[轉貼]張堅庭為他母親所寫的悼文

155220

張堅庭為他母親所寫的悼文; L3 {5 a# N, v7 o4 U3 i& N& e6 S; ]8 F

2 @( }' t/ r1 ^$ f) W7 M: I別了，我的老戰友    張堅庭
) Y2 Q" g4 {1 O4 b; G: P& `: N( @. {
十六日星期天，當我匆匆趕到醫院時，母親已離世，在上帝的懷裡安息，我的老戰友
6 ^' |# q" Q4 J, n# B7 W4 A就這樣平靜安詳的不辭而別。我看著那躺臥軀體，如此陌生，但又卻曾十分十分親切。) I% w; N5 k$ n$ S  ]# r) r
這麼多年，我總覺得自己的母親不會離開我，我們太習慣彼此的存在，所以當我確切知/ Y! s/ @/ N. H* a) v  }
道她靜靜遠我而行時，我的表情不能表達我內心的萬分一感受。這一天真的來了。我的
6 F  ]4 d. o8 H$ N: U. u+ _; t老戰友放下她疲累的身軀，她要我獨個兒上戰場。她行的路行完，她當做的事也完了，! m* y/ D( y" J
我只好學她從前拖帶著我們一樣，牽著我的小兵哥踏上從前我們曾行的路。這路有時平; U) b* c; `0 [
平無奇，不時驚濤駭浪，但缺了妳，媽，這路不好走。, q! L0 ~' c( @4 H$ b2 P6 n
* X3 h: ~: [9 A4 h& l5 O
有商量，有相爭
$ _- L8 N* v3 Y; s3 g( e& \1 B$ v/ V. X+ X  L
　　我與母親相處四十多年，母子倆有商量也有相爭，不過，有很多合作的時刻，比如她在尖沙嘴為上海的酒吧媽媽生當傭工，我住在那裡也就是半個傭人，她煮菜，我為她洗盤碗，她掃地，我幫她執床，星期天我全職為老闆孩子燙衫褲。家裡缺錢，她會教我到她堂姐妹處籌十元八塊，途中買米回家，我吃了大半份，她就微笑，忘了這錢要還的呀。
4 R5 r6 C' J" P0 Z4 b+ n$ D* g: X( R3 m# q: c5 [3 \" l
      一段時間，為了增加收入，我們在佐敦道的佐治公園擺小檔。她削皮串穿，我則
3 O3 J1 }0 I1 E0 O( p( X/ q扛著透明水盤，沿路叫賣，夜靜母子倆數錢時，頭上的月亮特別清明，有時她在西餐廳" C, G6 j& Z" B1 j$ K+ V
當洗碗，老外不愛雞髀肉，她煎熟給我吃，我仍記得那生鏽的拱圓鐵器，內有三、四件0 y1 p: U: s1 b6 r" g- ~$ A2 h
別人吃剩的西餅，我眯上眼享用時，她的笑容令我醉心，我右手還撕扯著嘴裡的雞腿
# T0 I/ I  Y6 N9 f1 Z( K6 b時，左手已執起另一份，她就笑得更開心。某夜，我內耳生瘡，整夜不能眠，她揹著我唱) r: h# Y$ n4 y% `
歌直到到天明。
7 i$ ?/ g3 [+ H; _$ h6 j$ ~& Z7 M$ {6 F" U$ `/ F; p
　　還有，我們初到香港時，她曾帶我到土瓜灣的露宿者之家住過一夜；?
2 T; C* R- U8 O( L8 P9 u我曾經寄宿，她轉告我，我自己曾說過但我忘了的話，比如我曾說：「媽，昨夜打雷，我嚇得9 Y( t$ D: T2 q" n% ^0 ^" h3 Y
彈起床，我叫媽媽，媽媽你在哪裡。」我母親邊說邊流淚，我的恐懼早就忘了，但兒子的* w4 ?5 T4 H% ]9 z8 D  c
驚惶卻刻在她心深底處。她曾在旺角某薦人館工作，我喝完汽水，吃一個蛋撻，然後帶
0 S) k; T7 x' W; `7 h那些傭人到九龍塘豪華公館見工，她常說我是位好幫手，但卻不喜歡讀書。有次她輕描
; S, @, N# f' L; c. u% C  e淡寫談到。第一天上某家做傭工，主人引她入廚房，然後反鎖著她，夫婦倆去就餐，為
. z- S; H: G7 m0 \$ I( ~怕她會偷東西。她第二天就辭職不幹，我年紀愈長，這故事常常刺痛我，直到今夜。
1 K6 }, `. }, h$ ^
4 B# R( s( H# J3 x- [0 X8 J7 n8 Z# k　　小時候沒有機會進西餐廳，但茶餐廳的刀叉卻有西洋味，所以特別喜歡母親帶我( b2 {7 d5 B5 ~+ \5 N
到茶餐廳去，代價只是替她挽?R菜，我便可亂點A、B、C餐，到她回來，臉上露出狡黠# ~3 J, q& [) J
的笑容，我知又打了一次頗重手的「斧頭」，我又再多點一兩個菠蘿包，我們心靈相通，
; h. `* _8 }5 n" ^見她沒有責備我，更深信她做了手腳。我媽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她並不溫柔，有時亦
) m/ [) s. {7 U4 @% I# f暴躁，但頗疏財，有段時間，她因工作壓力，神經衰弱，即現今的情緒病，休息了一段) K( m7 _2 D5 L: K
時間，我只好寄居在她堂妹的舖頭的閣樓處，我那時已是中五生，理論上已可出外做
  s) g( k: N" V8 `4 B/ n  k工，但她不鼓勵，不過她聽到我堂姨說我的閒言閒語，她二話不說，用一條長擔挑把我的1 y( t8 {* K1 [- |' F  T
細軟扛在肩上，由油麻地行到尖沙嘴，我在她背後跟著，覺得扛擔挑老套，很不屑與她
/ K, G* S0 ~( c/ P同行，那段路，她一人吱嗦吱嗦的在走，就因為受不了別人的氣。這段身影到現在還讓. [$ O/ J  N  P1 L
我自己疚愧。就這段路，我不在距離上離棄她，而是我背棄了我戰友，媽，今夜我要向; L1 a  t- Y3 }8 b$ X' D6 [9 b
你道歉。2 k- ]# X& U5 r+ _) F* r3 @% X/ v
* Y9 B6 {3 |) @1 p
千金小姐當女傭
% U! L: K+ C5 V$ ^! Z9 o/ e# Q* V. j* l
　　母親生在一貧困之家，被別鄉的人領養去，但竟由貧家女而成為千金小姐，她哥哥+ q1 M+ a1 u& L7 T' Y
比她年長多，很疼愛她，哥哥畢業於廈門大學，對妹妹的教育就很著緊，難得有讀書機
/ h& r* [2 d9 z  V& E; f- T會，不單中學畢業，還上了縣的師範學院，但也為婚事，應該沒有畢業，但那年代，在
  a7 h8 l& `  ?: A# ?4 H農村寫得一手好字也沒幾個。她性格強悍，在夫家也就不太受歡迎，但因著學歷高，' G" M+ f1 ~6 T. C8 R
哥哥厚愛，夫家只能將就將就過日子，後來也是在她催促下，我爸爸到廣州闖，解放後
5 k5 L: z3 Z9 N  z, @7 E/ q1 w省政府動員農民回鄉，我爸爸哭著等遣回，我媽卻怒把歡迎的紅花球掟到屋外，堅決不
2 ]9 c4 E! k" V8 H5 T" g走，後來想想見勢色不對，便獨個兒到香港探路，然後接我們一個一個來香港，我爸$ j& r9 P! {+ [+ z
爸是孝子，留在廣州侍母，廿年後才能一家團聚。我媽受她哥哥影響，知道知識可以改
: U' `" P, B) o% B3 I- j) D8 ~造命運，亦令她有較高的視野，務必把她的孩子弄到香港，沒有她，我的命運定必要改8 a! n5 W  |9 h; C$ G# t1 j$ v
寫，我有幸在這殖民地成長，逃過了當時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媽從沒要我工作養
0 f2 O' E( I+ M2 \7 h她，只要我繼續讀書，她就滿足。直至我當上導演，她仍在一藥房為人做飯，她喜歡& n" l5 w/ }8 y  v$ o9 S1 n
花自己賺的錢，直到六十多歲才真肯退休。
6 H! I% ^( l, }/ F* I5 j# ?. z3 Y" h
　　一位農村的千金小姐最後要當住家傭工，受氣被差使，又要為我操勞，但她走過) `* U+ i! U; U8 B$ Q) G
一波又一波的困境，這不單她自己的困境，也是香港的困境。當貧困在香港是常態時，她5 |! {5 A6 i6 b. S, y8 j
自己捧著那本《自學英語不求人》學習英語，好等她老闆的客人打賞，為了孩子的前/ P* b. x6 @; c7 J' `' L
途，來到香港這陌生之地，從頭而起，幹過打石工人，做過包屍阿姐，從小姐變媽
7 ^$ R. D4 o: t* N2 N  J姐，從小販到清潔工人，想起她叼著煙，買狗、買馬、搓麻將，有時被事頭婆無理辱罵，
4 f* m2 z/ Q5 d5 u, |她眼裡迸著怒火，那副誓不低頭的模樣，咬咬嘴唇也就吞下那份恥辱，她以同情讀書比
$ v- x7 Y# d8 F她少的人為自慰之道。
- P2 s7 N% M: q
. E) A/ K7 h2 o, L　　我太太以為她老人家喜看大戲，要為她預票。她卻搖頭，因為她喜愛的電視節目
3 O+ I/ J" V, ]" v, P是賽車、拳擊、足球等，是她第一次帶我到花墟看足球比賽，至今我仍是足球發燒友；
, k, J" H2 ?; b$ g是她放我在茶餐廳等候，數十年後「表哥餐廳」包含我對母親的思念；?是她帶我到這8 N1 t1 b# V! k8 H( X# [
裡生活，為我的前途設置了一個自由的空間，一個讓我馳騁的國度。我從未聽過她唉聲; ?2 P5 c; H/ }2 @% `/ p6 g
歎氣說自己命運不濟，我聽到的只是她向艱苦的生活咆哮：她沒有顯赫的事業，於我而) w. i, n% _9 K# u0 e
言，她卻是一個偉大的企業家，因為她造就了我，我也不是一個成功人物，但母親對我
; g, }4 \/ \  W( [0 P的愛護，使我頗單純的認為人間有情，我對朋友的關切，對家庭的愛，都源自她，她
& D$ g) N  U5 W. ]8 o+ a3 B& U的後代，一家廿多口，也要感謝她當時的決定，因她帶我們到一個可以自主自己命運的
0 x) e: ]- {; y: \地方。我們今天生活得妥當，就是她當年一念之間。
& |# z( G( n6 b+ Q; q/ E% Q2 l/ a! s+ Q) |! Z
把一切留給媳婦' `5 w& B" E( ~# H* ^' W

, @+ M4 t! y. m1 N0 T( V　　我母親一生不信風水命理，也不入廟參神，她不信塑像可以打做自己將來。四十7 {( w+ e. G) N* f! i% ]
年前她受浸成為基督徒，是她帶我到教會，到我因情緒病而在人生低谷時，適時向上呼
5 t9 K! @4 W- Q求，這呼求的種子，也是母親在四十年前為我種植。
- q0 U- ~. t- X- Z+ D; M/ f) P$ N0 M+ ^2 f5 x9 J% p9 }+ V
　　我與太太坐在沙發上，她對我述說我在美國時，奶奶捲著被鋪鋪蜷弓著身在沙發
6 \$ j' @, i% U, J" m# P+ P上睡，陪她，怕她寂寞。有時夫婦間爭執，太太說奶奶必定在她面前數說我的不是。她9 N( E0 F( b3 J3 c/ F4 f
有一百元她必定花九十九，讓太太開心。她生前還對我姐姐說她所有東西都只留給我太. C; H8 H- G8 x& ^! o  ?
太，她沒有留下可以用金錢量度的東西，她的遺產，誠如我太太說：「她愛你，所以
2 u, @7 ~! u& f# n5 X# e, J% O也愛我。」對，愛就是衡量世間一切的最高標準，那怕是任何政治制度，任何道德哲/ s- ]% L+ I8 q  ]5 H4 S
學。
* W: y4 S. S. r8 r+ v, Y8 Y2 v) @1 Z* y# M  B, S
我們夫婦倆坐在軟綿綿的布椅上，紅著眼追憶她生前的點點滴滴??最後兩三年，她患8 J1 `- x/ D4 G$ J' t
上癡呆症，神色逐漸衰竭，連我也不認得，前些日子，當我在人生幽谷時，我打開她的4 L9 [4 z6 K- g. H/ Q
房門，極想尋求她的慰藉，但我亦知她已有癡呆症數年，能認得我也不錯了，誰知她望% x8 h/ H) z: `, f, C& M
著我，溫柔的問：「你的病怎樣了？沒事不對嗎？」為了對兒子的關愛，她的意識在停6 ?# E. i! S* s
止運作前拼命的湊合這兩句話，驚天泣地，聲弱情濃，這是我老戰友最後對我說的一句
6 e6 f2 j2 y& g0 q4 Z安慰語，自此她望我的眼神迷迷惘惘，直至離世。
6 a: g0 X% `8 z) R  D( g) p( R" G& m0 ~
媽，你在天國平安嗎？要不要聽聽你孫兒在追思夜為你唱的輓歌？
: X- t2 N! T# |( _
) u9 `* c2 L- Y3 {& k「無論是住在，美麗的高山; R* P# X% I8 |+ H
或是躺臥在，陰暗的幽谷
; X4 D3 J' K7 U% H* Q) j當你抬起頭，你將會發現
. d; [- I' ?, }. U主已為你我而預備% P1 y: p% L7 [+ H- D- @9 C
雲上太陽，它都不改變，縱然小雨灑在臉上
" c3 S( J* }6 g! t8 S, d雲上太陽，它總不改變，哈哈，它不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