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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155220    時間: 2006-5-3 06:42 PM     標題: [轉貼]張堅庭為他母親所寫的悼文

張堅庭為他母親所寫的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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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  a$ \" ~7 Q- t! U) X別了，我的老戰友    張堅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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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星期天，當我匆匆趕到醫院時，母親已離世，在上帝的懷裡安息，我的老戰友
# }% C; i0 ^2 _% Y: f7 u就這樣平靜安詳的不辭而別。我看著那躺臥軀體，如此陌生，但又卻曾十分十分親切。
$ o, O2 _$ z( S+ ]) u這麼多年，我總覺得自己的母親不會離開我，我們太習慣彼此的存在，所以當我確切知! o& I( X$ ?9 e! k6 Y' m9 i
道她靜靜遠我而行時，我的表情不能表達我內心的萬分一感受。這一天真的來了。我的
0 z1 B  I4 w: }/ P老戰友放下她疲累的身軀，她要我獨個兒上戰場。她行的路行完，她當做的事也完了，0 n) L2 y7 ]8 P' e
我只好學她從前拖帶著我們一樣，牽著我的小兵哥踏上從前我們曾行的路。這路有時平
8 U5 s, U4 |( S# B5 Y平無奇，不時驚濤駭浪，但缺了妳，媽，這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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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z' {$ ?/ ^: O9 y有商量，有相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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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母親相處四十多年，母子倆有商量也有相爭，不過，有很多合作的時刻，比如她在尖沙嘴為上海的酒吧媽媽生當傭工，我住在那裡也就是半個傭人，她煮菜，我為她洗盤碗，她掃地，我幫她執床，星期天我全職為老闆孩子燙衫褲。家裡缺錢，她會教我到她堂姐妹處籌十元八塊，途中買米回家，我吃了大半份，她就微笑，忘了這錢要還的呀。2 f. d" s; _: d$ Z

" I' l, L% {9 c6 u8 ]6 X" a      一段時間，為了增加收入，我們在佐敦道的佐治公園擺小檔。她削皮串穿，我則
3 o/ x; \: Y% }) [0 b# c# {8 S扛著透明水盤，沿路叫賣，夜靜母子倆數錢時，頭上的月亮特別清明，有時她在西餐廳, L0 V' J7 U- `& n% l
當洗碗，老外不愛雞髀肉，她煎熟給我吃，我仍記得那生鏽的拱圓鐵器，內有三、四件: S) ~( q+ y. x4 e& f0 a
別人吃剩的西餅，我眯上眼享用時，她的笑容令我醉心，我右手還撕扯著嘴裡的雞腿7 i, ]) w3 @  Z; F
時，左手已執起另一份，她就笑得更開心。某夜，我內耳生瘡，整夜不能眠，她揹著我唱* B% y+ D" q! Q, d% i4 l" k
歌直到到天明。; H" F% m  Y) S6 r: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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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我們初到香港時，她曾帶我到土瓜灣的露宿者之家住過一夜；? * c1 L1 L8 i7 S$ r# h
我曾經寄宿，她轉告我，我自己曾說過但我忘了的話，比如我曾說：「媽，昨夜打雷，我嚇得9 F2 c$ j- W# b& J& H3 t
彈起床，我叫媽媽，媽媽你在哪裡。」我母親邊說邊流淚，我的恐懼早就忘了，但兒子的* {( m0 l$ y' Y1 j; c
驚惶卻刻在她心深底處。她曾在旺角某薦人館工作，我喝完汽水，吃一個蛋撻，然後帶
. V0 h. k+ v! W5 K9 b) s8 R) `那些傭人到九龍塘豪華公館見工，她常說我是位好幫手，但卻不喜歡讀書。有次她輕描
' r  k- X  f! |) e淡寫談到。第一天上某家做傭工，主人引她入廚房，然後反鎖著她，夫婦倆去就餐，為
3 h- [4 ~5 z( u4 W怕她會偷東西。她第二天就辭職不幹，我年紀愈長，這故事常常刺痛我，直到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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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沒有機會進西餐廳，但茶餐廳的刀叉卻有西洋味，所以特別喜歡母親帶我0 N2 r6 `4 _# k( Q$ h
到茶餐廳去，代價只是替她挽?R菜，我便可亂點A、B、C餐，到她回來，臉上露出狡黠" q. w4 X! p' m( g
的笑容，我知又打了一次頗重手的「斧頭」，我又再多點一兩個菠蘿包，我們心靈相通，
2 S& a5 b2 A  n, {見她沒有責備我，更深信她做了手腳。我媽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她並不溫柔，有時亦4 W: s, g+ E$ ~7 v& q) {
暴躁，但頗疏財，有段時間，她因工作壓力，神經衰弱，即現今的情緒病，休息了一段9 q3 p+ i7 U0 b, o5 E1 k0 _
時間，我只好寄居在她堂妹的舖頭的閣樓處，我那時已是中五生，理論上已可出外做3 t& ~* ?: {: t9 ?8 g( L
工，但她不鼓勵，不過她聽到我堂姨說我的閒言閒語，她二話不說，用一條長擔挑把我的9 n, ]8 d. p# B) P7 Q, `
細軟扛在肩上，由油麻地行到尖沙嘴，我在她背後跟著，覺得扛擔挑老套，很不屑與她$ p1 ^6 s2 ]. h+ Q
同行，那段路，她一人吱嗦吱嗦的在走，就因為受不了別人的氣。這段身影到現在還讓1 h1 F0 v3 L+ u, A- ]
我自己疚愧。就這段路，我不在距離上離棄她，而是我背棄了我戰友，媽，今夜我要向
0 |+ K; p2 K4 E- `# s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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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o8 O% d2 h% x千金小姐當女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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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 m/ D' t2 `  j6 ]　　母親生在一貧困之家，被別鄉的人領養去，但竟由貧家女而成為千金小姐，她哥哥
, |- t; `3 B5 ^1 m' B比她年長多，很疼愛她，哥哥畢業於廈門大學，對妹妹的教育就很著緊，難得有讀書機% R! `8 Q# _" N, T
會，不單中學畢業，還上了縣的師範學院，但也為婚事，應該沒有畢業，但那年代，在
( A& I% @, r+ e2 M" E! e8 Z; G$ O& u農村寫得一手好字也沒幾個。她性格強悍，在夫家也就不太受歡迎，但因著學歷高，
% }" U( s! @+ V0 d哥哥厚愛，夫家只能將就將就過日子，後來也是在她催促下，我爸爸到廣州闖，解放後
, |$ h! v( n  @& p; }! s7 l* r省政府動員農民回鄉，我爸爸哭著等遣回，我媽卻怒把歡迎的紅花球掟到屋外，堅決不+ N4 N/ @: d% p& H5 z8 z: r) O/ h
走，後來想想見勢色不對，便獨個兒到香港探路，然後接我們一個一個來香港，我爸2 v" A1 P6 ]  ^3 U' `
爸是孝子，留在廣州侍母，廿年後才能一家團聚。我媽受她哥哥影響，知道知識可以改
8 R7 `+ ?/ _& C8 ]2 l造命運，亦令她有較高的視野，務必把她的孩子弄到香港，沒有她，我的命運定必要改1 q- q  e2 U9 W9 k1 x0 d) @; ^8 w
寫，我有幸在這殖民地成長，逃過了當時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媽從沒要我工作養
' i: x* T# N1 Q1 H7 [她，只要我繼續讀書，她就滿足。直至我當上導演，她仍在一藥房為人做飯，她喜歡+ `2 X) z3 U5 c! r2 c
花自己賺的錢，直到六十多歲才真肯退休。; L, Y0 i" Y, c  t  t! Y5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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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農村的千金小姐最後要當住家傭工，受氣被差使，又要為我操勞，但她走過
) u+ P5 e2 y) f: R一波又一波的困境，這不單她自己的困境，也是香港的困境。當貧困在香港是常態時，她
7 j, ~1 n- t" i1 g. \自己捧著那本《自學英語不求人》學習英語，好等她老闆的客人打賞，為了孩子的前6 [4 U- L4 I: C/ X
途，來到香港這陌生之地，從頭而起，幹過打石工人，做過包屍阿姐，從小姐變媽0 O  [7 L, Q2 B4 U# {5 f6 e
姐，從小販到清潔工人，想起她叼著煙，買狗、買馬、搓麻將，有時被事頭婆無理辱罵，
& g5 V) l& f" Z% j  S5 [* @7 R5 s她眼裡迸著怒火，那副誓不低頭的模樣，咬咬嘴唇也就吞下那份恥辱，她以同情讀書比
" |+ X% u6 F( `% C; g' n7 _她少的人為自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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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太以為她老人家喜看大戲，要為她預票。她卻搖頭，因為她喜愛的電視節目
+ h! C) u  e0 w2 R: k" W是賽車、拳擊、足球等，是她第一次帶我到花墟看足球比賽，至今我仍是足球發燒友；4 W& ~5 y8 Q- M+ ]; x" Z' a
是她放我在茶餐廳等候，數十年後「表哥餐廳」包含我對母親的思念；?是她帶我到這8 M' l  }6 s$ d3 w
裡生活，為我的前途設置了一個自由的空間，一個讓我馳騁的國度。我從未聽過她唉聲( u) C" \" l% b6 Z7 r9 H' J: H: y
歎氣說自己命運不濟，我聽到的只是她向艱苦的生活咆哮：她沒有顯赫的事業，於我而
% n; f; H; K, j0 ~5 d言，她卻是一個偉大的企業家，因為她造就了我，我也不是一個成功人物，但母親對我4 ^( N8 s0 e- u0 v3 v! q
的愛護，使我頗單純的認為人間有情，我對朋友的關切，對家庭的愛，都源自她，她
" F0 ~- i) V5 u3 I7 S( [. X2 d的後代，一家廿多口，也要感謝她當時的決定，因她帶我們到一個可以自主自己命運的
( e4 Z3 K  {3 p; z. g3 B地方。我們今天生活得妥當，就是她當年一念之間。, r% z$ v& R. x, D% i) A' s" v

% L1 m2 U$ O& p把一切留給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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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2 x2 [6 P0 k2 C  C  N6 K5 l　　我母親一生不信風水命理，也不入廟參神，她不信塑像可以打做自己將來。四十
5 Q  d' a: R8 N年前她受浸成為基督徒，是她帶我到教會，到我因情緒病而在人生低谷時，適時向上呼
! \0 W9 t' D9 \4 Z; R  a求，這呼求的種子，也是母親在四十年前為我種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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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x  G) ~; N5 }' ]/ ]* P　　我與太太坐在沙發上，她對我述說我在美國時，奶奶捲著被鋪鋪蜷弓著身在沙發, z0 Y# s5 J5 L
上睡，陪她，怕她寂寞。有時夫婦間爭執，太太說奶奶必定在她面前數說我的不是。她
" x1 J& L/ L8 v( u有一百元她必定花九十九，讓太太開心。她生前還對我姐姐說她所有東西都只留給我太
. \% q+ U. Y( e) h太，她沒有留下可以用金錢量度的東西，她的遺產，誠如我太太說：「她愛你，所以
  Z+ l0 y8 h7 j2 V9 f也愛我。」對，愛就是衡量世間一切的最高標準，那怕是任何政治制度，任何道德哲8 n+ g; a) A4 u! E  F
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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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婦倆坐在軟綿綿的布椅上，紅著眼追憶她生前的點點滴滴??最後兩三年，她患  K3 K- A0 `, {# l8 G4 r9 P
上癡呆症，神色逐漸衰竭，連我也不認得，前些日子，當我在人生幽谷時，我打開她的/ g9 P1 ^3 g# B% R! @$ P# \
房門，極想尋求她的慰藉，但我亦知她已有癡呆症數年，能認得我也不錯了，誰知她望2 I( k3 {& B2 B
著我，溫柔的問：「你的病怎樣了？沒事不對嗎？」為了對兒子的關愛，她的意識在停; R$ S  ~# o0 `: P: M
止運作前拼命的湊合這兩句話，驚天泣地，聲弱情濃，這是我老戰友最後對我說的一句" }$ n7 {; {* Z, F
安慰語，自此她望我的眼神迷迷惘惘，直至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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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 }# q! j* Q( x媽，你在天國平安嗎？要不要聽聽你孫兒在追思夜為你唱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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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住在，美麗的高山# b8 b1 [0 H$ J
或是躺臥在，陰暗的幽谷" ^- g. O  @% N, ~
當你抬起頭，你將會發現
9 t$ |2 _' D3 f% `" }主已為你我而預備
# F+ z8 ^8 ~' K' D0 q$ x雲上太陽，它都不改變，縱然小雨灑在臉上5 t' ], X) u) y" C" \3 s
雲上太陽，它總不改變，哈哈，它不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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