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第18章 祖孙相见(四)  



  三个月的入监教育马上就要结束了,犯人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分到其他监区或者其他监狱去。刘川的去向,原定是分到清河监狱去,清河监狱关的犯人,大多刑期较短。为这事钟天水找监狱长邓铁山和主管的副监狱长强炳林都谈过,他的意见是,把刘川留在天监,最好是留在一监区,完成为期五年的服刑改造。

  邓铁山表示可以考虑,刘川在入监教育阶段虽然进过一次反省队,但后期表现尚可  
。对刘川这种犯人,应当“教”大于“管”,一监区对他了解比较透彻,有利于今后采取针对性强的教育方法。但副监狱长强炳林对留下刘川有些异议:因为刘川以前曾在天监工作,和许多干警都熟,按照回避的原则,似乎不适合留在天监服刑。但钟天水说服道,根据监狱局一三六号文件第七条的规定,只有亲属、同校的同学、户口所在地由同一派出所管辖街区的邻居,才在规定回避之列。刘川是公大毕业的,和咱们这儿的干警既不是同学,又不住邻里,非亲非故,应当不在明文回避之列。而且在入监教育中队三个月的改造生活中,也未发现有干警偏袒甚至徇私枉法的现象,所以留在一监区改造应该不违反原则。最后邓铁山拍板:那就留下吧,只要有利于犯人改造,这不算什么原则问题。

  其实,邓铁山同意刘川留在天监,还有一个不宜明说的理由,那就是:当初让刘川取代庞建东执行放单成功脱逃的“睡眠”行动,就是由他做出的决定。当然,那次“睡眠”与刘川现在的噩梦,并无必然的因果关联,其主观上法律观念不强,个性过于冲动,才是导致他后来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主要内因。邓铁山同意让刘川留在天监,倒也并非想分担一些心理上的责任,而是希望刘川能在五年的刑期之内,有一个良好的改造环境,有利于这孩子顺利度过人生低谷,将来回到社会上还是一个心理健康的好人。

  邓铁山知道,钟天水又何尝不是这个想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这个“理”,不宜与外人道罢了。

  

  入监教育结束后,刘川被留在了一监区。

  尽管,他的入监教育结业考试的各项成绩都在中游,不上不下,有些项目还不及孙鹏。孙鹏的队列训练成绩还评了个八十五分,比只得了七十分的刘川高了一大截呢。但刘川还是和其他犯人一样,在入监教育结束后,考取了罪犯计分许可证。也就是说,可以按照罪犯考核办法的规定,按照每天的改造表现,积累自己的分数了。罪犯今后在狱中的一切生活待遇、享受何种处遇等级、能否得到减刑假释,都要依据分数高低,公开公平地排名决定。所以,分数对于一个服刑人员来说,要比考大学的学生还要重要,还要命运攸关!

  从反省队回到入监教育中队后,刘川的处遇等级被降到了最低,在入监教育将要结束的时候,又恢复到原来的二级严管。取得计分许可证后,又从二级严管升到普管。牌子也从红色换成了白色,又从白色换成了黄色。从入监教育分监区出去的服刑人员,大部分都换上了黄色的胸牌。


孙鹏也留在了一监区,和刘川一起分到了一监区的第三分监区。孙鹏能留下来的表面原因是他的刑期偏长,实际上是因为他曾在监狱的篮球赛上露过一手。他上中学那会儿是北京少年篮球队的前锋,基本功相当扎实。其实刘川的篮球也打得不错,中学大学都是校队的投手,监狱搞球赛那阵他的心情正逢低落,所以没有报名,休息日的时候也从来不去球场。他不像孙鹏那样,自己坐了牢老婆要离婚孩子没人管了,可还是照旧玩儿照旧吃,而且玩嘛嘛成吃嘛嘛香。

  留在天监,留在一监区,刘川并没当做是件好事。天监的干警都是熟脸,一看见他们刘川就特别别扭,就难以忘掉过去,难以忘掉自己过去是干什么的,难以忘掉过去的一切理想和荣耀。

  刘川最不愿意的,是分到三中队,因为庞建东就是三中队的。

  刘川最不愿见到的人,第一是小珂,第二就是庞建东了。幸好庞建东不是刘川的责任民警。按照钟天水私下的建议,刘川的责任民警由分监区长冯瑞龙亲自担任。冯瑞龙快四十的人了,和刘川过去同事时就不是一辈,这让刘川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刘川分到第三分监区后,冯瑞龙也对他一直不错。后来监狱为犯人办了一个日用品超市,要抽人去超市干活儿。这种活儿犯人们都是抢着去的,几乎人人报名,后来经冯瑞龙提名,分监区研究决定,选中了刘川。也因为刘川那时候的处遇等级又升到了二级宽管,胸口和床头,也换上了蓝色胸牌,分配他去超市这种地方工作,在资格上已不构成争议。

  刘川也挺高兴,因为在超市干活,那感觉就像回到了社会,就像是在社会上找到的一份自由的工作,那种感觉让人愉快轻松。可刘川一到超市才知道,超市的主管部门,就是监狱的生活卫生科,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

  如果说,刘川不愿意见到庞建东,是因为他知道庞建东一直讨厌他,那么他不愿意见到郑小珂,则是因为他知道郑小珂一直喜欢他。

  在遣送大队工作时他就看出小珂喜欢他,言谈话语,行为举动,都看得出来的。让女孩喜欢向来被刘川当做一种享受,是他的一份虚荣,所以刘川在小珂面前,一直比较端着,比较注意形象,举手投足,有点装酷。他当然不愿意让小珂整天看见他现在这副倒霉的模样。

  超市就设在犯人伙房旁边的一个大房间里,刘川在那房间的玻璃隔断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都吓了自己一跳——光光的脑袋,尖尖的下巴,两眼跟灯似的,早已不是能让女孩追逐的那种形象。而且,奶奶现在就住着小珂家的房子,他在里面无论犯了什么违纪的事情,小珂都能回去向奶奶学舌。
第18章 祖孙相见(五)  



  到超市干活的头几天里,主要是帮着卸货拉货,帮着建立账目,再把入完账的货品,分门别类摆到货架上。超市正式开张那天监狱领导都来了,各监区还派了些犯人代表,参加开业典礼并成为超市的第一批顾客。邓监狱长还给大家讲了话,给超市命名为“阳光超市”,在参观超市时见到刘川,还问刘川身体怎么样,适应不适应之类的。刘川以前当民警时一见邓监心里就慌,更别说现在了,他慌得只叫了一声邓监,其他什么都忘了回答。


  副监狱长强炳林也和刘川说了话,虽然只是一般事务性的嘱咐,但口吻相当亲切:“你收账啊,收账可要心细,算完账要多复核几遍。”刘川点头答应,紧张中他倒并没忘记叫全了强副监狱长的职务。他当初一分到遣送大队老同志就提醒过他,对老钟可以简称钟大,对中队长冯瑞龙可以简称冯队,连邓监狱长都可以简称邓监,惟独强副监狱长不能简称强监——不太好听!

  对,超市开业后刘川就负责收账,收账并不真的收取现金,只是刷卡记账而已。犯人们手里都发了一张卡,把自己账上的钱都存在卡里,买了东西一刷就行。犯人的处遇等级不同,允许花钱的数目也就不同。最低的每月可以花四十元钱,最高的每月可以花二百六十元钱。二百六十元,那能买不少用品和零食呢。

  阳光超市由社会上一家大型超市统一供货,统一结算,不需监狱方面自己联系货源。但阳光超市刚开的那几天中,小珂和生活卫生科的一位副科长还是不放心地天天盯着,一会儿价签出了错误,一会儿刷卡机又不灵了,运转初期始料不及的问题层出不穷。后来几天比较顺了,小珂也就不用盯在现场,只须一早一晚过来看看,组织每日的盘点,检查售货的账目。她经常表扬刘川,说他记账记得清楚,字也写得不错。关于他奶奶的情况,则一句不提。刘川对小珂的态度也同样中规中矩,小珂有事叫他,他必是规规矩矩地答“到”,小珂交待完事情,哪怕只是一句“你看一下表几点了”,他也必先规规矩矩地答“是”,然后再看墙上的挂钟,再向小珂报告几点了。

  那一天冯瑞龙带着三中队的犯人过来买东西,自己也在这里买了一块香皂、一条毛巾、一套牙刷牙膏和一包碧浪牌洗衣粉,一共十二块四毛,买完要交现金。小珂恰巧在场,刘川便请示小珂可否允许收现。小珂说你登记下来,把现金交给李队长就好。李队长是那天在超市带犯人的值班队长。刘川于是收了钱,把那套洗漱用具装进一只小塑料袋里,交给了冯瑞龙。冯瑞龙接了那只袋子后,往刘川面前一放,说了句:“给你买的。”

  刘川看着那一袋东西,傻愣着。

  冯瑞龙说:“你换个好点的牙刷吧,毛巾也该换换了。挺精神的小伙子,平时打扮干净点多好。”

  小珂走过来插话:“让他自己买,以后牙不刷干净就扣分呗。”
冯瑞龙说:“刘川是我们分监区经济最困难的犯人,入狱到现在家里没送一分钱来,生活必需品全是用我们分监区结余的那点钱给他买的。”他又问刘川:“你账上还有多少钱呀,不到一块钱了吧。”刘川说:“还有一块二。”冯瑞龙说:“留着吧,你也别花了。”小珂说:“以后刘川就有钱了,在超市工作是有劳动报酬的。”冯瑞龙问:“你们这儿一个月给多少?”小珂说:“监狱定的最高一个月可以发三十。”冯瑞龙说:“啊,还行。刘川这个星期已经改成一级宽管了,每个月可以花二百六了。每个月家属都能来探视了。”小珂说:“是吗。”转脸又对刘川说了句:“刘川,祝贺你啊。”

  

  月底,老钟开车去小珂家的房子那里,把刘川的奶奶又接过来了。这次是赶了一个亲属会见的日子,刘川也是随着参加会见的犯人,整队步入会见大厅,隔了一道玻璃隔墙,用电话和奶奶面对面地交谈。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川在这次会见之后,情绪竟然异常沉闷,那几天在超市值班的队长向三分监区反映,刘川不但突然变得少言寡语,而且神色恍惚,已经有两次算错账遭致购物犯人的投诉。根据这个情况,三分监区决定将刘川从超市调回,换其他表现好的犯人顶替上去。

  刘川回来后,三分监区的干警都有些气愤,因为刘川是在个人计分排名很低的情况下,考虑到他罪行较轻,文化程度较高,出于鼓励和信任才把他派到超市工作的,对他本来是一种照顾,是一份荣誉,但没想到这小子如此不争气,不努力,不仅个人受到超市管教干部的批评,对分监区的集体荣誉也是一种损伤。责任民警冯瑞龙找刘川严肃地谈了一次话,要求他好好挖挖思想根源,找找改造情绪时起时落的原因。

  监区长钟天水在听到情况以后,对冯瑞龙做了提醒:既然刘川是在亲属会见之后出的问题,那你们赶快去把亲属会见的录音调出来,从头到尾听一听,看看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事情。

  家属会见大厅里有三十部对讲电话,都有数字设施分别录音。在会见时除了对重点犯人实行现场监听外,一般都是事后再由各监区决定是否再听录音。三分监区根据监区长的意见,把刘川和他奶奶的会见录音调了出来,发现问题果然出在这里。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刘川的家里、刘川的奶奶,都没出什么大事,而是祖孙两人的对话当中,涉及到了不利于刘川改造的话题。
第19章 再关禁闭(一)



  刘川的奶奶在这一次会见中,和刘川谈到了保外就医。

  她告诉刘川,在她这次探视之前,托王律师找原来为刘川辩护的那位律师了解了一下情况。王律师经过分析,告诉奶奶,刘川犯过失罪,罪名还是成立的,判的也不算太重,想通过申诉翻案或者减刑,基本没有可能。但刘川原来就在监狱工作,对监狱的“县官”与“现管”都应该很熟,不如托托关系,让他们放刘川保外就医。当然要办成这事,最好给有  
关人员塞点好处。至于塞多少好处,王律师说他也不熟价格,答应可以问问,但奶奶说就算一万两万吧,钱从哪儿来呢。王律师说这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奶奶想不出办法,她看病的钱,吃饭的钱,已经入不敷出。虽然前些天东照公安局的景科长来北京办事又来看过她一次,给她讲了刘川配合公安局立功破案的故事,并且带来了东照公安局特批给她的三千元困难补助金,但原来王律师帮她谈好租出去的公寓,法院后来决定收回,那家最终没能入住的租户,还要和奶奶打官司呢。奶奶为生活和看病的事给她原单位管人事的头头打了电话,可她原来的单位早和其他单位合并了,好在人家还算负责,派人到家里来看了看她,表示可以帮她找个具备一定医疗条件的养老院去住。如果她的退休金不够支付养老院的费用,是她自己想办法还是单位另外补贴,回头再说,反正贴也贴不了多少,到时候再说。奶奶单位来人谈这事的时候小珂也在场,小珂当即表示,如果奶奶搬去疗养院,她可以把刘川已经付过的房租退给奶奶,补贴养老院的费用。不管怎么说,奶奶肯定拿不出钱再来活动刘川保外就医的事了。所以她来监狱会见的时候,让刘川自己想想办法。奶奶说,你们钟科长现在不是正管你吗,他不是一直对你不错吗,你能不能求他帮帮忙?奶奶事前还问过小珂,小珂说,保外就医法律上都有明文规定,只有长期患病、患传染病或者患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而且放出去对社会不会构成危害的犯人,才能被批准保外就医。于是奶奶让刘川去问问老钟,到底病到什么程度,就可以保外就医了。

  她大概以为刘川和老钟,还是原先那种上下级的亲密关系,可以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呢。

  刘川当然不可能去找老钟打听这事,但这事显然是他情绪低落的原因。

  刘川从超市调回到中队的那几天里,每天无论自学、上课,还是出工出操,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做事情也总是丢三落四的。有一次他被派去帮狱政科的图书室搬家,抱着齐胸高的一摞书下台阶时,正碰上他们分监区的庞建东上台阶,可能也是书太沉吧,刘川居然没有停步让路,两人擦肩而过之后,庞建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刘川叫住了。

  这是庞建东第一次正面与刘川单独对话,他不是刘川的责任民警,平时值班时也尽量避免与刘川单独接触,也听入监教育分监区的干警说过刘川个性孤僻,比较难管,所以他一般情况下不和刘川直接冲突。他不是怕他,可能还是因为季文竹的事情,思想有些顾虑,怕说轻了有损管教人员的威严,说重了刘川弄不好认为他是挟嫌报复。

  但这次,台阶上只有他们两人,两人狭路相逢。庞建东忍不住了,擦肩而过后开口叫住了刘川。刘川处于下,庞建东居于上,隔了四五级台阶。他看出刘川张了一下嘴,大概想称呼他,但又没说出来,于是庞建东先称呼了他一声:

  “刘川。”

  “到。”刘川这才应答出声。

  庞建东尽量把声音放得缓和,竭力避免半点报复的嫌疑:“刘川,你搬书哪?”

  刘川抱着那摞顶到下巴颏的书籍,歪着头吃力地看他:“报告,我们在帮狱政科搬书。”

  庞建东说:“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是不是又有点忘了?”

  刘川语塞。

  庞建东提醒道:“行为规范第五十五条说的什么?”

  刘川背诵道:“……第五十五条,与管教人员同一方向行进时,不得与管教人员擦肩并行。在较窄的路上相遇时,要自动停步,靠边让路,放下手持的工具,待管教人员走过五米后再起步。”

  庞建东说:“刚才做了吗?”
刘川终于抱不动那摞书了,撅着屁股放下来,想放到台阶上时书倒了,顺着台阶稀里哗啦地散落下去。

  刘川没去捡那些书,他立正站在台阶上,喘着气说:“报告,我刚开始没看见您。”

  “没看见?”庞建东不高兴了,刘川明明看见他了,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还和他目光相碰。他严肃地,甚至,有几分严厉地注视着刘川,幸而刘川赶紧补了一句:

  “后来看见了又忘了做了。”

  庞建东这才把脸色略略放松,弯腰帮刘川捡起掉在台阶下面的书本。说:“学习规范,关键是要遵守规范;遵守规范,关键是要养成习惯。希望你在习养成这三个字上,好好下下功夫。”

  刘川说:“是。”

  庞建东帮刘川把书重新摞好,还帮他扶着,让他重新抱了起来。然后,庞建东拍了拍手,离开刘川向狱政科图书室里走去。他自己感觉,刚才对刘川说的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既是严肃的教育,又是以理服人,而且,又特别避免了盛气凌人的口气。他没多观察刘川的表情,是心悦诚服还是心怀不满,但他能感觉到这回刘川确实是按照《规范》第五十五条的规定,在他离开五米之后……甚至,将近十米了吧,才慢慢起步,走下了台阶。

  

  这一天夜里,大约两点多钟吧,三分监区的夜班民警在监控室的电视屏幕上,看到四班的刘川突然起床,在监号的门边按铃求茅。值班民警在监控室打开了四班的电动牢门,通过筒道和卫生间的监控屏幕,他看到刘川身体摇摆,走路缓慢,在夜班杂务的监视下进入卫生间小解。小解后刚走出来便靠墙蹲下。杂务弯腰向他问着什么,他摇着头不知答了什么。值班民警赶快走出监控室,打开筒道铁门,走进筒道。他走近刘川时刘川强撑着站起来了,这时民警发现刘川面色发红,眼大无神,呼吸似也有些急促。民警问:刘川,你怎么了?刘川声音沙哑,回答说:有点难受。民警上去摸他额头,额头热得烫手。

  民警马上向监区总值班员作了报告,监区总值班员马上派了一名备勤的干警,送刘川去了监狱医院。刘川到监狱医院先测试了体温,体温高达三十九度,但又并无感冒或腹泻的症状,一时也看不出哪里发了炎症。于是值班医生当即为刘川开了一张病床,以便留待明天详细检查。

  第二天上午医生给刘川抽了血,做了心肺检查,吃了退烧的药。到中午时体温退了,医生又让刘川住了一天院进行观察,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无论胸透还是血检还是淋巴检查,都未见异常。发烧时过高的心率也降下来了,于是医生只能挠挠头皮,让一监区先把刘川接回去再说。
第19章 再关禁闭(二)
  刘川回到监区的当天下午,还去车间折页子。折页子就是制作信封或手提纸袋,是个看起来不重但干起来很烦的活儿。刘川下午干活儿时虽然不发烧了,但体力明显不济,干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在车间带班的冯瑞龙见状让他提前回去休息,并且通知食堂晚上给刘川做病号饭。不料傍晚开饭之前,刘川又烧起来了,四班的班长梁栋叫来了卫生员,卫生员看罢又请来巡筒的队长,巡筒的队长开了求医条,然后把刘川又送到医院去了。


  医院又是一通检查,又没查出原因。

  第二天,天监医院派车派民警,押刘川去了监狱局所属的滨河医院,在滨河医院做了一上午的全面检查,回到天监后就留在天监医院的病犯监区继续观察。病犯监区观察的一周时间之内,刘川又发了两次无名高热,两次高热各持续了一天,又都无由而退。

  刘川最后一次退烧后,从病犯监区又退回三分监区,钟天水和三分监区商量了一下,决定:一、暂不安排刘川出工,尽量安排在监舍区内做些清扫卫生之类的轻工作。二、每天早、中、晚由分监区卫生员给刘川测量体温,观察病情。三、请各班次的值班干警注意监控。

  注意监控什么,没说。

  大家心照不宣。

  一连两天刘川没事,每天在筒道内扫扫地,倒倒垃圾,擦擦四箱什么的。四箱是监狱局统一要求挂在筒道内的,有民警约谈箱,心理咨询约谈箱,监区长约谈箱和举报箱。举报箱除了举报犯人违纪现象和揭发余罪外,根据监狱局推行的狱务公开的改革措施,还可以举报民警的违纪行为。以前监狱一直采取定期发放民警评议表,让犯人和犯人亲属以无记名填写的方法,监督民警公平执法的情况,现在又给举报箱加上了这项功能,对民警的监督就由定期变成了随时,变成了每月每天,每时每刻。

  据分监区的民警观察,刘川从病犯监区回来后,连续两天没病,吃睡正常,除了干一些轻活儿外,还洗了自己的衣裳。第三天中午,吃饭前,四班的班长向筒道值班的杂务报告说刘川又不舒服了,杂务赶紧报告了队长,队长让卫生员去四班测试体温,测试的结果又是三十九度。

  结果又是送到医院。

  结果第二天早上医院一试表,体温又恢复正常。在医院观察了一天后,三分监区又派人把他接回来了。

  这事,有点蹊跷了。钟天水再次找分监区长冯瑞龙商量,要求发挥犯人互监小组的作用,既照顾好刘川的身体,又互相监督,防止自残诈病。

  钟天水这回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冯瑞龙自是不敢掉以轻心,分别找刘川所在的互监小组里的几个犯人谈话,但没能搜集到有价值的线索。他只好挑了一个犯人,每天留在监号看护刘川。说白了,也是监视刘川。挑的这个犯人就是刘川的班长,名叫梁栋,因犯贪污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已入狱八年,八年中获得三次年度监狱表扬,一次监狱嘉奖,一次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称号,去年又荣获了局改造积极分子荣誉,这些荣誉使他八年中三次减刑,共减掉两年零三个月的刑期。冯瑞龙专门找了改造表现最好的梁栋来看护刘川,并且亲自找他谈话布置了任务。梁栋四十多岁,为人稳重,而且犯经济罪的犯人,一般智商都高。
梁栋受命看护刘川之后,把这个任务执行得兢兢业业,从早到晚,始终守着刘川,片刻不离左右。连夜里刘川翻个身,他都坐起来看看,刘川上厕所他都跟着。刘川蹲坑,他就站在旁边,刘川说你别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拉不出来。梁栋说:没事,你慢慢拉。刘川皱眉沉脸,说:你没事我有事,我拉不出来!梁栋不急不恼:那我也得把你看好了,万一你突然发烧摔倒了,我好帮你呀。刘川轰不走这块胶皮糖式的影子,只好草草拉完屎站了起来。

  梁栋“上岗”之后,一连五天,刘川没再发烧。有好几次他自称头晕,又说身体没劲,可一试表,体温正常。无论刘川头晕不晕,有劲没劲,分监区照旧让卫生员一天三次,给刘川试表,结果次次正常。

  第六天是星期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四班的犯人都到水房洗漱去了,卫生员又来给刘川试表。这时候,六班的一位犯人来叫梁栋,他们正在排练迎新生诗歌朗诵会的节目,有一首诗是梁栋写的,那个犯人来请教梁栋诗中的某句感叹该感叹到什么程度。梁栋见有卫生员在,便离开监舍走到门外,与六班的犯人进行艺术探讨。卫生员在等刘川试表的时候,随手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新生报》,等试完表卫生员一看,刘川的体温又升到了三十八点八度。

  卫生员慌了,赶紧出去叫队长。梁栋也慌了,自知玩忽职守,进屋急得直摸刘川额头。队长来了,那天晚上值筒的队长恰巧是庞建东,庞建东刚一走到门口,梁栋就迎出来战战兢兢轻声俯耳:报告队长刘川又发烧了,但摸脑袋好像不热。庞建东走进监号,站在刘川面前,半天没说话。刘川也站起来了,洗漱回来的犯人们看庞建东的脸色板着,都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放好脸盆,朝刘川这边张望。庞建东突然伸手,要摸刘川额头,刘川一歪头躲开了,弄得庞建东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僵了半天才放了下来。

  庞建东没有发火,他转头问卫生员要了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看,说:“三十八度八。”说完,看了刘川一眼,然后挥动胳膊,用力将这三十八点八的刻度,一下一下甩掉。他把甩到零位的体温计递到刘川眼前,说:“再试一遍,我看着你试!”

  刘川没接,他敌视地瞪着庞建东。周围的犯人全都鸦雀无声。

  庞建东把脸板着,厉声又说了一遍:“刘川,你不是发烧吗?我看看你现在烧是高了还是低了。”

  庞建东还没说完就把体温计重重地往刘川手里一塞,连庞建东在内,谁也没想到刘川会突然暴怒,会满脸通红,会突然把体温计狠狠地摔在地上,屋里每个人都听到了“啪”的一声,那声音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以放大数倍的声音炸开,玻璃和水银一起分崩离析,炸得无影无踪。

  

  庞建东脸色铁青走出门去,五分钟后,包括庞建东在内,三位管教一起走进监号,不由分说,将刘川铐上押出筒道,押到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半小时后,刘川被押出监区楼门,再次押往“西北角”,关进了禁闭监号。

  在刘川被铐在三分监区的管教办公室之后,尚未押到反省队之前,庞建东对这次发烧事件进行了现场调查,结果证实,刘川是趁梁栋离开监号,而卫生员又偷闲看报的瞬间,将体温计插到热水杯里,蓄意制造了三十八点八度的“高烧”。

  由此,基本可以证实,尽管刘川以前每次入院,都是由医生当面试表,甚至亲自以手摸试,体温确实达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但这个症状,肯定同样出自蓄意假造。暂时不能证实的是,他过去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如此天衣无缝地制造出了一次又一次如此“真实”的发烧。
第19章 再关禁闭(三)



  其实,从刘川第一次无名高热,不久又无由而退的那时起,钟天水就已经有所怀疑了,特别是这种奇怪的现象后来又重复多次,而且都发生在刘川祖孙会见谈到保外就医的问题后,事情的因果缘由,其实已经足够明朗。

  对这类为逃避改造而蓄意自残或伪病的案例,钟天水见得多了,几年前有个犯人比刘川玩的还狠,一下子吞了好几根缝衣针进肚,其中有一根从食道穿出,进入纵膈,每时每  
刻都有刺破心脏致死的可能,后来送到滨河医院做了开胸手术,取出那些针来,才保住了那人的性命。

  除了狠下一条心舍命斗勇的家伙外,还有挖空心思刁钻斗智的。五年前钟天水还在狱政科当科长时,三监区就有一个犯人,把一小片香烟盒里的铝铂系上一根细线,将线的一头拴在牙上,把系在另一头的铝铂吞进肚子,然后就嚷胃疼。到医院一做胃透,发现里面有个亮点,做了几次都有,开始以为里边有伤或有瘤,后来比较每次的图像,发现这个“伤口”或“瘤子”总在移动,这才引起怀疑,令其败露。相比之下,刘川设法让自己发几次烧,应该算是小菜一碟了。

  刘川蓄意伪病,摔体温计,不服管教,数错并罚,被决定执行禁闭十五天。连续十五天在只有三米见方的监号里一人度过,无人说话,不能洗漱,饭菜简单枯燥,大小便都在屋里,自然极其难熬。十五天!这份罪也是刘川自己找的。

  那时候我们都听说,刘川一到“西北角”就开始绝食,无论干警怎么说服教育,就是水米不沾,也许他那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绝食持续到第三天早上,反省中队决定对刘川强行鼻饲。几个干警把刘川架出禁闭号,架到办公室,把他反铐在椅子上,往鼻子里插上软管,往里灌牛奶和米汤,还灌了些菜汤。据说刘川拼死挣扎喊叫,但被几个民警按住,让他的身子和头部全部动弹不得。就这样一天两次,灌了两天之后,刘川软下来了。他与其这样活受死罪,还不如老老实实自己吃饭得了。于是,就吃饭了。禁闭监区的民警没有不训他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

  十五天后,刘川脸色苍白,眼大如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西北角”。他看上去病入膏肓,皮肤粗糙,口唇生疮,连生殖器都脱皮生了疥子,奇痒难耐。他没有回到一监区,而是被送到监狱的集训队关押。集训队也叫严管队,专门集中关押抗拒改造的顽危罪犯。进入严管队的罪犯,全按五级处遇予以管理。五级处遇也称做一级严管,是对服刑人员最严厉的管束等级。

  刘川禁闭前已经升为一级宽管,这一回连降五级,胸口和床头的绿牌又换上了红色的牌子。几个月前考取的计分许可证,也按规定予以撤销。一级严管除了伙食标准降低之外,还被取消了一切下棋打球之类的文体活动。自由活动也受到最大限制,除新闻联播之外,不许观看其他电视节目,不准家属探视,增加通信限制,不准打亲情电话。另外,除生活急需品外,不准购物。不过刘川账上反正也没钱了,就是准了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买这买那。

  从刘川送押禁闭,到解除禁闭送到集训队严管,钟天水和冯瑞龙都没有找刘川谈话,也没有派监区其他民警找刘川谈过话。钟天水对冯瑞龙说,让他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吧。别惯着他,他这么大的人了,走什么路首先得自己考虑,别人不能强拉。

  还是钟大更加了解刘川,刘川表面温和柔顺,内心实则暴烈冲动,但冲动一般保持不久。就像以前和季文竹吵架一样,吵的时候劝也没用,吵完之后又马上后悔,马上认错,马上服软认输。
按钟天水的分析,刘川思想品质的基础是不错的,只是人格个性方面有点缺陷,这个缺陷既是导致他犯罪的原因,也是造成他拒不认罪,思想固执,对抗管教的原因。在他情绪极度激动,态度极其对立的状态下,应避其锋芒,待其冷却安静后,再做工作为好。

  没找刘川,钟天水却去找了刘川的奶奶。他和冯瑞龙一起去了位于昌平郊区的一所养老院,见到了刚刚搬过来的刘川的奶奶。他们本来想跟刘川的奶奶好好谈谈,关于保外就医的问题,向老人讲讲道理,只要老人思想一通,自然会配合去做刘川的工作。以亲情引路,施以感化,比用大道理和死规定正面和刘川冲突,更有效果。可他们没料到刘川奶奶刚来就患上了重感冒,情绪也非常不好。养老院的护士不让他们多呆,站在床前看了一眼,问候几声,护工就让他们出来了,结果什么也没有谈成。

  钟天水给刘川的奶奶留下了一千块钱,交给了养老院。冯瑞龙见老钟送了钱,也把身上带着的三百多块钱连零带整地全都拿出来,留给了养老院。

  那所养老院的条件并不太好,六个老人共住一屋。钟天水和冯瑞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感觉设施简陋,绿化不多,大概是养老院中收费最低的那种。

  

  刘川在严管队集训了整整三个月,尽管他在这三个月当中表现沉闷,但毕竟没犯新的错误。当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刘川结束了集训,抱着铺盖回到了三分监区。

  刘川重新回到四班,回来后根据分监区的要求,在全分监区服刑人员大会上,做了题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现身说法,以自己制造伪病妄图达到保外就医目的的行径,最终为此付出惨重代价的结局,教育警示其他服刑人员。这篇稿子是刘川在严管队写的,已经在严管队念过一次,这次再念,已念得相当熟练,当然,也相当无味。钟天水旁听了三分监区的这次大会,从刘川背书式的发言中,不难听出他已心如止水,但难以听出任何悔过的诚意。

  这篇稿子后来我也看过,全是上纲上线的套话,看不出多少真实思想和悔悟过程,只有他交待的制造伪病的手段,让人听了“耳目一新”。刘川交待,他过去听人说吃洗衣粉可以导致发烧,所以他就利用洗衣服的机会,从储藏室取出他的碧浪牌洗衣粉,然后用一张纸片包了一包藏在身上,果然一吃就烧,烧一退就再吃。他也是豁出去了,一次一次的也不怕把自己吃死。

  后来我知道,吃洗衣粉的招法,还是他在秦水那阵,从单鹃嘴里取来的邪经。

  那天在分监区的大会上,刘川发完言后,冯瑞龙讲了话,最后请监区长钟天水讲话,钟天水没讲。
第19章 再关禁闭(四)



  一周之后,钟天水终于找了刘川,两人单谈。

  谈话的地点,没有安排在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而是选在了分监区的心理咨询室进行。和办公室相比,心理咨询室阳光充足,阳光下还摆着两只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有一只木制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朴素的兰草。这是四个多月以来,钟天水第一次找刘川谈话,他本想在刘川装病初期就找他谈的,只怕那时谈也无用。


  钟天水让一位民警找了点茶叶,给他和刘川各泡了一杯清茶。他先喝了一口,再对刘川说:“喝吧,这茶还行。”

  干警找犯人谈话,从没请喝茶的,钟天水的“客气”让刘川有点紧张,不知所措,连说两句:“不,我不渴,我不渴。”但钟天水还是不住劝饮:“喝吧喝吧,你以前不是喜欢喝茶吗?”

  刘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年多来,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质地细滑的白瓷水杯,第一次喝到这么清香扑鼻的热茶,第一次和钟天水在沙发上这么平起平坐,第一次感受到阳光这么明媚温和。

  钟天水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在刘川的感觉中,也就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了。过去,他是遣送大队的大队长,他是他手下的一名队员,他们常常在结束了一次长途押解的任务后,疲乏而又轻松地坐在阳光下,一边闲聊一边喝着一杯新泡的热茶。那时,钟大就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口吻,这样的神态,亲切、家常,但有点絮叨。

  现在,他就用了这样唠叨的腔调,问他:“怎么样啊,这几个月集训,有什么感想?”

  刘川低头,说:“认识提高了。”

  “都认识到什么了?”

  “对抗改造,绝没有好下场。”

  钟天水把目光靠近刘川,说:“哎,今天,咱俩是做心理咨询的对话,你就把我当成过去的老钟,可以说心里话的老钟。我今天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刘川没有抬头,没有答话。

  钟天水重新问道:“关禁闭那十五天,有什么感想?”

  刘川还是闷着声音。钟天水说:“是不是又想死啊?”

  刘川肚子里,终于发出了应答:“啊。”

  钟天水点了点头,又问:“怎么没死啊?”

  刘川说:“反省队也不让我死啊。”

  钟天水问:“那集训队呢,在集训队能找到机会死吗?”

  刘川不明白老钟什么意思,没再接话。

  钟天水说:“你呀,你是活着没信心,死又没决心,是不是?”

  刘川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不想死了。”

  钟天水笑了一下,说:“好死不如赖活,对吗?”

  刘川说:“活也没什么意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钟天水说:“就哪样了?你那么年轻,是不是现在就打算给今后几十年,定这么个调调?”见刘川不答,老钟淡淡地说:“你定了也没用,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当初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的时候,你想到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没有吧。所以你也不可能预料未来,说不定你未来的日子,好着呢。说不定你出去以后,到什么地方工作,又像你过去为国家找回那一千二百万似的,又成了英雄。行行出状元嘛!”

  刘川没精打采地说:“在咱们国家,进过监狱的人,永远成不了英雄。”
钟天水说:“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都不该过分宣扬地位上的成功,过分推崇能力上的出众,而应该更尊敬道德上的完善。你说是不是啊?”

  刘川低声说了句:“完善了又能怎么样呢。”

  钟天水笑笑:“是啊,完善了很可能也不能怎么样,也不一定就有钱了,也不一定就有地位了,也不一定就改善自己的处境了。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

  刘川低头听着,不说话。

  钟天水说:“像你,就不像个人。你有钱的时候,太狂,弄一帮人上你们家的娱乐城又吃又喝又跳舞的,花起钱来眼皮从来不眨一下,别人的女朋友你说抢就抢过来……”

  刘川突然抬了下头,放胆打断老钟:“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钟天水显然并不想纠缠这件事情,他接着说道,“可你一旦倒霉了又怎么样呢,情绪也太失常了吧,你还不如那些没文化的犯人呢,你把你的失败感全都挂在脸上,整天愁眉苦脸的混日子,做出一副彻底垮掉的模样!你奶奶让你笑!让你有本事开心地笑!你有这本事吗?你进来才一年就进了两次反省号,又进了一次集训队,你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拿到计分许可证,你真是……你真是还不如那些没有文化的犯人……”

  刘川再次抬头,再次放胆打断老钟:“就因为他们没文化,他们才无所谓的,该吃吃该睡睡,没心没肺……”

  “你有心有肺,有心有肺就是你那德行?”钟天水恨铁不成钢地截住刘川,皱着眉反问,“你有文化,有文化就你那德行?你跟我说说,文化倒是什么?”

  刘川闷了声音,不答。

  老钟提高了腔调:“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教化,就是劳动和智慧,就是精神,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你有吗?”

  刘川哑口无言。

  钟天水今天本来一直是用聊天唠嗑的口吻神态,和刘川彼此交谈,说到后来不知自己怎么激动起来了。也许是刘川的闷声不响让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厉害了,不由降下心气往回调整。

  “刘川,咱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也不想训你,今天咱俩谈点高兴的事吧。你跟我说说,你现在脑子空闲的时候都想什么?”

  刘川还是闷了半天,原先那份热茶和阳光所带动出来的轻松,大概真让钟天水刚才那番喝问给堵回去了。他好半天才敷衍地低声说道:“不想什么。”

  “那不可能,人总有思想,总有心思,你说不想,那我就认为你是不想跟我谈。你不想谈,对吧?”

  刘川只好谈:“想自由。”

  钟天水笑笑:“那太远了,人到了这儿,谁不想自由。不算这个,你还想什么,想你奶奶?”

  刘川沉默了一刻,突然说:“我想我女朋友了。”

  钟天水也沉默了一刻,缓缓问道:“想她什么?”

  刘川眼圈突然红了,不知自己想她什么,他说:“我想知道……她,她还爱不爱我……”
第20章 季文竹探监(一)  



  奉老钟之命,小珂一连三周,每周的休假日都往和平里跑,跑到季文竹住的那处院子,跑到院子里的那座楼房,寻找季文竹的踪影。她每次都是早上八点前去一趟,晚上十一点以后再去一趟,有时中午或下午也去。她以前听刘川说过,搞艺术的人都是夜猫子,上午十点以前很少起床。

  老钟对小珂说,刘川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建立对生活的希望,而建立生活的希望  
,必须要有生活的乐趣,要建立生活的乐趣,就必须对未来产生幻想。而季文竹,是最可能让刘川对未来产生幻想,产生希望的对象。

  小珂说:噢,是吗。

  如果分析对刘川的帮助,小珂一点也不看好季文竹这人,刘川为她而伤人入狱,可一年多了她都没露过一面。但小珂还是答应了老钟的恳托,花时间去寻找这位能“促进刘川改造的对象”。

  季文竹不知是不是又拍戏去了,一连两周都没有回家,问周围邻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手机永远是打不通的,短信也发不过去。估计早就换了号码。也不知她有没有QQ地址,除了这样一趟一趟地傻跑,没有其他搜寻方式。跑到第三周的周六,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小珂又来敲季文竹的房门,房门仍然紧锁,敲了半天无人应声。小珂只好再次怏怏下楼,不料刚刚走出楼门,迎面来了一个女的,虽然楼口没灯,但小珂还是一下察觉,来人的轮廓煞是眼熟。

  她在那人擦身走过之后,冲背影试探着叫了一声:

  “季文竹!”

  那人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使劲想要看清小珂是谁:

  “谁呀?”

  小珂的心扉高兴地张开了一下,她说:“我是天河监狱的,我找你好几次了,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还认识我吗?”

  虽然光线很暗,但小珂能听出季文竹满心疑惑:“天河监狱的,找我干什么?”

  小珂有意在自己的声音中加进些亲热:“我是小珂,咱们见过面的。”

  季文竹却仍然保持着距离:“是吗,你找我有事吗?”

  小珂说:“有个事,能上去跟你说说吗,很简单的事,有五分钟就行,上去不方便的话,咱们就在下面说也行。”

  季文竹犹豫了一下,勉强点了头:“那上来吧。”

  季文竹就住三楼,两分钟后,小珂坐在了季文竹的小客厅里。这小客厅大约只有十几平米,一大一小两张沙发,加上一个茶几,还有一个冰箱和一台电视,已经摆得很挤。

  进了屋,开了灯,开口一说话,小珂才看清季文竹脸上红红的,不知刚才在哪儿喝了酒,虽然不算喝醉,但目光已有几分迷离。

  显然,季文竹不在那种可与之恳谈正事的状态,但小珂找她找得如此不易,所以还是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啊,是这样,我是天河监狱的,我找你是……”

  “是庞建东叫你来的吧?”

  “庞建东?”小珂愣了一下,马上摇头,“噢,不是,是……是刘川叫我来的。”

  “刘川?”

  季文竹一脸迷茫的样子,致使小珂不得不问:“对,刘川,你不认得?”

  “啊,认得,刘川,原来不是也在你们监狱吗。”

  “现在也在。”

  “他不是给抓进去了吗,噢,是不是就关在你们那儿啊。”
“对,他现在就在我们那儿服刑改造呢,已经有一年多了。他非常想念你,非常希望你能去看看他。我们监狱的管教部门也觉得如果你能去看他,能说些鼓励他好好改造的话,那对提高他的改造情绪,帮助他克服一些心理问题,还是很有……”

  “你们怎么觉得我去就能提高他的情绪?我又没学过心理学,我又能帮他解决什么心理问题?”

  季文竹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音哑哑的,有气无力。而小珂的声音却明快清晰:“因为你是他的女朋友啊。你不是他的女朋友吗!”

  季文竹似乎想了一下,答得倒还清楚:“是。”但很快,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珂张着嘴,她下面要说的话,似乎都在这句“过去的事”面前,变得无法启齿。

  “你们吹了?”

  面对这个问题,季文竹又想了一下,思索应该怎样回答,“反正……已经断了吧,我们。”

  季文竹用“断了”这样一个相对被动的词语,来替换“吹了”这样一个动感的概念。小珂不知为什么,有点替刘川心酸,她知道“断了”这两个字,对刘川将是一场多大的打击。

  “他,他知道吗?”小珂问,“你跟他断,跟他说过吗?”

  季文竹眼圈红了,她不想让小珂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她说:“我们在一块儿……老是吵架,老有矛盾。前一阵他和那个叫单鹃的女孩老是扯不清楚,连我都搅进去跟着倒霉,我让那个女的打得……到现在头还总疼。不过我也不想怪刘川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都没说什么。他没进去以前我们就已经快分手了,他那么冲动的个性我跟他在一起也挺害怕的。”

  小珂想替刘川解释:“没有,其实刘川这人挺胆小的,挺温和的……”

  “他表面是这样。”季文竹打断小珂,“可他的脾气其实大着呢,他跟我吵架,没说两句就急,一急就嚷嚷,一急摔门就走。他跟他奶奶都吵架,都摔门,就别说跟我了。你们其实并不了解他。他是射手座,射手座的人,温和都是假的。他现在在监狱里脾气好吗,是不是在里边就不能这样了?”

  小珂含混地说:“啊,他,他不这样了。”

  季文竹顿了一下,又问:“他,他在里边好吗,身体没病吧?”

  小珂没答,她反问:“你还想他吗,你对他,还有感情吗,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季文竹低头,说了句:“其实挺想的……”只一句,她的眼泪终于垂落下来,停住话头忍了半天,强迫忍住了那声哽咽:“他,他这人,挺倒霉的……”

  小珂说:“我知道,刘川有很多毛病,可我也知道他非常爱你,他想让你去看看他,你能抽时间去一次吗?”

  季文竹用手绢擦着眼泪,擦完了又去卫生间洗了洗脸——眼泪把她脸上的妆都弄脏了——少顷她走出卫生间,鼻子还是哝哝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的表情亦醉亦悲,大概从未有过这样憔悴。但当她在小珂面前重新坐下,重新开口的时候,能听出她的语调已恢复了镇定。她用哀伤的,但也是明确的声音,婉言拒绝了小珂。

  “我不能去,我想我见到他会很难过的,他毕竟对我不错,他的影子总在我脑子里,可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所以我必须忘了他。见了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对我对他都不好,所以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去。”
第20章 季文竹探监(二)  



  一连三周小珂去找季文竹,庞建东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小珂来一监区向老钟汇报的时候,他在外屋听得十分清楚。当天晚上他私下里对小珂说道:“季文竹那儿,要不要我再去试试。”

  庞建东主动请缨,本来是件好事,但小珂半天都没吭声,没说那可太好了也没明确  
拒绝。庞建东猜到她的疑虑,主动挑明:“季文竹说的没错,她跟刘川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她跟我,就更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明白了,对她们这些当演员的女孩来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红。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不红你什么都不是,可一旦红了,就能万人之上,称帝称后。他们那种职业和咱们不一样。既然他们红与不红有天壤之别,那其他肯定都是次要的了,包括爱情。爱情如果和红不红无关的话,那是刺激不了她的。”

  尽管庞建东如此说,但小珂依然有疑惑:“既然爱情已经刺激不了她了,你还去干吗,你去告诉她刘川爱她,还有什么用吗?”

  看来,庞建东也不知道他去了还有什么用,但他说:“刘川是我们分监区的犯人,我只想为分监区做点工作。如此而已。”

  少顷,他又说:“我和季文竹,毕竟交过朋友,她也许会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给我一个面子吧。”

  

  这件事后来的进展,果真出现了庞建东一厢情愿的那个结果,季文竹居然来了。也许演员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彼此照顾面子,是场面上的规则。但无论如何,当庞建东把季文竹大变活人地带到钟天水面前的时候,老钟和小珂还是感到了极大的惊奇。

  在会见刘川之前,老钟先和季文竹谈好,对她见了刘川之后该说些什么,做了必要的交待。交待的核心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那种“过去的事”之类的话,你是来跟他叙旧的,不是来跟他分手的。老钟恳求季文竹:他现在急需对未来的生活建立信心,建立幻想,你要给他这个幻想。

  季文竹听老钟介绍了刘川的情况,介绍了刘川这一年多来的心情,尽管她对和刘川真的继续保持关系,未做任何承诺,但还是通情达理地同意配合,同意按照监狱方面的要求,做好刘川的思想工作。小珂后来私下里向庞建东打听他是怎么说服季文竹到监狱来的,庞建东一脸严肃地想了一下,告诉小珂:我对她说,你当初跟我分手我可以承受,可你现在和刘川分手,他无法承受!因为我和刘川过去的个性完全不同,因为我和刘川现在的处境,也完全不同。

  季文竹来到天河监狱的当天,就被安排和刘川见面。见面没有放在探视室隔着大玻璃进行,也没有安排在刘川第一次见他奶奶的那个房间,而是安排在了团聚楼的一张餐桌上。刘川从严管队结束集训回到三分监区之后,虽然处遇等级升到了“普管”,但由于刘川至今没有恢复考核计分资格,按规定是不能进团聚楼与亲属团聚的。团聚和会见有很大区别,不但不用隔着玻璃用对讲电话交谈,而且可以在一起聚餐,一级处遇的犯人,每月还可以在团聚楼里与自己的配偶同居几天。由于季文竹这次来对改变刘川的改造情绪可能会发生较大作用,所以钟天水特别找分管的副监狱长强炳林批了一下,破例把会见安排到了团聚楼里,而且还由一监区出钱,安排了两荤一素,三菜一汤的一顿午饭。

  根据后来的评估,这次会见的正面效果非常显著。刘川与季文竹共进的这顿午餐,前后大约用了两个小时,两人的交谈没有安排监听。但据后来往屋里送菜的人出来说,两个人都没怎么吃,一直在说话,先是刘川哭了,后来季文竹也哭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始终平和,没有任何争吵,也没有其他意外。

  两个小时之后,钟天水走进房间,意味着会见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刘川和季文竹都站起来了,刘川拘谨无话,季文竹则大方得体地对钟天水和监狱领导表示了感谢,把场面上的客套表达得恰如其分。


这是季文竹第一次来到监狱这种地方,也许这地方给了她许多新奇的感想,特别是看到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刘川。刘川的样子,刘川的穿着,刘川说话的语气腔调,全都意想不到,像换了个人似的。钟队长叫他:刘川。他答:到。问他:吃好了吗?他答:是。钟队长说:那今天就到这儿吧。他又答:是。站姿和口气,都规矩极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季文竹无论怎样都想象不到。

  

  刘川回到监区后,钟天水趁热打铁,找刘川谈话,问他:谈得怎么样啊你们?问得刘川脸上居然现出几分羞涩。钟天水心中暗喜,这种羞涩是刘川入监之后从未有的,羞涩说明他有了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有了正常人的荣辱与遐想。

  “挺好的。”刘川说。

  “别挺好不挺好的。”老钟笑笑,“到底谈些什么,把你们的隐私跟我说说。”

  刘川说:“她让我好好服从领导,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去。”

  钟天水说:“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

  “你们卿卿我我说了两个小时,连饭菜都没吃几口就说了这么两句?你撒谎都撒不圆呢。噢,她一上来就这么教育你,教育你你就听?我才不信呢。那这些话我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听啊?”

  刘川说:“我听啊。”

  钟天水说:“监狱给你们这个团聚的机会,是让你们好好叙叙旧,谈谈未来,我就不信你们谈情说爱的话一句没有。啊?有没有!”

  刘川抿嘴笑:“……有啊。”

  “怎么说的?”

  “我问她……问她还喜欢我吗。”

  “她说什么?”

  “她说喜欢。”

  “啊,喜欢。还说什么?”

  “我问她……我说我以后出去了,还找得着你吗。”

  “她说什么?”

  “她说找得着。”

  “意思是,她还等你,是吧?”

  刘川腼腆地笑:“可能吧。”

  钟天水也笑,笑得很慈祥。他看着刘川终于红润起来的脸色,说:“好,那就好。”

  钟天水想,真的很好。这次会见,如果能让刘川对未来有个期待,就足够了,就达到目的了。一个对未来有期待的人,有目标的人,就肯定不会虚度现在的光阴,更不会死等硬泡,破罐破摔。
第20章 季文竹探监(三)



  在与季文竹会见之后,刘川的改造情绪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积极出工,积极参加各种学习和组织活动,连着一个月没有发生过任何过错。分监区的队长们对刘川的评价都好了起来,连庞建东都认为刘川从集训队出来以后的改造成果,是非常显著的。在刘川重新取得计分许可证之后的一个月内,还令人惊喜地成为当月三分监区五位保持零扣分记录的优胜者之一。


  再之后的一个月里,刘川又是零扣分。连续两个月零扣分的人,在三分监区并不常见。到第三个月,分监区的卫生员刑期将满,调到出监教育中队学习去了。钟天水私下里建议冯瑞龙,虽然刘川的进步刚刚开始,但若选刘川接替担任卫生员的话,对激励他的改造热情,巩固前一段进步的成果,肯定非常有效。

  冯瑞龙把钟天水的建议,在分监区干警内部的工作会议上,用自己的话说了,大家听罢,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者认为,刘川这人本质不坏,罪行较轻,过去又是大学生,文化高,身体好,目前的改造表现比较突出,连续两个月保持零扣分水平,处遇等级也从普管升到了二级宽管,担任卫生员应可服众;反对者认为,刘川并没有多少医疗保健知识,让他当卫生员还得先送到监狱医院,至少培训两周。而且更重要的是,刘川虽然现在表现不错,但毕竟时间还短,以前无论在入监教育分监区还是在三分监区,都是出名的反改造尖子,入监不到一年多时间就进了两次反省队和一次集训队。如果放着那么多长期以来一直表现很好的犯人不用,而用刘川担任卫生员的话,恐怕其他犯人会不平则鸣。在赞成者与反对者之外,还有“弃权”的,对用不用刘川不予置评,比如庞建东,听着大家的争论,闷着头不发表态度。自从刘川的改造表现大大改观并且比较稳定后,冯瑞龙就不再亲自兼任四班的管号民警了,四班改由庞建东负责。所以,庞建东的意见是必须问的。

  “小庞你什么意见呀?”冯瑞龙问。

  庞建东仿佛不想多说似的:“听领导的吧,领导怎么定都行。”

  冯瑞龙说:“领导意见是领导意见,我是问你的意见。”

  庞建东犹豫片刻,说:“要是怕犯人不服,那也可以事先听听犯人意见,搞一次民主测评不就完了。”

  冯瑞龙听了,没马上表态,但心里想,这倒也行。

  新的一周开始后,冯瑞龙决定,将卫生员的人选确定程序进行改革,在各班报名的基础上,先选出几个候选人来,放到犯人当中去搞“民主测验”,然后再行确定。他们专门设计了表格,让各班犯人无记名填写,一共五个候选人,评选的结果,刘川名列第四。

  这下冯瑞龙犯难了。让刘川当卫生员是老钟的提议,现在看来,这锅饭没有煮好,有点夹生,当初要是不听庞建东的建议搞什么民主测评,分监区定了也就定了,可现在既然搞了,测评结果也不能无理由地完全漠视。冯瑞龙为这事专门去找了老钟,他说:钟大,你交我办的那事有点麻烦,我得跟你汇报两句。钟天水说:哪事?冯瑞龙说:让刘川当卫生员那事,我们本着狱务公开的原则搞了个民主测评,结果五个候选人刘川只得了个第四,还好没有垫底。哪怕他评个第三呢,也算居中,我们也好说话。卫生员虽然是为大家服务的差事,可一来这是个受信任的标志,二来每天可以加分,三来多少有点权吧,犯人生病,一般都是先找卫生员求医索药,黄连素去痛片之类的。卫生员要不积极找管药的队长争取,想要的药也不一定合适。病大一点要去医院的,找队长开“求医条”也少不了卫生员帮忙,犯人们都怕找个服务态度不好的,将来自己万一生病了不方便,所以比选班长还重视呢。钟天水说:民主测评是好事,今后逐步推行狱务公开,班组长和杂务这些职务都应当让犯人先评比一下,然后再由分监区决定,再报监区审批,这样多少可以避免牢头狱霸的现象。今年春节犯人回家探亲工作,我看除了按分数排名次之外,也可以再让犯人评比一下。

  冯瑞龙听老钟这么一说,心里立刻安定下来,问了句:“那这卫生员我们就按名次定了?”

  钟天水点头:“行。”但又问:“哎,刘川排到第四,同意他的和不同意他的,都有什么具体理由啊。”

  冯瑞龙来找老钟,就怕老钟细问,所以把犯人们填的评议表都带在手上,现在正好摊给老钟浏览,他说:“同意他的,主要说他进步快,又有文化。还有一个原因犯人们虽然没写,但我们心里有数,我们分监区有不少犯人挺烦孙鹏的,因为孙鹏在犯人中比较蛮横,刘川过去不是打过孙鹏吗,有的犯人觉得解气,挺佩服刘川,为这事就投了刘川一票。”


“反对的呢?”

  “反对刘川的,主要是说他架子大,不理人,不关心集体的事,平时好人好事做得不多。虽然没干什么扣分的事,但加分的事干的也不多。”

  老钟沉吟了一下,说:“唔,你别说,犯人们看得还是挺准的。”又说:“刘川没当上卫生员,而且是被评下来的,肯定情绪会受影响,犯人当中风言风语的也少不了,你告诉四班的责任民警,要多注意他的动态。别再有什么反复。”

  冯瑞龙说:“行,四班的责任民警就是庞建东。”

  

  没选上卫生员,刘川心里其实没闹别扭,尽管同号的犯人陈佑成把分监区其他犯人幸灾乐祸的讥讽不断传给他听,尽管刘川当时听了也很生气,但也就生气十来分钟,这事很快事过境迁,刘川心里一点不多想了。

  也许这也是刘川的一贯性格,生气快消气也快,不记仇的,什么事都即来即去。

  也因为那时他有了一个更大的心理支撑,因为他突然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精神快乐,在评选结果出来的前一天,他收到了季文竹给他寄来的二百元钱,还有一瓶深海鱼油。鱼油的包装盒里,还塞了一张用电脑打出来的字条,上面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据美国哈佛大学安德鲁·斯托尔教授主持的试验证实,鱼油中富含的鱼类脂肪酸可以提高神经递质水平,并对脑细胞外膜产生激活作用,有利于提高人的情绪,缓解抑郁。对狂躁型抑郁症状尤为有效。

  

  这瓶鱼油连同这份说明,是管号民警庞建东交给他的。庞建东甚至还用平静的口气跟他说了一句:“这是你女朋友季文竹给你寄的东西,还有二百块钱,钱已经入账了。”也许只有刘川和庞建东自己,才能心照不宣地听出这份平静中饱含的别扭,听出“你女朋友季文竹”这几个字,说得多么拗口。

  刘川当时正在监号里看法律专业的教材,他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立正说:“谢谢庞队长。”

  然后,他双手接了那瓶鱼油,和一张二百元钱的收据。

  “以后,别让你女朋友再寄东西了,更不能寄药品和补品。你现在反正也有钱了,缺什么东西,可以在采买日到超市去买,超市没货又确实需要的,可以报分监区批准,替你到外面去买。这瓶鱼油咱们监区还专门请示了监狱的狱政科和生活卫生科,特别批准同意你收的,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刘川说:“是。”

  庞建东走了,走远了,刘川才急急地看了那张字条。他一边看一边笑,想不到季文竹还懂这么多。他马上想到前些天冯瑞龙也给他找了几本书让他自学,那是一套心理学方面的丛书,一本《克服恐慌》,一本《走出抑郁》,一本《战胜焦虑》,一本《抚平创伤》,还有一本英国心理学家芬内尔写的《战胜自卑》。管教干部送他这些书让他明白这样一个现状,那就是,他在他们的眼里,心理上有缺陷,精神上不正常。他仔细回想他和季文竹在将近一年的相处中,也没冲她发过几次脾气,现在连她也从精神医学的角度给他寄药,一定是别人告诉她的。他们一定告诉她,他要冲动起来如何火爆,他要抑郁起来如何吓人,她就一定想起他冲她嚷嚷的那件事了。不论是谁告诉她的,刘川并不生气,他甚至对此心存感激,要不季文竹也不会寄这瓶鱼油给他,要不他也无缘得到这份飞来的惊喜,刘川只是心平气和地猜想,究竟是谁告诉她的?是庞建东,还是老钟,还是和奶奶毗邻而居的郑小珂?
第20章 季文竹探监(四)  



  这时我必须岔开话题说说小珂,说说她和刘川的关系。

  所有人,包括刘川自己,大概谁也不知道,小珂其实是在见到刘川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他了。

  她喜欢刘川的N个理由包括:一、长相,刘川的长相是第一个吸引小珂的原因,这很  
正常,不多说了;二、个性,其实小珂到现在为止也总结不出刘川的个性,究竟柔弱还是强悍,内向还是外向,平和还是冲动,反正,她喜欢。无论他沉默寡言还是面红耳赤,都让人心旌摇曳;三、人品,如果说,刘川的个性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他的人品,则让小珂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比如,他特爱帮助人,特有同情心,因为单鹃曾经对他不错,所以他一直想着怎么报答于她。本来,他只要和东照公安局说一声,说单鹃和她妈妈早就知道她们从海边挖出来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这母女两人的罪名就算铁证如山了。

  但他饶了她们。

  他饶了她们,她们没有饶他。

  天河监狱一共只有十几个女性干警,年轻未婚的只有八个,在这八人当中,小珂当然是最靓的一个。无论在警校还是在天监,无论在狱内还是在狱外,小珂的追求者总是不断。光是分到天监的警校同学和大学生中,就有三个人或明或暗或当面或托人向小珂表过态了。在外面也有不少阿姨叔叔找她爸妈说过媒了。小珂原来还挑三拣四,认识刘川以后,马上“矜持”起来,表面的态度是,不在本单位找,也不让父母管,实际自认为,她是最有条件号上刘川的女人。刘川刚来遣送科工作的时候,言谈举止都很老实,也很低调,在新来的大学生中并不特别起眼,以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大款出身。小珂起初也不知道,所以那时候她很有信心。她只是在慢慢等待机会。后来刘川上班开上了沃尔沃S90,再后来小珂又去慈宁公墓帮刘川安葬他老爸的骨灰,才知道刘家并非等闲之辈。但小珂并没气馁,她仍然在等机会。去庞建东家参加生日派对,去刘川家的万和城跳舞,都是机会,但很不巧,在她尚未主动进展之际竟突然发觉,刘川这棵本来光秃秃的枝上,已经花开一朵,那个当演员的女孩季文竹,竟然捷足先登。

  若单论长相,季文竹显在小珂之上,她的美丽逼小珂退避三舍。尽管季文竹还不是明星,但已有了明星的气质,那气质吸引了刘川,让他全情投入,不惜得罪好友庞建东,后来又不惜为她找单鹃母亲拼命。小珂还没入局就成了一个局外的旁观者。她心焦神虑地看着刘川在季文竹迷人的微笑里越陷越深,看着刘川被这场爱情折磨得神竭力疲,看着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干出了他本来干不出来的傻事,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也许是忌妒的本能在心里作怪,在小珂看来,刘川就是被这张花一样的容颜,毁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小珂听到刘川用热粥残忍地泼伤两个女人,听到刘川在入监教育中队和另一个犯人大打出手,听到刘川甘冒伤残甚至丧命的危险多次服食洗衣粉,听到刘川在反省号里绝食闹监,她怎能点头相信?她怎能相信这都是真的!每一个消息都让她惊愕不解,每一个消息都让她不知所措,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刘川,不是她心目中的刘川,不是他们大家,他们每个人都认识都熟悉的那个胆小腼腆,永远躲在风头后面的刘川。
是刘川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还是他原本如此,只是隐而未露?

  但她还是喜欢刘川。

  她去和平里找季文竹找得非常辛苦,她说服季文竹时的那些理由,那些话,都发自真心。她告诉季文竹刘川有多么爱她,有多么想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天使,是他生命的支撑,所以,她恳求她去看他,给他生活的希望,给他战胜绝望的信心。她这样恳求季文竹时,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季文竹拒绝了她的请求,声称她与刘川已不再相爱的时候,小珂的痛心,也同样直击肺腑。她那时已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是季文竹一个暗中的情敌,完全忘了她本应对季文竹的退出而感到欢欣鼓舞。

  那时她只是确信,季文竹不可能不想念刘川,不可能对他完全无情,只不过季文竹对这类儿女情长之事,看得比较现实,只不过她现在更向往的,是演艺事业的巅峰。小珂不是演员,不在那个圈子中谋生,也许她很难体会那种氛围,很难体会接到一部好戏,演上一个主角,对一个演员来说,该是多么的重要。

  何况,在季文竹眼里,刘川已经今非昔比。

  但季文竹最终还是来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老钟的要求,不说让刘川绝望的话,不说有可能影响刘川改造情绪的话。而且,当刘川问她还喜欢不喜欢他时,她出于善心,出于配合监狱改造刘川的需要,做了肯定的回答。但关于这样回答的目的,她在结束会见离开监狱的时候,向送她出来的小珂,做了她认为必要的解释和说明。

  小珂当然没把这个解释和说明转告刘川,甚至,她也没向老钟转达。不管怎样,请季文竹来监狱的初衷已经达到,季文竹对刘川的“爱情承诺”,已经发生了巨大作用,至少刘川因此而转变了对待改造的态度,这个转变令人鼓舞。小珂能够理解,刘川除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奶奶,一个行动不便的奶奶,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所以爱情的温暖与期待,对他此时的心情,显得尤为重要。刘川一连两个多月保持零扣分记录,刘川还报名参加了人大法律系的本科函授,刘川没有选上卫生员但毫不气馁……这一切统统说明,对爱情的向往支持他平衡了情绪,保持了信心。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就都会想到,季文竹还在外面,专心地等他,她还给他寄来了钱,寄来了那瓶可以抵御狂躁免除抑郁的深海鱼油。

  这是刘川入狱后第一次收到亲人的邮寄,第一次收到钱和东西,他高兴极了。老钟和冯瑞龙也高兴极了,因为毕竟有一个刘川最牵挂的人在牵挂刘川了。这个人在牵挂他的身体,牵挂他的心情,牵挂他的成绩,牵挂他在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座深牢大狱。拥有了这份牵挂,刘川在剩余的刑期中一定会过得非常顺利,一定会支持自己,战胜外界和内心的一切阴影。

  大家放心之余,无人能知,那份署了季文竹名字的汇款单和那瓶鱼油,其实全都是小珂寄的。
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新主題 | 舊主題>>
娛樂滿紛 26FUN» 吹水版 » 【每日一篇好文區】 » (转中篇)深牢大狱 作者海岩

重要聲明:26fun.com為一個討論區服務網站。本網站是以即時上載留言的方式運作,26fun.com對所有留言的真實性、完整性及立場等,不負任何法律責任。而一切留言之言論只代表留言者個人意見,並非本網站之立場,用戶不應信賴內容,並應自行判斷內容之真實性。於有關情形下,用戶應尋求專業意見(如涉及醫療、法律或投資等問題)。 由於本討論區受到「即時上載留言」運作方式所規限,故不能完全監察所有留言,若讀者發現有留言出現問題,請聯絡我們。26fun.com有權刪除任何留言及拒絕任何人士上載留言,同時亦有不刪除留言的權利。切勿撰寫粗言穢語、誹謗、渲染色情暴力或人身攻擊的言論,敬請自律。本網站保留一切法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