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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心中只一人》作者:王竹語(連載中)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一回   東陽太守


明朝弘治年間,湖北東陽有位太守,每每見了來告狀的人,就告訴他:「明天來。」日子一久,人們都開始都揶揄他,於是當地流傳「東陽太守明天來」的諺語。其實告狀的人往往是一時氣憤,過了一晚,怒氣平息;或受到親朋好友溫言相勸;或對方主動道歉而怒氣消散的人很多。比起那些大張旗鼓,熱熱鬧鬧查案而自以為英明洞察,破案連連,帳面上記錄輝煌的太守,他更受朝廷重視。

「明天來」本名林天來,三十出頭,個性爽颯,骨骼奇偉;神情嚴肅,不怒自威;辦案一絲不苟,抓人六親不認。

某日,林天來巡視公務畢,返回官府,看見一個小差役丁一睡著了,林天來輕拍他的肩,問道:「你家裡是否發生事情?」丁一當值睡覺被上司叫醒,不慌不忙,揉揉眼睛,答道:「家母重病。」林天來道:「你家中還有什麼人?」丁一回道:「家兄奉命守邊,至今未回。」林天來點點頭。隨後立即暗中派人訪視,果如其言,於是隔日他派一名總管事務的人去丁一家打理需要協助之事。

眾人疑惑林天來見手下當值睡覺,不但未責罰,還主動關心。林天來向眾人解釋:「我公廳裡哪可能有人敢當值睡覺?這個人一定是極度煩憂,使他如此,所以我憐憫他,查明原因,再幫助他。」眾人嘆服。

丁一比林天來小十歲,單純憨直,全無心計;他方頭大臉,厚唇細眼,身材短小,粗手粗腳,但結實精壯,孔武有力。

    這日林天來見丁一站在樹下,動也不動,眉頭深鎖,若有所思。林天來請他入內堂,問道:「看你悶悶不樂,是否有心事?」丁一道:「我弟弟丁二奉命守邊,臨行前把自家養的三頭母牛寄存在朋友張進處。他一去五年,三頭母牛產下小牛共十七頭。」

林天來又問:「總值多少?」丁一道:「算起來要值八十兩以上。」林天來心想:「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丁一續道:「我弟服役完畢,回到家鄉,向張進要回寄存的牛,這時,那三頭母牛已死去兩頭、剩下一頭。至於那些生下的小牛,張進說並不是我弟的牛所生,當然沒有理由交還。我弟與張進爭執再三,張進就是不肯讓步。」

    林天來心道:「像張進這種地方惡霸,狡猾奸詐,無賴成性,丁一單純質樸,絕非對手。明天且看我的手段。」微一沉吟,已有計較,叫丁一與其弟明午再來。

翌日中午過後,林天來派手下蒙住丁一兄弟的臉,來到張進家,大呼小叫,比手劃腳,說是追捕偷牛賊。林天來喝道:「大瞻張進,竟敢於上月夥同盜賊,強行進入丁家,偷牛三十頭,窩藏自家,快快從實招來!」張進先是吃了一驚,隨後鎮定,恭敬問道:「大人說哪裡話,小人規規矩矩,清清白白,又怎會犯下搶牛罪刑?」丁一踢翻身旁小椅,叫道:「大膽盜賊,竟敢頂撞官府?」林天來用力拍桌,大喝:「你是吃了豹子膽嗎?」聲若洪鐘,面紅耳赤。

張進一見林天來如此聲威,嚇得渾身抖索,但他確實未曾盜牛,叫他如何自認?

林天來笑道:「好,你把家裡的牛全部趕出來,本官要一一查看牛的來源。」

張進領著林天來一行人到牛棚,心中疑惑。林天來道:「既不招供,把他的同夥賊押上。」張進驚懼不已:自己從未行搶,何來同夥?

只見兩個差役押著一個人走出來,那人頭上籠著一件灰色布衫,兩手反綁,垂頭喪氣,正是丁二。張進辨認不出那人是誰,心想:「糟了,這賊不知從何而來,一定會誣賴我。」怕賊人栽贓,這才趕緊跪下求饒,承認剛才說的全是瞎話,願意老實交代,道:「這是丁家的牛,跟我無關。」林天來大聲呵叱道:「既是丁二的牛,為何在你住所?」張進道:「稟大爺,小民家那十多頭牛,確非偷盜而來,是小民一位朋友丁二,他寄養的母牛所生。」林天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張進越想越不妥,深怕被連累,脫口而出:「我沒還他。」

    於是林天來叫手下拿掉丁一兄弟臉上的布,道:「可以還給丁二了吧!」接著又判道:「你為丁二養牛五年,操勞辛苦,也應有所補償,留下五頭,其餘全部歸還丁二。」

張進唯唯,心想這個太守雖然生氣,但還是很公正,無話可說,心服口服,只得將母年牽出。
正當張進轉身打算繼續牽出其餘小牛時,那母牛或許是受到剛剛一陣紛擾,受到驚嚇,忽然向林天來猛衝。母牛體型極為壯碩,牛角約有手臂粗,嘶喘一聲,牛蹄飛奔,勢如瘋虎,眾人全嚇了一跳,萬萬想不到看似極為溫訓的母牛會突然發狂,但見牠猛向林天來疾撞而至,眾人全都來不及反應,眼看林天來。

那母牛完全定住,牛角與林天來不到一寸距離。眾人看著牛角,看著牛頭,看著牛身,看著牛尾。

牛尾被丁一單手抓住,奇的是牛尾竟未被拉斷,這景象比起丁一在千鈞一髮出手,更加奇特。

眾人連喝采聲都來不及響起,林天來淡淡讚道:「好。」又道:「我們回去吧。」氣定神閒,竟似完全未發生任何事,眾人更加嘖嘖稱奇,不知該稱丁一神力,反應奇快;還是林天來鎮靜若斯,如如不動。

張進還清牛隻,林天來與丁一回官府,至內堂,林天來自櫃中取出一紫帶,以帶束髮。又取出七把劍,四長三短,劍身烏沉,不露鋒芒。丁一負手而立,默默觀看,不發一語。林天來道:「我有一手功夫,想演練一下。」

丁一尚未答話,但見林天來左弓右箭步,左手持短劍,右手握長劍;瞬間變換右弓左箭步,在院子裡舞了起來,騰挪跳躍,輕捷瀟酒,四長劍上拋迴旋,三短劍周身纏繞,四劍如一劍,三劍則劍光分明,嗤嗤有聲。丁一只覺劍風越來越強,劍光耀如閃電,橫削則嘯聲尖銳,旋舞則弧光成圓,直劈則劍影狂洩。此時七劍縱橫交錯,越來越快,無分長短,丁一只聽得耳邊嗡嗡之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舞了一頓飯的工夫,林天來擲劍在地,七把劍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

林天來滿身大汗,回頭對丁一道:「你拉住牛,展現了你的力量,剛才我試了試你的膽氣。」劍氣蒸散,劍音繚繞,劍影迴旋。林天來將劍收回櫃中,緩緩說道:「這少林絕學玄天十九劍,我每練一次,便覺其博大精深,深不可測。」

丁一自入室中,未發一語,他從未見過林天來使劍,亦不知他身懷絕技,更別說是聽聞玄天十九劍。林天來又道:「我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允嗎?」態度竟然甚是謙和。丁一微微一驚,忙道:「大人請說。」他不問何事,也不覺林天來身手之奇,更不問玄天十九劍來歷。
林天來面色凝重,隨即說起玄天十九劍來歷。

少林寺武學淵源深厚,菩提達摩面壁十九年,創玄天十九劍、天罡二十一掌,將兩套武功親自謄錄於三尺見方羊皮上,分藏東側太室山,西側少室山,成為少林寺鎮寺之寶,。其時少林有十八尊者,為天下第一高手,九人在東,九人於西,負責看管武功密笈,並傳授弟子,使之薪火相傳。但兩山各練劍掌,互不交流。直至每年九月初九重陽,東西兩山在大雄寶殿舉行武藝較評,由東西十八位尊者各指派一名得意門徒兩兩對打,九戰中先取得五勝之一方,才得以一窺對方武功密笈。勝之一方九位僧人可閱覽對方武功密笈,但僅能自練,不得傳於他人。至於自練可達多深境界,那就全憑個人資質造化。比武前在大雄寶殿立下毒誓,絕不將對方武功密笈再傳他人。

玄天十九劍每一式又分十九路,共三百六十一路劍法,每路劍法又有十九變招,繁複絕倫。天罡二十一掌則完全相反,每一掌四句口訣,每句四字,至簡無比。然其剛猛足以裂石斷木,陰柔則惑人心神,隔空傷人於無形。唯兩套武功均需循序漸進,玄天十九劍需自第一劍練起,其後進展越慢,但威力越強。天罡二十一掌亦然,第一掌乃入門之功,若此關不過,終生無望練成。

兩山眾僧恪守達摩師組遺規,各練劍掌,少林絕學深不可測,若精通其一,天下無敵。
百年前,河南發生大瘟疫,嵩山少林寺也不能倖免於難,寺中僧人多人染病而亡,眼看一僧傳一僧,越來越多僧人不治倒下,其時住持無奈,只得公告:欲還俗者自便,待瘟疫過後,再作道理。但僧人修行之心堅定無比,無一人還俗返鄉。

屋漏偏逢連夜雨,太室山與少室山竟同時發生大火。大火連燒十天,古木植被,亭臺殿宇,無一倖存。達摩親撰之少林絕學,再也無人見過。

但僅僅一年之後,江湖流傳有非少林之人學會這兩套絕不外傳的武功,有人看見兩派幫會惡鬥,其中一派首領使出全套天罡二十一掌;也有聽說只會玄天十九劍入門式,繪聲繪影,眾說紛紜。又過了一年,竟有人看過那兩部武林至高無上的武功,達摩親撰密笈,並宣稱早在大火之前,密笈已被盜。

藏於兩山的密笈,雖說不上戒備森嚴,但在武功至高絕倫的十八尊者保護下,無意銅牆鐵壁,誰又能將之盜走?只可惜瘟疫來襲,十八尊者難以倖免,先是太室山三尊者病死,其後少室山五尊者圓寂,僅月餘後,太室山又有四位尊者不敵瘟疫,而少室山二尊者也病逝。瘟疫持續了半年,天降暴雨,連下十七天,第十八天大雨甫歇,雷聲大作,一道閃電擊中太室山古木,迅速引發大火,熊熊烈火又蔓延至少室山,連燒七天七夜後,瘟疫也停了。

雖經瘟疫與大火,少林寺幾全毀,總算太室山與少室山各有二尊者倖存,少林絕學不至湮滅,但達摩親撰密笈已不復見。

*  *  *

雖是百年前的往事,但由林天來娓娓道來,丁一亦覺驚心動魄。只是不知林天來為何會少林不外傳之玄天十九劍。林天來既不說,丁一自然也不會主動問,只是奇道:「達摩祖師既然創出武功,何不統一全部傳授?卻要分藏少林二山?」林天來道:「想是為了精進武藝,競爭比較,互相考量,也許更能激發習武之人勇猛威武之氣勢。」丁一點頭稱是。

林天來道:「那天你拉住發狂牛尾,這是力道的表現。隨後我演示玄天十九劍,雖然只是第一式,但你不動聲色,這是你的膽量。力道、膽量均備,我真高興我眼光精準。」

丁一謙謝,他話極少,不管是被人冤枉或是讚美,都是一樣。

林天來道:「我想託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允。」丁一尚未答覆,林天來道:「我必須先跟你說,我昨日所使玄天十九劍第一式,只是劍招,沒有心法配合,也是枉然。所以耍起來很好看,卻無法防身,更不能傷人。至於我如何學會這玄天十九劍第一式,此劍法是我曾祖父所傳予祖父,但據我祖父說,我曾祖父也只會這一式。玄天十九劍素為少林不外傳之武林密笈,為何我曾祖父會其中一式?這意味若不是少林密笈已外流,就是少林高手將不外傳的少林絕學傳授他人。不論是哪種可能,後果均極重大。我祖父臨終前,最大的心願便是要我查明此事。」

丁一默然。林天來又道:「少林寺發生大火,達摩親撰密笈下落無人知曉。現今少林住持是八無大師,他是我最景仰佩服的人物,我也立願,最好能找到遺失傳的少林絕技密笈,歸還少林。」頓了一頓,又道:「我想,玄天十九劍雖可由太室山九尊者口傳,說不定其中有尊者早已重新錄寫,妥善收藏,以防萬一。但是,我總以為,若能找到達摩真跡,奉還少林,也算美事。且如果尊者自錄副本,那就有可能被盜,我實在很擔心少林絕學落入奸徒手中,貽禍武林。」眼望遠方,若有所思良久,又道:「一個月前,我接到訊息,城東的田老闆,有名的大善人,他手上可能握有玄天十九劍達摩手跡劍譜與心法。」

林天來面色越來越凝重,丁一奇道:「大善人田老闆?」林天來道:「正是,想必你識得。」丁一道:「田老闆樂善好施,無人不知。每次農作欠收,他都叫家僕每天煮兩大斗米,燒魚羹一大鍋,擺好瓦缽和木匙,供大家任意取,從朝廷命官到穿簑衣的村野農夫皆可自取,不受拘束,就像是大街上的公共食堂似的。是他?他怎麼會有達摩祖師的劍譜?」

林天來道:「嗯,這也是我要查明之處,先說上個月,城西的金老闆家裡遭竊,……」
丁一微微一怔,隨即道:「金老闆?田老闆金老闆,他們一住城東,一住城西,一個樂善好施,一個慳吝聞名。」

林天來道:「正是。那天夜裡,金老闆正在清點他的金元寶,忽然一個又臭又髒的乞丐翻牆而入,直接走進金大宅的內堂,與金老闆撞個正著。金宅圍牆高聳,那乞丐竟能輕鬆翻過,可見也是個練家子。金老闆雖然捨不得金元寶,但更不願自己被傷害。只好任那乞丐拿了幾錠金元寶。第二天清早金老闆隨即報官;而一到正午,有人通報乞丐在城裡賭錢,我帶了二名差役,迅速逮捕歸案。但我十分不解:乞丐既公然搶了金元寶,又公然賭錢,不但不逃,好像故意被我逮到。」

由於丁一並未參與那次緝捕乞丐,所以不知詳情。但對於乞丐大膽搶寶,卻大意被捕,似是故意,也像挑釁,又是訝異,又是疑惑。

林天來續道:「沒想到我還沒問案,那乞丐一口承認,也願意歸還元寶。我速審速決,命人在他背脊上打了二十棍棒。但差役打下去卻好像打在繃緊的皮鼓上一樣。一打完後,乞丐神色自若,渾不覺痛,大搖大擺,走出衙府。這使我更加疑心,他是個不簡單的人,便暗中叫一個差役劉東山跟著他。乞丐出了衙門,往前走了一百多步,劉東山恨他公然偷盜,故意被捕,似乎極度輕蔑官府。於是就用彈弓打他,正中他的後腦勺。乞丐開始時好像沒有察覺,連打了五發彈子都打中了,乞丐這才模摸被打中的地方,不疾不徐道:『這位官差,別再開玩笑了!』劉東山知道奈何不得,也就不再打彈弓了,直接回來向我報告。」

丁一除了訝異疑惑,又多了一份驚奇。他心想,這位乞丐跟林天來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林天來表情卻轉為嚴肅,道:「沒想到第二天,乞丐竟然到官府來,要求私下見我。我請他進來,他就直接告訴我,他在前一天要搶金老闆元寶,就已經先去探查地形,翻牆入內,無意間聽到兩個人說話。猛一看,正是田老闆。兩人說話聲音極低,但乞丐還是聽到了,田老闆手中有達摩祖傳少林密笈。我又問了當時對話和情形,乞丐述說清楚,宛在目前,非常確定,一再保證。」

丁一眉頭深鎖,奇道:「乞丐為何來官府告知大人此事?」林天來道:「他說,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大秘密,目的就是希望我保護田老闆,但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透,他愛金元寶,難道不愛武功密笈?我很擔心乞丐會向田老闆下手,以他的詭異身手,確實令人難以防範。」丁一道:「這的確是。」

林天來又道:「這乞丐特地偷元寶被我抓,引起我注意,來跟我碰面,又表明想藉我之手保護田老闆。他的心機,實在深不可測。我猜他若自己想偷寶,就根本不會來跟我說這個大秘密,要我保護田老闆。因為這樣一來,不是增加自己偷寶的難度嗎?」

丁一「嗯」了一聲,只覺這位林天來心思細膩,分析透徹,條縷分明,十分佩服。
林天來又道:「我一直有個心願,想找回少林的鎮寺之寶,達摩祖傳少林密笈。一方面,這是我先人遺訓,查明少林不傳密笈是否已外流,我自當完成;另一方面,下個月就是少林寺開山一千年,我找回此寶,獻給少林寺住持八無大師。」

丁一道:「也可防止武功密笈落入奸人之手,遺禍武林。」林天來道:「正是。我既然得知行事怪異的乞丐與此事有關,更不能坐視不管。再說,以田老闆善名遠播,我保護他,也等於是保護那些他將要救濟的貧苦人家。但是,這也是我的為難處:我既不方便直接去找他問清楚,不能讓他有被我興師問罪的不好感受,會壞了他的名聲;也不能四處打聽,如此一來反而會惹出風風雨雨,畢竟身懷少林寺鎮寺之寶,那非同小可;更不可召他到衙門內就審,這樣與他在地方上的聲望和地位太不相稱了。」丁一立刻站起,道:「我進田老闆家,暗中調查!」

林天來一喜,也即站起,道:「我想低調查明此事,也曾考慮過私下問他少林寶物之事,但他必會奇怪,我是怎麼知道,說不定直接否認身懷異寶,那就會更加複雜。你個性質樸,從不多話,反應又快,洞察人心。且力道、膽量、見識均備,真是我低調查明此事的最佳人選。」丁一道:「就是不知要如何進入田老闆家,當個家僕。」林天來笑道:「我已有安排,請勿掛心。」

    天色已晚,林天來要丁一先返家休息。

隔日午後,林天來在內堂看訴狀卷子,開米店的魏力求見,林天來歡喜迎入。魏力拱手道:「大人,上次田老闆託我代為幫他找的長工,不知有好的人選可以讓我帶去嗎?」

林天來道:「田老闆急公好義,人所共知。他家缺長工,我自然要幫的。尋覓多日,人選已有,是我熟識的一名差役。」魏力喜道:「既然是大人所熟識之人,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就是不知這位差役,家裡是否同意他從公職轉為一個民家裡的長工?」林天來道:「他叫丁一,母親擔心差役工作太危險,一直希望他另謀出路。我也跟他母親提及,田老闆願意給的錢比他現在每月的奉餉多三成,母親同意讓丁一轉去幫田老闆。」魏力道:「好。那就照當初所言,下月初一開始,告退了。」快步離去。

林天來隨即召丁一前來,道:「剛剛那位麵店老闆魏力,跟我算舊識。魏力已經跟田家做了十多年生意。田老闆家裡的長工,由於年歲已大,體力不堪負荷,已經告老還鄉。田老闆委託魏力代為尋找可靠的人,我已經和魏力談好,你下月初一就過去。」

丁一既不開口發問,臉上也毫無表情。

林天來往前一步,輕拍了丁一的肩,溫言道:「你從不多話,個性逆來順受,質樸剛毅,實在是助我低調查案最佳人選。你的力量、膽識、判斷,都是我親自考驗過的,我很放心。田老闆身懷稀世珍寶,勢必引發覬覦。但他善名遠播,我實不能直接問他的私事。再說,我想低調行事,不願招搖,多生枝節。最重要的是,我想完成先人遺願,把少林寺鎮寺之寶找到,並在下個月少林寺建寺千年大典前歸還。」

丁一點點頭。林天來又囑咐道:「你安心去吧,小心翼翼,態度謙和,說話謹慎,做事勤快,每十天回來找我一次即可。」

幾天後丁一就準備好,他職位低,也談不上交接,一切從簡,在初一那日,進入田老闆家。第一個月前十天平靜無事,到了月中,某日下午一名差役忽然急忙來報:「田老闆家的糧倉起大火!」

林天來命兩名差役同行,火速趕往田老闆大宅,其糧倉為獨立建築,未和大院相連。林天來自大宅後門入,只見大火已被撲熄。圍觀民眾手中皆有水桶,全身濕透,顯然齊心協力,奮力滅火。林天來向眾人一抱拳,道:「各位辛苦了。」邊說邊快步進入糧倉,但見磚牆全黑,屋頂橫樑落地,原先堆放要發給窮人的白米,全部付之一炬。林天來往前跨一步,乎覺踢到硬物,低頭一看,是焦黑門版,但門版下似乎有東西。他移開門版,赫然看到丁一,全身焦黑,已被燒死多時。

在場民眾都感大驚,火剛滅,誰也沒有開始收拾,卻給太守大人自己發現了。林天來又是憤怒,又是惋惜,他不願丁一屍身泡在水中,命差役運回官府。原想留下訊問田家人火場原因,但極度痛心丁一之死,決定先隨差役回官府。於是下令所有人等不准移動糧倉任何物,保持原狀,直到他回。

林天來回到官府,在後院獨自檢視丁一屍身,見他雙眼直瞪,死不瞑目,痛心至極,將他雙眼闔上。尋思:「丁一才到田老闆家沒多久,為何會如此?大火雖烈,以他力氣,覺不至於來不及脫逃。」越想越疑惑,扳開丁一下巴,沒有任何灰燼。他更覺不安,命人立刻找了兩口豬,一口殺死,一口卻未殺,然後把它們同時放在一堆些草裡燒。
火熄滅後,發現殺死的那頭豬,嘴裡沒有灰塵。而未殺的那頭豬,活活燒死,嘴裡嗆有許多黑灰。林天來眉頭緊皺,更加憤怒,暗想:「原來丁一是被人害死,我若不查出真兇,誓不為人。」他雖極度震怒,還是細心把丁一焦黑的衣服打開,發現丁一肋骨盡斷,是被人下重手震死。

林天來悲不可抑,淚流滿面,對空發誓:「好兄弟,我一定會為你報仇。」丁一雖是他下屬,但林天來與他私交甚好,一方面是因為丁一個性單純,再則是因為林天來於公務閒暇之時本來就與下屬私交甚篤,其目的在於活絡感情,慰問平日查案辛勞,因此頗得下屬信賴,上司誠摯交心,下屬查案當然奮不顧身,個個爭先。

林天來命人即刻通知丁一母親,並囑咐手下務必協助喪葬事宜。隨即快馬前往田老闆家。只到半路,忽然見到麵店老闆魏力慌慌張張迎面急奔而來。林天來順手攔下,還沒開口,魏力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人……不……不好了,出事了……我剛剛送麵粉去給田老闆,他……他家僕說,說他……他死了。」林天來大驚,大聲問:「田老闆死了?怎麼可能?時麼時候?怎麼死的?」

魏力喘口氣,道:「我確實不知,但田家已開始準備喪事,我只想快點報官……」林天來不等魏力說完,逕向田宅而去。

林天來快馬來到田家大宅,這次他從正門進入,田老闆住的地方為「府」,府外有兩座轅門,三座大門,牌樓高聳,一側門牆刻以石雕山水,另一側門牆則是佛像彩繪,頗為典雅。左側大門的牌匾上寫著「積善之家」四個大字,右側大門匾上的字為「必有餘慶」,兩座門內各有東西朝向房屋數十間。林天來凝視兩匾八字良久,陷入沉思,隨後跨步進入大廳。
大廳陳設極為簡單,兩張椅子中間有個小茶几,上有盆栽。這樣的組合共三組,位於東、北、西。角落有兩盆蘭花,地上也極乾淨。林天來首次來到田府,心想:「田老闆樂善好施,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沒想到竟然儉樸如此。」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男子從右後側通廊走進大廳。那人極為清瘦,約略三十歲,留著山羊鬍,頭戴小圓絨帽,胸前掛著算盤,他一見林天來即說:「大人安好,我是帳房廖動,請大人隨我來。」

廖動引著林天來走過左後側通廊,來到田老闆陳屍處,但見該房只有一頂布帳、一條布被、一張蓆子,還有一個竹匣當枕頭。桌上擺著筆墨硯台,還有一塊翡翠鎮石。
    林天來道:「我甫得知丁一葬身火窟,立即趕來。在路上遇到麵店老闆魏力,告知田老闆不幸身亡。仵作與四位差役已火速前來,不時便到。請借一步說話。」  

    他不願在書房詢問,妨礙仵作,與廖動來到書房隔壁的小房。林天來道:「田老闆是否和人有財務糾紛?或是因為錢財而跟人結怨?」

    廖動道:「老爺樂善好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沒有和人有什麼糾紛,至於財物,老爺更是沒放在眼裡。」林天來道:「就你所知,最近這段期間,有無可疑或不尋常人等進出田家?」廖動想了一會,道:「上個月初吧,有個人跑來,一開口就向老爺要五萬兩。」

    林天來奇道:「什麼?一開口就要五萬兩?什麼人?」廖動道:「那人好像是個道士,我還清楚記得,那天他來的時候,穿著一件破爛黑布長衫,腰間匝著一條銅條腰帶,那腰帶足足有三寸多寬,上面還鑲飾著八個帶扣版,他一隻腳穿著靴子,另一隻卻光著腳板走路。」頓了一頓,又道:「那人說,再過不久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要五萬兩幫老爺佈施。這數目大得嚇人,而且他拿了錢,是不是真的拿去少林寺,也讓人懷疑。再說此人態度又十分傲慢,渾身酒味,說話粗率,很不客氣。老爺雖不把錢當錢,但一開始也遲疑:到底要不要給呢?」林天來點點頭,又問道:「後來呢?田老闆沒有給錢?」

    廖動道:「老爺們這些家僕集合起來,要我們每人說說看。我說:『當然不能給,這傢伙獅子大開口,沒大沒小,膽大包天,根本是瘋子,老爺不必理他。』老爺再問其他幾個家丁,幾乎是眾口一詞,看法與我相同。老爺聽後很生氣,大聲說:『你們跟了我這麼久,還不了解我嗎?我看此人不簡單,一開口就向我要五萬兩,可謂氣魄超凡。哼,他敢要,我就敢給。』說完,命我立刻付給那人五萬兩。此事立刻傳遍全省,老爺名聲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各地賢能之士,綠林大盜,山寨野王,販夫走卒,商賈巨富,爭先恐後投奔老爺,願效犬馬之力,而且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再向他提出什麼非份過當的要求。」

    林天來幽然神往,遙想田老闆豪氣。又問:「你身為田家帳房,近日可有異常交易?或是可疑的鉅額帳目進來?最近家裡是否有任何財物短少的情形?」廖動道:「老爺對錢財數目總是沒概念,也不在乎。有廟裡和尚,庵座尼姑來化緣的,老爺一概大方給錢。甚至有同行做生意賠了錢的,他也常幫助周轉。」林天來道:「跟田老闆借錢的人很多,這些人都有還嗎?」廖動道:「有的有,有的沒有。老爺常常外出做生意,遇到別人還他錢,隨手收下。晚上借住客棧,銀子隨便放在床頭上,有人拿去用了,他也不問。有時候倒是別人問他:『你的銀子是不是少了?』老爺會笑著說:『銀子本是活物,大概自己長腿跑了。』對於財物豁達大度,率皆類此。」廖動說完,頻頻搖頭,不知是可惜了銀子,還是對田老闆的闊氣頗不贊同;更透露出不捨的傷感與遺憾:田老闆因出手闊氣而惹來殺機。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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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二回   富豪之死


    仵作與四位差役來到,林天來命仵作仔細檢視田老闆屍身,完事之後並且需至後院剛被燒毀的糧倉勘查,越仔細越好,不得有誤。

    林天來又問:「是誰發現田老闆遇害?」廖動道:「是廚子萬刀一。」林天來道:「立刻請他來。」語氣有一股威嚴,急迫而有力道。

    不久,萬刀一匆匆來到,三十多歲,身形俐落,向林天來拱手,林天來微一點頭,心中忽然覺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眼前之人怎麼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見過他的!」但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道:「你把發現田老闆遇害經過說一下。」萬刀一道:「是。老爺生活規律,每日午後均要在書房看書,或是看一些帳冊,主要是村里有哪些人需要白米。老爺有食用點心的習慣。我今天為老爺準備的是包子,一進書房,就看到老爺躺在地上,我很震驚,趕忙過去,但怎麼叫就是叫不醒,一探鼻息,全無呼吸,我以為老爺太過勞累,暫時昏厥,但仔細一摸,老爺面部、全身已經沒有熱度,我還是不死心,抓了老爺的手,又大叫幾聲,再一搭脈,老爺連脈搏也沒了。這時麵店的魏力送麵來,我趕緊叫他先報官。他為了送新鮮麵條,所騎之馬是有名的快馬,我叫他立刻上馬,通知官府。」

    這時仵作驗屍完畢,急忙面見林天來,道:「稟大人,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林天來急道:「竟有此事?」仵作道:「完全查不出死因,目前止能推斷,也許是自然死亡。」林天來道:「好。辛苦了,你派人將田老闆屍身先運回府,待我回府中,再作處理。確定沒有問題後,再通知田家領回。」仵作告退。

    林天來轉而問萬刀一道:「你是田家廚子,田老闆最近食量可有異常?身體狀況如何?是否有宿疾?」他一聽經驗最豐富的仵作也勘不出死因,已經有點心急,連問三個問題。

    萬刀一道:「老爺向來胃口不錯,從不忌口。身體也很好,我進田家以來,還沒幫老爺煎過草藥。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宿疾。」林天來尋思:「如果被人下毒,仵作一定看得出。難道是吃了什麼造成暴斃?」問道:「你幫老爺準備的最後一餐是什麼?」萬刀一道:「是老爺最愛的飯焦粥。我是用隔夜的陳飯與鍋巴共煮,又叫泡飯。燒灶以稻草為燃料,將稻草紮成把,入灶燃燒。飯燜熟後,灶裡尚有餘燼,再以稻草一燎,飯起鍋後,鍋底留下薄薄一層金黃的鍋巴,就是飯焦,剩熱撒棉糖食之,既焦且脆又香甜,老爺生前最愛的就是飯焦粥。」一想到不能再做老爺最愛的飯,不禁哽咽。林天來亦覺憮然,輕拍了萬刀一的肩,道:「今日最後和田老闆談話的是哪位?」萬刀一道:「是本宅管家韓業,他極為能幹,反應特快,應該可以說是老爺最信賴的人了。」林天來道:「請他速來一見。」萬刀一應聲而去。

    不多時即見韓業到來,林天來見他如此秀氣,要不是方才萬刀一說管家是位少年,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看似「少女」模樣的十多歲男孩管家是田老闆最信賴的左右手。不等他開口問安,即問:「你是最後和田老闆說話的人,他跟你說了什麼?言辭之間,神情是否有異常?」韓業微一躬身,道:「老爺要我先到海山鏢局,跟總鏢頭包海山約定時間,因為老爺要親自託海山鏢局送一件禮物到少林寺。」

    林天來輕噫一聲,暗想:「進入重點了。」一想到自己最關切的少林寺失傳已久的鎮寺之寶果真重現江湖,連平日如此穩重鎮定的他都不禁微微一震,顫聲道:「快說!快說!」

    韓業道:「老爺說,下個月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他有個寶物想獻給少林。但是由於太珍貴了,他怕如果由他親自送,沿途恐遭歹人攔截,平白可惜了寶物,所以老爺要我找鏢局押送到少林寺。我找了本地最大,押鏢經驗最豐富、保鏢實力最強的海山鏢局。前天我和總鏢頭包海山約好時間,是老爺昨天親自與包海山洽談的。結果包海山一聽寶物內容,認為難度太高,不敢接,要老爺另請高明。」

    林天來心道:「這就是了,堂堂少林鎮寺之寶,達摩手跡,這一路送到少林寺,即便多麼隱密,但路長變數多,難保不出問題,其間干係太大,難怪連最好的鏢局也不敢接。」為了確定,還是問道:「田老闆要送什麼寶物給少林寺?」

   韓業道:「是一塊古玉。」

   林天來「啊!」的一聲,驚問:「是什麼樣的古玉?」韓業道:「是一塊很小的玉雕,只有核桃大小,雕成一艘船。雕的是『三聖泛西湖』,船從頭到尾長約八分多一點,不到一寸。」林天來越聽越驚奇,道:「三聖泛西湖?一艘船的全部內容可以用一顆核桃大小的玉就刻好?」韓業道:「老爺看了玉雕,更覺這是天下珍寶,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畫工,依照雕刻內容,完完全全畫在一幅大捲軸上。大人請跟我來。」

    二人快步走出小房,經過另一段長廊,來到一座小軒前,小軒四周以葡萄架圍起,葡萄架下是一個人工鑿的魚池,方圓約丈餘,均以紋理縱橫的大理石交錯拼成。韓業推門而入,林天來一見,不禁一驚。

    牆上掛著寬十六尺,高九尺的捲軸。一艘大船,船中間寬敞之處是船艙,上有蓆蓬覆蓋,船側開有小窗,左右兩邊各四扇,共八扇,開窗後透體中空,船頭坐著三人,中間一位神態莊嚴,氣度非凡,安詳舒靜,正是釋迦牟尼,袒胸露乳,仰首昂視,神情自若;右側是地藏王菩薩,露出左腳,手持弦月形如意玉,上面有七個小孔,象徵通明之意;左側是觀世音菩薩,露出右腳,右臂支著船沿,左臂掛串念珠,珠子一粒粒地都可以數。三聖後方則是一尊披著金色袈裟的彌勒佛,右手以拇指拈著食指及無名指,彌勒佛右方有仰面躺臥的韋陀菩薩,菩薩腳下有兩隻獅子。韋陀菩薩左側有二位釋梵天女,後有琉璃屏風、雲錦七色帳,帳內一桌,桌上置金杯蓮形香爐、沉水香蓮心椀、沉水香玉壺。船尾橫擱著一槳,左右各有一名船夫。右邊的盤著髮髻,左手扶著橫木,右手摸著腳趾,似乎在呼叫什麼;左邊的則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撫著一個爐子。爐上又有茶壺,其人表情專注,在聽茶壺聲。

    林天來既是驚訝,又是佩服,不知是佩服畫工細膩,還是佩服雕刻之人如此鬼斧神工。

    韓業手指船的背後,道:「大人請看,那塊寶玉,上有題名『弘治丁亥春日東陽兆品諭刻』,字跡細如蚊子腿,但墨色清楚,勾劃極細;又刻上篆章一方『天下第一巧手』,朱紅鮮亮。總共一船有九個人,八扇窗,有蓆篷,有槳,有爐子,有茶壺,有文卷,有念珠各一,又有對聯,上聯『無動無靜,無生無滅』,下聯『無去無來,無是無非』八字都是篆書。而這些全都刻在不足一寸長,橄欖般大小,形狀狹長的玉上。」

    林天來「嗯」了一聲,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天下第一巧手兆品諭……」韓業又道:「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是少林寺方丈八無大師的法號由來。老爺更堅信這是應該送到少林寺的寶物。尤其下個月就是少林寺建寺一千年,老爺希望寶物早日送到八無方丈手中。」林天來問道:「現在這珍寶在哪?」韓業道:「已經不見了。」林天來大驚,尋思:「殺人奪寶,這是再明確不過,看來沒有強行進入痕跡,門窗也完整,難道是自家人所為?」   

    韓業拿出一個木盒,約只有手掌大,做工粗糙,林天來打開一看,空空如也。韓業又道:「老爺平日就是把寶物放在這盒裡。」

    林天來心中疑點更多,問道:「這收藏寶物的小木盒,平時都放在哪?」韓業道:「寶物收的地方,本來只有老爺知道。就在不久前,夫人跟我說,老爺把珍寶放在他的一個小丫鬟方伊伊的房裡。我是剛剛去她房裡拿出來給大人看的。」林天來奇道:「寶物怎會放在小丫鬟房裡?方伊伊人呢?」

    忽然門外一個冷冷的女子聲音說道:「方伊伊這個賤婢,殺人奪寶,潛逃出宅,不見蹤跡。可見一切她早有預謀,哼!忘恩負義的東西,枉費我們一家人待她如此厚道。」

    林天來轉過身,見門口站一中年婦人,眉心有一鮮紅色胎記,約米粒大小,身形微胖,全身槁素。韓業道:「夫人。」田夫人一揮手,緩步走近,道:「你先下去吧,我來跟大人說。」韓業躬身而退。林天來一拱手,道:「夫人請節哀。」

    田夫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雙唇緊閉。林天來又道:「方伊伊來歷如何?田老闆為何要將珍寶放在她房裡?她失蹤多久?這一切,尚請夫人詳細說明。」田夫人嘆了一口氣,眼神望向遠方,彷彿是不願回想這段往事,又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先夫近年好佛,尤愛玉雕、針織,大多是佛像與佛經刺繡。」

    林天來心想:「怪不得他對橄欖大小的玉如此珍愛,還找最好的畫師畫成巨幅圖像。」

    田夫人又道:「先夫常到名山佛寺,一方面是參拜,靜心清念,一方面也是謝神,讓他發跡,成為一方富豪。去年初春, 先夫至四川探訪老友,回程時路過慈庵堂,見其典雅素拙,確有一股威嚴,深深喜愛。便進入參拜,並佈施香火。見一女子,約十七、八歲,正在大殿刺繡,在一尺長的絹上,用絲線把『法華經』七卷全部繡在上面,每個字比一粒小米還要小,而一筆一畫格外分明,比頭髮還細,就連後人對經文的題跋注解文字,也都一字不漏地一起繡了上去。」

    林天來道:「這女子便是方伊伊了?」

    田夫人道:「正是。她爹娘不知怎地,同時罹患怪病。雖遍訪名醫,終不得而解。方伊伊心急如焚,日日焚香祝禱,踏遍了各寺廟。後來有人見她如此孝心,給予指點,說是兩老人家業報現前,若能於峨嵋出家為尼,則能化解兩老業障。方伊伊隻身上峨嵋。無奈峨嵋派正值年度齋戒,暫不收女眾。方伊伊一片孝心,急於出家,倉皇之間無暇細想,二話不說直接找了峨嵋山下的慈庵堂,要求剃度出家,落髮為尼。兩老雖極為不捨,但仍拗不過女兒的一片心意,只得勉強答應。沒想到,不到一個月,兩老還是因病過世了。」   

    林天來聞言憮然,田夫人續道:「先夫見方伊伊外貌清秀,雙眼清澈,明亮靈動,便布施香油錢,要她還俗,讓她跟在身邊服侍。方伊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深得先夫喜愛。」林天來察言觀色,見田夫人口裡雖說「深得先夫喜愛」,但咬牙切齒,恨意濃厚。他心中不禁懷疑:「看來田夫人對田老闆把方伊伊帶進家門一事,極度不滿。說不定平日視方伊伊為眼中釘,百般刁難。若果真如此,田老闆看在眼裡,想必更覺不捨。或許雖因嚴妻淫威,不便多說。但私下多所照顧,自不在話下。田老闆將珍寶託放方伊伊房裡,一來認為無人會注意到一個丫鬟,二來自認最平凡之處,即為最安全之處。」沉吟良久,又問道:「夫人何時發現方伊伊失蹤?」

    田夫人恨道:「這賤婢平日還算規矩,她的命是先夫救的,她有幾個膽子敢不告而別?我因為親戚家裡有事,出門三天,中午回來,就已找不到她。我只恨養虎貽患,未能將她早日掃地出門。」

    林天來又道:「依夫人之見,寶物確實是方伊伊拿走了?」田夫人道:「當然。殺人奪寶,罪證確鑿。」林天來卻不以為然,暗想:「方伊伊大可偷了寶物而逃,何必殺田老闆?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獨自殺人?莫非田宅另有幫兇?但幫兇是何人?是否已和方伊伊一起逃走?還是獨自潛逃?」一時之間,自是難以明白這許多疑點,只得道:「多謝夫人,請多保重身體。」

    田夫人泫然而泣,道:「先夫宅心仁厚,樂善好施,無人不知。今遭此橫難,萬望大人伸張天理。未亡人先此謝過。」說著便欲下拜。林天來雙手扶住田夫人,道:「夫人請放心,若不破此案,我自請退職,歸鄉到老,終生不再接任官職。」田老闆德高望重,名震江湖,林天來認為這樣一位眾所景仰的大人物身亡不只是市井小民的損失,更是朝廷的損失,林天來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立誓破案。田夫人收淚道:「未亡人先謝過。」

    林天來心想:「該不該問她知不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寺鎮寺之寶?此寶非同小可,田老闆會不會連枕邊人也隱瞞?田夫人離開三日,一返家其夫就遇害,其中疑點,時機巧合,實在讓我更加困惑。」他本來希望丁一進田家後,可以查到蛛絲馬跡,沒想到丁一被殺,連田老闆也遇害;原先設想的少林珍寶,要海山鏢局託送,竟是寶玉。林天來此時已覺事不單純,所以決定還是先別問,以免又多生事端。於是溫言道:「夫人不必多禮。我想再到失火的糧倉,以及貴府四處詳細檢視一次。」

    田夫人道:「大人請自便,治喪事宜千頭萬緒,恕不相陪。」說完即告退。

    林天來走到後院,天色已晚,倒塌樑柱,焦黑磚牆,在些微夕照中,更透露出一股蒼涼。林天來愈覺悲憤,心想:「是我害了丁一,他是否查到了田老闆什麼秘密?」又想:「兇徒下手如此殘忍,怎可能是田家人所為?還是盜賊入侵田家,丁一抗賊而死?」更想:「若是尋常盜賊,怎可能一掌震死丁一?既震死丁一,為何放火燒糧倉?」沿著圍牆,走到大宅前門,牽了馬,緩步而行,打道回府。

    此時天色雖已全黑,但這路是林天來熟稔,加上心中不斷思索不解謎團,並未注意路旁狀況。過了一座石橋,右方一片濃密樹林,忽傳來悉悉疏疏的聲響,林天來微一警覺,知道那並不是風聲,更加警惕,心想:「樹林裡有些東西。」忽見不遠處兩道紅光,猶如兩道閃電,忽隱忽現,忽強忽弱,忽暗忽亮,忽分忽合,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彎如弦月,忽直似巨木,忽如蜻蜓點水,忽似魚躍水面,忽微曲而驟伸,忽將進而退頓。他更是心驚,大喝:「何方毛賊?敢作弄本官?」

    樹林一片沉疾,林天來繼續趕路。前行不久,忽聽見林子有拉弓射箭之聲,林天來抽出腰間短劍,凌空劃了三招。這三劍劃出之後,樹林全無動靜,似乎連一片落葉落地之聲都能聽見。

    林天來微微一笑,正欲前進,接著箭就連珠般射來,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全是箭。林天來趕緊以劍撥擋,但聽得噹噹噹噹噹噹連六響,地上全是斷箭。林天來大喝:「大膽妖孽,搞什麼鬼怪?有種現身,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算什麼好漢?」

    樹林又恢復一片寂靜,烏雲遮月,林天來看不到眼前三尺。忽破空之聲嗚嗚作響,一彈丸飛來,林天來右手接住。不料彈丸一顆又一顆,共計六顆,左前右前、左後右後、正前方、正後方,六大方位連珠般向他擲來,林天來手忙腳亂,慌張中還是左右手各接住三顆。他以為沒有了,忽然一顆雞蛋大的彈丸,從空中旋轉直下,林天來發出雙手裡的彈丸還擊,大小彈丸在空中互相撞擊,火星四濺,迎風撲來,從林天來的面前飛落,他的頭髮眉毛都燒著了。

    林天來又驚又怒,但敵暗我明,不吃眼前虧,策馬離林,直奔了一里多,放緩而行。又想:「看來這案子越來越不簡單,誰在跟蹤我?誰知道我在查案?這人跟丁一之死有何關係?跟田老闆遇害又有何關聯?田宅的田夫人和其餘家丁,接下來會不會有危險?」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益發困惑。

    快到太守府時,前面有一小橋,林天來勒馬躍起,想跳過去,誰知這馬大概是方才受到亂箭與彈火驚嚇,一時膽怯,反而往後退去。林天來勒馬三次,馬三次後退,他辦案不順,丁一橫死,怪案連連,樹林遭襲,受人恐嚇,一怒之下,彷彿全身怒氣集中爆發,拔出配劍砍下馬頭,自己步行過橋回府。
   
    回到官府,林天來隨即檢驗田老闆屍身,既無外傷,也無異狀,心想:「田老闆六十五歲,身強體健,為何突然暴斃?」通知衙役請田夫人領回屍身。

    他回府後滴水未沾,更無心進食,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在廳內來回踱步,思緒如潮:「那乞丐來府親口告訴我,他親耳聽到田老闆告訴金老闆,自己擁有少林寺鎮寺之寶。田老闆究竟從何得知?乞丐又為何特地來告訴我?但是田老闆握有的重寶竟然跟我想的不一樣,是塊玉。那乞丐知不知道田老闆有玉?他到底是何方人物?我要去哪找他?」轉念又想:「依常理推斷,田老闆如果沒有達摩手跡,他絕不會跑去跟金老闆自承,田老闆個性雖豪邁闊氣,很顯然不會笨到刻意高調,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手握重寶,此事若傳揚出去,不知有多少風風雨雨。」思緒漸漸釐清:「知道田老闆有少林寶物的,只有乞丐和金老闆。乞丐難尋,我先去找金老闆問清楚。」旋即又想:「不行。我不能當面找金老闆對質,直接訊問,多添變數,是非必多。我得趁今夜摸進金宅去。」主意既定,頗覺踏實,又感到振奮,頓時更加精神奕奕。隨手拿了乾糧充飢,喝一口茶,換上一席黑色勁裝,榻上盤坐,閉目養神,運氣練功。

    子時將盡,林天來自榻上彈跳而起,大步出府,辨明金老闆大宅方位,施展輕功而行。

    不多時來到金宅正門,躍過大門側牆,門內是一大池,池中用青石砌成一條船,長約十多丈,寬五、六尺。林天來穿過池子,北面又有一座亭子,高好幾尺。再走十步,見一府,府後有花園,入門有亭子一座,亭畔有花椒樹二株,樹冠半畝見方,園中花木草樹繁盛,夜風襲來,馨香可人。

    繞過亭子往北,疊石為山,綿延不斷。此時大宅雖無燈火,但明月高掛,假山盆栽歷歷分明,清泉環繞。林天來極目四顧,都有花園,壘石鑿池,窮奢極麗;樓台亭樹,逶迆相屬,不難想像平日各個府院,各種女官僕佣充斥,一片聲色狗馬。

    再往前走,只見一間大屋,無任何造景,屋內卻是燈火通明。林天來好奇心起,繞到側邊,見旁有大樹一株,隨即躍上,一看屋內,大吃一驚,差點站不穩而落下。屋內寬敞,僅有一床,床尚無任何枕頭被褥。中央一圓桌,上有一壺茶、一個茶杯,一婦人背對他,好整以暇正坐著翻書。林天來疑竇大起:「金老闆人呢?他的家丁哪兒去了?此婦人又是誰?」其實林天來對金老闆並不熟稔,只知他以慳吝聞名,對待家僕是出了名的刻薄,至於有無妻妾子嗣,林天來一概不知。

    正想著,忽聽西首一輕響,三名壯漢已躍上屋頂,三人均灰衣灰褲,一人持刀,一人拿劍,一人揹弓。林天來一驚,但見其中一人快速揮了左手,又有三人自對面躍上屋頂,衣著各異,但均以黑巾蒙面,手持各類器械,在月光下竟閃閃發亮。三彪形大漢肩寬肉厚,踏上屋瓦卻全無聲響,輕功之高,由此可見。

    六人在屋頂,兩兩相對,東首三黑衣大漢由一人領頭,其餘二人在其左後與右後方,西首三灰衣人亦成此排列,就像一「米」字。林天來心道:「在樹林裡偷襲我的,想必是這六人。看來這六人無論偷襲或攻擊,都是以正前方、正後方、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六大方位為位置。」

    其中一黑衣漢輕輕掀開一片屋瓦,他怕屋內婦人察覺,只掀一小角,似是探看屋內景象,隨即向其餘五人一揮手,那五人緩緩點頭。

    林天來暗忖:「不好!他們要暗算那婦人。」此時六人四處張望,像是在確定什麼,又好似在尋找什麼。林天來更是驚懼,深怕被發現,伏低身子,更加蜷縮,不由自主往右側樹葉極密茂的樹枝跨去。這一移動,看清了屋內婦人側臉,林天來差點從樹上跌下。

    是田夫人!

    此時已過三更,夜風寒峭,忽爾烏雲遮月,林天來背脊一陣涼,不禁打了個咚嗦。再看田夫人,只是端坐,完全沒動桌上的茶,好像完全不知情,依舊專注看書。

    沒多久,又一片屋瓦被掀開一小角,一灰衣人往下探視。林天來心急如焚,心念電轉,苦思應付之道。

    但見田夫人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慢條斯理拿起茶壺往杯內倒茶。這時又有一黑衣漢掀開一片屋瓦,田夫人輕啜了一口茶。接著,其餘三人都掀開一片瓦。林天來焦急萬分,心道:「我保護不了田老闆而使他遇害,難道我連他遺孀也未能保護?」又急又怒,然蒙面人手中亮晃晃,已是尖刀在握,林天來欲出手相救,已是不能。

    田夫人喝完杯中茶,放下茶杯,幽雅輕柔。右手順手在杯子邊緣運勁扳了一小塊,然後左手還是拿書閱讀,只見她右手不停拈下杯屑,隨即往上彈出。彈了幾次,熄燈離屋,身形快速掩沒在黑夜中。

    過了半晌,林天來不見有任何人接近,輕輕躍下樹。過了良久,無任何動靜,他微覺奇怪,屋頂六人為何一動不動。

    又過了許久,屋頂還是全無動靜,林天來隨手檢了石頭,丟上屋頂,只聽得石塊撞擊屋瓦聲,又恢復一片寂靜。

    林天來跳上屋頂,只見那六個彪形大漢俯臥,動也不動。他大奇之下,伸手探了其中一黑衣人鼻息,再把脈確認,原來那人已亡。林天來看了周圍,暗想:「其餘五人也一樣,不用看了。」他把身旁黑衣人翻過來,仔細驗屍,發現身體無任何外傷,林天來疑惑更甚,百思不得其解。

    忽烏雲散去,皓月直射,林天來見六人眼皮均有細微破皮,他以手指掰開眼皮,低頭細看,見雙眼僅瞳孔微有血點,原來是被田夫人彈起的杯屑射穿,貫腦直過,瞬間死亡。他萬萬想不到這場黑夜惡鬥竟如此快就結束,而且田夫人心地之狠,勁力之強,手法之奇,殺人之速,實為生平未見。田夫人身懷絕技,竟是如此強的高手,林天來伏在屋頂,心中怦怦亂跳,動也忘了動。
   
    過了良久,林天來躍下,回到官府。

次日清晨,朝廷下令:東陽太守林天來全力偵辦此案,各地方衙門必要時全力支援人力物力。田老闆遇害,死因未清;丁一被殺,真兇未逮;金老闆與方伊伊失蹤,下落不明,當然引起朝廷重視。

午後,林天來再度回到田家大院,在門外呼喊數聲,毫無回應。逕自進入,豈知全無一人,索性一間一間屋子勘查過去,整個大宅空無一人,原先的家丁、僕人、帳房、管家、廚子、田夫人,全不見蹤跡。

走過中庭,再往前走,但見一個獨門別院,四面為牆,漆成粉白,牆外一株綠楊,樹枝柔嫩垂蔭,院內有精美房子三間,中間是堂,左右各一室,右室擺著床葫帳供人休息,左室則牢牢鎖著。林天來從門縫裡看,室內箱籠畢備,似是女子閨房,但灰塵頗厚,蛛網糾結,顯然久無人居,冷冷陰森之氣,令人毛髮直豎。

林天來又呆在原地,極目四顧,心想:「正所謂樹倒猢孫散,看來這裡已經查不到有用的線索。」走回前門,正欲離開,忽見遠方樹下一少年,坐在石頭上。走近一看,是田老闆的管家韓業。林天來有些詫異,想起昨日他應答如流,思路清晰,很是讚賞。韓業見林天來走近,隨即起身,哽咽道:「大人,我……我……」林天來拍拍他的肩,溫言道:「沒關係,坐下來,慢慢說,沒事了,你慢慢說。」心中許多謎團,恨不得立即全解。

韓業道:「昨日大人離去後,夫人命我至小舖添購白蠟燭,我才出大門,就被六人圍住,三人灰衣灰褲,灰布蒙頭;三人黑衣黑褲,黑巾蒙面。」林天來「噫」了一聲,腦中又浮現田夫人辣手滅六人的慘景。韓業又道:「我一看即知,是絕跡江湖已久的六血門。六血門都是六人集體行動,從不落單。專門打劫富人,六人衣著極好辨認:分做兩組,三人以灰布蒙頭,身穿灰衣灰褲;三人黑巾蒙面,黑衣黑褲。」

林天來讚道:「不想你年紀輕輕,見識倒也廣博,實屬難得。」韓業畢竟是少年心性,被朝廷命官讚美,心中竊喜,略帶靦腆,隨即恢復嚴肅,續道:「我也只是只知其名。但我家鄉有一玩伴,少不更事,曾加入其門。該門對於叛逃者,處以極刑。我曾親眼見一叛逃者被抓回,他的身服被剝光,從頭到腳繞纏上棉紙,澆上麻油,外面再塗上松脂白蠟,宛如一枝巨大的蠟燭然後倒豎在地上,用火點燃。剛開始,他還能呼喊,慘叫不絕,如同鬼哭;等到燃到大腿時,喊叫聲漸漸微弱了;到小腹時,便再也叫不出來了,但是偶爾還叫一聲;到心坎時便一命嗚呼了。」

雖從韓業口中得知六血門行事風格,林天來還是頗感震驚,頓了一頓,認為不宜說出六血門已被田夫人「滅門」慘事,轉而問道:「六血門的人圍住你,跟你說什麼?」韓業道:「其中一黑衣人,手一揮,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倒在這樹下。我趕緊回到大宅,卻是空無一人。」林天來「嗯」了一聲,正要詢問,韓業道:「我覺得奇怪,他們擄我而去,為何沒有傷害我?既無拷問,也不加害,是何用意?」語氣平緩,並無心有餘悸之狀。林天來暗暗稱奇,問道:「田家甫遭大禍,你又被惡人所擄,但我看你既不氣急敗壞,也不怨天尤人,卻還是心平氣和,委實不易。」心念一動,道:「韓業,你是否有親人可投靠?如果沒有,不如暫時先跟在我身邊,我需要幫手。」初見韓業,林天來對他眉清目秀,氣質清新,頗有好感;後來見他被擄釋回,平心靜氣,沉著自若,更覺不易;再聽他詳述六血門行事風格,見識廣博,調理分明,更是欣賞,於是興起愛才之念,不忍他流落江湖,埋沒天賦。

韓業伏地便拜,喜道:「大人,承蒙收留,恩同再造。」林天來亦覺欣慰,道:「不必多禮,快起。」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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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三回   撲朔迷離


二人回官府,短短幾日,府內上上下下對韓業見聞廣博,涉獵廣泛,應對進退,謙遜有禮,同聲稱讚。

這日午後,一名差役急急來報:「啟稟大人,官印忽然找不到了。」

林天來大怒,正要發作,韓業一見,不急不慌,道:「稟大人,請聽我一言。」林天來道:「快說!快說!」韓業道:「大人不妨不動聲色,案件自會解決。」林天來奇道:「案件自會解決?竟有此事?」韓業道:「是。請大人備十桶大水,置於庭院周圍。」林天來不知韓業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但他看來十足把握,態度冷靜,只好依他。

到了半夜,手下的人來報:「失火了!」林天來命人將水桶直接滅火,迅速熄滅。結束後不久,官印已經不知不覺被放回來了。

林天來召韓業來,喜道:「你怎知官印一定會失而復得?」韓業道:「這無非是胥吏之輩偷去私蓋文書契據,做點手腳。大人緩一緩,他用完了還會偷偷送回來:若追查得緊迫,他為了逃避罪責,就會把官印扔進水裡火中滅跡。」

在場官員聽了,對於韓業鎮定處事,不自亂陣腳,都極為佩服。

就在眾人散去後,韓業一躬身,道:「大人,請容稟告一事。」林天來知他在府內已有「萬事通」、「韓萬卷」的雅號,微一擺手,示意無須多禮,溫言道:「請直說無妨。」韓業道:「本府雖說不上龍潭虎穴,但戒備森嚴,閒雜人等,如何知曉官印存放之處?即便知曉,又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盜走?」

林天來道:「或許如你所言,是不肖自家人拿去偷蓋什麼文件。」韓業搖頭道:「大人請隨我來,便即知曉。」

兩人來到官印收放處,只見抽屜之鎖安好無恙,木櫃門上赫然三個大字:「雲中手。」

林天來喃喃的道:「雲中手,雲中手,這……這是天下第一神偷!我一直想會一會他,沒想到他已經先找上門來,很好。就算他不來,我也要找他,現在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此時門外一名差役稟告:「大人,我被這雲中手打傷!」林天來回頭一看,是劉東山,日前有一乞丐偷金老闆元寶,被廷杖後釋回,劉東山恨其公然偷盜,還故意被捕,大搖大擺進官府,受完廷杖安然無事,又大搖大擺大步走出,極度輕蔑,全不在乎。於是劉東山暗中跟監,用彈弓打乞丐,乞丐卻安然無事。

林天來極為關切,道:「你被打傷?要不要緊?可看清打你之人模樣?」劉東山恨恨的道:「怎麼沒看清!就是那個乞丐!他一定是記恨我在他背後用彈弓打他,懷恨在心,挾怨報復。」林天來「啊」的一聲,原來天下第一神偷雲中手扮成乞丐,偷遍江湖,一來乞丐容易裝扮,二來乞丐人數眾多,萬一失手,混入人群,如滴水入大江,無跡可循。隨即又想:「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天下知道少林珍寶的人,就是雲中手。」又想到官府被人這樣輕鬆來去進出,如入無人之境,面子倒也掛不住。

韓業道:「這天下第一神偷,每次作案後,都會在原處留下『雲中手』三字,而且最常扮作乞丐,因為這樣最不引人耳目。」林天來,心念一動,急道:「卻不知府內有誰和這天下第一神偷交過手?」

劉東山道:「僅有一人,但已退職。」林天來抓住劉東山肩膀,道:「何人?何時?何事?」劉東山道:「是一名獄卒,史易包,年僅四十。上個月忽然以家裡高堂老母年邁為由,自請卸職還鄉。至於他與神偷詳細過往情形,實無人知曉。據說,多年前他曾經有重大失職,讓一名重刑犯逃掉了。」林天來「啊」的一聲,劉東山又道:「傳聞他目前還住在城外的山裡,偏好竹子,宅前有一大片竹林。」

朝廷直接令林天來全力偵察此大案,所以他也無須告假,或再審理他案,直接出府,往城外奔去。

走了大約三十里,只見一座亂石堆就的高山,四周一片翠綠,空空蕩蕩,不見任何人影獸跡,山下有一條崎嶇狹窄的碎石路,通向山谷深處,再遙望谷底,亂花雜樹之中,隱隱約約露出一個小村落,林天來順著山路進了村,但見村中房舍不多,都是茅屋,意境甚是幽雅。景色雖美,無心觀看,他心裡還是念著案子:「田夫人究竟是何來歷,竟有如此身手?」想起那晚她輕描淡寫之間連斃六人,兀自心有餘悸。又想:「她那晚為何要去金老闆家?屋頂六人是衝著金老闆而來?還是田夫人?如果六人是來殺田夫人,為何不去田家而知道她會在金老闆家?而金老闆呢?他怎麼也消失無蹤?該不會也遇害了?」

走進村裡,見一大院,門朝北面,門前垂柳拂地,院內桂花飄香,夾雜著一叢叢竹子,幾聲鳥鳴錯落其中。林天來心道:「就是這了。」正要開口叫門,只見一老人形象頗為狼狽,頭戴緒樹皮製的帽子,手持老葉木做成的拐杖,一副鄉巴佬的樣子,緩步而來。他見到林天來,想把帽子扶正,不料竟弄斷了帽帶,想彎腰拱手作禮,誰知又把衣襟撐破,連臂肘都露了出來。後來他乾脆蹲下去弄那幾乎露出腳趾的鞋,誰知那鞋也早已朽壞,藏起了腳趾,又露出了後跟。他見了林天來訝異神情,笑道:「此中之樂,非外人能知也,林大人快請進。」

此人正是史易包,雖只四十之齡,但髮鬚皆白,望之卻宛若七十。笑道:「大人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若我所料不錯,應是為了田宅大案而來。」

林天來見史易包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一語道破自己來意,心中一凜:「田宅兇案,小丫鬟方伊伊和寶玉尚未尋獲,發生不過十日,已傳遍江湖。」見史易包一派天真,質樸自然,便道:「前輩客套,萬不敢當。我有一事要請教。」

史易包道:「但有所知,必盡其言。」林天來肅然道:「這次案子太大了,田老闆善名遠播,遭此橫禍,小丫鬟方伊伊失蹤,連要送給少林的寶物也不見了。而金老闆失蹤至今,會不會與田宅之案多少也有些關係?我很擔心他也已經遇害。」

史易包「嗯」了一聲,眉頭緊皺,若有所思。林天來暗自思量:「六血門會不會是因為早已得知金老闆有少林珍寶線索,而在田老闆遇害後,早一步去金宅,想逼供寶物下落,但卻被田夫人滅門?金老闆是否因為得到風聲,提早走避,躲避六血門向他以酷刑逼問?六血門處決叛徒的方式固然殘忍,但田夫人在彈指間就以杯屑連斃六人,更是匪夷所思。」不過他認為金老闆為人刻薄寡恩,慳吝成性,平日得罪江湖人士,不知凡幾,他的失蹤究竟為何,實屬難料,此刻不宜提及,所以隱去不言。

林天來又道:「我一直以為田老闆手中的寶物是達摩手跡,沒想到是一塊寶玉,那是一顆核桃大小的玉,上面刻了三聖泛西湖。只有田老闆的小丫鬟方伊伊知道所在。」

史易包點頭道:「那塊玉雕工細膩,天下無雙,又叫天下第一寶玉。」林天來喃喃的道:「天下第一寶玉……天下第一寶玉……」史易包續道:「大家認為方伊伊殺了田老闆,帶著寶玉逃走,也很正常。」

林天來不以為然,田老闆屍身是他親自仔細檢驗,全身上下毫無外傷,若說方伊伊是女孩子,喜愛寶玉,偷偷佔為己有,那還有可能;但殺田老闆,把自己逼上絕路,那是萬萬不可能。

只聽史易包又道:「這麼說來,田老闆手中有兩件至寶。一是天下第一寶玉,一是少林寺的鎮寺之寶,達摩武功秘笈真跡。」

林天來道:「正是。實不相瞞,天下第一神偷無意間得知田老闆有少林鎮寺之寶,後來又來衙府故意告訴我。」史易包道:「現在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如果要找少林鎮寺之寶,不妨先從這位天下第一神偷下手了。他雖主動告訴你大秘密,要藉你手保護少林寶物,但他會不會先下手,倒也難說得緊。此人亦正亦邪,忽善忽惡,可好可壞,實在是江湖第一讓官府頭痛人物。」

林天來道:「此言極是。」史易包又道:「其實,神偷會去故意去找你,透露這個大秘密,是為了報答田老闆之恩。」林天來奇道:「報田老闆的恩?此話怎講?」

史易包道:「田老闆是田家第四代,原先並不富有,只是開個小舖,以轉手零售古董玉器為業。一天晚上,正要關門休息,忽然聽到外面院子有人呻吟喊痛。他探頭察看,原來是白天在刑場被官府用大杖處死的小偷。小偷衣服破爛,血跡斑斑,但神智清楚,聲音微弱,緩緩說道:『請這位爺台……這位爺台,求你大發慈悲,先扶我起來,要不然被巡邏的差役發現,我就真的沒命了。』田老闆將他扶起,邊走邊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小偷道:『我本來氣絕了,沒想到天黑後又甦醒過來,只要……只要有點水喝,就能活過來。』

「田老闆慈心頓起,一時不管會有何後患,就將小偷扶進內堂,至於此人為何『死而復生』,當下也未多想。小心為他解開原本綁在身上的粗麻繩,然後在一張床上鋪了軟席,讓他躺下。又叫妻子來,為他洗傷口,餵他喝水,煮了清粥,讓他住下,這件事無人知曉。
「過了半個月,小偷身上的傷口結痂;又過了半個月,能下地行走。田老闆給了他些路費,趁黑夜親自送他逃出城,田老闆做了這事,卻連小偷的姓名、住所都沒問,時間一長,他自己也淡忘了。

「五年後,忽然有一天,有一個大富商騎著二十一頭騾子,帶著一批從人,販運八千疋布來到城裡,那些著名的大盤商、中盤商、市場經紀人、零售業者,全都爭著迎接他,極盡奉承,全力討好,想攬下這筆大生意。這位富商卻到處打聽,逢人就問:『田老闆還住這嗎,我想讓他為我賣這批貨。』眾人都嘲笑他,因為田老闆的小舖,其財力連一千疋布也買不起。最後富商出價一百兩懸賞能為他引見田老闆之人,才終於讓人把田老闆給找來了。

「田老闆問名原委,推辭道:『這位大爺,如此盛情,我心領了。實不相瞞,我的家財不多,大爺這麼大一筆交易,應該另外找城裡財大勢大的商人來做。』富商搖搖頭,笑道:『這筆生意我就只看上你,你儘管幫我找你信得過的盤商,把貨賒給他們,契約給我。』田老闆只好按他的要求,接下了這筆生意。

「在當地住了幾天,富商忽然吩咐田老闆:『我要離開了,跟你做生意真是痛快。』田老闆道:『大爺此行風塵僕僕,恕我眼拙,來不及迎接你。但請讓我辦一桌酒席,為你送行。』富商喜道:『甚好。但請只招待我一人,別邀其他盤商,我不喜見外人。』田老闆欣然同意。

「翌日,富商來到田老闆家,請田老闆邀其妻子出來共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富商突然站起,問道:『兩位仔細看看,還記得我嗎?我就是五年前你們救活的那個囚犯啊!』田老闆仔細端凝,啊的一聲,說不出話來。富商又道:『我平生專門搶劫財物,縱橫天下,來去自如,從未失手。那次失手被抓,算是栽了跟斗,才一得手就被抓了。』田老闆道:『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從沒想過得到什麼報答,你這番舉動,未免太過。』富商搖頭道:『恩公說哪裡話?我本來必死無疑, 多虧你相救,才保住這條命。這麼大的恩德,怎能不報?行善施恩的人,固然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不過受了恩惠的人,即使捨命相報,也是心甘情願的。』田老闆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富商續道:『蒙你們夫婦再生之恩,我離開你家的那一天,就指天發誓:從今以後,我不再殺人偷竊,只要再得了一筆錢,拿去報答田老闆,我就不再做賊了!幾天後,我無意間得知海山鏢局要保一批貨上太行山,只有一個三流武夫護鏢。我搶了他,從此以後,當了商人,專做販賣。現在我發達於濟州汴州一帶,房屋田地,多不可數。今日特意販運這批貨來報答你們二位的大恩,賣布的契約我就交給你本人,你可以用這筆收入來擴充生意,置辦產業,今天就是向你們告別,以後我不再來了。』說完迅速拜辭而去。

「田老闆望著一大筆契約,眼看離去的富商,怔怔出神,欲推辭已來不及,想收下又覺不妥,而哪裡不妥卻也說不上來。得了這筆財產之後,他舉家搬到湖北,迅速致富,家產萬貫,當地人都稱他為田老闆。」

林天來默默聽完,既不發問也不打斷。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失手被捕,受刑不死,竟然死而復生,堪稱奇遇。所以他得知田老闆有寶,算準會引來大風波,也只有你這樣熱心又正義的好官,才護得了他,所以他故意說給你聽,希望你能保護。」

林天來嘆道:「可惜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不但田老闆不幸遇害,連原先要送到少林寺的珍寶也不知下落。而且,我懷疑天下第一神偷可能將田老闆要送還給少林的達摩手跡偷走。」史易包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天下第一神偷看中的東西,從未失手,至於得手之後會不會大意被捕,那就難說了。」林天來嗯了一聲,正欲開口進一步詢問,史易包道:「田老闆如果真有達摩祖師手跡,那雲中手雖要你保護珍寶,自己也可能先下手。畢竟少林寺鎮寺之寶實在太過珍奇誘人,我推測他很難不心動。」林天來緩緩點頭稱是。

史易包又道:「天下第一神偷故意告知你,田老闆有達摩祖師手跡,要你保護。若你不願、不能、不及保護少林寺鎮寺之寶,天下還有誰能將寶物送到少林寺?」

林天來忽然大驚,道:「天下第一鏢局,海山鏢局!」頓了一頓,彷彿自言自語說道:「田老闆管家韓業說,曾經到海山鏢局託運天下第一寶玉,鏢局婉拒。想來那少林寺的鎮寺之寶畢竟太過貴重,田老闆當然是親自出馬,與海山鏢局交涉。」

史易包緩緩點頭,道:「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田老闆一定會藉海山鏢局把少林珍寶歸還。」林天來嘆道:「沒想到,田老闆卻因此惹禍,海山鏢局會不會殺人奪寶,也很難說,總之就是脫離不了關係。」史易包面露憂色,道:「現在田老闆已死,金老闆失蹤,不管雲中手是否先下手,此人飄忽不定,極難掌握,除非他找你,否則你找不到他,只有從海山鏢局下手。我認為,達摩祖師手跡應該還在海山鏢局。」

林天來「嗯」了一聲,眉頭皺得更緊。他知道江湖規矩,若運送這種大寶物,通常鏢局不會受託後即送,一方面需低調,等到關於此寶物的風聲全部消散,二方面則是勘查路線,安排鏢師。他更清楚:這些江湖走鏢客,對衙府官員是能避則避,一方面他們本就低調行事;一方面衙府裡總有害群之馬,專對鏢局拿長取短,所以有些走鏢客對衙府很反感,懷有敵意。
史易包道:「不知大人下一步有何計較?」林天來道:「你所言極是,我必須立刻到海山鏢局,問明田老闆是否請託鏢局,將達摩祖師手跡送到少林的所有細節,田老闆到底說了什麼,弄清了這一點,對於寶物目前下落,以及雲中手有沒有對寶物下手,鏢局運送寶物進度,甚至是否殺田老闆而將少林寶物佔為己有,都可以有更明確的掌握。」史易包道:「這些事弄清了,田老闆死因,方伊伊和天下第一寶玉的去向,也可一併釐清。」林天來道:「正是。」心中卻有另一股更堅定的聲音響起:「連丁一被殺,田夫人來歷之謎也可以解開了。」

牢記海山鏢局去向,拜別史易包,林天來即刻上路。一想到此次到了海山鏢局,所有問題都可解決,不禁全身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加快腳步,雙眼發亮。

海山鏢局位在海山谷,林天來經過一天一夜時間,第二天天亮時終於到達。只見山峰險峻,古木參天,風景奇特,如詩如畫。沿著山路走,曲折通幽,雲霧撲面,露水沾衣。一路上看見各種珍禽野獸,奇花異草,見所未見。再往前走了半天,有一處平原,眼前豁然開朗,家家高門,巨宅燐次,廣園毗連,道路和橋梁,都是瑪瑙玉石鑲成。又繼續前行,見遠遠樹林中露出一座金色大院,白牆紅瓦,絢麗多彩,兩側珠塔,玉樓高聳。原以為此間無人,但見路上行人逐漸多起來,不論男女,服裝華麗。

林天來步子慢慢減緩,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前是一座莊院,金沙鋪地。泉水流淌,氣象壯觀。門外有壯漢十人,左右侍立,對林天來完全視而不見。

忽聽屋內一少女嬌叱一聲「全部退下!」聲音不大,但充滿威嚴,十壯漢連應聲都沒應一聲,自兩側迅速退下,無影無蹤。那聲音又道:「大人請進,我家主人有交代,所以我已在此恭候多時。」

林天來更無懷疑,進入廳內。偌大的廳內陳設卻極簡單,與屋外所見截然不同。僅有一人站立,背對門口。林天來心道:「這便是請我進來的女子了。」那女子緩緩回過頭來,對林天來一笑,道:「大人連夜趕路,遠道而來,辛苦了。」林天來吃了一驚,一時之間,竟沒回禮。

但見那女子腦袋像石臼,眼睛深凹,身材笨重,樣子極蠢,骨節粗壯,鼻子翹,喉嚨鼓,頭頸肥,頭髮稀,沒有腰身,長著個雞胸,皮膚墨黑如漆。總之,要多難有多難看。

那女子名叫包離春,是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其醜天下無雙, 因為醜名遠揚,只要一提起「海山女」,幾乎無人不曉,她的本名倒沒人再叫了。

林天來正欲開口詢問,包離春道:「我家主人適巧外出,上武當山,有急事。他臨走前交代我將一件東西給大人。」林天來疑惑更甚,忽見門外一人進來稟報:「有個黑衣男子,自稱包海地,知道今天是主人過六十歲生日,特來祝壽。」包離春吩咐道:「讓客人進來。」林天來心道:「原來今天是包海山壽誕,他卻外出,真令人不解。」

來人容貌雄偉,穿著寬袖的黑衣服,青絹纏頭,手握一根齊眉棍,烏黑發亮,大步走到廳裡。他身後緊隨二名童子,年紀都是十五來歲,各人身揹一把寶劍。走在最後的是個風華絕代的年輕女子,身穿淺橙色緊袖碧羅衫,腰間圍著繡帶,帶子下垂過膝,淺紅色吳綾褲,微微露出新鞋,雙腳細小,形如菱角。手提一隻筐,筐裡頭盛滿紅色壽桃。那女子道:「久聞海山棍法名震天下,今日特來領教。」林天來心中一驚:「怎麼有人祝壽兼討戰?顯然來意不善,若這批人故意生事,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包離春接過壽桃,也不道謝,淡淡一笑,道:「我家主人日前已出發前往武當山,各位來得真不是時候,待我先招呼客人,再獻醜切磋如何?」言語中似乎十分有把握。

一行人很快退在旁側,林天來即刻問道:「包姑娘,田老闆曾經託付令尊送一件寶物到少林,請問寶物還在否?你是否知其詳情?此事牽連過大,請姑娘務必說清楚。」他因有外人在,且來人似乎充滿敵意,所以不願提及少林寶物是達摩真跡。

包離春拿出一個繡花錦囊,道:「大人請看。」

林天來接過,打開錦囊,倒在手中,不禁「啊」的一聲,是破成兩塊的玉,玉雖破,一看就知道是在田老闆宅裡所見,畫在牆上的寶玉圖,他雙手將兩塊破玉接合,確是三聖泛西湖,雕工精細絕倫的天下第一寶玉。他大為驚訝,心念電轉:「終於讓我見到這天下第一寶玉,但是竟然已經破了。」

黑衣男橫棍大喝:「你們鏢局為何打破天下第一寶玉?」二位女童僕「唰唰」抽出寶劍,橙衣女則完全不動,冷眼觀看。

包離春尚未回答,身後快閃出一人,那人身形不高,面孔黝黑,長著鬆曲的鬍子,肩寬體壯,腰粗得一個人無法合抱,什麼都比一般人大一倍,就像兩個男子並排綁住。身穿短褂短褲,全身都是補丁,胳臂和大腿青筋浮現,盤節糾結,如蚯蚓粗。

林天來一怔,他見過此人二次!有一次他回衙府,見一人在衙門外遊玩,只十八、九歲,力氣卻其大無比,雙手把門口一對重達百斤的石獅子提了就走。林天來見了,叫他回來,他又提著石獅往回走。又有一次,林天來看到一位江湖賣藝的老頭下令用二頭驢拉一根橫木,叫此人在後面挽住橫木,老頭又叫手下鏢師用力鞭打二驢,驢拚命向前,竟不能拉一動一尺一寸。林天來對他有如此大力很驚奇,生平從未見過力氣比他更大的人,沒想到在海山鏢局又看到他,而他成為鏢局的鏢師。

包離春拍手笑道:「包三叔,你想領教我家主人的海山棍法,我叫本鏢局力氣最小的鏢師跟你較量較量。他是叫古大力,人稱『海山雙絕』之一的『絕無僅有』。」

包海地笑道:「海山鏢局的海山棍法,分為海叉棍與山叉棍,海叉棍有海不洋波、苦海無邊、名聞海內、翻江倒海四套;山叉棍有日薄西山、水窮山盡、千山萬水、山崩地裂四套,每套四四一十六變,共一百二十八式。我倒要看看,你海山鏢局一個小小鏢師會幾式。喂,大個子,你的棍呢?連棍都沒有,使什麼海山棍法?」

古大力面無表情,默默走到庭院,選一株碗口粗的柏樹,雙手握住,搖了一搖,幾片枯葉稀疏落下,他吸一口氣,跨穩馬步,「啪」的一聲,將柏樹拗斷。除了包離春,眾人大驚,雖見此人體形即可推知其力大無窮;但力大如此,委實可畏可佈。   

包海地見了,也暗自心驚,但既已下場,如何退縮?一招「苦海無邊」,直攻過去。但聽得悶悶「啪」的一聲,包海地手中之棍已斷成兩截,雙手又痛又麻,虎口被斷棍震得全是血。

原來古大力揮動手中柏樹,他力氣大到極點,速度也是快到極點,打斷了包海地手中之棍。二位女童僕手持利劍,與包海地以鼎足之勢分立古大力前、左後、右後方。古大力不願傷她們,手持柏樹,原地旋轉。

林天來只覺勁風撲面,連桌上茶碗都輕輕發出清脆喀啦聲。再看女童,手中利劍全斷兩截。

包離春高叫道:「我家主人確實去了武當山,你們請回吧。」那橙衣女子還是不發一語,看了林天來一眼,率眾離去。包離春又道:「大人,兄弟鬩牆,家族內鬥,讓你見笑了。他是我叔叔,我爹爹的三弟,我家晚輩都稱包三叔,那橙衣女子是他獨生女。」頓了一頓,心想林天來關心的不是這些事,趕緊道:「我家主人去武當山之前,知道你一定會登門拜訪,所以命我一定要將這玉交還給大人。」

林天來道:「這玉是田老闆親送來貴鏢局?」包離春道:「所有託標事宜,都是由我爹親自接見,這玉確是田老闆送來,但為何會破,小女子實在不知,爹爹交給我繡花錦囊時,我不敢打開。直到大人方才取出,我才知寶玉已破。我也不知田老闆交到爹爹手上時,寶玉是否完整,也不敢過問。」林天來點頭,暗想:「原來田老闆命韓業託送天下第一寶玉,鏢局婉拒後,田老闆後來又跑一趟,親自交涉。可見寶玉不是方伊伊所偷,那她到哪去了?寶又是誰摔破?田老闆親自跑一趟,想必是為了請託鏢局運送達摩手跡到少林寺。」

包離春道:「請大人收下寶玉。」

林天來緩緩搖頭,道:「這玉原是田老闆之物,日後有機會可請貴鏢局歸換田家即可。」他心知田家大宅發生如此慘案,海山鏢局不能不知。這田老闆遺物,還是該歸還田家。

包離春道:「既然大人如此吩咐,小女子照辦便是。」林天來神情凝重,道:「田老闆除了託送寶玉,還有託送什麼東西?」包離春道:「這點無人可知,凡是來請託敝鏢局,都是我家主人親自接見洽談的,小女子從未見過田老闆本人。」

林天來推想包離春或許是因自覺相貌醜陋,自尊極強,不願見客,當即轉換話鋒,改口道:「不知鏢頭是何時啟程至武當?何時返谷?」包離春道:「大人來得不巧,我家主人昨夜匆匆啟程,並未告知何時返谷。待我家主人自武當返谷,敝鏢局會立刻派人至太守府稟告大人。」

林天來眉頭深鎖,道:「近日鏢局是否有什麼人來生事?或是運鏢過程與人結下樑子?」包離春道:「回大人,敝鏢局在江湖走鏢,向來是戰戰兢兢,全心全力護鏢送鏢,我家主人行事低調,以和為貴,江湖朋友一聽說海山鏢局,向來是稱讚的。」林天來知道雖然總鏢頭包海山不在,鏢局仍很多鏢師可保護鏢局,而包海山居然在自己壽辰前往武當,必是極為緊急之事。然包離春不知原由,再問下去也是於事無補,便道:「一切請小心,告辭了。」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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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四回   千驚萬險

    包離春道:「不知大人是否要在敝處用簡餐?」林天來道:「這倒不必,多謝了。」包離春又道:「是否需要古大力護送大人出海山谷?」林天來笑道:「這也不必了,我循原路出谷即可。」
    包離春又客套了幾句,林天來上路。他心中一直掛念案子,仔細想了一遍,疑點重重,本以為此次來到海山鏢局,一切謎團可解,未料包海山去了武當,寶玉已碎,更添疑竇。唯一收穫,是確定了方伊伊不是如田夫人所說,殺人奪寶而棄家出走。
    林天來心中反覆思考,未料已錯過出谷路,走到另一條岔路上,他渾然不知。況且進谷時也是滿腦子案情,根本沒用心去記路徑。
    不知不覺又來到一座大莊園,從門口到廳堂一路上燈火輝煌,結彩懸球,廳堂週圍掛著錦鍛,幾十個奴僕,部穿著鮮盛的服裝,見了林天來,垂手肅立,目不轉睛。這時已經是三更天,室內鋪著氈,掛著幔,燈燭輝煌。林天來心中沉吟:「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搞什麼鬼?」他因查案不順,怒氣漸升。
    再往前走,見一大殿,牆瓦都塗飾著厚厚的大紅油漆,所有的門檻都用黃銅包裹,上下都雕著龍紋,飾以金彩,金光燦爛,耀人眼目。地上鋪的台階,無論高低,是一色漢白玉,殿身尤其高壯闊大,樑棟都塗以赤金,畫著龍鳳,光耀射目。四壁用彩色畫著龍虎獅象,氣派非凡,富貴顯赫。
    忽聞門內馬嘶聲,進入一看,庭院一匹駿馬,馬上鞍蹬齊全。林天來懷疑是誰家走失的馬,再仔細看,卻隱約有個繡囊。解開來看,裡頭有一瓣蓮花,上面有一行小字,字跡娟秀,似是女子所書:「欲解案情,騎至即發。」卻不署姓名。林天來冷笑一聲。只見駿馬幾次點頭跪地,好像勸他快上馬的意思。林天來跨上馬背,馬立即向東南方奔馳。
    也不知道跑出去多少里路,到了一個地方,只見蓮花池一個連著一個,像帶子一樣,到了第三個池子旁邊,馬停住腳步,昂首長嘶,不再前進。眼前一座高大宅第,他正面對著紅色大門,聽到裡面有人說道:「來了。」門就打開了,有個小丫頭招呼他說:「請進。」林天來慢步往裡走。到了內室,只見燭光熒熒,發出碧光。繡室內垂帳中有呻吟嘆息的聲音。小丫頭走向前去說:「到了。」接著聽見一陣風鈴聲,帳幔慢慢打開,有個美麗的紫衣女子坐在床上。
    她緩緩抬起頭,輕輕的道:「大人,方伊伊沒有偷天下第一寶玉,這案子可以不用再查了吧?」
    若換做他人,林天來早已大怒,但不知怎地,對這位輕聲細語、不卑不亢的女子,他就是無法發怒。溫言道:「方伊伊下落未明,本官十分掛念她安危,若姑娘知其下落,還望告知。」心道:「況且不只方伊伊,達摩手跡、田老闆與丁一離奇死因、田夫人來歷、金老闆失蹤五大疑點尚未釐清,怎可停止辦案?」
    但聽得紫衣女子嘆了好長的一口氣,過了良久才道:「大人,小女子有一言相勸……」
    話未說完,「砰磅」一聲巨響,門窗破了八扇,一巨漢手持粗大鐵棍,站在門口,粗聲道:「包姑娘有令,別再耽誤大人行程,否則後果自行負責。」語氣平平,充滿威嚴,正是古大力。
    紫衣女子頑皮笑道:「我偏要耽誤。」古大力一怔,深深吸一口氣,全身骨節咯咯作響,隨著氣行路線,骨節也一節連著一節「喀喀咯咯」一路響過去。隨即舉棍直攻,這力道便是一匹馬也足已被掃倒在地。林天來驚呼:「別傷人!」卻見那紫衣女子左足輕輕踏上鐵棍末端,右足在古大力額頭點了一下,輕輕巧巧落在門外。她向古大力扮個鬼臉,道:「既然有你保護大人,也不需我獻醜,不玩了。」輕飄飄躍出牆。林天來正要進一步詢問,她輕柔曼妙身影已消失盡頭。
    林天來望著紫衣女子倩影,心中迷團更甚,怔怔出神,不禁嘆了口氣。回過神來,只見古大力額頭上有一腳印,正是紫衣少女方才所踏。他想笑又不敢,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嘴唇緊閉,強忍住笑。
    古大力道:「大人,海山谷名稱雖好聽,但危機重重,外人一進來,其實很危險的。」林天來「嗯」了一聲,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古大力道:「我們總鏢頭之所以選在這裡落腳生根,就是看上海山谷的險惡環境。」
    林天來見古大力質樸真誠,很是歡喜,見他外貌體型與丁一極為相似,只是太壯碩,好似兩個丁一並排綁在一起。想起丁一之死,心中又是一慟,柔聲道:「你怎麼會來海山谷,跟在包海山總鏢頭手下?」
    古大力道:「我從小力大無窮,一人幹十人的活也沒問題,以前我跟的主人,都是江湖賣藝的,總是因為我勤勞,自願幹活多,又從不抱怨,對我很看重。有一次,總鏢頭拉五百斤的煤回海山谷,經過一處大土坡,下坡時騾子瘸了腿,車子快要翻了,我恰好從旁經過,看了之後馬上在後面用力拽住車,慢慢下坡,安全送到海山谷,面不改色。主人知道後非常驚奇,很佩服我力大如神,就叫我跟著他做事。」
    林天來讚道:「你的神力,真是絕無僅有的。」古大力又道:「有一次,鏢行的人押送一批布匹去京城。途中遇到強盜來搶,二位鏢師上去戰鬥,都敗下陣來,一死一傷。當時我手裡沒有武器,情急之下,拔起路旁一棵小榕樹,橫掃過去,強盜們無法抵擋,都被活捉,從此總鏢頭就叫我專門押鏢販布。」林天來道:「想來總鏢頭對下人很好。」
    古大力道:「不錯。總鏢頭慷慨好客,對待下人如自己家人,還為我特別定製了一根精鐵棍子,長一丈二尺,重八百斤。我使棍既無師授,也無棍法,只靠一股勇力橫掃過去,無人能擋。我把鐵棍放在車後,普通人要八個才能抬得動它,而我單手拾起,就如捏一根草,盜賊們都不敢來招惹我。」
    林天來笑道:「原來如此。『海山雙絕』之『絕無僅有』的大名從此威震江湖。」明白古大力只是以氣力取勝,心念一動,隨即正色道:「使棍不是以力氣大小取勝,一根丈二的棍棒,手握中間,前後各露出五、六尺;手每移動一寸,棍棒兩頭就等於伸長了一尺,面對敵首要側身,你雖然是防備七尺遠的進攻,實際上只需注意七寸之地。這是因為,你的手只在上下左右六七寸的範圍移動,所以用力集中,握棒牢固,如此一來,對方打你,無機可趁;你打對方,卻極易成功,不懂箇中道理的人白白使用猛力,力氣耗完了,心裡就膽怯,所以會失敗。」他於公務閒暇之餘,喜讀武功寶典,一是興趣,二是健身。見古大力似乎未能掌握使棍要旨,不禁出言指點。
    古大力卻似完全沒聽見,道:「大人,谷中其實處處危險,很多人走進來,還不一定,……嗯,還不一定,……找到路出去。」
    林天來笑道:「很多人走進來,還不一定活著出去,你想說這個吧?」他遇到越難辦的案子,越是興致勃勃,精神奕奕。傲心頓起,昂然道:「多謝關心,我這就回府了。」大步走出,加緊腳步。
    古大力望著林天來遠去背影,完全無語,一臉茫然。
   
    此時天已亮,林天來走了大段路,見路旁一樓閣,甚破舊,前有一牌坊,斑駁蛛網,青苔橫生,凋零殘敗。樓閣外有牆圍起,中間鑿一水池,池子數十丈見方。林天來走進,坐在池邊,緩緩閉上雙眼,舒緩近日緊繃情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聞到一股檀香味,輕淡幽遠,但聞之神清氣爽。正疑惑著,背後被人一推,跌進一個幾丈深的坑裡。
    他抬頭看天,這坑足足有十丈高。再看四周,穴內有穴,內穴就像一個倒扣的大鍋,三面石頭尖利,前壁削平,高一丈左右,壁上長滿青苔,光溜無比。外穴不看還好,一看極度震驚:是兩隻小鱷魚,閉眼休息。
    林天來試著努力爬出洞,都摔下來,他繞著四壁,徬徨無措。忽一陣冷風吹來,一隻大鱷魚從壁上緩緩爬下,口裡銜著一頭麋鹿,餵食兩小鱷。牠見到林天來,就停住不動,接著朝四面看看,不但沒有撲爬向林天來,反而把剩肉拋給他,意思是也叫他吃些。然後領著小鱷魚,進內穴中睡覺去了。林天來想:「這鱷魚不傷害我,是由於吃飽不餓,到明早牠一定會吃我。」也不敢睡,抽出隨身短刀,全身緊繃,不敢大意。
    等到天亮,鱷魚未碰他,而是爬向內穴深處,不見蹤跡。
    折騰兩天一夜,林天來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睡了好半天,被一條冰涼之物驚醒,林天來急向右滾,迅速避開。定神一看,是條繩索,縛著盛飯的筐子垂下來。林天來餓壞了,拿過飯就吃,吃完飯繩子又提上去了。到了深夜,氣憤到了極點,悲嘆怨恨,滿肚子冤屈無處訴說。累到極點,又沉沉睡去。
    半夜醒來,他發現有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枕在他的脖子上,伸手一摸,怎麼濕濕黏黏,定神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是個鱷魚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立即起身,再仔細一看,是那隻大鱷,睡得正熟。原是那鱷魚吃下一條狗,狗肉熱性,因此牠像喝醉酒似的睡著,嘴角還流著白沫。林天來看著鱷魚,心裡琢磨:「他沒有害人之心,還跟我躺在一起,我如果趁他睡死了,殺了他,這可不算什麼英雄好漢。」再說自己也沒把握殺鱷,說不定一刀沒刺死,鱷魚受到攻擊,野性大發,更加危險。
    走到內穴,仰望著屋頂,林天來坐在石頭上,又把案子想了一遍,他時而閉目,時而低頭,想得入神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的環境。
    回過神來,忽然看見一樣東西像飛鳥似的落下來,感覺來到了身邊,原來是一個女子,用手輕輕拍了他肩膀,說道:「想來你一定很驚怕,但有我在,用不著發愁。」聽這聲音,他知道是昨日遇到的那個紫衣女子。女子說:「讓我救你出去。」便把一匹絹在他的胸膊間接連繞了幾道,纏縛得緊緊的,絹的另一頭繫在她自己身上,然後縱身一躍,騰空飛出了坑洞,在洞口遠處落地。
    林天來見過之前她避開古大力的輕巧武功,萬萬沒料到她竟是身懷絕技。只聽她說:「大人,請先回府吧,這案子方伊伊沒有偷寶玉,也沒有殺人。」頓了一頓,似乎難以措辭,又道:「包離春自然會派鏢局的鏢師保護你出谷。」說完不見蹤跡。   
    林天來回過神,眼前一條九尺大鱷!他驚魂未定,連退三步。再仔細一看,口中含著一隻人手,自肘而斷,鮮血猶滴。那鱷魚完全不動,彷彿泥塑。林天來走近二步,俯身過去,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是金老闆的手!錯不了,他右手無名指上有雞蛋般大的金戒指,那金戒指做工之細,天下無雙。」
    那鱷魚忽然轉向,往沼澤緩緩爬去。林天來大驚,想留下鱷魚,又無法可用。正在此時,眼前一巨大身影,正是古大力。林天來大叫:「古大力!來得好!快!快!快幫我留下鱷魚!」
    古大力被林天來忽然一叫,再看鱷魚口中有一隻斷手,想都不想,抓起鱷魚尾,對準沼澤旁一株松樹,猛甩過去。但聽得「啪」一聲,葉子如雨落下。古大力手抓尾巴,仔細一看,鱷魚還是叼著斷手。古大力裂開大嘴,大喝一聲,把鱷魚往沼澤旁的巨石直甩過去。但聽得更大的沉悶「噗」一聲,隨後又聽到「喀啦喀啦」二聲,那鱷魚已全身癱軟,彷彿無骨。古大力嘴角微揚,似是對自己的巨大力道感到滿意,再一看鱷魚頭,嘴裡還是叼著斷手。
    正懊惱,忽然後方一聲音:「大哥,讓我試試我的金剛拳!」
    林天來回過頭,看見又一壯漢,不禁一愣。原來是「海山雙絕」的另一絕「命不該絕」麥鐵拳。
    一見此人,林天來隨即想起:三年前審過的案子,一群惡霸到處欺凌人,被他判以重刑。
    壯漢名麥鐵拳,四川人,自小父母雙亡,舅舅扶養長大。當地流賊猖獗,麥鐵拳舅舅被地方惡霸抓獲,逼他交錢。其實他家連米都沒有,又從何交起?惡霸才不管,不交錢財,橫刀殺人。
    麥鐵拳當年才十五歲,躲在後面,看到情況緊急就跳了出來。騙惡霸道:「我知道錢藏在什麼地方,我帶你們去挖!」惡霸丟下舅舅,跟著麥鐵拳取財寶去了。在惡霸的監視下,麥鐵拳這裡挖個洞,那裡刨個坑,哪來的錢?  
    惡霸察覺這小子是在騙人,怎能放過他!麥鐵拳哭著央求道:「其實並不知道有什麼財寶,只是怕你們殺我舅舅,才出來騙你們的,我情願代舅舅死。」惡霸聽說被這個小孩子騙了,暴跳如雷,一刀就把麥鐵拳砍倒,揚長而去。
    麥鐵拳的舅舅找到他,察看他的傷情,只見頸骨斷了,咽喉沒斷,還有氣呢。就把麥鐵拳揹回家。養傷八個月,傷口才真正癒合,不過他的腦袋從此歪了。再也正不過來。
    又過了半年,舅舅生病,向金老闆舉債治病,欠了大筆帳務,不久過世。麥鐵拳無法償還,金老闆又逼價甚急,不得已自願給對方當奴僕。
    到了金家大院,金老闆待他非常苛刻,每天叫他舂米,並且嫌他舂得太慢,不准他用杵,只能用拳頭,還規定每天必須舂米一斗,若米舂得不乾淨還要被鞭笞。麥鐵拳萬般無奈,只好忍氣吞聲,賣力工作,即使稻芒刺痛皮膚、雙拳滲血,也不喊疼。起初,他的典期為三年,期限到了以後,由於仍無人贖回,遂廢止契約,水遠為奴。此時他因每天用拳舂米,兩拳肌肉盡創,骨堅如鐵。
    一次,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親自壓鏢,途中見麥鐵拳力大無敵,驚為奇人,立即向金老闆重金挖角,金老闆只要有錢賺,自己的腎也賣了,當然樂於同意。
*   *   *
    古大力道:「麥鐵拳,你來得正好,這鱷魚不知咬斷誰的手,你快抓住,讓林大人帶回府。」
    麥鐵拳雙眼一瞪,凌空跳起,別看他手腳粗壯,這一躍竟越過了林天來頭頂,林天來抬頭一看,只見兩個宛如虎頭般大小的巨大拳頭在空中急速落下,林天來也不禁往右跨了半步。
    「波」的一聲,麥鐵拳落下時伸出雙拳,狠狠往鱷魚頭打落。鱷魚緩緩閉上雙眼,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隨即再也不動了。林天來正要走近,麥鐵拳伸手去拿斷手,卻怎麼拿也拿不出。原來他這一拳力道過猛,鱷魚上下齒顎完全密和,無縫無隙,除非鱷魚自己開口,否則任憑力氣再大,天下再無一人可自鱷魚口中拿出斷手。
    麥鐵拳搔搔頭,喃喃的道:「這該如何?」古大力正要說話,林天來道:「不要緊,先這樣吧,」話未說完,那鱷魚忽然睜開眼,快速爬入沼澤,不見蹤影。原來鱷魚裝死,三人反應過來時,早已潛入沼澤深處。
    林天來極度扼腕,懊惱道:「可惜沒抓住,不然的話,把斷臂取回,找個高明大夫,說不定可接回。」麥鐵拳道:「莫非大人識得此人,知道是誰的手?」林天來道:「那是金老闆的手。」
    麥鐵拳「啊」的一聲,他剛才站在鱷魚另一側,所以一時之間沒有認出右手金戒指,道:「 大人,我這邊看到的斷臂,是被撕扯下來,如此嚴重外傷,金老闆多半已失血過多而死。如果斷口切平,或許還有機會可以接起來。」
    林天來暗自佩服,自嘆弗如,心想:「麥鐵拳外形粗獷無比,心思竟是如此細膩!」又想:「金老闆雖然慳吝成性,刻薄寡恩,但卻落得如此下場,死無全屍,命喪鱷魚口,令人欷噓。」
    三人即刻往出谷小路而去。古大力道:「對了,二弟,你怎麼來了?」他兩人被包海山收羅,以兄弟相稱。麥鐵拳道:「是包姑娘特地命我保護林大人。原來林大人在海山谷這短短幾天,江湖起了大波瀾。」林天來眉頭一皺,古大力急問:「出了什麼事?」
    麥鐵拳道:「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魔已經來到湖北!」
    林天來、古大力齊道:「毒魔已經來到湖北!」林天來臉上微微變色,似是欲言又止,不禁加快腳步。
    古大力、麥鐵拳對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聞其名,其餘並不知詳,更何況自己只是奉包離春之命保護林天來,更不多問。
    三人一路無語,林天來心事重重,面色凝重,田老闆大案未解,現在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他隱隱約約覺得,兩事必有牽連。
    來到海山谷口,天色已晚,麥鐵拳道:「大人是否需要我們護送回府?」林天來道:「這就不必了。」古大力道:「大人英武勇猛,想來也不必怕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是身子貴重,還有重大案子要查,還有多少小百姓要靠大人申冤,含有很多人間不平事等著大人去伸張正義,請保重貴體,無須作無謂犧牲,白白被傷害了。」
    林天來萬萬沒想到古大力如此粗人,竟有如此窩心話語,看他說得如此誠懇,心下大為感動:「古云人不可貌相,誠哉斯言!這兩人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包海山眼光如此銳利,收羅兩人,絕非因為力大無窮而已。」淡淡一笑,道:「那毒魔要傷我,未必有這麼容易。」話才說完,忽然聞到一股淡淡檀香,隨即一個沙啞聲音在背後傳來:「嘿嘿,我倒真想看看容不容易。」
    三人大驚,此人竟可一路隱隱相隨而完全不被知覺,三人對於他如何出現,全然不知。身手如鬼如魅,思之令人不寒而慄。再看其人,四十多歲,面色深黑,雙頰凹陷,輪廓深邃,似非中土之人,頭髮捲曲,雙眼瞇成一線,明明是睜著眼,卻好似閉目好像睡著了。
    麥鐵拳大怒:「來者何人?膽敢在海山谷撒野?還對太守大人無禮?」大喝一聲,右拳直攻,猛打過去。
    那怪人「嘻」的一聲,不避不閃,左肩看似就要結結實實受了這一拳,卻又輕輕一斜,巧秒閃過,臉上表情充滿輕蔑。古大力抄起鐵棍,橫掃怪人頭部,怪人右手食指與中指輕扣,在古大力左腕一彈,古大力的鐵棍差點脫手。那怪人更不答話,右手劃了小圈,往林天來額頭拍去。
    這三招一氣呵成,快速絕倫,閃得極快,攻得極妙。其實古大力與麥鐵拳雖力氣極大,罕有人敵,但若論招術精妙,那可是萬萬不及。林天來只覺額頭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了一下,隨即聽那怪人哈哈大笑,用沙啞聲音說道:「你別再查案了,好好休息吧。」飄然而去,不見蹤跡。
    麥鐵拳本欲急追,古大力道:「別追了!」其實他心知肚明,怪人身手怪異,就算追上,憑著力大無窮也拿他無可奈何。轉而問林天來道:「大人可受傷了?」
    林天來額頭滴汗如雨,全身發冷,道:「快,快到太守府,幫我找韓業,雇一輛大車;還要最健壯,最有耐力的雙馬,快找韓業來,快去快回!」說完倒下,全身彎曲,雙膝碰頭,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拉緊的機弩。
   
    韓業火速趕到,謝過古大力,將林天來安置大車上,看了這症狀,喃喃的道:「這是毒魔下的毒手!」古大力看林天來不斷扭曲,只好將他綁在鐵棍上。但林天來中毒之後身體一直自彎,竟把繩子繃斷。麥鐵拳見狀,找了牛筋與麻繩,浸油後,再與古大力聯手,把林天來綁在鐵棍上。若不這樣做,只恐林天來沒被毒死,就脊骨折斷而亡。
    林天來甫中此毒,全身會捲成一圈,在地上不斷轉圈,痛不欲生,無藥可解。然此毒毒性極怪,中毒隔日之後,每日僅有子時發毒。
    回府之後,韓業細心照護,林天來日間意識清楚,但每日子時一到,飽受此毒之苦,且毒發後全身虛脫,疲軟無力,須調養一天。經一天休息,又是一陣毒發,苦不堪言。林天來認為此毒如此斷續發作,身受之苦,比直接毒發身亡更折磨人。
    這日差役忽來稟告: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下山,正前往本府!
    原來八無在少林寺聞知田老闆受害,天下第一用毒高手重出江湖,太守林天來為了查案受傷,少林珍寶據傳聞已落入奸徒之手,種種傳說,繪聲繪影,此案與少林寺相關重大,全因田老闆手中有少林寺鎮寺之寶而起,現在田老闆死因未明,毒魔重出江湖,辦案的太守因此受重傷。八無認為責無旁貸,為了協助查案,平息事端,將少林寺僧務託交達摩堂首座後,親自下山,從河南風塵僕僕,一路直奔湖北。
    這晚子時,林天來毒發後,坐在床沿休息,召韓業來,溫言道:「你博學多聞,天下無雙,告訴我多一些這位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的事,我想多了解。」韓業說起八無方丈,其中最令人動容,乃是「剌血寫經」。
    許多高僧剌血寫經,這是修煉,一種極高境界的自苦自磨。少林住持八無方丈,自十三歲出家,已歷二十七年刺血,寫了五百卷彌陀經、一百卷金剛經、一部法嚴經,雖形骸似槁木,血枯骨立,卻仍誦唸佛聲,屢屢不絕。在剌血寫經過程中,需搭配佛號聲,是血寫佛經的一套儀式,即每書一字,必三作禮,三圍繞,三稱佛名。以繁重刺血寫經的儀式,造成自身肉體極端痛苦,以堅定信仰,柔軟本心,精進道業,體悟佛性。
    林天來喃喃的道:「這位八無方丈,其悲心與願行真是曠古所無。」默想其法號八無「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更覺其人道德高尚,境界高深。
    韓業又道:「八無方丈自十年前開始,每年十二月初一在大雄寶殿內舉行『書福』盛典:包括祈福、書福、送福、迎福四步驟。祈求蒼天賜福,神天福佑。」
    林天來道:「真是一代宗師。為眾生祈福,讓人好生景仰。卻不知祈福、書福、送福、迎福四步驟是如何運作?」
    韓業道:「初一清早,天未破曉,方丈在方丈院誦畢金剛經,隨即到六祖殿拜佛,這是祈福。再到後殿用一丈二的大毛筆,在四尺見方的雲龍大紅朱箋紙上寫一個大的福字,這叫書福。然後將這個福字保存在大雄寶殿內,叫留福。至此,可算龍天諸佛已把福氣降下,這叫第一大福。方丈出六祖殿,再進二祖庵,書寫第二個大福字,並將這整個福字帶回方丈院,懸掛羅漢堂上。從這天起,要天天到六祖殿漱芳齋,在一尺四寸見方的大紅朱箋紙上反覆書寫福字,一直寫到當月二十五日為止,用這些福字為天下百姓祈福。第二年正月初一,八無方丈早起,趕至二祖庵禮佛後,至大雄寶殿取回去年十二月初一日寫的那個福字,是謂迎福。回到方丈院內,把迎來的福字懸掛於六祖殿內,叫受福。最後再寫一個福字懸掛於二祖庵,至此典禮完畢。」
    林天來肅然道:「方丈大師心心念念,為天下蒼生祈福,此大悲心,大慈心,此恆心毅力,為佛教為眾生,真是一代大宗師!」
    少林寺位於河南,河南與湖北並不遠,又過了五日,八無到府。
    林天來一見,心中一凜:「原來少林方丈竟然如此年輕!」八無心中也頗為訝異,暗忖:「久聞東陽太守林天來辦案如神,破案連連,沒想到如此年輕!」溫言道:「大人身子是否安好?這些日子辛苦了。」
    林天來嘆道:「這毒太過凶猛,白晝還好,就是每日子時發作一次,全身宛如在地獄中。」八無道:「依我所見,此毒恐將日久愈深,愈難治癒。勸大人及早就醫。」林天來道:「找了高明的大夫,無一人會驅毒。」
    八無道:「若我所料不錯,世間只有一人可解此毒,他是人稱一帖神醫的祈一帖。」
    林天來喃喃的道:「一帖神醫……一帖神醫……」這時韓業送上清茶,八無謙謝。林天來道:「韓業,你可坐於此位。」說著向桌子一指,韓業在八無對面坐了下來,他知道林天來要借用他廣博知識,有他參與研商治傷對策,應可省事不少。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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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五回   一帖神醫


    八無道:「不知那一帖神醫有何習性?我們若冒然求醫,會不會太過唐突?」

    韓業道:「神醫本名祈一帖,從小體弱多病,所以,祖母給他取了『一帖』的名字,希望他再吃一帖藥,病就可以完全好。後來他醫術愈來愈剛高超,給人看診,只需一帖,任何怪病,一律根除,聲動鄉里,名震天下,求醫者門庭若市,絡繹不絕。他的性格也很怪:對合得來的,說起話來娓娓不倦,廢寢忘食;對不合意的人,則白眼朝天,不答不理,可以整天不講一句話。他對貧窮病人,常施捨藥方藥材,不收錢;如病況危急,他可以每日出診二次、三次,不辭辛苦。如果是富貴人家請他,只要在禮貌上積稍不夠周到,他就往往要生氣不肯去,有人問為何如此,他說:『這些富人庫中有銀,倉中有糧食,死了有什麼關係?如果是窮人,他要自食其力,老婆孩子要靠他,死了怎麼行?』」

    林天來嘖嘖稱奇,韓業又道:「我還在田老闆家的時候,有一陣子他不知怎地,一直咳嗽。以為只是染上風寒,看遍名醫,吃遍各種名貴藥材也好不了。一帖神醫雖然不喜為富貴人家出診,但田老闆樂善好施,善行遍地開花,所以神醫樂於為他診治,道:『你不必再去看別的醫生,我可以為你診治。你平時太喜歡吃辣,辣能生痰,你的病是胸腹之間有痰造成的,只要煎服犀角、人參、膩粉、白礬,就可痊癒,不用擔心。』田老闆相信他的話,吃完他開的藥方,果然就好了。」

    林天來、八無緩緩點頭。韓業又道:「隔了半個月,田老闆染了瘧疾,一帖神醫只開一帖,那就是丹砂、曾青、雄黃,雌黃、磁石、金牙,製成『太一神精丹』,就這一帖,完全治癒。」

    八無讚道:「你記性真好,這些藥名居然記得住。」韓業被稱讚,受寵若驚,忙道:「大師過獎,我只是想,如果記住藥方,日後若村裡有人再生同樣的病,我就可以幫上一幫,也就不用勞動一帖神醫出馬。」八無點頭稱是。

    韓業問道:「大人還記得田夫人嗎?她喜好武功。」林天來微微一凜,又想起她舉手間連斃六血門的高段兇殘武功,功力之深,豈只是「喜好武功」的泛泛興趣而已。韓業道:「田夫人平日喜舞劍,有一次,手舞足蹈,無意間劃傷了臉頰,一帖神醫出藥方:『用白獺髓,和著琥珀粉末涂搽。』不久便好了。」

    八無點頭道:「琥珀可以入藥,有鎮痙、去瘀,彌創生肌的功能。琥珀盒打碎,可作金創藥。」韓業又道:「但琥珀用太多,傷好之後,眉心留下一點紅痣,這點紅痣使夫人更加美麗。」八無道:「既然提起田老闆與田夫人,大人並無須太過掛懷,眼下第一要緊之事,是請一帖神醫去除這天下至毒。」語氣甚是憂心。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一事,道:「這位神醫還有一段佳話。」林天來和韓業一起望著八無,八無道:「在離少林寺不遠之處,有一座明淨寺,住持福遠是我舊識,他有時會到少林寺探望我,與我切磋佛學,談武論藝。有一陣子他很久沒來看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忽然生了很重的病,我去看他。一見之下,無法置信,他已經不像我認識的朋友:兩眼渙散無神,像是受了什麼驚嚇,說話聲音有點發抖。我看了很不忍心,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說每日到了作晚課時,東廂房裡的罄沒有人敲,卻會自鳴自響,並非偶爾,而是天天,聲響清晰可辨,但絕無人去敲擊。他就這樣一日日活在驚悚之中,認為是前世冤親債主前來索報,業力牽引,業障現前,因果業報,時候已到。」

    林天來、韓業對望一眼,默默無語。八無又道:「我回到少林寺,召集眾僧,述明原委,以為集思廣益,可有破解之法。但大家還是不知原因。」林天來道:「會不會是頑皮小沙彌偷偷敲了罄,躲起來。」他審案無數,推理思維一流,是以有此聯想。

    八無搖頭道:「福遠住持作晚課時就在東廂房,如果有任何人進來敲罄,他一定會看到。」韓業道:「會不會是貓狗跳上桌子,撞到罄?」八無道:「那罄有臉盆大,貓狗肉身柔軟,就算撞到罄也不可能發出罄音。」頓了一頓,又道:「過了半月,一天傍晚,也許是因緣成熟,一帖神醫到明淨寺,當時福遠住持正在作晚課,神醫一見住持,即知住持重病。過了三天,神醫再度來到大殿,對即將作晚課的住持道:『借我一把銼刀,我可以治好你的病。』福遠被不擊自嗚的罄聲弄得精神幾近錯亂,雖然不太相信一帖神醫,但抱著試一試也好的心理,還是勉力找了一把銼刀。神醫握著銼刀,仔細打量罄,然後在罄上銼了幾下。對福遠說道:『我保證罄再也不會不敲而響了。』一直到晚課過後,罄都沒有再響。福遠如釋重負,心中歡喜,請教神醫。原來當日神醫見福遠精神萎頓,目光渙散,悲心即起,心中默默決意助他。神醫一連三天都到寺中,卻無人知曉。他終於發現,寺院晚課時,在寺院裡的大鐘被連續撞擊後,聲音與罄音律相合,產生共振,於是罄才會自動響起,發生擊彼應此的現象。神醫拿銼刀把罄銼了幾個缺口,把音律變了,敲鐘時磬就不應。從此,以前每天定時自嗚的罄,不再無緣無故自響,福遠的病也就不治而癒。」

    林天來大為驚嘆,道:「神醫真神人也。」

    八無道:「病從心生,心不亂,則病自癒。」

    韓業道:「說到病從心生,我想起方伊伊。有一次,她晚間經過池塘邊,因為口太渴。就以雙乎掬水而飲。第二天早晨,經過水池邊,才發現池中有許多小紅蟲漂浮,因此得到重病,田老闆找了好多名醫,全沒效。最後請到一帖神醫,他沒見到方伊伊,光聽田老闆述說,就道:『我有方法了,你放心。』原來神醫剪紅絨線如小蟲狀,拌到瀉藥內,製成藥丸。方伊伊服過藥後,拉出的大便中有看似許多小紅蟲,於是病就好了。」

    林天來一聽到韓業提及方伊伊,不禁擔憂道:「不知她現今何在?是否安全?我去了海山鏢局,弄清她並沒有偷天下第一寶玉。」

    八無道:「大人可先安心養病,待身子痊癒,我自當全力協助,全力把少林珍寶與田宅大案解決。」

    韓業見林天來悶悶不樂,眉頭深鎖,深深掛念,又道:「金老闆之所以發跡,也是跟一帖神醫有關。」

    林天來驚道:「什麼?一帖神醫怎麼會幫金老闆?」韓業笑道:「金老闆慳吝成性,一般人認為對這種人,神醫是絕不可能幫的。但神醫心高氣傲,認為天下無一病不可治,金老闆看準這一點,終於激得神醫幫他。」

    八無也不禁莞爾,道:「願聞其詳。」其實他希望藉由大家輪流述說神醫天下無雙的絕妙身手,讓林天來轉移注意力,稍稍減緩對中毒的極度恐懼。

    韓業道:「正所謂樹大招風,很多人故意找麻煩,跑來找一帖神醫看病。金老闆那時還沒發跡,只是小商人,有一天跑去找神醫,神醫問他:『你有什麼病?』金老闆說,聽聞天下第一神醫無病不治,只要一帖,任何怪病皆除。我有一病,是天下第一難治之病,連你這位天下第一神醫也無法治癒我。神醫就問什麼病,回答說『窮病』。神醫又問:窮病又如何?金老闆說,你既然能治百病,能替我去掉窮根嗎?神醫想了一會兒,道:『這也不難,你去買一顆朱槿花,其莖葉皆如桑,葉光而厚,樹高四五尺,枝葉婆娑。自二月開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紅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條,長於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一叢之上,日開數百朵,朝開暮落,插枝即活。第二年的這個時候,你就不會窮了。』金老闆猜不透神醫的意思,姑且先照他說的去做。第二年,朱槿花很快開了;葉子很茂密,金老闆跑來告訴神醫。神醫似乎早就知道,只是淡淡的道:『成了,你回去吧,會有人送錢上門的。』金老闆還是不相信。五天後,來買朱槿花的人一個接一上門。原來從那天起,神醫每開一個方子,一定要有幾片朱槿花的花瓣。那些人到藥鋪買不到朱槿花,回去問神醫,神醫就指示他們到金老闆家裡去買,所以他家門庭若市,自此發跡。」

    林天來緩緩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我從未知曉。」此時已接近子時,林天來毒發,額頭汗滴如雨,劇烈嘔吐。八無不忍,欲以少林至純至陽至剛易筋經灌注林天來,無奈林天來全身蜷曲,如車輪轉動,無止無歇。八無束手無策,只好輕輕唸起金剛經,希望能減輕林天來痛苦。

    過了一時辰,毒性已過,林天來道:「大師,這……這毒厲害得緊……」八無示意林天來勿多言,保留體力。天色已晚,八無至太守府客房歇息,三人明日將啟程前往一帖神醫住所求醫。
   
    次日清晨,八無問韓業道:「不知那一帖神醫住所何在?」

    韓業道:「一帖神醫原是京城陵圈人,他年輕的時候,生性散淡,不求名利,常喜遊歷名山大川,採來草藥,在京城出售。不過,他賣藥時,最不喜他人討價還價,其實他天生應該也是倔脾氣。他的藥是不二價的,誰買藥時要是多說一句,他就不賣。五十年來,都是如此。一天有個女子前來買藥,她並不知道,面前這個老頭就是一帖神醫,便很習慣還起價來。神醫當然不會為這個女子破壞自已的規炬。那女子喋喋不休,神醫乾脆扭過頭去,不再理她。更激起那女子的憤怒,她對著這個倔老頭發火道:『哼,你又不是一帖神醫,你也想不二價嗎?』事後,一帖神醫中很不平靜,自嘆道:『我在市上賣藥,為的就是逃名。可今天連這個區區小女子,竟然都知道有個一帖神醫,我還賣什麼藥啊!』他從此取消了京城賣藥之舉,徹底遁入山中。現在應該有九十歲了,一個人獨居於杏林小軒。」

    八無和林天來均想:「九十歲的老人,依然行醫不輟,精神可佩。」

    林天來叮囑韓業,有任何田家大案或田夫人線索,要立即稟報。隨即出發,上次把林天來從海山鏢局載回太守府的馬車還在,就由八無親自駕車。

    經過一日趕路,來到傳說中的杏林小軒,已是夜間。軒內一人,負手而立,林天來只覺身影甚是熟悉。進入一看,竟是田老闆家的廚子萬刀一!當林天來在田老闆家問案,第一次見到此人,心中忽然覺得像是被人用大槌重重狠狠槌了一下,但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現在又於此相見,這種感覺又在心頭升起:「眼前之人怎麼如此面熟!我一定在哪見過他的!」

    林天來大為驚奇,急問:「你怎麼來神醫家?原先的田家到底出了什麼事?後來你有再見過田夫人嗎?」萬刀一道:「老爺發生不幸後,夫人給我們一筆錢,算是給我們的安家費,要我們另謀生路,我也就離開了,實在不知夫人在哪,也不知後來發生的事。有一次身體不適,來求助神醫,後來神醫正鑽研食療效用,恰好我又懂烹飪,兩人越說越投機,我就在此住下了。」林天來聽畢,雖覺疑點甚多,但就是說不出怪在哪裡,拼命思考,不得其解;心中有個疙瘩,眉頭深鎖,憂心忡忡,胸口很悶,極為痛苦。

    萬刀一道:「兩位連日趕路,想必飢餓,且讓我送上餛飩,給兩位暖暖胃。」來到西側小廳,中央置一「餛飩擔子」,蘇州俗稱駱駝擔子,前頭是鍋灶,下有炭火;後頭上格置各種醬料,中格放碗匙與筷子,下格有抽屜,中有隔層,左置餛飩,右放麵條。最下格放置湯罐,內有原湯與青菜,洗碗的水盆與用水則懸於擔外,叫賣敲的梆子則綁在後支撐棍上,兩頭以扁擔相聯,其上有薄木板凸起似駝峰,故名。或因擔子過沉重,挑擔者負荷似駱駝而名之。

    八無茹素,萬刀一心細,餛飩內餡以剁碎香菇和豆乾包成。萬刀一道:「神醫為人治病後,不受謝,不收禮,只要求治癒者在他房前栽種杏樹做紀念。輕者一株,重者五株。數年後,蔚然成林,紅杏累累。建一草倉,告訴人們,要杏果的,不用付錢,只要拿一斗穀子來換。如此,穀子堆滿倉,他又用這些穀子就濟貧民。所以此間稱杏林小軒。」八無微頷稱許。

    眼見子時又將屆,八無十分憂慮林天來病發,道:「不知神醫是否肯醫治?」萬刀一道:「神醫醫治尋常百姓,手到病除。可是醫治達官貴人,有時卻不能生效。甚至治療時程更久,花費藥物更多。這段日子我與神醫研討食療醫術,神醫曾感嘆,貴人比百姓難治,有四大原因:行醫講究『神』與『意』,肌膚之間判別非常微小,大夫按神意運用妙術。針石之間,相差毫末,效果相反。這種神意存於心與手之間,可以治病而難以言宣。而貴人在接受珍治時,存在四難:一是往往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不從大夫的治療意見;二是常常不愛護自己身體;三是體質不強,不能接受藥物治療;四是好逸惡勞。正是由於貴人存在上述四難,所以療效有時不好。」

    林天來與八無對望一眼,均想:「這真是聞所未聞,絕妙理論。」心中對神醫的崇敬,又添一層。就在此時,屋內傳來生歌聲,那沙啞又嘹亮聲音唱道:

            要活九十九,早起看日頭。
            要活九十九,走路甩開手。
            要活九十九,清晨跑步走。
            要活九十九,不怒少喝酒。
            要活九十九,不怕賢妻醜。
            要活九十九,睡覺不蒙首。

只見老人身形極高,比一般人足足高出一尺,但又極瘦,彷彿木片,走起路來輕輕飄飄,搖搖晃晃,宛如紙鳶,正是祈一帖。他今年高壽九十,但望之如七十歲,白髮白鬚,手長腳長。

    萬刀一輕輕一笑,走進內堂清洗碗筷。

    八無雙手合十,道:「久聞神醫威名,技壓天下,無人能出其右。這位林大人急公好義,日前辦案,不慎遭暗算,煩請神醫妙施聖手,為林大人療毒。」祈一帖微微一笑,道:「兩位請隨我來。」林天來與八無大喜,以為開始療毒,跟著神醫來到內堂。

    沒想到內堂甚是雅致,文房四寶倶足,卻不見針灸藥帖或任何藥材。

    原來祈一帖非常重視寫字這樁事,並以善於書法而自傲。他對文房四寶都很考究,一定要用象牙、犀角做筆管,用細勁的狸毛做筆心,筆心外用秋兔的毛覆蓋,用這樣來製成筆。他用的墨-定要用松枝燒出的細煙,還要和入麝香,使其香氣久存不敗。對紙的選擇也極講究,只用那質地堅薄、又白又滑的好紙。一幅字寫成,更是自重自愛珍貴得不得了。

    八無微微失望,林天來有點心急,只見祈一帖興致勃勃,喜道:「兩位請看。」八無以為是藥方或是藥材,但見祈一帖拿出二王真跡等書法作品,都是唐貞觀年間,太宗命魏徵、虞世南、褚遂良等大家鑑定過真偽,判定無誤的。其中王羲之的墨寶,楷書、行書一共二百九十頁紙、裝訂成七十卷;草書二千頁紙,裝為八十卷。王獻之,張芝等人的書跡,則根據多少各自成卷。在每頁每卷的騎縫和首尾,都蓋了「貞觀」字樣的印章。凡是草書帖,都有褚遂良楷書小字的釋文,用另紙寫好附在原作之旁。這些書法作品,許多都是漢、晉古本,也有一些是梁、隋的官府藏本。

    祈一帖道:「一個人在某項技藝到達顛峰之後,一定要培養另一項嗜好。」對自己的收藏頗為自負,得意洋洋。

    林天來眼見子時快到,忍不住問道:「神醫,這毒是否有解?」祈一帖道:「解毒之法,存乎一心。愈難解之毒,常常就是一般人所想不到的解法。天生萬物,一物剋一物,相生相剋,大人所中之毒,必然有解。」八無和林天來至此方鬆了一口氣。

    祈一帖續道:「我生平治病無數,但從不白白出手。」

    兩人憂心再起。好不容易來到神醫住所,他也說此毒可解,不知又要出什麼難題?林天來道:「來此間之前,已聽聞神醫妙手仁心,至於療毒代價,神醫請說便是。」八無道:「此案牽連太大,本寺鎮寺之寶,田老闆死因,寶玉之謎,丁一之死,田夫人下落,在在需要林大人智慧破案。當然,林大人痊癒之後我也必定全力支援,全程參與。懇請神醫再施妙手,驅毒療毒。」

    祈一帖微微一笑,道:「妙手仁心,如何敢當?不過是誠心祈求,天下生病的人少一些罷了。」看了兩人一眼,又道:「林大人辦案如神,方丈慈悲為懷,江湖人士,同所欽仰。但我幫人治病,只有一個條件:被我治病和陪他來的,都要說個笑話。」

    兩人啞然失笑,林天來心道:「原來如此。怎麼之前從未聽說?想必是神醫要被治的人保密,不可說出他的要求。」八無則想:「這種醫療費用真是特殊,曠古未聞,說笑話的心情可以變好,而神醫蒐羅笑話,說給其餘病患聽,也有助放鬆病患心情,一舉兩得,確是神醫獨有智慧。」

    但見祈一帖笑吟吟看著兩人,道:「如何?此醫療費用,請兩位先付,否則就算武林再有名望之人,或是極有權勢之人,我也不醫。我活到九十了,也夠本了,沒有親人,誰也別想脅迫我。」神情傲然,氣勢懾人。

    林天來道:「神醫行事風格,妙想天開,開古今未有之格局,確實令人敬佩。」

    祈一帖道:「這位少林方丈,法號八無,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笑話想必是好的。」

    八無道:「既然神醫的療程如此特殊,我就獻醜了。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竈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竈皇帝,大驚道:『哪有做媒的怎麼這般黑?』竈皇帝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祈一帖撫掌而笑,道:「妙極!妙極!」

   林天來淡淡一笑,道:「有一位衙府裡的小差役,與伙伴們開玩笑說:你們信不信,我能使縣官學狗叫。伙伴們都說,不要吹牛了,堂堂的縣太爺怎麼可能學狗叫呢?那人說,不然來打賭。伙伴們說,這樣吧,如果你真能使縣官學狗叫,我們大家就請你喝酒。如果辦不到,你請我們喝酒。小差役走向衙門。伙伴們在門口偷看。縣官見了小差役,就問:你不是回家休息?怎麼又來了呢?回答說:老爺剛上任,鄉親有件小事,托我來麻煩一下老爺。我們鄉裡盜賊很多,想請老爺出一個文告,叫家家戶戶都養狗。因為狗一見生人就叫,盜賊聽了害怕,自然不敢來了。縣官一想,頗有道理,說:既然這樣,我家也該養能叫的狗,但突然之間,到哪裡去找那麼多狗呢?小差役說:最近我家買了幾條狗,但這些狗與其他狗叫聲不同。縣官問:這些狗是怎麼叫的?小差役回答說,它們『呦呦!呦呦!』的叫,和鹿的叫聲差不多。縣官哈哈一笑說:你太無知了,好狗都是『汪汪』叫,『呦呦』叫的,算什麼好狗呢?伙伴們在向外聽到縣官學狗叫,不禁掩口而笑,小差役知道自己贏了,便說:老爺,你如果要找這樣叫的狗,我一定替你找。於是拱手作揖,向縣官告別。」

    祈一帖大笑,八無也不禁莞爾。

    祈一帖道:「兩位的藥方我收下了,我也來說一個。五台山某禪師收留了一個小徒弟,年齡只有十三歲。五台山很高,師徒們在山頂修行,從不下山。多年以後,禪師帶弟子下山,小徒弟連牛馬豬狗都不認識。師父因此指著所遇見的東西告訴他,說:這是牛,可以耕田;這是馬,可以騎;這是雞狗,可以報曉,可以守門。小徒弟一一答應。過了一會兒,一個少年女子走過來,小徒弟驚奇問道:這又是什麼東西呢?師父怕他動心,嚴肅對他說:這個東西名叫老虎,人靠近它一定要被她咬死,連屍骨都不留。小徒弟也點頭答應。晚上,回到山上,師父回他:你今天在山下所見到的東西,有沒有心上還想著的?小徒弟回答說:別的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裡總覺得捨不得。」說完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八無與林天來相顧駭然。

    林天來表情略微尷尬,心想還是趕緊轉移話題,於是問道:「請問神醫此毒解法?」。祈一帖不答,卻道:「方丈大師,請問你右手虎口是否有一小紅點?」八無大為驚訝,道:「這……這小紅點連我自己仔細找都幾乎找不到,要很用力看才看得出,別人更不知曉,神醫……你,你……從何得知?」

    祈一帖道:「五十年前,一婦女懷孕,孩子即將生產。生了七天孩子還是生不下來。藥物、符水無所不用,都不奏效,只好等死。孩子的爹請來每個大夫,都說:『這用什麼藥都沒用,只有用針刺療法,但我的技術還沒有到這一步,不趕下手。』孩子的爹來求我。說:『不敢請先生治,但人命關天,請試一試。』我試了一試,跟他說:『不會死!不會死!』叫他燒一壺熱水,用熱水暖孕婦之腹,也暖腰。然後我用手上下撫摸,問婦人:『如何?』那孕婦略微皺眉,道:『有點痛。』開始呻吟,生下一男孩,母子均安。她家裡的人驚喜拜謝,謝我如神,而不知道我用什麼方法。我說:『孩子已經出了胞胎,但有隻手緊抓住母親,不能解脫,所以,吃什麼藥都沒效。剛才,我沿著孕婦肚皮,隔著孕婦肚皮,慢慢摸出孩子手的位置,用針刺了他的虎口,他一疼痛就縮了手,所以很快就能順利生產,沒有別的方法。』」說完,請人把剛洗完澡的孩子抱過來,孩子右手的虎口上果然有針次的一個小紅點,如果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

    林天來大為驚嘆,佩服無已。

    祈一帖道:「林大人,我見你心事重重,神色鬱鬱,對治癒病情,實為阻力。」

    林天來道:「田老闆突遭不測,這案子發生太快,牽連太廣,關係太大,我食無甘味,睡無好眠。」祈一帖道:「了解訟情有五種方法,大人知道嗎?」林天來肅然起敬,道:「晚輩恭聆高論。」

    祈一帖道:「一是辭聽,言辭明快真實,煩碎則虛假。二是色聽,有理則色正,無理則臉紅。三是氣聽,理直則語氣舒緩,心虛則語氣急促。四是耳聽,理直則聽言穩重,心虛則聽言不安。五是目聽,理直則眼神明亮,理屈則眼神無光。」

    八無一言不發,表情凝重,全神貫注,認真聆聽。隨即恭敬請問:「神醫想必有救治林大人之法?請施聖手!」

    祈一帖笑道:「人之患病,其原因只有兩瑞,或內傷七情,或外感六淫。七情者,喜、怒、憂、思、悲、恐、驚,乃人的心理七種情意變化,本屬正常情況,但情意波動過於強烈或突然,或持久反覆,刺激太大,超過了人體本身正常生理耐受程度和調節範圍,使人體代謝紊亂,臟腑陰陽失調,導致疾發。六淫者,風、寒、暑、濕、燥、火。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於風寒暑濕燥火。要之,六淫是由外而及,從口鼻或皮毛侵入肌體,而七情則從內而發,直接影晌有關內臟而患病。」

    林天來看了八無一眼,更加心急。八無輕輕搖頭,示意稍安勿躁。祈一帖更加慢條斯理,緩緩說道:「七情內傷致病,其特點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直接傷及內臟,影響內臟生理功能,且不同的情志變化,傷及不同的臟腑。即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悲傷肺,恐傷腎。二是影響臟腑代謝,導致升降失常,表現為『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憂愁者,氣閉塞而不行。脾,悲傷過度,必傷肺而脾屬土,肝屬木,木克脾土,脾土不足,則危及肝木。況肝喜條達,長期憂鬱,則肝氣不舒。而悲傷過度,必傷肺金,肺虛而邪易入,脾為肺之母,脾愈傷而肺愈弱,故成肺癆之疾。」

    八無心想:「憂愁造成氣閉,悲傷過度必傷肺,怪不得神醫要蒐集笑話了,用心很深。」

    林天來道:「這毒好生奇怪,每日子時發作。」祈一帖道:「不發作時呢?」林天來道:「不發作時,我一如往常,不受影響。」祈一帖點頭道:「這就是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八無與林天來對望一眼,心中一喜,以為神醫要開始診治,只聽祈一帖道:「看病治病是醫生的本分自不必說,人命關天,用藥不敢大意。如今藥販子只顧謀利,從臨洮山外,用牲畜馱來甘草,甘草上塵垢、大糞、污穢的東西什麼都有。甘草原是鎮咳、解毒的常用良藥,若不清洗乾淨,倒是要給人添病,一般藥鋪都是用則刀切成段後,就賣了。四物六味八珍十全大補,再好的藥材,都白白糟蹋了。我每次買來草藥都要先用水洗刷乾淨,然後在陽光下曝曬,或著在涼處蔭乾,然後才交到病人手裡。不敢說這就是陰德,只不過好這樣做以後,自己才會心安就是了。」眼望遠方,微微一笑,表情甚是自得。

    林天來極度失望,八無修養再好,也快不耐煩了,只想催促神醫快點開始療毒,這些事明日再說,再看林天來,臉上表情又是疑惑,又是擔憂,又是失望,又是發愁。八無看出林天來急了,忍不住道:「神醫醫治林大人之法,必然高妙。相信天下無神醫不能解的毒。」靜靜望著祈一帖,不再說話。

    祈一帖道:「林大人,你中的毒,是一種名叫『牽機藥』的毒藥。這種毒藥非常厲害,是天下第一毒藥。中毒之後,人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以機械制動的弓弦,弦上所拉緊的機弩,所以叫做『牽機藥』。」從懷裡取出一粒土色藥丸,頓了一頓,又道:「現在子時將至,大人請先服下藥丸,再至內堂歇息,我隨後到。」

    林天來大喜,謝過神醫。來到後園,那是神醫蓋了一座迎風館,窗戶的青瑣格子上掛滿了碎玉,樑柱有玉雕的鳳銜著金鈴,銅鑄的龍叼著玉珮,輕風一來,叮叮咚咚,非常悅耳。館舍周圍種植著各種花木果樹,白棗紅李,枝條伸展,直到屋裡,坐在樓上,伸手摘果,別有風味。

    翌日,神醫對八無道:「醫治林大人,對我而言並非易事。所以,我有一條件交換。」八無心中一凜,暗想:「誠所謂好事多磨,不知他要開出什麼條件?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且聽他條件,再隨機應變。」道:「神醫請說。」

    祈一帖道:「請幫我護送一位女患者到武當山,作為交換醫治林天來大人的條件。」

    林天來一聽到「武當山」,心中一凜。祈一帖又道:「我剛剛把她治好,她的病,比起林大人的毒,要難治得多了。」

    八無心知林天來發病情形,他聽祈一帖說女子所受之苦更甚林天來,不禁心痛,慈悲心起,道:「神醫既已治好她,我自當全力護送至武當。」

    祈一帖道:「說是治好,也尚未完全痊癒。她怕風寒,所以全臉以黑布包住,只露出眼睛。此外,由於喉嚨受傷,她也暫時不能說話。所幸有大師相伴,安全無虞。日常飲食,她能自理。所以,說不說話,露不露面,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八無見祈一帖不多說女子背景,也就不問,何況他的個性本來就是「你不說,我不問」,再說,他到武當也可瞭解少林寺鎮寺之寶的真正下落。來此間之前,林天來已告知八無本案查訪進度與概況:退休差役史易包轉述少林之寶確由田老闆請託海山鏢局送往少林,包離春言包海山去了武當,多半是基於武當與少林向來交好,此少林寺鎮寺之寶太過珍奇,請武當掌門太清真人協助一起護送。

    但見祈一帖臉色忽轉凝重,八無與林天來自見他以來,祈一帖都是神情輕鬆自然,言語風格讓人如沐春風,但忽然臉色大變,八無還以為祈一帖已察覺林天來病情轉重,不禁深深擔憂。祈一帖道:「據我所知,天下第一殺手重出江湖。」

    八無「啊」的一聲,直覺聯想天下第一殺手是出手欲奪少林寺鎮寺之寶。林天來對於此天下第一殺手,未曾謀面,只是聞名,雖然心中也暗想,天下第一殺手重出江湖或多或少與田宅大案、少林寶物有關,否則世上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毒王重現江湖,將自己毒傷;天下第一殺手隨即現身江湖,只恨自己偏偏在此時中毒,不能大展身手,痛快辦案。

    祈一帖道:「兩位高人,一位是朝廷命官,破案無數,一位是少林住持,德高望重,不管天下第一殺手重出江湖原因為何,請多保重。」他好心提醒,盼無人傷亡。畢竟,林天來已經被毒傷,接下來會有何更大、更多江湖風波,實屬未知。

    林天來笑道:「神醫請放心,此人名聲太大,但無人見過,是男是女、高矮胖瘦,無人知曉,或許徒具虛名,不足為懼。」言語之中,豪氣干雲,傲氣十足。

    八無道:「依我所見,這天下第一殺手最讓人恐懼的,是其未殺人之時的氣勢。西域的祥利寺,素與本寺交好。有一次,他們住持派弟子送來一隻貓,說是要給本寺。當時本寺羅漢堂、達摩堂都覺奇怪,何以萬里迢迢,就為了送一隻貓?如此大費周章,實令人參詳不透。當時直接問,此貓有何奇特?回答說:第二天就知道了。本來達摩堂認為,把貓隨便拴在角落即可,但送貓僧人堅持要關鐵籠。那天晚上,僧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貓關進鐵籠裡,又把籠子放在一個大木箱裡,箱子不加蓋,再把箱子連鐵籠子一起放在一間舊空屋中間,然後把空屋窗子全關上,門也加上一個大鎖。到了第二天清晨,羅漢堂與達摩堂眾僧人全部跑去舊空屋,等著送貓僧人開門。那僧人開了鎖,打開門,大家一看,都驚呆了:舊空屋地上,幾十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圍著木箱子外面,全死了。眾僧不解,那僧人說:這就是此貓神奇之處,此貓為貓中之王,牠所在之處,方圓數十里老鼠會自動靠近受死。」

    祈一帖、林天來瞠目結舌,說不出話,默想那天下第一殺手,殺氣與威勢,令人不寒而慄。再看八無,表情凝重,嘴唇緊閉,似乎在說:「不要問,很恐怖。」

    良久之後,林天來道:「大師,你我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待我身上之毒完全解後,我會立即到武當與你會合。」八無道:「好。我若先見到武當掌門太清真人,也會詢問包海山與本寺珍寶去向。咱們武當見!」他心想祈一帖已經答應救治,必定治癒,無須擔憂。只是天下第一殺手重出江湖,恐怕一場腥風血雨就要展開。

    祈一帖走進內堂,不多時即從內堂走出,牽了一位女子,她全身黑衣黑褲,臉罩黑紗,只露雙眼。祈一帖對八無道:「有勞大師。」八無道:神醫不必過於客氣,請好好照顧林大人。」祈一帖道:「正該如此。」頓了一頓,又道:「有勞大師護送,實在過意不去,我請一位朋友隨行,此人廚藝出神入化,乃天下第一名廚,有他相伴,一路伙食可無虞。」

    話聲未落,內堂一爽朗聲音笑道:「乃天下第一名廚怎敢當?不過是動動鍋鏟,解解饞罷了。」走出一人,正是萬刀一。

    於是黑衣女子坐上大馬車,萬刀一駕車,往武當出發。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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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六回   第一殺手


    萬刀一駕馬車,他廚藝一流,駕車技術也不凡。馬車內部隔成兩小間,養病的黑衣女子坐在後側小間,她連坐在馬車上,臉上也是一直罩著黑紗。八無坐前側,他心知天下第一殺手可能埋伏路上,隨時出手伏擊,所以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提高警覺,不敢怠慢。

    剛出東陽,過了貫縣,來到河口。萬刀一從馬車前側小間拿出一小甕,喜孜孜道:「這白菜是我獨門秘方醃漬,精選東北白菜,七七四十九天後,白菜的肌理口感,介乎水梨和蜜桃之間,爽脆兼有,甜汁豐沛,清炒固然口感鮮好,即使不施油鹽,僅以白水淨煮,吃來也滿口甘馥,簡直可當甜點。不過單吃嫌寡,最好以濃郁肥物同烹,方能提鮮吊味,延展反差與對照的層次,使平淺的甜美趨於深邃豐富,為了配合大師茹素,特以豆乾、蘿蔔、冬菇、芋頭共冶,清濃參差互見。」

        八無生活清簡,飲食清淡,但萬刀一盡心侍奉,倒也心怡。養病女子車內休息,不發一語,也跟著八無茹素,毫無怨言。只是遵照神醫祈一帖囑咐,身上之病尚未全好,臉上一直罩著黑紗,不發一語。

    萬刀一道:「不知那天下第一殺手是何模樣?若能知曉,也好有個防範。」八無道:「此事無須擔心,凡事自有因緣。」萬刀一暗忖:「方丈大師武功罕有人敵,就算十個天下第一殺手也料理得了,我這可真是白擔心了。」

    八無心中卻想:「若有因緣,也可渡化這位天下第一殺手,讓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一日馬車在路邊停下,八無與萬刀一在樹下休息,也讓連連趕路的馬稍稍喘息。這時忽有一人,年約四十,頭戴絨帽,身穿藍布大褂,高腰襪子,青布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自稱「江南第一廚」百式刀,做菜切肉,刀工有一百種,聽聞天下第一名廚已在此間,特來致意。

    百式刀送來食品五心包子,恭恭敬敬道:「這五心包子,看似尋常,其實大有來頭。當年明成祖到江南微服出巡時,曾特地光臨我的小店,說想嚐嚐包子。我店立刻奉上所有的包子,但都不能使萬歲爺滿意。我大感為難,隨行太監便在一旁指點道:皇帝爺愛吃的包子做起來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只要做到『滋養而不過補,美味而不過鮮,油潤而不過膩,鬆脆而不過硬,細嫩而不過軟』就行。」

    萬刀一道:「這有什麼難的?把海參、母雞、肥肉、冬筍、大蝦,切成小丁做餡心。包子蒸熟後即可。」

    百式刀拍手笑道:「正是!正是!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廚!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廚!我做好之後,送上御席,萬歲爺果然點頭叫好,一口氣連吃了好幾個,臨走時還親題『天下一品』四個大字。因用五種餡心做成,便以『五心大包』為名。造型極佳,口如鯽魚嘴,形如荸薺,褶有三十二個,清晰如輪輻。直到今天,老揚州只要一提起五心大包,仍會蹺起大拇指,接著豎起五指,表示『天下一品五心包』之意。」

    兩人一搭一唱,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聊廚藝。八無只是靜坐練功,完全不受影響,心想馬車內養病女子旅途無聊,讓她聽聽地方名菜軼事,也是不錯的消遣。

    百式刀話鋒一轉,道:「前輩,實不相瞞,我有急需,你布捆中的銀子,暫時借用,三日後,一定追上你們的馬車,原數奉還,決不負約。希望你不要聲張,否則禍患臨頭。」講完,作揖離去,只見他行走如飛轉眼不見蹤影。

    萬刀一大驚失色,心道:「我離開神醫時,的確帶了大筆白銀,捆在布中,那是神醫特別交代,一路上護送女子的所有食宿費用。此事連八無方丈也不知,他如何得知?」又想:「他既然知道我有白銀,也應該知道同行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怎麼有膽造次?」急忙回到自己的車上,只見布匹都捆紮得好好的,沒有移動的痕跡,但心中頗為疑惑,當著八無面前,又不便打開布捆來檢查。一看八無,氣定神閒,完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再想:「說不定他只是想耍我,有八無方丈在,誰敢動我們馬車一絲一毫?」

    再度上路,萬刀一趁八無不注意時,捲開布捆來看,布捆裡的銀子都不見了,萬刀一大為驚奇,心中忽然有個想法,像是被巨石重重連續撞擊:「偷銀子之人神出鬼沒,來去自如,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但依然默默不語,也不敢告知八無。

    一路無事,三日之後,即是約定之日,毫無動靜。萬刀一心想:「這些土匪怎麼會守信還錢?我真是發癡了。」孰料,到了第五日,在客棧休息時,百式刀和他的朋友挑著擔子來,說道:「我來還債了。」他們拿出銀子,除原來的一百兩以外,又按日加上利息十三分。另外又拿出一包銀子道:「因為我的朋友來遲了,違約二天。另外加一個月的利息。」

    萬刀一又驚又喜,吞吞吐吐問道:「你固然是言而有信的俠士,但不知道前幾天究竟有什麼急用要借我的銀子?」百式刀道:「我有個近親犯了事押在官府,急於拿錢去行賄買命,倉卒乏間籌不到錢,只好暫時借用。」萬刀一又問:「當時布捆都沒有移動,不知你是怎麼把銀子取走的?」百式刀笑道;「我自然有取的辦法,何必多問呢?」就要酒來對飲。又道:「我們這些人什麼地方不能取物?只是怕無緣無故讓人受害,所以不輕易攫取!」

    萬刀一微微點頭,百式刀又道:「人生沒有別的東西,能拿出來的就是金銀財寶。世人都說那是身外之物,實際上是說假話,裝腔作勢。金銀也可救助窮人,只看願不願意。」酒酣耳熱,夜已深沉,百式刀向同行朋友道:「可以走了。」放下酒杯,步出中庭,一躍而上屋頂,屋瓦沒有聲響,人已不知去向。

    八無望著窗外,神色安詳,若有所思。   

    這一日到了江邊,馬車已無法再前進,渡口只有一小船,但前去武當,只有此路最近,現已到這,繞路就太遠。女子下車,與八無、萬刀一上了渡船。就在船正要開時,又有一人,約三十出頭,身長九尺,生一張淡紅臉面,額闊顴高;二道濃眉,一雙虎眼;大鼻闊口,二耳招風;頷下連鬢長鬚,好似鐵線一般,根根倒抓﹔頭上邊扎巾鈿額,身穿銀紅緞剪千,足登薄底驍靴,急跳上船,也不問船伕,也不打招呼,彷彿船原本就是在等他似的。八無三人看了他一眼,既然他不說,三人也不問。他往船尾走去直接坐下,雙眼一直盯著江面。

    船到江心,忽然劇烈搖了一下,萬刀一左看又看,並無異狀;見那船伕,若無其事,繼續搖槳;八無本欲站起,又再坐下。船尾之人,視而不見,眼望江邊。

    過了不久,船又劇烈晃了一下,萬刀一只見八無閉幕養神,如如不動。養病女子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蓋上,臉上一直罩著黑紗,只露出眼睛,看不出驚恐還是自在。船尾之人還是若無其事,不為所動。

    忽然聽得船伕驚呼:「有鱷魚!」萬刀一往左看去,只見一隻九尺長巨鱷,露出頭部,緊跟船側。再往右看,一隻五尺長鱷魚正對著船側。船伕收槳,臉色發白,渾身發抖。

    只見船尾那人迅速站起,向船伕道:「你在這渡口幾年了?」船伕道:「二十年。」那人又問道:「二十年來,你見過兩隻巨鱷圍船,船上之人可以全身而退,安全到達對岸的嗎?」船伕想了一下,道:「絕不可能。」

    萬刀一自知不識水性,心想八無縱然功力深厚,水中閉氣也撐不了多久,更何況是與兩隻巨鱷搏殺。最慘的是養病女子,好不容易被天下第一神醫治好,卻又不明不白送入鱷魚口中,未免太過可惜。正想著,那人忽然跳入水中,隨即潛入江底,不見蹤影。不多時,江面冒幾個泡泡,只見左側較小鱷魚嘴部被一小繩套圈住,那鱷魚死命掙扎,江面翻騰,水花四濺。啪啦啪啦,響聲大作,萬刀一抹了抹濺到臉上的江水,張手一看,已是血水!再看船邊江面被血染成殷紅一片。五尺鱷白肚被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翻浮江面,已然死了。九尺鱷嗜血而食,拖著五尺鱷沉入江底,緩緩游開。

    四人驚魂甫定,萬刀一心道:「原來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殺人俐落,斬鱷也極高明。」船尾爬上一人,哈哈大笑,道:「死鱷魚,我用來切菜的刀子掉落江底。哼,死在湖北第一名廚千層刀手下,也算鱷魚的好歸所。」萬刀一心道:「看他身手,躍江,潛水,出刀,殺鱷,一氣呵成,我以為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沒想到是什麼千層刀,奇怪,不久前才遇到江南第一名廚百式刀,現在又有千層刀,自稱湖北第一名廚,難到一刀不如一刀?」

    千層刀抖落身上江水,一躬到地,向萬刀一行禮,喜道:「不知天下第一名廚來到湖北,有幸拜見,實是三生之榮。」竟完全不把八無放眼裡。萬刀一尚未回話,千層刀又道:「敢問廚神,開陽東坡肉是如何做法?」

    萬刀一暗想:「他身手如此俐落,我還以為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但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想他不可能是了。」感念他英勇殺鱷,保全一船四命,笑道:「把蝦米爆得酥黃金亮,加蔥段和竹筍翻炒勻熟,燜煮入味即成,湯鮮味甜,百吃不厭。我最常做的是清燉東坡肉,也很簡單,鹹肉自己醃,可減少鹽量,洗淨鹽味和花椒粒後,加水過食材,略加薑片和黃酒,以小火煨熬半時刻,見湯色轉濃肉質酥柔,即投入剖半切段的豬肉,以溫火煮至綿軟,燒出來汁色乳白,鮮腴鹹香,餘味卻有無盡甜馨。」

        千層刀雙眼發亮,肅然起敬,頻頻稱是。萬刀一續道:「可加入白菜,使清鮮微辛,搭以濃恣羶厚的醃肉,確是絕配。不過,江浙一帶菜慣以金腿雲腿佐伴,有火腿白菜湯,這是最有名的家鄉菜。」

    千層刀搖頭晃腦,嘖嘖稱奇,又道:「敢問回鍋肉煮法秘訣為何?」

    萬刀一道:「此菜好壞的關鍵,在於肉下鍋之後,須久熬才能入味,所以,回鍋肉又稱熬鍋肉。它是用豬腿肉輔以郫縣豆瓣等炒製而成,頗能考較鑊上功夫。其法為精選肥瘦相間的帶皮豬腿肉,入鍋煮至皮軟肉熟,即撈出晾涼、切片。炒鍋置旺火上,放油燒至高溫,先下肉片略炒,再加適量精鹽炒出油,待肉片四周微卷,形呈燈盞窩狀時,以剁碎的郫縣豆瓣再炒上色,接著投入適量的甜麵醬、紅醬油、潼川豆豉及蒜苗段炒出香辣味即成。」

    千層刀一拍大腿,道:「正是。廚藝一事,調味最難,眾味之中,辣味尤難。須做到用辣而不燥不滯,入口之後,層次分明,共分三段:前段韻味愈探愈出,過癮而不突出;中段集合熱能、微疼與辣味三者,令味蕾在高低起伏、抑揚頓挫中;末段交互穿插感染,用畢而意猶未盡,深有回味。」

    萬刀一滿意一笑,道:「話雖如此,也要看主廚之功力和內涵了。」

    兩人一問一答,旁若無人,請益的人固然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回答的人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完全把方才經歷鱷魚恐懼拋諸腦後,自得其樂,樂在其中。  

    船靠岸,千層刀向萬刀一拜別,道:「聽君一席話,勝過自己鑽研十年,獲益良多,受教了,多謝了,保重!告辭!」隨即快步離去。

    萬刀一酬謝船伕十兩銀子,船伕歡天喜地接受。

    三人往大街走去,打算再雇一輛大馬車,但須先找客棧歇息。

    走了大半天路,來到招財客棧,萬刀一先要了三間上房,與八無和養病女子在一樓喝茶。不多時來了一位少年,唇紅齒白,柔膚嫩肉,脂粉味濃。客棧掌櫃好客多話,問他從哪來,要去做什麼。少年自稱姓方,單名也,說是要去考試,孤身一人,想多交朋友。看他行李、衣冠,顯然是富貴人家子弟。

    萬刀一心念一動:「這人該不會是天下第一殺手?」心中打定主意,隨機應變,機靈處事。再偷偷往八無望去,見他無喜無瞋,無憂無慮,神情自然,怡然自得,倒也佩服。

    次日,八無三人離開客棧,還是搭船而行。上船時,萬刀一注意到不少搭船客都是昨天在客棧的熟面孔,當下暗不作聲,默默觀察他人。就在船準備開時,一少年高聲呼喊:「船家,請稍等!」

    大家一看,是昨天在客棧的少年方也。他一上船就打賞船伕、梢公各十兩,出手闊綽。萬刀一眉頭一皺,心道:「出門在外,如此招搖,恐怕惹來殺身之禍。神醫託我照料八無大師和養病女子,雖說有八無大師在此,再囂張的小毛賊我也不看在眼裡,但若有事端微禍,我也不能坐視不理,得先擋一擋。」至於自己要怎麼擋,可還沒拿定主意。

    方也進入船艙後,取出上等茶葉,以江水燒煮,招待大家。方也談吐溫雅,出手大方,看似出身商賈之家,兼以知識廣博,口齒伶俐,而此路搭船之人亦多為商人,故大家都心生好感,與之結交。

    船順流而下,風景秀麗,小橋流水。方也道:「如此風景,如此心情。眾位,且讓小弟為各位吹奏一曲如何?」眾人叫好之際,方也拿出短笛,開始吹奏。笛聲悠揚,清如江水,時而蜿蜒,時而靜流。大家只覺心曠神怡,有人還閉起眼睛,專心聆聽。

    就在此時,忽有一人,急跳上船,手持大鐵棍,往方也腰部猛然一掃。方也像紙鳶一般飛了出去,直接落水。那人叫道:「狗東西,玩什麼花樣!」

    眾人驚呆了。方也雖瘦弱,能如此一棍橫打,把他打飛出去,遠遠落下。其力道可畏可怖,無人能敵。萬刀一心中一凜:「原來這才是天下第一殺手!」

    那人卻道:「他用笛聲召喚匪徒,這一帶盜賊猖狂,已死了十多人。他家主人與賊黨以笛聲為暗號,要來打劫各位錢財,如有不從,格殺勿論。我雖然把他打落水,只怕笛聲已經傳了出去,惡霸隨時會到,請船伕立刻靠岸,各位自便吧。他家主人與賊黨一定會找我算帳,我要留下來,打擊匪徒。」

    萬刀一鬆了一口氣,正欲開口,八無道:「這位居士,如何稱呼?」那人鐵棍一橫,雙手合十,道:「在下古大力,拜見方丈大師。在我被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收攬之前,有次見這一幫盜賊殺人取財,殘害無辜,我殺了他們幾個人,因此結下了仇恨。」

    此人正是海山鏢局的首席鏢師,海山雙絕之一的「絕無僅有」。奉海山鏢局包離春之命,前往武當。古大力先至衙府,得知林天來正由神醫療毒,於是取回當日在海山谷口用來綁天來的大鐵棍,問明往武當路徑,迅速前往,不料竟在途中巧遇八無三人。

    萬刀一暗想:「原來他是海山谷的鏢師,當然不是天下第一殺手。」

    船靠岸後,原本在船上的旅人過客害怕惹禍上身,早就走得一乾二淨。古大力找了間茶坊,定了四間上房。命掌櫃拿來麵粉、生豬肉和酒;站在門口把酒喝光,還用自己的佩刀刺殺生豬,同時揉麵做餅,邊烤邊吃,豪邁痛快。

    萬刀一這一路上全是配合八無茹素,見古大力當著八無面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絲毫不以為意。反倒覺得此人是性情中人,可交朋友。正要開口,門口走進一人,用藍毛巾裹頭,足上纏著白布,腰間帶刀,綠鯊魚皮鞘,金飾件,金吞口,紫挽手,絨繩飄擺,雙垂燈籠穗。身後跟了七、八名壯漢,凶神惡煞模樣,茶坊所有人見了都不敢多問。此人食量很大,外貌稍嫌醜陋,不大跟人交談,口音像是湖南人。如果有人問他故鄉和姓名,都不回答。

    掌櫃卻極為好客,笑吟吟道:「客倌力氣之大,絕無僅有。力可移山,估計能舉起幾百斤?」

    那人說道:「我也不明白,不妨試一試。」於是他拿出一包銀子,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撞倒我的人,可以取走十兩銀子。」茶坊眾人躍躍欲試,那人就站在庭院的門檻上,幾十個人來撞,他屹然不動,冷笑一聲,道:「這還不夠。」又豎起兩個手指,中間離開一寸,用繩子分別纏住兩個手指,命令隨行的幾個壯年男子使勁拉繩子兩頭,他的兩個手指竟好像鐵樁一樣,沒有移動半分。

    掌櫃道:「大人好力氣,我切一大盤牛肉,算是本店招待。」

    那人並不回答,眼光掃過眾人,指著古大力道:「你殺了我最愛的弟子?就是你?」古大力道:「不錯。就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連累他人,我就在這裡。」

    萬刀一心想:「原來此人就是天下第一殺手,終於還是現身了。」他未見過天下第一殺手,只是聽聞,自然心中把每個凶神惡煞之人認定為天下第一殺手。

    那人道:「好。果然爽快!」說著就拿起古大力的鐵鐵棍,折成環狀,擲在地上,道:「如果你能把鐵棍拉直,就讓你走,從前仇怨,一筆勾消;否則你就伸直你的脖子讓我砍。」八無正要出言阻止,萬刀一心中像是被人重重搥了一拳,猛然想起:「他不是天下第一殺手!我以前見過他的。」大聲叫道:「且慢!」眾人一齊望著他,不知他要做啥。有的人準備看好戲,最好是惡鬥一番,兩敗俱傷;也有的人希望惡霸大鐵椎就此被剷除,從此這一帶可以太平無事;更有人打算漁翁得利,趁火打劫。

    萬刀一轉頭對八無道:「我能摔到這個人!」古大力很是吃驚,以自己力氣,盡全力還不一定有把握扳倒眼前這個體型不下於他的大力士,萬刀一雖說不上瘦小,但體格不高,骨架不寬,說不定一掌就被大鐵椎打死。

    旁人有的搖頭,有的惋惜,有的笑了出來。萬刀一卻信心滿滿,說自己自有取勝之道。還沒走過去,先跑進廚房。一會兒出來,就紮起衣襟,捲上袖口,握著左拳走向那人。

    那人見了,哈哈大笑,道:「我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能把這個瘦皮猴點倒!」兩人斯漸互相逼近;說時遲,那時快,萬刀一冷不防對著那人的臉把左手掌展開,那人悶哼一聲,昏昏沉沉倒在地上。茶坊的人又驚訝又興奮,全都捧腹大笑;養病女子雖然臉上罩著黑紗,卻看得出來露齒而笑;連八無這樣莊重嚴肅的人,也不禁莞爾。

    幾個壯漢拖著那人迅速離去。萬刀一先去洗了手,又回來坐到席上。古大力感到這事不可理解,就問萬刀一道:「你明明力氣比他小太多,又沒見你碰觸到他的身子,你是用什麼法術把他打倒的?」萬刀一笑道:「說來有趣,去年我到漓州遊玩,曾經在路邊一家客棧碰見這個人,當時他剛走近飯桌,盯著桌面,就突然摔倒在地上。我問他的同伴這是為什麼?他們回答說,他怕醬。只要一看到醬,別說嚐,光聞那氣味,就會馬上暈倒。我覺得這事新奇,就記在心上。剛才我上廚房,就是去找來醬,握在左手掌心。這人一見我手中的醬,果然就暈倒了。我這算不上勝了他,只是化解了緊張情勢,為這些日子連續趕路的疲累增添一點樂趣罷了。」

    那人手下迅速把他抬走了,夜已深,眾人回房的回房,散去的散去,掌櫃收拾殘餚菜羹,忙進忙出。
   
    萬刀一、古大力、八無、養病女子四人一桌,默然無語,各想各的事。

    這時忽有一人進入,養病女子輕輕的道:「天下第一殺手來了。」一直不說一語,臉上一直罩著黑紗的養病女子這一開口,說話輕柔,平淡無奇,但對八無來說卻像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大雷。百式刀神不知鬼不覺取走萬刀一暗藏的銀子,他還不驚奇;千層刀躍入江中殺鱷,他也覺得平常;剛剛的巨漢被醬「擊倒」,他只是認為有趣。但從不開口的女子這突然一句,他真嚇了一跳。雖然神醫交代,養病女子喉嚨受傷,暫不能說話,但忽然開口,八無也突然嚇到。再看萬刀一與古大力,對養病女子突然開口說話,完全不驚奇,似乎早就知道。這更令他感到不解,甚至感到一絲絲不安。

    此人正是天下第一殺手,沒有人知道他武功多高,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殺人的,因為剛知道就死了。沒有人看過他怎麼殺人,沒有人知道怎麼找他,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殺人,沒有人知道怎麼雇他殺人。

    但見他直接落坐,冷冷的道:「想要不死,只有一個方法,說一個冤案,如果能讓我感傷嘆息,我就饒過你們。」
   
    古大力雖自知不是對手,但他直接說殺人,竟完全不將八無放在眼裡,雖太過囂張狂妄,但語言之中竟有一股氣勢,讓人無法抗拒。萬刀一這一路最擔心怕的就是此人,沿途一遇上凶神惡煞就認為是天下第一殺手,現在本尊到來,一見之下,卻沒有特別感覺。

    八無卻是另一番心思:「他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我正要渡化他。原來躲過一死的唯一方法,是說一個冤案,他聽了之後心裡平衡一些,才不殺人。他一定是遭到很苦很苦的事,才會變成這樣。」心中同情之意,油然而生。於是說道:「讓我先來說吧。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才十歲吧,但記得很清楚。我的故鄉薊州,有個好人,名叫俞人義,生性溫和厚道,與人們和睦相處,從未發生過衝突。到了晚年,他的家境十分豐厚。一天晚上,有一個小偷進入俞人義家偷東西,被他的幾個兒子捉住。俞人義一看,原來是鄰居的兒子。於是問道:『你一向為人規規矩矩,為什麼要做賊?』小偷低下頭,過了好久才回答:『因為家裡太窮,快要過年了,想說偷東西變賣,然後買一些好料的給父母,父母年紀都大了。作小偷,很不得已,是受環境所逼的緣故。』俞人義聽了,想了一想,嘆息著問:『你家裡大概需要多少錢?』小偷說:『只要有二十兩銀子,就足夠衣食了!』俞人義馬上家僕拿五十兩碎銀子給他。小偷想都不想,跪在地上,拜了三拜。起身之後,向門外走去。俞人義忽然想起什麼,忽然叫一聲:『回來!』小偷嚇得趕快轉身,結結巴巴問說:『你……後悔了嗎?你……要去報官?』俞人義搖搖頭,溫和笑說:『你這麼貧窮,突然間半夜三更身上帶這麼多錢回家,路上要是碰到人,會被被搶,就算沒有被搶,也很可能被懷疑盤問,也可能被人冤枉是你偷來的。』於是留他住下,到天亮以後,才放他走了。小偷既感激又慚愧,從此成為良民。鄉里的人們得知這些事蹟,都尊稱他為大善士。俞人義還選擇子姪中聰明優秀的人,為鄉里辦起了私塾,延請名師宿儒教村裡的窮人家小孩讀書。他的兒子和姪兒都考中了進士,俞家至今成為薊州的名門望族。」

    萬刀一心想:「小偷沒有被冤枉啊。」

    八無又道:「俞人義老年的時候,他有一個女婿,先是經商失敗,後來交友不慎,花天酒地,特好賭博,欠了別人十多兩銀子,不敢回家。而對方逼債甚急,言明如果再不還,會傷害他。他就到岳父家去借。剛好那一陣子俞人義身體極為不適,女兒孝順心切,回來照顧他。而這個女兒看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厚著臉皮來借錢,雖然氣丈夫這麼不成材,但終究是一家人,還是拿了件衣服叫他去典當。但是,這事還是被俞人義暗中知道了,俞人義看到那件衣服也當不了幾個錢,出於對女婿的愛憐,也不忍心女兒受罪,就瞞著全家人,偷偷把一只銀手圈藏在衣服裡。可是那女婿並不知道。他拿著衣服去當鋪,伙計問:『衣服裡還有什麼東西?』回答說『沒有。』當時,城裡有位前任提督蔡軍門,家中極為富有。但蔡家遭強盜打劫,掠走上萬兩銀子,案子至今未破。在丟失清單有銀圈等物。那當鋪伙計看見衣服裡的銀手圈,懷疑是從蔡軍門家偷來的,立刻報官,扭送衙門。女婿禁不起折磨,屈打成招。被押在黑牢,不久死了。消息傳到妻子耳中,她悲痛欲絕,深知父親的個性,不願父親向官府認罪,就早一步親自到衙門自首。之後,抽出一把預藏的刀,竟在公堂上自刎而死。」

    萬刀一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再看天下第一殺手,竟是面無表情。

    古大力緩緩說道:「我住的村裡,有一小兒,爹娘雖然在農村,卻不是以種田為業,他爹爹織網捕捉鵪鶉,然後到鎮上市場去賣。鵪鶉雖不能算是山珍,也是難得的美味,可以賣得好價錢,再加上老翁捉的技術很高,年下來,收入頗為不少,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的。老爹和老伴只有一個小兒子,兩老視他為寶貝,小兒到八歲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生了一個小病,竟然很快就死了。」

    八無頗感惋惜,不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古大力又續道:「這下子猶如晴天霹靂,兩老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想想二人都己年老,再生一個孩子已不可能,兒子死了,將來依靠何人養老送終?想到這裡,真恨不得跟兒子一塊死算了。兩人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要埋了,看看小棺材,又不忍心。兩人商量了一陣子,想了個萬全之策,就淺淺的在地上挖了一、二尺深,把小棺材放進去,上面並不蓋土,只用磚搭起了一個墳頭。鄰人見他們葬得古怪,紛紛來看,也有人勸他們要埋得深一點,免得下大兩時泡了棺材,他們卻回答說:『我兒子說不定哪天就忽然活起來,這樣又透氣出來也方便。』鄰里聽了,只是搖頭,見他們已經有點失魂的模樣,也不便再勸,就紛紛嘆著氣走了。三天之後,兩老來看兒子的墳墓,蠟燭鮮果,燒紙擺供,慟哭失聲。哭著哭著,忽然聽見墳墓中傳出隱隱的呻吟聲,二人先是一驚,屏聲斂氣,又聽了一陣,覺得聲音確實是從棺材裹發出來的。兩人又驚又喜,狂叫說:『兒子果然還魂了!快!快開棺!兒子果然還魂了!快!快開棺!』兩人顧不得去取工具,用手推倒了磚墳,拉出棺材。一打開棺蓋,伸手去探兒子的口鼻,果然有微弱的氣息,輕輕抱起,放在老翁背上。老翁便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揹回了家。」

    萬刀一心想:「這真是天下奇事了,但不知有何冤枉?」偷偷瞄了天下第一殺手一眼,還是面無表情。

    古大力又道:「老夫婦認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為了接續這千載難逢的福份,兩老決定幫孩子娶媳婦。也許是機緣成熟,跟隔壁村一位姑娘對了親,很快圓房,姑娘有了身孕。這個丈夫為了養家,更早出門,更努力種田,在田裡時間更長。這一天,丈夫一早便出門耕地,叫新娘給他送飯。新娘害羞跟文夫見面,遠遠望見丈夫在田埂邊耕地,她就走到靠近田埂的地方,那裡有一棵老松樹,枝葉茂密,樹蔭連蔽了好幾畝地,新娘猜想丈夫一定在樹下休憩,就把飯菜放在松樹下,丈夫一定會來吃,於是放好之後,心滿意足,甜蜜在心,滿心歡喜回家了。到了中午,烈日當頭,丈夫覺得飢腸轆轆,還不見妻子送飯來,心裡覺得奇怪,他再仔細一看,樹下有一個籃子,裝著一個陶罐,裡面飯菜還熱騰騰的。他知道是妻子送來的,便拿來吃了。吃過以後,在樹下午睡,忽然肚子疼痛得像被刀割那樣。他只好放下農活回家,一回家就死了。」

    萬刀一聽到這裡,不禁又是「啊」的一聲。

    八無嘆息一聲,眉頭深鎖,不知該說什麼。古大力續道:「丈夫的父母親懷疑媳婦毒死了他們的兒子,告到官府。婦人被審問時,沒有呼天搶地,只是心平氣和,一字一句說:『我和他才做了七天夫妻,有什麼仇怨?如果有宿仇,我為何要嫁他?如果我貪圖他家的錢,可以暗中偷,為何把他弄死?我已經有了身孕,為何要讓孩子一出生就是沒爹的孤兒?他吃的東西既然是我送去的,我如果說不是我毒死他,也沒人相信,大家都認為我毒死親夫,飯是我送去的,就算我有一百根舌頭也分辯不了。我夫已死,我多活無益,但是為了孩子,只好含冤而生。』縣令無奈,就命令把婦人關進監獄裡。沒想到,婦人公婆還是一口咬定媳婦心狠手辣,謀財害命,偷偷送了一筆錢給縣令,要縣令一定要嚴辦這個壞媳婦。縣令收了錢,只好把婦人從獄中提出,重新審訊,還用刑逼供。婦人死了丈夫,心智痛苦,久未進食,身子虛弱,再加上原本就有身孕,體力不支,竟被活活打死。」

    這時,養病女子欲言又止,還是忍住了。八無和萬刀一不禁看了她一眼,微覺詫異。

    古大力又道:「一年之後,換了個新縣令,這縣令一上任便調閱了本縣所有因案而被判死的女子。這個案子引起他注意,認為於情於理,婦人不可能毒殺自己的丈夫,便親自到田間查驗。此案已過一年,這棵老松樹綠葉比之前更繁密,濃蔭遮天,樹幹已經有一半空心,便叫吏役把一碗粥放在樹下,遠遠地坐著觀看動靜。過沒多久,只見一條蜥蜴,約一尺長,全身斑斕彩色,頭呈三角形,從樹洞裡面彎彎曲曲爬了出來,把頭探進碗中,嗅著粥的氣味。一會兒,蜥蜴又爬上樹逃走了。史役把他見到的情況報告縣令。縣令叫他用那碗粥給狗吃。狗吃了粥,立刻死了。這才明白是蜥蜴的唾沫有劇毒,那丈夫是誤吃了有蜥蜴唾沫的食物而死的。婦人的冤情洗雪大白,縣令便叫人把那棵老松樹砍掉。」

    八無深感痛心,古大力亦覺憮然。萬刀一看了兩人,又看了養病女子,再看了天下第一殺手,緩緩的道:「彝州州吏龔亮還是一個平民百姓的時候,從家鄉輾轉到澦京遊歷,在市面上租房居住。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龔亮還在燈下苦讀。忽聽得鄰居的屋裹傳來哭泣聲。聲音好像很悲痛,擾得人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龔亮過去敲鄰居的門,問道:『你被人搶劫了嗎?』那人搖頭說:『不是。』亮又問:『你家裡是否出了喪事?為什麼昨天晚上哭得那樣悲傷?』龔亮再三追問,那人神色十分悽慘,想說什麼,又露出羞愧的樣子,不願開口。龔亮就耐心勸導說:『你如果心裡存著憂傷悲憤的事,就儘管說出來;或許碰到心地仁厚的人,可以幫助你免除苦難。要不然,你就是把眼淚流乾了,又流出血來,能有什麼用呢?』

    「那人左顧右盼,抽抽搭搭又哭了一陣,才說:『實不相瞞,最近我因為某件事,欠了官家錢,府吏上門來逼迫,要是再不還這筆錢,就要拿我治罪。你看看我家中的情況,哪裡來的錢呀?我沒有辦法,只好和妻子商量,把我剛剛成年的女兒賣給一個商人,談好價錢二十兩。如今女兒出門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女兒不願和我們訣別,所以一家人悲傷痛哭。』

      「龔亮聽了,非常激動,很嚴厲說道:『千萬不要把女兒賣給商人。你想想,商人四處行走,行蹤不定,又不講信義,帶著你女兒到江湖上浪遊,一定沒有生還的日子。而且,商人容易喜新厭舊,將來你女兒年老色衰了,就會被當成下賤的婢女。我是一個湖南秀才,自幼讀聖賢的書,知道禮義道德。不如這樣吧,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收養你女兒。我敢保證,如果能得到你的女兒,我一定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撫養,這比起把她丟給商人,相差何止萬倍!請仔細考慮一下!』

       「那人聽了這番話,感動得雙膝跪下,向龔亮拜謝說:『我們初次見面,平生不曾與你有過任何交情,你卻給我這麼厚重的恩賜,我即使不得一文錢,也甘願讓女兒侍奉你。只是,只是我已經收了商人的錢,又立了賣身文書,他要不答應,我怎麼辦?』龔亮想了一下,說:『那容易。你把錢如數還給他,把賣身文書要回來燒掉。他要是不答應,你就說要去官府投訴,商人最怕麻煩,最不願沾到官府,就會聽你的了。』

      「龔亮於是拿出相當於二十兩的白銀給那人還官債,並叮囑他說:『我現在有急事,必須立刻坐船離開澦京,回南方去。三天之後,請你帶著女兒到城外的渡口來,我在那裡等。』龔亮走了不久,商人上門來接人,鄰居照龔亮說的那番話回覆,商人果然默默收下銀子,退了當時簽的賣身文書。三天之後,夫妻雇一輛車載了女兒,按約定的渡口地點來找龔亮的船,卻早已無影無蹤,找鄰近船上的人打聽,才知道真有一位龔秀才,不過,三天前他就已經開船走了。」

    那天下第一殺手只是靜靜聆聽,既不發問,也不打斷,更不催促。

    萬刀一續道:「龔亮當上彝州州吏之後,有一天,他和妻子面對面吃飯,妻子用小金釵叉一塊肉,剛要入口,門外有朝廷命官來訪,龔亮出去恭迎客人。妻子見狀,來不及吃肉,就把小金釵和肉放在食器中,起身替客人備茶。等到回來,找不到金釵了。當時一個小丫鬟在旁服侍幹活,妻子猜疑是她偷的,小丫鬟始終不認罪,妻子一怒之下,竟失手打死小丫鬟。一年多後,龔亮的大宅需要整修,於是召來工匠,打掃瓦溝積垢,忽然有一件東西跌落到石塊上,發出清脆金屬響聲。龔亮拿起一看,竟是從前不見的小金釵,還有一塊骨頭夾在一起,一起墜落。他仔細推敲,追究原因,終於想通:一定是貓來偷肉,所以帶走了金釵,小丫鬟正巧沒看見這情形,導致含冤死去。」

天下第一殺手默默聽完,轉身就走。

客棧裡一片靜寂,此時已是三更,只聞蟲鳴,八無四人似乎是對於剛剛氣氛太過肅殺震撼,人人陷入沉思,無法自已,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話。

過了良久,四人各自回房。而八無、萬刀一與古大力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怎麼天下第一殺手不叫養病女子說一個冤案,就放過她。」

翌日清晨,八無醒來,從窗外看去,養病女子已在樓下,負手而立,望著遠方,秀眉微蹙,心事重重。

八無下樓,問道:「萬刀一和古大力都走了?」女子點頭。八無又問:「妳身上的病都好了?」女子嗯的一聲,不再言語。八無也不問兩人為何匆匆離去,反正他認為緣起則生,緣盡則滅,緣起緣滅,一切隨緣。他找到掌櫃,欲付房錢和伙食錢,掌櫃微微一笑,拱手道:「早有人給了,而且多給很多。」八無當然也不會問是誰付的,反正世間財就是會流通的,今天別人流過來給你,明天你流給別人,無須過問所流者誰,也無須知道流向何方,更不必知道流多少,無相佈施,三輪體空,最高境界,此之謂也。

二人上路,女子一路無話,臉上還是罩著黑紗。八無卻感到身邊這位開始說話的女子比沉默養病時更神秘也更有力量。

    走了半天路,眼前一座寺院,是間古剎,名福嚴寺。八無站在山門前,若有所思,良久才道:「走了這大半天路,我想妳也累了,進去歇會,喝口水。」女子也不回答,直接進寺。

    這時周圍寂靜無人,八無看見兩間和尚住的禪房,大敞著門窗,房內僧鞋和錫杖一樣不缺,枕頭被褥放得整整齊齊,可是上面積了厚厚的塵土。又發現佛堂地面上長著毛茸茸的小草,好像有個龐然大物在草上躺過。四面牆上掛了不少野豬,黑熊等野獸被撕裂的肢體,其中有一些是燒拷過剩下的,屋內還有鐵鍋、鐵鑊和柴木,說不出的詭譎和怪異。

    女子走進佛壇,拿起木魚,輕輕敲了三下。問道:「佛是什麼意思?」八無精神一振,這女子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總是令他感到驚奇。雙手合十,肅然道:「佛是覺悟的意思。」女子又問道:「佛曾經迷惑過嗎?」八無想了一下,道:「不曾迷惑過。」女子道:「既然不曾迷惑過,還用覺悟什麼?」

    八無語塞,他萬萬沒想到,女子輕描淡寫,隨口一問,就把他問倒。八無身為少林寺方丈,為人所敬,為敵所懼,但是如此被當場考倒,生平僅見。他心地光明磊落,毫無罣礙,不但不認為女子無理,反而更加思考:「佛本是佛,何須別名?是迷是悟,自己可渡。菩提本有,不須用守,煩惱本無,不須用除。」不禁驚嘆佩服女子智慧,想起她先是身受重病,神醫治癒,隨後江上鱷魚驚魂,接著茶坊惡霸鬧事,再來是天下第一殺手現身,她都若無其事,氣定神閒。修行之高,定力之深,實在非一般女子。臉上雖然還是罩著黑紗,但雙眼靈動明澈,閃爍光華,清亮無比,熠熠有神,令人不敢直視。

    忽然門口走進一人,是林天來!

    八無大喜,迎上前去,道:「大人所中之毒可完全除盡了?」林天來道:「已經完全去除了,神醫不愧為天下第一高手。」看了女子一眼,又問道:「這位姑娘的病也好了?」八無道:「正是。」

    林天來轉向女子,問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扯下臉上黑紗,道:「我叫方伊伊。」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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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七回
武當風雲




林天來大驚,急問:「方姑娘,請妳跟我說,田家大宅到底發生什麼事?妳怎麼會給神醫治病?什麼時候去的?丁一是被誰害死?田老闆跟你說什麼?田夫人去哪?」他這些日子,心心念念,念茲在茲,就是田宅大案,一見到關鍵人物方伊伊,一口氣把這些日子一直縈繞在心中,苦苦思索卻不得其解的問題全部問完。


方伊伊道:「林大人,據我所知,老爺的確有少林寺鎮寺之寶,也就是達摩手跡武功密笈。」八無輕噫一聲,方伊伊又道:「老爺本來要請海山鏢局託送少林,但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認為茲事體大,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高手覬覦,包海山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打消了念頭。後來,老爺又去找金老闆,兩人討論很久,金老闆也列出一些人選,老爺總覺不妥。」


林天來暗暗納罕,金老闆以慳吝聞名天下,明明只是個平民,並非皇親貴戚,居然用孔雀頭頂的彩毛和狐狸腋下的良皮做衣裳穿,平時吃的雞蛋上要繪上彩畫,燒的柴禾要雕上花紋。田老闆善名遠播,狹義心腸,怎會與金老闆私交甚篤,還向他請益護送少林寺鎮寺之寶人選,真是奇了。想起金老闆雖然慳吝,但慘死於海山谷的鱷魚潭,右手被扯斷,還落得無全屍下場,仍頗覺憮然;不過,他還是認為此時沒必要向方伊伊說明金老闆已慘死海山谷大鱷魚口中。



方伊伊又道:「老爺回家,想了三天三夜,又跑了一趟海山谷,一再請託,總鏢頭包海山終於答應,保證將少林寺鎮寺之寶安全送到少林。沒想到,不久,嗯,應該是隔天吧,武當掌門太清真人來訪,感謝老爺捐錢整修武當太極明殿。老爺思及少林武當素來交好,太清真人武功出神入化,罕有人匹,實是託送少林寺鎮寺之寶之最佳人選,於是委託太清真人,請他協助包海山將達摩手跡送到少林。太清真人一口答應,馬上拜別老爺,趕往海山谷。後來的事,我實在不知。」


林天來點頭道:「我上次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包離春說,包海山已經趕往武當。依此推測,太清真人已經跟包海山碰上面,如果我所料不錯,少林之寶還在他們手裡。」


八無奇道:「就是不知田老闆怎會有達摩手跡武功密笈。」方伊伊道:「方丈大師,這我就真的不曉得了,也從沒聽老爺提過。」


林天來道:「田老闆怎麼會遇害?丁一是怎麼死的?後來田夫人又去哪?妳怎麼會在神醫家裡?」他積在心中的謎團,真恨不得立即全解。


方伊伊道:「太清真人離開田家後,我因為身體極為不適,老爺關心我,便送我到天下第一神醫養病,後來老爺發生不幸,丁一遇害,我心急如焚,真想立刻回到田家。但神醫說,即便我現在回去,也無濟於事,自會有天下第一太守把案子查清。」林天來還是第一次聽到被稱為「天下第一太守」,又是驚訝,又是喜悅,不禁飄飄然,覺得神醫不僅對治病有慧眼,於看人論事亦不遑多讓,眼光精準。


方伊伊又道:「夫人不知去向,我也很掛念她,她,她其實一直對我很好,一直都是的。不知她會不會……有何不測。」


林天來又想起那晚在金老闆家,田夫人以手指拈下瓷杯杯緣,飛屑破眼穿腦,連斃六血門的高段手法。心道:「田夫人如此身手,怎會輕易遭到不測,別人不要惹到她而遭到不測,已是萬幸。」安慰方伊伊道:「你放心,田夫人應該沒事的。」


八無道:「神醫怎會要我護送妳來武當?」


方伊伊道:「大師,田家我是沒法回去了,只好來投靠老爺的一位家僕。當年老爺曾說,若我日後有難,可來投靠此人,此人對老爺忠心耿耿,值得相信。」


林天來道:「原來如此。卻不知他住所何在?我們這送妳過去,也好完成對神醫的承諾。」其實他心中急切上武當,探詢掌門人與少林寶物下落。八無神定氣閒,既不躁進,也不急問。


三人離開古寺,又趕了大半天路,才在路邊小亭休息。林天來指著遠方一條小徑,道:「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可以上武當,我們已經在武當山下了。」語氣甚是興奮。


休息了一陣,又繼續走山路,漸漸到了人煙稀少處,林天來忽見一片亂墳之間,隱隱有屋角,冒著淡淡炊煙,附近野花柳枝,參差其間。於是笑道:「難道這裡住著隱居的君子嗎?」翻過一道牆,墳更多,路更窄。抬頭一看,則有一個小村落出現眼前。茅屋幾間,造得精緻高雅,四面並無鄰舍,又無圍牆,一座小橋橫跨溪流,直通小門。門板上有一聯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爲雪白頭」,框上則有橫額「怪叟行窩」。走進門又有一重門,也有對聯:日在東,月在西,天上生成明字;子居右,女居左,世間配定好字。橫額是「花好月明」。庭院中掛著燈籠,擺著魚盆,與花卉草藥相互掩映。新種芭蕉才有手掌大,新長楊柳卻比人頭高,朝南有間房,打掃得很乾淨一塵不染,牆上正中掛著青藤名人所畫的「補天圖」,圖中的女媧氏挽著田螺髮髻,腦門很高,正仰視爐鼎中冉冉上升的煙氣,畫得生機蓬勃,確是真跡。牆兩邊雪白如銀,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再看房內,一張茶几,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又有木櫃、藤枕、書架,牆上掛了琴,劍,桌上則筆硯紙墨都很齊備。一人坐於桌前,背對大門。


坐在桌前那人緩緩回頭,這下林天來大驚,幾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是金老闆!


林天來驚呼:「啊!金老闆,你……你……」差點說出「你不是死在海山谷大鱷魚口中」,終究還是及時縮口。


金老闆笑道:「我很好,謝謝!」林天來個性,有事一定要查清楚,他立即恢復鎮靜,看清金老闆左手,獨一無二金戒指確實不見,心中疑惑,直接問道:「金老闆,你的金戒指向來不離身,怎麼不見你戴著?」金老闆道:「被偷了,我也不知在哪,不過,如果我所料不錯,能從我身邊偷走金戒指,只有天下第一神偷,雲中手。」


林天來暗忖:「不知在海山谷,鱷魚所咬的人手到底是誰?」他深深覺得,案子越來越不單純,也更加謹慎,有所保留,於是並不說出金戒指已經在鱷魚肚裡。


金老闆道:「兩位,」看了方伊伊一眼,又笑道:「三位千里迢迢,追尋少林珍寶下落,著實辛苦。」


八無關心少林之寶,問道:「關於蔽寺之寶,據聞是由海山鏢局包總鏢頭護送,不知後續詳情你是否知悉,還請示之。」


金老闆正色道:「包海山從田老闆手中接過少林寺鎮寺之寶後,心想此事太大,此寶太貴重,於是轉而委託武當掌門太清真人。掌門接寶後,祕密命人在武當山下的『夢香坊』裡,刻了一座石碑,取名為『誓碑』,再用鑲嵌金線的黃色帳幔蓋起來,用鎖把屋門封了起來。還用封條封得十分嚴密,然後選定四位小道士,分兩班,早晚都要祭奠誓碑,祭祀時備鮮花五種,水果七種,先向誓碑行禮,然後恭恭敬敬把誓詞默讀一遍。太清真人每日來到誓碑前,先拜了兩拜,然後走上台階,只允許一個不識字的小道士隨在身邊,吩咐其他人一律遠遠地站在院子裡,先由小道士查驗過封條完好無初,打開門鎖,進去點香,蠟燭點亮,把蓋在誓碑上的帳幔揭開,然後小道士趕緊從裡面走出來,站到台階下,連頭也不敢抬起來看。這時太清真人才進屋去,走到碑前,拜了兩拜,跪到地上,看著碑文默讀一遍,然後站起來再拜兩拜,走出門來,命小道士重新上銷封門,回到武當。」


八無聽到太清真人將少林寺鎮寺之寶如此重視,還造一間房,早晚上香,膜拜頂禮,頗為不解,亦感詫異。


林天來乍聽之下也覺奇怪,後來想:「這是故佈疑陣,讓人不敢隨意接近這少林寺鎮寺之寶,手法普通,用心很深。」又想:「怎麼你知道如此清楚?啊!是了,必是你親眼所見。」即問:「那間房在何處?請告知。」


金老闆沒有回答,卻問:「方姑娘,最近可好?」關懷之情,情切之意,竟是溢於言表。此語一出,八無和林天來更感驚訝,林天來心道:「原來方伊伊和金老闆認識。」隨即又想:「田老闆既然和金老闆交好,那金老闆認識方伊伊,也不足為怪。」


方伊伊被這一問,也不答話,只輕輕點頭。


金老闆道:「三位請跟我來。」


四人來到夢香坊,曲院迴廊,飛館重樓,園裡到處都是奇花異草,桃李爭妍,竹柏含青,典雅清新,無與倫比。


原先放少林珍寶的房子已空了!


八無還是鎮定如常,只是低頭思索,他早已習於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林天來似乎有點心急,喃喃的道:「這房間不知還有誰知悉?太清真人把少林珍寶藏得這麼慎重,如今寶物失蹤,是否他已經帶著寶物前往少林?會不會遭到不測?以他身手,誰會對他下手?要偷也不可能,要搶也沒有機會,人和寶,到底去哪?」又想:「包海山又去了何處?是否已遇害?為何金老闆對這一切細節知之甚詳?」愈追查,愈疑惑。


金老闆愁眉苦臉道:「林大人,勸你趕快找到武當掌門。最近我看到他的親弟弟,天下第一道士,法力高強,重出江湖。他們兄弟素來不合,人所共知。如果少林寺的鎮寺之寶落入天下第一道士手中,那是不妙,大大的不妙。」頻頻搖頭,憂心忡忡。


林天來當然知道趕快找到武當掌門,他生平最痛恨迷信,更不信什麼「法力高強」的鬼話,只是覺得奇怪:天下第一道士又是何方神聖?


金老闆忽然想起什麼事,看了方伊伊一眼,表情尷尬,神色慌張,匆匆離去。

    三人又在原地留了一會兒,偌大的祠堂卻冷冷輕輕,只有幾個小道士,灑掃清潔,整理環境。
    八無道:「天色已晚,明日我還是想上武當山,把事情弄明白。」林天來道:「正有此意。」
    林天來和八無打算先護送方伊伊到田老闆舊家僕的處所,完成對神醫承諾,轉頭向方伊伊道:「看來我和方丈必須先上山,妳還是先到田老闆家僕住所。我和方丈大師就在不遠處借住,若有需要,可隨時找我們,不用客氣。」方伊伊道:「如此甚好。」

    八無問道:「那家僕不知如何稱呼?所居之處是何樣貌?是否知道妳要前來投靠?」方伊伊道:「我到田家第一天,就是他在田家最後一天,以前我在田家時,經常看見一位老人,騎著驢在對門進進出出,這老人總是穿著同一件衣服。從未換洗過,可是一年到頭,衣服如新。也沒聽過他有任何子女,問其他家僕,都說老人叫常不輕,以賣串錢的繩子為生。生平最愛看書,據說著有『演參同契』和『續混元經』,尤其精通『太素脈』,說人的生死禍福說得非常準確。表面上是老爺家僕,其實是老爺朋友,他只比老爺小了幾歲,老爺待他極好,極為敬重,從不差他做什麼事。」

林天來認為田老闆為人寬厚,把家僕當家人,實在不足為奇。方伊伊又道:「這位常不輕,他總是揹著一個大壺,壺裡裝著藥,沿街出售。奇怪的是,有的人向他買藥他就賣,有的人向他買藥他卻不賣。而且凡是他拒絕賣藥的那些人家,家裡的病人必死無疑。更奇怪的是人家本來並無病人,他卻偏要人家買他的藥,而又不說為什麼,可是不出十天,那家必有人害起重病來。」


八無微覺奇怪,林天來道:「這樣一來,他的名聲就傳開了。」


方伊伊道:「正是。有誇他仙術高超的,有人封他是天下第一道士。那些來求符的人,自然愈來愈多。」


林天來猛然想起,曾聽博學多聞的韓業說過,衙府附近住了一位『愛鐵道人』,姓名已記不清了,他原是福建人,年輕時曾在郡裡當過生員,棄家做道士。無論冬夏,他都不穿衣褲,只用一尺來寬的布圍住下圍。他不吃熱食,吃的只是瓜果生菜之類,福建地方四季都暖,即使是臘月也有魚蝦之類,所以道人竟實行「辟穀」,全日斷食,隔日再食,不吃糧米,只吃蔬果。他最喜愛鐵,見到鐵就高興,必定下拜向人乞討。他頭、頸肩、背,以至胸、臂、腰、腳都懸掛著破鐵東西,行路則渾身叮噹響,好像穿了鎧甲。聽了方伊伊所言,才知這位鄰居除了「愛鐵道人」稱號,還有人稱他「天下第一道士」。不過,這麼大名號,怎可能區居於田宅附近,當一個家僕?


八無道:「兄弟皆為道士,不過一為掌門,一為江湖術士,際遇之奇,令人匪夷所思。」

    三人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座大莊院,大門座北向南,周圍群牆,外面有護莊濠溝,裡面房屋甚多。大門以外,一帶垂楊柳樹,映著雪白的群牆。門外有馬石兩座,三人進門之後,只見又一間草房,雖不寬大,只有前後兩進,六間四廂,卻甚乾淨。方伊伊道:「應該是這兒。」
    正廳裡面坐了一人,林天來一見此人,全身掛滿鐵器,即知是常不輕。正要開口,常不輕卻裂開嘴哈哈笑,打著節拍唱道:

傾九條大江河之水,還不夠我用來浸高粱米,
採八片森林之木,不夠我用做柴禾;
捕捉七個澤藪的野鹿,還裝不滿我的廚房。
人嘛,稟天地精氣的靈光而活在世上,
如果連喝酒都不會,那就不過是一塊會動的肉,
又稍稍多口氣而巳。
至多只是個無心無識的木偶,
算不得一個真正的人。

   
林天來道:「這位道長,敢問武當掌門太清真人呢?道長是否知其下落?」八無道:「不知道長是否知悉蔽寺之寶去向,還請見告。」他心想太清真人也可能將少林之寶轉委其弟託送少林,故有此問。

    常不輕道:「我也在找他,不過,他……他失蹤了。」

林天來輕噫一聲,急問道:「請說!快!」

    常不輕嘆了口氣,像是思索什麼,良久才道:「那天夜裡,吾兄太清真人沐浴薰香,吃飽了飯,穿戴齊備,頭上紮著絲巾,身上穿著紅短衣,腰間束著皮帶,腳上穿著蠻靴,短衣窄袖,裝束緊嚴。還在他額頭上畫上太神神符,腰間、臂膀和腰部都貼上符紙,在他的愛馬的腹部、頭部、尾部也緊了三個神符。他在臥室的屋樑上懸掛一個木桶,要家僕架個梯子,他從梯子爬入桶內,隨後要家僕把梯子搬走,自己盤腿坐在木桶中,如果是冬天,就養一隻小狗暖腳。他這樣休息,長期不睡床上。第二天,就再也沒人看過他了。」
    林天來暗忖:「武當這麼大,掌門人失蹤,眾弟子豈有不知之理?雖群龍無首,但如此江湖大派,平日必是門規森嚴,即便掌門不在,依然能自理,一切運作無礙。」又想:「或許內部已經察覺,只是不願太過張揚,畢竟掌門人失蹤,實在不是什麼可以大肆宣揚之事。」再看八無,鎮定如常,不憂不急,不禁佩服修行之深。
    八無問道:「道長可見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林天來也問道:「道長可知令兄是否已前往少林?」
    沒想到常不輕聽而不聞,並不回答,反而道:「方姑娘,好久不見,妳好!」語氣甚是熱絡。

方伊伊微一點頭,並不答話。


常不輕往後面指了指,隨口道:「方姑娘,居處簡陋,請多海涵。妳的房間在後面,往裡直走,只有一間,我就不帶路了。」看了方伊伊一眼,神秘一笑,轉身離去。


林天來正欲叫住常不輕,想知道答案,但八無輕輕拉他衣袖,緩緩搖頭,意思似乎是說:這類奇人,除非他們自己告訴你,否則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他也不會吭一聲。這種人孤高傲世,天下無一人可逼他說出他不想說的事。


三人往後走去,來到空房,空無一人,靜寂清澄。倒是一股奇異的香味吸引了八無,他注意到,在飯桌前放著一只銅香爐,有一股香煙從那爐裡冉冉飄出,悠悠升起,那煙輕輕裊裊,卻始終聚而不散,慢慢地就形成了樓閣之狀。

    三人一怔,只見又一團白煙自香爐噴出,迅速化為兩隻金絲雀,盤旋空際,久久不散。接著,似聽到一人喉間發出響聲,又見一團白煙,初看並無任何特殊之處,但仔細望去,發現那團白煙變成孔雀,漸舞漸大,漸離漸合,再慢慢聚為兩隻鳳凰,三人看得目瞪口呆,鳳凰凌空高飛,消逝無蹤。忽又聽見一人喉間發出「咕嚕咕嚕咕嚕」響聲,接著那爐嘴就噴出一朵雲,只見雲中有層樓峭閣,大如指尖,屋瓦,窗櫺,雕欄,門檻,隱約可見,其形具備。最後雲山縹緲間,竟然出現五字:歡迎方伊伊!
    白煙再慢慢消逝。八無道:「方姑娘,武當可有妳熟識之人?或是曾經很疼愛妳的長輩?」方伊伊低頭不語。
    林天來道:「這白煙有分旱煙與水煙,旱煙,將煙草碎末或煙絲裝在旱煙筒內,點火吸食。水煙,將煙草放進水煙袋裡,吸時把水灌入筒內,讓煙從水裡通過。但是像這樣噴煙,形狀如此精彩,生平第一次見到。」
    八無點頭稱是,暗自佩服林天來博學。
    三人來到後院,門口陳舊,草木雜亂,多年失修,林天來眉頭一皺,八無暗自擔心方伊伊安全。敲了門,沒人應,直接進入,竟是另一番天地。

門內是一女子閨房,顯然有人為方伊伊製造梳妝用具,左側一鏡台,兩側鑲有金銀,畫著彩色圖案。台下分兩層,都有門,林天來好奇心起,打開梳粧台,上層的門立時開了,有一個木頭做的女人手裡拿著面巾、梳子走出來,使用過後,木頭人立即退回去。下層擺放香粉、胭脂、畫眉色料、各類髮簪,都是由木頭人拿著,先後送到,使用完畢退回去,門就關上了。木頭做的女人的衣服、打扮,都精美到了極點。梳洗打扮完了,各個門就都自動關上。


林天來嘖嘖稱奇,不禁多看兩眼,作工細緻,亟需耐心,不知誰人,如此用情。


方伊伊抿著嘴,不發一語,似乎有點煩躁與不耐。


八無與林天來走到右窗,一看之下,又是一怔。


窗外有假山,山底有個大龜馱著石碑,石碑已被鑿空,內置輪盤,直徑四尺,盤上有各類酒器,一切發動機關都在大龜的肚裡。假山高七尺,峰巒起伏,美妙無比。圍繞著山的是酒池,酒池外還有山圍著,池上荷花,花葉以鐵鍛造,花兒開放,葉子舒展,可作盤子,美味佳餚和水果等下酒的東西都放在花葉上。山的上側有條龍,一半藏在山中。


林天來好奇心起,伸手輕按龍頭,龍口即張嘴往外吐酒,在龍下邊的大荷葉中有個杯子接酒,裝滿八分,龍口即閉。要飲酒的人拿了即喝,要是喝得慢了,山頂上有觸閣子,閣門就會自動打開,有個催勸喝酒的木頭機器人穿戴整齊,舉著手板出來,等到把杯子重新放在荷葉上,龍又往裡吐酒,催酒的小木人才回去,閣門立即關上。假如再延遲,小木人又像剛才那樣出來,直到酒宴散了,始終不出一點差錯。山的四面都有龍吐酒,雖然酒倒在池子裡,但池內有小孔,暗中把池中的酒引到山裡去,待得酒席散了,停止喝酒時,池中的酒也就一點也沒有了。


八無看著看著,忽然驚覺,叫道:「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林天來心中一凜:「這又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審金老闆案子,他向我誇耀右手戴的如雞蛋大小般的金戒指,是兆品喻特地送他的生日壽禮,第二次是在田老闆家,當韓業帶我去看依照天下第一寶玉畫成的璧圖。八無方丈畢竟見多識廣,比我先想到,這些作品真是讓人驚訝。」


八無也不禁讚嘆:「兆品喻巧奪天工,維妙維肖,靠的已不單只是技術,而是對作品投入生命情懷了。」

    方伊伊一臉漠然,既不顯驚訝之情,亦不表佩服之意,更不露喜悅之心。
    林天來與八無則是全心全意欣賞,沒察覺常不輕已在背後,他滿臉笑意,道:「天色已晚,兩位若不嫌棄,是否在此住上一宿?」林天來大喜,道:「這就叨擾一晚,明日我與方丈大師還要上武當,問明包海山是否有來武當,以及武當掌門與少林珍寶去向。」

此大院有三進,這是中進,常不輕先帶方伊伊至後進的東廂房,隨後又領八無與林天來至西廂房,隨後拿出酒,笑道:「客人且陪我一飲。」


八無道:「五戒之中,酒為第五戒。」林天來也道:「明日還有正事,道兄美意,心領了。」


常不輕端起酒杯,正色道:「各種醉酒,都有不同的與之相協調的背景。在花間醉酒,適合於白天,這樣,明朗日光可以發揮作用;下雪時醉酒,適合在夜間,這樣,意趣會更加清幽;得意時醉酒應該高唱,以發抒胸中之氣;離別時醉酒應該敲缻,以增強情意;在文人中醉酒應約束自己的言行,怕的是遭受侮慢;在才智出眾的人中醉酒應該換大缻,這樣就顯得更加威武;在樓上醉酒應選擇夏日,因為樓上比較清涼;在水上醉酒應選擇秋日,因為秋高氣爽,宜於泛舟。這些都應細察其況,細考其景,與此相反的,就是亂喝酒的人!」


林天來暗忖:「此人愛酒成痴,難怪他會有那麼精巧的酒宴裝置。」八無笑而不答,只是靜靜聆聽。常不輕自酌自飲,又喝了一杯,道:「林大人,我看你也別當太守,別再查什麼案子,我可以給你富貴。」


林天來道:「人生富貴,如過往雲煙,我剛任公務時,也確實想求富貴,現在我也不想要了。」常不輕摸摸下巴,斜眼看著林天來,良久才道:「那麼我再讓你長壽,活到一百二十歲如何?」林天來哈哈一笑,道:「我專門把犯人關進監獄,人活在這世界上,就如待在監獄裹,即使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過是死期緩行罷了,又有什麼意思!」


常不輕嘆了口氣,不再言語。林天來又道:「世上只有兩種人可以成仙:一是生來就有仙骨,二是積有大善大德。受到各仙長的欽敬。我前世既無仙骨今生又無大善大德,你不必傳授我修仙真訣,我能平安度日,就很滿足了。」


八無聽兩人對話,大感興味,一個道中有仙,神秘玄幻;一個正氣凜然,安貧樂道。問常不輕:「尊師是誰,可否見告?」常不輕昂然道:「我自然有師父,師父自然有法。這些你們都不必知道。」


林天來見常不輕對八無如此倨傲無禮,不禁有氣,正要開口,只聽八無又問道:「你可識得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


常不輕搖頭道:「這破房子爛桌椅,又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讓人看上眼的?我離家已久,回來就是這樣;我想,如果真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如此技藝,幫我裝一些好玩的東西,我歡迎都來不及,又怎會介意?」


林天來心想:「這些人身懷絕技,獨步天下,孤傲卓絕,交遊思想,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當然,他們也不希罕別人理解。」淡淡一笑,道:「多謝道長,明日我還要上山,想早點歇息了。」


常不輕嗯了一聲,自行離開。



林天來躺在床上,思緒如湧:「好不容易來到武當,也確定達摩真跡的確仍在世間,更弄清了田老闆先委託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託送,包海山親送,交給武當掌門,但掌門卻忽然失蹤,田老闆死因仍不明。武當掌門會不會已經出發送到少林,為了保密而不欲弟子知悉?」看了熟睡的少林方丈一眼,又想:「應該不可能。這麼大的事,少林寺一定知曉。」想起自己才從神醫手中活過來,可說是鬼門關前走了好幾趟,不禁想到:「丁一之死我一定要查出,我越來越相信,丁一死因或多或少和田老闆的死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翻了個身,又想:「方伊伊是很普通女孩,怎值得天下第一巧手為她如此大費周章?包海山把少林珍寶交給武當掌門,自己又上哪去了?」一想到明天一早上武當,這些事可以有進一步頭緒,內心激昂澎湃。而且有八無相伴,天大的事也可迎刃而解。他越是遇到困難的案件,越是精神奕奕,鬥志高昂。默默在心中立志,一定要把所有迷團解開。




次日清晨,林天來與八無準備上路,林天來到方伊伊門外,輕輕敲了門,道:「方姑娘,我與方丈大師要上武當了,請多保重!」無人回應。林天來心想,方伊伊連日奔波,身心俱疲,或許依然熟睡。於是招呼八無,直接上路。


昨夜下了小雨,過了武當山門,青石版路兩側有十八石刻尊者,或仰天而視、或搖扇觀世、或策杖踽行、或倚石穆坐、或相聚談說、或樹下冥思,大皆跣足寬袍裹身,極富仙道飄逸色彩。


小徑濕漉漉,兩人快步而行。至太極明殿,二人大驚。

    大殿顯然是被人刻意佈置,樑柱掛了五色玉帶,上綴各種寶物。殿內高掛大紅連珠帳,以珍珠與貝殼串縫。左側垂掛大紅簾,簾內一床一席,床腳以犀牛角做成,上鋪鳳褥。兩側站立十八位紅衣少女,都只有十二、三歲。這些少女胸前佩戴紋的珮飾,手上掛著用金絲打成的鳳形釵子,似乎在等人下令,要表演什麼歌舞。

林天來和八無對望一眼,心中都想:「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久有兩輛大紅馬車來到,第一輛的車輻鏤金,輪軸塗豔紅色,車身的環狀飾物以黃金打成,鑲以藍田美玉。第二輛車軛前掛著各種寶石、美玉雕鑲的龍鳳,龍鳳的口中都叼著百子銅鈴,車身綴以七色流蘇,紫底綠紋的綬帶。可以想見:當車隊在大道上行駛,幡旄輕拂,光影閃動,滿眼生輝,鈴聲悠揚,時靜時響。


接著有四個漢子抬著乘金碧輝煌的轎子到來,把轎子放在大殿前的台階下。轎前還跟著兩個丫鬢,一個髮髻梳在頭頂,一個髮髻梳在一邊,十分可人。又有兩個男僕,抬著嫁妝衣箱,也放在階前轎子旁邊。


第一輛轎子轎簾一掀,一肥胖老年男子步下轎來,渾身贅肉兀自晃個不停,旁邊樹葉都被吹動。林天來眉頭一皺,心中奇道:「又是你,你怎麼還在武當?你到底想做什麼?」


來人正是金老闆!


他哈哈大笑,開懷無比,臉上充滿得意之情,還等不及第二輛轎子裡的人下來,就大聲道:「兆品喻,我這等排場,還配得過你這天下第一巧手的封號嗎?哈哈!哈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看我用心為你祝賀,新娘子,可美得緊!美得緊!哈哈!哈哈!」


就在金老闆刺耳的狂笑聲中,第二輛轎子轎簾一掀,一男子走下轎來,窄額粗眉,細目薄唇,身子其矮無比,看來神情萎頓,毫無新郎模樣。


八無心中一凜:「這人看來不過二十多歲,就已經是天下第一巧手。難道他前世技藝帶到今生,否則這種爐火純青的鬼刀神鑿技藝,怎麼可能這麼年輕就達到?」林天來心想:「原來他就是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怎麼跑到武當大婚?實在太離奇。掌門不在,也不可能亂成這樣,讓別人跑到大殿完婚。」他心中疑竇漸生,斜眼看八無一眼,見他眉頭越來越緊,雙目不斷橫掃大殿。


林天來似乎覺得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事會發生。隨後又想:「對了,他新婚夫人是誰?」


只見兆品喻牽了新娘子下轎,那新娘子全身紅衣,繡上靈粟珠,大小如小米粒,五色輝映,璀璨斑斕。臉上卻全無喜悅之色,林天來和八無一看之下驚訝至極,說不出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伊伊!


方伊伊被兆品喻牽著,幾乎是半拖半走,走向大殿中心,她頻頻回首,眼巴巴望著林天來和八無,眼神充滿祈求、也充滿渴望、更充滿驚慌。


八無隱隱約約覺得:「稍後勢必有一番激戰,若不露一手少林獨步天下的武功,恐怕此間之事,難以善了。」他向來鎮定,修行之高,定力之深,武功之強,世間罕有其匹,情勢愈是複雜詭譎,他愈是冷靜異常,蓄勢待發。


林天來則是不斷思索前因後果,卻想不通這一切,只是更加確定:方伊伊一定和丁一、田老闆之死與少林寺寶物有關。


金老闆得意洋洋,道:「兆兄弟,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先看看大紅簾內,我為你特別打造的龍鳳合巹床,床上有鴛鴦萬金錦、鷓鴣枕、翡翠匣、神絲繡被等。鷓鴣枕是用七種寶物而織成,圖案為鷓鴣形,斑斑點點。翡翠匣內裝鳥的羽毛為裝飾之用。神絲繡被上繡有三千鴛鴦,中間染有奇花異葉,作工精巧絕妙,無與倫比。」


只一瞬間,兆品喻原本哭喪的臉立即轉為笑吟吟,不發一語,靜靜欣賞,頗為陶醉,隨即道:「金老闆,你的府第在本地堪稱首屈一指。你為了和田老闆比富,特意模仿皇宮裡的徽音殿,修建了文柏堂,園中的井欄,是玉石砌成;打水的金罐子上,繫的是用五彩絲線織成的繩子。現在他死了,你也不用比了,哈哈!哈哈!」


林天來聽他言語汙穢,辱及天下第一大善人名聲,忍不住就要發作。八無輕輕拉他衣袖,示意忍耐。


金老闆滿意一笑,更加得意,道:「今晚是你洞房花燭,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幫你用木雕屏風圍住龍鳳合巹床,床上鋪著象牙織成的涼蓆。床邊屏風,花紋圖案如天女散花的絲縷,細緻絕倫。特別名貴奇特的,是『白熊蓆』。這張蓆子,有兩尺多長的細毛,你和新婚夫人躺上去,那柔軟的長毛便會自動把你們裹住,從外看去,見不到人。盤腿坐在蓆上,膝蓋就埋在了毛裡。蓆子用各種香料燻過,因此,一坐此蓆,渾身沾香,即使過了一百天,香氣也不稍散。」說完又與兆品喻一起哈哈大笑。


八無看了方伊伊一眼,她額頭青筋浮現,滿臉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林天來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出言喝止這鬧劇,忽然門口進來一人,此人身形高挑,足足比一般人高了一丈,全身極為細瘦,宛如木片,手長腳長,白髮白鬚,正是天下第一神醫祈一帖。


八無心中詫異到極點,神醫怎會在這時來武當?問道:「神醫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見教?」他感覺或許是武當掌門病了,弟子不願張揚,暗中請來神醫,如今神醫親臨,天下無不可治癒之病,武當弟子大可安心。


祈一帖站在門口,望著方伊伊,不發一語。


林天來疑心更甚:「莫非方伊伊身染重病,宿疾復發,需要神醫再走一趟?」


祈一帖走進大殿,但走了幾步,隨即停住。林天來知道自己想錯了,又暗忖:「莫非是金老闆找來助陣賀喜?不可能,金老闆為人慳吝,刻薄寡恩,人緣之差,世所罕有,不可能邀他人,別人也不會受邀。」又想:「莫非是兆品喻請神醫來當貴客?或是主婚人?」當時習俗,婚禮通常請一位武林德高望重長者主持,以增喜氣。


忽門外一粗啞聲音道:「武當這麼難找,終於還是找到了。」另一低沈聲音回答:「大哥,我們要把方伊伊帶回海山谷,我一開始總覺得困難重重,現在認為很容易。」那大哥道:「二弟,我們海山雙絕要的東西,別人還不乖乖雙手奉上?」二弟拍手笑道:「還是大哥行,說的極是。」聲音高亢,語氣粗俗,正是海山雙絕的絕無僅有古大力和命不該絕麥鐵拳。


林天來與八無一看,心中一凜,均感甚奇:「看方伊伊模樣,定是被兆品喻強擄而來,逼迫成婚。奇怪,怎麼她昨晚不是睡在常不輕住所,怎麼兆品喻就這樣把她帶走?實在不合常理。常不輕到哪去了?會不會是因為去找武當掌門,才會讓兆品喻強行擄走方伊伊?方伊伊若真是與兆品喻有婚約,海山雙絕要把新娘子就這樣帶走,確實霸道。但從剛剛方伊伊下轎、入殿,眼神透露出求救哀傷的神情就知道,這一切沒那麼簡單,依此情勢研判,方伊伊是被逼婚,海山雙絕前來解救。奇怪,包海山怎麼不在武當?他如果已經把少林珍寶給武當掌門,自己又會去哪了?」


門口站了兩人,雖只兩人,身形已經佔滿大門,正是海山鏢局的鏢師,絕無僅有古大力和命不該絕麥鐵拳。林天來對兩人在海山谷真誠相待,印象極深。他對兩人並無惡意,反而認為兩人真誠質樸,全無心機,是可交的朋友。但聽了兩人對話,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此時金老闆已經退在一旁,古大力和麥鐵拳見到林天來,尷尬一笑,同問:「林大人,你好啊。」林天來嗯的一聲,並不接話,他已驚覺:海山雙絕不是來解救方伊伊的!這些人都不是婚禮賓客,是來阻止婚禮的人,待會可能場面極為難堪,甚至還會激戰流血。


兆品喻臉色鐵青,不停打量在大殿的所有人。金老闆卻像是看好戲,雙手一拍,笑道:「兆兄弟,我叫我的兩位寶貝出來跳舞,先暖個場。我有兩個最心愛的美姬。一個叫脩蓉,一個叫豔萍,明眸皓齒,娥眉細長,嬌美無雙。脩蓉會唱綠水歌,豔萍善跳火鳳舞。這兩個人是我心尖兒上的寶貝,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她們。今天新娘子這麼美,也只有我這兩位寶貝,才配得上。」只見兩位妙齡女子自內堂出,與原先在場十八位紅衣少女或跳舞,或演奏,或嬉鬧,彷彿婚禮開始,而下令之人不是新郎兆品喻,卻是金老闆自己。


方伊伊臉上表情越來越驚惶,不知是太過害怕還是氣憤,身子微微發抖。神醫瞪大雙眼,目光沒有離開過方伊伊。武當道士,愈來愈多,不分老少,或坐或立,擠滿大殿。


這時忽然有一個蓬頭老婦從內堂走出來,被頭散髮,赤腳露臂,帶了一把刀,大叫一聲,衝到方伊伊面前,問道:「小妖精,你迷惑我夫,究竟是何意圖?今日把話說清楚,否則老娘要妳死。」兆品喻擋在方伊伊面前,似乎要與老婦拼命。老婦拍掌兩聲,隨即有三位打赤腳,穿著破爛,渾身臭味的灰衣女婢從裡面出來,手指方伊伊,亂吼亂叫,見方伊伊不搭不理,想要伸手拉扯,被兆品喻阻止。這三位女婢顯然是老婦帶來,三人與蓬頭老婦一齊對方伊伊怒目而視。忽然,一根梆槌從屋裡飛了出來,擊中兆品喻手臂,跟著又有三塊磚頭擊中金老闆的肩頭,他渾身肥肉,磚頭彷彿擊中海綿,不痛不癢,笑道:「兆兄別怕,若被惡妻所傷,天下第一神醫在此。」這時,只見蓬頭老婦邊吼邊指著兆品喻大叫,吼聲如雷,勢如瘋虎,自稱是兆品喻妻子。她面色發青,皮膚乾裂,頭髮蓬敞,順手打了圍觀小道士一記耳光,又用梆槌打另一小道士,兩個小道士哪裡閃得了,雙雙被擊。其餘小道士不禁紛紛往後退,圓圈越圍越大。


一位小道士拼命後退,無意間採到後面的人,轉過頭來欲道歉,一看此人竟是常不輕,結結巴巴道:「師……師……師……」他本來要叫聲「師伯」,因為武當眾道士皆知,常不輕是掌門人胞弟,兩人雖同「道」,但素來不合,心結極深:一走玄門正宗內功,一精術士神鬼符咒;一是江湖大派武當掌門,一則雲遊四海遊戲人間;各擅勝場,各享盛名。只是這位師伯行事陰陽怪氣,身懷絕技:可以驅鬼,可以治病;可以除魔,可以祛邪;可以鎮惡,可以降妖。偏偏所用之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效力其速無比,功力高深絕倫,江湖有「天下第一道士」雅號。


常不輕道:「掌門不在,武當大殿成了婚禮場地,這傳到江湖上,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成何體統?叫你們掌門出來!」


小道士尚未回答,林天來急問:「道長,你不是承諾田老闆要照顧方伊伊,怎麼讓她輕易被人帶走?」他有點怪罪常不輕,沒有把方伊伊安頓好,害他被兆品喻劫持,逼迫成婚。


常不輕道:「你這位太守大人怎麼回事?腦筋是裹了麵糊嗎?如果每個承諾都要守,這世上又怎麼會有這麼多傷心人傷心事?」



小道士恭敬道:「師伯,掌門人去了海山鏢局,到現在還沒回來。」


此語一出,八無和林天來大驚:「武當掌門從包海山手中取得少林珍寶,不去少林寺,卻到海山鏢局,這又是為什麼?」但此時兩人實在無法靜心思考,因為大殿充滿蓬頭老婦對兆品喻叫罵聲,兆品喻照樣準備當新郎,不改初衷,心意堅決。渾身臭味的灰衣女婢不斷對方伊伊嘶吼;紅衣舞女的歌唱聲,金老闆的幸災樂禍;海山雙絕的捧腹大笑聲,常不輕對眾道士的執問詈罵聲。原本莊嚴肅穆武,備極榮華的武當大殿卻亂哄哄的,像開了鍋的沸水,又似連珠鞭炮,叫的叫,罵的罵,推的推,笑的笑。此時,八無厲聲大喝:「別吵了!」聲震屋瓦,幾根年久失修的窗櫺竟被震斷。此聲如青天霹靂,從天而降,正是少林寺最高段武功「獅子吼」,幾個小道士雙膝一軟,原地坐下,所有人只覺耳鳴不斷,瞬間全部安靜下來。


大殿屋頂忽然飄下一件粉紅肚兜,林天來想伸手隔開,無奈距離太遠,搆不到;想出言提醒八無,已不及。粉紅肚兜飄下,不偏不倚,剛好罩在八無臉上。在場所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不絕,比方才的吵雜聲更大,也更一致,持續更久。


八無剛以絕高內功獅子吼鎮壓全場,正在緩緩調息,無法分心注意頭頂,且粉紅肚兜飄下,無聲無息,才這麼罩在他臉上。他伸手揭下,一人影自屋頂樑柱一躍而下,此人不知何時躲在屋頂,眾人一團亂,竟然時也沒發覺。


林天來驚呼:田夫人!


田夫人忌憚八無武功過高,一落地即向旁躍開。


八無深吸一口氣,他生平從未如此生氣,他這次真的生氣了。向林天來道:「林大人,我有一事相託。」林天來尚未回答,八無將粉紅肚兜丟在地上,飛身撲向兆品喻,去勢其絕,勁風撲面,兆品喻不由自主伸手格擋,連退三步。八無左手輕畫一小圈,右手抱起方伊伊,左足一點,回到林天來身邊。


八無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輕功,全場又安靜下來,人人注視著他。


這些日子以來,八無與林天來談及此案,仔細推敲,再三討論,促膝長談,他深知方伊伊是本案最關鍵人物,雖然他至今尚未想清這一切前因後果,但相信只有林天來才能藉由方伊伊解開達摩手跡下落、田老闆與丁一離奇死因、田夫人來歷、武當掌門失蹤五大謎團,是以將方伊伊交到林天來手上。


林天來與八無心照不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見面之前,心儀已久;連日趕路,肝膽相照,他知道八無要自己好好保護方伊伊,讓他安心突圍。


田夫人看林天來站在方伊伊前面,保護之心,溢於言表。冷笑一聲,道:「這位就是號稱無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林天來了,嘿嘿,原來……你也……,你也……,嘿嘿……你也……」聲音尖銳刺耳,聽了毛骨悚然。


林天來見眼前田夫人完全不似當日在田宅所見模樣,並不驚奇,他瞪著田夫人道:「我也什麼?說我是『無案不破的天下第一太守』,如何敢當?只是,如果有人謀害親夫,我誓死也一定要查清的!」


田夫人不管林天來暗諷她殺死田老闆的言外之意,又道:「我聽說,你曾親自追捕一逃犯,經過市場,順手抓起攤販上的死豬把嫌犯丟昏,這事可是有的?」林天來故作輕鬆,輕笑一聲,道:「別道聽途說,我當時丟的的是活豬。」田夫人嘖嘖稱奇,道:「這樣啊,那,豬還好吧?」


林天來道:「豬沒事,犯人嚇暈了,當場倒地。」他隨口應答說笑,表面上輕鬆自然,其實全身繃緊,異常緊張,額頭已有冷汗冒出,衣服後面濕了一片,想起田夫人當晚舉手間連斃六人的狠毒手法,他實在很擔心田夫人今日絕不會善罷干休,說不定會對在場無辜之人痛下殺手。


田夫人斜眼看八無,道:「這位是少林寺住持,八無方丈吧?嘿嘿,什麼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腦無情,什麼……唉呦,後面我記不得了。我說八無啊,你帶著天下第一美貌女子,走了這大半路程,我看……,這個……,也不用我說了。左手拜佛,右手摸奶,好個少林高僧,喂,你說說看,這些日子你快活嗎?」


許多小道士和金老闆帶來的少女都笑了出來。林天來大怒,八無受神醫之請託,護送方伊伊至武當,當作治好自己的交換條件。一路以禮相待,不辭辛勞,豈容田夫人隨口汙衊?雖說八無修行境界高深,無外境汙辱,不聞不理;但方伊伊清白姑娘,名節何其珍貴,豈可容田夫人任意破壞?正要出言斥責,兆品喻道:「方丈,就算你是少林住持,你今天也別想把方伊伊帶走,你聽過天下第一兵器嗎?那是我特製一種傘,名叫『飛仙蓋』。製作的方法是把一根絲線分成三股,使絲線更細。一共編成上下五層,分別固定在一根傘柄上,再挑選適當材料。在每層傘蓋上裝好機關,再做了特殊利刀,其長不過手指,其鋒利可斷金,其力道可穿石。我早已於昨晚埋好,在此大殿,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八無聞言,面不改色,古大力道:「錯了,方伊伊我們兄弟要帶走。」麥鐵拳點頭稱是。


田夫人道:「海山雙絕當真以為,力氣大就可奪取一切?未免太過天真,哈哈!」頓了一頓,又向林天來道:「每個人都被這小姑娘迷住了,老娘真是開了眼界,連丁一這麼看似老實的人,一進田家,魂都放在她身上了,還管什麼林天來、林地去?哈哈!哈哈!」


林天來怒道:「妳說什麼?」田夫人道:「丁一是被我一掌震死的。哼,我就看不慣每個男人見了方伊伊,魂都飛了,我就是看不慣,所以一掌打死丁一。」林天來驚叫:「什麼?是妳!」


這些日子以來,林天來一直自責是自己害死丁一,當初要不是自己要丁一進田宅當家僕,他也不會被人害死。當日曾經仔細檢視丁一屍身,發現他口鼻上有灰煙殘燼,現在聽到田夫人自承殺人,終於明白:丁一被田夫人打一掌,但身體粗壯,並未氣絕,後來倉庫大火,活活被燒死。林天來驚怒交集,幾欲當場撲向田夫人,但自己武功低微,只是白白送死。八無輕拉了一下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妄動,以免局勢更加複雜。向田夫人道:「所以田老闆也是妳殺的?」


田夫人昂然道:「我夫非我所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說沒殺就是沒殺,當天我一掌打死丁一,到書房時,我夫已亡。哼,他整天關在房中,也不知搞什麼鬼,我才懶得理他。他死了也好,以免更多……更多,嘿嘿……嘿嘿。」


方伊伊面無表情。八無緩緩看了大殿四周,嘆了口氣,低下頭去,大略明白了這一切。


當日八無受祈一帖所託,帶方伊伊來武當,是作為交換醫治林天來條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一心一意,就是想把方伊伊安全送到武當,從沒想過別的事。況且當時祈一帖說,方伊伊受了風寒,臉上須罩黑紗,以免再次受寒,所以也一直未見方伊伊。直到現在,他才近距離仔細端凝,見方伊伊睫長目澈,秀鼻高挺,眉目如畫,朱唇豐腴,清秀絕倫,實為生平所見第一美女。一剎那間,他想通一切,不勝欷噓。


良久之後,八無思及一事,抬起頭來,輕聲問道:「神醫,你也要帶走方伊伊,是嗎?」語氣甚是和緩平靜。


祈一帖溫言道:「你把方伊伊留下,我不為難你。」


八無驀地裡感到一陣悲涼,心中酸楚,輕聲嘆息。林天來聞言憮然,感慨萬千。


忽然眼前一巨大黑影凌空撲下,只一瞬間,八無覺得全身自頭而胸,自胸而腹,上半身十六大穴已被籠罩在雷霆萬鈞的剛猛指力下。


天下點穴法中,任你武功再強,也絕無一出手就可同時點人十六穴之理,但祈一帖年近九十歲,行醫七十年,對人體周身大穴早已爛熟,當真是閉眼也能點中飛揚跳脫之人,睡夢中亦能點倒一流高手。且認穴之準,出手之快,功力之純,勁力之強,其指力與勁道早已不下少林寺大力金剛指,即便沒點到穴,若被戳中,似利箭穿身,一指斃命。


八無對祈一帖,不僅尊敬他是長輩;也欽佩他那華陀在世的救人聖手,一帖除病;更感念其為母難產接生,恩同再造。萬萬沒想到此時祈一帖竟會飛身而起,首先發難,且指法凌厲,說到就到,力道強勁,勢如破竹。此時欲後退已不及,左閃右避都躲不過,乾脆直撲上去,猛然撞向祈一帖。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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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八回   往事如夢



    八無運起純陽真氣,使出少林寺最高深的「混元閉穴功」,全身真氣澎湃流動,激昂奔竄,肉身有如硬石。祈一帖若不縮手,這一點下去,雙手指骨斷成三十節都不止,但他自負點穴功力天下第一,就是不縮手,以七十年功力硬拼八無,但聽得啵啵啵啵,十六聲如四聲,八無全身大穴都被點中,兩人都是一震,退回原地。

    祈一帖「嘿」的一聲,讚道:「少林混元閉穴功,好俊的功夫!」他雖有「一帖神醫」美稱,其實他的指力更厲害,視病情所需,以一指灌注深厚內力到患者體內,患者受深厚內力潤澤,全身氣血瞬間全通,活力十足宛如再造。因此說祈一帖「一指治癒」也不為過。

    八無才落地,田夫人揉身而上,纖纖玉指往八無雙眼戳去,喝道:「少林住持,六根不淨,耽溺女色,無法自拔,我先廢了你雙眼!」林天來一見,忍不住提醒八無,高聲叫道:「小心!」他自從在金老闆家見識了田夫人鬼魅般的彈指功,心中一直有個陰影,揮之不去。田夫人舉重若輕,隨手殺人就以如此厲害,現在全力拼搏八無,不知還有多少厲害的狠毒殺招,因此十分擔憂:田夫人既然能以手指捻下杯屑,殺人於無形,也能傷了這位少林方丈。

    但見八無退右步,移左足,使出少林寺絕頂輕功,在大殿遊走。田夫人緊追在後,好幾次幾乎快要追到,八無不是低左肩,就是抬右肩,驚險避開。田夫人輕功屬於陰柔一路,雙足在地、樑、柱、窗之間快速點動,彷彿未曾落地。兩足點動,雙手殺招,一招又一招;左手右發先至,虛中帶實,右手先發後至,實中藏虛,雙手快速絕倫強功八無,虛實交錯,手足並用。以八無對武學之廣博通徹,也完全看不出田夫人門派來歷,心想多半是她貪多務得,東學一招,西練一派,加之自己天賦武學優異,才能有如此多變詭譎身手。

    祈一帖又強攻,雙手連續點穴,手法炫麗奪目,氣勢大開大閤,時如滿天煙火,燦爛耀眼;時似大漠孤鷹,精準專注。八無不想傷害任何人,既要避開祈一帖,也擔心田夫人被祈一帖誤傷,邊走邊想如何化解今日局勢,田夫人和祈一帖連八無衣角也沾不上。

    方伊伊看著祈一帖,心裡很是不解:「怎麼他也要帶我回去?他一直對我很好的。我怎麼……他……我頂多就是當他乾孫女罷了,難道……難道他要我當他的妻子……」

    對方伊伊來說,第一次見到神醫,記憶就像昨日一般鮮明。那是她剛到田家不久,回想起來,彷彿眼前:

    「田夫人好武,田宅上上下下都知道。所以如果她偶爾跌打損傷,都是隨便找個大夫,隨口吃藥,二天就好。田老闆順著妻子心意,對於她四處拜師學招,也不在意。某次,田夫人久病,田老闆愛妻心切,心急如焚,找了神醫來,我倒了熱茶,隨侍在側。神醫道:『田夫人,妳的病,正是已入骨髓,所以我打算立刻走人,不作醫治。』田夫人很滿意,道:『這是真正的神醫了,重謝他。』神醫卻道:『妳先別謝我,我剛說了,我不打算治妳的病。』誰知田夫人笑道:『不。你一定會治,而且,我敢說你以後一定還會來本宅。』神醫很是驚訝田夫人的話,當下也不多問,開了一帖藥,叫我去藥鋪抓了藥,立時煎煮,讓田夫人喝下,一喝見效,宛如有神。」        

    方伊伊看著向八無猛攻的祈一帖,又想:「他只用一帖,治好夫人。但果然不出夫人所料,從那次之後,他常常來田家。是老爺請他來看病嗎?老爺六十五歲,身體健康得很,他來為誰治病呢?難道真如夫人所說,他是喜歡我,找機會一直來看我?他醫術出神入化,誰不想找他醫治,但偏偏喜歡往田家跑,這是為什麼?

    「他名滿天下,所以書大招風,在所難免。有些病人,他乾脆不治。他這個人,就是愛聽人說笑話。治病的規矩是先說個笑話,他把好笑的笑話謄錄於紙,妥善保存,比藥材還珍貴。還說,真正好笑的笑話,是世上最有療效的藥材。

    「我還記得,他講給我聽的第一個笑話:傳說陝西有個姑娘美如天仙,兩家人同時來求親。東家兒子很有錢但很醜,西家兒子很窮但長得很俊。姑娘的父母很難決定,就去問女兒,她心屬何郎。並且說,如果妳不好意思說出口,妳想嫁東家就露左手臂,想嫁西家就露右手臂,用這樣的方法好讓我知道。結果姑娘竟然伸出雙手臂!父母覺得奇怪,問女兒心意。她說:我想在東家吃飯,睡在西家。」

    祈一帖出手如風,點穴神技百無一失,腳下步伐十分獨特。八無愈看愈是心驚,祈一帖似乎是踏著一定的腳步,雖看似規律,卻極為詭異,完全無法預測。自己生平所見,江湖最厲害、最複雜、變化最多的步法,無論是太極伏虎步,兩儀降龍步,四象搜豹步,六合擒獅步,八卦纏象步,都能輕易擊退,但祈一帖步伐似是他獨創,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八無天生神勇,豪氣干雲,愈是艱難險惡,毒辣陰狠的武功,他愈是要以少林正宗絕技予以降服,於是邊鬥祈一帖,邊觀察他的步法。        

    原來祈一帖以自身七十年醫學功力,結合武學,腳下踏的步伐,彷彿地上鋪著一幅人身十二經脈圖,祈一帖依照經脈:自東起始,走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其後向南,依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然後轉西,行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再則行北,踏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完成一套,依此套步配合點穴,威力等同乘上百倍!八無使出少林最上乘輕功「流水踏雲步」全力應付,勉強打成平手。

    方伊伊看著一直站在一旁的金老闆,他負手而立,臉露微笑,彷彿看戲,事不關己。方伊伊眉頭一皺,心想:「金老闆這個人特別愛佔便宜,全城的人都防備著他,能躲就躲,不敢從他家門口走過。我跟著老爺去過他家幾次,莫非他也想把我佔為己有?他妻妾成群,眾位妻妾個個美艷無比,人人居無定所,他又怎可能看上我?

   「我記得,曾經有一次,有個人拿著一塊沙石,心裡想:這應該沒什麼便宜可佔了吧?便徑直從他家門口走過。金老闆一見,就叫道:等一下!於是急忙跑進家裡拿了廚房的菜刀出來,在沙石上一磨再磨,把刀磨快了,才揮手說:去吧!

    「我還記得,有位讀書人,準備考秀才,住在金老闆隔壁,自己貧窮清寒,一無所有,常常羨慕金老闆的享樂生活。有一天早上,他穿戴整齊,畢恭畢敬求見金老闆,卑微有禮,請教致富秘訣。金老闆告訴他:『發財致富很不容易啊!你回去齋戒三天,然後我告訴你致富的原因。』讀書人恭敬拜別,誠心齋戒,沐浴淨身,三天之後,又去求見。金老闆讓讀書人等候在屏障外面,自己擺好高桌,接受了拜師禮物,而後拱手作揖,請讀書人進人屋內,說:『我們富翁致富,你有你的秘訣,我有我的方法,可說是各擅勝場,互有特色。但萬變不離其宗,方法雖異,其實相去不遠。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去掉五種禍害。五種禍害不除,永無可能成為富翁。』讀書人請教五種禍害的具體內容,金老闆說:『它們就是世間所說的仁、義、禮、智、信啊!』讀書人聽後,掩口暗笑離開了。   

    「大家一說到富可敵國,就是金老闆和田老闆。大家一說到金老闆,總是說他慳吝貪心,刻薄寡恩,好像這個人全無優點,一無可取似的。如果真的是這樣,他怎麼可以在那麼短時間內就獲得那麼多財富呢?他從不求神占卜。光這一點,很少人比得上他吧?我還記得第一次跟老爺去金家後,金老闆就常常藉故來田家,趁老爺忙或拿東西,找機會跟我說話。有趣的是,金老闆很喜歡丁一,一直說丁一將來財富會比他多。唉,田夫人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呢?就算丁一整個心思都到了我身上,他該做的事,一件也沒少做啊!他又勤快,又不計較,很討老爺歡心。他又沒對我有任何不良意圖……或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更別說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田夫人怎麼這樣,下此毒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此時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從袖裡緩緩拿出鑿刀,雖然既短又小,但鋒芒畢露,寒光逼人,一看就知十分鋒利。他雙手若無其事把玩著兩把鑿刀,明眼人一看即曉,他仔細打量八無,看準祈一帖和田夫人攻打空隙,準備將鑿刀射向八無。

    那鑿刀,牽引出方伊伊的記憶:「老爺生平有三大興趣,一是看戲,二是鬥雞,三是蒐集寶玉。他為了和金老闆鬥雞,請了天下第一巧手兆品喻教他怎麼養鬥雞。過了十天,老爺問:『雞可以上場戰鬥了嗎?』回答說:『不行。它虛張聲勢,驕傲地自以為氣勢過人。』過了十天,老爺又問。兆品喻搖搖頭,說:『還不行。它聽到別的雞的叫聲或者看到別的雞的影子還有反應。』又過了十天,老爺再問。回答說:『還不行。它還怒目而視,氣呼呼的。』再過了十天,老爺又問。回答說:『差不多了!即使別的雞鳴叫,它已經無動於衷了。看上去,它已經像木頭雕刻成的雞了,它的德性已經全備了。別的雞沒有敢應戰的,看到它就掉頭逃跑啦!』

    「兆品喻離開後,老爺發現他落了一支小鑿子,就叫我送回去給他。我第一次去他府上,他就送我雕刻的人像,我看著人像,真是無法相信。他住老爺家,整天跟老爺泡茶聊天,天南地北,遊山玩水,琴棋書畫,無所不談。我只是一個小ㄚ鬟,連吃飯都不可能同桌,平日就算送上茶水,也不過是匆匆一撇,我相信他看過我的次數不會超過三次。但當下我看著他送我的木雕,就像看到鏡中的自己!怎麼會把我雕刻得這麼像,而且髮飾、衣著、都刻得一模一樣,絲毫不差。他的記憶力,實在不可思議。他不該被稱天下第一巧手,應該被稱為天下記憶第一。

    「他看起來那麼平常,說起話來也普普通通,跟老爺那些朋友實在沒什麼兩樣。但誰知他身懷絕藝,竟是天下第一巧手。他也是第一次來老爺家,就對我產生愛意?我實在想不懂為什麼。而且,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已經有妻子,是後來他自己跟我說他已娶妻。他似乎很怕妻子,但又這麼急切對我示愛,難道說,愛一個人會讓人忘卻他原本最恐懼的事?」

    兆品喻手中小鑿子又增兩支,已是四支。祈一帖和田夫人猛攻八無,他好整以暇在旁觀看,他不是怕出手會誤傷祈一帖和田夫人,他根本不在乎,更何況他擲鑿子也不可能失手。

    方伊伊又想:「如此看來,似乎天下男子對美貌女子很容易產生愛意,只是方法不同。兆品喻偷偷來田家見我,跟我說,他只想看看我,跟我說說話,這樣他就很開心。他還說,雖然他的技術天下第一,但他很孤單,沒什麼朋友。那一天,老爺早上出門,夫人下午也出門,他就偷偷來田家,……」

    咻咻二聲,劃斷了方伊伊的記憶,兆品喻手中四利鑿齊出,破空之聲,端的是令人驚心動魄,四鑿對準八無頭、胸、腹、腿四大部位,激射而來,四利鑿均射向要害,一鑿足以斃命,何況四鑿。

    八無微一側頭,躲開一鑿,左手在胸前一捲,右手於腹部一勾,左足輕踢第四鑿握柄,其力雖輕,勁道剛猛,那小鑿轉而向上,射向屋頂樑柱,直沒鑿柄。他一人力戰祈一帖與田夫人,何況在一旁兆品喻的飛鑿不知何時何處會飛來,但八無越戰越是精神抖擻,絲毫不露敗相,反而更加沉穩,在生死關頭之際,把少林內功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

    林天來又急又氣,無奈自己武功低微,上去助陣不但於事無補,還可能害八無分心照顧。只得依照八無囑託,擋在方伊伊前面,全神貫注。心想八無一定是算準他是朝廷命官,再怎麼說也無人「敢」公然打傷他,傷害朝廷命官,其罪頗重,麻煩一堆,這些走江湖的最怕沾這種麻煩。

    古大力橫棍於胸,他的鐵棍在茶坊被彎成環狀,後來又重新打造一支,這支更輕,但較小,使起來更順手。他在一旁見八無全心力鬥祈一帖與田夫人,不但未見敗象,反而愈鬥欲沉穩,於是想都不想,抄起鐵棍,死命向八無揮去。麥鐵拳早已虎視眈眈,看古大力出手,自己也雙全齊出,飛身擊向八無。但聽得極為刺耳的「鏘」一聲,所有人耳膜被這響聲震得嗡嗡作響。原來祈一帖與田夫人猛打八無,忽聽得鐵棍從左破風襲來,大鐵拳自右凌厲飛至,三人隨即退開一大步,古大力鐵棍與麥鐵拳雙拳相擊,竟發出金屬碰撞之聲,肉拳力道之剛,質地之硬,思之令人可畏可怖。古大力高聲叫道:「二弟,我們聯手!」兩人心思簡單,但都看出八無是他們帶走方伊伊的最大阻礙,準備先擒下八無再說。

    方伊伊又想:「這兩位海山雙絕,是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最看重,也是最重要的兩位鏢師。難道說,他們也對我動了真情?

    「老爺想送少林寺鎮寺之寶回少林,但孤身一人,長途跋涉,危險必多,於是請託海山鏢局護鏢。我清楚記得,那一天就是老爺帶著我一起去海山鏢局。包海山很是高興,叫古大力和麥鐵拳表演摔跤給我看。

    「古大力這個人很有神力,就在我陪老爺去了海山鏢局後不久,有一次,我跟老爺到三界寺參拜,有頭猛牛,用角撞人,沒有人敢靠近牠,只好修築圍牆阻攔牠。我當時被這猛牛嚇到了,當時真巧,古大力也去拜拜,他怪這條牛故意嚇到我,便散開著粗麻布衣,走進圍欄裡面。牛聳起兩根銳利的角向他衝過來,他站著,一動也不動,直到牛角快要頂到他,看準牛頭,用力一搥,然後雙手握住兩隻角,使勁一掰,牛應聲倒下,頸骨折斷,立即死了。他很關心我,一直問,方姑娘,你還好嗎?有沒有被嚇著?方姑娘,你別怕,有我在這,什麼牛也傷不了妳。難道……難道古大力對我也有深情嗎?他個性如此質樸,表達情感方式也很特殊。

    「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時對我產生愛意的。難道說,是因為我同情他的身世,讓他誤會了,誤以為我對他有好感,所以也對我產生愛意?他的身世,實在令人同情的。他被海山鏢局網羅之前,跟過的主人都是江湖賣藝的,這些主人不是叫他跟大象比腕力,就是讓他跟馬賽跑,不然就是和驢比賽誰能揹較多的重物。大概是我在疑遠間無意間流露出同情他身世,讓他誤以為我對他有情意吧?他很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報仇也是,報恩也是,愛情也是。」

    古大力揮動鐵棍,猛功八無。他使鐵棍沒有招數,就是橫棍打去,但力道剛猛,棍未到,風已至。八無在船上曾見他以鐵棍一棍把吹笛少年打落水,此時身歷其棍,更是心驚。萬一被掃中,骨頭斷裂,內臟破裂,必死無疑。八無見古大力棍隨意走,意在棍先,沒有招數,也出充滿了招數:勾、掛、劈、砸、紮、縮、斜、拿,無招化有招,招招奪命。於是使出少林寺最高段拳法「柔水拳」,其柔似水,其堅勝石,以繁化簡,以樸制巧。他不願打傷古大力,但只是防守又無法致勝,於是攻中有守,守中帶攻,攻守交融,進退自如。但古大力一棍接一棍,如浪不絕,一波又一波,且一棍力道強過一棍,八無使出以按打、拱打、衝打、斬打,配以頭移、肩移、肘移、胯移,上下跳躍,前後左右,不貪不畏,膽大心細,縮身如貓軟無骨,出拳似虎硬如鋼,將少林柔水拳的「縮、小、綿、軟、巧」五字訣發揮得淋漓盡致,再創高峰,與古大力鬥智力,希望他知難而退;或耗盡體力,自動而退。

    方伊伊看著麥鐵拳,往事驀然上心頭:「麥鐵拳還在金老闆家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他什麼雜活都做,別人吃完飯,他就把剩下的飯菜全拿過來吃掉。白天,他一個人幹全家的雜活,夜晚就隨便睡,奇怪的是他明明認真做了一整天的苦力,晚上卻毫無倦容,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很久。

    「老爺家附近的路,只有一條是通往金老闆家,忽然有一天半夜,颳風打雷,一個山峰塌了下來,這沿山道路的石階被大石頭攔阻了。於是人們用十頭牛套上粗繩子拉,又用數百尺連喊帶推,繩子斷了,力氣用盡了,大石頭卻不動如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想了,麥鐵拳說:『不用別人,我去試試把石頭弄開。』眾人都大笑起來,以為他是瘋子。麥鐵拳說:『何必嘲笑?試試總可以吧!』金老闆笑著答應了他。於是麥鐵拳用雙拳打石頭,一下子就動了,大石頭翻著個兒滾下山去,聲音像打雷一般,闢動山谷,山路通了,眾人歡呼起來,全村的人都叫他取『大力王』,尊奉他如神仙一般。

    「他個性憨厚,全無心機,也不會害人。包海山把他從金老闆手中買過去,海山谷有一陣子鱷魚很活躍,谷裡河岸兩邊,忽然鱷魚成群,有一天竟拖走了兩頭牛。而且有一隻鱷魚,身長九尺,每天傷人,沒法制止。他怕我被鱷魚嚇到,不敢再去海山谷,顯出憂愁的樣子,一心想著要幫我殺鱷魚。他對包海山說:『給我跟棍子,我把鱷魚都趕跑。』由於他以雙拳推開大石的傳聞太出名了,大家都說:大石頭既然能推開,鱷魚應當更容易制服了。

   「那天傍晚,夕陽返照在江上,遠遠雲氣,蒸散如雲,他拿一支帶剌的木棒,自己搓草繩,表示要把鱷魚捆來。大家都跟在他後面,準備看熱鬧。一出鏢局,只見一隻九尺巨鱷,他認真問,你別把方姑娘嚇著了,我就饒你。圍觀的人不禁失笑,他又再說了一次,有的笑他傻,有的完全不知他在說什麼,更別提什麼方姑娘、圓姑娘,大家只想看好戲,看他怎麼抓鱷魚。

    「麥鐵拳一聲吆喝,舉起鐵棍,往鱷魚頭猛力拍打,旁人嚇得練退三步,鱷魚把嘴張得更大了,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拋,又吆喝一聲,往上跳起,雙拳對準鱷魚腦袋,猛然重擊。隨即他拉緊繫著鱷魚頭頸的草繩,在鱷魚背和腹上鞭打了幾百下。我怕草繩斷了,鱷魚發怒,後果會很嚴重,叫他把鱷魚放走。他就將牠放了,鱷魚拖著尾巴飛快地逃走,游入江裡,就像是一條狗害怕人打牠一樣。人們從此知道麥鐵拳是位異人。可是麥鐵拳的表現仍和往常一般。莫非,他對我也有很濃的情意?我曾經感謝他,把鱷魚趕跑,但我是為大家說的啊,大家一定都很感謝他趕跑鱷魚,不再有人受傷。莫非我感謝他,反而讓他誤會我對他有情意,所以對我深深喜愛?」

    麥鐵拳出拳又快又猛,他的拳頭愈練愈大,已有常人兩倍大。林天來在海山谷親眼見到麥鐵拳跳到半空中,雙拳重打九尺鱷魚那一幕,心中為八無擔心,也深深不解:體型這麼粗重壯碩,怎麼跳起來如此輕盈?麥鐵拳出拳沒有招式,但比任何招式都厲害。原因無它:只是快與猛。快則無法躲,猛則不能檔;因其快,對手來不及想招式化解;因其猛,對手即便想硬碰硬,也顧忌三分。但見他雙拳輪流出擊,快猶兔,猛如獅,輕似燕,所以對手再靈活、力氣再大、武功再高,麥鐵拳不會武功,照樣打成平手,至少不會落敗,真正把武術裡「以簡勝繁」、「一招化萬招」的質樸原理發揚極致。

    正因如此,八無若要以少林剛猛武功把麥鐵拳打敗,倒也不易。於是他以慢打快,以柔化猛。麥鐵拳右腳尖當軸,滴溜溜一轉身,左腳劃過來,左拳猛出,中宮直入,雷霆萬鈞;旋即以左腳尖當軸,向後迴旋,狂揮右拳,勢如瘋虎。他身子壯到了極點,但矯若游龍,翩若驚鴻,步伐輕盈到極點,整個畫面極不協調,卻又華麗壯闊,氣勢宏偉到極點。八無見招化招,見式迎式,看準麥鐵拳每一次快拳,八無都以探身擊肘、區身點膝、扭身撤步、擰身後退、蹲身甩擺,或前或後,忽左繞、忽右旋,一一化解。一個如蝴蝶穿花,一個似蜻蜓點水,此起彼落,迴旋再迴旋,在場之人全驚呆了。

    兆品喻見八無全心拼鬥海山雙絕,偷偷從袖裡拿出九支短鑿刀,咻咻咻!九刀化三聲,全射向林天來頭胸腹要害,八無微一側頭,眼見林天來擋在方伊伊前面,四鑿已到。這時生死交關,只要遲了片刻,林天來就是當場斃命。八無更不細想,左手「呼」的一掌,剛猛絕倫,力可斷石,正是少林絕學「天罡二十一掌」第一式「氣貫山河」,祈一帖與田夫人連退三步;八無右掌使出「正氣凜然」第二式,古大力與麥鐵拳被震開一步。千鈞一髮之際,百忙之中左手劃小圈,右手劃大圈,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沒看清他如何出手,九枝鑿刀被打落在地,距林天來身子不到半寸。少林絕學「天罡二十一掌」天下無敵,要不是力鬥海山雙絕、祈一帖和田夫人,別說九枝,就是九九八十一枝鑿刀齊發,八無也不放在眼中。

    常不輕一直在旁,一言不發,忽嘿嘿一笑,將身上掛著的鐵片取下,一聲長嘯,攻向八無。他武功屬於自創一派,鐵片在手,時如利刃,時似短棍,可當小刀,可作鉤抓,只攻不守,招招均是殺招。八無武功已臻化境,概武學之道,一理通百理通,融會貫通,無所不通。常不輕招式變化莫測,千變萬化,忽然怪叫一聲,雙手上下翻飛,催動招術,鏟、架、抄、撈、掠、叼、撕、拽、旋、擰,招法大展,霞光萬道,瑞彩千條,舞成了一座劍山,內力深厚,忽強忽弱,忽吞忽吐,把八無圍在當中。八無此時已無心戀戰,免得夜長夢多,又連續使出天罡二十一掌的「風清氣爽」、「迴腸盪氣」,打得常不輕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在八無天罡二十一掌間穿來躍去,跳脫蹬奔,宛如林間飛猴,竟與八無打成平手,絲毫未見敗象。

    大殿掌風呼呼作響,幾名功力低微的武當小道士早已退出大殿。

    方伊伊看著常不輕,記憶又上心頭:「他真是我生平所見最奇特的人,衣著奇特,說話奇特,行事奇特,風格奇特。他要我直接叫他常不輕,我如果尊敬的稱他,他一定不高興。老爺有個親戚,世世代代都住在東陽,家裡十分富有,只是人丁不旺,只有一個獨子,而且這獨子長到二十歲以後,忽然在兩眉間長出一個肉塊。爹娘既然對這獨子十分珍愛,當然心急萬分,不知請過多少名醫前來診治,全都束手無策。全家正在憂心無計之際,常不輕忽然來到東陽!於是恭恭敬敬請他治病。常不輕居然滿口答應,所有人便放了一半的心,知道這種怪病有希望給好。原來常不輕給人看病,也與他賣藥一樣,如果拒絕出診,那麼病人也必死無疑;而他願意的話,病人就必定有救。常不輕來了以後,便把兒子叫出來。他只朝病患臉上吹一口氣,一般大夫必行的望、聞、問、切那一套,他全不用。只見他先把香點燃,接著又向主人要了些酒肉,擺在方桌上,就像祭奠似的。然後又從大壺裡取出一粒藥丸,放在口中嚼碎,敷到病人的肉塊上去。這一切處理妥當後,常不輕又要了個酒杯。過了一會兒,病人眉頭上的那個肉塊裂開個口子,有一條小蛇突然從肉塊裡掉了出來,落到地上,開始只有五寸多長,渾身五顏六色,漸漸愈來愈長,最後長到將近一丈。這時常不輕把桌上的酒全部含在嘴裡,噴向長蛇,那蛇突然騰空而起,頓時間,雲霧瀰漫,一片昏暗,蛇也不見了,病患也好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法,覺得很新奇,大概是不知不覺表現出好奇之意,讓他也對我有深情?他這個人陰陽怪氣,喜怒無常,老爺卻很喜歡他,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難道只是因為他很厲害,不論是驅鬼、治病、除魔、祛邪、鎮惡、降妖,得心應手,易如反掌?他功力深厚,名滿天下,為何要來田家,當一個小小的家僕?

    「他很喜歡我,不知老爺知道嗎?現在想想,老爺遇害前幾天就跟我說,萬一有天他出事,不能再照顧我,保護我,我可以投靠常不輕,莫非他已經預知自己會遇害,所以提早交代說,我可以投靠常不輕?還是說,老爺已經看出常不輕很喜歡我,要我投靠他,我會很安全,不用擔心一切?像常不輕這樣的人,應該有女子鍾情於他,他為何要獨獨用情於我?情深如此,很難與他的怪裡怪氣連結一起。

    「他雖有天下第一道士的美稱,但他還是不開心。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哥哥很不屑他,瞧不起他,排斥他,認為他的道行汙辱了真正的道士,這讓他一直很難過。我只是想不懂:他是道士,他哥哥是武當掌門,也是道士,為何他這個怪模怪樣就是丟哥哥的臉、丟道士的臉?難道武當掌門自以為名門正派,隨便瞧不起人、任意說人是邪派?更何況那是自己的弟弟啊!他愈說愈難過,竟然哭了。我嚇了一跳,五十多歲的人,說哭就哭,哭得很傷心,彷彿一生的委屈都要一次哭出來。

    「兆品喻,我佩服他的記憶力;古大力,我同情他的遭遇;麥鐵拳,我感激他的熱心;常不輕,我好奇他的道藝。難道他們因為我只是單單表露出這些情愫,而對我產生愛意?難道美貌女子,只要對人表示一點心意,對方就會深深愛上妳?而當一個男子愛上一個女子,會忘卻自己恐懼的事?像常不輕忘了他妻子有多恐怖善妒、像麥鐵拳忘了鱷魚有多凶猛。或是這種愛意可以忘卻傷心往事?像古大力不再自傷一生屈辱、常不輕對手足芥蒂釋懷。

    「我生下來就是這模樣,不能決定要不要來這世上,焉能決定自己的長相?那些認為我很美的男子,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我沒有刻意運用自己的美貌,就已經這樣,如果我刻意利用美貌,不知還有多少男人對我產生愛意?我豈不是能做更多我想要事?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方伊伊側眼看林天來,見他眉頭緊皺,雙眼怒瞪,咬牙切齒,額頭滴下豆大般的汗珠,滿臉通紅,緊握拳頭。祈一帖、田夫人、古大力、麥鐵拳、兆品喻、常不輕六大高手如狂風驟雨般猛功八無。孰料八無遇強則強,愈戰愈勇,氣力源源不絕,愈用愈出,毫不衰竭。又過了一炷香時間,再看大殿,海山雙絕已被八無點倒,軟坐在地。攻向八無的六人中,兩人武功最低,但力氣之大,絕無僅有,稍一被鐵棍掃到,或是挨了鐵拳,即便不是正面受擊,必定骨斷,內臟受損。隨後祈一帖與田夫人也被點倒在地,常不輕也被點中大穴,暈倒在地;兆品喻來不急發射機關,背心被八無拍中,直接倒地;金老闆急急從窗口逃走,其餘眾人,一哄而散。

    八無力戰六人,見敵人倒下,才鬆了一口氣,但就在此時也驚覺,內力耗損,幾已虛脫,喘息道:「各位……穴道……被封,十二時辰……可……自解,於身無礙,……無須擔心。」對林天來道:「林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下山……再說。」

    林天來攙扶八無,帶著方伊伊,急急離去。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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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九回   所謂伊人


    林天來三人很快下山,迅速離開武當。走了一段路,林天來把腳程放慢,擔心八無承受不住。八無道:「現在恐怕要先找一個安全的所在,我內力大損,絕非一時三刻就能恢復。沒想到那海山雙絕的古大力與麥鐵拳雖不會武功,但耗損我內力程度,實不下於神醫和田夫人。」經此一役,對武學「以簡治繁」的反璞歸真原理又有新的領悟。頓了一頓,又道:「不知林大人有何打算?」林天來沉吟良久,忽然靈光一閃,喜道:「唔,我想起來了,剛好附近有一退休太守,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我們曾討論過一個難解的案子。他名叫甯守廉,我們可以先到他家暫歇,好讓你恢復體力,再做打算。」

    方伊伊依然面無表情,冷靜沉著,八無與林天來均想:「這女子年紀輕輕,定力如斯,實在難得。」武當大殿驚心動魄的生死戰,林天來心有餘悸,八無力戰虛脫,方伊伊卻宛如置身世外,不染不動,八無尤其感到佩服。

    三人走著,忽然大雨,只見遠處一破廟,三人快步狼狽而至,衣褲全濕。進了廟,有一張尺餘高的桌案,神像殘破,廟內塵積寸許,蛛絲張滿。林天來見八無微微發抖,開始發燒,驚覺不妙。

    方伊伊左看右看,眼光掃遍古廟,看到一塊殘破木門,她折下一塊木板,再由身上褲子的褲管中,抽出一條棉絮,將這截長棉絮反覆折繞,再繞在一支筷子上,然後置於地板上,以木板在上面猛搓;不久之後,將纏在筷子上的棉絮取下,撕成兩截,然後將兩截絲絮的一端互相接近,再上下抖動,一會兒便現出火花了。方伊伊趕緊將火花點燃小碎木和破布、枯葉,升起一堆火,不多時,火愈燒愈旺,火光照得八無臉紅撲撲的,林天來稍稍安心,對方伊伊讚道:「我真是開了眼界,古人能鑽木取火,你卻能發明搓綿絮取火,這一招真讓人嘆為觀止。」八無此時虛脫,無法言語,點頭嘉許,其意甚殷。方伊伊淡淡一笑,不發一語。

    其實方伊伊所用方法有其科學原理:棉絮先因在木板下摩擦而生電,再撕開以兩端相觸抖動,讓兩截棉絮中的陰電與陽電各集一端,如此便會爆出火花,供作火種,升起烈火。

    林天來道:「不知你從哪學來這樣好方法?」方伊伊被這忽然一問,慣有的沉穩瞬間消逝,吞吞吐吐道:「嗯……是……是一位……是從一位長輩口中聽說的。」

    方伊伊有點不好意思,轉話題道:「不知那退休太守甯守廉,家居何處?又是怎樣的人?」

    林天來笑道:「說起他,可真是個傳奇人物。且聽我說個案子。一天夜裡,城裡發稱竊盜案,甯守廉召來當天夜裡負責值勤巡邏的兩位差捕。一個人左腕上,一個人右胸口,都帶有黑色的傷疤,但皮膚沒有腫裂,兩人一口咬定,是盜賊用棒棍打傷的。甯守廉循思:『盜匪被抓,一定死命抵抗,兩人雖自稱被打,但既沒有骨折,也沒有腫裂。想必有詐。』於是便問左右︰『我家鄉有一草藥,敷在人的皮膚上好像是給人打傷了的一樣,這裡有嗎?』回答說:『有啊!這種草,我們稱它為「千里急」。』於是,即命令他們去找一些來,將它們搗碎,分別塗在另外兩人的左腕和胸部,不一會兒,就變成黑色的了,再把那兩個兵找來,他倆立刻驚呆了,自知陰謀敗露,便承認自盜。事實上是捕盜的士兵幹的,想以此蒙混過關,掩飾自己的罪過。從此,這種花招就再也沒見人耍弄過。千里急,一名千里及,藤蔓類植物,生於道旁籬落間,葉細且厚,味苦,略有毒,此藥能治療疫氣、黃瘧、蠱毒等症。用法是煮汁吞服,亦可塗在被蛇犬咬傷之處,但不能與其他的藥混用。千里急塗在皮膚上,可使皮膚變成黑色,如同將鳳仙花塗在指甲上,能使指甲變紅一樣。」

    八無聽得興味盎然,稍減身體之痛。方伊伊道:「如此傳奇人物,不知為何自願解職歸鄉?」    林天來道:「這點我實在不知,也沒聽哪個捕快或衙役說過。」八無休息一晚,打坐恢復一成功力,已不須林天來攙扶。三人離開破廟,慢慢趕路。

    林天來邊走邊問,所幸「退休太守」還有相當名氣,路人沿街報路,不多時來到甯守廉居所。只見大門半掩,林天來本是不拘小節之人,更何況事急從權,想都不想,推門便入。

    三人一進門,林天來正要高聲呼叫,只見一位年約十歲女孩蜷縮於樹下的古井旁,林天來急問:「發生何事?」女孩伸手指了指大廳,又在自己脖子虛劃一掌。林天來已明其意:「甯守廉家被強盜入侵。」

    八無道:「主人在家?」女孩搖搖頭,滿臉驚慌,道:「我是甯家婢女,主人昨晚外出,即刻便回。這群強盜破門而入,全家上下沒有一個敢問他們是什麼人的。我們幾個婢女住在東廂房,我急忙換了一身衣服逃出,藏在這裡。」林天來道:「這群強盜多少人,來多久了?」

    婢女道:「有五人,來了大約一時辰。」林天來心念電轉,著急異常,他武功本不高,而今八無受傷,功力大損,尚未恢復,自己又要分心照料方伊伊,來者不論是武林高手或一般地方惡霸,極不易對付,相當棘手,他苦思良策,愈想愈急。   

    八無正要開口,方伊伊問女婢:「除了妳,還有其他僕人嗎?」婢女道:「有三位僕人,先跑了,想去報官,又不敢,應該還在大宅外面附近。」頓了一頓,又道:「可是,有個長工被強盜抓住了。」方伊伊點頭道:「那些強盜可有蒙面?」婢女想了一下,道:「沒有。」

    方伊伊道:「不怕被人認出,可見是外地來,那他們搶劫之後,一定會退回巢穴。僕人不敢與他們鬥,就是因為怕強盜撤退時會順便殺了自己。現在圍牆外,屋頂上,一定還有他們的人,準備來接應的;但是他們卻看不到房簷下面。你快挑個後窗,順著屋簷爬出去,悄悄告訴還在外面僕人們:快騎上馬,帶上武器,埋伏在三、五里之外。賊於四更必撤退,因為若不撤走,天一亮,他們就回不了賊窩。若他們徹離,必定強迫押著長工,這樣旁人才不敢動。只要沒有人阻擋或攔截,他們撒出一、二里地必定會釋放長工,因為不放人,他們怕長工會看到撤離路徑和賊窩。等他們一旦放回長工,趕快叫人揹回來,另外的人要一個接一個,成直線路徑,悄悄跟在賊後,相隔務必半里,他們如果返回來搏鬥,就趕快回來,他們停步,你們也停步,他們前進,你們也跟在後面,慢慢前進。他們再返回來打,你們還是跑回來,他們如果又停下來張望,你們也停下來,躲在一旁,不要被他們發現。他們一定還會再往前走,你們仍然跟著走。這樣反覆幾下,他們就不會再返回追趕,而是全力逃亡,如此,必可得知他們賊窩。」

    婢女問道:「如果他們逃走呢?」方伊伊道:「他們不會馬上逃,會留在原地,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補充體力,再則,他們也會害怕,所以一定是先避風頭。」

    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心中有的都是同一念頭:「她從哪學來這個方法?」林天來尤其驚訝,即便是抓盜賊老手,也不一定知曉這個策略,方伊伊一個女子,從何得知?

    婢女道:「我這就出發,請三位在這井底躲一下。」說完迅速直奔。林天來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委屈大師了。」攙扶八無下井。八無道:「大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豈在乎一時榮辱?」順著繩梯,緩緩爬下。

    三人在井底不到一時辰,井緣有人探頭道:「方丈大師,林大人,甯守廉持援過慢,恕罪則個,快請上來。」

    原來婢女依照方伊伊所言,將盜賊小窩記熟位置,適逢甯守廉返回,急速報官,官府聽聞別縣盜賊偷到本縣退休太守家裡,孰可忍孰不可忍,傾巢而出,精銳盡出,一網打盡,眾人額手稱慶。

    一見甯守廉,林天來與八無二人皆詫異:「竟然如此年輕!」本以為退休太守,年紀必大,但甯守廉看來比林天來還年輕。八無先前在破廟聽林天來言及甯守廉傳奇故事,此時親見本人,更覺不可思議。

    八無經此一翻折騰,好不容易恢復的一成功力又耗盡,只得重新打坐,方伊伊攙扶八無到西廂房後,親自在廚房燒水,細心服侍八無,以報武當大殿捨命解救之恩。

    甯守廉摒去家僕,帶林天來到大廳,道:「林大人,我昨日接到海山鏢局總鏢頭包海山密函,希望我一定要與他會面,事出緊急,未料盜匪來劫,幸大人智勇雙全,無案不破,保全我身家。」林天來心道:「是方伊伊出的主意,我當時確實是慌了方寸,什麼計策也想不出。但還是不提也罷,免生事端。再者,包海山找他何事?此間情事,應不單純。」微微一笑,道:「前輩過謙了,鼠輩橫行,目無王法,我忝為朝廷命官,實在汗顏,先行謝過。」頓了一頓,又道:「卻不知包海山有何急事,讓前輩奔波掛懷?」

    甯守廉道:「包海山給我的信上說,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請我送到少林!」

    此語一出,林天來輕噫一聲,充了驚訝。隨即恢復鎮定,因為他很清楚,官府和鏢局之間往往極為熟稔,就官府而言,鏢局走江湖,五湖四海,各路人馬,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官府若須案情線報,鏢局當然樂於提供;以鏢局而論,平日護鏢,人面須廣,黑白兩道,面面俱到,逢年過節送禮官府,打點鋪路一路暢通。

    林天來道:「後來呢?是否見到了包海山?又是什麼重要東西要送少林?」

    甯守廉緩緩搖頭,道:「信上約我速至明淨寺旁的渡口,我火速趕到,見一船甫離岸。急問寺裡住持,得知那船上面載客幾乎全是書生,是要去聽人講學的。我等了一天一夜,不見包海山,忽有人來報,寒舍被山賊闖入,我才匆匆回來。」

    林天來默默點頭,心想:「包海山身懷少林至寶,莫非有何不測?需要寫信求援?他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既然寫信,必定守諾。卻不知發生何事,讓甯守廉白跑一趟?看來包海山與甯守廉極為熟識,否則不可能請託協助,該不該問明他們的關係?」

    甯守廉端凝林天來良久,緩緩的道:「大人狹義心腸,智勇兼備,實為我朝之福。我有一言相勸,不知該不該說?只怕冒犯,尚祈見諒。」林天來見甯守廉如此謙卑,大吃一驚,道:「前輩說哪裡話,昨晚我在破廟,說前輩捕賊傳奇,判案如神,連少林住持八無方丈都感佩服。前輩教誨,在下洗耳恭聽。」甯守廉停頓良久,似是極難啟齒,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是在其他縣做官,有一位縣令,我非常恨他,他也知道這點,深怕被我整,就設了一個圈套:他派了一位妓女,透過介紹在我身邊侍奉我,那些日子,你便是叫我作皇帝,我也不作。妓女深得我寵愛,一天夜裡,趁我熟睡,偷走官印,跳牆逃走,到縣令領賞。天亮後我發現妓女不見,一陣悵然,發現官印被盜,只剩空盒。震怒,驚惶,沒有官印無法辦公,心知是縣令暗中搞的鬼,但不能聲張,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自請退職。」

    林天來相當訝異,實在想不通為何甯守廉會忽然自述往事。但此時暗暗著急,因一路追查寶物,似是一步近一步,卻又像愈追愈遠,一步遠一步。當下不及多想,只問道:「你覺得包海山為何失信?」

    甯守廉面色凝重,皺眉道:「我推測包海山還在明淨寺。」林天來道:「請問其故。」甯守廉道:「江湖走鏢,首重信諾。包海山白手起家,將海山鏢局經營有聲有色,人人稱讚,他決非爽約之人,此其一。那明淨寺,我總感覺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尤其那位住持,福遠禪師,依我多年辦案直覺,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好像似曾相識,又說不上在哪見過;好像是好好和尚,骨子裡又有一股古怪,此其二。去少林寺一定會經過明淨寺,包海山是否長途奔波,過於勞累,借宿寺中,被人發現身懷至寶,因而遭到不測,下落不明,此其三。」

    林天來只是希望早點啟程,解開謎團,輕聲道:「多謝了!」隨即到內堂見八無,他正在臥榻上打坐,方伊伊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頤,若有所思。林天來猛然想起:「明淨寺,福遠禪師,啊!是了,當日我中毒後,韓業與八無說起一帖神醫的妙手軼事,八無就曾提過這位福遠禪師,他被無緣無故的罄聲所擾,神醫解決了他的困擾。」

    待八無練功告一段落,林天來將甯守廉的一番話告知八無。八無未多細想,即道:「福遠是我舊識,我深知他個性,絕無可能出手奪取本寺之寶。」林天來緩緩點頭,皺眉道:「包海山是否又拿回達摩武功秘笈?如果沒有,到底在誰手上?金老闆說在武當掌門手裡,武當小道士卻說掌門去了海山谷,我想不懂這其中差錯。」

    八無沉吟良久,道:「如今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前往明淨寺,說不定可以趕上包海山,親自問個明白。」他想早一刻找回寶物,免得又有無辜之人受連累。

    林天來道:「對!就是趕快見到他,解開一切謎團。」語氣甚是振奮。

    翌日清晨,林天來三人辭別甯守廉,即刻趕路。八無經一晚調息,功力又恢復兩成,林天來與方伊伊皆安心不少。

    三人又趕了一段路,已近明淨寺,在樹下稍坐,休息喝水。忽一大冠鷲凌空而過,破空長嘶。林天來道:「我小時候曾做一夢,夢見一隻大鳥。紫色為主的羽毛五彩成文,斑斕蕤,在自己頭上盤旋,又飛到自己的庭院前,久久不肯離去。睡醒後,我把這夢告訴了祖父。祖父說,這是吉祥之兆。鳳凰之類有五種,赤色羽毛的,是文章鳳;青色羽毛的,叫鸞鳥;黃色羽毛的,就是鵷鶵;白色羽毛的,是鴻鴣;而紫色羽毛的則叫做鸑鷟,是鳳凰的輔佐,這就應著你該是皇帝的佐臣。」

  八無道:「結果你當了太守,與夢境預言相去不遠。」三人相視而笑,一掃近日憂勞。

    來到明淨寺,方伊伊見大殿燭照香燻,表情一變,莊嚴肅穆。林天來與八無與她一路相伴,從未見過她臉上有此神色,不禁一怔。只見方伊伊拿起棒槌,若有所思,輕輕敲了木魚一下,隨即輕聲道:「我想在大殿一個人靜一靜。」林天來道:「也好。」 八無看方伊伊表情,認為她大概是受到大殿莊嚴肅穆氣氛所感召,心中甚喜。

    林天來與八無走出大殿,過碎石小徑,來到一間空廂房,裡面只有一小木櫃,一紫檀木小方桌,桌上有一罄。

    明淨寺住持福遠緩緩走進,雙手合十,臉色安詳,道:「佳客遠來,幸之何如!」林天來也雙手合十還禮,八無笑道:「師兄近來可好?」他年紀比福遠還大十歲,但因皆為佛門弟子,自然以師兄師弟相稱。

    福遠笑而不答,卻道:「師兄想知道包海山去向,是嗎?」林天來與八無對望一眼,心中一驚:「這麼直接!開門見山,實在少見。」八無道:「請告知。」

    福遠似乎沒聽見,道:「難得高人駕臨蔽寺,我有一手功夫,想請兩位指點一下。」林天來正想說,煩請先告知包海山去向,八無輕抓他衣袖,對福遠笑道:「久未見師兄神技,今日正要大開眼界,一飽眼福。」福遠從木櫃裡取出一劍,走到中庭,舞了起來。

    但見他姿態挺拔,走勢如飛,左旋轉,右抽劈,登時白光閃閃,寒氣森森,猛然間,將寶劍上拋,直扔到幾十丈高,看不見的霎端之中,落下來時,宛如雷電下劈,勢不可檔。福遠站立不動,一手伸出,手握劍鞘。寶劍落下,準確落在劍鞘之中。八無和林天來,都覺得那寶劍似乎是刺入自己心中一樣,無不感到戰慄萬分。福遠完舞劍,突然激情迸發,轉身在牆上揮毫作畫,落筆處似劍勢賺舞,毫無滯阻停留,片刻之後,牆上出現無數神仙魔魅,一個個生龍活虎,躍然欲出,形象幾乎撲面而來。就在這時,一陣冷風颯然而來,林天來不覺打了個徹骨寒顫,再看那畫,亦幻亦真,這畫乃是天下奇觀,福遠一生作畫無數最得意的就犧這一幅了。

    八無撫掌笑道:「師兄真是奇僧!奇僧!」

    林天來極度震驚,道:「這……這……」福遠笑道:「這與你所練的玄天十九劍,看來一模一樣,是嗎?」林天來過度訝異,無法言語。

    福遠轉問八無道:「大師,這可是少林寺達摩親創,不傳外人的鎮寺之寶,玄天十九劍?」八無淡淡一笑,道:「不是,不過招式極像。其間細微差異,只有本門武功練到最高深的尊者,方有能力辨認。而且只有劍招,沒有心法,所以有益健身,不能傷人,如果遇到稍具內力的習武之人,還硬要使出此劍招的話,手上之劍三兩下就被震斷了。」

    林天來滿臉疑惑,福遠道:「此劍招是我曾祖父所傳,林大人,他與令曾祖父是舊識。」林天來「啊」的一聲,此事他完全不知。

    福遠道:「據我曾祖父說法,他們是跟一位老者所學,至於為何而教,因何而遇,我也不知。兩位老人家學的都只是劍招,而且,這也不是少林玄天十九劍。我細細推測,傳劍老者無意間看了少林尊者練劍,偷學一式,但又沒學全,不過雖不全,也很像,有個八、九成模樣。」

    林天來啞然失笑,豁然開朗,原來為了追求曾祖父與自己之所以會「玄天十九劍」之謎,最終結果竟是「所使劍招是贗品」。細想這一路走來,雖陰錯陽差,但契而不捨,少林珍寶線索就在眼前,一切辛苦都值得。於是溫言道:「可否告知包海山是否經過貴寺?」

    福遠道:「包海山總鏢頭剛走不久,他一臉疲憊,形色匆匆,所以我料定你們一定是為了他而來。」三人回到房內,福遠把劍收回木櫃,望著紫檀桌上的罄,此罄經由祈一帖鑿了幾下,破壞罄的圓周,讓罄不再與大鐘鼓聲產生音律共鳴,解決了福遠的困擾。八無看著罄,不禁微微一笑。福遠雙手捧起罄,對林天來道:「林大人,你可知這罄曾經困擾過我,有個故事……」

    此時方伊伊走進,望著罄,望著福遠,兩人一怔,呆立不動,互看對方。

    福遠忽見方伊伊,大吃一驚,手上罄掉落。八無反應絕快,如果要用腳接住罄,不使罄直接落地,那是易如反掌。但他不願以腳碰罄,罄為法器,代表佛之法身,用腳接罄,太過不敬。於是右手凌空一提,那罄微微向上一寸;氣凝丹田,左手又一提,那罄又微微向上三寸,如此左右手反覆空抓三次,竟將罄「提」了上來,八無捧著,輕輕放桌上。

    這手內功已是少林武學最高境界,林天來和福遠大聲喝采,佩服無已,林天來道:「大師,這內功真是獨步天下,無人可及啊!」福遠道:「少林內功,天下第一!」八無謙謝了兩句,對福遠道:「師兄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過中庭,又走一小段路,來到樹下,八無柔聲道:「師兄,我覺察到你的神情變化。似乎有什麼人或事,忽然勾起了你的什麼回憶,讓你心裡頗不平靜,似乎有心事。」

    福遠沒想到到八無竟注意到白己神色的變化,驚道:「師兄真是細心之人!」既然已被窺破,福遠也就不想隱瞞,道:「此事說來話長,且聽我說。」

    「我年輕時可以說是個公子哥兒,常常邀集豪門子弟一起尋花問柳,作狎邪之遊,膽子特大,敢做違法之事,也敢結交那些俠客義士或亡命之徒。我們在京城中到處探訪美貌多才的妓女,一旦打聽到,便幾個人結夥去那妓院,就像蒼蠅聞到羶的羊肉一般,非得把那妓女弄到手不可。

    「當時蕙蘭宮裡出了個著名人物,名叫可人,她年紀輕輕,人如其名,貌美可人,巧言善笑,歌舞絕倫,不少貴公子為了結識她,弄得破產負債。那時候,我有的是錢,我的一班朋友,也很富有。於是,可人被我們幾個包來了,一連幾天,只是陪我們飲酒作樂,不再陪別人。

    「這一天,鴇母劉四媽跟我說,可人快要生日了,總得熱熱鬧鬧吧。我聽了這話,便和同伴商量,大家分頭去買了很多珍貴禮品,總值恐怕有數百兩。可人生日那天,我們便帶著禮物到蕙蘭宮去祝賀一番,擺開酒席歡聚痛飲。可是偏偏就在這一天出了事。傍晚時分,我讓劉四媽關門落鎖,準備痛痛快快玩上一個通宵。可是沒多久,就有人在外敲門,又急又響。起初我們不理他,後來愈敲愈響。劉四媽沉不住氣了,想去開,是我堅決不許。

    「突然,大門竟被猛力衝開了,呼啦啦闖進來幾十個人,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為首的是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貴重的紫貂皮大衣,指著劉四媽的鼻子大罵。這個少年不是旁人,就是殿前太尉魏忠義的義子。那時,魏忠義在皇上面前是何等的紅人,他兒子倚仗權勢,哪裡將我們放在眼中。聽他的意思是要攆走我們,讓他在這尋歡作樂。可人和劉四媽起初哭著求情,請他改日再來,那時一定竭誠服侍,今日嘛,總有個先來後到的次序,兩邊客人她們都是不敢怠慢的。

    「誰知魏忠義的義子根本不講理,喝令手下轟人。我的那些朋友平時看起來厲害得很,此刻一個個成了軟腳蝦,只想一走了之。這倒更激起了我的怒氣,我想,老子橫行京城這些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當年的我,年輕氣盛,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又仗著自己身上有幾百斤的力氣,拳腳功夫也來得,便趁著眾人尚未退走之時,跳出來衝到魏忠義的義子面前,手指幾乎觸他額頭,痛斥他狗仗人勢,叫他快滾。

    「我本想嚇唬嚇唬這個黃毛小子,誰知他竟先下手為強,一馬鞭抽在我臉上,這還得了,這一下非動手不可了。我一個箭步竄上去,奪下他的馬鞭,然後兜頭幾拳,就把那不中用的小子打得趴下了。於是,開始一場混戰,不要說瓷器細物,就是桌椅門窗全都砸了個稀巴爛。打了一陣,魏忠義帶來的兵丁圍起來要抓我這個為首的,我也知道禍闖大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打倒兩個人,一溜煙奪門而走。

    「跑出來才想起,往哪兒去才安全呢?情急之下,有人告訴我田老闆急公好義,正直無私,所以我決定投奔他。田老闆果然是條好漢,聽我說了情況,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到他家內院,就在他住的屋子旁找了間空房把我安置下來。

    「魏忠義的義子挨了打,凶犯在逃,京城巡補受命追補風聲很繫。魏忠義的個性,趕盡殺絕,田老闆擔心時候長了,終會畢露,便為我辦了行裝,讓我趁夜離去,換個地方躲藏。臨行他還給我好幾錠白銀。

    「魏忠義個性兇殘,抓不到我,一氣之下濫捕濫殺,冤獄無數。我不願連累無辜,所以我出家。這些年過去了,我年輕的事再也無人知曉。可是,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我覺得很慚愧,又勾起了很多回憶,心情難以平靜。」

    八無聽到「剛才那位姑娘,就是當年那位妓女」,不禁啊的一聲,隨即默然,一時無語,頗覺悵然。

    福遠道:「包海山求助本寺,借住一宿。我見他衣服骯髒,頭髮散亂,很是驚訝。堂堂海山鏢局總標頭,怎麼完全沒有意氣風發,反而連日奔波,一臉疲憊?我也不便多問,供他食物清
水,他匆匆離開,就是往少林寺去。」   

    八無雙掌合十,微微一笑,隨即回到廂房,見林天來與方伊伊,道:「包海山剛走,我們即刻趕路。」

天色已晚,三人客棧休息,八無一路茹素,林天來與方伊伊也隨之吃些素菜,用過晚齋,正要休息,一女子走進客棧,立刻吸引眾人目光。這是客棧此晚第二次有女子一瞬間吸引全客棧目光。林天來一見,是總鏢頭包海山的獨生女兒,包離春。他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疑:「我們找包海山,卻是他女兒來了。」

    包離春孤身趕路,長路孤寂,一見林天來,也是一喜,叫道:「林大人!」但神情隨即轉黯然,道:「日前接獲爹爹飛鴿傳書緊急通知,要我立即到明淨寺與他會合,他信上還說,事關重大,要我一人來。我……我其實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畢竟他年紀大了,體力耐力大不如前,這些年來,他總是盡心盡力護鏢,常常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箇中苦味,旁人難知,但我是他女兒,都看在眼裡,有時想勸,知他脾氣,怕他生氣;如果真勸,以他個性,改也不易,實在叫人好生為難,又很擔心。」

    林天來正要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忽然隔壁桌傳來聲音:「店小二,我不是告訴過你,準備一人份的碗筷與飯菜就好,你為何每次總是準備雙份呢?」說話的青年相貌斯文,是一名書生。
那店小二連連賠不是,客客氣氣道:「客倌,你這一桌確實是坐了兩人,我當然送上兩份碗筷與酒菜,莫說小店怠慢了客人。」書生皺眉,語氣開始不悅,道:「你想多收錢,我是不付的。」店小二陪笑道:「客倌,光天化日,」隨即發現自己說錯了,夜已深,烏雲遮月,又改口說道:「這裡還有其他客倌,大家可做個公正,你這一桌是不是坐了兩人。」

    書生怒道:「你當我好欺侮?還是開黑店?我一人獨自吃飯喝酒,你送上兩人碗筷與酒菜,趁機我多收我錢?你再不離開,我明天一早就報官,讓官府收了你這黑店!」店小二又是連連賠不是,還是客客氣氣道:「你快別這麼說,這桌除了你,確實還坐了一人。」

    兩人爭執聲音越來越大,書生堅持自己一人獨來獨往,指責店小二睜眼說瞎話,什麼這桌坐了兩人,分明是故意扯汙爛,想多收一人份的銀子。店小二信誓旦旦,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本店以客為貴,明明此桌就是坐了兩人,當然擺了兩副碗筷,送上雙份酒菜。

    又爭執了一會兒,店小二忍不住,高叫:「各位客倌,請看看這桌是坐一人還兩人?」眾人一齊看過來,大家面面相覷,全都安靜下來。

    隨即有人默默離開,有的上樓歇息,有人打算退房,有的連銀子都沒付,直接快步離開。
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那桌子只有書生一人!

    八無和林天來對望一眼,林天來對店小二道:「全算我的,你先下去吧。」先拋了五兩銀子給他,店小二歡天喜地離開。八無道:「這位朋友如何稱呼?請過來一談。」聲音平和,卻有一股威嚴,正氣凜然。

    書生道:「我叫葉明光。昨日到京城去探友,獨自包了條船,夜泊笪縣。忽聽見鄰船上一片喧嘩,極為吵鬧,細聽之下,還是鄉音。我過船而問,原來船內也都是本地書生,他們是去京城聽王陽明講學。途中,有位老者給了十兩銀子,要求搭船同行。沒想到老者路上忽然病重,大家打算將他拋到岸上,不管他死生存亡。眾人議論未決,原因是擔心以後他家人會向他們討要屍棺遺體,恐怕引起一場官司。我聽了,很生氣說:『姑不論他給各位那麼多銀子,難道你們就不懂得同舟共濟的道理?竟忍心將他拋在河裡餵魚?』有人說:『你這麼有正義感,何不把他接到你船上,也許能叫白骨生肉,死人復活,這樣你功德很大。』旁人轟然而笑,又有人說:『袖手旁觀,出一張嘴,發些勸人為善的高論,永遠是最容易的。』眾人又大笑。我反而不生氣,緩緩說:『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濟困扶危是我一向的志願。我之所以不敢早說,只是擔心有越俎代庖的嫌疑罷了。』於是我把老者抬到自己船上,親自服侍湯藥。沒想到,老者的病更重了。今早,老者對我說:『我雖與你同鄉,但素味平生,承蒙你出於大義,把我當作親人,今天我要託付後事了:我長期耗損精神體力,積勞成疾,過度透支,早知有今日。但落葉歸根,請把我送回海山谷,那麼我死而有知,魂魄會隨你左右,找機會報答。』我正要問他姓名,他就死了。路途上無法入殮,而旅店又不接納死人。我就用一塊手帕蓋住老者臉部,如果有人問,我就假稱老者不適應車子顛簸,頭暈嘔吐。我銀子用完了,無法買馬雇車,揹著老者走了五十里路,晚上才到這間客棧。店主人不辨真假,居然接納。」

    包離春大叫一聲,道:「老者何在?」葉明光道:「就在我房裡,樓上。」林天來陪包離春來道書生房,葉明光用手一指:「就在裡面。」包離春搶一步進入,掀開白布,叫道:「爹爹!爹爹!我來晚一步,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哭倒在地。

    那是包海山!

    林天來一陣憮然,心道:「包海山一生光明磊落,受人之託,總是盡心盡力,江湖說起海山鏢局,黑白兩道,同所敬佩。沒想到竟會落得過勞死,實在可惜。」

    包離春收淚,問葉明光道:「此人是我爹。他可有何遺言?」頓了一頓,又道:「或是有何遺物?」她知道葉明光揹著父親遺體,如此盡心,如此義氣,當然不會私吞父親交代遺物。

    葉明光道:「沒有。」包離春想都不想,道:「請受我一拜。」說著便伏地而拜,葉明光也慌慌張張回禮。

    下樓後,林天來問包離春有何打算,她直說欲在此直接火化,骨灰帶回海山谷。

    離客棧遠處,熊熊烈火中,包海山遺體化成灰燼。八無輕唸佛號,最後道:「塵歸塵,土歸土,捨此投彼,蓮華茂生。」包離春取出油布包,將骨灰小心包好,收入懷中,林天來給了店小二和葉明光大筆銀子,葉明光本欲不收,包離春又要下拜,葉明光不得已收下了。

    此時已天明,包離春道:「爹爹有預感,我也有預感,父女連心,共感共憂,莫此為甚。」
    方伊伊還是一貫漠然,不發一語。

包離春又道:「爹爹雖然年過六十,但長年接鏢護鏢,精神壓力大,體力也不如年輕之時。他曾說,這次把少林珍寶送回少林,就要收山退隱,沒想到竟然過勞而死。」

    林天來心道:「這真是太令人難過了。我只道一見包海山,所有謎團均可解,沒想到這線索終究還是斷了。」頓了一頓,問包離春道:「包姑娘從海山谷來?」包離春道:「正是。」林天來道:「我們得到的消息說,武當掌門去了貴鏢局,不知妳是否見到?」

    包離春大驚:「什麼?武當掌門?你說武當掌門?怎麼可能?什麼時候?武當掌門他……他……」林天來見包離春如此驚訝,相當不解,道:「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給武當掌門,請他送到少林。但武當小道士說,掌門去了海山鏢局。我和方丈大師急於找武當掌門,有要事相詢。」

    八無道:「包姑娘可知武當掌門下落?」

    包離春吸了一口氣,道:「海山谷受鱷魚之苦,由來已久,眾所皆知,無須贅述。日前本局眾鏢師商議,鱷魚再這樣傷人,實在不是辦法。於是齊心協力,殺了那隻九尺鱷魚。」

    方伊伊面不改色,包離春又道:「眾人當場剖開鱷魚肚,裡面有一個人。」   

    八無輕噫一聲,默唸佛號。林天來馬上想到當日在海山谷,一隻九尺巨鱷咬一血淋淋斷臂,手指上有金老闆的大戒指,麥鐵拳重擊之後,鱷魚逃入水中。現在聽包離春提及,判斷很可能是同一隻鱷魚,不禁問道:「那人的形貌,不知還能辨認嗎?」他心中一直有個謎:「金老闆活得好好的,鱷魚咬死的不知是誰?」

    包離春續道:「本局有一位鏢師曾經護鏢到武當,見過掌門,他從前就識得掌門,再三確認之後,確定是武當掌門太清真人。」

    八無心中難過,無以言宣,道:「確實是太清真人?」包離春道:「是。」林天來道:「眾人抓九尺大鱷是何時?」包離春道:「就在我接到爹爹的飛鴿傳書前不久,他們剖開鱷魚後,我急於出門,沒再多問。」

    林天來道:「這真讓人不解:田宅大案之後我先去找退休差役史易包,他跟我說了天下第一神偷的事;隨後我就去海山谷,就看到大鱷魚咬著斷臂了。可見太清真人很早就在海山谷遇難;不過,武當山下,金老闆說包海山把少林珍寶託由武當掌門轉送少林,掌門很小心看管;可是日前退休太守甯守廉告訴我,包海山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

    包離春點頭道:「先父與甯守廉大人確是舊識,至於細節,我實不知。而所謂有很重要的東西要託交,依我推測,應該就是少林寺鎮寺之寶,達摩親撰武功秘笈。」

    八無又是惋惜,又是悲痛,雖與武當掌門只是神交,但素來欽仰其高風亮節,謙沖為懷的人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林天來又把前因後果又想了一遍,心道:「常不輕行事怪異,鬼模鬼樣,很有可能說其兄失蹤,故意耍我,拖延我辦案。」他對常不輕沒有照顧好方伊伊,害她被兆品喻劫走,在武當大殿飽受虛驚依然懷恨在心。

    包離春知道八無與林天來正急尋少林寺鎮寺之寶,道:「若依甯守廉大人告知林大人之言,先父手中握有少林寶物,照我對先父的了解,他自知積勞成疾,恐會過勞而死,定會早日安排此事,否則死不瞑目。」

    八無與林天來緩緩點頭,包離春道:「若我所料不錯,少林寶物已物歸原主,回到少林。說不定稍後就有少林僧人來找方丈大師,稟告鎮寺之寶已經有人送回。」八無眼睛一亮,林天來道:「多謝姑娘,不知妳何時啟程,返回鏢局?」

    包離春道:「我這就上路,返回海山谷,安葬先父遺骨。」八無道:「請多保重!」包離春道:「我這醜樣子,眾人一見,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誰會靠近?告辭了!」

    方伊伊看著包離春迅速離去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氣。

    八無道:「此處離少室山不遠,我這就回本寺,大人與我前去?」林天來道:「這個自然。」看了方伊伊一眼,道:「方姑娘,妳身子還好嗎?這些日子奔波,倒也苦了妳。不知妳有何打算?」

    方伊伊未答,林天來道:「上次在武當大殿那批人,不懷好意,我擔心他們還會對妳出手,強擄而走。不如這樣,妳先跟我和方丈回少林,反正這裡離少林寺很近了,這條路直走上去便是。妳先跟著我們,以保安全。等確定少林寶物已經安全回到少林,妳若有親人可投靠,我再送妳去。」方伊伊淡淡的道:「如此甚好。」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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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第十回   柔情似刀



    離少林寺已近,三人放慢腳步,不再刻意趕路。林天來與八無不斷討論武當掌門命喪鱷魚口之因,林天來審案無數,思緒細膩,罕有人及;八無統領天下第一大寺,智慧如海,卻仍想不出原因。只能推測:以武當掌門武功,不可能被人推落江裡,很可能是失足落江,命喪鱷魚口。但武當掌門究竟有無少林之寶,如果有,為何不送到少林寺反而去海山谷,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走了一段長路,天色已晚,只好先找客棧。這客棧築在山的沿線,十分特別,緊鄰山的邊緣,峭壁絕高,河谷激浪之音震耳,卻又深不見底。客棧正堂的窗扉都是綠琉璃做的,在皎潔月光照耀下,透明澈亮,無論朝裡看還是朝外看,都一清二楚,纖毫畢現。屋樑和椽柱,刻以龍蛇圖案,左盤右繞,麟甲分明,栩栩如生。猛一看見,莫不吃驚。

    進了客棧,林天來向掌櫃訂了三間上房,八無見方伊伊連日奔波,於心不忍,柔聲道:「方姑娘請先歇息。」方伊伊也不稱謝,自己直接上樓。

    此時客棧空無一人,時而山谷傳來陣陣蟲鳴蛙叫,沁人心脾;時而烏雲遮月,予人肅殺之感。八無見方伊伊上樓,心中頗為安定,在他心中,少林之寶能不能找回已不是那麼重要,能找回,那當然是最好;找不回,也就一切隨緣,若有惡人拾獲,或遭人盜取,練習密笈之人,心術不正,自然也練不成少林絕學。想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結識林天來,實為人生一大收穫。在此之前,只聽說這位東陽太守無案不破,剛直威猛,嫉惡如仇,急公好義。經過這一路互相扶持,肝膽相照,心照不宣,兩人情逾手足,生死患難。

    林天來與八無相對而坐,不發一語,只是休息。

    忽爾烏雲散去,月華如洗。八無道:「有件難斷的案子,一半的人說應當治罪,一半的人說無罪開釋。如何決斷?」

    林天來一怔,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我有兩塊白璧,它們的顏色完全相同,大小分毫不差;光澤一樣晶瑩,可是它們的價值,一塊千金,另一塊只有五百金。大師以為這是什麼道理呢?」

    八無想了很久,道:「從側面看,一塊比另一塊厚一倍,當然價值雙倍。」

    林天來笑道:「大師智慧,古今罕有。對於可判可不判,就不判,以免誤判;對於可賞可不賞,則給賞,以免漏賞。」

    二人端坐,良久不語。八無臉色微微一變,林天來道:「大師身子可好?」八無不回答,臉色愈來愈難看,額頭汗珠滴了下來。他忍著痛,道:「什麼是最慢,也是最快?」

    林天來沉思片刻,答道:「歲月。」

    八無點點頭,隨即又問道:「什麼是最近,也是最遠?」

    林天來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意念。」

    八無再問林天來:「什麼是最弱,也是最強?」

    林天來望著窗外,望著明月,又望著八無,望了好久,才輕輕說道:「是你。」

    此時八無腹如絞痛,額頭汗珠大滴大滴不斷落下,他喘著氣,左手緊抓桌子邊緣,右手猛握胸前衣襟,臉上滿是疑惑,道:「為……為什麼?你……是你,到底為……為什麼?啊,我知道了,你……你也……什麼時候……開始……你……你也對方姑娘……」

    林天來縱聲狂笑,道:「讓你也嚐嚐牽機藥的厲害。」

    八無耳邊又響起一帖神醫的話:「天下第一毒藥,就是叫『牽機藥』的這種毒藥。這種毒藥非常厲害,服下去後,人往前滾幾十回,身體彎曲,頭腳相挨,就像以機械制動的弓弦,弦上所拉緊的機弩,所以叫做『牽機藥』。」

    「砰乓」一聲,八無摔落地上,眼望林天來,幾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嫉惡如仇,破案無數的正義太守,竟然會為了一名女子而毒害自己。八無以深厚功力,強壓毒藥之毒性,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又道:「這些日子對你來說不算慢吧?你佔有方伊伊的意念如此堅定,就算到天涯海角,你也不覺得遠吧?原來如此。」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不再言語。

    但只一瞬間,八無全身彎曲,頭腳相挨,雙膝碰頭,就像拉緊的機弩。隨即往前滾幾十回,從客棧內滾到門邊,他雙手緊抓門板,無奈那牽機藥藥性太強,手抓門板,卻將門板扯下。原來林天來一路在八無飲食下毒,八無雖無須他人服侍,但林天來主動打理素食,八無個性向來隨順眾生,不忍拂其美意,故隨林天來準備。林天來畏懼八無功力高深,若以少量,恐毒不倒他,於是下藥之時用了三倍。莫說三倍,只要少量,任功力再深之人也原地倒下,全身成「弓」狀,原地不斷旋轉。

    牽機藥為天下第一毒藥,毒魔所製。當日毒魔在海山谷拍了林天來額頭一掌,牽機藥灌注體內。祈一帖自負療毒治病天下第一,心想毒魔是人,自己也是人,他能製牽機藥,難道自己不能?於是耗費無盡心血,將毒藥製成。林天來在祈一帖住所療毒,故意請益各類毒藥之毒性;神醫住所當真天下各種草藥皆齊備,天下毒藥也齊備,他治病有時鋌而走險,須以毒攻毒,所以這天下第一毒藥牽機藥也在收藏之列。八無沒有想到,林天來受祈一帖處療毒之際,已經順手牽羊,將牽機藥偷了一些,放在身邊,沿路偷偷在八無飲食中下毒。

    此毒藥若以外力拍入體內,重則立即毒發身亡,輕則每日子時發作。毒魔太過自信,在海山谷只在林天來額頭拍一下,將毒藥灌入,無奈這掌拍輕了,所以林天來中毒後,每日只是子時發作。倘若非以身體受毒,而是經由飲食中毒,則中毒者一時三刻並不會毒發,而是慢慢累積,一週之後毒發。一旦毒發,終日受毒所苦,非每日子時才發。林天來忌憚八無功力高深,於是以大量牽機藥摻入飲食,現在八無是無時無刻都得受中毒之苦,持續不已,非每日子時才發作,且再過一時辰,毒發身亡,死狀奇慘。

    八無抓不住門,又從門邊滾向崖邊,雙手死命抓住崖邊小樹,但身體在地,猛力旋轉,連樹都被折斷。

    林天來走到八無前面,看著斷樹,哈哈大笑,砰的一聲,將八無扭曲的身體踢下山谷。

    *  *  *

    天未亮,林天來叫醒方伊伊,拉著她趕路。方伊伊不見八無,起先心中甚奇,後來轉念一想,自是習以為常。她既不發問也不哭鬧,只是跟著林天來,毫不落後,這倒是出乎林天來意料之外,走沒多久,林天來也就放開手,不再拉她。   

    這一路上,方伊伊還是一貫默然,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面無表情,偶爾眉頭深鎖,看似心事重重。林天來為了逗她開心,路邊休息時,自己說笑話:「某年春天,兩農家的兩隻牛相鬥,一牛受傷一牛致死,兩家互告,不可開交。我外出巡觀民情,農人攔路告狀。我問清狀況,隨即判道:『兩牛相鬥,一死一傷;傷者共耕,死者共享。』雙方聽到這簡短而合理的判詞,爭端乃息。」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見方伊伊毫無反應,又道:「本朝殿前太尉朱辰宣,襲封藜王。藜王府蓄養一鶴,乃皇上所賜。一日,僕役帶鶴上街遊逛,不慎被民家一狗咬傷。僕役仗勢欺人,到我府衙告狀,狀詞上寫道:『鶴帶金牌,皇上所賜。』我接狀,揮筆判曰:『鶴繫金牌,犬不識字;禽害相傷,不關人事。』判詞精妙在理,僕役悻然而歸。」眉飛色舞,得意洋洋。

    方伊伊依然不依,眼望遠方,緊閉嘴唇。

    林天來連日向南趕路,八無和他本來就快要到少林寺,林天來劫持方伊伊後,反向南行,現在愈走愈遠,已過河南邊界,眼看就要回到湖北了。   

    這一日兩人在古亭歇息,但見樹木競奇奪秀,蒼龍護道,清姿搖曳,綠影婆娑。林天來靜坐觀景,暫抒連日趕路勞困。

    林天來道:「那位甯守廉,也是因為妳,才自願解職回鄉吧?他口中說的被妓女迷惑而丟官,就是妳,對不對?所以妳知道如何抓搶匪。哼,妳說的方法,連衙門裡最有經驗的巡捕都不一定會,妳如何得知?必是從甯守廉身上知道的。」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明淨寺的住持福遠,訴說往事,為一位妓女爭風吃醋,那妓女也是妳,對不對?」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我第一次到田家問案,田夫人述說妳來歷,並沒有說妳是妓女,她為妳掩蓋身世,可真是用心良苦,令人信服啊。哼,看不出來她倒好心,為妳掩蓋曾是妓女的身份。還是說,她不知道妳之前是出身風塵?」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我早該想到了。我第一次去田家,田夫人說妳廚藝高超,又會刺繡佛經,頗得田老闆歡心。嗯,對了,你在破廟生火的手法,連一般老江湖也不會。我審案無數,各類江湖伎倆我全見過,但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生火技法。如此看來,嘿嘿,妓院真是天下最好的學習場所,你的學習能力、領悟能力、應變能力和記性,真是非常驚人。什麼妳都會,妳什麼都會,真是個厲害角色。」

    方伊伊就是不答。

    林天來見方伊伊一直低頭沉思,愁恨交集,不忍見她秀麗絕倫的臉上有如此憂憤,緩緩嘆口氣,問道:「妳一定在怪我,為何帶著你吧?」

    方伊伊冷笑一聲,不理不睬。

    林天來道:「我審案無數,有一個很深的感觸。」他本以為方伊伊一定會問「什麼感觸」,不料方伊伊一動也不動,雖坐在林天來身邊,林天來卻像是自言自語。他頓了一頓,又道:「很多時候,表面上你看起來是在害一個人,事實上,你是在救一個人。我是說,我現在這麼做,這是在救妳。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我的決定是正確,即便你現在怪我,日後妳必會十分感激我。」

    方伊伊看了林天來一眼,這是自她被林天來挾持後,第一次正眼看林天來。眼光充滿幽怨,深邃而哀婉,緩緩的道:「你知道在海山谷救你的紫衣女郎是誰嗎?她是跟我在蕙蘭宮的姊妹,我們都叫她紫妹。」

    林天來不問紫妹是誰,不謝救命之恩,卻沾沾自喜,神采飛揚,雙手一拍,道:「啊哈!終於還是承認,妳在蕙蘭宮待過。我推論果然沒錯,這是我多年以來,審案無數所累積的深厚功力。」

    方伊伊更加鄙夷林天來,直接怒斥:「哼!紫妹真是看錯人!」

    其實,方伊伊心中很清楚,這已經不是紫妹第一次看錯人。往事如煙,在方伊伊心中繚繞再繚繞:「紫妹在蕙蘭宮,一心只想脫離風塵,一天,來了位翩翩公子,相貌俊美,膚白如雪,活像畫中人。再聽談吐,似是書生,舉止得宜,一切美好。紫妹簡直快發狂了,在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嫁此人。

    「男子離去後,紫妹不顧一切,逃出蕙蘭宮,偷偷跟著他,一直到他家。他戴上帽子,上面綴有七彩珠寶,繫的腰帶,上面有漢朝的白玉,玉光照人。紫妹一見,驚喜之情,情不自禁。終於強忍興奮,雙膝下跪,誠摯說道:小女子心儀已久,但我自知身份,不配作你妻子,只求讓我隨侍在側,死亦無憾。

    「紫妹終究還是被男子收留,她對待男子有如天神,男子說『飯』,她馬上端好碗筷;男子說『睡』,她馬上撢拂枕席被子,甚至親自捧著夜壺也不羞恥。過了一個月,紫妹發現男子左臂總是裹著白布,還每日換藥,她原先以為是長了爛瘡,但日子一久,開始懷疑。

    「某日,紫妹偷偷問一直跟在男子身邊的婢女,這是什麼瘡?在哪染上?有多久了?婢女支支吾吾,紫妹更加懷疑。她忍不住而直接問男子,沒想到男子非常生氣,喝叱:『不准看。看什麼看,反正這爛瘡很快就好了。』過了一個月,男子還是天天換藥,那種黑藥膏,味道很嗆。紫妹終於忍不住,買了上好的酒灌醉男子,等他熟睡之後,打開左臂的白布一看:竟是因偷竊罪被烙的墨刑!

    「紫妹瞬間崩潰,氣得昏倒在地,很久才醒過來,大聲痛哭,呼喊:『這男人,就是我想依靠一生的人,沒想到我的富貴,我的幸福,全部都沒了。我想再嫁,但已是他妻子,那些高姓名門,當然唾棄我,而低下男子,我又瞧不起,當然不想嫁;想回蕙蘭宮,無臉見劉四媽;我想自殺,但太懦弱又不敢;想忍辱偷生,和他白頭偕老,卻又知道他的秘密,心裡總有個疙瘩。』說完又哭倒在地。

    「逃出那男子家,紫妹在一棵樹上吊,毒魔經過,救了她。我是紫妹在世上最親的人,她跑來告訴我這一切,卻不知毒魔在背後偷偷跟著她,我想,毒魔就是那時第一次見到我。

    「田宅血案轟動江湖,林天來查案心切,去了海山谷,紫妹知道我是被田老闆收留,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一定會誣陷我。而要保我安全,一定要這個太守林天來,所以紫妹趁機救他於先,沒想到毒魔終究還是向林天來下毒手。紫妹跟我提過,毒魔跟林天來之間,似乎有什麼仇怨,好像是林天來曾經抓過毒魔的弟子。」

    林天來道:「就算是妳在蕙蘭宮的好姊妹救了我,那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臉露微笑,似乎對自己終於能把方伊伊佔為己有,自豪無比,引以為傲。   

    這時來了兩位老和尚,一位白眉,一位黃眉,還有一位書生。他們坐在古亭另一側。

    白眉老和尚對書生說:「種種魔障,都是由心裡生出來。如果真是男童的鬼魂,那是你的心招來的;如果不是男童的鬼魂,那也是由你心裡幻化出來的。如果你能使心裡空無所有,那一切鬼怪都會消滅了。邪念、淫念、惡念,糾結在心裡,像草一樣札下根,很難根除。就像水在瓶裡,要先把水倒空,然後把蠟灌注進去,蠟把瓶子擠滿,任何水都再也無法倒進瓶子裡了。」

    林天來聞言一怔,暗想:「看來這書生愛上一男童,老和尚正在開導,不知這書生聽得進去聽不進去。會不會惱羞成怒?」再看方伊伊,她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上揚。

    黃眉老和尚道:「師弟,你對下等根性的人講上等佛法沒作用,他沒有定心的法力,心裡怎能夠空?正像只說病因不開藥方。」於是又轉頭對書生說:「你應當想像:這個男童死後,其身體逐漸僵硬變涼,漸漸膨脹起來,漸漸發臭,漸漸腐爛,漸漸有蛆蟲爬出來,漸漸臟腑破裂,血肉糢糊,映出各種顏色,其面目漸漸變形,漸漸變色,漸漸變相,變得像惡鬼,這樣就生出恐怖的念頭。你可以想像:這個男童如果活著,一天比一天長大,漸漸高大,再也沒了媚態。漸漸生出滿臉鬍鬚,漸漸長成粗硬的長鬍子,漸漸臉色變黑,漸漸頭髮斑白,漸漸兩鬢如雪,漸漸頭禿齒落,漸漸駝背氣喘,滿臉鼻涕眼淚,身體其臭無比,髒得無法接近,那就有厭棄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想像:這個男童先死了,所以我想念他;如果我先死了,他相貌長得好看,一定有人勾引他,利誘威脅,他未必像貞節的寡婦一樣守貞。一旦被別人勾引去睡覺,在我生前對我說的種種淫語,對我作出的種種淫態,這時都轉給另外的人,讓他盡情痛快。從前的種種恩愛,都如浮雲消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就有一種憤恨的念頭生出來了。你還可以再想像:這個男童如果還在,也許憑藉寵愛飛揚跋扈,讓我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臉相罵;或者我錢不多,滿足不了他的要求,立刻變心,臉色難看。或者他看別人富貴,拋棄我投入別人懷抱,再和我見面如同遇見陌路人。這樣,埋怨的念頭就生出來了。恐怖、厭棄、憤恨、怨,這幾種念頭互相交替,在心中生滅,像蠟佔滿瓶子空間。這樣一來,瓶子裡就沒有空間,就像心裡就沒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無空地,那一切愛心和慾念都無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驅趕,就自己退走了。」說完之後,帶著男童,迅速上路。         

    方伊伊聽罷,默然良久。心想:「那些對我產生愛意的男子,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看了一眼林天來,又想:「不知他要帶我去哪?」但見前方群山逶迤,松濤陣陣,樹無雜色,地有芳草。方伊伊又陷入更深沉的幽思:「我在慈庵堂受盡委屈、欺侮與凌辱。生父生母過世後,我逃出來,無處可去,一時失足,墮入風塵。

    「蕙蘭宮的姊妹說,我看起來會高深的技藝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公子哥兒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低調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我喜歡在夜晚,獨自彈琴,心思煩悶,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別的姊妹偷偷地聽到了,請求我再彈奏一次,我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大家更猜不透我的心事。

    「像蕙蘭宮這樣的場子,姊妹最後能被娶,那是公子哥兒的恩惠。那些來院的公子哥兒,起先是玩弄姊妹,最後是拋棄,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姊妹們卻是不敢怨恨。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

    「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逢場作戲有這麼多感觸呢?不過,有些男子對我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們悲喜交集。然而,有了期待,就會失望;動了真情,就會受傷。這是歡場女子的宿命嗎?所以當姊妹被傷了心,被玩弄了,我也沒有什麼安慰的,如果硬是去安慰,只是使悲傷嘆息更多罷了。

    「我已不是冰清玉潔,也不可算是良家女子,那些公子哥兒當我是玩物,一般男人說我是下流娼妓。好比山雞野鴨,家養難以馴服,路柳牆花,人人都可以攀折。只知倚門賣笑,不懂舉案齊眉。日常習於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甜言蜜語迎新送舊。承襲娼門遺風,東家食而西家宿,生就煙花的性情,今天作張郎之婦,明日為李郎之妻。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但是,在我內心深處,還是盼望某日,某位至誠君子,把我拔出苦海,娶為妻室,使我洗去多年汙染,革除過失。我也會正正經經主持家務,戰戰兢兢,足不出戶。」

    林天來見方伊伊只是低頭沉思,並不打斷,只是欣賞她的側臉,輪廓細緻,絕美無比。秀鼻曲線,如一彎新月;長睫輕眨,似蝴蝶動翅。此時的林天來,不想說話也忘了說話,更無暇說話。良久之後,方才道:「那個萬刀一,嘿嘿,我第一次到田老闆家,一見到他,就覺得他很面熟,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是誰。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他是天下第一快刀,江湖人稱『萬刀歸一刀,一刀化萬刀』的,就是他。真沒想到他會放棄一切,到田老闆家當個廚子。只是為了妳,為了看妳,對不對?哼,我受傷後,八無陪我到神醫家,他也在,還是為了看妳,為了妳,對不對?他還真是多情啊,真多情啊!哈哈!哈哈!」

    方伊伊不理不睬。林天來又道:「還有那個常不輕,本領如此高強,名氣如此之大,怎麼會到田家當一個小小的家僕?他會驅鬼、治病、除魔、祛邪、鎮惡、降妖,隨便露一手,皇上都會封他個官。但是,只要一天見妳一面,叫他作皇帝也不願意了,是吧?嘿嘿,這些人身懷絕技,孤傲不群,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想託付終身,但他們卻一眼都看不上,終究還是沉迷妳的美色。」

    方伊伊不聞不應,兩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林天來忽道:「妳在田家,田老闆應該是很寵愛妳吧?田夫人不會吃味嗎?」

    方伊伊不答。林天來又道:「妳別怨我,也別怪我,更別罵我。這樣吧,我帶妳回我家鄉,立刻娶了妳。」

    方伊伊也不答。林天來道:「妳這樣的女子,世間也只有我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

    方伊伊還是不答。林天來又道:「妳也可以安定下來,不再漂泊。」

    方伊伊就是不答。林天來道:「妳還可以為我生而育女,共享天倫。」

    方伊伊寧死不答。林天來又道:「不管妳在想什麼,妳都是我的人。」

    天黑了,月如眉,點點星。兩人都不再言語,也不再交談,更不互看對方,彷彿石像,端坐不動。露水沾衣,月明星稀。

    *  *  *

    天已亮,林天來喝道:「走吧!」

    方伊伊既不斥責林天來將她從八無手中劫走,也不回應林天來說的任何話,更不詢問接下來要去哪裡,只是逆來順受,完全默默承受。

    兩人連日趕路,不斷往西,向四川而行。林天來買了兩匹馬,用韁繩互拴馬鞍,方伊伊自騎,完全不理林天來。夜間住宿客棧,林天來要了一間上房,讓方伊伊安睡,自己睡在門前的地上,始終待之以禮,並不對方伊伊用強。但這只讓方伊伊更鄙視林天來,完全沒有稍減她心中憤恨。

    又連續趕了三天,忽然下起小雨,林天來見方伊伊已連趕四日山路,現在又雨,擔心她體力不支,見遠處一間草堂,快步前去。

    走近一看,不禁一怔。房子只有四面牆壁,用茅草鋪蓋屋頂,柴草編成的門扇已經破爛不堪;用桑枝條綁扎成門轉軸,窗洞則是用一個破罈子裝上的,分成兩居室,中間用破衣爛布隔開,一下雨,屋頂漏水,地面上也到處是水。再往內走,竟有個花園,花木山石和池塘,還有彎曲的長廊,頗富情趣。但就在這樣的住房環境,一人照樣正襟危坐,彈琴唱歌。

    那人一見方伊伊,笑道:「方姑娘,我是此間草堂堂主。」竟然看都不看林天來一眼,好像只有方伊伊一人來似的。方伊伊微一點頭,堂主又道:「有位客人,久候多時。」

    林天來看到這環境,已感大奇;聽此人吐屬謙恭,更是吃驚,忙道:「是怎樣的客人?來多久了?」

    堂主還是不看林天來,對方伊伊道:「這位客人到旅店來有十天了。來的那一天,已經半夜時分,門敲得很急。我打開一看,有兩個健壯的男子扛著箱子,放在屋裡就離去了。不久客人即到,牽著兩頭黑毛驢。我問他姓名,他不回答。看他的行李很少,但書籍很多,想必不是壞人。所以讓他住了下來。十天來,從未見他和什麼人交往過。不過,他好像很有錢,每天吃得又多又好。每每酒肴上桌,他大吃大喝,氣勢非凡,連喝幾十大杯酒,毫無醉意,下酒的菜餚也吃光了。他把剩下來的約一斗酒倒在瓦盆裡,拿去餵黑毛驢,轉身熄燈睡覺,鼾聲如雷。」

    方伊伊不答,低頭沉思,林天來看了方伊伊一眼,暗忖:「原來是妳認識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隨即一股莫名的異樣感覺油然而生,心中驚懼交集,冷汗直流。

    堂主向方伊伊行禮告退,方伊伊並不回禮,在靠窗一張椅子自行坐下,眼望窗外,似是在期待什麼;但更多的是,心中想起的人:「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過得快樂嗎?他知道我被人挾持,特地來救我嗎?天下第一殺手要殺的人,誰也無法擋,誰都無法躲;要救的人,誰也無法留吧?

    「我到田老闆家一個月後,他就來了。他要殺田老闆,因為田老闆冤枉他。我問他姓名,他自稱藍願。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讓他這麼難過,要殺人洩恨。上次在招財客棧,他看來還是這麼憂傷,這麼忿忿不平。方丈大師、萬刀一、古大力三人說的冤案,好像有讓他稍微好一點,不知這些日子,他的心結是否有解開一點?

    「他曾跟我說,他是因為我,才暫時不殺田老闆,因為如果他殺了田老闆,我就流離失所,吃盡苦頭。我就問他,田老闆怎麼冤枉你。他還是不說。他只說,他知道只有田老闆對我好,如果田老闆一死,田夫人不但會把我趕出門,說不定會先折磨我一番,再把我逐出田家。所以他對我的情意,應該是很深吧?

    「田老闆究竟是怎麼死的?在武當大殿,田夫人對林天來說,她沒有殺田老闆。田夫人雖然狠毒殺死丁一,但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否認自己做的事,也不會承認自己沒做的事。她說沒殺田老闆,那就是沒殺了。但我始終想不懂,田老闆是怎麼死的?」

    「天下第一殺手!」一個充滿懼意的聲音把方伊伊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林天來看著眼前的人:濃眉似劍入鬢,深目高鼻薄唇,年紀不大,卻似久歷風塵,神色鬱鬱,但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向者暫對,不覺汗出。

    藍願輕道:「滾開。」聲音不大,卻好似在林天來耳邊響一聲雷,林天來強自鎮定,道:「我說個冤案,讓你好過些。」說話聲音都顫抖了。

    方伊伊看了藍願一眼,只聽林天來道:「吳家,是黟洲的有錢人,家產豐厚無比,金錢布帛無數,財物多得無法計算。吳家人經常登上高樓,俯臨大路,設置酒席,歌女數人,高聲談笑。

    「一天,地方惡霸結伴而行,經過吳家樓下,樓上的賭客正在擲骰子,有人中了頭彩,連勝兩次而放聲大笑。這時,一隻飛過的老鷹嘴裡叼的死老鼠掉下,剛巧打中了惡霸首領的腦袋。惡霸們彼此討論:『吳家享受富貴淫樂的日子太久了,常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們從沒得罪他,他竟然用死老鼠來侮辱我們。用這種方法羞辱人,此仇不報,我們以後還用在江湖行走嗎?希望同大家同心協力,率領手下弟兄,來個滿門抄斬。』大家都同意。到了約定的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拿著武器攻打吳家,把吳家徹底毀滅。你說,吳家很冤枉吧?」

    藍願還是輕道:「滾開。」聲音更小,但林天來卻更害怕,雙手亂揮,吞吞吐吐道:「別忙,別忙,我身為太守,見過的冤案還會少嗎?本縣有一位老媽媽。有一天,跟老媽媽私交甚好的媳婦,被婆婆把趕出門,只因為她婆婆壞疑她偷了家裡的肉。這媳婦心裡很不平,向老媽媽訴說。老媽媽聽完原委,勸她說:『妳放心,先離家。我有辦法馬上叫你婆婆請你回家。』說完,便捆了一把亂麻到那媳婦家去借火,並跟婆婆說:『我家的狗,因為爭吃不知從哪裡叼來的一塊肉,互搶互咬,結果死了一隻,借個火回去處治一下。』婆婆聽了,便馬上派人去追媳婦,請她回來。」

    藍願輕拍桌緣,一根筷子向上射進樑柱,直沒筷尾。

    林天來大驚,暗想:「今天總算見識到天下第一殺手的身手,這種功力,當真可畏可怖,只怕不在八無之下。」

    藍願道:「你的身子應該沒有這柱子硬吧?」林天來既氣憤,又不甘願就這樣走,但總是忌憚天下第一殺手,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自己既然可從八無手中奪取方伊伊,日後也還會有機會。於是恨恨的道:「給我記住,哼!」快步奔出草堂,不見人影。

    方伊伊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怎麼勸藍願,在她心中,深知藍願這種心結天下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可以解開。有時她也不禁想:「或許他根本不想解?他本來想解開,但久而久之,反而發現這種報仇的心念,這種看著一個人快要被自己殺死的苦苦哀求,頻頻磕頭,帶給自己的痛快遠非其它意念可比,所以乾脆放任心結,任其糾結?」

    藍願眉頭深鎖,憂鬱依舊,過了良久,緩緩的道:「我年少時,跟著師父做了好幾件驚動江湖的大案子。有一次,官府追查我師父,我師帶我連夜逃竄,還是被困,逃到山裡,連口野菜湯也喝不上,整整七天,沒有吃到一粒米,餓得我師只好白天躺著睡覺。

    「我出去討米,弄到了一點米,連忙燒柴做飯。飯快熟了,我師父看到我忽然從鍋裡抓了一把飯吃。過了一會兒,飯熟了,我恭恭敬敬拜請師父來用餐,並獻上飯食。師父假裝沒有看見我抓飯吃,起身說道:『剛才我夢見了死去的父親,所以我想把飯弄乾淨了,祭奠祭奠他老人家。』我回答說:『不行。剛才有些煙塵掉到鍋裡,把飯弄髒了。倒掉又可惜,我就抓出來吃了。』師父嘆了口氣說:可以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眼睛看到的啊;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心,可是心裡臆測的也不完全可靠啊!你要記好: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呀!」

    方伊伊心想:「這是愁怨最可怕的地方。自己明明知道怎麼化解,卻又擺著任其糾結。」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跟那些對她有深情濃意的人,到底不同在哪裡?究竟是他可憐,還是那些被他殺掉的無辜者可憐?該同情被他殺來洩恨的人,還是同情他?

    或許在方伊伊心中,早已經有答案;也或許她心中從沒想過要去知道答案;又或許即便知道答案,也無法幫助藍願,所以乾脆故意不去想答案。

    在方伊伊深沉的思慮中,藍願已經不知不覺走出草堂。

  王竹語作品《心中只一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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