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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1章 殺豬手,丈夫心


站在床邊,看著斯文清秀,眼神明亮,十分俊美的他,實在有點難相信他是殺豬的。

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兒,這我並不驚訝,令我驚訝的是他告訴我他有四個女朋友。

護士來換藥,我刻意迴避,但沒有走遠,他大概以為我已經離開了,開口就是一連串的三字經,後來不再罵,取而代之是一連串嘶吼,因為那傷口實在太痛了。

護士離開後,他立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搞什麼?開什麼刀?越開越痛。我要打止痛針,叫人給我過來。」病房內的其他病人似乎已經熟悉他換藥之後的大叫,感覺就好像這個人根本不在病房內似的。

沒人過來。

沒人過來,我過去。對他說:「剛剛我看到傷口,很像切開的豬肉。」實在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告訴他。

他嚇到了。

他一定以為我過去看他,會說一些安慰的話;所以他楞了一下,對於面前這個志工並沒有溫柔的安慰,有點訝異,但這種訝異只是一閃而過,他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怎麼可能像切開的豬肉?別的不講講到豬肉幹嘛?」

「因為我以前也是賣豬肉的,我一看到你的傷口,馬上聯想到以前攤子上那些切好的豬肉。」我當然也怕他一不高興之下,叫我別說了,但我越害怕就越說越認真,還問:「你做這一行多久了?」

「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這麼久!我故作平靜,忽然想到一事,於是再問:「你們殺豬都是怎樣殺的?」

「妳不是說妳賣過豬肉?還問我。」態度很不耐煩。

「雖然我也賣了多年豬肉,但我沒看過人家殺豬。」他越不耐煩,我越有耐心。

「先在喉嚨上狠狠用力刺一刀,豬會大叫特叫,」他輕描淡寫說著,「然後放血,有的豬還有知覺,會動來動去,想踢你。」我正避免聯想那血腥畫面,他大概以為我認為他說得不完整,又補上一句:「然後用開水燙豬毛,要燒得滾燙的開水才燙得動。」

我的確有聯想,但我想到的是,他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被宰殺的叫聲,於是我自然而然地對他說:「你知道嗎?你剛剛的叫聲很像豬要被殺的叫聲。」

其實邊說我邊害怕。因為他雖然長得斯文清秀,但四十三年殺豬經驗,無形之中練就了一身孔武有力的體格,我怕他聽我這樣講,惱羞成怒,踹我一腳,那就得輪到我叫救命了。

但是他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叫聲像不像豬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勇敢,說他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躺在床上的他,一直看著我,不發一語,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表情,除了驚訝,好像有點生氣,又好像希望我再多講一點。
  
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走到護理站,卻看到他的老婆一個人坐在護理站外面的長椅上,滿面愁容,悶悶不樂。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發現她憂愁的臉上滿是疲憊,我心中感到一陣心疼,家人住院,身心的煎熬是最難熬的。

我輕輕地問:「妳還好嗎?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我看妳好像很累的樣子。」

她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前方,我撫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她看著我:「師姊,妳昨天講話很直接,說我先生傷口像豬肉,說他叫聲像豬叫。」

我正要回答,她又說:「妳不要誤會,我不是要怪妳,妳越直接越好,從來沒有人這樣講過他,也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講他,所以他也很震撼。」過了好久,又說:「早就該有人這樣講了。」

「也許妳願意跟我多談一點,我可以幫助你們。」我很誠懇地說。

她沒有談先生、談他們夫妻之間的相處,反而跟我說,她有乳癌和子宮頸癌,而且是三期末,四期初,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在半年前切除了。而她之所以憂心忡忡,是怕先生因為她的病而搞外遇。她的病已經發生了,但她先生的心卻可以挽回,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我點點頭,拉著她的手:「走,我們進去看看先生有沒有好一點。」
   
「你信不信因果?」一進病房我就開門見山直說,我知道要救這個家庭,第一步是叫他別再殺豬了,所以我絕不拐彎抹角。

「什麼因果不因果的?我先說,你別跟我說教,我不想聽。」馬上顯出不友善的態度。

我沉住氣,一字一字慢慢說:「被燙豬毛的滾燙開水燙傷,這是因;到小診所隨便看看卻看不好,這是緣;傷口發炎潰爛,最後到我們醫院,這是果。」

「那又怎樣?」一臉倔強,十分不屑。

他越強悍,我越柔軟。我很認真地問:「你覺得殺豬的時候,豬會不會痛?」

好像一句廢話,但他就是回答不出這句廢話,可是他的表情很震撼。我看了他的表情,才又繼續說下去:「上次我跟你說過,以前我也是賣豬肉的,」他原先震撼的表情又加上一種古怪,我不理會他的表情,繼續說:「我相信因果。所以我現在不賣豬肉。」

「你不賣豬肉幾年了?」態度忽然溫和下來。

「七年了。」

「是誰叫你不要賣豬肉的?」

「我兒子叫我不要賣的。」

「我不相信,」他又突然暴躁起來,「你兒子叫你不要賣豬肉,你就不賣豬肉?你不賣豬肉你要做什麼?」

他越暴躁,我越溫和:「是真的,我不賣豬肉很久了。我不賣豬肉,可以做別的,我不賣豬肉有七年了。」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過了好久,我也不能再停留了,因為還有其他病人要關懷,於是我簡短的祝福他之後,轉身離開。

走了一步,哪知背後忽然傳來「謝謝你」的聲音,我以為是我聽錯了,猛一回頭,確定是他在跟我說話,大概是這一生太少說這三個字,他的聲音極不自然,而且講得很小聲,但卻沒有剛剛強悍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是很誠懇的。

「不客氣。」我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不只言語,表情也會交談。

他有四個女兒,漂亮到立刻可以跟她們俊美的爸爸聯想在一起,都沒結婚。有一次我在病房外跟三女兒和二女兒聊天,三女兒眼神略帶憂鬱:「爸媽一天到晚吵架,吃飯也吵、洗澡也吵、睡覺也吵,我們姊妹看了爸媽的婚姻,誰還敢結婚呢?我們怎麼敢結婚?這不是害了下一代嗎?」

我聽了無言以對,父母的婚姻狀況真的影響子女太大了。他的二女兒告訴我:「師姑,那天妳跟爸爸說完話後,晚上爸爸幾乎整晚翻來翻去,我就問說,爸爸,傷口很痛嗎?要不要我叫護士來?爸爸說不用。但是沒多久又翻來翻去,我從沒看過爸爸這樣,因為從來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說他。而且……而且還說得那麼直接。」我聽完點點頭,不動聲色,但我大概知道我下次該說什麼了。

我再次去看他,一到他床邊就說:「你現在要好好發願。」

他瞪了我一眼,「一下叫我信因果、一下又叫我發願,發願?發什麼願?我才不會。」

我深呼吸了一下,放大膽子:「出院以後,別再殺豬了。」

他不回答,沒有表情。

我不死心,又問:「不回答是怎樣?傷口很痛?」

他搖搖頭。

「你在生我的氣?」

他搖搖頭。

我往前站了一步,說話聲音卻更大聲:「你不說話一直搖頭,我看不懂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小小聲的說:「殺豬很好賺。」臉上卻沒有任何驕傲或高興的表情。

「好賺?所以你存了很多錢是嗎?讓我想想,對了,你說殺了四十三年的豬,一定存了不少,有多少呢?我猜猜:一千萬?」

他搖搖頭。

「二千萬?」

他搖搖頭。

「三千萬?」

他搖搖頭。

過了好久,他沒有看著我,低著頭說:「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我真是驚訝:「花去哪?這麼會花,我不信。」

「真的,我沒騙妳,都花光了。」他說,「一半花在裡面,一半花在外面。」

「花在裡面?花在家裡面是吧?那我可以理解,花在外面是怎樣?」

他不答腔,轉過頭去。不說我也知道答案,直接問:「所以你花很多錢在女人身上?」我開始為他太太抱不平,同樣身為女人,我甚至有點生氣,「既然你花了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那些女人一定很愛你對不對?結果呢?有嗎?」

他好像想說什麼,我完全不給他機會,「你真傻,那些風月場所的女人,你拿真鈔都不對了,你還拿真感情出來?她們是愛你的人還是想騙你的錢?那你住院以後,那些女人有來看你嗎?她們有關心過你嗎?來看你幾次?她們有來過嗎?你住院是誰照顧你?」

他忽然哭了。

我的語氣也緩了下來:「你真傻,你有一個很好的太太,出院後好好愛你太太,她雖然不漂亮,可是很勤勞,很實在。你不要再想有兒子,好好對待你的女兒,她們絕不會比兒子差。」
他很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很想要兒子?」

「你找外面的女人,難道不是想生兒子?」看著他臉上越來越難過的表情,我說:「有女是命,無子注定。你要發願,好好對待你的家人,不要再去外面找女人。」我看了一直站在床邊的太太一眼,「你看看你太太,她有癌症,乳房和子宮都已經切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你忍心嗎?」

他更驚訝了:「你怎麼知道我太太已經……得癌症?」

「前幾天她自己告訴我的。她還說她之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就是擔心你是因為她的病,而去外面找女人。她這時候最需要關心,最需要疼愛,你還往外跑?你太太最脆弱的時候,你還這樣對她?」

他看了我一眼,就是不敢看太太。我又說:「你都幾歲了,還看不開緣份?有一個這麼好的太太,有四個這麼好的女兒,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兒子?哪裡比不上?你告訴我。」我以最嚴厲的口氣問。

他太太不發一語,一直聽我說,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淚來。

過一陣子,他出院了。出院後,手還是有點不方便。這天中午,太太熬了一碗粥給他,他端著粥,怔怔望了一會,太太問:「怎麼了?」

他回過神,「沒有,沒事。」

太太又說:「很燙,慢慢吃。」

「我知道。」

「會不會太鹹?」

「不會,很好吃。」他忽然想起: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過太太煮的粥了。

太太的病一天天嚴重,一作化療就吐,最後在家修養。輪到先生煮粥,太太沒胃口,只吃二、三口就不吃了,先生把剩下的粥吃了。太太很驚訝,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倒掉就真的太浪費。」

有時候先生煮麵,也是放了一會,讓麵有點糊,才端給太太吃,太太還是吃得很少,最後甚至只吃一、二口就不吃了,先生就燙青菜,讓太太有胃口一點。

太太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其實,得癌症這麼久,他和女兒都知道狀況會越來越不好,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醫師建議家屬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可能撐不了多久。

一天晚上,他和太太在客廳看電視,看了一會就聊天,聊著聊著,他忽然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人是妳。」

太太看著他,好像在看陌生人,又好像看到仇人,然後用冷漠的眼神看著他,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大聲叫說:「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對不對?你現在終於會說這些了,你現在說這些幹什麼?誰叫你說的?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他還是牽著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

太太甩掉他的手,很生氣地說:「你在外面喝酒、賭博、玩女人,你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嗎?你有想到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有了老大之後,你就開始在外面亂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你在外面的女人我全都知道。」

太太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生氣。他讓太太一直說,一直說,然後再一次牽起太太的手說:「對不起,其實我最愛的是妳。」太太再也忍不住,開始大哭了起來。這時候,他也哭了。

最近一次看到他,他和三女兒在慈濟環保站幫忙做資源分類與回收,我擔心他會受不了別人的眼光;果然,他跟我說:「師姊,人家都笑我傻。」邊說邊笑。

我問他:「你怎麼會來環保站?」

「我女兒啊,她說想做環保,沒人開車載她來,所以我就載女兒過來啦。」

三女兒告訴我:「師姊,我現在開始培訓慈濟委員了。」

「真的?那太好了,恭喜妳。」

「不,是我應該謝謝師姊,爸爸出院後,陪著媽媽的最後那段日子,是媽媽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媽媽說,她好像回到剛結婚時那樣的幸福。」三女兒無限安慰:「謝謝妳,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那麼高興,最後媽媽要走的那一刻,左手牽著爸爸的手,右手握著我們四個女兒的手,微笑離開。」

因為愛,我們勉強能承受生命中最殘酷的事。

他右手的確沒有以前靈活,但沒有到殘廢的地步。我心疼他被人奚落,歡喜他找到自我。他告訴我:「師姊,我以前住院的時候,每天看大愛台,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想看」,他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是沒辦法,住院真的太無聊,又只有大愛台可以看,你們節目一天重播二、三次,我看得都會背了。」

「那你背一、二句來我聽聽。」我頑心忽起,故意考考他。

「幫助別人、付出的人最有福。」他得意的咧,又說:「你們很會給病人洗腦。」

我聽成「你們很會給病人洗澡。」因為他住院的時候手不方便,有幾次是慈誠師兄為他沐浴,
於是我笑著說:「醫院志工都是無所求付出,你剛說了,付出的人最有福。」

「噢,對了,師姊,妳講的話怎麼跟妳師父講的話一樣?」

「真的嗎?哪裡一樣?」

他越說越開心:「我現在每天都看大愛台,有一次看到上人開示,上人說,要對家人說愛。我想起住院的時候,妳叫我好好珍惜家人。所以我才會說,妳講的話跟你師父說的話一樣。」

「你繼續看大愛台、然後多付出,跟著師父的腳步就沒錯啦!」

他的女兒今年初受證為慈濟委員了,他說這是他一生最驕傲的事。他做了四十三年的屠夫,一場意外,使他放下屠刀,做個好丈夫;最後做環保清道夫,一夫三換,其變不可謂不大。當年他有一個愛他的好太太,有四個漂亮、孝順又善良的好女兒,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他本來可以簡單生活,擁有快樂幸福,卻向外尋求,結果越弄越複雜,自尋煩惱和痛苦。如果我們找不到簡單方式生活,那是我們自己的錯;而他的故事似乎可以讓人體會到,單純和複雜比起來,保持單純其實是難多了,所以更需要用心過每一天,才不會走錯路。我真高興他開始了新生活,雖然他以前的朋友都說他住院住到頭腦壞了,但他並不介意,因為他找回了家人,更找回他自己。(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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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母子


早上我開手機,有一通張醫師的留言:「車禍重傷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險。」

我來到外科加護病房,古天星的媽媽已經到了,像所有在加護病房外的家屬一樣,古媽媽臉上寫著焦慮、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望著躺在床上的兒子,不斷祈求奇蹟出現。

多年的志工經驗告訴我,這時候肢體語言是最好的安慰。我左手拉著古天星的手,右手拉著古媽媽的手。

「我的孩子傷得很重,醫生說他……」古媽媽的手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候妳要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萬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訴他:孩子,加油!孩子,媽媽一直在這裡。」

我望著床上的古天星,問古媽媽:「妳信什麼教?」

「我們信天主教。」

「好,那我們來唱聖歌。」我很誠懇的對古媽媽說著,然後開始對床上插滿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頌讚美,
全歸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頌與讚美!
我們高聲呼喚,
高聲呼喚──
哈里路亞!
讚美主,
哈里路亞!
啊!讚美主,
哈里路亞!

我握著的右手忽然鬆脫了,我看著古媽媽,微微一怔:「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難聽?」只見古媽媽眼淚不斷落下,雙手趴在床邊,對古天星說:「天星!天星!我們遇到一位朋友。」然後抱著我,放聲大哭。

我把古媽媽帶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給她。古媽媽卻說:「我沒心情喝。」

雖然碰了軟釘子,我還是溫言勸說:「不要這樣。我知道妳現在心很亂,很擔心,也很煩惱;但是,如果妳不補充體力,怎麼照顧孩子?我們要把煩惱化為祝福,為孩子祈禱。上人說,讓父母擔心的孩子沒有福。妳越擔心,孩子就越沒有福。母子連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擔心他,我相信他也不願意看到妳這樣,妳說對不對?」

「可是,可是醫生說……」古媽媽聲音都哽咽了。

「妳先不要管醫生說什麼,如果母子有緣,就是有緣。把心放寬,為孩子祈禱。」我知道必須先安定她的心,「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過得了這一次的難關,活下來,求主賜給他健康的身體;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們也平靜的隨緣。」

古媽媽雙手捧著杯子,輕輕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靜了些,「剛剛看到妳為天星禱告,我就認定妳是我的好姊妹。」

「謝謝妳把我當成好姊妹。如果天星……,我是說,如果你們的緣份到此為止,妳願不願意化無用為大用?」話一出口,我馬上後悔。

古媽媽看著我,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忽然把杯子還我,「我兒子還在加護病房,妳跟我說什麼?從現在開始,妳別再跟我說話。」

「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屬,請立刻到外科加護病房。」我每次在醫院聽到這樣的廣播,心裡都會揪一下。

下午三點,醫師對古媽媽說,病人狀況不好,請家屬準備一下。古媽媽跟著我到社工室,對我說:「我知道妳說的化無用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點點頭,讓她繼續說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愛台,看到器官捐贈和大體捐贈的宣導影片,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說,媽媽,我覺得大體捐贈很好,將來我們誰先走誰就捐大體。」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媽媽面前毫無忌諱就說出「誰先走誰就捐大體」這樣的話,單純又有愛心。

「我就說,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體。」古媽媽回憶著,像是回憶昨天發生的對話。

下午六點,醫師告訴古媽媽,古天星可能半夜就會走。我和古媽媽又來到社工室的小房間,古媽媽面色凝重:「師姊,我們原住民的習俗,人死後要全屍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贈,天星將來還可以上天堂嗎?」

「當然可以,」我握著古媽媽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還會派小天使,列隊歡迎他。只要妳簽字同意,他可以遺愛人間,能救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愛他。」

古媽媽想了一下,隨即說:「好,我同意,妳拿文件來,我簽字。」

沒想到她會答應,我為之一振,連聲音都有點發抖:「等待器官捐贈的人,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著急,他們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禱,祈禱奇蹟出現,古媽媽,妳回應了這些家人的祈禱。」

「是嗎?那誰來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祈求天主的時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沒有標準答案。因為生命充滿了答案。

生命太複雜、也太深奧了,我們永遠不知道生命會告訴我們什麼。然而,無常總是來得太快,該說的話都來不及說;遺憾永遠都是太多,無解的人生難題誰來告訴我?

我拉著古媽媽的手,輕輕地說:「天主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啊,一直都在。」

第二天早上九點三十分,古媽媽來見我,帶著器官捐贈同意書。我還納悶她怎麼可以把簽好交出去的同意書,又拿回手上時,她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我的疑惑。

古媽媽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

我十一點要演講,接下來檢察官要來做腦死判定,還有一大群各大醫學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組的醫師準備摘取器官,直昇機都準備好了,而古媽媽反悔。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凝結了。

古媽媽很激動:「我回家以後,村民都罵我,他們問說,妳兒子有同意妳這樣做嗎?還有人說,妳兒子沒有全屍,怎麼去天國呢?也有人說,妳是被慈濟騙了嗎?更有人說,不歡迎我繼續住在村裡,因為我讓他們全村丟臉。」說著說著就哭了。

我感到一陣心痛:「古媽媽,他們說妳殘忍,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器官捐贈。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現在妳是唯一讓他的苦受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白白受苦,對不對?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後也只不過是像一般人一樣安葬,本來可以救很多人卻一個也沒救到,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願相反嗎?」

古媽媽似乎又回憶起兒子跟她說過要捐大體的話,我為她拭去眼淚,繼續說:「之前我們心蓮病房有一位李鶴振師兄,癌症末期,不做任何化療,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體捐贈,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說他寧願醫學系的學生在他身上劃錯一百刀,也不願未來的醫生在病人身上劃錯一刀。死後還要被人開腸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嗎?但那就是他的遺願,他不但教育了醫學系的學生,更教育了千千萬萬的人。」

古媽媽又平靜了不少,我說:「不久之前我們有一位器官捐贈者周清鋒,25歲,車禍送來醫院,昏迷指數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媽媽一衝進加護病房,哭著對他說,兒子啊,你怎麼這麼不孝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玩嗎?你現在怎麼躺在這裡啊?你回答我啊?後來他的骨頭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眼角膜受贈者一年後寫信給這位媽媽,信上說:親愛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會帶著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做個幫助別人的人。」

古媽媽又哭了,我輕輕拍了拍她,讓她獨處。

十一點,我開始對來自台中的七百位會員演講。由於今天早上古媽媽尚未來時,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腦死判定後他的血壓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狀況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當時我對古天星說:「孩子啊,加油!難道你不想救人嗎?」

於是我利用演講結束前,對著七百位會員說:「諸位大德,我現在要向你們每一個人借一分鐘,一位三十二歲的年輕人古天星,他正在加護病房,他的心願是往生之後還能救人,我們來虔誠祈禱,讓他順利如願。」

演講結束後,我來到加護病房,檢察官已經在和古媽媽交談。

檢察官問古媽媽:「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鍾阿花。」

「床上躺的是誰?」

「是我兒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讓你兒子捐贈器官嗎?」

「同意。」

「有人逼你同意讓你兒子做器官捐贈嗎?」

「沒有。」

「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古媽媽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後她說:「我想過了,我兒子器官捐贈救活的人,將來也都是我的親人。」

檢察官又問了一些問題,確認無誤,辦完手續,隨即離去。

我對古媽媽說:「天星待會進手術室,醫師就會開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們在最無助的時候都會說,求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廟裡的菩薩、神桌上的菩薩都沒有回應這些家屬,妳回應了他們,所以妳是真的菩薩。」

「我寧願不當菩薩,我只想當我兒子的媽媽,這個要求很過份嗎?」古媽媽的聲音太平靜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輕輕搖搖頭。卻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有時上帝會挑選特別的人。
為了保持器官最佳狀態,七科醫師全到了:神經內科、神經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每人戰戰兢兢,分秒必爭。

告別式那天,村裡好多人都來了。我買了一套慈誠隊的西裝給古天星,因為他生前最想穿這套西裝去幫助別人;也買了一雙新鞋;依照原住民習俗,我也買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很多神父與修女都來到彌撒會場,神父走到棺木旁:「安息吧!你已經走過榮耀的路,你已經走過一生的美好,你的博愛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見證,你的靈魂聖潔崇高,我們以你為榮,我們永遠敬愛你。」

告別式是以音樂會的方式進行,非常溫馨。古媽媽告訴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歡唱一首歌,叫〈愛的真諦〉,現在她只要一想起兒子,就唱這首歌。於是在告別式的最後,我跟大家說,來,讓我們大家一起合唱這首歌: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輕易發怒;
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
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之後,我帶著志工持續關懷古家:我們幫古媽媽修葺屋頂漏水問題,也把地板和牆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誠師兄開玩笑說:「對啊,我們慈濟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後續關懷我們也做得很好。」

二○○四年年終,南亞海嘯造成世紀大災難,全球慈濟人募款賑災,慈院社服室也全員出動,全心募款。一個下午,我正忙於手邊事務,古媽媽忽然來找我,小小聲卻語帶堅定:「師姊,我來捐一點錢。」

我簡直無法相信,幾乎就要當場收下這筆得之不易的善款。但我說:「古媽媽,我不能收。」我的聲音很堅定,「古天星留下了三個孩子,妳的經濟狀況需要錢。」

「家扶中心有補助,請妳一定要收下。」古媽媽固執的眼神令我感動。她真是上人所說「貧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帶她到社服室外面,找了一排長椅坐下。她說:「我有丈夫,也有兒子,現在我丈夫死了,我兒子也死了,師姊,妳知不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死了丈夫跟死了兒子哪一個比較痛?」
她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靜靜的望著她,她又繼續:「我後來才知道,死了兒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個最了不起的媽媽,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古媽媽,妳為什麼願意完成兒子的心願,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

她搖搖頭,反問:「師姊,妳為什麼要勸人器官捐贈?」

我說:「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贈同意書撕了,我並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對器官捐贈並不認同,其實不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贈。上人說,信己無私,信人有愛。我想,化無用為大用,這樣的觀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為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在等候器官移植的家屬,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愛,也相信器官捐贈的觀念會越來越被人接受。」

古媽媽又說:「妳們這一群志工師姊的真誠讓我很感動。還有,那時候我去加護病房,看到醫師和護士很認真的把一個快死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在搶救,我真的很感動。其實,我一撕同意書就後悔了。」

我也做了一個比喻來向古媽媽說明:「一間房子如果壞了,我們把還可以用的樑柱拆下來,或是把還可以用的屋頂或牆壁拆下來,拿去蓋房子,讓別的房子可以繼續住人,這不是很好嗎?」古媽媽還告訴我,她得到更多人的愛,不只是來自慈濟人的,還有來自村裡其他人,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是平衡的,以一種我們不了解——但終會了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兩枚腎臟、肝臟、眼角膜分別由振興醫院、台大醫院、大林慈濟醫院、花蓮慈濟醫院救了七個人。因為古媽媽,古天星在人間永遠活了下來。(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蘇足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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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個英雄的心願


慈濟醫院外圍人行道上,媽媽帶兩個兒子快步走著。

弟弟忽然問媽媽:「媽,爸爸住哪一間病房?」媽媽皺了一下眉頭,沒有回答,只說:「跟著我走。」

過沒多久,讀初中的弟弟忽然對大他五歲的哥哥說:「哥,等一下見到爸爸,你千萬不能先哭。」

「這我知道。」哥哥很肯定的回答。

對於弟弟的成熟懂事,媽媽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一直快步走。三人來到慈濟醫院,上了三樓,走過迴廊,來到另一段走廊的入口。

弟弟看了走廊入口的大匾額,忽然停住,大叫:「這是什麼地方?」哥哥說:「這就是心蓮病房。」

弟弟馬上哭了:「媽,爸爸怎麼會住這?你騙我。還是我們走錯了?媽,我們走錯地方了,對不對?」

從來沒有人教過弟弟,「心蓮病房」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裡面都住些什麼樣的病人。但是弟弟已經初中了,不用別人告訴他,光看「心蓮病房」四個字,就知道是怎樣的病房。

媽媽伸手抹了抹弟弟的臉,「別哭了,進去吧。」

我第一次看到簡健雄,是在急診室。他是極少數在急診室還能站著跟我說話的病人。四十二歲,桃園人,當時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病,只感覺他精神煥發,說話極有條理;開朗幽默,談話間不時哈哈大笑,讓身邊的人感染到他的生命力。後來得知他的背景:他是胰臟癌末期,卻無視病痛,積極助人。令我非常欽佩。

看到常住志工穿梭病房,他也常問我:「寶彩師姊,有沒有病人需要我去幫妳跟他說說話的?」他就是這麼熱心,我當然要善加利用。於是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想到有一群人,你可以去跟他們說說話的,不過他們不在醫院裡面,你想去嗎?」其實我知道他想。

果然,簡健雄很有興趣,立刻問:「是誰?他們在哪裡?」

「花蓮看所守。去不去?」

「去去去,當然去,我是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

我帶著簡健雄和另一位癌末鬥士呂芳淑,到花蓮看守所去跟孩子們分享生命教育經驗。由於孩子們普遍反應很好,看守所又請我們去,所以我們前後一共去了三次。最後一次簡健雄因為身體不適,並未前往,只有癌末鬥士呂芳淑跟孩子們鼓勵與分享。

三個月後,其中一位孩子有了這樣的回應:

簡師伯,聽師姑說您的病情又加重了,心情頓時沉重起來。我們都還想聆聽您的教誨與開導,所以您不可以就此輕易的放棄。我姊也是癌末患者,所以這其中的心疼與不捨我可想而知。您千萬不可以輕易放棄大家而離去,知道嗎?這樣會有多少人為您傷心您知道嗎?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加油!我們都相信您可以輕易辦到,也請您能早日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把信拿給簡健雄看,看完之後,他不發一語,眼中含淚。

這天下午我們志工帶著簡健雄一起去居家關懷,途中,簡健雄問:「師姊,等一下要去看的個案,大概是怎樣的情形?」

「案主李秋香,三十六歲,腎臟惡性腫瘤,本來跟你一樣開朗,知道自己的病以後,封閉自己,不出家門,也很少跟人講話。」

車子在花蓮七星潭邊的小村停了下來,我指著不遠的一戶,「就是這家。」我帶著簡健雄和其他志工下車前行,門口鄰居三三兩兩,正要出言相詢,背後傳來宏亮的聲音:「秋香師姊!我們來看妳了!」

我跟身旁一位師姊對望一眼,心想:「說不定今天可以解開李秋香的心結。」

我們坐在客廳跟李秋香聊天,帶著她跟我們一起唱手語歌〈感謝天感謝地〉,簡健雄還唱了一首改編歌詞版的〈要拼才會贏〉,最後我們將要離去前,簡健雄笑嘻嘻的對李秋香說:「我們要走啦,別太想我們,因為我們一定還會再來。要快樂喔!雖然我也是癌症,可是妳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很快樂。」

李秋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語的說:「我們家以前是做餐廳的,常常有個情況,早上還沒準備好,十點、十一點就有客人來了,我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覺得這跟我後來的人生真像。」

簡健雄問說:「哪裡很像了?」

「剛開始是我的一個腎有問題,在洗腎,後來醫生說我可以換腎,而且後來我也真的換腎了。可是當我還陶醉在換腎的喜悅中,卻發現另一枚腎臟有惡性腫瘤。發病這麼突然,我根本來不及準備。」

「妳是來不及準備,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準備。」簡健雄忽然收起笑臉,「如果每一件事都可以準備好,那就不叫人生了。」

「不叫人生叫什麼?」李秋香問。

「叫天堂。很可惜,我們都活在人間,我們都是凡人。所以我們永遠來不及準備。可是妳知道嗎?人間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有些事不用準備,也可以做得很好。」

「是嗎?比如說什麼事?」

「比方說十七年前我當爸爸。我根本來不及準備,我只記得一回家,我老婆說,喂,你要當爸爸了。我說好,然後我就當爸爸了。」

「然後呢?」

「什麼然後?雖然我沒準備當爸爸,但我這個爸爸當得還真不賴。」簡健雄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有自己說自己當爸爸當得不錯!」

「是真的,不然我下次帶我兩個兒子來看妳。另一種情況是,有些事妳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妳剛說妳以前是做餐廳的,妳就應該很清楚,一天之中如果客人來得少,東西就剩得多,所以就算來得及準備也沒用。」

「這樣還是有服務到客人。」

簡健雄不理會她的回答,「還有另一種情況,有些事妳不準備反而對妳比較好。」

李秋香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麼?」

「因為妳根本不知道已經輪到妳準備。不過,就算不知道,妳也會應付。這就叫做沒有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所以不準備反而比較好。」簡健雄忽然轉過頭來,認真問我:「寶彩師姊,妳準備好得癌症了嗎?」

我愣住了,這是什麼問題啊?反問:「你說什麼?」

簡健雄又對李秋香說:「看吧,誰會把自己準備好,等著癌症送上門來?等不到癌症,難道還
問:癌症啊癌症,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怎麼還不來?」

大家都笑了,笑聲未停,李秋香忽然問:「師兄,你裝這樣裝多久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李秋香嘆了一口氣,「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別忘了我也是得癌症的。」

大家以凝固的表情看著簡健雄,我的呼吸好像停了。

簡健雄停下來,看了李秋香一會兒,說:「妳說對了,我用裝的,我真的用裝的,從我知道得癌症那天起,我就告訴我自己,從現在開始不論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跟他相反。他要我哭哭啼啼,我就越哈哈大笑,他要我骨肉分離,我就在花蓮買房子,他要我得癌症,死氣沉沉,我就越要健康,跑來跑去。我得癌症算我倒楣好不好,好,那就算我倒楣,我也沒話說。就是因為我已經夠倒楣了,我不要再倒楣下去,所以如果再發生任何難過的事,我都要故意跟他相反。我如果不裝,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我如果不裝,我什麼也不是。假如妳覺得我裝得不像,那妳就來裝啊,妳來裝啊。」

「真像,裝得真像。」李秋香慢慢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眼睛慢慢閉上,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這天早上,簡健雄聽說上人已經來到慈濟醫院,精神為之一振。高興的對我說:「師父待會說不定會來。」

其實他心中明白,上人有那麼多事要處理,很可能沒有機會過來心蓮病房,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我們心照不宣,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同門師兄師姊的默契,不用刻意培養,因為這種默契會自己形成。

「師姊,以前我看師父摸小孩子的頭,就覺得好可愛。」

「對啊,小孩子總是可愛的。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一群小菩薩排隊要捐撲滿給師父,一位四歲的小菩薩來到師父面前的時候,忽然重心不穩,往前一跌,師父反應好快,左手扶住小孩的手,右手把小撲滿接過了,結果那個小菩薩還說,師公,我來捐零用錢給你蓋醫院。」我想著那些溫馨逗趣的畫面。

簡健雄馬上笑了:「我記得那些畫面,真的好可愛!」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我的小孩也給師父摸過頭。」

「嗯,那很好啊。」

「而且,師姊妳知道嗎?師父對特別乖的小孩會摸三次頭,這是我細心的觀察。」他得意的向我說著他的發現。

其實上人對所有來捐撲滿的小孩都是滿心歡喜,一視同仁,對於許多不到六歲的小孩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愛心,均感欣慰,又怎會有摸一次頭與摸三次頭的分別?這一切都是簡健雄的孺慕之情,但見他如此真心,我也不禁感動,於是我說:「對,乖小孩才有福。」

「師姊,妳給師父摸過頭嗎?」

他忽然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沒有啊,怎麼這樣問?」

「我也沒有。」他的眼睛忽然望向遠方,「等我再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我知道他說「再來」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我知道,我們的默契又開始發酵。正是這種無言的默契,讓我心中湧現一陣陣不捨的酸楚。我正想跟他再說些話,上人忽然來到心蓮病房。

所有的不可能都有可能,所有的可能都可以成真。

簡健雄見到上人,想都不想,伏地頂禮,隨即起身,對上人說:「師父,請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我去了以後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讓師父摸頭了。」

上人說:「不用等到你去,我現在就幫你摸頭。」

簡健雄自身罹癌卻積極開朗,當然激勵很多病人;跟著我去居家關懷,自述抗癌心路歷程,也解開很多案主的心結;在家人朋友面前永遠笑容可掬;對醫護人員總是爽朗幽默,但是上人這一摸頭,他像是長年在外飽受委屈的孩子受到慈母膚慰,剎那間,自發病以來所有的不平和隱藏的心事,瞬間爆發,他崩潰了,直接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說:「感恩師父。師父,你看,我……我很乖吧,這樣……如果……如果我再來的時候,就可以給師父摸三次頭了。」

上人說:「這哪裡需要再來?師父現在就如了你的願。」

雖然得了癌症,簡健雄許下心願,要 一直當兩個兒子的好爸爸,他的心願完成了;他也曾許下心願,要好好照顧妻子,他的心願也完成了;他又許下心願,要當慈濟志工,他的心願又完成了;他還許下心願,要來花蓮定居,他的心願還是完成了。他真不愧叫做英雄,雖然得了癌症,他所有的心願都完成了。簡健雄的毅力在生命最後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自己看完門診幫我上病房區看病人,他做完化療跟我去做居家關懷。他人如其名,是生命力最強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就算得癌症,也不怕心願落空的,因為他永遠都有最後一個心願:「乘願再來」。對,就是「乘願再來」。我總認為「乘願再來」是佛教裡最動人的一個觀念,這輩子心願未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心願又未了,還有下下輩子;下下輩子心願再未了,還有下下下輩子,「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我相信簡健雄最後一個心願還是會成真的,我真的相信。(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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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4章 我的不聽話腎臟

「秋香,妳最近有沒有覺得,妳的腿好像……嗯,好像一支粗粗的大象腿耶。」秋香的好友這樣告訴她。

「妳是沒被大象腿踩過?要不要試試試?」秋香快要翻臉了。才二十四歲的女生,如果被人叫「蘿蔔腿」就已經夠慘的,還被人叫「大象腿」,秋香當然生氣。生氣歸生氣,秋香心裡覺得很奇怪:「怎麼會越來越胖?我明明沒有狂吃狂喝啊。奇怪,怎麼會這樣?」秋香越來越疑惑,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到突然肥胖的原因。

秋香開始服用各種中藥,她認為沒有到大醫院檢查的必要,因為只是小小的暴肥,應該沒有什麼。心裡想:「反正少吃一點,多運動,再吃一些中藥,應該就可以好了。吃中藥其實是很不錯的,搞不好可以減肥,又可以強身,一舉兩得。」又想「:現在不是很流行什麼中藥減肥嗎?說不定可以藉機甩掉贅肉,把自己弄苗條一點,這樣以前買的那些洋裝就可以穿了,而且我如果比以前更瘦,一定更好看,這樣又可以買好看的新衣服,所以我一定要瘦下來。」

就這樣,秋香相信自己沒病,當然也沒有到醫院檢查。直到三年之後,秋香跟家人到南部玩,一天晚上,晚餐時秋香食不下嚥,心跳忽然加速,於是家人立刻把她送到醫院。醫師診斷是急性毒素造成腎發炎,秋香住院了。醫師告訴她:「這種急性毒素造成的腎發炎,有的病人洗腎三個月就會好。」

由於需要短期洗腎,秋香出院後回到花蓮;但是,短期洗腎後秋香才知道她並不在「有的病人」範圍內,她必須長期洗腎了,不過外向的秋香還是那麼樂觀。後來聽從長輩的意見轉到慈濟醫院,她的主治醫師建議登記換腎,秋香欣然同意。

繼續洗腎的秋香生活並未受太大影響,過了三年,一天秋香「又」接獲通知:「住院準備接受腎臟移植。」為什麼說「又」呢?因為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接到換腎通知了,高興還是很高興,但繼而一想:這次是真的嗎?之前就已經被通知過有兩次換腎的機會,後來因為配對不合,都沒有順利移植,難道這次又要空歡喜一場?

在一個偶然機會下,我問秋香前兩次會不會有被命運「戲弄」的感覺,秋香完全不那麼認為,她說:「就好像你買刮刮樂以後,心裡充滿希望,結果一刮,什麼都沒中,那你能怎樣?笑一個,等下一次吧。」

今天是秋香腎臟移植後的第七天,一般說來,腎臟移植都是住院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秋香的情況有點不順利。她一直沒有排尿,這表示她不太適應新腎臟,新腎臟也不太適應新主人。

「不排尿就不能出院囉。」醫師告訴秋香。

秋香倒是不著急,一派輕鬆:「我的新腎臟還在睡覺,不工作,真奇怪。」

秋香不急,我卻很著急,頻頻問她:「醫生怎麼說?」

「開刀之前醫生就跟我說清楚啦,這枚腎臟的主人曾經休克過。我仔細聽完醫生的解釋,也同意一切,才動手術。醫生說能自動排尿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它拿出來。我也說好,不能排尿的腎臟留在體內做什麼?我覺得奇怪嘛,怎麼這麼久都不排尿呢?難道這枚腎臟還會鬧脾氣耍彆扭,故意睡覺罷工嗎?早該醒了吧。」

我覺得秋香還滿能苦中作樂的,於是說:「妳給腎臟取名字了嗎?」

秋香眼睛一亮:「妳說什麼?」

「我們來給腎臟取名字,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孩。」

「然後呢?」

「既然是自己的小孩,就要叫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

「那……如果他不聽話呢?」

「那你就罵他!」

我以為秋香會覺得這個點子很無聊,沒想到她比我還興奮:「這個好,這個好。」

我問秋香:「取什麼名字?」

「首先嘛,我姓李,所以我的腎臟也應該姓李。」

我拍手贊成:「聽起來很有道理。」

秋香認真思考:「叫什麼名字呢?它是取代我那個壞掉的腎,又來的腎,所以應該叫又腎,所以它姓李,名又腎,就叫李又腎!」

我嚴肅的說:「這不是扮家家酒,這是來真的。從現在開始,妳要跟李又腎說,要他乖乖聽話,乖乖排尿,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好,連拐帶騙,恩威並施,剛柔並濟,軟硬兼顧,多管齊下,它就是:要──排──尿。」

秋香真的把頭低下去,對著腎臟說話:「李又腎啊李又腎,如果你還在睡覺,你趕快給我醒來啊,別再偷懶了。醒來以後乖乖工作,讓我排尿,這樣我就可以早一點出院了。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就要叫醫生把你拿出來了。」表情認真,莊嚴肅穆。

就這樣,秋香真的照三餐跟她的腎臟說話,後來覺得這樣心戰喊話不夠,早晚又追加一次,共五次;接著又應家人要求,再追加四次,變成早中晚各三次,共九次。

過了三天我再去看秋香,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特好,告訴我:「師姊師姊,我開始尿尿了。」

我為她高興:「真的?情形怎樣?」

「我又聽到我的尿尿聲了。」秋香怕我不瞭解,說得更詳細:「我尿在不銹鋼尿盆上。一滴就會有一滴的聲音,所以尿尿會有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已經有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了。」

七年沒有聽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我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會怎樣,排尿似乎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會特別珍惜。是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一直到我們失去了,才後悔?如果什麼事都是錯過了才覺得可惜、失去了才感到後悔,生命有多少可以讓我們失去、讓我們錯過呢?

我問秋香:「為什麼聽不到自己尿尿的聲音?」

「因為洗腎的人幾乎沒有尿。」秋香解釋,「前天晚上,我覺得下腹有點怪怪的,我不知道那個部位是不是膀胱,反正有一點點感覺,好像漲漲的,又好像不是。一下有,一下又沒有。沒多久,我就聽到答的一聲,我不用聽第二聲,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後來又是答的一聲,然後滴滴答答,我知道我尿尿了,我哭了。」

「真是太好了。」我握著秋香的手,「妳用什麼方法讓你的李又腎乖乖聽話的?」

「哈!我也沒有用什麼特別方法,」秋香越來越高興,「就照妳講的,每天跟他說話,他大概是被我唸到煩了,所以就乖乖排尿了。」

我說:「好啊,李又腎已經乖乖了,妳現在要跟另一枚腎臟說,你也要乖乖的,讓我健健康康一直活下去。」

新的李又腎的確從此乖乖聽話,秋香出院後,李又腎一直保持乖乖的個性。

沒想到三年後,秋香原本的另一枚腎臟開始不乖,他不但比李又腎更不聽話,而且更壞、更兇狠──他有惡性腫瘤。雖然秋香每天叫他好好聽話,但他就是不聽話,由於他的不聽話,讓秋香住進了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

    心蓮病房內,秋香望著窗外,我靜靜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其實,我是不敢去想她在想什麼。

「外面天氣真好。」秋香忽然說。

「對。」

「要是每天都像今天這麼好天氣就好了。」

「是啊。」

「花蓮的山真好看。」

「如果你不累,我可以帶你去散散步。」

「不用了,我是花蓮人,路我很熟。」

「嗯,對。應該是你帶我走走。」我勉強笑了一下。

秋香又不說話了。

我有點不知道如何跟平靜的癌末病人互動。如果他大吵大鬧、大哭大叫,我還可以想辦法開導、勸說、安慰。但是,當他面對生命中最殘酷的打擊,卻表現出奇冷靜的反應,讓我不知該說什麼。平靜的癌末病人沒有說什麼,我卻學到更多。他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但你自己去發現、去體會到的卻更多。我像是第一天剛上學的小學生,對眼前的老師充滿了敬畏。

我說:「妳是不是想說什麼?妳想說什麼的話就說出來。」我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

「妳心裡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

「我削蘋果給妳吃好不好。」

「不用。」

「那我陪你聊天吧。」

「好。」

秋香又靜默不語。

靜了好一會,秋香忽然說:「生命是很奇妙的,有些人好像快要活不久了,卻又活了下來;有些人好像很健康,卻一下子就死了。」

我說:「我們永遠沒有答案的,永遠沒有。我們只能好好去活,好好去活每一天。」

我不再刻意找話題,只是看著秋香。我忽然發現,她比我三年前認識的時候蒼老不少。一個好好的女孩,家族沒有任何重症病史,就算生病,頂多是感冒之類的小病;但是,一次旅遊中發現自己有腎臟病,從此走上洗腎之路。沒想到竟然獲得換腎機會,帶著新腎臟又走上新的人生之路。更沒想到新的人生之路沒走多久,原來的腎臟竟然有惡性腫瘤。我心裡想,這是怎樣的人生啊?忍不住對秋香說:「沒想到老天爺跟妳開了這麼大的玩笑。」

「沒關係。」

「沒關係?」

「真的沒關係,活到現在我已經很感恩了,就算是我明天要死,我也準備好了。妳不要再說了。」

「好,我不說。」

「老天爺跟我開的玩笑,我已經給他開回去了。」

我小小聲、小小聲的問:「怎麼開回去?」

「我死了以後要捐眼角膜。這樣一來,我既是器官受贈者,回饋社會,又變成器官捐贈者。我死了以後,我的眼睛還在看世界,老天爺以為他可以這樣跟我開玩笑,其實,他根本開不到我的玩笑。」

我看著她,她的形象在我眼中越來越巨大起來。可能是形象太巨大了,把我的眼睛撐得好痛,我幾乎要花最大的力氣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個月後,李秋香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不聽話腎臟,再也不能聽話,永遠乖乖聽話了。(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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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家四口


「不要跑來跑去,安安,這樣很危險。」

「安安,你不要再跑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在走廊奔跑。」

安安不聽每一位護士阿姨的勸告,還是跑來跑去。奇怪,五歲的孩子不是應該在讀幼稚園?怎麼會在醫院裡跑來跑去?我看著安安,心中個的問號越來越大,乾脆直接問他:「你在這邊做什麼?」

「我在照顧我爸爸。」瞪大雙眼,認真回答。

「這麼小就會照顧爸爸?你騙我。」故意逗他。

「誰騙你?我才沒有騙你。」安安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一個五歲的小孩,我再問:「你爸爸在
哪裡?你帶我去看他好不好?」

就這樣,安安牽著我的手,經過長長的走廊,把我帶到一張病床前面,然後抬頭跟我說:「這是爸爸,我媽媽也在這裡。」

本來應該在讀幼稚園的安安,爸爸潘信榮是鼻咽癌患者。因為治療鼻咽癌而必須常常進出醫院,目前也沒有工作,所以安安沒辦法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去幼稚園。而時常進出醫院的結果,長久下來,一個五歲的小孩講話的語氣完全像大人的語氣。

潘信榮正熟睡著,我看著媽媽,她叫阿真,懷孕九個多月,就快生了。我問:「妳都在這裡陪先生?」

「對,我以醫院為家。」阿真聲音略帶苦澀。

「你有身孕,又要帶小孩,你們這樣怎麼睡?」

「如果有空床,多一張陪病床。如果沒有,小孩子靠牆睡。」阿真說得輕鬆,我聽得心疼。潘信榮生病太久,家裡沒有經濟來源,整個家都被拖累。因病而貧,他們家最後成為我們的照顧戶。

潘太太看著正在熟睡的先生,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虛弱,她告訴我,她先生本來是鑑定玉石的。

我問:「怎麼鑑定?」

「一顆石頭他拿在手上,他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玉,或只是一顆石頭。」

「這真是長了見識,他這麼厲害?」

「厲害什麼?他能看出石頭裡有沒有玉,卻看不出自己會得鼻咽癌。」

我的心好像被人揪了一下,告訴阿真:「別這樣說,世事難料,如果我們可以預知未來的每一件事,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早上我一進社服室,安安跑進來,滿臉通紅,小手揮舞著一張一百元,跟我說:「給小孩買飯飯。」

「給什麼小孩?買什麼飯飯?」

「師姑,這一百元給小孩買飯飯。」

「你怎麼有一百元?誰給你的?」

「這是我的錢耶,是我的紅包喔,我要給小孩買飯飯的。」

我知道弄清原委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帶他上病房找媽媽。

「你真的去找師姑捐錢,嗯,很好。很乖,很乖。」阿真笑著說,「我跟安安每天看大愛台,有一段影片,好像是說國際賑災的吧,那畫面是一位阿富汗媽媽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一直哭一直哭,媽媽一直輕輕拍著他,可是小孩還是一直哭一直哭。這個畫面早上播,中午也播,晚上也播。直到有一天,安安問我說,媽媽,那個小孩有媽媽抱著,為什麼還一直在哭啊?我說,因為他餓了,沒有飯飯吃,他們都吃草,很可憐。我也只是說說,解釋過就忘了。後來我弟弟來,給我先生一個紅包,也給安安一個小紅包。安安就從紅包抽出一百元,很認真的問我說,媽媽,這錢可以給那個可憐的小孩買飯飯嗎?我想說這也是好事,趕緊說,當然可以啊。」

我太震驚了,安安才多大?五歲!五歲的小孩就知道捐款來救那些跟他一般年紀卻沒有飯吃的小朋友。

三天之後,我拿了一張收據給安安,安安看著收據上面的名字,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著:「怎麼會有我的名字?哇!我的名字在上面耶!我的名字在上面耶!」安安一邊跑一邊揮舞著收據,一路「炫耀」著回到病房,對著坐在床邊的潘信榮說:「爸爸你看!爸爸你看!有我的名字耶!」

這天上午我又到病房區看安安一家人,安安一直沒有去讀幼稚園,因為爸爸住院,他也住在醫院裡,一直跟護士阿姨互動,比較早熟,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於是我故意問安安:「那如果你還有錢,你要不要捐?」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唉呀,不行就是不行嘛。」

「好啦,我知道不行,那你偷偷跟我說為什麼不行,我不會告訴別人喔。」

「有錢要給妹妹買東西,不能亂花錢。」

原來媽媽早就告訴安安,他快要有一個妹妹了。

不久,阿真提早生了。早產的小女嬰暫時在小兒加護病房。沒想到安安這時忽然得了重感冒,被送到急診,可能是晚上睡陪病床而著涼。

潘信榮因治療鼻咽癌住院,太太住產房,安安在急診室,新生女嬰在小兒加護病房,一家四口本來應該團聚,卻又分離,離得這麼近,就在同一家醫院;又分離得這麼遠,一家四口,四種樓層,四張病床。

這天,我去看潘信榮,還沒到病房,卻看他戴著口罩,右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點滴架上的點滴晃動得很厲害,潘信榮身上披著一件薄夾克,一步一步,有點吃力的走著,走過護理站,又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忽然披在肩上的夾克滑了一邊,他伸出左手,差點搆不著,他將瘦弱的身體斜側一邊,再度伸手去搆,顯出費力的樣子。

我看得很不忍,問他:「你要去哪裡?」

「我去看我的女兒。」

我陪他來到三樓小兒加護病房,他右手緊握著點滴架,看著玻璃箱內的小女嬰,他的眼神不太像一個爸爸看著自己剛出生女兒的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剛獲得新生命的爸爸有這樣的眼神,完全沒有任何為人父的喜悅,因病而疲倦的眼神此時變得深陷,似乎深到裝得下世上所有的憂愁、恐懼和不捨,這樣的眼神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他看了一會,身體忽然晃了一下,我正要攙扶,他轉過頭來,眉頭深鎖,用極沙啞的聲音問我:「我太太呢?」

我帶他來到產婦病房,阿真看到他,第一句話就說:「我要出院,我要看我的安安。」

一般產婦應該是高高興興的,家裡多了一個新生命,但是她沒有為人母的歡喜,此刻的她臉色非常蒼白,她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起身,準備穿鞋,因為她的安安還在發高燒。

潘信榮轉過頭來,對我說:「帶我去看安安。」

阿真堅持跟來,我們三人來到急診室,在那裡的其中一張病床,躺著安安。安安睡著了,睡得好熟。夫妻倆看著安安,我也看著安安,其實我是有點不敢看他們夫妻的眼神。熟睡的安安沒說話,他們夫妻也沒說話,我也說不出話來。

急診室明明是充滿各種聲音的,我卻忽然感覺這個世界真安靜,安靜到令我有點不知所措的程度。

書記認識潘信榮,因為潘信榮進出醫院多次,書記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這天我在一樓遇到書記,她說:「我跟我婆婆說了阿真的狀況,我婆婆說,阿真也是新媽媽,也是人家的媳婦,如果我媳婦這樣,那我不知有多心疼。同樣是媳婦,阿真的婆婆一定也很心疼。好,我來燉補湯,妳幫我拿給阿真。」

「妳真好。」我輕輕拍著書記。

「沒有啦,是我婆婆好。」書記被我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都好。」說完我往病房區走,一上樓我就看到小雯護士,她請完產假剛回來上班,最近這幾個月看她大肚子慣了,沒想到小雯生完小孩馬上恢復窈窕。我忍不住稱讚:「小雯,妳生完還是那麼苗條喔。」小雯沒有回應我的稱讚,卻說:「師姑,我跟妳說,我拿了一些坐月子的中藥材,妳幫我給阿真,希望她身子快點好起來。」

我看著一包包中藥,眼眶發熱,「妳自己呢?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吧?」

小雯拉我的袖子,輕輕搖一搖:「師姑,我很好,我不要補過頭了,真的,我家人把我補得身體比以前更好,再補下去,我看我可能要開始發胖了。」小雯說到這裡,自己也笑了出來,「這些中藥麻煩師姑處理,就幫我燉補湯給小真,我知道師姑最會燉補。」

有哪一家醫院的書記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請自己的婆婆燉補湯幫產婦坐月子?有哪一家醫院的護士看到住院產婦沒有坐月子,會拿自己坐月子的中藥還幫助產婦?有哪一家醫院照顧病人照顧到連病人家屬也一起照顧?

一星期後,這一家四口同時出院。

這天下午我坐在社服室,心想:已經兩個月沒看到這家人,真好,想必一切平安。還在這樣想,一個小男生拉我的裙角:「紀雪師姑,我們又來了。」

又是一張病床、一張陪病椅,那是教人最不忍心的畫面。我想:這一家人不知道又要住到什麼時候?

過了一星期,某個早上護理長打電話給我:「紀雪師姑,妳可不可以上來一下?」

「什麼事?」

「這個媽媽快撐不住,妳可不可以來幫忙帶一下小孩?」

原來潘信榮昨天晚上大出血,護士擔心如果安安再看到大出血,心裡會有陰影,所以護理長請我把安安暫時帶離開病房區。

上次阿真出院時我告訴她:「妳要餵母奶,餵母奶比較健康,而且比較省錢。」這次再度看到阿真,她比上次更憔悴,小嬰兒三個小時餵一次母奶,她完全沒辦法好好休息。再加上要照顧先生、又要看好安安、又要餵母奶、一直抱小女嬰,她的精神和體力都透支了。

我把安安和小嬰兒帶到社服室,至少讓媽媽休息休息。我對阿真說:「如果孩子哭鬧,我再幫妳帶上來。」阿真點點頭。

我帶了小嬰兒三天,遇到其他志工,她們好奇問:「妳去哪抱來這個孩子?」「妳怎麼抱別人的小孩在玩?」「喜歡小孩自己不會生一個喔?」

最後我把小女嬰抱到心蓮病房。阿公阿嬤看到新生命特別有精神,本來在睡覺,我一去,他們睡意全消,精神一振,想伸手抱,我稱之為「小嬰兒療法」。但我知道,抱著小女嬰在醫院走來走去,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天早上,阿真抱著小女嬰,露出痛苦的表情對我說:「師姊,我想找外勞照顧小孩,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妳要找外勞?外勞都是要長期的,妳這樣找短期的不太好吧?」

「我又要照顧先生,又要照顧安安,又要帶這個孩子,我真的沒辦法了。」

「大家都在幫妳,妳再忍耐一下,我們會繼續幫妳,別擔心。」我看著小女嬰,她睡得好熟。
下午我到心蓮病房,遇到志工藍媽媽,我忽然想到:對了,說不定藍媽媽可以幫忙帶小嬰兒。於是我告訴她阿真的狀況,藍媽媽說要先回家問先生。

他們家開中藥店,有可能嗎?我不太相信。

第二天,藍媽媽真的來找我,「我問過我先生,他說可以,我晚上八點可以過來帶回去,第二天早上八點再抱回來。」

於是我帶她去見阿真,藍媽媽自我介紹:「我們家是開中藥店,有兩個小孩,我們開店時間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所以晚上我會過來帶,早上送回來。」

阿真還沒回答,安安大哭:「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要把我妹妹抱走。」

我趕緊解釋:「沒有抱走,早上就會回來呀!。」

安安開始大叫:「我不要!我不要!」

阿真說:「別人看到我的家庭這樣,都會故意對安安說,要把妹妹帶走,反正你們也養不起,送人總比餓死好。所以安安很討厭別人來抱走妹妹,他說要保護妹妹。」

藍媽媽感到一陣心疼:「安安乖,我幫你們照顧妹妹。」

安安還是哭:「不行,你們每個大人都是壞人,都要我妹妹。」

我蹲下來,摸摸安安的頭:「不是把妹妹送人,是妹妹晚上去住師姑家,白天再回來。」拿出面紙,伸手擦了安安的眼淚,「安安,你希不希望妹妹健康?」

安安用力點頭。

「那你希不希望妹妹肚子餓的時候有牛奶喝?」

安安用力點頭。

「那你要不要讓師姑照顧妹妹?」

「我不要!我不要!」安安用力大哭。

我、藍媽媽、阿真三人輪番上陣,慢慢說明,耐心開導,安安才同意讓我們帶走妹妹。安安有著異於同齡小孩的成熟,要說服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著遠去的阿真母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藍媽媽說:「我看到安安哭,才知道我姊姊跟我說的是真的。」

我問:「什麼真的?」

「我也是送給人家養的,」藍媽媽回憶,「我姊姊說,當初我要被送給別人養時,姊姊有哭。我一直不相信,姊姊那時才多小,知道什麼?怎麼可能會哭?現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知道原來姊姊講的是真的,原來我們都小看五歲大的小孩,其實他們什麼都知道,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隔了四十年,直到現在看到安安哭,我才相信。」

「我們都忽略了親情對孩子的影響了。」

藍媽輕輕抱著小女嬰,「她……她真像我的敏芳。」

就這樣,小女嬰白天由志工帶,晚上藍媽接手。從小女嬰四個月大,帶到八個月大,一直帶到潘信榮往生。

阿真目前還是我們的照顧戶,我們居家關懷會去看看她,持續關心。一家四口成了一家三口,醫院裡永遠有令人失望的事,但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到那麼多人輪流帶小女嬰,我就再一次找回對生命注入熱情的動力。尤其是小女嬰還沒被藍媽媽帶回去前,在護理站由大家輪流照顧,護士一忙根本沒有多餘人手,於是最後抱女嬰的護士去忙之前,看到正坐在電腦前打報告打得焦頭爛額的實習醫師,就把女嬰往實習醫師身上一塞,「給你,要抱好喔。」二十歲出頭的大男孩,左手接過女嬰,右手繼續打報告;眼睛一邊注視電腦,還要不時轉頭看女嬰有沒有乖乖的睡覺,如果女嬰哭了,右手就要立刻離開鍵盤去逗女嬰笑。這種「左手抱嬰右手打字」的高段功夫,還有「書記護士志工齊助坐月子」的愛心接力,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畫面。(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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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微笑看人生》

第6章 敏芳


清晨的陽光輕輕灑在心蓮病房的客廳,拉長了窗戶的影子,也把敏芳的長髮和脩長倩影修飾得更窈窕。

「你好。」敏芳主動跟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打招呼。

「妳好。」中年男子回答。

「我可以站在這裡嗎?」

「可以的。」

「我叫敏芳。」

「我叫李鶴振。」

好像教外國人課本裡的「初級中文會話」,為寧靜的心蓮病房添了另一種聲音。

心蓮病房有一種寧靜。這種寧靜跟一般寧靜空間的寧靜不一樣,它讓敏芳覺得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其實是內心深處的世界,一個平時不曾或很少走進的世界,一個不容易走進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敏芳開始沉思,思考以前不曾思考過的問題,而且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都一直在增加。透過這種特有的思考,人生之中,重要的事會越來越重要,不重要的事會越來越不重要。

「你今天覺得怎樣?還好嗎?」敏芳十分親切問候著。

敏芳遇到的病人叫李鶴振,四十一歲,桃園人,胰臟癌末期,發願捐大體,所以拒絕接受化療,以免破壞大體。李鶴振痛的時候,感覺整個人好像一塊布被扭絞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要衝出自己的身體,每一根神經好像被通了電流。但他想,跟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女生說這些,她怎麼會懂?而且人家第一次來看你,總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呼疼喊痛的;更何況自己發願捐大體,一切痛都要自己承受,別人懂不懂,也不是那麼重要。於是笑著說:「要說痛也有點痛,要說不痛就不痛了。」

好像哲學書裡的一句話,但這是李鶴振的體悟。有些道理似乎一聽就懂,所以去思考其真正意義的人不多,所以一般人似乎很少用到書上的東西;而哲學書裡的內容有時太深奧反而用不上,久而久之就乾脆運用自己的哲學,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個人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學,去面對自己預料不到的人生難題。

敏芳看到李鶴振精神奕奕,不禁嘖嘖稱奇,「你怎麼看起來氣色這麼好?」

李鶴振笑了,他昨天晚上從凌晨一點痛到凌晨四點,四點以後,稍微不痛,本來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四點半又開始痛,痛到沒有任何知覺。但他不願意在這個小女孩面前提起痛苦,於是輕鬆微笑:「妳氣色才好呢,妳很好看啊,是一個美麗的女生。」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聽到別人讚美外貌,不免芳心竊喜。敏芳甜甜一笑,「你真會說話。」然後
舉起右手,將假髮用力扯了下來,露出因化療而稀疏的頭髮,頭皮清楚可見。

李鶴振驚呆了。敏芳卻帶著頑皮的口氣說:「我跟你一樣。」

一年前,家裡開中藥店的敏芳對著鏡子梳頭,十七歲的她向來很健康,這天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摸摸頭,摸摸臉,摸摸脖子,這些動作她不知已經做過多少次,但這一次,她忽然發現頸部怎麼好像有個小小的硬塊,這個發現,改變了她接下來的生活。

「我十八歲,淋巴癌第三期。」這是敏芳跟我說的一句話。

這天,敏芳的爸媽來心蓮病房看她。

「妳還記得嗎?妳小時候有一次過馬路,太不小心了,差點發生意外。回來以後就被我罵,從此之後妳過馬路就會特別小心。還有一次我拿了月餅給妳跟哥哥一人一半,結果妳把妳自己的那一小半又分成一半,說那是要給我吃的。」藍媽媽把時間拉回到從前,「妳還跟哥哥吵說,將來要養我,陪伴我一直到老,還說會帶我去哪玩,聽得我好高興。」

藍爸爸跟敏芳眼睛都亮了起來,一起笑著。敏芳對媽媽說:「對啊對啊,妳還說最想去日本,因為這樣,我還打算去學日文呢。」

藍爸爸把時間拉回到現在,「上次我們去逛街,妳看中一件藍色碎花長裙,我覺得太貴,還跟老闆一直殺價。後來老闆不肯,我們不買,結果妳偷偷回去買了。」

藍媽媽故意吃醋,「好啊,妳偷偷帶女兒買衣服,怎麼不找我去?我抗議!」

「媽媽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件裙子我們可以輪流穿喔。」敏芳拉了拉媽媽的手,「下次我們一起找爸爸去逛街,我們可以去喝紅豆湯圓,我知道爸爸還喜歡加花生,他說花生的香味可以把湯圓的口感完全呈現出來。」

敏芳把時間拉到未來:「爸爸,妳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我什麼事都答應妳啊。」藍爸爸信心十足。

「你也來當慈濟志工好不好?」敏芳看到其他同齡女孩的爸爸,很多都是慈濟志工,她多麼希望在志工隊伍裡也看到爸爸的身影。

「當然好,這是好事。」藍爸爸毫不考慮就答應了。

「好,這是你說的,媽媽妳幫我作證,爸爸不能賴皮。」敏芳看著爸媽,露出欣慰的笑顏,然後很認真的問:「爸,媽,你們會不會怪我?」

「怪妳?怪妳什麼?怎麼會怪妳?」藍媽媽問。

藍爸爸也說:「妳是最貼心的女兒,凡事都為爸媽著想,疼妳都來不及了,要怪妳什麼?」

「怪我比你們先走,不能一直做你們的女兒,陪著你們。」

藍媽媽走到窗戶邊,別過臉,看著窗外,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敏芳,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失去敏芳之後的日子。

藍爸爸一咬牙,裝作沒事,拍拍敏芳,忍痛說:「傻孩子,妳當然會好起來,而且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妳……等妳好了以後,我們,……我們……」雖然自己也知道等不到那一天,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在藍爸爸心目中,一直都認為,跟女兒似乎永遠有無數個「以後」,堅強無比的藍爸爸也哭了。

敏芳大聲說:「媽,妳過來,我要抱抱妳。」

下午我來到心蓮病房看敏芳。

「師姑,妳昨天有去居家關懷嗎?」敏芳問我。

「有啊。去壽豐鄉看了三個個案。」

「那妳今天有去居家關懷嗎?」

「沒有耶。怎麼了?」

今天的敏芳看起來氣色比平常好,我正想問她想不想走走,誰知道敏芳突然問我:「師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心痛,在床邊坐了下來:「孩子,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好好活每一天的原因。」

敏芳哭了。這是我陪伴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哭,我不說一句話,只讓她哭。我透過眼神告訴她:孩子,哭吧,真的,妳就盡情的哭吧,把妳想說的話哭出來,把妳說不出來的話也全部哭出來。哭吧,孩子,妳是應該好好大哭一場,妳的表現太成熟了,成熟到師姑有點害怕,有
點擔心。妳不要學大人,妳想哭就哭,沒人會怪你,更沒有人有資格笑妳。

敏芳哭了一會,「師姑,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妳當然要接受,妳不能接受也要接受,妳要立刻接受,而且妳還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不要埋怨,也不要不甘心。」我知道這些話很殘忍,但對敏芳而言,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得癌症更殘忍?我相信敏芳很有智慧,可以接受我的話,所以我又說,「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妳會碰上這樣的事,妳苦,身邊的人也陪你一起苦,誰也不想這樣;可是,師姑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我看著她,輕輕地撫摸她小小的臉,「妳一直很乖,很懂事又很貼心,大家都很稱讚妳,妳要快樂一點、堅強一點,不要再去想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已經發生了,再想也沒用,勇敢一點。」

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可能也不會一下子就知道如何才能堅強又快樂,我也需要時間。但我還是告訴敏芳:「大家都這麼愛妳,大家都捨不得妳啊。我們只是希望能陪妳走完未來的日子。」敏芳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抱著我又哭了。

我發現我越去試著安撫癌末病人的情緒,我就越懷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跟他們一樣,我是不是也能像他們這麼灑脫。我的親人呢?我的同事呢?我認識的朋友呢?所有關心我的人呢?他們怎麼去灑脫生死?誰來教他們面對生死課題?他們真的能灑脫生死嗎?

敏芳擦了擦眼淚,「師姑,我有好多事都還沒做,我還要念大學、研究所、我還要工作、我還要當慈濟委員、我還要養我爸媽,這些事我都還沒做。」

「敏芳,妳知道嗎?」我往前坐近了一點,拿了一張面紙擦擦她的眼淚,「師姑比妳多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很多時候我們沒有完成一件事,那並不意味著我們不具備完成這件事的能力。每個人都知道,以敏芳的能力,敏芳的用心,還有什麼事可以難倒她呢?」

敏芳倒在我懷裡,又大哭起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

敏芳離開了世間。骨肉天人永隔,不能繼續愛我們的家人,沒有一件事比這樣更令人心碎。藍爸爸和藍媽媽繼續開著中藥店,他們還有兩個孩子,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還是有很多愛我們的人,以及等待我們去愛的人。寒暑假一到,我會帶著慈濟大專青年去看藍爸爸和藍媽媽;我也會帶著藍媽媽做居家關懷,鼓勵慈誠隊師兄多與藍爸爸互動。但是,要修補藍爸爸和藍媽媽破碎的心並不容易,如果你的心也曾那樣碎過,就會知道那是要匯集多少人的愛,才能讓人從失去親人的傷痛中撫平。

原來,生命比我們想像得還深奧;原來,我們從不會害怕和死亡戰鬥,我們全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而戰。而正是為了瞭解生命價值,某些時候我們都需要學習如何面對死亡:學習如何接受死亡、學習適應悲傷、然後學習平復、釋懷,最後學習積極向前。因為,生命若沒有缺憾就不完整了。在悲傷中,我們和我們心愛的人分離了,雖然分離,我們並不因此而對生命失去熱情。死亡所帶來的分離,許多時候不是在摧殘生命,而是在使另一個生命更成熟、更有智慧。
敏芳離開世間後,藍爸爸藍媽媽開始培訓,兩年之後受證為慈濟委員,藍媽媽也在心蓮病房當志工。(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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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以為是夢


邱醫師的眼前有五個人:四歲的小宜、小宜的爸爸、媽媽、姑姑、祖母。醫院的畫面有千百種,其中有一種,是醫生跟家屬說明病情的畫面。我到今天都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告訴一個人:「你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我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我要用什麼語氣去傳達這樣的訊息?我要怎麼安撫病人和家屬聽到消息之後的情緒?一位醫生曾告訴我:「師姊,我們負責講壞消息,拜託妳們負責安慰。」

你要如何教一個媽媽做好她的女兒可能隨時離開她的心理準備?請你教我。

「如果開刀,可能會癱瘓,如果不開刀,只能活半年。」邱醫師向眼前的五個人解釋。他的聲音,平靜而專業。

還有比邱醫師更平靜的,是家屬。小孩子還小,可能無法完全懂,也可能懂一點,但大人一定完全瞭解情況有多糟。

爸爸說:「那不要開刀好了,不開刀。」爸爸的眼淚狂流了出來,沒有哭出任何聲音,只是一直流淚,眼淚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落下,很透明、很輕,但重量和力道足以把旁邊的人心都滴碎。

對話結束了,但是對家屬而言,另一個階段才要開始。

而對於剛剛陪同在旁的護理長阿惠而言,對話既沒有結束,另一階段也沒有開始,她心裡一直在想:「好可惜!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結束嗎?我有沒有辦法盡一點心力?可是,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護理長,我怎麼辦?」

阿惠知道,在慈濟醫院,志工是醫病關係的最佳橋樑。如果不知道怎麼辦,有兩種方法:第一、請常住志工教你怎麼辦。第二、麻煩常住志工幫你去辦。   

她選擇第二種。

星期三下午,我在社服室看個案資料,阿惠打給我,跟我說小宜的狀況,我聽完之後,立刻上病房區瞭解狀況,我看到小宜和她的爸媽。

「好可愛!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這是我看到小宜的唯一感想。簡單問候之後,我離開病房。

雖然離開病房,腦中卻一直浮現小宜爸媽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揉雜了漠然、不捨、悲哀,又有點無助的表情,難以形容,只看一眼,就覺心痛。我知道再說任何安慰的話,對爸媽都太殘忍,所以我沒有多說什麼,默默離開病房。

我越走,腳步越沉重,胸口很悶,有點想哭。我自言自語:「拜託,我不要再遇到任何得惡性腫瘤的小孩。」我決定到門診區找院長--林欣榮醫師。來到院長的診間,敲門進去,有點驚訝,平時院長的門診是門庭若市,但此時一個病人也沒有,而且他剛好有空。

我生平不信什麼命中注定,但是很多時候,要做一件好事,有一顆好心要做好這件好事,就會有好的因緣來成就。

「靜芝師姊,妳來囉,請坐啊,什麼事?」院長露出大家最熟悉的親切。於是我立刻向他說明小宜的狀況。院長從桌上的電腦調出小宜的磁振造影,很仔細看著。磁振造影我當然看不懂,但我看得懂院長的表情。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我甚至怕眨眼睛的聲音太大,打擾到院長看片子。

「這個……」一直專注看片子的院長忽然發聲。

我的心好像被電擊了一下。

「這可以開刀。繞過腦幹,避開就好。我來跟父母說一下。」

「可以開刀」。院長說出所有人的期待,當然也說出我的期待。我應該狂喜,但我沒有。

我曾經跟很多癌症末期病患互動,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常告訴我:大悲之後,縱有大喜,這個大喜能「沖淡」大悲情緒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不是這個大喜帶給人的歡喜度不夠,而是在承受大悲之後,人的情緒會整個空掉,空到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空到覺得世上一切都沒有意義,空到極度疲倦、只想睡一覺,不想再醒過來。空掉,才能包容生命中的殘缺;空掉,自然而然可以承受一切苦難;空掉,使我們繼續面對生命繼續做我們每天該做的事,所以後來的喜悅,反而無法撥動情緒。人生到了這一層境界,可以說是死掉又活過來一次。如此特殊的生命經驗,最痛苦是在「空掉」那一段時期,真是痛不欲生;但是,一旦能全部空掉,就重生了。重生之後的生命深度和生命力度,都是自己無法想像的新境界。

我趕快撥電話給阿惠。「阿惠,我是靜芝,院長說他如果有空會上去看小宜。」

「真的嗎?那太好了。」阿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回到社服室,繼續整理我的個案資料。椅子都還沒坐熱,桌上電話就響了,傳來阿惠的聲音:「靜芝師姑,妳快來,妳快來,院長真的來了。」我確定阿惠如果中樂透,她的聲音也不可能比現在興奮。

我立刻到病房,看到院長就問:「院長,你不是在看門診?」我很好奇。

說真的,剛剛院長答應我會上來看小宜的時候,我實在沒什麼信心,院長那麼忙,有那麼多病人,他會不會一下子就忘了?

「對啊,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病人那麼少,我就上來了。」

林欣榮院長的眼前有三個人:四歲的小宜、小宜的爸爸和媽媽

「可以開刀,我看過片子。」院長對小宜的爸爸說。

「可是,今天早上邱醫師說……」爸爸半信半疑,實在不敢相信一天之內,對病情的判斷,差別起伏會這麼大。

「可以開,要避開腦幹。」

「可是邱醫師說……」媽媽可能是因為太激動,聲音都啞了。

「沒關係。你放心,我來跟邱醫師說。」林欣榮院長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號。接通之後,談話內容是一連串醫學專業名詞,大約討論七分鐘,結束對話。我不等院長說話,先發制人:「可以開刀喔?院長說的,院長負責。」

「可以開,我來安排。」院長說了就算。

小宜開完刀,恢復得很好,漸漸活潑起來,我們幾位志工決定為小宜辦一場祈福慶生會,慶祝小宜的重生。剛好又接近耶誕節,我心裡想,沒有聖誕老公公的耶誕節,就不好玩了,誰來扮聖誕老公公最好玩呢?

我想到了--副院長許文林醫師。

於是我興沖沖跑去找他,跟他說明我的超完美計畫。許文林醫師聽完我的話,沉默了一下。我沒學過「讀心術」,但我看了他的表情,他心裡似乎在考慮:「我堂堂一個醫學中心的副院長,你叫我扮聖誕老公公?」但後來我才知道我完全多慮了,副院長赤子之心,很期待扮聖誕老公公,還怕我找別人扮,不找他。

祈福慶生會那天,來了好多人:醫師、護士、志工、其他病床的小朋友、小朋友的家屬。我們一起唱歌,點蠟燭,然後吹蠟燭,切蛋糕。

小宜的爸爸先開場:「謝謝大家。我想,我是一個最幸運的爸爸。其實一直到今天,我還不相信我的寶貝女兒得了惡性腦瘤。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是事實,卻會拒絕接受。來慈濟醫院以前,我到處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小宜永遠留在我身邊。你們大家看,這麼可愛的女孩,像是該得惡性腦瘤的嗎?就算是生病以後,她還是那麼可愛,誰看了都會忍不住來摸摸她的小臉蛋,我不相信這麼可愛的孩子會這麼短命,因為我是她爸爸。後來,我作夢也沒想到,院長說可以開刀,副院長接著治療,然後恢復的這麼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想謝謝所有的人,謝謝院長、副院長、邱醫師,謝謝所有醫護團隊,還有志工團隊。」

小宜的媽媽也由衷感謝大家:「那天早上,醫生說小宜的情況不樂觀,如果不開刀,只能,只能活……,我聽了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沒想到下午院長來,又跟我們說可以開刀,解釋一大堆話,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結果真的可以開刀,而且結果比我們想像得好。之前在別家醫院開第二次刀的時候,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說,每一個小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可能是我們家這個天使太好了,所以上帝要把這個天使收回去,留在自己身邊了。如果我可以跟上帝對話,我會苦苦哀求,不要把我們家的天使收回去。我以為小宜好不起來,結果她的狀況越來越好,我好像在作夢。現在,大家都可以看到小宜這麼健康,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夢。」

小宜不懂,可能只是覺得好熱鬧,爸媽都哭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聖誕老公公用手偷偷擦眼淚。

後來我忍不住問阿惠:「妳當初為什麼會想到找我?」

阿惠笑了:「算我雞婆吧。呵呵,沒啦,我只是捨不得,真的。這麼可愛的小女生,我捨不得。換做別人,可能也是勸父母,既然孩子未來日子不多了,趕快帶孩子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說:「妳不忍心看這個小女孩就這樣結束生命,於是妳告訴我,我也不忍心。我這個常住志工,想來想去,想了半天,又不能去找原來的醫師,所以只好去找院長。院長可能沒空,可能有空,我不知道;可能跟前一位醫師診斷結果一樣,也說不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試試看,說不定有希望。」

「結果院長有空,而且診斷也不同,可以開刀。」阿惠至今仍難以相信,但很開心。

我告訴阿惠:「其實,小宜在別的醫院開完第二次刀,爸媽就帶她去東京迪士尼樂園,可是回來以後,腫瘤又就復發,也不敢去哪玩了。」

「我女兒跟小宜一樣大,這個小女孩太可愛了,讓我一看就不忍心放棄,才會去找師姑,結果師姑妳還真的去找院長。」阿惠頑皮的笑著。

「一個被判癌症的病人不會只看一家醫院就放棄,小宜當然可以看不同的醫生。」

「對啊!」阿惠又說:「一個惡性腦瘤的可愛小女孩遇上我這個雞婆護理長,我又牽拖到一位常住志工,妳這個常住志工又把院長拉下水,院長不愧是院長,還真的說下水就下水。最後,本來以為康復是夢,原來,它不是夢。」

阿惠跟我都笑了。

小宜目前就讀於慈濟大愛托兒所,定期回慈濟醫院檢查,目前狀況一切良好。(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謝靜芝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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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媽媽的希望



「我好像從最高的雲端,重重地摔落到谷底。我從沒想過我的孩子會得到這種病,而且病得很突然。她一直都很健康,每年我都會帶她出國玩。」林小莉的媽媽一直哭,沒有辦法接受孩子得了腦瘤。

林小莉,五歲混血兒,爸爸是義大利人。看遍中部各大醫院,父母得到的答案都一樣:「這個孩子的腦瘤,不開刀沒辦法治好,但就算真的開刀,我們也沒多大把握,可能會變成植物人,整個癱瘓。」

小莉的阿姨是慈濟委員,特地打電話給慈濟醫院影像醫學部主任李超群醫師:「李醫師,我可以拿片子過去請你看看嗎?」

「可以啊。」李超群一口答應,毫無遲疑。

「可是……可是我要先去台中拿片子再回花蓮,今天是星期六,不會打擾你休息嗎?」

「不會。你拿過來好了,我等你。」

這位影像醫學部主任看了好久片子,又拿給林欣榮院長看,院長只看了一下,眼眶泛紅,喃喃自語:「怎麼會有小孩子得到這樣的病?」

小莉的阿姨和林欣榮院長、李超群醫師討論之後,決定說服林媽媽,帶小莉來花蓮治療,不僅是對慈濟醫院的醫療團隊有信心,也希望透過志工團隊的愛,安撫林媽媽的心。於是小莉的阿姨又趕到台中,和林媽媽長談,媽媽決定帶林小莉決定從台中來花蓮開刀。但是爸爸無法被說服,他覺得難以理解:「在台中的開刀日期、醫師都排好了,為什麼要轉來轉去?」

阿姨和林媽媽最後還是說服了林爸爸,一起帶著小莉來花蓮開刀,還帶著小莉的弟弟,艾迪。經過醫療團隊細心的診斷,開完刀後,小莉一側的手腳不能動,也不能吃東西,裝著鼻胃管。
「我的小孩如果一輩子這樣怎麼辦?」媽媽還是哭。她不是想到自己日後要怎麼照顧小孩,對她而言,再怎麼辛苦也不怕。她是心疼她一輩子都要這樣不方便嗎?林媽媽不斷哭泣,不斷告訴我:「我好心痛,好難過,那種折磨真的很難受。」

我不斷問自己:怎麼幫助小莉?怎麼讓媽媽不再哭泣?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林媽媽常常來社服室借電腦,上網查資料,每次都是抱著希望來,哭著出去。我忍不住告訴她:「妳不要再看這些,看這些有什麼用?每個人的症狀不同。這樣下去你只會越來越悲觀,越來越覺得沒有希望,妳不要再上網查資料了。」但是她還是流淚。

我不停地想:「該怎麼辦?怎麼幫助她?」

想了好久,想不出來,卻只是想起林媽媽對我說過:「師姊,我很難過,我正在失去我最愛的人,而我卻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她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明明就在妳眼前,我卻怎麼拼命抓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熬過以後的日子。」

小宜每三個月回來複診一次,每次複診完,都會來社服室。每次來社服室,社工都靠過來逗她玩:「小宜,妳又長高了喔。」「來,姊姊給妳小貼紙。」「妳今天粉紅色的裙子耶,誰買給妳的?」

我看到小宜,忽然想到:「對了,也許小宜的父母可以來鼓勵林媽媽。」於是我跟小宜的父母說明林媽媽的情況,也表明我的想法:希望能透過不一樣的力量來幫助林媽媽。

小宜的父母很快的答應,不久雙方就在社服室有了互動。

林媽媽看到小宜,她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

那天談完之後,林媽媽對我說:「謝謝妳讓小宜的爸媽來鼓勵我。」

我也告訴她:「那天我是剛好遇到小宜的媽媽,她當年跟妳前陣子一樣,一直哭,所以我想請她跟妳說說話,應該對妳也是另一種鼓勵。」

林媽媽點點頭:「我知道妳的用意。小宜的爸爸跟我說,小宜開刀三次,他以前根本不敢想會好起來,他以為那是個遙不可及的夢,結果小宜現在還去上學了。」笑了一下,又說:「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我女兒還是有希望的。」

這是我認識林媽媽以來第一次看她笑,於是我更加鼓勵她:「有空把小莉帶來社服室,讓她多與人群互動,這樣是很好的。」

林媽媽真的帶小莉來社服室,這是她以前不曾跨出的一步。社工、志工都會來逗林小莉玩,也想盡辦法讓林小莉開口說話。

2004年底,社服室為了南亞海嘯賑災募款,全心全意,全力出動。那一陣子義賣,我看到可愛的布娃娃就留下,因為小莉很喜歡小女生的東西。我也告訴林媽媽:「妳可以多佈施,為女兒祈福。」

我們社服室在醫院大廳舉辦義賣,院長主持愛心鑼,小莉的媽媽也去請院長敲鑼,她當場捐了十萬元。

晚上,林媽媽一如往常逗小莉說話,問:「我們家最醜的男生是誰?」這是媽媽最常問的問題。

「艾……迪。」小莉說。

艾迪是弟弟的名字。林媽媽簡直高興得快要暈倒,大叫:「小莉會講話了!她會叫弟弟的名字,小莉會講話了!」

父子在洗澡,她拼命敲門,「小莉會講話了!小莉會講話了!」

正在洗澡的父子奪門而出,爸爸問小莉:「妳要講話是不是?妳是不是想說話?」爸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聲音都在顫抖。

「艾……迪。」小莉又說一次,這次更清楚了。

爸爸抱起小莉大叫:「妳講什麼?」

「艾迪。」

夫妻相擁而泣,艾迪在一旁高興的跳來跳去。

原本不能講話,不能吃東西,不能吞口水的小莉,開口說話了。第二天,夫妻倆一直跟醫生道謝,醫生也紅了眼眶。

之後,小莉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去社服室找師姑。」

在社服室,我們四個志工站在四個角落,小莉在中間,我們要她輪流走向我們、抱我們,用這個方法訓練她開始學走路,也想盡辦法讓小莉繼續說更多話。

這天我拿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包包,一張南亞海嘯賑災募款海報,上面蓋了社服室的印章,然後摸摸小莉的頭說:「師姑知道小莉最乖了,現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很多小朋友失去爸爸、失去媽媽,妳想不想幫助這些可憐的小朋友?」

小莉點點頭,我說:「大家看到這張海報,會捐錢,妳就把錢放進包包裡,這樣會不會?」小莉又點點頭,我拿出一個十元硬幣給她,她真的趕緊放進包包裡。

我又說:「如果是醫生叔叔捐錢,你就說,感恩醫生叔叔,如果是護士阿姨,你就說,感恩護士阿姨。如果是師姑師伯,你就說感恩師姑師伯,只要有人捐錢,你就說,感恩你。」

我把每一梯次來當志工的師兄師姊集合起來,告訴他們:「各位師兄師姊,請你們每個人身上留一個十元硬幣,從早上到下午,故意輪流遇到小莉,彎下腰來問她:小莉,我要捐錢,妳要跟我講什麼?」

「感恩你。」

於是小莉坐著輪椅,媽媽推著她募款,練習說話,為他人也為自己祈福。醫生們也熱烈響應,有時候一天下來,小莉的小包包就有好幾千塊。

一天早上,母女募款二人組再度出動,來到門診區。一位老奶奶一直看著小莉,小莉也一直看著老奶奶,然後說:「感恩妳的愛心,祝福妳。」老奶奶投入一千元,當場落淚,說:「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會這樣?」

媽媽趕緊告訴老奶奶:「人家我們有進步,進步很多了呢。」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媽媽一邊造福一邊走出傷痛,終於慢慢走了出來。

這天下午,我接到台北一位師姊的電話,她的五歲女兒珮珮在幼稚園從溜滑梯摔下來。從此終日嗜睡,看遍各大醫院,情況都沒好轉。

不久之後,珮珮來到慈濟醫院,開完刀轉到加護病房,原因是腦瘤破裂出血。原來珮珮早就有腦瘤,在幼稚園腦瘤破裂,才會從從溜滑梯摔下來。

我來到加護病房,又看到一位流淚的母親。

「這是師姑。」流淚的母親擦乾眼淚,精神微微一振,向珮珮介紹我。

珮珮完全沒有反應。過了好久好久,才很小聲、有氣無力的說:「師……姑。」

我摸摸珮珮的臉,「來,師姑請你喝果汁。」

珮珮張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果汁,看著前方,然後緩緩睡去。

擦乾眼淚的母親再度流淚。

我想起一個月前的林小莉,於是對珮珮的媽媽說:「不久之前我認識一位小朋友,也是腦瘤開刀,是不是請她媽媽來跟你說說話?好不好?這位媽媽當初也很難過,但現在林小莉恢復得很好。」

珮珮的媽媽點頭,但臉上全無欣喜之色,她看不到希望,也不抱任何希望。

於是我和小莉的媽媽約好時間,她一聽說可以幫助別的媽媽,馬上就答應了。

這天,約定時間未到,我就已經在病房外面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莉的媽媽沒有出現。
我開始有點著急,心想:她會不會覺得,不想回憶傷痛,所以不願意來?或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不願意來?對了,她又不是志工,當然不太會安撫家屬的情緒,所以不願意來。還是,她有可能擔心,怕對方家長看到小莉現在恢復得那麼好,比較之下會更難過?所以不願意來?

又想:不會啊,當初我安排小宜的媽媽和她見面,結果很好啊,我這次安排她跟珮珮的媽媽見面,應該不會錯吧?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林媽媽還是沒有出現。我想,還是先不要讓兩個媽媽碰面好了,我不應該這麼急,我決定去找林媽媽。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長廊遠處來了三個人:小莉手裡拿著小布偶,爸媽牽著她的手。我幾乎是跑過去,蹲下來,雙手捧著小莉的臉:「哇,今天怎麼這麼厲害,用走的,好棒喔!」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剛剛懸在半空中的種種心情都放下了。

林媽媽說:「不好意思,讓妳等這麼久。我要讓這個媽媽看到我的孩子會走。讓她也覺得有希望,所以我們慢慢走過來,才這麼慢。」

小莉拿著小布偶,走向珮珮的媽媽,把小布偶高高舉起:「阿姨,這個送給妹妹。」

四個大人又驚又喜,小莉接著說:「阿姨,我告訴妳喔,妳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趕快好起來的。就像我一樣,她會好起來的。」

我感動得快哭了。

當珮珮的媽媽看到小莉可以走路,而且可以講話,心裡很高興。林媽媽跟她大略說明小莉的情形,我在旁邊跟小莉玩。

小莉說:「師姑,我會跑。」

來不及驚訝,看著小莉繞著爸爸跑,跑著跑著,忽然跑去抱住珮珮的媽媽,「阿姨不要哭,阿姨不要哭,妹妹會好起來的。」

兩個媽媽都哭了,緊緊抱住小莉。

幾天後,珮珮的媽媽來社服室找我:「師姊,謝謝妳。我看到林小莉,我覺得好有希望,相信我的孩子會好起來。」

「我知道,大家都相信,大家也都看到珮珮會一天比一天好。」

「謝謝妳,」珮珮的媽媽又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對我們整個家有很大的意義,我差點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人生最美的夢。就好像有人給妳一個夢寐以求的禮物,妳還來不及高興,他就忽然把禮物收回去。而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夢還給我。」

聽著珮珮的媽媽一字一句說著她的心聲,我想起當她看到小莉,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光芒,她的眼神閃爍著一種希望。我也想起小莉的媽媽當時看到小宜,她也跟我說:「我覺得我女兒好有希望。」同樣的話,我又聽了另一個以淚洗面的媽媽說一次;「以個案輔導個案」,同樣的話,在兩個媽媽口中說出,同樣那麼感人、那麼激勵人心。

小宜的媽媽以自己的心路歷程鼓勵林小莉的媽媽;林小莉的媽媽又帶著林小莉鼓勵珮珮的媽媽,就算醫學有它的極限,志工能力有限,但是媽媽疼愛兒女的力量卻是無限,「以個案輔導個案」,這是真正的愛的循環。也許有些人認為,他們一家人找到面對死亡的方法;但我覺得,他們一家人體會到生命是多麼可貴,體會到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是多麼的不容易。

不久,林小莉出院了,我請台中的師姊協助後續關懷;過了一個月,珮珮也出院了,我也請台北的師姊協助後續關懷。慈濟的菩薩網綿綿密密,慈濟人的愛也綿綿密密。(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張紀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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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關公和雨傘



午後,我跟顏師姊去居家關懷,他二十五歲,是個洗腎病人。

他家是二層樓平房。走過昏暗的燈光、狹小的樓梯,牆壁斑剝發霉,給我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

房間裡最讓人注意的是一個小神桌,大約只有茶几大小,供奉的是關公。沒有水果、沒有香爐,只有一盞小燈,一個小瓷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清水。

房間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陰暗潮濕。泛黃的天花板,我怕它隨時會塌下來。

經由顏師姊和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曾因販毒入獄,現在出獄了,但仍在保護管束中。

在這樣的地方,加上他這樣的特殊背景,我感覺自己走進黑道電影中的某一場景。

他不太說話,所有問題都簡答。言談間他常常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後來才知道,看似隨時會塌下來的天花板是絕對不會塌的,因為那是他以前藏槍、藏毒品的地方。

「絕不能讓他再走回頭路。」我告訴自己要有信心,腦中急速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想到可以用團體的力量來改變他。我先帶著他接觸慈濟這個團體;先接觸,再設法讓他了解;了解之後也許他想投入,一旦投入,我就成功一半了。

我偷偷看了關公一眼。

我決定先從生活儀規開始,我買了一件白褲子和一件灰色志工服給他,因為他的穿著很令我頭痛。第一,他都穿拖鞋;第二,他喜歡穿花襯衫;第三,他穿喇叭褲,走路的時候褲管一撇一撇的。

「我不要穿你買的衣服。」他直接否定。

我說:「穿這套衣服不是告訴別人我是慈濟志工,是自己告訴自己:我現在是慈濟志工,我可以幫助別人,能幫助別人是有福的。」

「我沒有福,我也不想幫助別人。」他再次否定。

長年在醫院當志工,我早就被磨出最好的耐性。我一個人勸不動,一百個人也許勸得動。可是我上哪找這麼多人?

靈光一閃,當然是中午用餐時間。因為醫院員工與慈濟大學教職員、學生都會去用餐,而且他們都穿著制服,自備碗筷,環保衛生。於是有一次,我趁他來醫院洗腎的時候故意問他:「師姑中午帶你去餐廳用餐好不好?」

「好。」

其實我還真怕他說好,他回答的像是可有可無,我心裡可是七上八下,帶著奇裝異服的人進到員工、學生全都依規定穿制服的餐廳,我心理壓力很大。

我還是決定教他一些禮儀,我相信對任何人而言,禮儀多少能收攝心性、端正行為;我不知能否改變他,但他能改多少算多少。

這天中午,我把他帶到餐廳,他穿了一件大紅花襯衫、咖啡色緊身褲,夾腳拖鞋走起路來霹靂趴啦。我特地買了一副環保碗筷給他,他連謝也不說一聲。

盛好飯菜坐下,吃了一會,他開始有點不自在,沒特別明顯,但我看得出來。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可以更進一步:「師姑來教你端碗拿筷好不好?」

這誰不會?他眉頭一皺,露出奇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想學,但我可不在意他想不想學,我只想教,於是我開始教:左手四指併攏,輕輕拖住碗底,拇指扣住碗邊;右手拿筷微傾,拇指中指控制,腰桿要挺直。我告訴他,這是很莊嚴、很正式的用餐威儀,叫「龍口含珠,鳳頭飲水」。

餐廳的一張圓桌可坐十人,我跟他同桌,隨後又有二人加入,中午人多,幾乎是一位難求,後來又有三人來跟我們坐。

他忽然改變了一下左手拿碗的動作。我裝作沒看見,也沒稱讚他,繼續吃我的飯。心裡想著下一步怎麼做。

我知道要救這個孩子一定要啟發他的孝心,我相信一個孝順的孩子絕不會再變壞,我就是這麼相信,簡單而堅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知道,其實你很孝順媽媽。」

「你又知道?」他滿臉的不信任。

「不然你為什麼要每個月給你媽媽錢?」

他沉默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我不給他時間思考,「你可以跟媽媽說你感恩她。」

「我不要。」他的態度非常非常堅決,隔了好久不說話,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在地上飄來飄去,我想放棄,換個話題,他忽然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我媽媽。」

我感到一陣心酸,正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他又說:「師姑,我是不孝子。」

「師姑不認為你是一個不孝子,」我帶著十足鼓勵的口吻,「你都會想到媽媽,還怕媽媽沒錢花,故意把錢放在媽媽買菜回家的路上,給媽媽撿。還怕錢放多了媽媽不敢撿,所以都放一百、二百的。你想,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回家路上可以常常撿到百元鈔票?媽媽一定早就知道是你放的。」我顯然拆穿了他的方法,他竟然一動不動,既不看我也不反駁我。

我又繼續:「媽媽心裡一定很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媽會高興?」他半信半疑,充滿不屑。

「很簡單,因為我也是媽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要不要練習一下?」

「練習什麼?」他充滿疑惑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他不願配合接下來的事。雖然如此,我還是說:「我的年紀當你媽媽也綽綽有餘,這樣吧,你把我當成你媽媽,你對我說感恩我,當作練習,然後你再回家跟媽媽說,媽媽,我感恩妳!就可以自然的說出口了。」
   

一片沉寂。

    「快點,我不是隨便給人練習的。」語氣開始嚴厲。

    「唉唷,少無聊了。」竟然不自在起來。

    「你覺得很我無聊嗎?」我的語氣更嚴厲了。

他又是不說話,再度露出為難的表情,眼神還是在地上飄來飄去,最後終於放棄。

我不再勉強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告訴他:「當你想改變自己的時候,不論自己有沒有真的改變,你就已經跟原來的你不同了。」

一個週末午後,我跟一位師兄去看他,正好他的朋友來找他,師兄拉著我說:「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我看了他一眼,真是為他擔心,又不得不先迴避,於是很不情願先跟師兄離開。
等他朋友走掉之後,我幾乎是衝進他房間:「你不要再去找他們了。」

「說得倒簡單,我不找他們,他們會來找我。而且,警察也會來找我,要我當線民。」

我為他感到擔憂,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洗腎的病人,問他:「你為什麼要答應警察?」

「警察跟我說,幫忙抓壞人是好事,你現在改邪歸正了,正好來幫我們。」他毫不在乎:「妳不是也常常叫我做好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在乎危險還是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我是既擔心他身體又為他的安全憂慮。於是說:「那你別再理那些朋友了。」

「沒那麼簡單。」口氣很倔。

「簡不簡單就看你囉。」

他眉頭一皺,「妳不懂的。」

我靈機一動:「你要不要跟我去靜思精舍?」

他開始猶豫,我不會讓他考慮,「你先跟我去一次,以後你那些朋友要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你要跟師姑去精舍,這樣他們就不會找你出去了。」他考慮了好久,這次我故意配合他,也來個沉默不語。跟他說話實在需要高度耐心,他常常像一個圍棋高手,得經過「長考」才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然同意了。


我開車載他回精舍,刻意將車停在精舍前面的停車場,帶著他走過林道,來到靜思精舍的大
殿。

「你會禮佛嗎?」我知道他不會,故意問的。

「禮佛?禮什麼佛?」被我突然一問,感到莫名其妙。

「我來教你禮佛。」不等他回答,我拉著他的手,進入大殿。

精舍的大殿不大,但寧靜中散發出一股氣勢。那氣勢無法形容,只能感受。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忽然變得深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令我動容。於是我開始教他合掌、問訊、長跪、頂禮、翻掌、起身、攝心……。當他起身時,我感到他在微微的顫抖。

我們沿著精舍散步,我跟他說了慈濟功德會的起源,慈濟基金會主要幫助的對象。離開精舍的時候,下雨了,我拿了一把傘給他,他不要,問他為什麼,他說:「拿了傘,人會散。」

一個大男生還相信這個,我本來很想笑,強忍住笑,「拿著啦,你身體有病就別淋雨了。」

他又說了一遍:「拿了傘,人會散。」比剛才更認真。

一剎那間,我才知道他是捨不得我。原來這些日子的陪伴,我已經慢慢打開心房,他已經對我產生信任感,由信任再進步到依賴,最後是覺得跟我在一起有安全感。我忽然很感動,而且我感動得想哭。

我柔聲說:「師姑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需要師姑,師姑就出現給你看。」

他拿了傘,沒有說話。

我已經習慣他的冷漠和沉默,現在要習慣他冷漠下的內斂與熱情,這裡面充滿真情與至性。

過了一個月,我去看他,走進他房間,我看到了那把傘。那把傘撐開著,倒吊在天花板上,撐開的傘面朝下。雨傘大,房間小,房間裡沒有漏水,在房裡撐把傘,那畫面說不出來的怪。我走近一看,嚇了一跳:傘面上抄錄了我送他的《證嚴法師靜思語》。於是我問他:「你抄這些句子做什麼?」

「躺在床上可以看。」他的回答似乎說明了我的問題很笨。

他所謂的床,不過是在地板上鋪了一件舊棉被,平時就睡在上面。我看著他,再看著他的床,然後看看四面牆壁,最後看著雨傘上他抄的句子:「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甘願做,歡喜受」「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這些句子對慈濟人來說,要有多熟悉就有多熟悉,但此時此刻我只感到一片全然的陌生。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挑這些句子?他看著這些句子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些句子改變了什麼嗎?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急診室,他被送來時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看著他,忽然想哭。我陪伴了那麼久的個案,我用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的心血,他因為要做好臥底的角色,一直耽誤了自己的洗腎時間。

社工走過來,端了一杯水給我,跟我說前一天晚上他是做警方的餌,跟一個通緝犯在一起,緊緊盯著通緝犯,雖然協助警方將毒蟲繩之以法,他最後卻因腎功能衰竭而死。

我哭了,我不甘心,真不甘心。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改變他,把他救起來,他就要開始另一段新的人生,為什麼剛要開始,就走向結束?(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林寶彩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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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無聲的愛


我走到莊佩芬病床邊,對她笑了一下。旁邊一位她的朋友,拿起床頭的紙筆,寫下:「我們兩個都是聽障人,請多多關照。」我用手語打「我會手語,妳們放心,我會來幫妳們。」莊佩芬看了以後,馬上笑了。對聽障人士來說,有人可以溝通,本來就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是在醫院。

得到胃癌的莊佩芬,已經做了半年化療,有時仍須抽腹水,每當醫師來抽腹水,她痛到緊握拳頭,那種緊張、懼怕又痛苦的程度,好像手掌都快要被掐出血來。每次看她抽腹水時,雙拳緊握的錐心之痛,我的心好像也被掐著。

跟她的互動一直都還不錯,這小女生很甜美,很勇敢,剛開始的時候都會配合,可是到最後化療階段,非常痛苦,她就不願意配合了。一位護士告訴我:「莊佩芬不吃藥,她當著你面把藥吞下去,可是一下子就放在手裡面,把藥丟掉。」

為了求證護士說的話,有一次我親眼看著她吃藥,她拿起藥丸,放進嘴裡,喝一小口水,頭往後一仰,把藥丸吞下。其實她偷偷把藥放在手裡,再趁我不注意時,偷偷丟到垃圾桶。

我真的有點生氣,用手語打「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有我的理由,妳不要管。」

「什麼理由?」

「我覺得吃藥沒效,而且住院那麼久,我也煩了。」

我打手語的力道增強了:「醫生都想救妳的命,為什麼妳這麼不愛惜妳自己?給妳吃藥妳還把藥丟掉?那妳乾脆都不要吃,回家等死算了。」我越來越生氣,手勢力道也越來越強,臉色也越來越沉,「妳忽略身旁關心妳的人,忽略妳的小孩,妳的孩子還那麼小,就算妳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孩想想。」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病人說話。一看到我提醒她要為自己小孩的未來多想想,她哭了。認識她這麼久,她第一次掉眼淚,她的媽媽曾經跟我說佩芬很堅強,從來不哭,即便是做化療也不哭。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激動的用手語跟聽障人溝通。從那次以後,莊佩芬就願意配合了。

這天早上,我跟蘇足師姊來到病房看她。病房裡,先生和兩個孩子都在,先生也是聽障,但兩個孩子完全正常,而且也會用手語溝通。

蘇足師姊對莊佩芬打手語:「我可以像媽媽一樣的愛妳,妳來到這裡不孤單,可以放心讓醫生治療。」

「我不想活了。」莊佩芬以略帶疲憊的表情、有氣無力的比手語,但我跟蘇足沒有懷疑她說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們互看一眼,蘇足的表情嚴肅起來,加強手語力道:「你的生命還不該結束。你是自然的生到這世界,也要自然離開這世界,這就是人生。你千萬不能有輕生的念頭,要勇敢面對。」

蘇足又對先生打手語:「我會一直鼓勵你,所以你也要幫忙加把勁鼓勵你老婆。」轉頭跟在病床邊的孩子說:「要為媽媽加油,要跟媽媽說我愛妳,還要寫卡片鼓勵媽媽,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莊佩芬看著蘇足的活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蘇足略帶嚴肅的表情一下子轉為柔和:「病,這個字,怕心情好的人,心情好,它不容易入侵,病情就不容易走下坡;如果妳心情不好,病毒很容易為所欲為,因為它吃定妳,希望讓妳快點垮掉。」

我端起粥,要餵莊佩芬,她搖搖頭。

這下該我嚴肅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妳的孩子不吃飯,妳會不會難過?」

「會。」

「妳不吃飯,妳的先生和孩子、還有我、蘇足都會難過,妳把它當成藥,當成良藥,這樣比較容易吃下去。」

「我自己吃吧。」莊佩芬接過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

蘇足又打手語:「雖然一個健康的人要有無常觀,但不要一直想到死。死只是佔我們一生中的一天而已,沒有什麼。所以我們不要去想以後我們能活多久,要把握當下,想想怎麼過會比較快樂。」

「我這樣,還能怎麼快樂?」

蘇足往前站一步,「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妳一悲觀,身體抵抗力也變弱了。不要再去想以前,也不要去想以後,因為活在人世間,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就是要妳把握當下,把握現在。珍惜妳能跟丈夫、小孩相處的日子,就這樣。」

莊佩芬似乎慢慢意識到,她跟家人相處的日子好像不是很多了。

這天傍晚,我來病房,莊佩芬正熟睡中。我靜靜坐下來,她睡的很安詳,不知睡夢中的她,是否無痛無憂?我想起莊佩芬的一生,很多辛苦,很多委屈,似乎只有在睡夢中,才能享有短暫的幸福。如果她的夢中比現實還要無憂,她會寧願留在夢中嗎?如果是我們,如果我們的夢比現實無憂,我們也會願意一直留在夢中嗎?

一個瘦小的身影把我從思慮中拉回現實,莊佩芬的先生來了,我看著他,「你今天比較早。」
先生手語打得極快,「反正沒事,我就過來了。自從佩芬生病後,我就無法專心去做我的雕刻,所以都是靠以前存的錢過日子。後來她越來越嚴重,我就把工作辭了。」先生看了熟睡的佩芬一眼,「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我現在只想多陪她。」

錢再賺就有,生命不可以重來。殘缺人生裡,永遠有最令人動容的完整生命體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先生靦腆的笑了:「我跟她是學長學妹。從認識到結婚,很辛苦;結婚以後,也很辛苦,我們聽障人就業、就醫、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尤其是生病,真的很辛苦。」

「我知道,我在醫院擔任手語翻譯,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我看了熟睡的佩芬,「她真勇敢。」

「她的確勇敢。我老婆做到了,做到一個女兒應做的孝順,做到一個媳婦應做的賢慧,還有,她也做到一個好太太,一個好媽媽。」

我仔細看著先生,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特別驕傲,也沒有閃爍異樣的光彩,我們用手語溝通,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向我傳達的意念卻更令我震撼,強度遠遠超過一般正常人。我說:「大家都看到了,她做得很好。」

先生說:「雖然她很痛,常常痛到不想活了,可是她一想到連不相干的人,不管醫生護士,都對她這麼好,她就勇敢走下去。有一次,當我在餵她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其實她吃東西已經吃不出味道,可是她一直笑嘻嘻的,只是為了讓妳們志工安心。」

我知道這一對夫妻正在對我「無聲的說法」,他的態度很從容,太太得了癌症,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境,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我每次在醫院跟這樣的病人家屬互動,都使我再一次學到更謙卑去面對生命。我當場稱讚他很了不起,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因為我知道結婚前莊佩芬勸他不要喝酒,他為了娶她,把所有喝酒、檳榔、抽菸的壞習慣都戒了。他知道莊佩芬很愛乾淨,所以他把家整理得非常乾淨。莊佩芬就算是生病,也把自己打理的很乾淨,她真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先生告訴我:「佩芬剛生病住院的時候,那時我還沒辭掉工作,每天一定來幫佩芬整理乾淨。親戚朋友都問我說,工作那麼辛苦,為什麼又要來幫佩芬整理,佩芬雖然生病,她自己也會弄得很乾淨。那我就會回答說,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

愛就是要讓太太過得舒服。這句話令我覺得非常感動,聽障人比一般人更能體會肢體語言的重要,也比一般人更會運用肢體語言;他常常牽著老婆的手,然後用手語說「愛妳」,我們一般人表達感情較為含蓄,很少這樣。

我告訴他:「兩個小孩都有來看媽媽,還會寫卡片祝媽媽早日康復,大兒子比較皮一點。」說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看著孩子畫的卡片,想起佩芬昨天跟我說的話,於是告訴先生,「佩芬從怨恨沒有人了解她的心聲,到她能夠感受到她被尊重,不會被人叫啞巴,這段歷程對她來說很重要。她說,被稱『聽障人』跟被人叫『啞巴』、『聾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所以佩芬跟我說她真的很高興。」

先生說:「雖然她是聽障人,可是來到你們慈濟,沒有人看不起她,也沒有人排斥他,而且佩芬告訴我,來醫院以後,覺得自己好像變成會說話的人,所以她從此沒有去怨恨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再哭過。」

我頗為驚訝:「她覺得來慈濟醫院以後,好像……會說話?」

先生輕輕點頭,靜靜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佩芬甚至還跟她媽媽說,萬一走了,孩子就請媽媽多辛苦了。有一次,佩芬還跟我說,如果我將來要找對象,要找一個能疼惜孩子的。我聽到這樣,難過到不知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先生又說:「我當然知道孩子會很懂事、很乖巧、很孝順的。但我總覺得她不該走,孩子還這麼小,孩子別無選擇,就這樣沒有媽媽了。師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一個愛孩子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有時候,我覺得解決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生命的深度永遠大於我們自己的深度;又有些時候,我覺得就算有答案,還是解決不了問題;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不要刻意去找答案,存著一顆好心,碰到好因緣,自然可以成就好事。

佩芬依然無聲的熟睡,我跟她丈夫繼續無聲的溝通,無聲世界也許比有聲世界包含更多的意涵,更難解讀,更需要一顆最細膩的心慢慢體會。

告別式那天,很多聽障朋友都來了,他們打手語說:「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一群志工,也很愛你們的醫護人員。因為我們生病時,沒有像莊佩芬受到這樣的尊重。其實,如果我們生病,我們會很煩惱,因為有溝通上的問題。」

我也打手語:「佩芬有你們這群好朋友,一直是她生命中的財富,社會還是處處有溫暖的。」
「這點我們知道,有時候不是別人不理我們或是很冷漠,而是他們不懂手語,很多誤會就從此而生了。」

我聽了好難過、好感慨,我們正常人互相溝通,都會溝通不良,產生誤會,更何況跟聽障人溝通,是不是更容易產生誤解?我們因為溝通不良,受了點委屈都會抱怨、想罵人了,而聽障人比我們更容易受到委屈,而且有苦說不出,他們要向誰抱怨呢?

先生看著孩子,孩子忽然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把媽媽放在箱子裡面?」

阿嬤聽到這句話,哭得坐在椅子上。我輕拍她的肩,「來,我們來念佛,大家用誠意來祝福佩芬。」

於是我們開始念佛,結束之後,一位年輕人問我:「佩芬聽不到你念佛啊!」

我告訴他:「捨此投彼,死就是另一階段生的開始,她現在已經到別的地方,所以她聽得到。」

阿嬤走過來對我說:「佩芬往生以後,我有打電話給妳,妳沒有接到。」

「妳想跟我說什麼?」

「我很想妳。」

我心情一激動,差點落淚,「這樣啊,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沒有。我真的很想妳。」

我緊緊握住阿嬤的手,阿嬤說,「佩芬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用這樣的愛在對待。一直到最後那一刻,佩芬還是笑笑的。」

「她安心走了,讓我們祝福她。」

兩個小孩也來我身邊,我說:「如果想媽媽,就更要好好讀書,媽媽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她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媽媽是很好的人。」小孩看著我,好久才點點頭,我又說:「如果想媽媽,就看大愛台,媽媽最喜歡看大愛台,知道嗎?」兩個小孩用力點點頭。

如果有一種語言能被所有的人聽見、被所有的人說出口、甚至被所有的人看見,那種語言就是愛,愛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擁有它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運。(花蓮慈濟醫院常住志工謝靜芝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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