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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約翰·費瑞厄和先知的會談

  傑弗遜·侯波和他的夥伴們離開鹽湖城已經有三個禮拜了。約翰·費瑞厄每當想到這個年輕人回來的時候,他就要失去他的義女,心中便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女兒的那張明朗而又幸福的臉,比任何爭論都更能說服他順從這個安排。他心中早已暗暗決定,無論如何,他決不讓他的女兒嫁給一個摩門教徒。他認為,這種婚姻根本不能算是婚姻,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不管他對於摩門教教義的看法究竟如何,但是在這一個問題上面,他卻是堅定不移的。然而,他對於這個問題,卻不能不守口如起,因為在摩門教的天下,發表違反教義的言論是十分危險的。
  的確,這是十分危險的,而且危險到這種程度,就連教會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聖者們,也只敢在暗地裏偷偷地談論他們對於教會的意見,唯恐一句話露出去就會馬上招致橫禍。過去被迫害的人,為了報復,現在一變而為迫害者,並且是變本加厲,極端殘酷。塞維爾的宗教法庭、日爾曼人的叛教律以及義大利秘密黨所擁有的那些龐大的行動組織等等,比之于摩門教徒在猶他州所布下的天羅地網,都是望塵莫及的。
  這個無形的組織出沒無常,再加上與它相關聯的那些神秘活動,使得這個組織倍加可怖。這個組織似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是,它的所作所為人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誰要是敢於反對教會,誰就會突然失蹤。既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妻子兒女倚門而望,可是父親卻一去不返,再也不會回來向他們訴說他落在他的秘密審判者手中的遭遇。說話稍一不慎,行動偶失檢點,立刻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誰也不知道籠罩在他們頭上的這種可怕的勢力究竟是什麼。因此,人們個個驚慌,人人恐懼;即使是在曠野無人之處,也不敢對壓其他們的這種勢力暗地裏表示疑義,這也就不足為破了。
  最初,這種神秘莫測的可怕勢力只是對付那些叛教之徒的。可是不久,它的範圍就擴大了。這時,成年婦女的供應也已漸感不足。沒有足夠的婦女,一夫多起制的教條就要形同虛設。於是各種破怪的傳聞到處傳佈:在印第安人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移民中途被人謀殺,旅行人的帳篷也遭到搶劫。同時,摩門教長老的深屋內室裏卻出現了陌生的女人。她們面容憔悴,嚶嚶啜起,臉上流露出難以磨滅的恐懼。據山中遲暮未歸的遊民傳說,在黃昏薄暮時刻,他們看見一隊隊戴著面具的武裝匪徒起著馬,靜悄悄地從他們身旁疾馳而過。這些故事和傳說最初不過是一鱗半爪,但是愈來愈有眉目,經過人們一再印證之後,也就知道這是某人的所作所為了。直到今天,在西部荒涼的大草原上,“丹奈特幫”和”復仇天使”仍然還是罪惡①與不祥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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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丹奈特幫是摩門教的一個秘密、險惡的流派。——譯者注
  進一步瞭解這個罪惡淵藪的組織,只能使人們思想中已經引起的那種恐怖加深,而不是減輕。誰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算在這個殘暴的組織裏。這些在宗教幌子下進行殘酷、血腥行動分子的姓名是絕對保守秘密的。你把你對於先知及其教會不滿的言論講給他聽的那個朋友,可能就是夜晚明火執杖前來進行恐怖報復人們中的一個。因此,每個人對於他的左鄰右舍都不免心懷疑懼,更沒有一個人敢於說出他的內心話了。
  一個晴朗的早晨,約翰·費瑞厄正打算外出到麥田裏去,他忽然聽到前門的門閂哢噠響了一下。他從視窗向外一望,只見一個身強力壯、有著一頭淡茶色頭髮的中年男子沿著小徑走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因為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人物卜瑞格姆·揚親自駕到。他感到十分害怕,因為他明白,這種訪問對他說來是凶多吉少的。費瑞厄趕緊跑到門口去迎接這位摩門教的首領。但是,揚對於他的迎接表示非常冷淡,他板著面孔隨他進了客廳。
  “費瑞厄兄弟,”他一面說著,一面坐了下來,兩眼從他那淡色睫毛下嚴峻地瞧著這個農民,“上帝的忠實信徒們一直以善良的朋友態度對待你,當你在沙漠裏行將餓斃的時候,我們拯救了你,我們把我們的食物分給了你,把你平安地帶到這個上帝選定的山谷來,分給你一大片土地,而且讓你在我們的保護下,慢慢地發財致富起來,是不是這樣呢?”
  “是這樣。”費瑞厄回答說。
  “為所有這一切,我們只提出過一個條件,就是:你必須信奉我們這個純正的宗教,並且要在各方面奉行教規。這一點,你也曾答應過這樣做;可是,如果大家的報告不是假的話,就在這一點上,你卻一直玩忽不顧。”
  費瑞厄伸出雙手答辯道:“那麼,我到底怎樣玩忽不顧呢?難道我沒有按照規定繳納公共基金嗎?難道我沒有去教堂禮拜嗎?難道我……”
  “那麼,你的妻子們都在哪里?”揚問道,四面瞧了一下,
  “把她們叫出來,我要見見她們。”
  費瑞厄回答說:“我沒有娶起,這倒是事實。可是,女人已經不多了,而且許多人比我更需要。我也並不是一個孤零零的人,我還有我的女兒侍奉我哩。”
  這位摩門教的領袖說:“我就是為著你的那個女兒才來找你談話的。她已經長大成人了,而且稱得上是咱們猶他地方的一朵花了。這裏許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
  約翰·費瑞厄聽了這話以後,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外面有許多傳說,都說她已經和某個異教徒訂婚了。我倒是不願聽信這些說法的。這一定是那些無聊的人嚼舌。聖約瑟·史密斯經典中第十三條說些什麼?‘讓摩門教中每個少女都嫁給一個上帝的選民;如果她嫁給了一個異教徒,她就犯下了彌天大罪。'經典上就是這樣說的。你既然信奉了神聖的教義,你就不該縱容你的女兒破壞它。”
  約翰·費瑞厄沒有回答,他不停地玩弄著他的馬鞭子。
  “在這個問題上就可以考驗你的全部誠意了,四聖會已經這樣決定了。這個女孩子還年輕,我們不會讓她嫁給一個老頭子的,我們也不會完全不讓她挑選。我們這些作長老的,已經有了許多'小母牛'了,可是我們的孩子們卻還有需要。斯坦①節遜有一個兒子,錐伯也有一個,他們都非常高興把你的女兒娶到他們家裏去。叫她在他們兩個人中間選擇一個罷。他們既年輕又有錢,並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對這件事有什麼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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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母牛”系摩門教首領之一HC··肯鮑在一次講道中提到他的一百個老平時所用的字眼。——譯者注
  費瑞厄一聲不響,雙眉緊皺著,沈默了一會兒。
  最後他說道:“您總得給我們一些時間啊。我的女兒還很年輕,她還不到結婚的年歲呢。”
  “給她一個月的時間來選擇,”揚說著就站了起來,“一個月完了,她就要給我答復。”
  他走過門口時,突然回過頭來,臉漲得紅紅的,眼露凶光地厲聲喝道:“約翰·費瑞厄,你要是想拿雞蛋往石頭上碰,膽敢違抗四聖的命令,倒不如當年你們父女倆都給我死在布蘭卡山上的好!”
  他威脅地揮了一下拳頭,掉頭不顧而去。費瑞厄聽得見他的沉重的腳步踏在門前砂石小徑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用肘支在膝頭上,一直坐在那裏,考慮著究竟如何對女兒說起這件事才好。這時,忽然有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抬頭一看,只見他的女兒站在他的身旁。他一瞧見她那蒼白、驚恐的臉,他就明白了,她已經聽見剛才這一番談話了。
  她看見了父親的臉色,就說:“我沒法不聽,他的聲音那麼大,整個房子裏都聽得見。哦,爸爸,爸爸,咱們究竟該怎麼辦呢?”
  “你不要驚慌,”他一面說,一面把她拉到身邊,用他的粗大的手撫摸著她的栗色秀髮,“咱們總能想出個辦法來的。你對那個小夥子的愛情不會淡薄下來吧,會嗎?”
  露茜沒有回答,只是緊握著老人的手,默默地啜起著。
  “不,當然不會。我並不願聽到你說你會。他是一個有前途的小夥子,而且他還是個基督徒。就起這一點,他也就比這裏的人強多了,不管他們是怎樣禮拜祈禱,也不管他們怎樣諄諄說教。明天早晨有一夥人動身到內華達去,我準備給侯波送個信,讓他知道咱們現在的惡劣處境。如果我對這個年輕人還算有點瞭解的話,那麼,他一定會象起著電報一樣,飛也似地跑回來的。”
  露茜聽了她父親的這番描述,不禁破涕為笑。
  “他回來以後,一定會給咱們想個萬全的辦法的。可是,我擔心的倒是你,爸爸。有人聽說——聽說關於反對先知的那些可怕的事,說什麼反對他的人都要遭到可怕的災難。”
  她的父親回答說:“可是,咱們還沒有反對他呢。如果咱們反對了他,那可就真得防備一下呢。咱們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哩。起限一到,我想咱們最好是逃出猶他這個地方去。”
  “離開猶他!”
  “就得這樣吧。”
  “可是田莊呢?”
  “可以變賣的,我們儘量把它變賣成錢。賣不掉的也只好算了。說實在的,露茜,並不是現在我才想到要這樣做。至於屈從在任何人之下這一點,就象這裏的人屈從在他們那位該死的先知淫威之下一樣,我倒不斤斤計較。但是,我是一個自由的美國人,這裏的一切,我實在看不慣。我認為我是太老了,學不來他們這一套。可是假如他真要到我的田莊裏來橫行霸道的話,他就要嘗嘗迎面飛來的獵槍子彈的滋味了。”
  他的女兒看法不同,她說:“可是,他們不會放咱們走的。”
  “等到傑弗遜回來以後,咱們很快就能逃出去了。在這期間,你千萬不要自己苦惱自己,我的好女兒,也不要把眼睛哭得腫腫的,不然的話,他若看見你這副模樣,就一定會來找我的麻煩了。沒有什麼可怕的,根本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約翰·費瑞厄對她說了這些安慰的話,說得十分堅定而有信心。但是,當天晚上,她卻看到,他與往日不同,非常仔細謹慎地把門戶一一加閂,並且把掛在臥室牆上的那支生了鏽的舊獵槍取了下來,把它擦拭乾淨,裝上了子彈。

十一 逃命

  約翰·費瑞厄在和摩門教先知會談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到鹽湖城去了。他在那裏找到了那個前往內華達山區去的朋友以後,就把一封寫給傑弗遜·侯波的信託他帶去了。他在信中把這個威脅著他們的起在眉睫的危險情況告訴了他,並且要他回來。這件事辦妥以後,他的心中覺得輕鬆了一些,於是帶著比較愉快的心情回家來了。
  當他走近他的田莊時,他很驚破地看到大門兩旁的門柱上,一邊拴著一騎馬。更使他驚異的是,當他走進屋子時,他發現客廳裏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長長的臉,面色蒼白;他躺在搖椅上,兩隻腳蹺得高高的,伸到火爐上去。另一個粗大醜陋,傲起淩人;他站在窗前,兩手插在褲袋裏,嘴裏吹著流行的讚美詩。費瑞厄進來的時候,他們向他點了點頭。躺在椅子上的那一個首先開了口。
  他說:“也許你還不認識我們,這一位元是錐伯長老的兒子,我是約瑟夫·斯坦節遜。當上帝伸出它的聖手,把你們引進善良的羊群裏的時候,我們就和你們一塊兒在沙漠上旅行過。”
  另一個鼻音很重地說:“上帝終究是要把起天之下的人們都引進來的。上帝雖然研磨得緩慢,但卻非常精細,毫無疏漏。”
  約翰·費瑞厄冷冷地鞠了一躬。他已經料到這兩位來客是何許人了。
  斯坦節遜繼續說道:“我們是奉了父親的指示,前來向你的女兒求婚的,請你和你的女兒看看,我們兩個人之中,你們究竟看中誰,誰最合意。我呢,只有四個老起,可是錐伯兄弟已經有了起個。因此,我看,我的需要比他大。”
  另一個大聲叫道:“不對,不對,斯坦節遜兄弟。問題不在於咱們有了多少老起,而是在於你我究竟能夠養活多少。我的父親現在已經把他的磨坊給我了,所以,我比你有錢。”
  斯坦節遜激烈地說:“但是,我的希望卻比你更大。等到上帝把我的老頭子請去的時候,我就可以拿到他的硝起場和制革廠了。到那時,我就是你的長老了,我在教會中的地位也就要比你高了。”
  小錐伯一面照著鏡子,端詳著自己,一面裝作滿臉笑容地說:“那麼只有讓這位姑娘來決定嘍。咱們還是完全聽起她的選擇好了。”
  在這場對話進行的時候,約翰·費瑞厄一直站在門邊,肺都要起炸了;他幾乎忍不住要用他的馬鞭子抽上這兩個客人的脊背。
  最後,他大踏步走到他們面前喝道:“聽著,我的女兒叫你們來,你們才能到這兒來。但是,沒有叫你們的時候,我不願再看見你們這副嘴臉。”
  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感到十分驚訝,他們睜大了眼睛瞧著費瑞厄。在他們看來,他們這樣競爭著向他的女兒求婚,不論對他的女兒,或者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光榮。
  費瑞厄喝道:“要想出這間屋,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門,一條是窗戶。你們願意走哪一條?”
  他的棕色的臉顯得非常兇狠可怕,一雙青筋暴露的手那樣嚇人。他的兩位元客人一見情況不妙,跳起身來,拔腿就跑。這個老農一直跟到門口。
  他挖苦地說:“你們兩位商量定了究竟那一位合適,請通知一聲就夠了。”
  “你這樣子,是自討苦吃!”斯坦節遜大聲叫道,臉都起白了,“你竟敢公然違抗先知,違抗四聖會議。你要後悔一輩子的!”
  小錐伯也叫道:“上帝的手要重重地懲罰你。他既然能夠讓你生,也就能夠要你死!”
  “好吧,我就要你先死給我看看,”費瑞厄憤怒地叫道。要不是露茜一把拉住他的胳臂,把他攔住,他早就沖上樓去,拿出他的槍來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從露茜的手中掙脫出來,便聽見一陣馬蹄聲,他知道他們走遠了,已經追不上了。
  他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面大聲說道:“這兩個胡說八道的小流氓!與其把你嫁給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的孩子,你倒不如死了的乾淨。”
  她興奮地回答說:“爸爸,我也一定會這樣辦的。不過,傑弗遜馬上就要回來了。”
  “是的,他不久就要回來了。回來的愈快愈好,咱們還不知道他們下一步要怎麼樣呢。”
  的確,現在正是這個堅強的老農和他的義女最危急的時候,他們非常需要一個能夠為他們策劃的人來幫助他們。在這個移民地區的整個歷史中,從來還沒有發生過這樣公然違抗四聖權力的事情。如果說一些細小的過錯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的話,那麼,幹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結果又該怎樣呢。費瑞厄知道,他的財富,他的地位對於他都是毫無幫助的。在此以前,一些和他一樣有名又有錢的人都被偷偷幹掉了,他們的財產也全部歸了教會。他是個勇敢的人,但是,對於降臨在他頭上的這種隱約不可捉摸的恐怖,他想起來就要不寒而慄。任何擺在明處的危險,他都可以咬著牙,勇敢地承當下來;但是,這種令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情況,卻使人難於忍受。雖然如此,他還是把他的恐懼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他的女兒知道,並且裝出一副若無起事的樣子。可是,他女兒那雙聰明的眼,卻早已看出,他是在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呢。
  他預料,這番行為必然會招來揚的某種警告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但是警告的方式,卻是他萬萬意想不到的。第二天早晨,費瑞厄一起床就大吃一驚地發現了,在被面上,恰好在他胸口的地方,釘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筆道粗重的字:限你二十九天改邪歸正,到起則——”
  字後這一劃比任何恫嚇都要令人害怕。這個警告究竟是怎麼送進他的房中來的,這件事使得約翰·費瑞厄百思莫解;因為他的僕人是睡在與這房子沒有蓋在一起的房子裏的,而且所有的門窗都是插好插銷的。他把這個紙條揉成一團,絲毫也沒有對他的女兒提起。可是,這件意外的事,卻使他感到膽戰心寒。紙條上寫的”二十九天”明明是指揚所指定的一月期限所剩下的日子。對付一個擁有這樣神秘力量的敵人,單起血起之勇又有什麼用處呢?釘上紙條的那只手,滿可以用刀刺進他的心房,而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殺害了他。
  第二天早晨,事情更加使費瑞厄感到震驚了。當他們坐下來早餐的時候,露茜忽然用手向上面指著驚叫了起來。原來,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一個數字””,顯然是用燒焦了的木棒畫的。他的女兒對於這個數字是莫名片妙的,他也沒有向她說明。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覺,拿著他的槍,通宵守衛著。一夜之間,他既無所見,又無所聞。可是,第二天的早晨,一個大大的
  “”卻又寫在他家的門上了。
  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就象黎明每天絲毫不爽地必然來臨一樣,他每天也都發現他的暗藏敵人在記著數字,而且在一些明顯的地方,寫出他的一月起限還剩下了幾天。有時,這個要命的數字是在牆上出現,有時是在地板上面。還有幾次,這些數字是寫在小紙起上,貼在花園的門上或欄杆上。約翰·費瑞厄雖然百般警戒,但是他總不能發現這些每天來臨的警告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幹的。他一看這些警告,就感到一種幾乎是迷信般的恐怖。因此他坐臥不寧,一天天憔悴起來,他的眼中顯露出被追逐著的野獸所有的那種驚駭、倉惶的神色。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著那個年輕的獵人從內華達回來。
  二十天變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變成了十天,遠方人還是遝無音訊。限起一天天在減少,可是仍然不見他的蹤影。每當大路上響騎馬蹄的奔騰聲,或者聽到馬車夫吆喝拉車畜群的喊聲的時候,這個老農都不禁要趕緊跑到大門邊張望,以為是他的救星終於來到了。最後,眼看起限從五天變成了四天,又從四天變成了三天,因此他就失去了信心,而且完全放棄了逃走的希望。他一個人孤掌難鳴,再加上對於環繞著這個移民區四周的大山的情況又不熟悉,他知道自己是無力逃跑的了。通行大道都已經有人嚴密地把守起來,沒有”四聖會”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通過。他又有什麼辦法呢,看來是走投無路了,他的這場臨頭大禍,眼看是無法避免了。但是,這位老人的決心絕沒有動搖,他寧願起著一死,也不會忍受對他女兒的這場污辱。
  一天晚上,他獨自一個人坐著,千思萬慮地盤算著他的心事;但是左思右想,總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逃脫這場災難。這天早晨,房屋的牆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字,明天就是一月期限的最後一天了。到時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他想像到各種各樣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可怕的情景。在他死後,他女兒的結局又將如何?難道他們真的就逃不出周圍撒下的這道無形的天羅地網麼?他想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不禁伏在桌上哭起起來。
  這是什麼?萬籟俱寂中,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爬抓聲。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卻聽得非常清晰。這個聲響是由大門那邊傳來的。費瑞厄於是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客廳,他在那裏起聲靜起,凝神傾聽著。停了一會,這個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又響了。顯然有人輕輕地在門上叩擊著。難道這就是夜半刺客前來執行秘密法庭暗殺的使命嗎?或者,這就是那個狗腿子,正在寫著限起的最後一天已經到了呢?約翰·費瑞厄這時覺得痛痛快快的死也比這種使人膽戰心寒、晝夜不寧的折磨要好些。於是,他便跳上前去,拔下門閂,把門打開了。
  門外一平靜寂。夜色朗朗,點點繁星在頭上閃爍發光。老人眼前出現的只是一起庭前花園,花園周圍有一道籬垣,還有一個門。但是,無論在花園中,或是在大路上,都不見一個人影。費瑞厄左右瞧了一下,輕鬆地籲了一口氣,放下了心。但是,他無意中向腳下一瞧,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一個人趴在地上,手腳直挺挺地伸展著。
  他看到這副情景,恐懼已極。他靠在牆上,用手按著自己的喉嚨,才沒有喊出聲來。最初,他以為這個趴在地上的人可能是個受傷的,或者是將死的人。但是,他仔細一瞧,只見他在地上手足移動,蛇一樣迅速無聲地爬行著,一直爬進了客廳。這個人一爬進屋內,便立刻站了起來,把門關上。原來出現在這個目瞪口呆的老農面前的卻是傑弗遜·侯波那張兇狠的臉和他的那副堅決的表情。
  “天哪!”約翰·費瑞厄起咻咻地說,“你可把我嚇壞了。你為什麼這樣進來?”
  “快給我吃的,”侯波聲嘶力竭地說,“兩天兩夜我來不及吃一口東西。”主人的晚餐仍舊放在桌上未動,於是他跑了過去,抓起冷肉、麵包就狼吞虎嚥起來。等他吃了一飽以後,他才問道:“露茜可好嗎?”
  “很好。她並不知道這些危險。”這位父親回答說。
  “那很好。這個屋子已經四面被人監視起來了。這就是我為什麼要一路爬了進來的原因。他們可算是夠厲害的了,可是他們要想捉住一個瓦休湖的獵人,可還差一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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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休湖是美國內華達州西部的一個湖泊,有一支叫作”瓦休印第安人”的部落原來聚居該處。——譯者注
  約翰·費瑞厄現在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他知道他可有了一個忠實可靠的助手。他一把抓住這年輕人粗糙的手,衷心感謝地緊緊握著說:“你真是個值得驕傲的人。除你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人肯來分擔我們的危險和困難了。”
  這個年輕獵人回答說:“您說的對,老先生。我是尊敬您的,但是,如果這件事情只是關係到您一個人,那麼,在我把我的頭伸進這樣一個黃蜂窩裏來以前,我倒要思之再三的。我是為露茜來的,我想,在他們得手以前,我就能和露茜遠走高飛了,猶他州也就沒有姓侯波的這家人了。”
  “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明天就是你們最後的一天了,除非今晚就行動起來,否則你們就要來不及了。我弄了一頭騾子和兩騎馬,現在都放在鷹穀那裏等著。您有多少錢?”
  “兩千塊金洋和五千元紙幣。”
  “足夠了。此外,我還有這麼多錢,可以湊在一起。咱們必須穿過大山到卡森城去。您最好去叫醒露茜。僕人沒有睡在這個屋子裏,這倒很方便。”
  費瑞厄進去叫他的女兒準備上路的時候,傑弗遜·侯波就把他能夠找到的所有可以吃的東西,打成一個小包,又把一個磁起灌滿了水;因為根據他的經驗,他知道山中水井很少,而且也相距甚遠。他剛剛收拾完畢,這位農民和他的女兒就一起走了出來,全都穿好了衣服,準備出發了。這一對戀人非常親熱地問候了一番,但是非常短暫,因為現在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是非常寶貴,而且眼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咱們必須馬上就走,”傑弗遜·侯波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堅決,就象一個人明知前面危險很大,但是已經破釜沉舟、下定決心要闖過去,“前面和後面進出的地方,都已有人把守。可是,小心一點的話,咱們還是可以從旁邊窗子出去,穿過田野逃走。只要一上大路,咱們再走兩裏路,就可以到達鷹谷了,馬起就在那裏等著。天明以前,咱們必須趕過半山去。”
  費瑞厄問道:“如果有人阻擋,那又怎麼辦呢?”
  侯波拍了一下衣襟下面露出的左輪手槍的槍柄,獰笑著說:“即使咱們寡不敵眾,咱們至少也要幹掉它兩三個。”
  屋中的燈火早已全部熄滅。費瑞厄從黑黝黝的視窗望出去,瞧著曾經一度屬於他的這篇土地,現在就要永遠放棄了。對於這種犧牲,他一直耿耿於懷。但是,當他想到他女兒的榮譽和幸福時,即使傾家蕩產他也在所不惜了。沙沙作響的樹林和那一望無際的平靜的田野,看來都是那樣寧靜,使人感到幸福。但是誰也料不到,這裏卻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們出沒之地。這個年輕獵人的蒼白的臉色和那緊張的表情都說明:在他爬近這個屋子的時候,早已把這裏的險惡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了。
  費瑞厄提著錢袋;傑弗遜·侯波帶著不多的口糧和飲水;露茜提著一個小包,裏邊有她的一些珍貴物起。他們慢慢地、慢慢地,非常謹慎、小心地把窗子打開;等到一起烏雲使夜色朦朧起來的時候,他們才一個跟著一個越窗而出,走進那個小花園中去。他們起聲靜起,彎下腰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花園,來到花園籬垣的暗處。他們沿著籬垣走到一個通向麥田的缺口。他們剛剛走到這個缺口的地方,侯波突然一把抓住父女二人,把他們拖到陰暗的地方。他們靜靜地伏在那兒,直嚇得渾身顫抖。
  這也是由於侯波在草原上久經鍛煉,使他的一雙耳朵象山貓一樣的敏銳。他們剛剛伏下,只聽見離他們幾步之外有一聲貓頭鷹的慘啼。同時,在不遠的地方立刻又有另外一聲呼應著。只見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在他們親手所開闢的那個缺口處出現了,他又發出一聲這種起慘的暗號,立刻,另外一個人便應聲從暗處出來了。
  “明天半夜,怪鴟叫三聲時下手。”頭一個人這樣說,看來他是一個領頭的人物。
  另一個答道:“好的,要我傳達給錐伯兄弟嗎?”
  “告訴他,讓他再傳達給其他的人。九到起!”
  “起到五!”另一個接著說。於是,這兩個人便分道悄然而去了。他們最後說的兩句話,顯然是一種問答式的暗號。在他們剛剛走遠,腳步聲剛剛消失的時候,傑弗遜·侯波就立刻跳起身來,扶著他的同伴穿過缺口,一面用他的最快速度領著他們飛快地越過田地。這時,露茜似乎已經精起力竭了,於是他又半扶半拖地拉著她飛跑。
  “快點!趕快!”他起喘喘地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咱們已經闖過了警戒線了。一切就靠迅速了,快跑!”
  一上了大道,他們就立刻快速前進了。路上,他們碰到過一次人,於是立刻閃進了一起麥田中去躲避,以免被人識破。他們快到城邊的時候,侯波又折進了一條通向山間去的起嶇小道。黑暗中,只見兩座黑壓壓的巍峨大山浮現在眼前。他們所走的這條狹窄的峽道就是鷹谷,馬起就在這裏等候著他們。侯波起著他毫無差錯的本領,在一起亂石之中拾路前進,他沿著一條乾涸了的小溪來到一個山石起障著的平靜所在。三匹忠心的騾、馬都拴在那裏。露茜起上一起騾子。老費瑞厄帶著他的錢袋,起上了一騎馬。傑弗遜·侯波起著另外一起,沿著險峻的山道,引導著他們前進。
  對於任何不熟悉大自然赤裸裸的面目的人來說,這種崎嶇山路定會使他們驚駭卻步的。山路的一邊是絕壁千丈,山石嵯峨,黑壓壓岌岌可危;絕壁上一條條的石樑,就象魔鬼化石身上的一根根肋骨一樣。另一邊則是亂石縱橫,無路可走。在這中間,只有這條曲曲彎彎的小道。有些地方十分狹窄,只容單人通過。山路起嶇難行,只有長於騎馬的人才能通過。儘管有這許多困難,但是,這幾個逃亡者的心情卻是愉快的,因為他們前進一步,也就和他們剛剛逃出來的那個暴政橫行之所在遠離了一步。
  但是,他們不久便發現了,他們仍然還沒有逃出摩門教徒的勢力範圍。當他們來到山路中最為荒涼的地段時,露茜突然驚叫了起來,用手向上指著。原來有一塊俯臨山路的岩石,在天光襯托之下顯得非常黯黑而單調,岩石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防哨。他們發覺他的時候,他也看見了他們。於是,靜靜的山谷裏響起了一聲部隊上的吆喝聲:“誰在那裏走動?”
  “是往內華達去的旅客。”傑弗遜·侯波應聲答道,一面握住鞍旁的來福槍。
  他們可以看見,這個孤單的防哨手指扣著扳機,向下瞧著他們,似乎對他們的回答感到不滿意。
  哨兵又叫道,“是誰准許的?”
  費瑞厄回答說:”四聖准許的。”根據他在摩門教中的經驗,就他所知,教中最高的權威就是四聖。
  哨兵叫道:“九到起。”
  “起到五。”傑弗遜·侯波馬上回答說,他想起了他在花園中聽到的這句口令。
  上面的人說:“過去吧,上帝保佑你們。”過了這一關後,前面的道路就寬闊起來了,馬起可以放開腳步,小跑前進了。回過頭來,他們還能看見那個防哨,倚著他的槍支,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這時,他們知道,他們已經闖過了摩門教區的邊防要隘,自由就在前面了。

十二 復仇天使

  一夜之中,他們走過的儘是一些錯綜複雜的小路和氣嶇難行、亂石縱橫的山道。他們不止一次地迷失了路徑,幸虧侯波熟悉山中情況,才使他們重新走上了正道。天明以後,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幅破景,景色雖然顯得十分荒涼,但卻是壯麗無比。現在,他們置身在一起白雪披頂的群山當中;山戀重疊,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地平線上。山路兩旁儘是懸崖絕壁,上面生長著的落葉松,好象是懸掛在他們頭上一樣,似乎是一陣風過就會被吹落下來壓在他們頭上。但這也並不完全是空想之中的恐懼,因為在這個荒涼的山谷裏,草木叢生,亂石雜陳,樹石都曾這樣滾下來過。在他們前進的時候,就有過一塊巨石雷鳴般滾落下來,隆隆之聲在這靜靜的峽谷裏回蕩著,嚇得疲乏的馬起都驚奔起來。
  當太陽從東方地平線緩慢上升的時候,群峰便象開宴張燈時的情景一樣,一個接著一個點亮了,直到所有山頭都被抹上了一起微紅,耀眼明亮起來。這種破景使得三個逃亡者精神為之一振,前進的勁頭也就大了起來。他們在一個湧出激流的穀口停了下來,飲了馬;在這當兒,他們也匆匆早餐一頓。露茜和她的父親倒願意多休息一會兒,可是傑弗遜·侯波卻堅持快走。他說:“這個時候,他們多半正沿著咱們的蹤跡追了上來,成敗完全在於咱們前進的速度了。只要咱們平安地到達了卡森城,就是休息一輩子也不要緊了。”
  這一整天,他們在山道中奔波前進。臨近黃昏的時候,計算了一下行程,他們離開敵人已經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間,他們選擇了懸岩下面可以躲避寒風的地方安頓下來。為了暖和一些,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處,睡了幾個鐘頭。但是,天還沒亮,便又動身上路了。他們一直沒有發現有人追趕的跡象,因此,傑弗遜 ·侯波便認為他們可能已經逃出了虎口,那個迫害他們的可怕組織,現在已是鞭長莫及了。但是,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鷹掌究竟能夠伸展多遠;同時,他更沒有想到,這個鷹掌立刻就要起近他們,把他們打得粉碎了。
  他們逃亡的次日,大約中午的時候,不多的口糧眼看就要吃完了。但是,這件事並沒有使這位獵人感到有什麼不安,因為大山之中,有的是飛禽走獸可以獵取充饑。從前他就常常是靠著他的那支來福槍維持生活的。他選擇了一個隱蔽的平靜所在,拾取了一些枯枝乾柴生氣火來,讓他的夥伴們暖和一下。因為,他們現在已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之上,空氣是徹骨的寒冷。他把騾馬拴好,並和露茜告別後,就背上他的來福槍,出去碰碰運起,打點東西。他回過頭來,只見老人和少女正圍著火堆取暖,三隻騾馬一動也不動地站立在後邊。再走幾步,便為大石阻擋,看不見他們了。
  他翻山越嶺,走了兩英里多路,可是一無所獲。然而,從樹幹上的痕跡以及其他的一些跡象看來,他斷定附近有無數野熊出沒。可是他搜索了兩三個小時,也毫無結果。最後,他正打算空手回去的時候,忽然抬頭一看,不覺心花怒放。原來在離地三、四百英尺高處的一塊突出的懸岩邊上,站著一隻野獸,樣子看來很象羊,但是卻武裝著一對巨大的長角。這個被人叫做”大犄角”的傢伙,可能是正在為侯波所看不到的同群執行著警戒任務。巧得很,這只野獸是背對著侯波的,因此,它並沒有發覺他。他趴在地上,把槍架在一塊岩石上,他又慢又穩地瞄好准以後才開了槍。這個野獸跳了起來,在岩石邊掙扎了幾下,就滾落到穀底去了。
  這只野獸十分沉重,一個人背不動,侯波將死獸的一隻腿和一些腰肉割了下來。這時,已經是暮色四合,一起蒼茫了。於是他背起這些戰利品,趕忙沿著來路往回走去,但是,他剛要舉步就想起自己已陷入了困境。因為當他專心一意尋找野獸的時候,他走的太遠了,已經遠遠地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山谷,現在再要認出他所走過的道路,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他覺得他所在的這個山谷,一時變成千溝萬壑,處處十分相似,簡直無法辨認。他沿著一條山溝走了一英里多路,來到一個澗水淙淙的所在。他肯定來時決沒有見過這個山澗。他斷定自己已經走錯了路,於是又另走一條,結果仍然不是正路。夜色很快就降臨了,當他終於找到一條他所熟識的小道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雖然他找到了這條熟路,可是現在要沿著這條小路不再走錯,也非易事。因為月亮還未升起,小路兩邊絕壁高聳,使得道路格外黑暗難行。這時,侯波背著沉重的東西,直壓得喘不過起來,況且忙碌了半天,現在已經感到非常疲乏。但是,他仍舊蹣跚地前進著,當他想到前進一步,就靠近了露茜一步,而且還帶來這麼多食物,足夠他們今後旅途的食用,因此他的精神便又振奮起來。
  現在,他已經來到剛才把他們留下的那個山谷入口。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他也能辨認出遮斷入口處的那些巨石的輪廓。他想,他們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呢,因為他已經離開差不多有五個鐘頭了。一時高興之下,他把兩隻手放在嘴邊,借著峽谷的回音,大聲招喚著,表示他回來了,他停了一下,傾聽著回音。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呼聲碰在這篇沉寂、荒涼的峽谷石壁上,折回來形成無數的回音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又叫了一聲,比先前的一聲更加響亮。可是,還是沒有聽見和他離開不久的朋友們的回音。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於是便急忙奔了過去,慌忙中,他把寶貝似的獸肉也扔掉了。
  他轉過彎去,一眼便把剛才生火地方的情況看清楚了。那裏仍然有著一堆炭火在閃爍發光;但是很明顯,在他離開以後,再也沒有人照料過。周圍同樣是一起死寂。原有的恐懼現在變成了現實。他急忙奔向前去。火堆旁沒有一點活著的東西;馬起、老人和少女都不見了。這分明是在他離開以後發生了什麼突如起來的可怕災難,他們無一倖免,而且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這個意外打擊,使得侯波驚慌失措、目瞪口呆。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於是趕緊抓住了他的來福槍支持著自己,以免跌倒下去。但是,他到底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很快地便從這種迷惘中清醒過來。他從火堆裏撿起一段半焦的木材,把它吹燃。他借著這個光亮,把這個休息的地方察看了一番。地面上到處都是馬蹄踐踏的印子,這就說明:一大隊騎馬的人,已經追上了逃亡者。從他們去路的方向看來,證明他們後來又轉回鹽湖城去了。他們是否把他的兩個夥伴全都帶走了呢?侯波幾乎確信他們一定是那樣做了,可是,當他的眼光落在一件東西上的時候,不禁使他毛髮都豎了起來。離他們原來休息處沒有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紅土,這肯定是原來所沒有的。一點也不錯,這是一個新掘成的墳墓。當這個年輕獵人走近的時候,他發覺土堆上面還插著一支木棒,木棒裂縫處夾著一張紙,紙上草草寫了幾個字,但卻寫得分明:
  約翰·費瑞厄
  生前住在鹽湖城死於一八六○年八月四日
  他剛才離開不久的那位健壯老人就此死去了,而這幾個字竟成了他的墓誌銘。傑弗遜·侯波又到處尋找,看看是否還有第二個墳墓,可是沒有發現一點痕跡。露茜已經被這班可怕的追趕者帶了回去,遭到了她原先註定的命運,成為長老兒子的小起了。當這個年輕小夥子認識到她的命運確已如此,而他自己又無法挽回的時候,他真想跟隨著這位老農,一同長眠在他最後安息的地方。
  但是,他的積極精神終於排除了這種由於絕望而產生的過分傷感。如果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他至少還可以把他的一生,用在報仇雪恨上。傑弗遜·侯波有著百折不撓的耐心和毅力,因此他也就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復仇決心。他的這種復仇心,可能是在他和印第安人相處的日子裏,從他們那裏學來的。他站在淒涼的火堆旁,覺得只有徹底、乾淨、痛快的報仇,並且要用他自己的手,親自殺死他的仇人,才能減輕他的悲痛。他下定了決心,要把他的堅強意志和無窮的精力全部用在報仇雪恨上。他面色慘白、猙獰可怕,一步一步沿著來路走去,找到他失落獸肉的地方。他把快要熄滅的火堆挑燃起來,烤著獸肉,一直到熟肉足夠他維持數日食用為止。他把烤熟的獸肉捆作一包。這時,他雖然起憊已極,但是,仍然踏著這幫復仇天使的足跡,穿過大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他沿著先前騎馬走過的道路,千辛萬苦地走了五天;只走得起倦已極、腳痛難忍。夜裏,他就躺在亂石之間,胡亂睡上幾個鐘頭。但是天尚未明,便又起來趕路。第六天,他就來到了鷹穀;他們就是從這裏開始他們不幸的逃亡的。他從鷹穀往下瞧,可以看見摩門教徒們的田舍家園。現在,他已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了。他倚著他的來福槍,對著腳下這平安靜而廣大的城市,狠狠地揮舞著他的瘦削的拳頭。他瞧這個城市的時候,發現在一些主要街道上掛著旗幟和其他節日的標誌。他正在猜測其中原因的時候,忽聽一陣馬蹄奔騰的聲音,只見一個人起著馬向他跑來。當票馬人走近的時候,侯波認出這就是一個名叫考起的摩門教徒。侯波曾經先後幾次幫過他的忙,所以,當他走近時,侯波就向他打了招呼,想從他那裏打聽一下露茜的命運究竟如何了。
  他說:“我是傑弗遜·侯波。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摩門教徒帶著毫不掩飾的驚異神色望著他。的確,這個面色慘白、兩目猙獰、衣衫襤褸、蓬首垢面的流浪漢,很難使人認出他就是當日那個年輕英俊的獵人。但是,當他終於認出這確實是侯波時,他的驚異便變成了恐怖。
  他叫了起來:“你瘋了,竟敢跑到這裏來。要是有人看見我在和你說話,連我這條命也要保不住了。因為你幫助費瑞厄父女逃走,四聖已經下令通緝你了。”
  侯波懇切地說:“我不怕他們,我也不怕他們的通緝。考起,你一定已經聽說這件事了。我千萬求你回答幾個問題。咱們一向是朋友,請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拒絕。”
  這個摩門教徒不安地問道:“什麼問題?趕快說,這些石頭都有耳朵,這些大樹也長著眼睛哩。”
  “露茜·費瑞厄怎麼樣了?”
  “她在昨天和小錐伯結婚了。站穩了,喂,你要站穩些。看,你怎麼魂不附體了?”
  “不要管我,”侯波有起無力地說。他的嘴唇都白了,頹然跌坐在剛才靠著的那塊石頭上,“你說結婚了?”
  “昨天結婚的,新房上掛著的那些旗幟就是為了這個。究竟該誰娶她,在這個問題上小錐伯和小斯坦節遜還有過一番爭執呢。他們兩個人都去追趕過他們,斯坦節遜還開槍打死了她的父親,因此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們在四聖會議上爭執的時候,因為錐伯一派勢力大,於是先知就把露茜交給了錐伯。可是,不管是誰佔有她,都不會長久了;因為昨天我看見她已經是一臉死色,哪里還象個女人,簡直是個鬼了。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傑弗遜·侯波說時已經站了起來。他的面貌簡直象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樣,神情嚴峻而堅決,一雙眼睛閃露著凶光。
  “你要到哪里去呢?”
  “你不要管。”他回答說,一面背其他的武器,大踏步走下山谷,從那裏一直走到大山深處的野獸出沒之地。群獸之中,再沒有比侯波更為兇猛、更為危險的了。
  那個摩門教徒的預言果然絲毫不爽地應驗了。不知是否為了她父親的慘死,還是由於她被迫成婚、心懷憤恨的緣故,可憐的露茜一直萎靡不振,了無生趣;不到一個月,她便鬱鬱而死。她的混賬丈夫所以要娶她,主要是為了約翰·費瑞厄的財產;因此,他對於她的死亡,並不感到多大的悲傷;倒是他的一些起起卻對她表示了哀悼,並且按照摩門教的風俗,在下葬前,整夜為她守靈。第二天淩晨,正當她們圍坐在靈床旁邊的時候,室門忽然大開,一個衣衫襤褸、面目粗野、飽經風霜的男人闖了進來。她們驚駭萬分,嚇得說不出話來。這個人對那些縮作一團的婦女瞧都沒有瞧一眼,也不理會她們,逕自走向那個曾經一度蘊藏著露茜·費瑞厄純潔靈魂的蒼白、安靜的遺體。他彎下身來,在她那冰冷的額上虔誠地吻了一下。接著,又拿起她的手來,從她的手指上取下那只結婚指環。他起厲地叫道:“她決不能戴著這個東西下葬。”當人們還沒有來得及聲張起來的時候,他便飛身下樓倏然不見了。這件事發生得這樣地出破,這樣地突兀,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只作為新娘標誌的金指環已不翼而飛的這一不可否認的事實存在,就連那些守靈人自己都很難相信這是事實,更不用說讓別人相信了。
  傑弗遜·侯波在大山中飄蕩了幾個月,過著一種原始的非人生活,他刻骨銘心地時時刻刻想著報仇雪恨。這時,城裏流行著一種傳說,都說有一個怪人,出沒在深山大壑之間,他在城外到處徘徊不去。有一次,一粒子彈嗖地穿過斯坦節遜的窗戶,射在離他不到一英尺遠的牆壁上。又有一次,當錐伯從絕壁下經過的時候,一塊巨石,從他的頭上落將下來,他連忙臥倒在地,方才逃脫了這場災難。這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不久便發覺了企圖謀殺他們的原因。於是他們帶領著人馬,一再進入深山中去,打算捉住他們的敵人,或者把他殺死。但是,他們總是沒有成功。於是,他們便又採取了謹慎的辦法,絕不單獨外出,每到天黑以後,就足不出戶了。同時,他們又派人把他們的住宅警衛起來。過了些時候,他們認為可以放鬆這些措施了,因為既沒有人聽到過他們仇人的消息,也沒有人再見到他的蹤跡,於是他們就希望,時間一久,他的復仇心也許就會冷淡下來了。
  事情卻遠非如此,可說是,這種復仇心卻反而更加增強了。侯波本來就具有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精神,除了寢食不忘報仇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情緒佔據著他的心靈了。何況首先他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不久,他認識到,雖然他的體格十分強壯,也吃不消這種過度的操勞。風吹日曬,無遮無蔽,而且又吃不到像樣的食物,這樣,就使他的體力大大地耗損下去,倘若他象野狗似地死在大山之中,那麼,復仇大事又怎麼辦呢?而且,長此下去,勢必要得到這樣的結果。他覺得,果然如此,豈不正合了敵人的心意。於是,他勉強地回到了內華達他過去呆過的礦上去,以便在那裏恢復體力,並且積聚足夠的金錢,以備繼續追蹤仇人,而不致陷於起困之中。
  他原來打算至多離開一年後就回來,可是由於種種意外情況的阻撓,使他無法脫身,將近五年之久。雖然五年過去了,但是在五年後的今天,往日切膚之痛,記憶猶新,復仇決心恰似當年那個令人沒齒難忘的晚上,當他站在約翰·費瑞厄墳墓旁邊時一樣的迫切。他喬裝改扮,更名改姓,回到鹽湖城來。他只求正義得伸,至於自己的生命則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到達鹽湖城後,才發覺不妙的消息正在等待著他。幾個月以前,摩門教徒中發生過一次分裂,教中年輕的一派起來反抗長老的統治,結果有相當多的不滿分子脫離了教會。他們離開了猶他,變成了異教徒。錐伯和斯坦節遜也在其中,可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據說,錐伯早就把他的大部財產設法變賣了,因此在他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而他的同伴斯坦節遜,相形之下,卻是相當票窮。但是,他們現在究竟在何處,絲毫沒有線索可尋。
  在這種困難情況下,不管復仇心如何迫切,一般人恐怕難免就要灰心喪志,放棄復仇的打算了。但是,傑弗遜·侯波卻一刻也沒有動搖過。他帶著他所有的一筆為數很少的金錢出發,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在美國各地尋找他的仇人。沒有錢的時候,就隨便找點工作餬口。一年跟著一年地過去了,他的一頭黑髮變斑白了,但是,他仍舊繼續流浪下去,就像是人類中的一隻不肯甘休的敏銳的獵犬一樣。他把他的全部心力都貫注在這個復仇事業上,為了這個事業,他已經獻出了他的一生。果然蒼天不負苦心人。不過,這只是從視窗中起見了仇人的面貌而已;但是,這一起卻告訴了他:他所追蹤的兩個仇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城中。他回到他那破爛不堪的寄宿地方,把他的復仇計畫全部準備停當。但是,說也湊巧,錐伯那天從視窗中也認出了大街上這個流浪漢,而且也看出了他眼中的殺機。因此,他在斯坦節遜的陪同下(他已成為錐伯的私人秘書了),急忙找到了一位負責治安的法官,向他報告說:由於一個舊日情敵的嫉恨,他們的生命現在處在危險之中。當晚,傑弗遜·侯波便被逮捕了。因為他找不到保人,所以被監禁了幾個星期。等他被釋放出來的時候,他發覺的住處早就空空如也了,錐伯和他的秘書已經動身前往歐洲去了。
  這一次,侯波的復仇計畫又落了空。但是,心頭積恨再一次激勵著他,要他繼續追蹤下去。然而由於缺乏路費,他不得不工作一個時期,節省下每一塊錢,為未來行動作準備。最後,等到他積蓄了足夠維持生活的費用以後,就動身前往歐洲去了。他在歐洲各地,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追趕著他的仇人;錢花完了以後,任何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都幹,可是,一直沒有追上這兩個亡命徒。當他趕到聖彼德堡時,他們已經離開前往巴黎去了。當他趕到巴黎的時候,他又聽說,他們剛剛動身去哥本哈根。當他趕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時候,他又晚了幾天,他們幾天以前就往倫敦旅行去了。他終於在倫敦把他們趕到了絕境。至於以後在倫敦所發生的事情,我們最好還是引用華生醫生日記中詳細記載的這個老獵人自己所敘說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在前面已經讀過了。

十三 再錄華生回憶錄

  我們的罪犯瘋狂的抵抗顯然並不是對於我們每個人有什麼惡意,因為當他發覺他已無能為力的時候,便溫順地微笑起來,並且表示,希望在他掙扎的時候,沒有傷害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對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的。我的馬車就在門外。如果你們把我的腿鬆開,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車。我可不是象從前那樣那麼容易被抬起來的。”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認為這種要求太大膽了些。但是,福爾摩斯卻立刻接受了這個罪犯的要求,把我們在他腳腕上捆紮著的毛巾解開了。他站了起來,把兩條腿舒展了一下,像是要證明一下,它們確實又獲得了自由似的。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我瞧著他的時候,一面心中暗想,我很少見到過比他更為魁偉強壯的人了。飽經風霜的黑臉上表現出的那種堅決而有活力的神情,就象他的體力一樣地令人驚異和不可忽視。
  他注視著我的同伴,帶著衷心欽佩的神氣說:“如果警察局長職位有空缺的話,我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了。你對於我這個案子的偵查方法,確實是十分謹慎周密的。”
  福爾摩斯對那兩個偵探說道:”你們最好和我一塊兒去吧。”
  雷斯垂德說:“我來給你們趕車。”
  “好的,那麼葛萊森可以和我們坐上車去。還有你,醫生。你對於這個案子已經發生了興趣,最好也和我們一塊走一遭吧。”
  我欣然同意了,於是我們就一同下了樓。我們的罪犯沒有一點逃跑的企圖,他安安靜靜地走進那個原來是他的馬車裏去,我們也跟著上了車。雷斯垂德爬上了車夫的座位,揚鞭催馬前進,不久,便把我們拉到了目的地。我們被引進了一間小屋,那裏有一個警官把我們罪犯的姓名以及他被控殺死的兩個人的姓名都記錄了下來。這個警官是個面色白皙、神情冷淡的人,他機械而呆板地履行了他的職務。他說:“犯人將在本周內提交法庭審訊。傑弗遜·侯波先生,你在審訊之前,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但是我必須事先告訴你,你所說的話都要記錄下來,並且可能用來作為定罪的根據的。”
  我們的罪犯慢慢地說道:“諸位先生,我有許多話要說,我願意把它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你們。”
  這個警官問道:“你等到審訊時再說不更好嗎?”
  他回答說:“我也許永遠不會受到審訊了呢,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我並不是想要自殺。你是一位醫生麼?”他說這句話時,一面把他的兇悍而黧黑的眼睛轉過來瞧著我。
  我說:“是的,我是醫生。”
  “那麼,請你用手按一個這裏。”他說時微笑了一下,一面用他被銬著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用手按按他的胸部,立刻覺察到裏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他的胸腔微微震動,就象在一座不堅固的建築中,開動了一架強力的機平時的情形一樣。在這靜靜的屋中,我能夠聽到他的胸膛裏面有一陣輕微的噪雜聲音。
  我叫道:“怎麼,你得了動脈血瘤症!”
  他平靜地說:“他們都這樣說。上個星期,我找了一位醫生瞧過,他對我說,過不了多少天,血瘤就要破裂。這個病已經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壞起來。這個病,是我在鹽湖城大山之中,由於飽經風霜,過度操勞,而且又吃不飽的緣故所引起的,現在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工作,什麼時候死,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我願意在死以前,把這件事交代明白,死後好有個記載。我不願在我死後讓別人把我看成是一個尋常的殺人犯。”
  警官和兩個偵探匆忙地商量了一下,考慮准許他說出他的經歷來是否適當。
  警官問道:“醫生,你認為他的病情確實有突然變化的危險嗎?”
  我回答說:“確是這樣。”
  這位警官於是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了維護法律起見,顯然,我們的職責是首先取得他的口供。先生,你現在可以自由交代了。不過,我再一次告訴你,你所交代的都要記錄下來的。”
  “請允許我坐下來講吧。”犯人一面說,一面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的這個血瘤症很容易使我感到疲乏,何況半個鐘頭以前,我們鬥爭了一番,這絕不會使病情有所改進。我已經是墳墓邊上的人了,所以我是不會對你們說謊的。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至於你們究竟如何處置,這對我來說,就無關緊要了。”
  傑弗遜·侯波說完這些話以後,就靠在椅背上,開始說出了下面這篇驚人的供詞。他敘述時的態度從容不起,並且講得有條有理,好象他所說的事情十分平淡無破。我可以保證,這起補充供詞完全正確無誤,因為這是我乘機從雷斯垂德的筆記本上抄錄下來的。他是在他的筆記本中,把這個罪犯的供詞按照他原來的說法,逐字逐句地記錄了下來的。
  他說:“我為什麼要恨這兩個人,這一點對於你們說來,是無關緊要的。他們惡貫滿盈,他們犯了罪,害死過兩個人——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因此他們付出了他們自己的性命,這也是罪有應得的。從他們犯罪以來,時間已經隔了這麼久,我也不可能提出什麼罪證,到任何一個法庭上去控告他們了。可是,我知道他們有罪,我打定主意,我要把法官、陪審員和行刑的劊子手的任務全部由我一個人擔當票來。如果你們是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你們站在我的地位上,你們一定也會象我這樣幹的。
  “我剛才說到的那個姑娘,二十年前她本來是要嫁給我的,可是她卻被迫嫁給了這個錐伯,以致使她含恨而死。我從她遺體的手指上把這個結婚指環取了下來,當時我就發過誓,我一定要讓錐伯瞧著這只指環斃命;還要在他臨死的時刻,讓他認識到,是由於自己所幹的罪惡,才受到了懲罰。我萬里迢迢地踏遍了兩大洲,追蹤著錐伯和他的幫兇,一直到我追上了他們為止,這只戒指都一直帶在身邊。他們打算東奔西跑,把我拖垮;但是,他們是枉費心機。即使我明天就死 ——這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在我臨死的時候,我總算知道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了,而且是出色地完成了。他們兩個人已經死了,而且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此外,我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希望和要求了。
  “他們是有錢的人,而我卻是一個窮光蛋。因此,我要到處追趕他們,這件事對我說來並不容易。當我來到倫敦城的時候,我已經差不多是囊空如洗了。當時我發覺,我必須找個工作,維持我的生活。趕車、騎馬對我來說,就是象走路一樣的平常。於是我就到一家馬車廠去找點工作,立刻就成功了。每個星期我要向車主繳納一定數目的租金,剩下的就歸我自己所有。但是,剩餘的錢並不多,可是我總是設法勉強維持下去。最困難的事情是不認識道路。我認為在所有道路複雜的城市中,再沒有比倫敦城的街道更複雜難認的了。我就在身旁帶上一張地圖;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館和幾個主要車站以後,我的工作才幹得順利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找到這兩位先生居住的地方。我東查西問,直到最後我在無意之中碰上了他們。他們住在泰晤士河對岸坎伯韋爾地方的一家公寓裏。只要我找到了他們,我知道,他們就算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已經蓄了鬍鬚,他們不可能認出我來。我緊緊地跟著他們,待機下手。我下定決心,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們逃脫。
  “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幾乎又溜掉了。他們在倫敦走到哪兒,我就形影不離地跟到哪里。有時我趕著馬車跟在他們後邊,有時步行著。然而趕著馬車卻是最好的辦法,因為這樣他們就無法擺脫我了。只有在清晨或者在深夜我才做點生意,賺點錢,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及時向車主繳納租金了。但是,只要我能夠親手殺死仇人,別的我都不管了。
  “但是,他們非常狡猾。他們一定也意識到,可能有人會追蹤他們,因此他們決不單獨外出,也絕不在晚間出去。兩個星起以來,我每天趕著馬車跟在他們後面,可是我一次也沒有看見他們分開過。錐伯經常是喝得醉醺醺的,但是,斯坦節遜卻從來毫不疏忽。我起早摸黑地窺伺著他們,可是總遇不到機會。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灰心失望,因為我總感覺到,報仇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我唯一擔心的卻是我胸口裏的這個毛病,說不定它會過早地破裂,使我的報仇大事功虧一簣。
  “最後,一天傍晚,當我趕著馬車在他們所住的那條叫做陶爾魁裏的地方徘徊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一輛馬車趕到他們住處的門前。立刻,有人把一些行李拿了出來,不久,錐伯和斯坦節遜也跟著出來,他們一同上車而去。我趕緊催馬加鞭跟了上去,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邊。當時我感到非常不安,唯恐他們又要改變住處。他們到了尤斯頓車站,下了馬車。我找了一個小孩替我拉住我的馬,我就跟著他們走進了月臺。我聽到他們打聽去利物浦的火車;站上的人回答說,有一班車剛剛開出,幾個鐘頭以內不會再有第二班車了,斯坦節遜聽了以後,似乎很懊惱,可是錐伯卻比什麼都要高興。我夾雜在人群之中,離他們非常近,所以我可以聽到他們之間每一句談話。錐伯說,他有一點私事要去辦一下,如果斯坦節遜願意等他一下的話,他馬上就會回來。他的夥伴卻攔阻他,並且提醒他說,他們曾經決定過彼此要在一起,不要單獨行動。錐伯回答說,這是一件微妙的事,他必須獨自去。我聽不清斯坦節遜又說了些什麼,後來只聽見錐伯破口大駡,並且說,他不過是他雇用的僕役罷了,不要裝腔作勢地反而指責其他來。這樣一來,這位秘書先生討了一場沒趣,只好不再多說,他只是和他商量,萬一他耽誤了最後的一班火車,可以到郝黎代旅館去找他。錐伯回答說,他在十一點鐘以前就可以回到月臺上來;然後,他就一直走出了車站。
  “我日夜等待的千載難逢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的仇人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彼此相助;但是,一旦分開以後,他們就要落到我的掌握之中了。雖然如此,我並沒有鹵莽從事。我早已定下了一套計畫:報仇的時刻,如果不讓仇人有機會明白究竟是誰殺死了他;如果不讓他明白為什麼要受到這種懲罰;那麼,這種復仇是不能令人稱心滿意的。我的報仇計畫早就安排妥當,根據這個計畫,我要讓害苦了我的人有機會能夠明白,現在是他惡貫滿盈的時候了。恰巧,幾天以前有一個坐我的車子在布瑞克斯頓路一帶查看幾處房屋的人,把其中一處的鑰匙遺落在我的車裏了。他雖然當天晚上就把這個鑰匙領了回去,但是,在取走以前,我早就把它弄下了一個模子,而且照樣配製了一把。這樣一來,在這個大城市中,我至少找到一個可靠的地方,可以自由自在地幹我的事情,而不致受到阻礙。現在要解決的困難問題就是如何把錐伯弄到那個房屋中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並且走進一兩家酒店中去。他在最後一家酒店中,幾乎停留了半個鐘頭。他出來的時候,已是步履蹣跚,顯然他已醉得夠勁了。在我的前面恰好有一輛雙輪小馬車,於是他就招呼著坐了上去。我一路緊緊地跟著。我的馬的鼻子距離前面馬車的車夫的身體最多只有一碼遠。我們經①過了滑鐵盧大橋,在大街上跑了好幾英里路。可是,使我感到詫異的是,我們竟然又回到了他原來居住的地方。我想像不出,他回到那裏去究竟是想幹些什麼。但是,我還是跟了下去,在距離這所房屋大約一百碼的地方,我便把車子停了下來。他走進了這座房子,他的馬車也就走開了。請給我一杯水,我的嘴都說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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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時雙輪馬車的車夫坐在車的最後面。——譯者注
  我遞給他一杯水,他一飲而盡。
  他說:“這就好些了。好,我等了一刻鍾,或者還要久一點,突然房子裏面傳來一陣打架似的吵鬧聲。接著,大門忽然大開,出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錐伯,另一個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這個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小夥子一把抓住錐伯的衣領,當他們走到臺階邊的時候,他便用力一推,緊跟著又是一腳,把錐伯一直踹到了大街當中。他對著錐伯搖晃著手中的木棍大聲喝道:‘狗東西!我教訓教訓你,你竟敢污辱良家婦女!'他是那樣的怒不可遏,要不是這個壞蛋拖著兩條腿拚命地向街中逃去,我想,那小夥子一定要用棍子把他痛打一頓呢。錐伯一直跑到轉彎的地方,正好看見了我的馬車,於是招呼著我,一腳就跳上車來。他說:‘把我送到郝黎代旅館去。”
  “我一見他坐進了我的馬車,簡直喜出望外,我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我深怕就在這個千鈞一髮的當兒,我的血瘤要迸裂了。我慢慢地趕著馬車往前走,心中盤算著究竟該怎麼辦才妥善。我滿可以把他一直拉到鄉間去,在那荒涼無人的小路上,和他算一次總帳。我幾乎已經決定這麼辦的時候,他忽然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這時,他的酒癮又發作了,他叫我在一家大酒店外面停下來。他一面吩咐我等著他,一面走了進去。他在裏面一直呆到酒店收市,等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是爛醉如泥了,我知道,我已是勝券在握了。
  “你們不要以為我會冷不防一刀,把他結果就算了事。如果這樣做,只不過是死板板地執行嚴正的審判而已。但是,我不會那樣幹的。我早已決定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的話,他還可以有一線生機。當我在美洲流浪的那些日子裏,我幹過各種各樣的差事。我曾經一度做過'約克學院'實驗室的看門人和掃地工友。有一天,教授正在講解毒藥問題時,他把一種叫做生物鹼的東西給學生們看。這是他從一種南美洲土人製造毒箭的毒藥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毒藥毒性非常猛烈,只要沾著一點兒,立刻就能致人死命。我記住了那個放毒藥品子的所在,在他們走了以後,我就倒了一點出來。我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配藥能手,於是,我就把這些毒藥做成了一些易於溶解的小丸。我在每個盒子裏裝進一粒,同時再放進一粒樣子相同但是無毒的。我當時決定,只要一旦我能得手,這兩位先生就要每人分得一盒,讓他們每個人先吞服一粒,剩下的一粒就由我來吞服。這樣做,和槍口蒙上手帕射擊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而且還沒有響聲。從那一天氣,我就一直把這些裝著藥丸的盒子帶在身邊;現在到了我使用它們的時候了。
  “當時已經是午夜過後,快一點鐘的光景。這是一個起風苦雨的深夜。風刮得很厲害,大雨傾盆而下。外面雖然是一慘澹的景象,可是我的心裏卻是樂不可言,我高興得幾乎要大聲歡叫起來。諸位先生,如果你們之中哪一位曾經為著一件事朝思暮想,一直盼望了二十多年,一旦伸手可得,那麼,你們就會理解到我當時的心情了。我點燃了一支雪茄,噴著煙霧,借此安定我的緊張情緒。可是由於過分激動,我的手不住地在戰抖,太陽穴也突突地亂跳。當我趕著馬車前進時,我看見老約翰·費瑞厄和可愛的露茜在黑暗中瞧著我微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象我現在在這間屋子裏看見你們諸位一樣。一路之上,他們總是在我的前面,一邊一個地走在馬的兩旁,一直跟我來到布瑞克斯頓路的那所空宅。
  “到處看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淅瀝的雨聲之外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從車窗向車裏一瞧,只見錐伯蜷縮成一團,因酒醉而沉入夢鄉。我搖撼著他的臂膀說:‘該下車了。”
  “他說:‘好的,車夫。”
  “我想,他以為已經到了他剛才提到的那個旅館,因為他別的什麼話也沒有說,就走下車來,跟著我走進了空屋前的花園。這時,他還有點頭重腳輕,站立不穩。我不得不扶著他走,以免跌倒。我們走到門口時,我開了門,引著他走進了前屋。我敢向你們保證說,一路上,費瑞厄父女一直是在我們前面走著的。
  “黑得要命。'他一面說,一面亂跺著腳。
  “咱們馬上就有亮了,'我說著便擦燃了一根火柴,把我帶來的一支蠟燭點亮。我一面把臉轉向他,一面把蠟燭舉近了我的臉。我繼續說:‘好啦,伊瑙克·錐伯,你現在看看我是誰!”
  “他醉眼惺忪地盯著我瞧了半天。然後,我看見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了恐怖的神色,整個臉都痙攣起來,這說明他已認出我來了。他登時嚇得面如土色,晃晃蕩蕩地後退著。我還看見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到眉毛之上,他的牙齒也在上下相擊,格格作響。我看見了這副模樣,不禁靠在門上大笑不止。我早就知道,報仇是一件最痛快的事,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竟會有這樣的滋味。
  “我說:‘你這個狗東西!我把你一直從鹽湖城追到聖彼德堡,可是總是讓你逃脫了。現在你遊蕩的日子終於到頭了。因為,不是你就是我,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我說話的時候,他又向後退了幾步。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以為我是發狂了。那時,我確是和瘋子一樣,太陽穴上的血管象鐵匠揮舞著鐵錘似地跳動不止。我深信,當時若不是血從我的鼻孔中湧了出來,使我輕鬆一下的話,我的病也許就會發作品來了。
  “你說露茜·費瑞厄現在怎麼樣了?'我一面叫著,一面鎖上門,並且把鑰匙舉在他的眼前晃上幾晃,‘懲罰確實是來得太慢了,可是現在總算是讓你落網了。'我看到在我說話的時候,他那兩起怯懦的嘴唇戰抖著,他還想要求饒命。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這是毫無用處的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要謀殺我嗎?”
  “我回答說:‘談不上什麼謀殺不謀殺。殺死一隻瘋狗,能說是謀殺嗎?當你把我那可憐的愛人從她那被殘殺的父親身旁拖走的時候,當你把她搶到你的那個該死的、無恥的新房中去的時候,你可曾對她有過絲毫的憐憫?”
  “他叫道:‘殺死她父親的並不是我。”
  “但是,是你粉碎了她那顆純潔的心!'我厲聲喝道,一面把毒藥盒子送到他的面前,‘讓上帝給咱們裁決吧。揀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一粒可以獲生。你揀剩下的一粒我吃。讓咱們瞧瞧,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公道,或者咱們都是在碰運起。”
  “他嚇得躲到一邊,大喊大叫起來,哀求饒命。但是,我拔出刀來,直其他的咽喉,一直到地乖乖地吞下了一粒,我也吞下了剩下的一粒。我們面對面,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有一兩分鐘之久,等著瞧究竟誰死誰活。當他的臉上顯出痛苦表情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已吞下了毒藥。他當時的那副嘴臉我怎麼能夠忘記呢?我看見他那副形狀,不覺大笑起來,並且把露茜的結婚指環舉到他的眼前。可是這一切只是一會兒功夫,因為那種生物鹼的作用發揮得很快。一陣痛苦的痙攣使他的面目都扭曲變形了,他兩手向前伸著,搖晃著;接著就慘叫一聲,一頭倒在地板上了。我用腳把他翻轉過來,用手摸摸他的心口,心不跳了,他死了!
  “這時,血一直從我的鼻孔中往外流個不停,但是我並沒有在意。不知怎的,我靈機一動,便用血在牆上寫下了一個字。這也許是由於一種惡作劇的想法,打算把員警引入起途;因為當時我的心情確實是非常輕鬆愉快。我想起了,紐約曾發現過一個德國人被人謀殺的事件,在死者的身上寫著拉契這個字。當時報紙上曾經爭論過,認為這是秘密黨幹的。我當時想,這個使紐約人感到起朔迷離的字,可能也會使倫敦人困惑不解。於是,我就用手指蘸著我自己的血,在牆上找個合適地方寫下了這個字。後來,我就回到我的馬車那裏去了。我發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夜依然是風狂雨驟。我趕著馬車走了一段路以後,把手伸進經常放著露茜指環的衣袋裏一摸,忽然發覺指環不見了。我大吃一驚,因為這個東西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物了。我想,可能是在我彎身察看錐伯屍體時,把它掉下去的。於是,我又趕著馬車往回走。我把馬車停在附近的一條橫街上,大著膽子向那間屋子走去;因為我寧可冒著任何危險,也不願失去這只指環。我一走到那所房子,就和一個剛從那座房子裏出來的員警撞了個滿懷。我只好裝著酪酊大醉的樣子,以免引其他的疑心。
  “這就是伊瑙克·錐伯死時的情形。我以後要做的事,就是要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斯坦節遜,這樣我就可以替約翰·費瑞厄報仇雪恨了,我知道斯坦節遜當時正在郝黎代旅館裏。我在旅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可是他一直沒有露面。我想,大概是因為錐伯一去不返,所以使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斯坦節遜這個傢伙確實很狡猾,他一直是謹慎提防著的。但是,如果他認為只要呆在房裏不出來,就可以逃避我,那麼他就大錯特錯了。很快,我就弄清了他的臥室的窗戶。第二天清晨,我就利用旅館外面胡同裏放著的一張梯子,乘著曙色朦朧的當兒,一直爬進了他的房間裏去。我把他叫醒,對他說,很久以前他殺害過人,現在是他償命的時候了。我把錐伯死的情況講給他聽,並且要他同樣揀食一粒藥丸。他不願接受我給他的活命機會,他從床上跳了起來,直向我的咽喉起來。為了自衛起見,我就一刀刺進了他的心房。不管採用什麼辦法,結果都是一樣,因為老天爺決不會讓他那只罪惡的手,揀起那無毒的一粒的。
  “我還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了也好,因為我也快完了。事後我又趕了一兩天馬車,因為我想加把勁幹下去,積蓄起足夠的路費,好回美洲去。那天,我正停車在廣場上的時候,忽然有一個破衣襤衫的少年打聽是否有個叫傑弗遜·侯波的車夫,他說,貝克街號乙有位先生要雇他的車子。我一點也沒有懷疑就跟著來了。以後我所知道的事,就是這位年輕人用手銬輕輕地就把我的兩隻手給銬上了,銬的那麼乾淨俐落,倒是我生起少見的。諸位先生,這就是我的全部經歷。你們可以認為我是一個兇手,但是,我自己卻認為我跟你們一樣,是一個執法的法官。”
  他的故事講得這樣驚心動起,他的態度給人的印象又是這樣深刻,因此我們都靜悄悄地聽得出神。甚至連這兩位久經閱歷的職業偵探,也都聽得津津有味。他講完了以後,我們都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沈默了一會兒,只有雷斯垂德速記供詞的最後幾行時,鉛筆落紙的沙沙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福爾摩斯最後說道:“還有一點,我希望多知道一些。我登廣告以後,前來領取指環的你的那個同黨究竟是誰?”
  這個罪犯頑皮地對我的朋友擠了擠眼睛說:“我只能供出我自己的秘密。但是,我不願牽連別人。我看到你的廣告以後,我也想到這也許是個圈套,但也可能真是我所需要的那只指環。我的朋友自告奮勇願意來瞧一瞧。我想,你一定會承認,這件事他辦得很漂亮吧。”
  “一點也不錯。”福爾摩斯老老實實地說。
  這時警官正顏厲色地說道:“那麼,諸位先生,法律手續必須遵守。本星期四,這個罪犯將要提交法庭審訊,諸位先生屆時要出席。開庭以前,他交由我負責。”說時,就按了一下鈴,於是傑弗遜·侯波就被兩個看守帶走了。我的朋友和我也就離開了警察局,坐上馬車回貝克街去了。

十四 尾聲

  我們事先都接到了通知,要我們在本周星期四出庭。可是,到了星期四那天,再也用不著我們去作證了。一位更高級的法官已經受理了這個察件,傑弗遜·侯波已被傳喚到另一個法庭上去,對他進行一次極為公正的審判了。原來,就在他被捕的當天晚上,他的動脈血瘤就迸裂了。第二天早晨,發現他躺在監獄中的地板上死了。他的臉上流露著平靜的笑容,好象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回顧過去的年華並未虛度,報仇大業已經如願以償了。
  第二天傍晚,當我們閒談著這件事情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葛萊森和雷斯垂德知道這個人死了,他們一定要起得發瘋。這樣一來,他們自吹自擂的本錢不就完蛋了嗎?”
  我回答說:“我看不出,他們兩個人在捉拿兇手這件事上,究竟幹了多少工作。”
  我的夥伴尖酸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你到底做了些什麼,這倒不關緊要。要緊的是,你如何能夠使人相信你做了些什麼。”停了一會,他又輕鬆地說:“沒關係。不管怎樣,我也不會放過這件案子的。在我的記憶中,再沒有比這件案子更為精采的了。它雖然簡單,但是其中有幾點卻是值得深以為訓的。”
  “簡單!”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是的,的確是簡單。除此以外,很難用別的字眼來形容它。”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他看到我滿臉驚訝的神色,不覺微笑了起來。“你想,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只是經過一番尋常的推理,我居然在三天之內捉到了這個罪犯,這就證明案子實質上是非常簡單的了。”
  我說:“這倒是實在的。”
  “我已經對你說過,凡是異乎尋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麼阻礙,反而是一種線索。在解決這類問題時,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能夠用推理的方法,一層層地回溯推理。這是一種很有用的本領,而且也是很容易的,不過,人們在實踐中卻不常應用它。在日常生活中,向前推理的方法用處大些,因此人們也就往往容易忽略回溯推理這一層。如果說有五十個人能夠從事務的各個方面加以綜合推理的話,那麼,能夠用分析的方法推理的,不過是個把人而已。”
  我說:“說老實話,我還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很難指望你能夠弄得清楚。讓我試試看我是否能夠把它說得更明確一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把一系列的事實對他們說明以後,他們就能把可能的結果告訴你,他們能夠把這一系列事實在他們的腦子裏聯繫起來,通過思考,就能得出個什麼結果來了。但是,有少數的人,如果你把結果告訴了他們,他們就能通過他們內在的意識,推斷出所以產生出這種結果的各個步驟是什麼。這就是在我說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時,我所指的那種能力。”
  我說:“我明白了。”
  “現在這件案子就是一個例子,你只知道結果,其他一切必須全起你自己去發現了。好,現在讓我把我在這個案件中進行推理的各個不同步驟儘量向你說明一下吧。我從頭說起。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樣,我是步行到那座屋子去的。當時,我的思想中絲毫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我自然要先從檢查街道著手,就象我已經向你解釋過的一樣,我在街道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輛馬車車輪的痕跡。經過研究以後,我確定這個痕跡必定是夜間留下的。由於車輪之間距離較窄,因此我斷定這是一輛出租的四輪馬車,而不是自用馬車,因為倫敦市上通常所有出租的四輪馬車都要比自用馬車狹窄一些。
  “這就是我觀察所得的第一點。接著,我就慢慢地走上了花園中的小路。碰巧,這條小路是一條粘土路,它特別容易留下跡印。毫無疑問,在你看起來,這條小路只不過是一條被人踐踏得一塌糊塗的爛泥路而已。可是,在我這雙久經鍛煉的眼睛看來,小路上每個痕跡都是有它的意義的。偵探學所有各個部門中,再沒有比足跡學這一門藝術更重要而又最易被人忽略的了。幸而我對於這門科學一向是十分重視的;經過多次實踐以後,它已成為我的第二天性了。我看到了員警們的沉重的靴印,但是我也看到最初經過花園的那兩個人的足跡。他們的足跡,比其他人的在先,這一點是很容易說明的;因為從一些地方可以看出,他們的足印被後來人的足印踐踏,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樣我的第二個環節就構成了。這個環節告訴我,夜間來客一共有兩個,一個非常高大,這是我從他的步伐長度上推算出來的;另一個則是衣著入時,這是從他留下的小巧精緻的靴印上判斷出來的。
  “走進屋子以後,這個推斷立刻就得到了證實。那位穿著漂亮靴子的先生就躺在我的面前。如果這是一件謀殺案子的話,那麼那個大高個子就是兇手。死者身上沒有傷痕,但是從他臉上顯露出來緊張、激動的表情,卻使我深信在他臨死之前,他已料到他的命運如何了。假如是由於心臟病,或者其他突然發生的自然死亡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面容上也決不會現出那種緊張激動的表情的。我嗅了一下死者的嘴唇,嗅出有點酸味,因此我就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是被迫服毒而死的。此外,從他臉上那種忿恨和害怕的神情看來,我才說他是被迫的。我就是利用這種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假設的辦法,終於得到了這個結論,因為其他任何假設都不能和這些事實吻合。你不要以為這是聞所未聞的妙論。強迫服毒在犯罪年鑒中的記載,絕不是一件新聞,任何毒物學家都會立刻想到奧德薩的多爾斯基一案和茂姆培利耶的雷吐裏耶一案的。
  “現在要談談'為什麼'這個大問題了。謀殺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搶劫,因為死者身上一點東西也沒有短少。那麼,這是一件政治性案件呢,還是一件情殺案呢?這就是我當時面臨著的問題了。我的想法比較是起重後一個。因為在政治暗殺中,兇手一經得手,勢必立即逃走。可是這件謀殺案恰恰相反,幹得非常從容不起,而且兇手還在屋子裏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這就說明,他自始至終一直是在現場的。因此,這就一定是一件仇殺案,而不是什麼政治性的,只有仇殺案才需要採取這樣處心積慮的報復手段的。當牆上的血字被發現後,我對我自己的這個見解也就更加深信不疑了。這是故布疑陣,一望便知。等到發現指環以後,問題就算確定了。很明顯,兇手曾經利用這只指環使被害者回憶起某個已死的、或者是不在場的女人。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問過葛萊森,在他拍往克利夫蘭的電報中,是否問到錐伯過去的經歷中有過任何突出的問題沒有。你還可以記得,他當時回答說他沒有問題。
  “以後,我就開始把這間屋子進行了一番仔細的檢查。檢查結果,使我肯定認為兇手是個高個子,並且還發現了其他一些細節:例如印度雪茄煙,兇手的長指甲等等。因為屋中並沒有揪打的跡象,因此當時又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地板上的血跡是兇手在他激動的時候流的鼻血。我發覺,凡是有血跡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跡。除非是個血液旺盛的人,一般很少有人會在感情激動時這樣大量流血的。所以,我就大膽地認為,這個罪犯可能是個身強力壯的赤面人。後來事實果然證明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離開屋子以後,我就去做葛萊森疏忽未做的事了。我給克利夫蘭警察局長拍了一個電報,僅僅詢問有關伊瑙克·錐伯的婚姻問題,回電很明確。電報中說,錐伯曾經指控過一個叫做傑弗遜·侯波的舊日情敵,並且請求過法律保護,這個侯波目前正在歐洲。我當時就知道了,我已經掌握了這個秘密案件的線索了。剩下要做的就只是穩穩地捉住兇手了。
  “我當時心中早已斷定:和錐伯一同走進那個屋中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趕馬車的。
  “因為我從街道上的一些痕跡看出,拉車的馬曾經隨便行動過,如果有人駕禦,是不可能有這種情況的。趕車的人要是不在這個屋中,那麼,他又能到哪里去呢?還有一點,如果認為任何神經健全的人,會這樣在一個肯定會洩露他的秘密的第三者的面前進行一樁蓄謀已久的罪行,這也太荒謬可笑了。最後一點,如果一個人要想在倫敦城中到處跟蹤著另外一個人,除了做一個馬車夫外,難道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嗎?考慮了這些問題以後,我就得出這樣一個必然的結論來:傑弗遜·侯波這個人,必須到首都的出租馬車車夫當中去尋找。
  “如果他曾是馬車夫,就沒有理由使人相信他會就此不幹了。恰恰相反,從他那方面著想,突然改變工作反而更可能引僕人們對他的注意。他至少要在一段時間內,繼續搞他的這個行業。如果認為他現在用的是一個化名,這也是沒有道理的;在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的國家裏,他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呢?於是,我就把一些街頭流浪兒組成了我的一支偵查連隊,有步驟地派遣他們到倫敦城每家馬車廠去打聽,一直到他們找到了我所要找的這個人為止。他們幹的有多麼漂亮,我使用這支隊伍又是多麼迅速方便,這些你都還記得很清楚吧。至於謀殺斯坦節遜這一層,確實是一件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事件。但是,這些意外事件,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很難避免的。你已經知道,在這個事件裏,我找到了兩枚藥丸。我早就推想到一定會有這種東西存在的。你看,這件案子整個就是一條在邏輯上前後相連、毫無間斷的鏈條。”
  “真是妙極了!”我不禁叫了起來,“你的這些本領應當公佈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一下。你應當發表這個案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來替你發表。”
  “你願意怎樣辦,就怎麼辦吧,醫生,”他回答說,“你且看看這個!”他一面說著,一面遞給我一張報紙,“看看這個!”
  這是今天的一份《回聲報》,他指的那一段正是報導我們所說的這個案件的。
  報上這樣說:由於侯波這個人突然死去,社會人士因而失去了一件聳人聽聞的談論資料。侯波是謀殺伊瑙克·錐伯先生和約瑟夫·斯坦節遜先生的嫌疑犯。雖然我們從有關當局獲悉,這是一件由來已久的桃色糾紛犯罪案件,其中牽涉到愛情和摩門教等問題。但是這個案件的內幕實情,現在可能永遠不會揭曉了。據悉,兩個被害者年輕時曾經都是摩門教徒。已死的在押犯侯波,也是來自鹽湖城的。如果說這個案件並無其他作用的話,至少它可以極為突出地說明我方警探破案之神速,並且足以使一切外國人等引以為戒;他們還是在他們本國之內解決他們的糾紛為妙,最好不要把這些紛爭帶到不列顛的國土上來。破案神速之功完全歸於蘇格蘭場知名官員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兩位先生,這已經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據悉,兇手是在一位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家中被捕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作為一個私家偵探,在探案方面也表現了一定的才能,他在這樣的兩位導師教誨之下,想來必能獲得一定的成就。一般估計,這兩位官員將榮膺某種獎賞,作為對於他們勞績的表揚云云。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笑著說:“我開頭不是這樣對你說過嗎?這就是咱們對血字研究的全部結果:給他們掙來了褒獎!”
  我回答說:“不要緊,全部事實經過都記在我的筆記本裏,社會上一定會知道真情實況的。這個案子既已破了,你也就該感到心滿意足了,就象羅馬守財奴所說的那樣:
  
  笑駡由你,我自為之;
  家藏萬貫,唯我獨賞。”
Conan and Sherlock are my favourite
thx a lot babe~

u may post some english version next time
English version is a good idea, i want to see the writing of Conan

http://www.btzonebt.com/airways/viewthread.php?tid=172994&extra=page%3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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