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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雪山飛狐》

第二部《雪山飛狐》
第一章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后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划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中。
  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個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
  馬上乘客听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听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
  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奔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儿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須,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個富商模樣,听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將大雁卷了上來。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聲叫道:“啊!”三人听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
  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里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
  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
  四人齊聲呼哨,四匹馬噴气成霧,忽喇喇放蹄赶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气象。
  東方紅日甫從山后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
  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价的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云奇。
  天龍門掌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
  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龍劍”周云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馬已相距不遠。
  曹云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續奔馳。
  曹云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听得曹云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云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繩,那馬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云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無异。
  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什么話說?”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听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
  曹云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口气,說道:“也真難怪得他”。
  殷吉道:“阮師兄,你說什么?”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云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尋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師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筆杆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里來的?”那女郎道:“你們走后,我隨后跟來,奔到這里,忽然有一乘馬從后赶來,那馬好快,只一會儿就從我身旁掠過。
  馬上乘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里,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態,嬌艷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云大起,問道:“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那女郎道:“誰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女郎抬起頭來,道:“我怎會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沖口而道:“陶子安?”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
  曹云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云,叫道:“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說陶子安!”那女郎听他這么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將我殺了”。
  曹云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雙眉一揚,說道:“我愿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歎了一口气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處。
  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曹云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給她這么一說,再也發作不得,歎了一口气,說道:“你怎么又把他給的玩意儿當作寶貝似的?”誰說是他給的?我几時見過他來?”曹云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儿,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么?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愛這么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
  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韁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听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么樣子?”曹云奇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頭一鞭,曹云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說這金筆到底那里來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
  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曹云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涌,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气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气,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
  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
  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諒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气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
  二人雙騎,并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
  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机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陽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橫了一眼,說道:“去了這么久,見到甚么了?”曹云奇臉一紅,道:“沒見甚么”。
  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馬繩緩行。
  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
  忽听左首一聲馬嘶,曹云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后面,先藏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
  只見山坡邊几株樹上系著五匹馬,雪地里一行足印,筆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殷吉听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
  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計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系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里,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
  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
  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墮后丈餘,田青文与周云陽又在后數丈。
  曹云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
  一提气,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听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
  口中這么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听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后不遠,忙加快腳步,急沖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
  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后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勁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沖。
  這一沖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頭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赶了上來。
  殷吉見曹云奇這么一沖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游刃有餘,未盡全力,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儿考較老儿來著”。
  當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便分為南北兩宗。
  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重沈穩狠辣。
  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异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矯捷胜于猿猴,片刻之間,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餘。
  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
  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离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
  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气啦!”話一出口,如箭离弦般急沖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約有丈許,一提气,正要沖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功,果然在我之上”。
  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在后。
  兩人走到樹后,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后,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
  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后,時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适,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陽和青文卻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
  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
  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么難對付嗎?”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斗,小弟沒必胜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听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适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胜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于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當下不再說話。
  這時曹云奇已經赶到,再過一會,周云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后來了。
  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云奇和我各發毒錐,干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云陽与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后,再行上前”。
  四人听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
  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与周云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
  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
  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云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
  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么古怪來”。
  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离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
  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
  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幸逃得性命。
  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
  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個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曉?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
  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
  那滾在山溝里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練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机,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梁子。
  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
  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
  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里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
  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
  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听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
  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
  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
  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与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
  鋼邊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惊人。
  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
  陶百歲怒道:“甚么?”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里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
  陶百歲喝道:“又有甚么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
  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這里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儿,亦無不該”。
  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儿。
  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甚么?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
  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扑面打出。
  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扑進怀。
  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
  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
  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里性命相扑。
  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
  那和尚兀自戀戰。
  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靜智嚇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獻雙斗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鐵鞭碰鐵拐,當的一聲大響。
  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
  陶百歲与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斗雙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占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
  陶子安以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机殺了和尚。
  但鄭三娘也已瞧明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當下只守不攻,雙刀守得嚴密异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
  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
  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步,揮錘擊下,驀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激斗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
  他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听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与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鬢發,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劉元鶴單打獨斗已相形見絀,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扰,更是險象環生。
  斗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
  陶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斤斗,但左脅上終于被她刀鋒划了一個大口子。
  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
  但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戰,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胜,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向后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
  你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
  熊元獻心里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与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听總標頭的吩咐,听他如此說,各自向旁躍開。
  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斗得興發,哪里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
  靜智宛如未聞。
  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
  陶子安罵道:“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
  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扑過去。
  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几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一只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
  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与云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
  意思說六個人全傷。
  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云奇時,只見他雙眼盯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离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么,嘿嘿,自當雙手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
  熊元獻眯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几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
  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
  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點了點頭。
  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并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气的道:“言重了。
  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离了劉師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這盒儿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
  雙手前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
  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
  只听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气絕。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适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劉元鶴一听背后有人,顧不得与陶氏父子動手,躍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扑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側,怒喝:“干甚么?”三錐准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极快,竟然無机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
  左手五指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与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
  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陽挺劍奔向熊元獻。
  田青文的單劍与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
  曹云奇長劍閃動,不去斗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松開鐵盒,后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
  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云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
  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
  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
  鄭三娘适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盒儿,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斗陶百歲。
  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
  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云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
  只有劉元鶴卻与殷吉斗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舉刀向曹云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隨后急赶,只追出數步,斜刺里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娘從旁截住
  曹云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
  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御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
  曹云奇連變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后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几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
  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雙膝跪倒,指天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后万箭攢身,亂刀分尸!”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后來了人,急忙轉身,只听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給我口里放乾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
  曹云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舉刀招架。
  兩人斗了數合,雪地里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
  曹云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
  反手就是一劍。
  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并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里向曹云奇反劈過去。
  曹云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
  陶子安贊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跨下揮去。
  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云奇肩頭砍落。
  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异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后便跌。
  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
  呼的一聲,曹云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
  原來他們都挂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愿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
  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
  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云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
  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
  他嚇得臉無血色,忽听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微響,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又是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后退,正是偷襲良机,當即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
  幸得這一錐,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后跌。
  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准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刀上,當的一聲,單刀湯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听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准,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惊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只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适才所發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可。
  眾人惊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詭异,雙眼布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
  那僧人從怀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里,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
  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
  從怀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
  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斗,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作個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
  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
  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語气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
  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听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來:“甚么真凶假凶?這里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話。
  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他?”曹云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鋼鞭猛然反激回去。
  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拍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后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詫异,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么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气。
  不錯,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
  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
  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儿可就難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气好生難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
  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适才的浴血惡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丑陋,說話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
  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了”。
  說罷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气啊,他媽的好福气”。
  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几句話,斗然間身形幌動,隨后追去。
  只見他在雪地里縱跳疾奔,身法极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盡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
  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出,搭上了他左腕。
  這一來,他一只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
  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
  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甚么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听,但听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气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陽”。
  曹云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
  挺劍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赶去,只赶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
  他雖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被握,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松半點。
  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說得上發足踢敵?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云陽与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里滾來滾去。
  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潑婦當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陽背心,提了起來。
  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
  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將周云陽放在地下,這才松了劉元鶴的手腕。
  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還來得及去扰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后。
  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里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
  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云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
  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云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5-28 at 02:21 AM ]
第二章

  眾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涼气,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雖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說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這陡峰的絕頂之上,難道還會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一座大松林。
  林中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
  這座松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腳下。
  眾人仰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惊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眼前滿峰是雪,若是冒險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
  只听一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眾人浪跡江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膽怯。
  那老僧從怀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幌火摺點著了。
  嗤的一聲輕響,火箭沖天而起,放出一道藍煙,久久不散。
  眾人知道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訊號,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么久,卻是极為罕見。
  眾人仰望峰頂,察看有何動靜。
  過了片刻,只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迅速异常的滑了下來,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籃。
  籃上系著竹索,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在眾人面前,停住不動。
  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個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眾人均想:“這和尚武功极高,說話卻恁地粗魯無聊”。
  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須不好看”。
  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師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寵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見于顏色,當下跨進籃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搖了几下。
  只覺籃子幌動,登時向峰頂升了上去。
  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御風、騰云駕霧一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
  籃到峰頂,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見山下眾人已縮成了小點,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其實壁立千仞,卻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當即閉眼,不敢再看。
  約莫一盞茶時分,籃子升到了峰頂。
  曹云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來。
  只見山峰旁好大三個絞盤,互以竹索牽連,三盤互絞,升降竹籃,十餘名壯漢扳動三個絞盤,又將籃子放了下去。
  籃子上下數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頂。
  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才趨前躬身行禮。
  那老僧笑道:“和尚沒通知主人,就帶了几個朋友來吃白食了。
  哈哈!”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歡迎”。
  眾人心道:“原來這老僧叫做寶樹”。
  但見那漢子團團向眾人做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沒能恭迎嘉賓,請各位英雄恕罪”。
  眾人急忙還禮,心中各自納罕:“這人身居雪峰絕頂,衣衫單薄,卻沒絲毫怕冷的模樣,自然是內功不弱。
  可是听他語气,卻是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寶樹臉上微有訝色,問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這當口還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門,到宁古塔去了”。
  寶樹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寶樹道:“但說無妨”。
  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只怕到時敵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
  眾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嚇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輩,二十年來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
  為了這七個字外號,不知給他招來多少強仇,樹上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論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好手,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里。
  近十年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听到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無人親見,也只是將信將疑。
  這時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間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時都感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為人又是嫉惡如仇,若是有誰干了不端行徑,他不知道便罷,只要給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門來理會,作惡之人,輕則損折一手一足,重則殞命,決然逃遁不了。
  上山這多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事,猛然間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寶樹微微一笑,說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用得著這等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穩操胜券。
  但听說那飛狐确是凶狡無比。
  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几個幫手,也免得讓那飛狐走了”。
  眾人又各尋思:“雪山飛狐又是甚么厲害角色?”寶樹和那漢子說著話,當先而行,轉過了几株雪松。
  只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眾人進了大門,走過一道長廊,來到前廳。
  那廳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
  廳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對聯,寫著廿二個大字:不來遼東大言天下無敵手邂逅冀北方信世間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鳳深慚昔年狂言醉后涂鴉”。
  眾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對聯上的字是甚么意思,似乎這苗人鳳對自己的外號感到慚愧。
  每個字都深入木里,當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寶樹臉色微變,說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
  那長頸漢子道:“是!我們庄主跟苗大俠已相交數十年”。
  寶樹“哦”了一聲。
  劉元鶴一顆心更是怦怦跳動,暗道:“來到苗人鳳朋友的家里啦。
  我這條老命看來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間,兩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別坐下,那名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
  寶樹說道:“這金面佛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也太過狂妄。
  瞧這副對聯,他自己也知錯了”。
  那長頸漢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這是苗大俠自謙。
  其實若不是太累贅了些,苗大俠這外號之上,只怕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字”。
  寶樹哼了一聲,冷笑道:“嘿!佛經上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稱『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稱獨尊』,這句話跟『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倒配得上對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
  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說道:“貴客放尊重些”。
  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漢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貴客須不方便”。
  曹云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也是血肉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道:“小人見識鄙陋,不明世事。
  只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
  曹云奇听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沖,心想:“我是一派掌門,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當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漢子道:“這個豈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
  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彈。
  他手中正拿著茶碗,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俯身一抄,已將茶碗接住,道:“貴客小心了”。
  曹云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
  那漢子自行將茶碗放在几上。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向那長頸漢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那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藏派玄冥子道長、昆侖山靈清居士、河南太极門蔣老拳師這几位,日內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師第一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豈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
  這些人自己雖大都未見過面,卻都素來聞名,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是遠而避之的為妙;兼之自己遠來相助,主人卻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說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還有辦不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會,和眾家英雄聚聚。
  興漢丐幫的范幫主也要來”。
  寶樹一凜,道:“范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听說他不約幫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飛狐孤身來犯,而這里主人布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与丐幫范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用著對他如此大動干戈。
  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當時主人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來丐幫素來与朝廷作對,在幫名上加上“興漢”二字,稱為“興漢丐幫”,顯是有反清之意。
  上個月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將范幫主擒住關入天牢。
  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
  劉元鶴自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
  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寶樹見劉元鶴听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問道:“劉大人識得范幫主么?”劉元鶴忙道:“不識。
  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響當當的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曾以『龍爪擒拿手』抓死過兩頭猛虎”。
  寶樹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結下了甚么梁子?”那漢子道:“主人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
  說話之間,僮仆奉上飯酒,在這雪山絕頂,居然肴精酒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各位多飲几杯”。
  眾人謝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獻与周云陽各自摩拳擦掌,陶百歲對鄭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雖然共桌飲食,卻是各怀心病。
  只有寶樹言笑自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滿嘴粗言穢語,那里像個出家人的模樣?酒過數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盤熱气騰騰的饅頭,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餓了,見到饅頭,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聲響,眾人一齊抬頭,只見一枚火箭橫過天空,射到高處,微微一頓,忽然炸了開來,火花四濺,原來是個彩色繽紛的煙花,緩緩散開,隱約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
  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到了”。
  眾人盡皆變色。
  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頭忽然來到,此間一切,全仗大師主持”。
  寶樹道:“有我呢,你不用慌。
  便請他上來吧”。
  那漢子躊躇道:“小的有話不敢說”。
  寶樹道:“但說無妨”。
  那漢子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
  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并不在家”。
  寶樹說:“你吊他上來,我會對付”。
  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動了主母,小的沒臉來見主人”。
  寶樹臉一沉,說道:“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么?”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道:“小的不敢”。
  寶樹道:“你讓他上來就是”。
  那漢子無奈,只得應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說了几句話,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護主母。
  寶樹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
  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的一聲開了。
  眾人停盞不飲,凝目望著大門,卻見門中并肩進來兩名僮儿。
  這兩名僮儿一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背上各負一柄長劍。
  這兩人眉目如畫,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只是走在右邊那僮儿的劍柄斜在右肩,另一個僮儿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眾人見了這兩個僮儿的模樣,都感愕然,心中卻均是一寬,本以為來的是那窮凶极惡的“雪山飛狐”,那知卻是兩個小小孩童。
  待這兩人走近,只見兩人每根小辮儿上各系一顆明珠,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大小,發出淡淡光彩。
  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綠林,識別寶物的眼光均高,一見四顆大珠,都是怦然心動:“這四顆寶珠可貴重得很哪,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也是難得之极。
  就算是大富大貴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兩個僮儿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僮儿高舉拜盒。
  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
  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取出一看,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謹拜。
  雪峰之會,謹于今日午時踐約”。
  字跡甚是雄勁挺拔。
  寶樹見了“胡斐”兩字,心中一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而成”。
  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邊那僮儿道:“主人說午時准到,因孔賢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
  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
  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問道:“你們是雙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
  說著行了一禮,轉身便出。
  那長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
  右邊那童子道:“多謝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
  田青文從果盤里取了些果子,遞給兩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
  左邊那僮儿接了,道:“多謝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見田青文對兩人神態親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負長劍,難道你們也會劍術么?”兩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齊聲道:“小的不會”。
  曹云奇喝道:“那么裝模作樣的背著劍干么?給我留下了”。
  伸出雙手,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
  兩個僮儿絕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他們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見刷刷兩聲,眾人眼前青光閃動,兩柄長劍脫鞘而出,都已被他搶在手中。
  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兩個小……”第五字未出口,兩個僮儿一齊縱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頸中。
  兩人同時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雙腳被兩人一出左腳、一出右腳的一勾,登時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個斤斗,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
  他奪劍固快,這一交摔得更快,眾人一愕之下,兩僮向前扑上,要奪回他手中長劍,曹云奇豈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備,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縱起,雙劍豎立,要將兩僮嚇退。
  不料兩僮一縱,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頸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無分別,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還可說是給兩僮攻其無備,這第二交卻摔得更重。
  他是天龍門的掌門,正當年富力壯,兩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臉上如何下得來?狂怒之下,殺心頓起,人未縱起,左劍下垂,右劍突然橫劈,要將兩個僮儿立斃劍下。
  田青文見他這一招式本門中的殺手“二郎擔山”,招數狠辣,即令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也難以招架,眼見這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師哥,休下殺招”。
  曹云奇揮劍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雖素來听從這師妹的言語,但招已遞出,急切間收劍不及,當下腕力一沉,心想在兩個小子胸口留個記號也就罷了。
  那知左邊的僮儿忽從他腋下鑽到右邊,右邊的僮儿卻鑽到了左邊。
  他一劍登時削空,正要收招再發,突覺兩旁人影閃動,兩個小小的身軀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過兩次苦頭,可是長劍在外,倏忽間難以回刺,眼見這怪招又來,仍是無法拆架閃避,當即雙劍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聲“去!”兩掌上各用了十成力,兩個僮儿只要給掌緣掃上了,也非得受傷不可。
  突見人影一閃,兩個僮儿忽然不見,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左僮矮身竄到右邊,右僮矮身竄到左邊,眼睛一花,項頸又被兩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勁向后急仰,存心要將兩僮向后甩跌出去。
  勁力剛一甩出,斗覺頸上兩只小手忽然放開,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勁站直,卻已不及,兩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雙腳后跟向前一挑。
  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兩人這一挑,大罵“直娘賊”聲中,騰的一下,仰天一交。
  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斷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竟又仰跌。
  周云陽搶步上前,伸手扶起。
  兩個僮儿已乘机拾起長劍。
  曹云奇本是紫膛臉皮,這時气得紫中發黑,拔出腰中佩劍,一招“白虹貫日”,呼的一聲,逕向左僮刺去。
  周云陽見師兄接連三番的摔跌,知道兩個僮儿年紀雖幼,卻是极不好斗,對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虧,當下跟著出劍,向右僮發招。
  左僮向右僮使個眼色,兩人舉劍架開,突然同時躍后三步。
  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來下書,并沒得罪這兩位,為甚么定要打架?”寶樹微微一笑,說道:“這兩位要考較一下你們的功夫,并無惡意。
  你們就陪著練練”。
  左僮道:“如此請爺們指點”。
  兩人雙劍起處,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這庄子中佣仆婢女,個個都會武功,听說對方兩個下書的僮儿在廳上与人動手,紛紛走出來,站在廊下觀斗。
  只見一個僮儿左手持劍,另一個右手持劍,兩人進退趨避,簡直便是一人,雙劍連環進擊,緊密無比。
  看來兩人自小起始學劍,就是練這門雙劍合璧的劍術。
  難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劍,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靈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師兄弟二人連變劍招,始終奈何不了兩個孩子。
  轉眼間斗了數十合,曹周二人雖無敗象,卻也半點占不到上風。
  阮士中心中焦躁,細看二僮武術家數,也不過是一路少林派的達摩劍法,毫無出奇之處,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后顧之憂,守御的絕回攻之念,不論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雙肉掌可以奪下二僮兵刃,眼見兩個師侄久斗不下,天龍北宗的威名搖搖欲墜。
  當即喝道:“兩個孩子果然了得。
  云奇、云陽退下,老夫跟他們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師叔叫喚,答應一聲,要待退開,那知二僮出劍突快,頃刻之間,雙劍俱是進手招數。
  曹周只得揮劍擋架,但二僮一劍跟著一劍,綿綿不盡,擋開了第一劍,第二劍又不得不擋,十餘招過去,竟爾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應兩位師兄下來,讓阮師叔制住這兩個小娃娃。
  阮師叔武功何等厲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辮子”。
  挺劍上前,叫道:“兩位師哥下來”。
  她見左僮正向曹云奇接連進攻,當即揮劍架開他的一劍,豈知這僮儿第二劍出招時竟是一劍雙擊,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
  田青文只得招架,這一來,她接替不下師兄,反而連自己也給纏上了。
  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龍北宗劍術向來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還斗不過兩個小小孩童,江湖上傳言開去,天龍北宗顏面何存?”想到此處,出手加重。
  右僮見長兄受逼,回劍向曹云奇刺去。
  曹云奇轉身擋開,左僮已發劍攻向周云陽。
  二人在倏忽之間調了對手,這一下轉換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觀眾人不自禁的齊聲喝采。
  殷吉低聲道:“阮師兄,還是你上去。
  他們三個胜不了”。
  阮士中點點頭,勒了勒腰帶。
  叫道:“讓我來玩玩”。
  一縱身,已欺到右僮身邊,左指點他肩頭“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逕來奪劍。
  旁人見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為這僮儿擔心,卻見劍光閃動,左僮的劍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奪劍,又想左僮有周云陽敵住,并未想到他會忽施偷襲,只听田青文急叫:“師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閃避,卻听嗤的一聲,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左僮叫道:“這位爺小心了”。
  看來他還是有心相讓。
  阮士中心頭一躁,面紅過耳,但他久經大敵,适才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當下不敢冒進,展開大擒拿手法,鎖、錯、閉、分,尋瑕抵隙,來奪二僮手中兵刃。
  他在這雙肉掌上下了數十年苦功,施展開來果然不同尋常。
  但說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敵之時,二僮并未占到上風,現下加多阮田二人,卻仍然是斗了個旗鼓相當。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連枝,若是北宗折了銳气,我南宗也無光采。
  今日之局,縱讓旁人說個以多胜少,總也比落敗好些”。
  長劍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搶入圈子,劍鋒卻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又來了一個”。
  橫劍回指,點向他的手腕。
  殷吉一凜,心道:“這兩個孩儿連環救應,果已練得出神入化”。
  手腕一沉,避開了這一劍。
  避開這一劍并不為難,但他攻向左僮的劍勢,卻也因此而卸。
  大廳上六柄長劍、一對肉掌,打得呼呼風響,一斗數十合,仍是個不胜不敗之局。
  陶子安見田青文臉現紅暈,連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來替你”。
  當即揮刀上前。
  曹云奇喝道:“誰要你討好!”長劍擋開右僮刺來劍招,左手握拳,卻往陶子安鼻上擊去。
  陶子安一笑,滑開三步,繞到了左僮身后。
  他雖腿上負傷,刀法仍是极為精妙,但二僮的劍術怪异無比,敵人愈眾,竟似威力相應而增。
  陶子安既須防備曹云奇襲擊,又得對付二僮出其不意遞來的劍招,竟爾鬧了個手忙腳亂。
  陶百歲慢慢走近,提著鋼鞭保護儿子。
  刀光劍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劍向陶子安劈去。
  陶百歲怒吼一聲,揮鞭架開,跟著向曹云奇進招。
  旁觀眾人見戰局變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稱奇。
  熊元獻當阮士中下場時見他將鐵盒放在怀內,心想不如上前助戰,混水摸魚,乘机下手,搶奪鐵盒也好,殺了陶氏父子報仇也好,當下叫道:“好熱鬧啊,劉師兄,咱哥儿倆也上!”劉元鶴与他自小同在師門,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喚,已明其意,雙拐擺動,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這許多敵手各有圖謀,見劉元鶴、熊元獻加入戰團,竟爾先發制人,出劍向兩人直攻,雙僮劍術雖精,但以二敵九,本來無論如何非敗不可,只是九個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數,倒是攻敵者少,互相牽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見劉熊二人手上与雙僮相斗,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師叔,留神鐵盒”。
  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尋思:“我等九個大人,還打不倒兩個小孩,今日可算是丟足了臉若是鐵盒再失,以后更難做人了”。
  微一疏神,只覺一股勁風掠面而過,原來是右僮架開曹云奇、周云陽的雙劍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劍。
  阮士中心中一凜,暗道:“左右是沒了臉面”。
  斜身側閃,手腕翻處,已將長劍拔在手里。
  這九人之中,論到武功原是屬他為首。
  這時將天龍劍法使將開來,只听叮當數響,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開去。
  殷吉護住門戶,退在后面,乘机觀摩北宗劍術的秘奧。
  阮士中見眾人漸漸退開,自己身旁空了數尺,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精神一振,踏前兩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當頭疾劈下去。
  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長劍正与劉元鶴鐵拐相交,忽見劍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響,小辮上的一顆明珠已被利劍削為兩半,跌在地下。
  雙僮同時變色。
  右僮叫了聲:“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聲來。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見眼前白影幌動,雙僮交叉移位,叮叮數響,周云陽与熊元獻的兵刃已被削斷。
  兩人大惊之下,急忙躍出圈子,但見雙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帳”。
  右手匕首翻處,叮叮兩響,又已將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長劍削斷,原來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寶劍。
  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聲,左脅被匕首划過,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
  右僮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
  這時他雙刃在手,劍法大异。
  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時瞧不清他的劍路,但覺那匕首刺過來時寒气迫人,不敢以劍相碰,只得不住退后。
  右僮不理旁人,著著進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將餘敵盡數接過,讓兄弟与阮士中單打獨斗,拆了數招,陶百歲的鋼鞭又被削斷一截。
  劉元鶴、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繞著圈子游斗。
  殷吉、曹云奇、周云陽、田青文四人見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無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來三人手中兵刃已斷,二來也闖不過左僮那一關。
  寶樹在旁瞧著雙僮劍法,心中暗暗稱奇,初時見雙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劍術也只平平,但當敵手漸多,雙僮劍上威力竟跟著強增。
  此時亮出匕首,情勢更是大變。
  左僮長劍連幌,逼得敵對眾人手忙腳亂,轉眼間陶子安与劉元鶴的兵刃又被削斷。
  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顯然并非她功夫獨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贈果子之情,手下容讓。
  阮士中背靠牆角,負隅力戰,只見右僮長劍逕刺自己前胸,當下應以一招“騰蛟起鳳”。
  這是一招洗勢。
  劍訣有云:“高來洗,低來擊,里來掩,外來抹,中來刺”。
  這“洗、擊、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劍術共通的要訣。
  阮士中見敵劍高刺,以“洗”字訣相應,原本不錯,那知雙劍相交,突覺手腕一沉,己劍被敵劍直壓下去。
  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劍術雖精,腕力豈有我強?”當下運勁反擊。
  右僮右手劍一縮,左手匕首倏地揮出,當的一聲,將他長劍削為兩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
  右僮低頭閃開,長劍左右疾刺,將他封閉于屋角,出來不得。
  殷吉、曹云奇、周云陽齊聲大叫,暗器紛紛出手。
  左僮竄高躍低、右手連揮,將十多枚毒龍錐盡數接去。
  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一個小小网兜,專接敵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拳腳功夫仍极厲害,他是江湖老手,雖敗不亂,當下以一雙肉掌沈著應敵,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掃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時就給割了下來。
  他最怕的還不是對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實在太過鋒利,當下只有竭力閃避,不敢出手還招。
  右僮不住叫道:“賠我的珠儿,賠我的珠儿”。
  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個愿意賠珠,可是一來無珠可賠,二來這臉上又如何下得來?寶樹見局勢极是尷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當真惱了,一匕首就會在阮士中胸膛上刺個透明窟窿。
  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豈能讓對頭的僮仆欺辱?只是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怪异,單獨而論,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連劉元鶴、陶百歲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聯手,竟是遇強愈強,自己若是插手,一個應付不了,豈非自取其辱?當他沈吟難決之時,阮士中處境已更加狼狽。
  但見他衣衫碎裂,滿臉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長劍割了一條條傷痕。
  他几次險些儿要脫口求饒,終于強行忍住。
  右僮只叫:“你賠不賠我珠儿?”那長頸仆人走到寶樹身邊,低聲道:“大師,請你出手打發了兩個小娃娃”。
  寶樹“嗯”了一聲,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聲響,雪峰外一道藍焰沖天而起。
  那長頸仆人知是主人所約的幫手到了,心中大喜:“這和尚先把話儿說滿了,事到臨頭卻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門去,放籃迎賓。
第三章

  這長頸漢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練。
  他見竹籃吊到山腰,便探頭下望,要瞧來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几堆東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臨近,見是几只箱籠,另有些花盆、香爐之屬,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隙。
  于管家不禁大奇:“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二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
  兩個四十來歲,都是仆婦打扮。
  另一個十五六歲年紀,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儿,看模樣是個丫鬟。
  她不等竹籃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頭頸長,我听人說過的”。
  一口京片子,聲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別人說他頭頸,但見她滿臉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點了點頭。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媽,小姐吃她奶長大的。
  這位是韓嬸子,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
  你快放吊籃去接小姐上來”。
  于管家待要詢問是誰家的小姐,琴儿卻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狸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閒著,說道:“這山峰真高,唉,山頂上沒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
  于大哥,你整天在這里住,不气悶嗎?”于管家眉頭一皺,心道:“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卻從那里鑽出這門子羅唆個沒完沒了的人家來?”問道:“你家貴姓?是我們親戚么?”琴儿說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見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卻連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說我叫琴儿,擔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別亂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卻見她俯身抱起一只小貓,原來她最后几句話是跟貓儿說的。
  于管家幫她把吊籃中的物事取了出來。
  琴儿說道:“啊唷,你別弄亂了!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書,這樣倒過來,書就亂啦。
  唉,唉,不行。
  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气。
  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當晚就要謝了”。
  于管家忙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盆蘭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聲音甚是怪异。
  他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雙掌橫胸,擺了迎敵的架式,卻見吟詩的是架上那頭白鸚鵡。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
  那奶媽卻說要先開箱子,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鑰匙,開箱子,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廳上激斗情勢,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當下向一名仆人囑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進廳去。
  他出外迎賓,去了好一陣子,廳上相斗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為狼狽,左腳鞋子已然跌落,頭上本來盤著的辮子也給割去了半截,頭發散了開來。
  曹云奇、殷吉、周云陽等已從庄上佣仆處借得兵刃,數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終被左僮攔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遠。
  劉元鶴等本想乘机劫奪鐵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虧,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卻兀自不服气,眼見雙僮手上招數實在并不怎么出奇,內力修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過仗著兩把鋒利絕倫的匕首,一套攻守呼應的劍法,竟將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縛手縛腳。
  于管家看了一會,心想:“主人出門之時,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給我,現下賓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顏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這姓阮的”。
  當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當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轉回大廳,再看了看雙僮的招式,叫道:“兩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們玉筆山庄可要無禮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們來下書,又沒叫我們跟人打架。
  他只要賠了我的珠儿,我們馬上就饒他了”。
  說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劍,阮士中左肩又給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話,只听背后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啊喲,別打架,別打架!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
  這几句話聲音不響,可是嬌柔無倫,听在耳里,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過頭去。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膚光胜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臉上轉了几轉。
  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极,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气。
  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間与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個世界,不自禁的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懾,各似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兩個僮儿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叮叮當當一陣響,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
  那少女道:“兩個小兄弟別胡鬧啦,把人家身上傷成這個樣子,可有多難看”。
  右僮道:“他不肯賠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邊明珠,哭喪著臉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賠”。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過一看,道:“啊,這珠儿當真好,我也賠不起。
  這樣吧,琴儿,”回頭對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對玉馬儿來,給了這兩個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說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這么小气。
  你瞧兩個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兩僮對望一眼,只見琴儿打開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對錦囊交給少女。
  那少女解開一只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馬,馬口里有絲絛為韁。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帶上,又把另一只錦囊中所裝的玉馬遞給了左僮。
  左僮請安道謝,接在手里,只見那玉馬晶光瑩洁,刻工精致异常,馬作奔躍之狀,形体雖小,卻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只是不明那少女來歷,心下一時未決,不知是否該當受此重禮。
  右僮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儿,說道:“我這顆是夜明寶珠,和哥哥的是一對儿。
  就算有玉馬,總是不齊全啦!”說著十分懊惱。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已知這對雙生兄弟相親相愛,毀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將兩人飾物弄成异樣,配不成對,當下拿起玉馬,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將半邊珠儿嵌在玉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馬晚上兩眼放光,豈不好看?”左僮大喜,從辮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兩半,說道:“兄弟,咱倆的珠儿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連連道謝,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道:“行啦,你老別生气”。
  阮士中滿身血污,心中惱怒异常,卻又不敢出聲訾罵。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謝姑娘厚賜。
  請問姑娘尊姓,主人問起,好有對答”。
  你家主人是誰?”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時臉上變色,道:“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僮”。
  兩僮一齊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緩緩說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問起,就說這對玉馬是金面佛苗爺的女儿給的!”此言一出,群豪無不動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這樣一個嬌柔見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門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俠之女。
  雙僮對望一眼,齊把玉馬放在几上,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語。
  琴儿歡天喜地的收起玉馬,說道:“小姐,這兩個孩儿不識好歹,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他們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別多說啦,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摻”。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朗聲說道:”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謝。
  家嚴托福安康。
  請問大師上下?”寶樹微笑道:“老衲寶樹。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蘭,听了這話頓然臉上一紅,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亂跟人說得的?”當下不答問話,說道:“各位請寬坐,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
  說著向群豪斂衽行禮。
  眾人震于她父親的名頭,那敢有絲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還禮,均想:“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當真難得”。
  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這才入內。
  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名家丁仆婦,抬著舖蓋箱籠等物,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歲、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定然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勢必動手行劫,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傷他,每道傷口都只淺淺的划破皮肉,并無大礙。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
  阮士中撕開左胸衣襟,讓她裹傷,忽然間當啷一響,那只鐵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約而同的一齊躍起,伸手都來搶奪。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個圈子,擋開眾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剛触到盒面,突覺一股大力在肩頭一撞,身不由主的跌開數步,待得拿樁站定,抬起頭來,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只眼睜睜的望著他,沒人敢開口說話。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師,這只盒子是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請你還來”。
  寶樹笑道:“你說這是貴派鎮門之寶,那么盒中是何寶物,寶物是何來歷,你既是天龍掌門,就該知道。
  只須說得明白,就拿去罷!”說著雙手托了鐵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滿臉通紅,雙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縮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來他只見師父對鐵盒十分珍視,守藏嚴密,卻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別說寶物來歷,連是什么寶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雖是天龍門的前輩高手,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
  周云陽忽道:“我們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寶刀”。
  他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來不得師父寵愛,為人又非干練,突然說出這句話來,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別胡說八道”。
  那知寶樹卻道:“不錯,是一柄寶刀。
  你可知這口刀原來是誰的?怎么落入天龍門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陽居然一語中的,無不大為詫异,一齊注目,等他再說。
  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隨即又轉青色,悻悻的道:“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誰得了寶刀,誰就做掌門”。
  殷吉接口道:“不錯。
  這是本門寶刀,南北兩宗輪流掌管”。
  寶樹搖頭道:“不對,不對!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
  周云陽道:“難道你就知道了?”寶樹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飛狐与此間庄主的爭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間若不是有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龍群豪、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來也想劫奪這盒中寶刀。
  我們今日身陷絕地,那可是有死無生了”。
  眾人想到此處,只听刷的一聲,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陣響聲過去,群豪已各執兵刃將寶樹圍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雙僮削斷了的,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里。
  寶樹在人從中緩緩轉了個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動手么?”群豪怒目而視,無人接口。
  這時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寶樹雖然胡子花白,臉有皺紋,但雙目炯炯,年紀其實也不甚大。
  劉元鶴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齊上,先殺老和尚。
  咱們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覺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群豪都感在這山庄中坐立不安,劉元鶴的話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門外砰的一聲巨響,似是開了一炮。
  眾人愕然相顧。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從外奔進,臉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飛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都給人家毀了”。
  眾人嚇了一跳,七張八嘴的問道:“那怎么會?”“沒第二條索儿了么?”有沒別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這條長索,小人一時不察,竟然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僮儿毀了”。
  寶樹變色道:“怎么毀的?”于管家道:“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小鬼頭下峰,都進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聲,搶出去看時,見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這兩個天殺的小鬼在絞盤中放了炸藥,將藥引通下山峰,點了火燒上來的”。
  眾人一呆,紛紛搶出門去,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滿地。
  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無人死傷。
  殷吉問寶樹道:“大師,飛狐此舉有何用意?”寶樹道:“那有什么難猜?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
  殷吉道:“咱們跟他無怨無仇”。
  寶樹道:“他可与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說,鐵盒在你們手里,那就是跟他結上了梁子”。
  殷吉道:“飛狐也要這鐵盒?”寶樹道:“可不是嗎?”眾人一想到兩個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僮儿已是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說了”。
  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
  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說道:“大師,那雪山飛狐要把咱們都困死在這儿?”寶樹沉著臉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條船,得想個法儿下峰”。
  苗若蘭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內就會上來,自能就咱們下去”。
  眾人一想,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儿在此,他豈能袖手不顧?不由得頓感寬心。
  只有劉元鶴暗暗搖頭,卻也不便明言。
  寶樹道:“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但這雪峰几百丈高,一時之間怎能上來?”苗若蘭道:“既有人能上來建了庄子,我爹爹怎會上不來?”寶樹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來不難。
  這時候正當嚴寒,要待雪消,少說也得三個月。
  管家,這山上貯備了几個月糧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后日能回。
  此間所貯備糧食本來還可用得二十多天,現下添了各位賓客与苗小姐帶來的仆婦使女,算來只有十日之糧了”。
  眾人臉上變色,默然不語,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們慢慢從山峰上溜下去……”只說了半句話,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這山峰陡峭無比,只怕溜不到兩三丈,立時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齊瞧著他,均想:“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見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脹紅了臉。
  苗若蘭道:“若是大家終于不免餓死,也得知道個緣由。
  大師,到底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間主人這生忌憚?這鐵盒又有什么干系?”這一問代眾人說出了心頭之話。
  群豪舍命爭奪鐵盒,有人還因此喪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寶之外,沒一個說得出原委,當下一齊望著寶樹,盼他解釋。
  寶樹道:“好,事已至此,急也無用。
  大家開誠布公說個明白,齊心合力,也許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殘殺,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飛狐的奸計”。
  群豪轟然稱是,團團坐下。
  此時山上寒气漸增,于管家命人在爐中加柴添火。
  各人靜听寶樹說話。
  寶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先贊聲:“好茶!”這才說道:“此事當真說來話長。
  咱們先看看盒中的寶刀可好?”眾人齊聲叫好。
  寶樹將鐵盒遞給曹云奇,說道:“閣下是天龍北宗掌門,請打開給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從盒中射出短箭,傷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么暗器,雙手將盒子接過,卻不敢去揭盒蓋。
  寶樹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語不發。
  眾人見盒上生滿了鐵銹,斑斕駁雜,腐蝕凹凹凸凸,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卻也不見有何异處。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動手開盒,豈不較陶子安這賊小覷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蓋。
  那知一揭之下,盒蓋紋絲不動,凝目察看,盒上并無鎖孔紐絆,不知何以竟揭它不開,當下雙手加勁,那鐵盒宛似用一塊整鐵鑄成,全無動靜。
  田青文見他脹的滿臉通紅,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蠻開硬揭非但無用,只怕反而受傷,低聲道:“周師哥,你來開吧”。
  周云陽神色遲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從曹云奇手中接過鐵盒,放在周云陽手中,柔聲道:“我知道你會的”。
  周云陽向她瞪了一眼,將鐵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蓋,不向上揭,卻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聲,盒蓋彈了開來。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時向他橫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會開啟此盒?”立即轉頭望盒,只見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聲。
  這口寶刀,他當年曾見師父使過,曾削斷過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寶樹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眾位請看”。
  只見那刀鞘生滿銅綠鐵銹,除了鑲有一塊紅寶石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把舊刀,鞘身刻著兩行字道: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這十四個字极為平易淺白,卻自有一股豪意俠气,躍然而出。
  寶樹道:“各位可知這十四個字的來歷么?”眾人都道:“不知”。
  寶樹道:“這是闖王李自成所遺下的軍令。
  這一柄刀,就是李闖王當年指揮百万大軍、轉戰千里的軍刀”。
  眾人一听,一齊离席而起,望著寶樹手中托著的這口短刀,心中將信將疑。
  此時距李闖王已有一百餘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闖王的聲威仍是顯赫無比。
  寶樹道:“各位不信,請看此面”。
  說著將刀鞘翻了過來。
  只見這一邊刻著“奉天倡義”四字。
  寶樹道:“李闖王當年的稱號,便叫做奉天倡義大元帥”。
  群豪這才信服。
  寶樹又道:“當年九十八寨響馬、二十四家寨主結義起事,群推李自成為大元帥。
  他后來稱為闖王,轉戰十餘年,終于攻破北京,建大順國號。
  崇禎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漢奸吳三桂賣國,引清兵入關,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從未有如闖王這般威風的”。
  他歎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剛成大事,轉眼成空。
  崇禎十七年三月闖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戰清兵,月底兵敗西奔。
  這花花江山從此送進了滿清韃子的手里”。
  劉元鶴向他瞪了一眼,心道:“這和尚好大膽,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寶樹緩緩還刀入盒,說道:“闖王与吳三桂大戰時中箭重傷,從北京退到山西、陝西,清兵和吳三桂一路追來,又退到河南、湖廣,將士自相殘殺,部屬四散。
  后來退到武昌府通山縣九宮山,敵兵重重圍困,几次沖殺不出,終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蘭望著盒中軍刀,想像闖王當年的英烈雄風,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敗身死,又自黯然。
  寶樹道:“闖王身邊有四名衛士,個個武藝高強,一直赤膽忠心的保他。
  這四名衛士一個姓胡,一個姓苗,一個姓范,一個姓田,軍中稱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這四名衛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關連。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蘭一眼,只見她拿著一根撥火棒輕輕撥著爐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臉頰被火光一映,微現紅暈。
  寶樹抬頭望著屋頂,說道:“這四大衛士跟著闖王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艱險,也不知救過闖王多少次性命。
  闖王自將他們待作心腹。
  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強,人最能干,闖王軍中稱他為『飛天狐狸』!”眾人听到這里,都是“哦”的一聲。
  寶樹繼續說他的故事:“闖王被圍在九宮山上,危急万分,眼見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腳,就被敵軍截住殺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衛士黑夜里沖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護闖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衛士領得援軍前來救駕,闖王卻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衛士大哭一場,那姓范的當場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兩名衛士說道,該當先報這血海深仇。
  三人在九宮山四下里打听闖王殉難的詳情,那姓胡的衛士似乎尚在人間。
  三人心想此人武藝蓋世,足智多謀,若得有他主持,闖王大仇可報。
  當下分頭探訪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傳,只因這番找尋,生出一場軒然大波來。
  苗范田三人日后將當時情景,都詳詳細細說給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規,每一代都須將這番話傳給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孫,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寶數說到這里,眼望苗若蘭,說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個大略。
  苗姑娘若肯給我們說說,定然詳細得多”。
  眾人心中均想:“原來苗人鳳父女便是這姓苗衛士的后代”。
  苗若蘭眼望火盆,說道:“在我七歲那一年,有一晚見爹爹磨洗長劍,我說我怕刀劍,要爹爹收起了別玩。
  爹說這柄劍還得殺一個人,才能收起永遠不用。
  我摟住他頭頸,求他不要殺人,他就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許多許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窮得沒飯吃、沒衣穿,大家只好吃樹皮草根。
  連樹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餓死了。
  做媽媽的沒飯吃,生不出奶,許多小孩子也都在媽媽怀里餓死了。
  可是官府還是要向老百姓徵糧,財主還要向窮人迫租催債。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許多人給官府殺了,給財主捉去關起來。
  爹爹教我唱了一個歌儿,說是那時候一位文武雙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來啊?”眾人齊聲道:“請姑娘念”。
  寶樹听她說“文武雙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將李岩,只听她念道:“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
  米价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
  可怜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饑餓關。
  能不教人數行淚?淚洒還成點血般”。
  此時正當乾隆中葉,雖稱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災旱災,老百姓日子也不好過。
  眾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圓,聲音中充滿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見所聞,都不禁聳然動容。
  苗若蘭道:“我爹爹說,到后來老百姓實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終于有一位大英雄出來,領著他們打到北京。
  但可惜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處事不當,也沒有善待百姓,手下的眾將軍,反而去害百姓,搶百姓的東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將那公子殺了。
  這樣一來,他手下的人都亂了起來。
  這位大英雄沒多久就給奸人害死”。
  說到這里,長長歎了口气,過了一會,才道:“他手下的三名衛士去找尋另一個衛士,要他出個主意,給這位大英雄報仇。
  “這時候异族人來做了皇帝,到處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這三個衛士沒法安身,只得喬裝改扮。
  一個扮成賣藥的江湖郎中,一個扮成叫化子,另一個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腳夫。
  他們和那第四個衛士是結義兄弟,數十年來同甘共苦,真比親兄弟還要好。
  他們時時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沒半點音訊,想來他定是在保護那位大英雄的時候戰死了,三個人都是十分傷心”。
  眾人听她說話的語气聲調,就似是給小孩子講故事一般,料是學著當年父親的口吻,均想:素聞金面佛外號中雖有個“佛”字,為人卻是嫉惡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對女儿卻是這般溫柔慈愛。
  只听她道:“再過几年,他們決定不再尋訪這位義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說害死大英雄的那個漢奸現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決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義兄報仇。
  于是三個人動身到云南去”。
  劉元鶴、熊元獻師兄弟對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說的漢奸,就是爵封平西親王的吳三桂。
  苗若蘭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漢奸的居所前后探訪明白。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帶了兵刃暗器,越牆進去。
  那大漢奸防備得十分周密,三個人剛進去,就給衛士發覺了。
  那三人武藝高強,一動手,二十多個衛士或死或傷,阻擋不住,被他們沖進了臥室。
  眼見那大漢奸逃走不了,那知旁邊突然閃出一人,擋在大漢奸面前。
  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來這人就是他們尋訪了多年的義兄。
  這人武功比他們高,保護著大漢奸,不許三人殺他。
  三個人又惊又怒,和他動起手來。
  不久外面又涌進數十名衛士,三人寡不敵眾,只得逃走。
  腳夫公公卻失手被擒。
  “大漢奸親自審問。
  腳夫公公破口大罵,罵他將漢人江山送給了韃子。
  大漢奸打折了他雙腿,關在牢里。
  那個義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腳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會面后,三個人抱頭痛哭,真想不到這個結義兄長居然會變節投敵。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來,原來當日三人從九宮山沖出去求救,那義兄等了几天不見援兵,竟親手將大英雄害死,向敵人投降。
  滿清皇帝封了他一個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漢奸手下做到提督”。
  眾人听到這里,臉上一齊變色。
  他們都曾听說闖王是在九宮山為人所害,有的說是老百姓殺的,有的說是官軍殺的,卻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衛士。
  苗若蘭歎了一口气,說道:“三個人訪查确實,決意去跟他算帳。
  只是三人本就難以胜他,現下腳夫公公受了傷,更加不是敵手。
  正在躊躇,忽然那義兄派人送來一封信,約三人三月十五晚間在滇池飲酒。
  “三人知他必有詭計,但想他對三人的住處動靜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處他大權在握,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龍潭虎穴,也只好去闖。
  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帶兵刃,到滇池邊赴約。
  只見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沒帶親隨衛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當年四人同在軍中時所穿的一樣。
  四人在小酒店里買了些熟肉、燒雞、饅頭,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賞月飲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說些從前同在軍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見他絕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說。
  但見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見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們久別重逢,我今日好歡喜啊!”這樣一句豪气奔放的話,從一個溫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說出來,未免顯得不倫不類,可是眾人為故事中外弛內張的情勢所懾,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榮華富貴,自然歡喜。只不知元帥爺現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來做了皇帝,不過四個衛士一直叫他作元帥爺。“那義兄歎了口气道:‘唉,元帥定然寂寞得緊。 待此間大事一了,我就指點三位兄弟去拜見元帥爺。’”“三人一听,個個怒气沖天,心道:‘好哇,你還想殺我們三人,叫我們去陰曹地府和元帥爺相會。’腳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個眼色,提起酒壺向義兄斟了杯酒。說道:‘那日九宮山頭別后,元帥爺到底怎樣了?’那義兄雙眉一揚,說道:‘今日約三位兄弟來,就是要說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誰來了?’”“那義兄轉頭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雙刀齊出,一刀砍斷了他的右臂,一刀斬在他背心,深入數寸。那義兄大叫一聲,回過頭來,左臂連伸,已將兩人刀子奪下,拋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臉色蒼白,喝道:‘咱四人義結金蘭,干么……干么施暗算傷我?’郎中公公被他這一抓,登時動彈不得。腳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帥爺,賣主求榮,還有臉提到意气兩字?’”“那義兄飛起一腳,將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義气,有義气。’三人見他一臂被斬,身受重傷,竟然還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義兄笑聲甫畢,忽然流下淚來,說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隨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義兄『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忽地提起左掌,擊在船舷之上,只擊得木屑紛飛,船舷缺了一塊。他苦笑道:‘我雖受重傷,要殺你們,仍是易如反掌。但你們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齊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傷人。那義兄歎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給我儿子知道,你們三個不是他的對手。我當自刎而死,以免你們負個戕害義兄的惡名。’說著抽出單刀,在頸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腳夫公公心中不忍,搶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義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帥爺的軍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門峽……’這句話沒說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難過,又是痛快,只見他用來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個字,認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軍刀了”。
  眾人听到此處,眼光一齊轉過去望著寶樹手中的那柄短刀。
  劉元鶴忽然搖頭道:“我不信”。
  陶百歲怒喝:“你知道什么?”劉元鶴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殺人如麻,怎會下這十四字軍令?”眾人一怔,不知所對。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闖王殺人如麻,是誰見來?”劉元鶴道:“人人都這般說,難道是假?”于管家道:“你們居官之人,自然說他胡亂殺人。其實闖王殺的只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殺一人如殺我父』之令,是不許部屬妄殺一個好人,這話一些儿也不錯”。
  劉元鶴欲待再辯,但見他英气逼人,頓然住口不說。
  熊元獻意欲打開僵局,道:“苗姑娘,后來怎樣?請你說下去”。
  苗若蘭道:“腳夫公公說道:‘他說元帥爺在石門峽,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難道他說元帥爺葬在石門峽?’叫化公公搖頭道:‘這人奸惡之极,臨死還要騙人。’原來大英雄死后,漢奸將他的遺体送到北京去領賞。
  皇帝將大英雄的首級挂在城門上號令示眾。
  三名衛士冒了奇險,將首級盜來,早已葬在一個險峻万分、人跡不到的所在。
  那義兄說他在石門峽,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殺了義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漢奸,但大漢奸防范周密,數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們大義殺兄的事,卻在江湖上傳開來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漢听到,都翹起大拇指,贊一聲:‘殺得好!’消息傳到了那義兄的家鄉,他儿子十分悲傷,就赶到昆明來替父親報仇”。
  陶百歲接口道:“那做儿子的這就不是了。雖然說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親做了奸惡之事,人人得而誅之,這仇不報也罷”。
  苗若蘭道:“我爹當時也這樣說,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卻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廟之中找到三人,動起手來。這儿子武功得到父親真傳,那三人果然不是對手,斗了不到半個時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恥負辱,甘愿負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你們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們和我爹爹結義一場,今日饒了你們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當來登門拜訪。’他說了這番話后,奪了那大英雄的軍刀,揚長而去。
  “這時已是隆冬,那三人當即北上,將三家家屬聚在一起,詳詳細細的將當日舟中喋血之事說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護大漢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還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強辭狡辯,說出話來沒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訊息,紛紛赶來仗義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眾人眼望苗若蘭,等她繼續述說,卻見小丫頭琴儿走將過來,手里捧了一個套著錦緞套子的白銅小火爐,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蘭低聲道:“去點一盤香”。
  琴儿答應了,不一會捧來一個白玉香爐,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見一縷青煙,從香爐頂上雕著的鳳凰嘴中裊裊吐出,眾人隨即聞到淡淡幽香,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聞著甚是舒泰。
  苗若蘭道:“我獨自個在房,點這素馨。
  這里人多,怎么又點這個?”琴儿笑道:“我當真糊涂啦”。
  捧起香爐,去換了一盤香出來。
  苗若蘭道:“這里風從北來,北邊雖然沒窗,但山頂風大,總有些風儿漏進來。
  你瞧這香爐放對了么?”琴儿一笑,將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給小姐泡了一碗茶,這才走開。
  眾人都想:“金面佛苗人鳳身為一代大俠,卻把個女儿驕縱成這般模樣”。
  只見她慢慢拿起蓋碗,揭開蓋子,瞧了瞧碗中的茶葉与玫瑰花,輕輕啜了一口,緩緩放下,眾人只道她要說故事了,那知道她卻說:“我有些儿頭痛,要進去休息一會。諸位伯伯叔叔請寬坐”。
  說著站起身來,入內去了。
  眾人相顧啞然。
  曹云奇第一個忍耐不住,正要發作,田青文向他使個眼色。
  曹云奇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苗若蘭進去不久,隨即出來,只見她換了一件淡綠皮襖,一條鵝黃色百摺裙,臉上洗去了初上山時的脂粉,更顯得淡雅宜人,風致天然。
  原來她并非當真頭痛,卻是去換衣洗臉。
  琴儿跟隨在后,拿了一個銀狐墊子放在椅上。
  苗若蘭慢慢坐下,這才啟朱唇、發皓齒,緩緩說道:“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開筵席,請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靜候那義兄的儿子到來。等到初更時分,只听得托的一聲響,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廳上好手甚多,卻沒一個瞧清楚他是怎么進來的。只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喪棒,背上斜插單刀。他不理旁人,逕向郎中、叫化、腳夫三位公公說道:‘三位叔父,請借個僻靜處所說話。’
    “三位公公尚未答話,峨嵋派的一位前輩英雄叫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要說便說,何須鬼鬼祟祟?你父賣主求榮,我瞧你也非善類,定是欲施奸計。三位大哥,莫上了這小賊的當。’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聲響,那人臉上吃了六記耳光,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數十枚牙齒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齊站起,惊愕之下,大廳中百餘人竟爾悄無聲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創,嚇得話也說不出口。那儿子縱上前去打人時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處時仍是一幌即回,這一瞬之間倏忽來去,竟似并未移動過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親數十年同食共宿,知道這是他家傳的『飛天神行』輕功絕技,只是他青出于藍,似乎猶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廟之中何必放手?現下我有几句要緊話說,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錯。那郎中公公當下領他走進內堂的一間小房。大廳上百餘位英雄好漢停杯相顧,側耳傾听內堂動靜”。
  “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四人相偕出來。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多謝各位光臨,足見江湖義气。’群雄正要還禮,卻見他橫刀在頸中一划,登時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搶上去救援,卻見叫化公公与腳夫公公搶過刀來,先后自刎。這個奇變來得突然之极,群雄中雖有不少高手,卻沒一個來得及阻攔”。
  “那義兄的儿子跪下來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躍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賊!’紛紛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親的尸身,放聲大哭。
  群雄探詢三人家屬奴仆,竟沒一個得知這四人在密室中說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計,逼得三人當眾自殺。
  群雄見三位英雄尸橫當地,個個气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報仇。
  “只是那儿子從此銷聲匿跡,不知躲到了何處。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撫養成人。群雄怜他們的父親仗義報主,卻落得慘遭橫禍,是以無不用心撫育教導。三家子女本已從父親學過家傳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師指點,到后來融會貫通,各自卓然成家”。
  她說到這里,輕輕歎了口气,喟然道:“他們武功越強,報仇之心愈切。練了武功到底對人是禍是福,我可實在想不明白”。
  寶樹見她望著爐火只是出神,眾人卻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這故事說得极是動听。
  她雖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義兄,是闖王第一衛士姓胡的飛天狐狸,那腳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學得絕技后各樹一幟,苗家武功稱為苗家劍,姓范的成為興漢丐幫中的頭腦,姓田的到后來建立了天龍門”。
  阮士中、殷吉等雖是天龍前輩,但本門的來歷卻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慚愧。
  寶樹又道:“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餘年后終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時他正身患重病,當被三家逼得自殺。從此四家后人輾轉報复,百餘年來,沒一家的子孫能得善終。我自己就親眼見過這四家后人一場惊心動魄的惡斗”。
  苗若蘭抬起頭來,望著寶樹道:“大師,這故事我知道,你別說了”。
  寶樹道:“這些朋友們卻不知道,你說給大多儿听吧”。
  苗若蘭搖頭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說了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說了一個故事。他說為了這件事,他迫得還要殺一個人,須得磨利那柄劍。只是這故事太悲慘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難受,真愿我從來沒听爹說過”。
  她沈默了半晌,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個可怜的孩子怎樣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說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關?眾人望望苗若蘭,又望望寶樹,靜待兩人之中有誰來解開這個疑團。
  忽然之間,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仆人說道:“小姐,你好心有好報。想來那個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話聲甚是嘶啞。
  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他白發蕭索,年紀已老,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盤,一條粗大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
  眾人心想:“此人受此重傷,居然還能挨了下來,實是不易”。
  苗若蘭歎道:“我听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爺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要像我這樣,一點武藝也不會才好”。
  眾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這副文雅秀气的樣儿,自是不會武藝,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大俠的愛女,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已知大家心意,說道:“我爹說道,百餘年來,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沒一代能得善終。任他武藝如何高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就是防人前來報仇。一年之中,難得有几個月安樂飯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歲高齡,還是給仇家一刀殺死。練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禍。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自他以后,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他也決不收一個弟子。我爹說道:縱然他將來給仇人殺了,苗家子弟不會武藝,自然無法為他報仇。那么這百餘年來愈机愈重的血債,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或許就可一筆勾銷了”。
  寶樹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俠能如此大徹大悟,甘愿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劍法自他而絕,雖是武林的大損失,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仆人目中發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寶樹道:“我進去歇歇,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說著斂衽行禮,進了內堂。
  寶樹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開,老衲就跟各位說說”。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几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已經歷了許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后,四家子孫百餘年來斫殺不休。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次大爭斗,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當真厲害無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兩個杰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不論是胜是敗,總是掀起了滿天腥風血雨”。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起了爭執。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傷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殺了胡氏兄弟。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后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口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天下英雄只要見到軍刀,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這件事過得久了,后人也漸漸淡忘了。只是天龍門掌門對這口寶刀始終十分重視。听說天龍門后來分為南北兩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掌管。阮師兄、殷師兄,我說得可對么?”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
  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門下雖然都知這刀是本門的鎮門之寶,但此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极少有人考究。
  時日久了,原也難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兄”。
  曹云奇大聲道:“什么事?”寶樹道:“老衲曾听人說過,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与新掌門知曉。
  怎地曹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道田歸農老掌門望了這一條門規么?”曹云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突然去世,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
  寶樹道:“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見。首次見到之時,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這和尚見到此刀,看來會与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
第四章

  只听寶樹說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點儿醫道勉強糊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湯睡了,正在做夢發了大財,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刮得正緊,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好夢給人惊醒了,更是沒好气。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得快,額角准較給大門撞起一個老大瘤子。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當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几十文几百文的醫金,那里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只大元寶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
  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什么,都賠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夫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并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我問道:‘怎么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么?’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家伙,這么凶!’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扎定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宁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凶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以防傷勢如有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查看傷者。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极是恭敬。我听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叫那青年為田相公”。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練的模樣,今日猶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儿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几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范幫主,田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确确實實,鐵盒儿确是在點子身上。’”眾人听到“鐵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說到正題啦”。
  寶樹道:“范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
    他一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說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吧!”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
  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气傷了我們七人。’”“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什么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問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折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出神。范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后,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我心里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沒傷到要害。’”
    “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飯,一個漢子奔了進來,叫道:‘來啦!’眾人臉上變色,拋下筷子飯碗,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個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一輛大車遠遠駛來。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吧。’只听得車廉內一人說道:‘叫化儿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舍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几聲叫,先后摔倒。范田兩位武功高,沒摔倒,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儿。那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絲毫不動。車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十几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紛紛站起身來”。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种就別逃。’車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大變,手一揮,与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背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确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凶极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車門”。
  “只見門廉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凶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發卻又不結辮子,蓬蓬松松的堆在頭上。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從那里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离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說道:‘勞駕,掌柜的,這儿那里有醫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說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么?’但想是這么想,嘴里卻那敢說出來?”
    “那人說道:‘掌柜的,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惊動了胎气,只怕是難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柜的听說要在他店里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見了他這副凶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柜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儿,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儿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個晦气,這种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里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這二百兩銀子,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只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從掌柜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多儿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著大多儿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爺。他說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時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打從惡霸那里搶了些錢財,算什么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非叫不可。后來大多儿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別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儿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很快的奔近來,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跟著就听得拍門聲響。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眾人听到這里,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儿過于目中無人。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惊訝。只見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條竹篙,面皮蜡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后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几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儿倆竟是勸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离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几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著一點邊儿,那也非重傷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听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斗一定是難免的了,那知道孩子這么一哭,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多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几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歎了口气,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說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歎了口長气,道:‘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說這几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這几句話,忽然可怜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凶相,原來心里卻害怕得緊。’”
    “只听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歎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里。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儿。’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盜板壁,仍然听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瞧他怎么說。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几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干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卻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听『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為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范幫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准到。’我道:‘相公還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几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那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盡做噩夢,一會儿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儿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而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給几下怪聲吵醒,一听原來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膿包?’卻听他嗚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儿,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還罵他膿包,听到后來,卻不禁心里酸了,暗想:這么凶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儿竟然如此愛怜。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么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會,忽又歎气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后,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么貪官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你的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只鐵盒儿,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
     “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只鐵盒來,那就是這一只盒子了。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后,心中無牽無挂,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我知道沒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么個又粗魯又丑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宰一口豬一口羊,又要殺雞殺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后腰酸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后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布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塊羊肉入口,只听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馳近。胡一刀与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色都顯得實是難舍難分。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么一句話。’夫人點了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几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歎了口气,對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道:‘好!’接過酒碗。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給你辦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八卦門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听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罷了,那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吧。’”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說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儿?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說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与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儿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會性命相拚?’”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气,進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揮刀當頭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么快的身手,卻從來沒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啷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与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換柄劍吧!’金面佛道:‘不礙事!’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沈吟,說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气,定要說几句話來圓臉。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并未輸招,嘴上卻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离得遠遠的,突然間扑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斗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极,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當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躍起,叫道:‘對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來。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吧?’橫過長劍,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劍尖,拍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占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于是宣揚這七字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盡可用得。進招吧!’”眾人听到這里,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
  只听寶樹說道:“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斗在一起。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出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后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范、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滿廳游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极”。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后為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奇招突生,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難擋架,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至于『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跟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极。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游龍。』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确似鳳凰飛舞,一剛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誰也胜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后來,只瞧得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那時耳中只听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面皮上卻不泄露半點心事,既不緊張,亦不气餒。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拍、拍、拍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拍的一聲,折成了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才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田相公紫脹了臉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當的一響,刀劍相交。斗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個饅頭、兩只雞、一只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閃避,竟是靈動异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也不能慢了。這一番扑擊,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亂,忽听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万難閃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躍,叫道:‘你踏著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斗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胜敗。金面佛躍出圈子,說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刀豎起刀來,斜斜向上一指,這一招『參拜北斗』,也是向對方致意。兩人初斗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分手之時,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胡一刀待敵人去后,飽餐了一頓,騎上馬疾馳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說不定要暗施偷襲,只要將金面佛傷了,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叫他防備,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卻又不敢出外”。
  “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穩,一直留神傾听胡一刀回轉的馬蹄聲。但守到半夜,還是沒有聲息。我想,去南邊大屋,快馬奔馳,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寡不敵眾,因而喪命?”
    “他越是遲歸,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輕輕唱著歌儿哄孩子,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又覺得奇怪”。
  “到后來晨雞報曉,五更天時,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我急忙起來,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去時騎青馬,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那黃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躍落鞍,那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過去一看,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原來是累死的。瞧這情形,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不知去了何處。我心想:今日他還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養好气力以備大戰,卻去累了一晚,真是個怪人”。
  “這時夫人也已起來,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來了。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沒說什么話,踢開凳子,抽出刀劍就動手。打到天黑,兩人收兵行禮。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輸。’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沒睡覺,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長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沒睡覺?那不對。’”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從房里提出一個包裹,擲了過去。金面佛接過,解開一看,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劍鳴!’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見鏢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門商』,說道:‘昨晚你赶到山東武定縣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馬,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間來回,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殺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跟著用“沖天掌蘇秦背劍”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沖天掌蘇秦背劍?這是我苗家劍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儿偷學來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劍殺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報仇,用了是苗家劍法,足見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劍獨步天下,以此劍法殺他何難,在下只是代勞而已。’”
    “我這時方才明白,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間,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他直到這日斗完,才拿出首級來,毫無居功賣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敗,也已明顯得很了”。
  “我想到此節,范田兩人早已想到。兩人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黃包袱,打了開來。我心想這里面不知裝著些什么古怪物事,身長了脖子一瞧,卻見包袱里只是几件尋常衣衫。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胡吹大气!’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連連稱謝”。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這才睡覺,這一睡下來,鼾聲更是惊天動地”。
  “待到二更時分,忽听屋頂上腳步聲響,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滾出來領死!’胡一刀并沒惊醒,仍是鼾聲大作。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人也越來越多。胡一刀如聾了一般,只是沈睡。我想此人武藝雖高,卻是太不机靈,屋外來了許多敵人,竟然毫不惊覺。但說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沒有听見,夫人明明醒著,卻只低聲哼歌儿哄孩子,對窗外屋頂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盡是吵嚷,卻又不敢闖進屋來,胡一刀則只管打呼。屋內屋外一唱一和,響成一片。吵了半個時辰,夫人忽然柔聲說道:‘孩子,外邊有許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覺,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輸了。你說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來還只几天,自然不會說話,只是咿咿啊啊几聲。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說野狗坏。讓媽媽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聲。夫人道:‘嗯,你也說好,真不枉了爹媽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推開窗子,颼的一下,躍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輕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邊,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向外張望,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條大漢,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聲吆喝。夫人右手一揮,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一奪一放,那大漢叫聲啊喲,單刀脫手,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
  “其餘的漢子嘩然叫嚷,紛紛扑上。月光之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就如是一條白龍,盤旋飛舞,縱橫上下,但听得嗆啷、嗆啷、啊喲、啊喲、砰蓬、砰蓬之聲連響,不到一頓飯功夫,几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人都摔下了屋頂。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來便逃,有些連馬也不敢騎,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也不撿拾,抱了孩子進屋喂奶。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繩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風一吹,刀啦、劍啦、錘啦、鞭啦,相互撞擊,叮叮當當的十分好听”。
  “吃過早飯,金面佛又來啦。他听得聲音,抬頭一瞧,見了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隨他來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頭不敢瞧他。金面佛罵道:‘不要臉!算什么男子漢?都給我滾開!’那些人不敢作聲,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當真易如反掌,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為難,只不過這一來,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沒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難以安睡。咱們今日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內人打發的,兄弟睡著不知。來吧!’單刀一振,立個門戶”。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和苗人鳳兩人客气几句,隨即刀劍相交”。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負。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談論武藝。’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今晚正好領教。’金面佛向范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吧,今晚我住在這里。’”
    “范幫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說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面佛冷然道:‘我愛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別忘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金面佛臉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說,帶著眾人走了”。
  “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武功。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兩人越談越投机,真說得上是相見恨晚。兩人喝几碗酒,站起來試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雖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卻一句也不懂”。
  “說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來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兩人武功雖然不相上下,但說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籌。那么明日活著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听。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有時金面佛說在什么地方殺了一個凶徒,有時胡一刀說在什么時候救了一個苦人,說到痛快處,一齊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我想胡一刀窮凶极惡,做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佛』字,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
  “說到后來,金面佛忽然歎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這一回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她是女中豪杰,遠胜你那些膽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們說來說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另一個立即將話題岔開。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風刺骨,把我兩只腳凍得沒了知覺。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听夠了么?’但听得格的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吧!’我只覺得頭上被什么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听,開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來,只覺得腦子昏昏沈沈的,拿鏡子一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我嚇了一大跳,當啷一聲,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這時卻只想胡一刀給我報仇,在苗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說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床夜話,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明晚若是仍舊不分胜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辭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說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過碗來,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她最后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說的”。
  “胡一刀忙問:‘什么毛病?怎么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胡一刀沈吟不語。夫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戶嚴密,沒分毫破綻。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候,而他卻始終立于不敗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劍法之中,你說那几招最厲害?’胡一刀道:‘厲害招數很多,好比洗劍怀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白鶴舒翅、沖天掌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為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聳,似乎有點儿怕養。’”
    “胡一刀奇道:‘當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兩次,每次背心必聳。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制敵机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輸不可。’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听了兩人說話,本該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我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輸了也是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中午吃飯之時,夫人給丈夫斟酒,連使几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說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后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人連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此時已經胜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將來孩子長大,要告訴他一句話,較他心腸狠些硬些,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凶惡,心腸卻軟,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刀劍叮當相交聲中,雜著孩子的哭聲,忽听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与白鶴將雙翅扑開來一般,但胡一刀搶了先著,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環兩刀,金面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
    “豈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是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曲,劍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輸了,還劍自殺,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气,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見長劍一彈,劍柄蹦將出來,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測,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气乾了三碗燒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俠,請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走進房去,過了一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著啦。’將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說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夫妻倆并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動了。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臉儿上似乎還露著一絲微笑”。
第五章

  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
  群豪雖然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了事跡,不由得均感惻然。
  忽听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卻跟你說的有點sp不同呢?”眾人一齊轉過頭來,見說話的是苗若蘭。
  大家凝神傾听寶樹述說,都沒留心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是怎么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起先的事,也跟大師說的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与大師所說大不相同”。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說?”苗若蘭從身邊一只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燃著了插入香爐。
  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
  苗若蘭臉上神色庄嚴肅穆,說道:“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郁郁不樂,不論我怎么逗他歡喜,都難得引他發笑。
  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里供兩個神位,一個寫:『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銹,也沒甚么特异。
  爹爹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十几碗酒,從十二月廿二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喝這十几碗酒,喝到后來,常常痛哭一場”。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听。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是越投契,誰也不愿傷了對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說道:‘是我輸了。你要問甚么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什么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爹爹歎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极嚴。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正教到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養難當。我不敢伸手搔養,只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赶開,但越聳越養,難過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這件事我深印腦海,自此以后,每當使到這一招,我背上雖然不養,卻也習慣成自然,總是聳上一聳。尊夫人當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算贏了!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
  “爹爹接了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里取過長劍,說道:‘經過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這樣吧,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胜負。不論誰胜誰敗,都不損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從沒會過面,本身并無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歸農叔叔的父親突然同時不知所蹤,連尸骨也不得還鄉,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素聞胡伯伯行俠仗義,所作所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見,始終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幫主曾邀爹爹同去遼東尋仇,我爹爹跟范幫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為人。啊喲,田姐姐,對不起,您別見怪,這是我爹爹說的,他說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聯手。這次听得胡伯伯來到中原,這才受范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卻要向胡伯伯查問真相”。
  “后來一問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愛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愿讓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胜,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胜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兩家武功的威名”。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拼斗,与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何況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于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克敵致胜,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平最凶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极,將苗家劍法施展開來,竟似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就可想見其餘。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上占了便宜,所以還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兩人各走沈穩凝重的路子,出手越來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這招閉門鐵扇刀,還是使得太快了些,勁力不長。’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經夠慢了。’兩人全神拼斗,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卻相互開誠指點,毫不藏私。翻翻滾滾,又戰數百回合,兩人招數見臻圓熟”。
  “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尋思:‘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時間一長,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須得立時變招,否則必敗無疑。’當下使一招『沙鷗掠波』,本來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變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剛說得聲:‘不對!’我爹爹叫道:‘看刀!’單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變為上手刀。這是他自創的刀法,雖是脫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變幻,令人無測。倘使跟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多半能避過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新創一式,一個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觀眾人,一齊惊呼,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已被踢中了腰間的『京門穴』”。
  “范幫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雙手忽伸忽縮,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隨即扶起我爹爹,解開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創新招,果然厲害。只是我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連砍兩招上手刀,腰間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讓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這般為人,決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親口說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露出惊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動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詫异,問道:‘你跟我說了?几時說的?’胡伯伯轉過頭來,只著旁邊一人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見他臉色大變,叫道:‘好、好、你……’頭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壯健,手臂上輕輕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夠致命?抱著他身子,連叫:‘胡兄,胡兄。’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竟是中了劇毒之象,忙撕開他的衣袖,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傷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拋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單刀細看。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劇毒的藥物。胡伯母見我爹爹沈吟不語,說道:‘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他?這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立時死去”。
  “我親听爹爹述說,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這樣。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雖然事隔二十餘年,或有記不周全之處,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卻不知是什么緣故?”寶樹搖頭歎息,說道:“令尊當時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蘭“嗯”了一聲,低頭不語。
  忽然旁邊一個嘶啞聲音道:“兩位說的經過不同,只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
  眾人听得這聲音突如其來,一齊轉過頭去,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仆人。
  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雖听他說話無禮,卻也不便發作。
  曹云奇最是魯莽,搶先問道:“是誰說謊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說?”苗若蘭道:“若是我說得不對,你不妨明言”。
  她意態閒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師与姑娘所說之事,小人當時也曾親見,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來說說”。
  寶樹喝道:“你當時也曾親見?你是誰?”那仆人道:“小人認得大師,大師卻認不得小人”。
  寶樹鐵青了臉,厲聲道:“你是誰?”那仆人不答,卻向苗若蘭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說的話,難以講得周全”。
  苗若蘭道:“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說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
  苗若蘭向寶樹道:“大師,此刻在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
  你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話,無人敢傷他性命”。
  寶樹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來著?”那仆人搶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沒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沒法說完”。
  苗若蘭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道:“勞駕你除下來”。
  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將木聯除下,放在她面前。
  苗若蘭道:“你瞧清楚了,這上面寫著我爹爹的名字。
  你將這木聯抱在手里,盡管放膽而言。
  若是有人傷你一根毛發,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護符,還有誰敢傷他?那仆人臉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更是顯得詭异,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
  寶樹坐回椅中,凝目瞪視,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
  苗若蘭道:“你坐下了好說話”。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說的好。
  請問姑娘,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后來怎樣了?”苗若蘭輕輕歎息,道:“我爹爹見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難過,望著兩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說道:‘胡兄、大嫂,你夫婦盡管放心,我必好好撫養令郎。’拜罷起身,回頭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個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詢問,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誰也沒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尋。他忍住腰間疼痛,親自在客店前后查問,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聲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過去,那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傷勢不輕,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見地下一灘鮮血,還有孩子的一頂小帽,孩子卻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條河,水流很急。眼見血漬一直流到河邊,顯是孩子被人一刀殺死,尸身投入河內,登時被水沖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細細盤問,始終查不到凶手是誰”。
  “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見他磨劍,他說須得再殺一人,就是要殺那個凶手了。我對爹爹說,或許孩子給人救去,活了下來,也未可知。我爹爹雖說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卻絕難相信。唉,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對我說:‘孩儿,我愛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那仆人眼圈一紅,聲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爺、胡夫人地下有靈,一定感激你父女高義”。
  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語,卻越來越覺不似,正想出言相詢,卻听他說起故事來,見眾人靜坐傾听,也不便打斷他的話頭。
  只听他說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滄州那小鎮上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斯。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禍。我爹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趙財主五兩銀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過得三年,已算成四十兩。趙財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書,要把我媽賣給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說什么也不肯,當下給財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來。我爹回得家來,跟媽商量,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就變成了八十兩,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死了算啦,卻又舍不得我。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燒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媽,心中擔惊受怕,生怕他倆尋了短見,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
  “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讓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爺,要燒水燒湯,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我牽記爹媽,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几只碗,又給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胡大爺走過廚房,听見我哭聲,就進來問我甚么事。我見他生得凶惡,不敢說話。他越是問,我越是哭得厲害。后來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語,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說了”。
  “胡大爺很生气,說道:‘這姓趙的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沒功夫跟他算帳。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給你爹,讓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万別再借財主的債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那知他當真拿了五只大元寶給我。我那里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將心比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難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把五只大元寶包了,替我縛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笑道:‘傻小子,還不給我快滾!’”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媽一說。三個人樂得瘋了,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說是做夢罷,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爺磕頭道謝。他連連搖手,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將我們三人推了出來”。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听馬蹄聲響,几十個人赶來客店,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決不能皺一皺眉頭”。
  “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胡大爺舍不得儿子這些情形,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只是他卻不知道,那跌打醫生在隔房听胡大爺夫婦說話,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說到這里,寶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誰?受誰指使在這里胡說八道?”那仆人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識得跌打醫生閻基。那跌打醫生閻基,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斯癩痢頭阿四”。
  寶樹听到他說起“閻基”二字,臉上立時變色,依稀記得當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個癩痢頭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聲。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爺的哭聲,實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一動不動的伏著。我走過去到窗縫里一張,原來是那跌打醫生閻基將耳朵湊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爺夫婦說話。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胡大爺卻走到閻基房里來了,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緣故”。
  “胡大爺的話很長,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爺是派那閻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几件事。這些事情牽連重大,本來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不能走動。胡大爺又脾气暴躁,倘若親自去向對頭言講,勢必跟范幫主、田相公他們引起爭執,一個說不明白,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說与不說,都是一般,沒奈何只得讓閻基去傳話。适才寶樹大師說道,胡大爺派他送信去給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謝,這話就不對了。想送一封信輕而易舉,何必重謝?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當時的說話,我卻一句也沒忘記”。眾人听了這番話,才知寶樹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閻基。瞧他兩人神情,寶樹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不盡不實之處。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但又怕他當真說出什么重大秘密,寶樹老羞成怒,突施毒手,這雪峰上可沒一人是他對手,難以阻攔。縱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但平阿四一死,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但他自己卻是神色木然,毫無懼意,竟似有恃無恐,只听他說道:“胡大爺跟閻基說話之時,我就站在閻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爺說話,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趙財主,實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那時我年輕識淺,胡大爺的話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卻都記在心里,等我后來年紀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爺叫閻基去說三件事。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結仇的緣由。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則是關于闖王軍刀之事”。
  眾人一齊轉頭,向桌上的軍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為什么結仇,苗姑娘已經說了,只是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卻非外人所知,連苗大俠也至今不知。這秘密起因于李闖王大順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順治二年,當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須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這個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餘年,所以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跟閻基說話之時,百年期限已過,這個大秘密已不須隱瞞了”。
  “這一個秘密,果然是牽連重大。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他可沒有死!”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震,一齊站起身來,不約而同的問道:“什么?”只有寶樹端坐無异,顯是早已知曉,不為所動。平阿四道:“不錯,闖王沒有死。只不過當時清兵重重圍困,實是難以脫身。苗范田三名衛士沖下山去求救,援兵遲遲不至,敵軍卻愈破愈近。眼見手下將士死的死,傷的傷,再也抵擋不住,闖王心灰意懶,舉起軍刀要待橫刀自刎,卻被那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
  “姓胡的衛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計,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將闖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頸中。他再舉刀將尸首面貌砍得稀爛,叫人難以辨認,親自馱了,到清兵營中投降,說已將闖王殺死,特來請功領賞。這是一件何等大功,敵將呈報上去,自會升官封爵,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飾,以便領功升官。假闖王一死,敵軍即日解了九宮山之圍。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扮成平民,輕輕易易的脫險下山。唉,闖王是脫卻了危難,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
  “那飛天狐狸行這計策,用心實在是苦到了极處。江湖上英雄好漢,為了『俠義』二字,替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可是他為了相救闖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敵人,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想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無不翹起大拇指贊一聲:‘好漢子!’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義難上万倍”。
  “他投降吳三桂后,在這漢奸手下做官。他智勇雙全、精明能干,极得吳三桂信任。他想闖王大順國的天下,應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里,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吳三桂,原只一舉手之勞,可是飛天狐狸智謀深沈,豈肯如此輕易了事?數年之間,他不露痕跡的連使巧計,安排下許多事端,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吳三桂心不自安,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他將吳三桂在云南招兵買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跡,暗中稟報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
  “如此不出數年,吳三桂勢在必反。那時天下大亂,滿清大傷元气,自是闖王复國的良机。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闖王复國不成,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
  “當那姓胡、姓范、姓田三個結義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飛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漸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個義弟會飲滇池,正要將闖王未死、吳三桂將反的种种事跡直說出來,那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談,乘他一個措手不及便將他殺死。飛天狐狸臨死之際,流淚說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帥爺是在石門夾……’原來闖王室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歲的高齡方才逝世。闖王起事之時,稱為『奉天倡義大元帥』,他的法名實是『奉天王』,為了隱諱,才在『王』字中加了一點,成為『玉』字”。
  眾人听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那之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過于怪异,一時實在難以置信。
  平阿四見眾人將信將疑,苗若蘭臉上也有詫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說道,飛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結義叔叔家里,跟他們在密室中說了一陣子話,那三人就出來當眾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說了些什么話?”苗若蘭道:“莫非那儿子將飛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說了?”平阿四道:“是啊,這三人若不是自恨殺錯了義兄,怎能當眾自刎?可是那時闖王尚在人世,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只可惜這三人雖然心存忠義,性子卻過于魯莽,殺義兄已是錯了,當眾自殺卻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沒囑咐眾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報仇,當時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餘,以致一錯再錯。胡苗范田四家,從此世世代代,結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這秘密必須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時闖王壽命再長,也必已經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舉搜捕,自會危及闖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這秘密,苗范田三家卻不知曉。待傳到胡一刀大爺手里,百年之期已過,于是他命那跌打醫生閻基去對金面佛說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說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餘年前,這姓苗姓田的兩位上輩同赴關外,從此影蹤全無”。
  “這兩人武藝高強,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們的定是大有來頭之人。胡大爺向在關外,胡家与苗田兩家又是世仇,任誰想來,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別查訪了十餘年,查不出半點端倪,連胡大爺也始終見不到一面。金面佛無法可施,這才大肆宣揚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七字外號,好激胡大爺進關。胡大爺知道他的用意,卻不理會,一面也在到處尋訪苗田兩位前輩,心想只有訪到這兩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見,洗刷自己的冤”。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訪查數年,終于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這時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臨到生育之時,忽然思鄉之情很切。胡大爺体貼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動上了手,后來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爺命閻基去跟他說,待胡大爺送夫人回歸故鄉之后,可親自帶他去迎回父親尸首,他父親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這兩位上輩死得太也不夠体面,胡大爺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
  “第三件事,則是關涉到闖王的那柄軍刀了。這柄軍刀之中藏著一個极大的寶藏,黃金白銀不必說,奇珍异寶也就不計其數”。
  眾人大奇,心想這柄軍刀之中連一只小元寶也藏不下,說什么奇珍异寶不計其數?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這會回事的缘由。眾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闖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間,財寶山積,那里數得清了。后來闖王退出北京,派了親信將領,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极穩妥的所在,以便將來卷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而看圖尋寶的關鍵,卻置在軍刀之中。九宮山兵敗逃亡,闖王將寶藏之圖与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后來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儿子奪去”。
  “百年來輾轉爭奪,終于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只是苗田兩家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以沒去發掘寶藏。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可是姓胡的沒軍刀地圖,自也無法找到寶藏”。
  “胡大爺將這事告知金面佛,請他去掘出寶藏,救濟天下窮人,甚而用這筆大財寶來大舉起事,驅逐滿人出關,還我漢家河山”。
  “胡大爺所說這三件事,沒一件不是關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來找他比武,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爺直到臨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稱大俠,是非曲直,卻也辨不明白;又或因這三件事說來都是聳人听聞,太過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
  說到這里,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气。
  陶百歲一直在旁傾听,默不作聲,此時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卻明白。此事暫且不說。我問你,你到這山峰上來干什么?”這正是眾人心中欲問之事。只听平阿四凜然道:“我是為胡大爺報仇來的”。
  陶百歲道:“報仇?找誰報仇?”平阿四冷笑一聲,道:“找害死胡大爺的人”。
  苗若蘭臉色蒼白,低聲道:“你要找我爹爹嗎?”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爺的不是金面佛,是從前叫做跌打醫生閻基、現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寶樹的那人”。
  眾人大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會是寶樹害死的?”寶樹長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來殺我。快動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動了手,從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過七日七夜”。
  眾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樣暗中下了毒手?寶樹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卻硬,罵道:“憑你這點臭本事,也能算計于我?”平阿四厲聲道:“不但是你,這山峰上男女老幼,個個活不過七日七晚!”眾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
  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雖似荒誕不經,但此時听來,無不為之聳然動容。
  寶樹厲聲道:“你在茶水點心中下了毒藥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豈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餓死”。
  曹云奇、陶百歲、鄭三娘等一齊叫道:“餓死?”平阿四不動聲色,道:“不錯!這峰上本有十日之糧,現下卻一日也沒有了,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
  眾人惊叫聲中,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
  平阿四右臂早斷,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
  曹云奇与周云陽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動武之意,立即發拳毆擊。
  于管家急奔入內,過了片刻,回到大廳,臉色蒼白,顫聲道:“庄子里的糧食、牛肉羊肉、雞鴨、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腦儿,都……都給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響,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這一拳勁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但臉上仍是微微冷笑,竟無半點懼色。
  寶樹道:“糧倉和廚房里都沒人么?”于管家道:“有三個干粗活的,都教這斯給綁了。唉,先前那兩個小鬼在廳上鬧事,大多儿都出來觀看,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离山之計。苗姑娘,我們只道這斯是您帶來的嚇人”。
  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卻當他是庄上的管家”。
  寶樹道:“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么?”于管家慘然搖頭。曹云奇舉起拳頭,又要一拳打去。苗若蘭道:“且慢,曹大爺,你忘了我說過的話”。
  曹云奇愕然不解,拳頭舉在半空,卻不落下。
  苗若蘭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
  曹云奇道:“咱們大多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苗若蘭搖頭道:“死活是一回事,說過的話,可總得算數。這人把峰上的糧食都拋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餓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個人拼著性命不要來做一件事,總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寶樹大爺,曹大爺,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沒用。且听他說說,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死”。
  她這番話說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卻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說得寶樹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歸座。
  苗若蘭道:“平爺,你要讓大多儿一齊餓死,這中間的原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你是為胡一刀胡伯伯報仇,是不是?”平阿四道:“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我這一生之中,只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儿,可沒福气受人家這么稱呼。苗姑娘,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來喝去,胡大爺卻跟我說,世人并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敬他愛他,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
  “胡大爺和今面佛接連斗了几天,始終不分胜敗,我自然很為胡大爺擔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爺受了毒刀之傷而死,胡夫人也自殺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我親眼目睹,當時情景,決不會忘了半點。閻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穿窟窿的煙黃氈帽,是也不是?”寶樹鐵青著臉,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顫動,雙目瞪視,一言不發。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爺和金面佛同榻長談,閻大夫在窗外偷听,后來給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腫,滿臉鮮血。他說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還做了一件事。胡大爺与金面佛同房而睡,兩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廳之中。閻大夫從藥箱里取出一盒藥膏,悄悄去涂在兩人的刀劍之上。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毫不懂事,一點也沒知他是在暗使詭計,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我才想到閻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藥,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于盡。唉,閻大夫啊閻大夫,你當真是好毒的心腸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為了報那一擊之恨。可是胡大爺跟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劍上也要涂上毒藥?我當時不明白,后來年紀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來是為了圖謀胡大爺那只鐵盒”。
  “閻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那是說謊。他是知道的。胡大爺將鐵盒交給夫人之時,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滿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寶物。胡大爺說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貪官土豪家中的金銀,自是手到拿來。只是出手多了,難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測,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這些珠寶慢慢變賣,也盡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動刀動槍,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爺大笑叫好,拿起一本書來,說道:‘這一本拳經刀譜,是我高祖親手所書。’夫人接過了,笑道:‘好啊,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寫在這里。你瞞得好穩啊,連我也不讓知道。’胡大爺笑道:‘我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傳侄不傳妻,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識了字,讓他自看,我絕不偷學就是。’胡大爺歎了口气,將各物都收入鐵盒,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
  “后來我見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閻大夫已先進了房。我心中怦怦亂跳,忙躲在門后,只見閻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鐵盒,依照胡大爺先前開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蓋便彈了開來。他取出珍珠寶物把玩,饞涎都掉了下來,將孩子往地下一放,又從盒里取出拳經刀譜來翻看。孩子沒人抱了,放聲大哭。閻大夫怕人听見,隨手在炕上拉過棉被,將孩子沒頭沒腦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時候一長,孩子不悶死才怪,念及胡大爺待我的好處,非要搶救孩子出來不可。只是我年紀小,又不會武藝,決不是閻大夫的對手,只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當下悄悄提在手里,躡手躡腳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腦上猛力打了一棍”。
  “這一下我是出盡了平生之力,閻大夫沒提防,哼也沒哼一聲,便俯身跌倒,珠寶摔得滿地。我忙揭開棉被,抱起孩子,心想這里個個都是胡大爺的仇人,得將孩子抱回家去,給我媽撫養。我知道那本拳經刀譜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當下到閻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暈去時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亂,用力一奪,竟將拳經刀譜的前面兩頁撕了下來,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門外人聲喧嘩,苗大俠在找孩子,我顧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門,要逃回家去”。
  “從那時起直到今日,我沒再見閻大夫的面,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面兩頁,居然練成一身武藝,揚名江湖。他只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的來歷,想不到當日腦后打他一門閂那人,現在還好好活著。閻大夫,你轉過身來,讓大多儿瞧瞧你腦后的那塊傷疤,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小斯一門閂打的啊”。
  寶樹緩緩站起身來。
  眾人屏息以觀,心想他勢必出手,立時要了平阿四的性命。
  那知他只念了兩聲“阿彌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腦,又坐回椅上,說道:“二十七年來,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后腦打了這一記冷棍,老是納悶。這個疑團,今日總算揭破了”。
  眾人万料不到他竟會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詫异。
  苗若蘭道:“那個可怜的孩子呢?后來他怎樣了?”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門,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癩痢,把孩子抱回來!’我不理會,奔得更快。那人咒罵几句,赶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搶奪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滿手背都是鮮血……”曹云奇突然沖口而出:“是我師父!”田青文橫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話已出口,難以收回,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錯,是田歸農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痕。我猜他也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更不會說為了什么才給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想田歸農手背上齒痕甚深,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雖高,只怕也痛得難當。他拔起劍來,在我臉上砍了一劍,又一劍將我的手臂卸了下來。他盛怒之下,飛起一腳,將我踢入河中。我一臂雖斷,另一臂卻仍牢牢抱著那個孩子”。
  苗若蘭低低的“啊”了一聲。
  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時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轉,卻是躺在一艘船上,原來給人救了上來。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說道:‘阿彌陀佛!總算醒過來啦。孩子在這里。’我抬頭一看,卻見她抱著孩子在喂奶。后來才知道,我給救上船到醒轉,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時我离家鄉已遠,又怕胡大爺的仇人害這孩子,從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說來,苗大俠只當這孩子已經死了”。
  苗若蘭喜道:“是啊,原來這可怜的孩子還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歡得緊。這孩子在那里,你帶我們去瞧瞧好不好?”她隨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比自己還大著十歲,臉上不禁一紅。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這里的人,誰也不會活著下山”。
  苗若蘭道:“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我一點也不擔心”。
  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這万丈高峰”。
  苗若蘭道:“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么?”平阿四搖頭道:“不是,不是。這孩子英雄豪俠,跟他父親一模一樣,若是知道我來干這种陰毒勾當,定要攔阻”。
  曹云奇怒道:“好啊,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勾當”。
  苗若蘭問道:“那孩子怎樣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嗎?在干什么事?他也是個好人嗎?”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一直以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是以极為關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
  曹云奇等六七人齊聲怒道:“長索是你炸毀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蘭卻問:“怎么我今日能見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間主人有約,今日午時要來拜山。
  眼見午時已到,這會儿想來已來到山峰之下了”。眾人齊聲叫道:“是雪山飛狐?”平阿四道:“不錯,胡一刀胡大爺的儿子,叫做胡斐,外號雪山飛狐!”
第六章

  眾人听了半天故事,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听說雪山飛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樣之感,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卻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見,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以備迎戰,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蘭忽然惊道:“啊喲,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定要動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劍將他殺了,那便如何是好?”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卻也未必”。
  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這么一笑,牽動雞肉,顯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來是找此間主人的晦气,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复仇。只是我親眼見到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爺的其實是另有其人,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可是他說要當面向苗大俠問個清楚。后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閻大夫,雖然隔了這么二十几年,我可還是認得他,當下跟上峰來,炸索毀糧,大多儿在這儿一齊餓死,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
  這一席話,只把眾人听得面面相覷,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今日自是死有應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卻在這儿陪上一條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寶樹見了眾人臉色,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站起身來,取過了寶刀鐵盒,喝道:“今日之事,咱們只有同舟共濟,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儿。這個惡徒嘛……”一語未畢,忽听扑翅聲響,一只白鴿飛進大廳,停在桌上。
  苗若蘭喜道:“啊,這只小鴿儿多可愛!”上前雙手輕輕捧起白鴿,撫摸鴿背羽毛,只見鴿腳上縛著一條絲線。
  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門外,苗若蘭向里拉扯,那線竟是极長,拉了好一大截,始終未見線頭。
  她好奇心起,雙手交互收線,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
  田青文上前相助,兩人收了數十丈,忽覺絲線漸漸沈重,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們有救啦!”眾人齊問:“怎么?”于管家道:“這白鴿是本庄所養,山上山下用以傳遞消息。
  定是山下的本庄多伴發覺長索炸斷,放這鴿子上峰,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語,臉色大變,狂吼一聲,扑上去要拉斷絲線。
  殷吉站在鄰近,身子一幌,已攔在他面前,雙掌起處,將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斷了絲線”。
  苗若蘭點了點頭。
  那絲線雖細,卻极堅韌,兩人手上愈來愈沉,絲線始終不斷。
  再拉一會,苗若蘭似乎有點吃力。
  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來拉”。
  走上前去接過了絲線。
  阮士中、曹云奇、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會,忽听門外歡呼聲起,手上頓松,想來所吊之物已上了峰。
  廳上各人一齊走出,只見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邊,雙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線,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絲索。
  待那絲索收盡,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繩索。
  眾人一齊高呼,七手八腳,將那根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松樹上。
  劉元鶴道:“咱們走吧,待我先下”。
  雙手抓住了繩索,就要往下溜去。
  陶百歲喝道:“且慢,干么要讓你先下?誰知你在下面會搗什么鬼?”劉元鶴怒道:“依你說便怎地?”陶百雖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論誰先下去,旁人都難放心,給他這么一問,倒也難以對答。
  曹云奇道:“讓几位女客先下去,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后”。
  熊元獻細聲細气的道:“這樣吧,天龍門、飲馬川山寨、跟我們平通鏢局的,每一家輪流下去一個。大多儿互相監守,不用怕有誰使奸行詐”。
  阮士中道:“那也好。寶樹大師,請您將鐵盒儿見還吧”。
  說著走上一步,向寶樹伸出手去。
  眾人初時只顧念生死安危,此時大難已過,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
  本來大家只知這鐵盒是件武林异寶,但到底异在那里,寶于何處,卻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闖王遺下的軍刀,已覺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說這柄刀与李闖王的大寶藏有關,更是個個眼紅心熱。
  故老相傳,闖王進京之后,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寶堆積如山,不久兵敗,這批珍寶連同明宮中皇室歷年的庫藏,都是從此不知下落,若是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世上尚有何种財物能与之相比?寶樹冷笑道:“你天龍門何德何能,要獨占寶刀?這把刀天龍門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該換換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
  殷吉、曹云奇、周云陽不約而同的搶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寶樹仰天笑道:“哥儿們想動武,是不是?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寶,今日在刀頭上失寶,那也是公平得緊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將上去,把這老和尚砍成几段,奪過寶刀,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卻又不敢動手,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下,反而倒退了數步。
  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忽然苗若蘭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來”。
  眾人一惊,心道:“怎么我們沒下山,反倒有人上來了?”紛紛奔到崖邊,向下張望,只見長索上有一團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來,凝神一看,卻是一個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這位是令尊么?”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
  說話之間,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
  于管家叫道:“喂,尊駕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傳上來一聲長笑,聲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鳴響,突然之間,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
  阮士中健寶樹手捧鐵盒,站在崖邊,輕輕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寶樹背心,用右肩作了個相撞的姿態。
  曹云奇會意,知道師叔命自己將他撞下山峰,心想這賊禿本領再強,從這万丈高峰上掉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鐵盒寶刀是跌不坏的,待會下去尋找便是。
  阮曹二人一點頭,同時發足,猛然沖向寶樹后心。
  此時寶樹离崖邊不過尺許,全神注視山下,絲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腳步聲響,阮曹二人已沖到身后,寶樹見到那白衣男子上來時的身法神態,正自惊疑不定,突覺背心有人來襲,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左斜出。
  這“鐵板橋”功夫,原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不及躍起或向旁避讓,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讓那暗器掠面而過,雙腳卻仍是牢牢釘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貼近地面,講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謂“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
  寶樹這一招“鐵板橋”,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卻是向左傾斜,雙足釘在崖邊,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憑虛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寶樹背后,只道襲擊得逞,只自大喜,突覺肩頭撞出,前面竟然沒了受力之處。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個斤斗,滾在一旁。
  曹云奇卻收腳不住,疾沖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眾人齊聲惊呼。
  寶樹挺腰站直,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背上卻也已出了一陣冷汗。
  田青文一嚇,已暈倒在地。
  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餘人望著曹雲奇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無不失聲惊呼。
  眼見他勢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見那白衣男子雙足勾住繩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長索帶著他的身子,如湯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飛過去。
  這一下時机用力都是恰到好處,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雲奇的后心。
  不料曹雲奇身軀甚重,這一墮之勢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響,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長身伸手,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
  可是兩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見兩人身形愈來愈小,一墮數十丈。
  下墮之勢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雙足的力道卻也鉤不住繩索,看來只有松手放脫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
  眾人目眩神馳之際,忽見他右手一甩,將曹云奇的身子向繩索甩將過去。
  曹雲奇早已神智迷糊,雙手碰到繩索,立即牢牢抓住。
  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這时曹雲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兩人急墜之勢,但危難之際,不知怎的力气登時大了數倍。
  那繩索直幌出去,帶著二人向左飛湯。
  那白衣人腰間使勁,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繩索。
  他在曹云奇耳邊說了兩句話,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話,有如接到綸音圣旨一般,忙雙手交互拉繩,攀援而上。
  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惊心動魄的奇險,盡皆撟舌難下。
  曹云奇攀到峰邊,殷吉与周云陽搶過去拉住他雙手,提了上來,齊問:“這白衣人是誰?”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說道:“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說道是……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
  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气勢所懾,一時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聲:“啊喲!”往庄內便奔。
  眾人不及細想,一窩蜂的往大門搶去。
  陶百歲、劉元鶴、阮士中三人一齊擠在門口,你推我擁,爭先而入。
  曹云奇搶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揮數拳。
  只一陣亂,門外眾人走得乾乾淨淨。
  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蘭走在最后,險些儿給關在門外。
  殷吉見熊元獻閉上大門,立即取過門閂,橫著閂上。
  陶百歲只怕不固,又取過撐柱,牢牢撐住。
  此時田青文已醒了過來,道:“那雪山飛狐跟咱們素不相識,怕他怎的?”阮士中橫了她一眼,說道:“素不相識?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過你么?”劉元鶴也道:“咱們傷了平阿四,那雪山飛狐豈肯干休?”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道:“咱們撐住大門,他從上面不能進來么?”阮士中道:“不錯,陶世兄快上高守著”。
  陶子安冷笑道:“阮師叔武功高,還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輔畢,猛听喀喇喇几聲巨響,那撐柱与門閂突然迸斷,砰澎一響,兩扇大門已被人推開。
  眾人齊聲惊呼,直往內院奔去,霎時之間,大廳上又是杳無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頗听見見他遺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眼見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膽怯,又見旁人逃避,相互惊嚇,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風,盡數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可是四下張望,寶樹早已不見,不知躲到了那里,心想:“主人將庄上之事托付了給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臉面”。
  當下向苗若蘭低聲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別讓人瞧見。
  這里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
  待我出去見他”。
  苗若蘭向鄭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帶這兩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
  于管家急忙搖頭,低聲道:“不,這兩個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貴体,莫理會旁人”。
  苗若蘭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殺人放火,你擋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間單刀的刀柄,慘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報主之時,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無事,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
  苗若蘭想了一想,說道:“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
  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說,令尊苗大俠与他有殺父大仇?你若不躲開,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蘭道:“自從我听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個孩子還活在世上,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他一見。今日之事雖險,但若從此不能再与他相見,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這几句話說得輕柔溫文,然語意极為堅定,于管家竟爾不能違抗。
  他心道:“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卻勇決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俠之女。什么鎮關東、威震天南,名號儿叫得挺響,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臉皮厚极”。
  他本來心中害怕,但見苗若蘭神色宁定,惊懼之心登減,當下緊一緊腰帶,在茶盤中放了兩只青花細瓷的蓋碗,沖上了茶,走出廳去。
  苗若蘭跟隨在后。
  于管家轉出廳壁,只見那白衣人臉孔朝外,雙手叉腰,抬頭望天,便高聲道:“胡大爺遠來,不曾遠迎,還請恕罪”。說著獻上茶去。
  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說話,回過頭來,見到苗若蘭這樣一個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態生嬌,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禁一怔。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發,卻不結辮,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憫之情,想到他時,總覺他是個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見卻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隨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他生的孩子自也是這般,又何足為奇?卻是我一向將他想錯了”。
  當下上前盈盈一福,輕聲說道:“相公万福”。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擬与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斗,那知庄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詫异,暗道:“且瞧他們使什么詭計”。
  當下還了一禮,說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請問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較她捏造個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那知苗若蘭竟似不解,說道:“胡世兄,咱們是累代世交,可惜從來未曾會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俠怎生稱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
  胡斐一怔,心道:“原來是你”。
  說道:“令尊怎不出來相見?”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蘭時,卻見她神色如常,不禁暗歎:“這位姑娘年幼無知,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盡吐真相”。
  只听她說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縱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擱下,必已赶來与世兄相見”。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卻不知曉,敢問何故?”苗若蘭道:“還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說的”。
  胡斐道:“啊,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儿,他人呢?”于管家一怔,在廳中四下一望,早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灘鮮血卻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鴿儿帶線入來,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將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測,禍患又是加深了一層”。
  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臉色有异,大聲問道:“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誑,只得應聲道:“是”。
  胡斐父母早喪,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与他情若父子,一聞此言如何不惊?當下一躍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厲聲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樣了?”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
  苗若蘭緩緩說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
  說著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
  胡斐放脫了于管家的手臂,隨即騰身而起,砰的一聲,踢開西廂房房門,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
  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沒事么?”平阿四在廂房里早就听到他的聲音,低聲道:“還好,你放心”。
  胡斐搶上前去,見他臉如金紙,呼吸低微,适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問道:“怎么受的傷?傷的厲害么?”平阿四道:“這事說來話長。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 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一窩蜂般的涌出大廳。苗若蘭乘机与琴儿將平阿四扶入了廂房。后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卻已找他不到,情勢緊急,不及仔細尋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點點頭,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這顆傷藥”。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廳上,向苗若蘭一揖到地,道:“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
  苗若蘭忙即還禮,道:“平四爺古道熱腸,小妹欽仰得緊。些些微勞,何足挂齒?”胡斐道:“生死大事,豈是微勞?在下感激不盡”。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吐屬卻頗為斯文,說道:“胡世兄遠來,庄上無以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來”。
  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日午時相會,怎么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苗若蘭道:“主人因要事下山,想來途中,未及赶回,致誤世兄之約,小妹先此謝過”。
  胡斐听她應對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怎么男子漢都縮在后面,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卻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見琴儿托了一只木盤過來,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盤,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只好請你喝杯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与苗若蘭之間,當即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推,木盤逕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异。苗若蘭不會武藝,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并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遠,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無濟于事,只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的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机湊合得极准,盤邊与苗若蘭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縮回。
  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素聞苗家劍門中,傳子傳女,一視同仁”。
  苗若蘭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而盡,叫道:“苗人鳳,苗大俠,好!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苗若蘭道:“我曾听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
  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么?”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說道:“先父中人奸計而死,我若再不妨,豈非疑呆?這藥丸善能解毒,諸毒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飲而盡。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聞雅奏”。
  琴儿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
  苗若蘭輕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調了几聲,彈將起來,隨即撫琴低唱:“來日大難,口燥舌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唱到這里,琴聲未歇,歌辭已終。
  胡斐少年時多歷苦難,專心練武,二十餘歲后頗曾讀書,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
  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后四句頌客長壽。
  适才胡斐含藥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又有雙關之意了。
  他輕輕拍擊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意思說主人殷勤相待,自慚沒什么好東西相報。
  苗若蘭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雙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歡喜”。
  當下唱道:“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饑不及餐”。
  意思說時候雖晚,但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游戲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胡斐唱罷,舉杯飲盡,拱手而立。苗若蘭划弦而止,站了起來。兩人相對行禮。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說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
  大踏步走向西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廳。
  苗若蘭出門相送,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滿山白雪,靜靜出神。
  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進去吧,莫著了冷”。
  苗若蘭道:“我不冷”。
  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琴儿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庄子。
  一進大廳,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眾人适才躲得影蹤不見,突然之間,又不知*即郵讒岬胤匠隼戳恕*
  各人一齊站起相詢:“他走了么?”“他說些甚么?”“他說什么時候再來?”“他上山是來報仇么?”“他要找誰?”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危難之時個個逃走,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當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沒說”。
  寶樹道:“我不信。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總有些話說”。
  苗若蘭本非喜愛惡作劇之人,但這時胸怀歡暢,一顆心飄飄湯湯的,只想跟人鬧著玩,見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說道,他這次上山,為的是報殺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來。現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個,殺一個;下兩個,殺一雙”。
  眾人一凜,都想:“山上沒有糧食,山下又守著這一個凶煞太歲,這便如何是好?”苗若蘭道:“胡世兄言道:山上眾人,個個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淺。
  他恩怨分明,深者重報,淺者輕報,不愿錯害了好人。
  他要我代詢各位,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除了寶樹之外,餘人异口同聲的說道:“雪山飛狐之名,我們以前從來沒听到過,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藍向陶百歲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請教”。
  陶百歲道:“姑娘請說”。
  苗若蘭道:“适才那位平四爺說道: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卻從未提起。
  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見告么?”陶百歲道:“姑娘即使不問,我也正要說”。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聲道:“這几位天龍門的英雄,誣指我儿害死田歸農田親家。哼哼!”他嗓門本就粗大,這時心中憤激,更加說得響了:“我將這事從頭說來,且听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們正要向陶寨主請教”。
第七章

  陶百歲咳嗽一聲,說道:“我在少年之時,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雲奇叫道:“放屁!我師父是武林豪傑,你莫胡說八道,汙了我師父的名頭”。
  陶百歲厲聲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種狗熊呢!我們開山立櫃,憑一刀一槍掙飯吃,比你們看家護院、保鏢做官,又差在那裏了?”曹雲奇站起身來,欲待再辯。
  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聲道:“師哥,別爭啦,且讓他說下去”。
  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狠狠瞪著陶百歲,終於坐下。
  陶百歲大聲道:“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打家劫舍,從來不曾隱瞞過一字,大丈夫敢作敢當,又怕什麽了?”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說,綠林中盡有英雄豪傑,誰也不敢小覷了。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你聽,苗大俠也這麽說,你狠得過苗大俠麽?”曹雲奇“呸”了一聲,卻不答話。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道:“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後,這才洗手不幹。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幹麽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他和我結成親家,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麽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隱瞞一件大事”。
  “那日歸農與範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那些給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那些給拋下屋頂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苗人鳳罵一群人是膽小鬼,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只不過當年我沒留鬍子,頭發沒白,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說,寶樹這和尚說的卻是謊話。苗姑娘問道:‘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寶樹心懷惡意,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
  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礙於寶樹在座,不便有所顯示。
  陶百歲卻搖頭道:“錯了,錯了。想那跌打醫生閻基當時本領低微,怎趕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去說了那三樁大事,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閻基去大屋之時,苗大俠有事出外,乃是田歸農接見。他一五一十的說給歸農聽,當時我在一旁,也都聽到了”。
  “歸農對他說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會轉告苗大俠,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胡一刀問起,你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那閻基瞧在銀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為什麽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這麽想麽,只對了一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苗大俠折斷他的彈弓,對他當眾辱罵,絲毫不給他臉面。我素知歸農的性子,他要強好勝,最會記恨。苗大俠如此掃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去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這件事情,老實說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違拗,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閻基,要他去幹”。
  “各位請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尋常毒藥,焉能立時斃命?他閻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那有什麽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胡一刀中的是什麽毒?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制毒藥了。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後來我又聽說,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還混上了『毒手藥王』的藥物,是以見血封喉,端的厲害無比”。
  餘人本來將信將疑,聽到這裏,卻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阮曹等心中惱怒,卻是不便發作。
  陶百歲道:“那一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戶之期屆滿,田歸農也揀了這日閉門封劍。他大張筵席,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兒女親家,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龍門的規矩,北宗值滿,天龍門的劍譜,歷祖宗牒,以及這口鎮門之寶的寶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說得不錯吧?”殷吉點了點頭。
  陶百歲又道:“這位威鎮天南殷吉殷大財主,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他也是早幾日就已到了。田歸農是否將劍譜、宗牒、與寶刀按照祖訓交給你,請殷兄照實說吧”。
  殷吉站起身來,說道:“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與外人明言,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在下若是隱瞞不說,這疑團總是難以打破”。
  “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退到內堂,按著歷來規矩,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拜過闖王、創派祖宗、和歷代掌門人的神位,便將寶刀傳交在下。那知他進了內室,始終沒再出來。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盡,青文侄女忽從內室出來對我說道,她爹爹身子不適,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師兄謝客敬酒,臉上沒一點疲態,怎麽突然感到不適?再說傳譜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緒,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故意拖延推諉麽?”阮士中插口道:“殷師兄,你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單是為了受譜受刀而去,田師哥早就交了給你。可是你邀了別門別派的許多高手同來,顯然不安著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麽壞心眼兒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譜牒寶刀,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讓你作獨一無二的掌門人。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不能再出手跟人動武,你人多勢眾,豈不視為所欲為麽?”殷吉臉上微微一紅,道:“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原是權宜之計。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他何嘗不想歸並南宗?就算兄弟意欲兩宗合一,光大我門,那也是一樁美事。這總勝於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擠曹雲奇、意圖自為掌門吧?”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原來各懷私欲,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聽著,均有幸災樂禍之感。
  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輕聲問道:“後來怎麽了?”殷吉道:“我回到房裏,與我南宗的諸位師弟一商議,大家都說田師兄必有他意,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當下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青文侄女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攔在門口,說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請回,多謝您關懷。’我見她神情有異,心想田師兄若是當真身子有甚不適,又不是什麽難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這麽厲害,這中間定有古怪。當下回房待了半個時辰,換了衣服,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麽?”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聽,卻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聽田師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閉門封劍,當著江湖豪傑之面,已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怎麽還能更改?你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你,這時候可已經遲了。’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說道:‘我怎敢逼迫師哥?但想雲奇與青文作出這等事來,連孩子也生下了。如此傷風敗俗,大犯淫戒,我門中上上下下,那一個還能服他?’”殷吉說到這裏,忽聽得咕冬一響,田青文連人帶椅,往後便倒,已暈了過去。
  陶子安拔出單刀,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落。曹雲奇手中沒有兵刃,只得舉起椅子招架。
  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只惱得哇哇大叫,也舉起一張椅子,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
  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奇。
  拍的一響,曹雲奇背心上已吃陶百歲椅子重重一擊。眼見廳上又是亂成一團。
  苗若蘭叫道:“大家別動手,我說,大家請坐下!”她話聲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竟是教人難以抗拒。
  陶子安一怔,收回單刀。陶百歲兀自狂怒,揮椅猛擊。
  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道:“爹,咱們別先動手,好教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這才住手。
  苗若蘭道:“琴兒,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
  這時田青文已慢慢轉醒,臉色慘白,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
  眾人眼望殷吉,盼他繼續講述。
  殷吉道:“只聽得田師兄長歎一聲,說道:‘作孽,作孽!報應,報應!’他反來覆去,不住口的說‘作孽,報應’,隔了好一陣,才道:‘此事明天再議,你去吧。叫子安來,我有話跟他說。’”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續道:“阮師兄還待爭辯,田師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說,推門走出。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倒跟我南宗無關,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大家臉上須不好看,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眼見黑影一閃,喝道:‘那個狗雜種在此偷聽?’當時沒人答話,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原來卻是殷師兄,這可得罪了”。說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賠罪,實是罵人。
  殷吉臉色微變,但他涵養功夫甚好,回了一禮,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說好說”。
  陶子安道:“好,現下輪到我來說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臉,我……我也不必再隱瞞什麽。我……我……”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心情激動,竟然說不下去,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
  眾人見他這樣一個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幾分氣憤,幾分怪責。
  陶百歲喝道:“這般不爭氣幹什麽?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定了定神,說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對田歸農竟改口稱為“伯父”,不再稱他“岳父”,心中暗喜:“哼,這小子惱了,不認青妹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聽他續到:“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不跟我說話,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她也總有物事給我,繡個荷包啦、做件馬甲啦,從來就短不了……”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心道:“哼,還有這門子事,倒瞞得我好苦”。
  陶子安續道:“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一見青妹,就覺得她容顏憔悴,好似生過一場大病。我心中憐惜,背著人安慰,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她初時支支吾吾,我尋根究底細問,她卻發起怒來,搶白了我幾句,從此不再理我”。
  “我給她罵得糊塗啦,只有自個兒納悶。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我不管什麽,就向她陪不是,說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氣啦”。
  那知她臉一沈,發作道:‘哼,當真是你不好,那也罷了!偏生是別人不好,我還是死了的乾淨。’我更加摸不著頭腦,再追問幾句,她頭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會,越想越是不安,實在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她,於是悄悄起來,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那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房中竟是沒半點動靜”。
  “隔了半晌,我又輕彈三下,仍是沒聽到聲息。我奇怪起來,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並沒閂住,應手而開,房中黑漆漆的,沒瞧見什麽。我急於要跟她說話,就從窗裏跳了進去……”曹雲奇聽到此處,滿腔醋意從胸口直沖上來,再也不可抑制,大聲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閨房,想幹甚麽?”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他們是未婚夫婦,你又管得著麽?”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謝她相幫,接著道:“我走到她床邊,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當下大著膽子,揭開羅帳,伸手到被下一摸……”曹雲奇紫脹了臉,待欲喝罵,卻見琴兒怒視著自己,話到口頭,又縮了回去。
  只聽陶子安續道:“……觸手處似乎是一個包袱,青妹卻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麽包袱,手上一涼,似乎是個嬰兒,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摸,卻不是嬰兒是什麽?只是全身冰涼,早已死去多時,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
  只聽得嗆啷一響,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顫。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更是驚駭無比,險些兒叫出聲來。就在此時,房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我忙往床底下一鑽。只聽那人走到床邊,坐在床沿,嚶嚶啜泣,原來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不住親他,低聲道:‘兒啊,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裏可比刀割還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對不起你。’”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這才明白,原來她不知跟那個狗賊私通,生下了孩兒,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她抱著死嬰哭一陣,親一陣,終於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披風,將嬰兒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門,才從床下出來,悄悄跟在她後面。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
  “只見她走到後園,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越牆而出,我一路遠遠掇著,見她走了半裏多路,到了一處墳場。她拿起短鏟,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驚,急忙蹲下身子,過了好一陣,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當下也跟著過去。只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這人卻不是掘墳,是在墳旁挖個土坑,也在掩埋什麽。我心道:‘這可奇了,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但見那人掘了一陣,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鏟土蓋土,回過頭來,火光下看得明白,原來此人非別,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
  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聽陶子安說到這裏,更是蒼白。
  陶子安接著道:“當下我心下疑雲大起:‘難道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怎麽他也來掩埋一個死嬰?’青妹一見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來與他相會。周師兄將土踏實,又鏟些青草舖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亂石,教人分辨不出,這才走開”。
  “周師兄一走遠,青妹忙掘了一坑,將死嬰埋下,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要挖掘出來,瞧他埋的是什麽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動手,我也要掘,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周師兄突然從墳後出來,叫道:‘青文妹子,你幹什麽?’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後假裝走開,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青妹嚇了一跳,一鬆手,鐵鏟落在地下,無話可說”。
  “周師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麽,我也知道你埋什麽。要瞞呢,大家都瞞;要揭開呢,大家都揭開。’青妹道:‘好,那麽你起個誓。’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一齊回進莊去”。
  “我瞧兩人神情,似乎有什麽私情,但又有點不像,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當下悄悄跟在後面,手裏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兩人有絲毫親匿的神態,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說話,我立時將他斃了”。
  “總算他運氣好,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始終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說”。
  “青妹回到自己房裏,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後,什麽都想到了。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終於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須得不動聲色,且待查明姦夫是誰再說。’”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阮師叔來叫我,說田伯父有話跟我說。我心道:‘這話兒來了,且瞧他怎生說?是要我答應退婚呢,還是欺我不知,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測,叫醒了爹爹,請他防備,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裏,見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頂,呆呆的出神,手裏拿著一張白紙,竟沒覺察到我進房。我咳嗽一聲,叫道:‘阿爹!’他吃了一驚,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來的,卻這麽裝腔作勢。’但瞧他神色,卻當真是異常驚恐。他叫我閂上房門,卻又打開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這才顫聲說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憑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給我辦一件事。’”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聽到這裏,猛地站起身來,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師父是何等功夫,你這小子有什麽本事救他?”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眼前沒這個人一般,向著寶樹等人說道:“我聽了他這兩句話,大是驚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田伯父點點頭,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用錦緞包著的包裹,交在我的手裏,道:‘你拿了這東西,連夜趕赴關外,埋在隱蔽無人之處。若能不讓旁人察覺,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過手來,只覺那包裹又沈又硬,似是一件鐵器,問道:‘那是什麽東西?有誰要來害你?’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神色極為疲倦,道:‘你快去,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我不敢再問,轉身出房。剛走到門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麽?’我嚇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厲害!’只得照實說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所以特地防著點兒。’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幹,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給我。’”
     “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遞給了他。他抽出一枝長箭,看了幾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見了這副模樣,心下倒有些驚慌:‘他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裝著躬身行禮,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門,這才突然轉身。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只見他將箭頭對准窗口,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
  “我回到自己房裏,對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終透著七分驚惶、三分詭秘,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我將這事對爹爹說了,但為了怕惹他生氣,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麽東西。’我也正有此意,兩人打開包裹,原來正是這只鐵盒”。
  “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只鐵盒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後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裏。爹爹當時說道:‘這就奇了。’他知道鐵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鐵盒的開啟之法,當即依法打開。我爺兒倆一看之下,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盒中竟是空無一物。爹爹道:‘那是什麽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這時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條毒計,他將寶刀藏在別處,卻將鐵盒給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後,便誣陷我盜他寶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縱不殺我,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讓她另嫁曹師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這毒計。我不便對爹爹明言,發了半天呆,爺兒倆有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雲奇大叫:“你害死我師父,偷竊我天龍門至寶,卻又來胡說八道。這套鬼話,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
  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我手上卻有證據”。
  曹雲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證據?什麽證據?拿出來大家瞧瞧”。
  陶子安道:“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不用你著忙。各位,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還不如請他來說”。
  寶樹冷冷的道:“曹雲奇,你媽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還沒跟你算帳呢!直娘賊,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麽?”曹雲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說。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著鐵盒一出田門,就算沒殺身之禍,也必鬧個身敗名裂。我道:‘爹,這中間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還給岳父,不能招攬這門子事。’當下將鐵盒包回在錦緞之中,心下琢磨了幾句話,要點破他的詭計,大家來個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燈光已熄,窗子房門都已緊閉。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片刻延挨不得,當下在窗外叫了幾聲:‘阿爹,阿爹!’房裏卻沒應聲。我心下起疑:‘他這等武功,縱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看來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馬上就要一擁而上,逼我交出寶刀。我一面拍門,一面把話說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您。我們有要事在身,沒能跟您老辦事。這包裹小婿可沒打開過。’拍了幾下,房中仍是無聲無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推門進去,打火點亮蠟燭,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長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他臉色驚怖異常,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麽極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門窗緊閉,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怎生進來,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擡頭向屋頂一張,但見屋瓦好好的沒半點破碎,那麽兇手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時若有人進來,我如何脫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過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燭光下突然見到床上有兩件物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顫,燭台脫手,燭火立時滅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了什麽東西。原來一樣是這柄寶刀,另一樣即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當時我只道是這個嬰兒不甘無辜枉死,竟從墳中鑽出來索命,慌亂之下,順手搶了寶刀就逃。剛奔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回來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那張白紙。我料到他的死因跟這張只一定大有干系,於是塞入懷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腳步聲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門口。我暗叫:‘糟糕!這一下門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見無處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鑽,但聽得那三人推門進來,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阮師叔叫了兩聲:‘師哥!’不聽見應聲,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我想待會取來燭火,他們見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難保,此時乘黑,正好沖將出去”。
  “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但出其不意,或能脫身,此時須得當機立斷,萬萬遷延不得,當下慢慢爬到床邊,正要躍出,突然手臂伸將出去,碰到一人的臉孔,原來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險些失聲驚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脈門。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別作聲,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時,眼前一亮,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
  “只聽得噗的一響,那人發了一枚暗器,將燈籠打滅,跟著翻手竟來奪我手中的寶刀。我一個打滾,滾出床底,急沖而出。床底那人追將出來。只聽阮師叔叫道:‘好賊子!’揮掌打去。阮師叔武功極高,料想那人也脫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連夜逃出田家”。
  “這件事的經過就是這樣。這只鐵盒適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他叫我埋在關外,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這原是難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細,否則大可找來做個見證。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各位請看,這張只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來相害,彎弓搭箭對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終於到來,而田伯父也終于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說到這裏,從懷裏取出一隻繡花的錦囊。
  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致,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
  只見他惱得眼中如要噴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陶子安打開錦囊,摸出一張白紙,要待交給寶樹,微一遲疑,卻遞給了苗若蘭。
  那白紙摺成一個方勝,苗若蘭接過來打開一看,輕輕咦了一聲,只見紙上濃墨寫著兩行字道:“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福壽全歸。門下侍教晚生胡斐謹拜”。
  這兩行字筆力遒逕,與左右雙僮送上山來的拜帖書法一模一樣,卻是雪山飛狐胡斐的親筆。
  苗若蘭拿著白紙的手微微顫動,輕聲道:“難道是他?”阮士中從苗若蘭手中接過白紙一看,道:“那確是胡斐的筆跡。這樣說來,咱們倒是錯怪子安了”。
  他突然回過頭來,望著劉元鶴道:“劉大人,那麽你躲在我田師哥床底下幹什麽?你是給雪山飛狐臥底來啦,是不是?”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著頭腦。
  當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隨即逸去,三人事後猜測,始終不知是誰,怎麽他此時突然指著劉元鶴叫陣?劉元鶴只是冷笑一聲,卻不答話。
  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見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卻很佩服此公武藝了得。我們師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將他截住,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是摸不到半點邊兒,當真算得無能。今日雪地一戰,得與劉大人過招,卻正是當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會啊幸會!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必得要個搭檔,就如說相聲的下手,否則接不下口去,於是問道:“師叔,可惜什麽?”阮士中雙眉一揚,高聲道:“可惜堂堂一位禦前侍衛劉大人,居然不顧身分,來幹這等穿堂入戶、偷雞摸狗的勾當!”劉元鶴哈哈大笑,說道:“阮大哥罵得好,罵得痛快,那晚躲在田歸農床下的,不錯正是區區在下。你罵我偷雞摸狗,原也不假”。
  說到這裏,臉上顯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雞摸狗,卻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眾人心中一奇,都覺他胡說八道,但轉念一想,他是清宮侍衛,只怕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亦未可知。
  天龍諸人都是有家有業之人,聞言不禁氣沮。
  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心中尤其驚懼。
  劉元鶴見一句話便把眾人懾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說道:“事到如今,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說說,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這一件東西,或者各位從未見過”。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大封套來。
  封套外寫著“密令”二字,他開了袋口,取出一張黃紙,朗聲讀道:“奉密諭,令禦前一等侍衛劉元鶴依計行事,不得有誤。總管賽”。
  讀畢,將那黃紙攤在桌上,讓眾人共觀。
  殷吉、陶百歲等多見博聞,眼見黃紙上蓋著朱紅的圖章,知道確是侍衛總管賽尚鄂所下的密令。
  那賽總管向稱滿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為乾隆皇帝所倚重。
  劉元鶴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鬍子,這件事從頭說來,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有一日,賽總管邀了我們十八個侍衛到總管府去吃晚飯。這十八個人哪,外邊朋友送我們一個外號,叫做『大內十八高手』。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三腳貓本事,那裏說得上『高手』二字?不過朋友們要這麽叫,要給我們臉上貼金,那也沒有法兒,是不是?”我們一到,賽總管就說,今日要給大多兒引見一位武林中響當當的腳色。我們忙問是誰,賽總管微笑不說。待會開了酒席,賽總管到內堂引出一個人來。只見他腰板筆挺,步履矯健,雙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風范。他兩鬢雖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極為英俊清秀,想當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賽總管朗聲道:‘各位兄弟,這位是天龍門北宗掌門,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歸農田大哥!’”
    “我們一聽,都是微微一驚。田歸農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龍門素來少跟官府往來,不知賽總管憑了什麽面子能把他請到。飲酒中間,大多兒逐一向他把盞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氣之極,說了許多套交情的言語,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賽總管邀大多兒到廂房喝茶,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田大哥雖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報國之心,卻一點沒比我們當差的少了”。
  “他這次上京,為的是要向皇上進貢一個大寶藏。這大寶藏嘛,那就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銀財寶了。田大哥說道,要找尋這個寶藏,共有兩個線索,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方能尋到。一個線索是李自成的一把軍刀,那是他天龍門掌管,他就攜帶在身。另一格線索可就難了,那是一幅寶藏所在的地圖,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單有地圖而無軍刀,不知尋寶關鍵;單有軍刀而無地圖,不知寶藏的所在。若是二寶合璧,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們雖在官家當差,可個個出身武林,一聽到『苗家劍』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誰敢惹他?’田大哥見我們臉現難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經想到了對付苗人鳳的計策,又怎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賽總管忙問何計。田大哥於是說出一番話來,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齊叫妙計。他到底說的是甚麽妙計,時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曉,此刻也不必多說”。
  “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賽總管就派我們依計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總覺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發財,平白無端送我們這樣一份大禮,天下那有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別因,於是派了幾個人暗中出京打探。我離京不久,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當下備了一份禮物,上門道賀”。
  “和田大哥一見面,他顯得十分歡喜,說道貴客上門,真是求之不得,跟著悄悄的要我辦一件事。殷大哥,說出來你可別生氣,他是要我知會官府,隨便誣陷你一個罪名,將你拿在獄裏,先關上幾年再說”。
  殷吉嚇了一跳,渾身汗毛直豎,顫聲道:“田師兄為人原是如此,幸蒙劉大人明鑒,高擡貴手,小的必有厚報”。
  劉元鶴笑道:“好說,好說。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他道,仇怨是沒有,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北蹤掌門人輪值掌刀的期限已滿,那把鎮門之寶的寶刀就須傳給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殷大哥手裏,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這話雖是不錯,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當時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應,也不拒卻,只是在一邊廂冷眼旁觀”。
  “酒筵之後,我想田大哥這把寶刀非交不可,難以推託,我倒有法兒給他幫個忙。若是我暗中將寶刀收起,他自然無法交出,殷大哥縱然不滿,卻也無計可施。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豈能輕易放過?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尋寶刀,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事急之際,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打開箱子,取出鐵盒,突然驚呼:‘咦,刀呢?’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實非作假,看來這寶刀是給人盜去了。他立時叫了女兒來查問,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著急。不久阮大哥進來了。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大起爭執,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過了一會,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來”。
  “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命他去埋在關外。我在床下聽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可上了大當”。
  “陶世兄走後,我在床下聽得田大哥只是捶床歎息,喃喃自語:‘好胡一刀,好苗人鳳!’當時我不知胡一刀是誰,料想是苗人鳳盜了他的刀去。卻原來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難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但這時候偏巧失了寶刀,又不能就此高飛遠走,一溜了之”。
  “跟著田姑娘走進房來,說道:‘爹,我查到了你寶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躍而起,叫道:‘在那裏?’田姑娘走近幾步,輕聲道:‘給周師兄偷去了。’田大哥道:‘當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一個處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來。’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麽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師兄叫來,我躲在門後。你問他是不是盜了寶刀。他若認了,我就在他背上釘一枚毒龍錐。’我心裏想,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聽田大哥道:‘我打折他雙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給你取刀。’田大哥微一遲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來,憑你怎麽處置他。’於是田姑娘轉身出去。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什麽仇怨,今日聽了陶師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人滅口。嘿,好傢夥!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兒子,這種事也見得的?”他說到這裏,眾人都轉眼去瞧周雲陽,只見他臉色鐵青,雙目不住眨動。
  又聽劉元鶴續道:“我索性在床下臥倒,靜等瞧這幕殺人的活劇,再則,我還得等那柄刀呢,何況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沒多久,田姑娘忽忽回來,顫聲道:‘爹,那刀給他掘去啦。我好糊塗,竟遲了一步,他…他還……’田大哥驚怒交集,問道:‘他還怎麽?’田姑娘其實想說:‘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但這句話怎說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去,想是驚恐過甚,奔到門邊時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氣悶,寶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機打滅燭火逃出,那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只歎了口長氣,卻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來,扶著門框喘息一會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關上門窗,坐在椅上。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手裏拿了弓箭,鐵青著臉,神色極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給他發覺了,他一個翻臉無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難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動也不動,宛如僵直了一般,但雙目卻是精光閃爍,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聽得遠處隱隱有犬吠之聲,接著近處一隻狗也吠了起來,突然之間,這狗兒悲吠一聲,立時住口,似是被人用極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門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這聲音來得好快,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十丈外,豈知這人一弄死狗兒,轉瞬間就到門外”。
  “田大哥低沈著聲音道:‘胡斐,你終於來了?’門外那人卻道:‘田歸農,你認得我聲音麽?’田大哥臉色更是蒼白,顫聲道:‘苗……苗大俠!’門外那人道:‘不錯,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俠,你來幹什麽?’門外那人道:‘哼,我給你送東西來啦!’田歸農遲疑片刻,放下弓箭,去開了門。只見一個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的漢子走了進來”。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樣,心道:‘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是當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氣勢懾人。’只見他手裏捧著兩件物事,放在桌上,說道:‘這是你的寶刀,這是你的外孫兒子。’原來一包長長的東西竟是一個死嬰”。
  “田大哥身子一顫,倒在椅中。苗大俠道:‘你徒弟瞞著你去埋刀,你女兒埋著你去埋私生兒,都給我瞧見啦,現下掘了出來還你。’田大哥道:‘謝謝。我……我家門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俠突然眼框一紅,似要流淚,但隨即滿臉殺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她是怎麽死的?’”只聽得當啷一響,苗若蘭手裏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
  她舉止本來十分斯文鎮定,不知怎的,聽了這句話,竟自把持不定。
  琴兒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輕聲道:“小姐,進去歇歇吧,別聽啦!”苗若蘭道:“不,我要聽他說完”。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接著說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涼,傷風咳嗽。我請醫生給她診治,醫生說不礙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風寒,吃一帖藥,發汗退燒就行了。可是她說藥太苦,將煎好的藥潑了去,又不肯吃飯,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沈。我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但她不肯服藥,不吃東西,說什麽也勸不聽。’”苗若蘭聽到這裏,不由得輕輕啜泣。
  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這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麽關連。
  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弦夫人,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苗若蘭何以傷心,卻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怎麽我們從來沒聽說過?”劉元鶴道:“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不知他們說的是誰,心想苗人鳳這麽風頭火勢的趕來,只不過是問一個人的病。那人不服藥、不吃飯,這不是撒嬌麽?但聽苗大俠又問:‘這麽說來,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說得聲嘶力竭,她始終不理。’”
    “苗大俠道:‘她留下了什麽話?’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後將屍體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萬人踏!’苗大俠跳了起來,厲聲道:‘你照她的話做了沒有?’
田大哥道:‘屍體是火化了,骨灰卻在這裏。’說著站起身來,從裏床取出一個小小瓷壇,放在桌上”。
  “苗大俠望著瓷壇,臉上神色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臉”。
  “田大哥又從懷裏取出一枚鳳頭珠釵,放在桌上,說道:‘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或者交給苗姑娘,說這是苗家的物事。’”眾人聽到此處,齊向苗若蘭望去,只見她鬢邊插了一枚鳳頭珠釵,微微幌動。
  那鳳頭打得精致無比,幾顆珠子也是滾圓淨滑,只是珠身已現微黃,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
  劉元鶴續道:“苗大俠拿起珠釵,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發,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裏,那頭發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
  但見他將頭發兩端輕輕一拉,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
  苗大俠側過珠釵,從鳳頭裏落出一個紙團。
  他將紙團攤了開來,冷冷的道:’瞧見了麽?』田大哥臉如土色,隔了半晌,歎了口長氣”。
  “苗大俠道:’你千方百計要弄到這張地圖到手,可是她終於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將機密告知你,仍將珠釵歸還苗家。
  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哼,只怕你做夢也難以想到罷!』他說了這幾句話,又將紙團還入鳳頭,用頭發拉上機括,將珠釵放在桌上,說道:’開鳳頭的法兒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圖尋寶罷!』田大哥那裏敢動,緊閉著口一聲不響。
  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不過數尺,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
  只見苗大俠呆呆的瞧著瓷壇,慢慢伸出雙手捧起了瓷壇,放入了懷中,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故。
  劉元鶴接著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俠,你動手吧,我死而無怨。
  』苗大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殺你?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戰數日,終於是他夫婦死了,我卻活著。
  我心中一直難過,但後來想想,他夫婦恩愛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
  嘿嘿,這張地圖在你身邊這許多年,你始終不知,卻又親手教還給我。
  我何必殺你?讓你懊惱一輩子,那不是強得多麽?』說著拿起珠釵,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卻那敢動手?”“田大哥唉聲歎氣,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閂上了門,喃喃的道:’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坐在床上,叫道:’蘭啊蘭,你為我失足,我為你失足,當真是何苦來?』接著嘿的一聲,聽得什麽東西戳入了肉裏,他在床上掙了幾掙,就此不動了”。
  “我吃了一驚,忙從床底鑽將出來,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氣絕。
  各位,田大哥是自盡死的,並非旁人用箭射死。
  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犯不著給他們開脫”。
  “我見他死了,當下吹滅燭火,正想去拿寶刀,然後溜之大吉,陶世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我只得躲回床底。
  以後的事,陶世兄都已說了。
  他拿了寶刀,逃到關外來。
  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難道是白挨的麽?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梁子,咱哥兒倆就跟著來啦”。他一番話說完,雙手拍拍身上灰塵,拂了拂頭頂,恰似剛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般,喝了兩口茶,神情甚是輕松自得。
第八章

  這些人你說一段,我說一段,湊在一起,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只是饑火上沖,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餓。
  陶百歲大聲道:“現下話已說明白了,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兒的,各位不得爭奪了吧?”劉元鶴笑道:“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只是一隻空鐵盒。若是你要空盒,在下並無話說。寶刀卻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再無疑問”。
  阮士中道:“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此刀仍屬北宗”。
  眾人越爭聲音越大。
  寶樹忽然朗聲道:“各位爭奪此刀,為了何事?”眾人一時啞口無言,竟然難以回答。 寶樹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鋒利無比,還不知它關連著一個極大寶藏。  現今有人說了出來,那更是人人眼紅,個個起心。 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若無寶藏地圖,單要此刀何用?”眾人心頭一凜,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只珠釵。
  苗若蘭文秀柔弱,要取她頭上珠釵,直是一舉手之勞,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若是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她父親追究起來,誰人敢當?是以眼見那珠釵微微顫動,卻無人敢先說話。
  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掃,臉露傲色,走到苗若蘭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了下來。
  苗若蘭又羞又怒,臉色蒼白,退後了兩步。
  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無不失色。
  劉元鶴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甚麽苗大俠,秧大俠?再說,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卻也在未知之數呢”。
  群豪齊問:“怎麽?”劉元鶴微微一笑,道:“眼下計來,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銬鐐、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蘭大吃一驚,登忘珠釵被奪之辱,只挂念著父親的安危,忙問:“你……你說我爹爹怎麽了?”寶樹也道:“請道其詳”。
  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被他在雪中橫拖倒曳,狼狽不堪,但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寶樹神色登變此時聽他相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將機密大事吐露出來,好在人前自占身分,於是問道:“寶樹大師,在下先要問你一句,此間主人是誰?”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終不知主人是誰,聽劉元鶴此問,正合心意,一齊望著寶樹,只聽他笑道:“既然大多兒都不隱瞞,老衲也不用賣那臭關子了。
  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響當當的腳色”。
  眾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
  寶樹微微一笑,道:“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等閒不與人交往,是以武功雖強,常人可不知他名頭。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卻個個對他極是欽慕”。
  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把眾人都損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
  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惱怒,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希孟仁兄”,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卻也無可辯駁。
  劉元鶴道:“咱們上山之時,此間的管家說道:‘主人赴甯古塔相請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範幫主。’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
  想那範幫主在河南開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
  眾人驚道:“範幫主被擒?”劉元鶴笑道:“這是禦前侍衛總管賽大人親自下的手。  想那範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個人物,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我們拿住範幫主,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用來釣一條大大的金鰲。那金鰲嘛,自然是苗人鳳啦。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付甚麽雪山飛狐,其實那裏邀得到?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就範幫主。  嘿嘿,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他若是不上這當,我們原是拿他沒有法兒。他竟上京救人,這叫做啄木鳥啃黃蓮樹,自討苦吃”。
  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囑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暫居。
  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來,只怕父親真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劉元鶴洋洋得意,說道:“咱們地圖有了,寶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寶藏發掘出來,獻給聖上,這裏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
  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有的確有猶豫之意,心知如陶百歲等人,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寶藏堆積如山,大多兒順手牽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吃著不盡,有何不美?”眾人轟然喝采,再無異議。
  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獨自躲在內室,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當下悄悄出來,站在門邊。
  劉元鶴在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裏穿了過去,依著當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輕輕一拉一甩,鳳投機括彈開,果然有個紙團掉了出來。
  眾人都是“哦”的一聲。
  劉元鶴打開紙團,攤在桌上。
  眾人圍攏去看。
  但見那紙薄如蟬翼,雖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釵之中,卻是絲毫未損,紙上繪著一座筆立高聳的山峰,峰旁寫著九個字道:“遼東烏蘭山玉筆峰後”。
  寶樹大叫:“啊哈,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咱們所在之處,就是烏蘭山玉筆峰啊”。
  眾人瞧那圖上山峰之形,果真與這雪峰一般無異,上峰時所見崖邊的三株古松,圖上也畫得清清楚楚,當下無不嘖嘖稱異。
  寶樹道:“此處莊上杜老英雄見聞廣博,必是得知了寶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莊。
  否則此處氣候酷寒,上下艱難,又何必費這麽大的事?”劉元鶴心中一急,忙道:“啊喲!那可不妙。
  他這莊子建造已久,還不早將寶藏搬得一乾二淨?”寶樹微笑道:“那也未必。劉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寶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別地,決不會仍在此處居住”。
  劉元鶴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快到後山去”。
  寶樹指著苗若蘭道:“這位苗姑娘與莊上眾人怎麽辦?”劉元鶴轉過身來,只見于管家等莊上傭仆,個個已走得不知去向。
  田青文從門後出來,說道:“不知怎的,莊上男男女女都躲了個乾乾淨淨”。
  劉元鶴搶過一柄單刀,走到苗若蘭身前,說道:“咱們所說之事,她句句聽在耳裏,這禍根可留不得”。
  舉起單刀,就要往她頭頂砍落。
  突然間人影一閃,琴兒從椅背後躍出,抱住劉元鶴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劉元鶴出其不意,手腕一疼,當啷一響,單刀落地。
  琴兒大罵:“短命的惡賊,你敢傷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爺上得山來,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這裏人人脫不了干系”。
  劉元鶴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兒臉上擊去。
  熊元獻伸出右臂,格開了他一拳,說道:“師哥,咱們尋寶要緊,不必多傷人命!”要知熊元獻一生走鏢,向來膽小怕事,謹慎穩重,不像他師兄做了皇帝侍衛,殺幾個老百姓不當一回事,他聽了琴兒之言,心想若是傷了苗若蘭,萬一她父親逃脫羅網,那可大禍臨頭了。
  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劉師兄,咱們快去尋寶”。
  劉元鶴雙目一瞪,指著苗若蘭道:“這妞兒怎麽辦?”寶樹笑吟吟的走上兩步,大袖微揚,已在苗若蘭頸口“天突”與背心“神通”兩穴上各點了一指。
  苗若蘭全身酸軟,癱在椅上,心裏又羞又急,卻說不出話。
  琴兒只道他傷了小姐,橫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
  寶樹讓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邊,手指抖動,點了她鼻邊“迎香”、口旁“地倉”兩穴。
  琴兒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處須不好看”。
  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輕,倒似沒生骨頭”。走向東邊廂房。
  那東廂房原是杜莊主款待賓客的所在,床帳幾桌、一應起居之具齊備,陳設得甚是考究。
  田青文掩上了門,替苗若蘭除去鞋襪外裳,只留下貼身小衣,將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羅帳。
  苗若蘭自七八歲後,未在人前除過衣衫,眼前之人雖是女子,也已羞得滿臉紅暈。
  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麽?妹子,你生得真美,連我也不禁動心呢”。
  抱了她衣衫走到廳上,道:“她衣衫都給我除下了,縱然時辰一過,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動不得”。
  群豪一齊大笑。
  寶樹道:“咱們大家來瞧瞧,從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尋到寶藏”。
  說著從懷中取出鐵盒,打開盒蓋,提刀在手,見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更無別樣奇異之處。
  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響,將刀拔了出來,只覺青光四射,寒氣透骨,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
  眾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他將寶刀放在桌上,眾人圍攏觀看,見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卻雕鏤著雙龍搶珠的花紋。
  兩條龍一大一小,形狀既極醜陋,而且龍不像龍,蛇不像蛇,倒如兩條毛蟲,但所搶之珠卻是一塊紅玉,寶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雲奇拿起刀來細看,道:“那有甚麽古怪?”寶樹道:“這兩條蟲而必與寶藏有關,咱們到後山瞧瞧再說。給我!”說著伸手去接寶刀。
  曹雲奇更不打話,回刀護身,急奔而出。
  寶樹怒道:“你幹甚麽?”追了出去。
  出得大門,只見曹雲奇握刀向前急奔,寶樹右手一揚,一顆鐵念珠激飛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
  曹雲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聲,寶刀落在雪地之中。
  寶樹大踏步上前,拾起寶刀。
  曹雲奇不敢再爭,退在一旁,眼見寶樹與劉元鶴一個持刀、一個持圖,並肩向山後走去。
  這時餘人也都湧出大門,跟隨在後。
  寶樹笑道:“劉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請勿見怪”。
  劉元鶴見他陪笑謝罪,心中樂意,說道:“大師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日後還有借重之處”。
  寶樹道:“不敢”。
  兩人走了一陣,眼見山峰已無路可行,四顧盡是皚皚白雪,雖然明知寶藏是在這玉筆峰下,但偌大一座山峰,到處冰封雪凍,沒留下絲毫痕跡,卻到那裏找去?若要把峰上冰雪鏟除,即窮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載之功,何況今日鏟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幾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慮、千方百計的尋寶,至今未能成功,尋寶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眾人站在崖邊東張西望,束手無策。
  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條丘巒起伏的小小山脈,叫道:“你們瞧!”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未見有何異狀。
  田青文道:“各位,看這山丘的模樣,是否與軍刀上的花紋相似?”眾人給她一語提醒,細看那條山脈,但見一路從東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兩路山脈相會之處,有一座形似圓墩的矮峰。
  寶樹舉起寶刀一看,再望山脈,見那山脈的去勢位置,正與刀上所雕的雙龍搶珠圖一般無異,那圓峰正當刀上寶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來:“不錯,不錯,寶藏定是在那圓峰之中”。
  劉元鶴道:“咱們快下去”。
  此時眾人一意尋寶,倒也算得上齊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
  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
  第一個溜下的是劉元鶴,最後一個是殷吉。
  他溜下後本想將繩索毀去,以免後患,但見眾人都已去遠,生怕尋到寶藏時沒了自己的份,當下不敢停留,展開輕功向前疾追。
  自玉筆峰望將下來,那圓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卻也不近,約莫有二十來裏。
  眾人輕功都好,不到半個時辰,已奔到圓峰之前。
  各人繞著那圓峰轉來轉去,找尋寶藏的所在。
  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誰?”眾人聽他語聲忽促,一齊望去,只見一條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馳而過,身法之快,實是難以形容,轉眼之間,那白影已奔向玉筆峰而去。
  寶樹失聲道:“雪山飛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說話之間臉色灰暗,顯是心有重憂。
  他正自沈思,忽聽田青文尖聲大叫,急忙轉過頭來,只見圓峰的坡上空了一個窟窿,田青文人形卻已不見。
  陶子安與曹雲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見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約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躍入救援。
  陶百歲一把拉住兒子,喝道:“幹甚麽?”陶子安不理,用力掙脫,與曹雲奇一齊跳落。
  那知這窟窿其實甚淺,兩人跳了下去,都壓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齊驚呼。
  上面眾人不禁好笑,伸手將三人拉了上來。
  寶樹道:“只怕寶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見到甚麽?”田青文撫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處,怨道:“黑漆漆的甚麽也沒瞧見”。
  寶樹躍了下去,幌亮火摺,見那窟窿徑不逾丈,裏面都是極堅硬的岩石與冰雪,再無異狀,只得縱身而上。
  猛聽得周雲陽與鄭三娘兩人縱聲驚呼,先後陷入了東邊和南邊的雪中窟窿。
  阮士中與熊元獻分別將兩人拉起。
  看來這圓峰周圍都是窟窿,眾人只怕失足掉入極深極險的洞中,當下不敢亂走,都站在原地不動。
  寶樹歎道:“杜莊主在玉筆峰一住數十年,不知寶藏所在。他無寶刀地圖,茫無頭緒,那也罷了。但咱們明知是在這圓丘之中,仍是無處著手,那更加算得無能了”。
  眾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
  肚中越來越餓,都是神困氣沮。
  鄭三娘傷處又痛了起來,咬著牙齒,伸手按住創口,一轉頭間,只見寶樹手中刀上的寶石給雪光一映,更是晶瑩美艷。
  她跟著丈夫走鏢多年,見過不少珍異寶物,這時見那寶石光彩有些異樣,心中一動,說道:“大師,請你借寶刀給我瞧瞧”。
  寶樹心想:“她是女流之輩,腿上又受了傷,怕她何來?”當下將刀遞了過去。
  鄭三娘接刀細看,果見那寶石是反面嵌鑲的。
  原來寶石兩面有陰陽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將寶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無異,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
  鄭三娘道:“大師,這寶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間另有古怪”。
  寶樹正自旁徨無計,一聽此言,心道:“不管她說的是對是錯,弄開來瞧瞧再說”。
  當下接過刀來,從身邊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頭在寶石下輕輕一挑,寶石離刀跳落。
  寶樹拈起寶石,細看兩面,並無特異之處,再向刀身上鑲嵌寶石的凹窩兒一瞧,不禁失聲叫道:“在這裏了!”原來那窩兒之中,刻著一個箭頭,指向東北偏北,箭頭盡處有個小小的圓圈。
  寶樹喜不自勝,心想這窩兒正中,當是圓峰之頂,一算距離遠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將過去,待走到所計之處,果然腳下松動,身子下落。
  他早有防備,雙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撥開冰雪,見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當即向前走去。
  劉元鶴等也跟著躍下。
  火摺點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接連轉了幾個彎,仍是未到盡頭。
  曹雲奇道:“我去折些枯枝”。
  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來,打火點燃了一根火把。
  他為人鹵莽,卻也有一樣好處,做事勇往直前,手執火把,當先而行。
  洞中到處是千年不化的尖冰,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
  陶百歲捧了一塊大石,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
  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此時重寶在望,竟然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起來。
  又轉了個彎,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一物。
  曹雲奇俯身拾起,原來是一支金鑄的小筆,筆身上刻著一個“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樣。
  曹雲奇疑雲大起,回頭對陶子安厲聲說道:“嘿,原來你到這而來過啦!”陶子安道:“誰說我來過?你瞧一路上有沒人行的痕跡?”曹雲奇心想:“這山洞之中,確無人行足跡,那麽他這枚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當即攤開手掌,露出黃金小筆,說道:“這不是你的麽?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搖頭道:“我從沒見過”。
  曹雲奇大怒,手掌一翻,拋筆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過去,喝道:“還想賴!我明明見她拿著你送的筆兒”。
  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閃避?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側。
  他大怒之下,右腳飛出,踢中曹雲奇小腹,同時雙手一招“燕歸巢”,擊中了對方胸口。
  曹雲奇身子一震,拋下火把,右手還了一拳,砰的一聲,打在陶子安臉上。
  火把熄滅,洞中一片漆黑,只聽得兩人吆喝怒罵,夾著砰砰蓬蓬之聲。
  兩人拳打腳踢,招招都擊中對方,到後來扭成一團,滾在地下。
  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齊聲勸解。
  曹陶二人那裏肯聽?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那一個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說話”。
  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開了手,站起身來。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的說道:“是我熊元獻,找火把點火,兩位可別喝錯了醋,拳腳往在下身上招呼”。
  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點燃。
  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呼呼喘氣,四手握拳,怒目相視。
  田青文從懷裏取出一枝黃金小筆,再拾起地下的小筆,向曹雲奇道:“這兩枝筆果真是一對兒,可誰跟你說是他給我的?”曹雲奇無話可答,結結巴巴的道:“不是他給的,那你從那而來的?為甚麽筆上又有他名字?”陶百歲接過小筆,看了一眼,問曹雲奇道:“你師父是田歸農,你師祖是誰?”曹雲奇一怔,道:“師祖?那是我師父的父親,他老人家諱上安下豹”。
  陶百歲冷笑道:“是啊!田,他用甚麽暗器?”曹雲奇道:“我……我沒見過師祖”。
  陶百歲道:“你沒見過,你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你問問他”。
  曹雲奇還沒開口,阮士中已介面道:“雲奇不用胡鬧啦。這對黃金小筆,是你師祖爺所用的暗器”。
  曹雲奇啞口無言,但心中疑惑絲毫不減。
  寶樹道:“你們要爭風打架,不妨請到外面去拼個死活。我們可是要尋寶”。
  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轉過了彎去。
  這時洞穴愈來愈窄,眾人須得弓身而行,有時頭頂撞上了堅冰尖角,隱隱生疼,但想到重寶在望,也都不以為苦。
  行了一盞茶時分,前面已無去路,只見一塊圓形巨岩疊在另一塊圓岩上,兩塊巨岩封住了去路。
  兩岩之間都是堅冰凝結。
  熊元獻伸手一堆,巨岩紋絲不動,轉過頭來,問寶樹道:“怎麽半?”寶樹搔頭不語。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他微一沈吟,說道:“兩塊圓石相疊,必可推動,只是給冰凍住了”。
  寶樹喜道:“對,把冰融開就是”。
  熊元獻便將火把湊近圓岩,去燒二岩之間的堅冰。
  曹雲奇、周雲陽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
  火焰越燒越大,冰化為水,只聽得叮釘之聲不絕,一塊塊碎冰落在地下。
  眼見二岩之間的堅冰已融去大半,寶樹性急,雙手在巨岩上運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動彈,再燒一陣,堅冰融去更多,寶樹第二次再推時,那巨岩幌了幾幌,竟慢慢轉將過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一般。
  眾人大喜,齊聲歡呼起來。
  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寶樹二人合力,將空隙推大。
  寶樹從火堆裏拾起一根柴枝,當先而入。
  眾人各執火把,紛紛跟進。
  一踏進石門,一陣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亂,凝神屏氣,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來裏面竟是個極大的洞穴,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珍珠寶石,不計其數。
  只是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
  料想當年闖王的部屬把金銀珠寶藏入之後,澆上冷水。
  該地終年酷寒,堅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望著金銀珠寶,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洞中寂靜無聲。
  突然之間,歡呼之聲大作。
  寶樹、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不知說甚麽好。
  忽然田青文驚呼:“有人!”指著壁內。
  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站在靠壁之處。
  眾人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萬想不到洞內竟會有人,難道洞穴另有入口之處?個人手執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
  隔了好一會,只見兩個黑影竟然一動也不動。
  寶樹喝道:“是誰?”裏面兩人並不回答。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心下驚疑更甚。
  寶樹道:“是那一位前輩高人,請出來相見”。
  他喝聲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來,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兩人既不回答,亦不出來。
  寶樹舉起火把,走近幾步,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一層堅冰之外,這一層冰就如一堵水晶牆般,將洞穴隔為前後兩間。
  寶樹大著膽子,逼近冰牆,見那兩人情狀怪異,始終不動,顯是被點中了穴道。
  這時他那裏還有忌憚,叫道:“大家隨我來”。
  大踏步繞過冰牆,他右手提起單刀,左手舉火把往兩人臉上一照,不禁倒抽一口氣。
  原來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時,面目猙獰,臉上筋肉抽搐,異常可怖。
  鄭三娘與田青文見是死人,都尖聲驚呼出來。
  各人走近屍身,見那二人右手各執匕首,插在對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殺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屍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師,原來你老人家在這裏。”
  眾人聽他這般說,都是一驚,齊問:“怎麽?”“這二人是誰?”“是你師父?”“怎麽會死在這裏?”阮士中抹了抹眼淚,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這位是我田恩師。
  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就是我恩師的”。
  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比阮士中還要年輕,初時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隨即恍然。
  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只是洞中嚴寒,屍身不腐,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
  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師叔,此人是誰?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
  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四肢長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我從小叫他苗爺。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有一年結伴同去關外,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歡歡喜喜而去,可是從此不見歸來。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那知道苗……苗,這姓苗的財迷心竅,見到洞中珍寶,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
  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
  那苗田二人死後,全身凍得僵硬,阮士中一腳踢去,屍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
  眾人心想:“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先下毒手呢?”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想將他推離師父。
  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手連刀,刀連身,堅冰凝結,卻那裏推得開?陶百歲歎了口氣,道:“當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他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現下咱們親眼目睹,他這話果然不錯。如此說來,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但他見了寶藏,卻不掘取,實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
  阮士中道:“甚麽?”田青文道:“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他……”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臉上微現紅暈,續道:“師叔你們趕在前頭,我落在後面……”曹雲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騎的馬最好,怎麽反而落在後面?你……你……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
  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樣折麽我,也只好由得你。
  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對他不起。
  他雖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裏決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聲叫道:“我當然要你,青妹,我當然要你。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一個道:“你要這賤人?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
  一個道:“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
  兩人同時高聲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麽。
  田青文眼見地下,待他們叫聲停歇,輕輕道:“你雖然要我,可是,我怎麽還有臉再來跟你?出洞之後,你永遠別再見我了”。
  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
  提起單刀,直奔曹雲奇。
  劉元鶴擋在他身前,叫道:“你們爭風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虛揚,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扭,奪下了他手中單刀,拋在地下。
  那一邊曹雲奇暴跳不已,也給殷吉攔著。
  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寶樹道:“田姑娘,你愛嫁誰就嫁誰,總不能嫁我這和尚。所以老和尚只問你,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麽怪事”。
  眾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馬兒走得慢,趕不上師叔他們,正行之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從後面馳來。馬上的乘客手裏拿著一個大葫蘆,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不禁笑了一聲。他轉過頭來,問道:‘你是田歸農的女兒,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駕是誰?’他說道:‘這個給你!’手指一彈,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從我臉旁擦過,打落了我的耳環。我吃了一驚,他卻縱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為甚麽給我這枝小筆”。
  寶樹問道:“你認得此人麽?”田青文點點頭,輕聲道:“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他給我小筆之時,我自然不認得他,他後來上得山來,與苗家妹子說話,我認出了他的聲音,再在板壁縫中一張,果然是他”。
  曹雲奇醋心又起,問道:“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那胡斐從何處得來?他給你幹麽?”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但一聽曹雲奇說話,立時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劉元鶴道:“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熊元獻道:“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後來胡斐年長,回到故居,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
  阮士中點頭道:“那也未始不可。這小筆中空,筆頭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筆裏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筆內空無一物,再將湖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只見筆管內藏著一個小小紙卷。
  眾人一齊圍攏,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
  只見田青文攤開紙卷,紙上寫著十六個字,道:“天龍諸公,駕臨遼東,來時乘馬,歸時禦風”。
  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
  阮士中臉色一沈,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話是這麽說,但想到胡斐的本領,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卻也不禁栗栗自危。
  曹雲奇道:“師叔,甚麽叫『歸時禦風』?”阮士中道:“哼,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變成他鄉之鬼,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
  曹雲奇罵道:“操他奶奶的熊!”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
  寶樹、陶百歲、劉元鶴等諸人,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裏的金銀珠寶之上。
  寶樹取過一柄單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幾刀,斬開堅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
  眾人一見,胸中熱血上湧,各取兵刃,砍冰取寶。
  但砍了一陣,刀劍卷口,漸漸不利便了。
  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並非精選的利器。
  各人取到珍寶,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的多,愈是心熱,但刀劍漸鈍,卻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們去拾些柴來,融冰取寶!”眾人轟然叫好。
  此事原該早就想到,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揮刀挺劍砍冰。
  可是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卻沒一人移步去取柴。
  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別人多取了珍寶。
  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說道:“天龍門周世兄、飲馬川陶世兄、鏢局子的熊鏢頭,你們三位出去撿柴。我們在這裏留下的,一齊罷手休息,誰也不許私自取寶”。
  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但怕寶樹用強,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
第九章

  胡斐与烏蘭山玉筆風杜希孟庄主相約,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舊帳,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歸,卻与苗若蘭酬答了一番。
  他下得峰來,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見,似乎只是苗若蘭的倩影,耳中所聞,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
  他与平阿四、左右雙僮在山洞中飽餐一頓乾糧,眼見平阿四傷勢雖重,性命卻是無礙,心中甚慰。
  當下躺在地下閉目養神,但雙目一閉,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出現。
  胡斐睜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蘭的歌聲卻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
  他歎了一口長气,心想:“我盡想著她干么?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雖說當時她父親并非有意,但我父總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沒爹沒娘,盡是拜她父親之賜。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覺又想:“那時她尚未出世,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話雖是這般說,可是煩惱之來,啟是輕易擺脫得了的?倘若情絲一斬便斷,那也算不得是情絲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一個時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蘭一人。
  他偶爾想到:“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但立即覺得這念頭太也褻瀆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豈能做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見天色漸黑,再也按捺不住,對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這里歇歇”。
  他展開輕身功夫,轉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
  一見杜家庄庄門,已是怦然心動。
  進了大廳,卻見庄中無人相迎,不禁微感詫异,朗聲說道:“晚輩胡斐求見,杜庄主可回來了么?”連問几遍,始終無人回答。
  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稱遼東大豪,卻這般躲躲閃閃,裝神弄鬼。你縱安排下奸計,胡某又有何懼?”他在大廳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對此地竟是戀戀不舍,當下走向東廂房,推開房門,見里面四壁圖書,陳設得甚是精雅。
  于是走將進去,順手取過一本書來,坐下翻閱。
  可是翻來翻去,那里看得進一字入腦,心中只念著一句話:“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點燃蜡燭,忽听得庄外東邊雪地里輕輕的几下擦擦之聲。
  他心中一動,知有高手踏雪而來。
  須知若在實地之上,人人得以躡足悄行,但在積雪中卻是半點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輕靈,功夫淺的腳步滯重,一听便知。
  胡斐听了這几下足步聲,心想:“倒要瞧瞧來的是何方高人”。
  當下將火摺揣回怀中,傾耳細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聲,竟然個個武功甚高。
  胡斐一數,來的共有五人,只听得遠處隱隱傳來三下擊掌,庄外有人回擊三下,過不多時,庄外又多了六人。
  胡斐雖然藝高人膽大,但听高手畢集,轉眼間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定,尋思:“先离此庄要緊,對方大邀幫手,我這可是寡不敵眾”。
  當下走出廂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頂喀喀几響,又有人到來。
  胡斐急忙縮回,分辨屋頂來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
  只听屋頂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還了三下,屋頂七人輕輕落在庭中,逕自走向廂房。
  他想敵人眾多,這番可須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會邀請幫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請了這么多高手到來。
  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門,當下縮身在屏風之后,要探明敵人安排下甚么机關,如何對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聲,已有人幌亮火摺。
  胡斐心想屏風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見床上羅帳低垂,床前卻無鞋子,顯是無人睡臥,當下提一口气,輕輕走到床前,揭開羅帳,坐上床沿,鑽進了被里。
  這几下行動輕巧之极,房外七人雖然都是高手,竟無一人知覺。
  可是胡斐一進棉被,卻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膚,輕柔軟滑,原來被中竟睡著一個女子。
  他正要一滾下床,眼前火光閃動,已有人走進房來。
  一人拿著蜡燭在屏風后一探,說:“此處沒人,咱們在這里說話”。
  說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時胡斐鼻中充滿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蘭酬唱時聞到的,一顆心直欲跳出腔子來,心道:“難道她竟是苗姑娘?我這番唐突佳人,那當真是罪該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將出去,那几人見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曖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給我毀了。只得待這几人走開,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側,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膚,只覺柔膩無比,竟似沒穿衣服,惊得急忙縮手。
  其實田青文除去苗若蘭的外裳,尚留下貼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閉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腳更不敢稍有動彈,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遠。
  他雖閉住了眼,但鼻中聞到又甜又膩、蕩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對方的一顆心在急速跳動,忍不住睜開眼來,只見一個少女向外而臥,臉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卻不是苗若蘭是誰,燭光映過珠羅紗帳照射進來,更顯得眼前枕上,這張臉蛋嬌美艷麗,難描難畫。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閉眼,從此不看,但雙目一合,登時意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睜一線,再瞧她一眼。
  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心中卻有知覺,見胡斐忽然進床与自己并頭而臥,初時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圖非禮,當下閉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
  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開。
  不禁懼意少減,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睜眼,正好胡斐也正睜眼望她。
  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兩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風外有人說道:“賽總管,你當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難測。那人就算不折不扣,當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這羅网,也要教他插翅難非”。
  拿著蜡燭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燭台,走到屏風之外,道:“張賢弟,你也別盡往我臉上貼金。事成之后,我總忘不了大家的好處”。
  胡斐与苗若蘭听了兩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這些人明是安排机關,要加害金面佛苗人鳳。
  苗若蘭不知江湖之事,還不怎樣,心想爹爹武功無敵,也不怕旁人加害。
  胡斐卻知賽總管是滿州第一高手,內功外功俱臻化境,為人凶奸狡詐,不知害死過多少忠臣義士。
  他是當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親信衛士,今日居然親自率人從北京赶到這玉筆峰上。
  听那姓張的言語,他們暗中安排下巧計,苗人鳳縱然厲害,只怕也難逃毒手。
  耳听得賽總管走到屏風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輕輕揭起羅帳,右掌對准燭火一揮,一陣勁風扑將過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
  只听一人說道:“啊,燭火滅啦!”就在此時,又有人陸續走進廂房,嚷道:“快點火,掌燈吧!”賽總管道:“咱們還是在暗中說話的好。那苗人鳳机靈得緊,若在屋外見到火光,說不定吞了餌的魚儿,又給他脫鉤逃走”。
  好几人紛紛附和,說道:“賽總管深謀遠慮,見事周詳,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輕輕推開屏風,此時廂房中四下里都坐滿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將下來,事情可就鬧穿,只得輕輕向里床略移。
  這一來,与苗若蘭卻更加近了,只覺她吹气如蘭,蕩人心魄。
  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毀了苗若蘭的名節,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彈得破的臉頰,當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給人發覺,必當將房中這一十八人殺得乾乾淨淨,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張活口,累了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動彈。
  胡斐不知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但覺她竟不向里床閃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歡喜,一個人就似在半空中騰云駕霧一般。
  只听賽總管道:“各位,咱們請杜庄主給大多儿引見引見”。
  只听得一個嗓音低沈的人說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榮幸。這位是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賽大人。賽大人威震江湖,各位當然都久仰的了”。
  說話之人自是玉筆庄庄主杜希孟。
  眾人轟言說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傾听杜希孟給各人報名引見,越听越是惊訝。
  原來除了賽總管等七人是御前侍衛之外,其餘個個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
  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侖山靈清居士到了,河南無极門的蔣老拳師也到了。
  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門、名宿,就是甚么幫會的總舵主、甚么鏢局的總鏢頭,沒一個不是大有來頭之人;而那七名侍衛,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蘭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這一點點衣服,卻睡在他的怀中。
  此人与我家恩怨糾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樣?今日初次与他相會,只覺他相貌雖然粗魯,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對我這般無禮”。
  雖覺胡斐這樣對待自己,實是大大不該,但不知怎的,心中殊無惱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歡喜,外面十餘人大聲談論,她竟一句也沒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歲,閱歷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雖然又惊又喜,六神無主,但于帳外各人的說話,卻句句听得十分仔細。
  他听杜希孟一個個的引見,屈指數著,數到第十六個時,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說了。
  胡斐心道:“帳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該有十七人,這餘下一個不知是誰?”他心中起了這疑竇,帳外也有几個細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問道:“還有一位是誰?”杜希孟卻不答話。
  隔了半晌,賽總管道:“好!我跟各位說,這位是興漢丐幫的范幫主”。
  眾人吃了一惊,內中有一二人訊息靈通的,得知范幫主已給官家捉了去。
  餘人卻知丐幫素來与官府作對,決不能跟御前侍衛聯手,他突在峰上出現,人人都覺奇怪。
  賽總管道:“事情是這樣。
  各位應杜庄主之邀,上峰來助拳,為的是對付雪山飛狐。
  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們先得抬一尊菩薩下山”。
  有人笑了笑,說道:“金面佛?”賽總管道:“不錯。我們惊動范幫主,本來為的是要引苗人鳳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籠,等候他的大駕。那知他倒也乖覺,竟沒上鉤”。
  侍衛中有人喉頭咕嚕了一聲,卻不說話。
  原來賽總管這番話中隱瞞了一件事。
  苗人鳳何嘗沒去北京?他單身闖天牢,搭就范幫主,人雖沒救出,但一柄長劍殺了十一明大內侍衛,連賽總管臂上也中了劍傷。
  賽總管布置雖极周密,終因對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
  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絕口不提。
  賽總管道:“杜庄主与范幫主兩位,對待朋友義气深重,答允助我們一臂之力,在下實是感激不盡,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賞……”說到這里,忽听庄外遠處隱隱傳來几下腳步之聲。
  他耳音极好,腳步雖然又輕又遠,可也听得清楚,低聲道:“金面佛來啦,我們宮里當差的埋伏在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希孟、范幫主、玄冥子、清靈居士、蔣老拳師等都站起來,走出廂房,只剩下七名大內侍衛。
  這時腳步聲倏忽間已到庄外,誰都想不到他竟會來得這樣快,猶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風,甫見徵兆,狂風大雨已打上帆來;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閃電剛過,霹靂已至。
  賽總管与六名衛士都是一惊,不約而同的一齊抽出兵刃。
  賽總管道:“伏下”。
  就有人手掀羅帳,想躲入床中。
  賽總管斥道:“蠢才,在床上還不給人知道?”那人縮回了手。
  七個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隱身書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罵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
  但覺苗若蘭鼻中呼吸,輕輕的噴在自己臉上,再也把持不定,輕輕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苗若蘭又喜又羞,待要閃開,苦于動彈不得。
  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心想:“她這么溫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兩名衛士動了几下,低聲咒罵。
  原來几個人擠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時或要揭開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將眾衛士淋一個醍醐灌頂,但心中剛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豈能胡來?過不多時,杜希孟与蔣老拳師等高聲說笑,陪著一人走進廂房,那人正是苗人鳳
  有人拿了燭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納悶,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處,怎么一個人影也不見。
  但賽總管一到,苗人鳳跟著上峰,實無餘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鳳時,見他臉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眾人在廂房中坐定。
  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飛狐相約,今日在此間算一筆舊帳。苗兄与這里几位好朋友高義,遠道前來助拳,兄弟實在感激不盡。只是現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飛狐仍未到來,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嚇得夾住狐狸尾巴,遠遠逃去了”。
  胡斐大怒,真想一躍而出,劈臉給他一掌。
  苗人鳳哼了一聲,向范幫主道:“后來范兄終于脫險了?”范幫主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苗爺不顧危難,親入險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終身不敢相忘。
  苗爺大鬧北京,不久敝幫兄弟又大舉來救,幸好人多勢眾,兄弟仗著苗爺的威風,才得僥幸脫難”。
  范幫主這番話自是全屬虛言。
  苗人鳳親入天牢,雖沒為賽總管所擒,但大鬧一場之后,也未能將范幫主救出。
  丐幫闖天牢云云,全無其事。
  賽總管一計不成,二計又生,親入天牢与范幫主一場談論,以死相脅。
  范幫主為人骨頭倒硬,任憑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竟是半點不屈。
  賽總管老奸巨猾,善知別人心意,跟范幫主連談數日之后,知道對付這類硬漢,既不能動之以利祿,亦不能威之以斧鉞,但若給他一頂高帽子戴戴,倒是頗可收效。
  當下親自迎接他進總管府居住,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每日里“幫主英雄無敵”、“幫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語,流水价灌進他耳中。
  范幫主初時還兀自生气,但過得數日,甜言蜜語听得多了,竟然有說有笑起來。
  于是賽總管親自出馬,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
  后來論到當世英雄,范幫主固然自負,卻仍推苗人鳳天下第一。
  賽總管說道:“范幫主這話太謙,想那金面佛雖然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依兄弟之見,不見得就能胜過幫主”。
  范幫主給他一捧,舒服無比,心想苗人鳳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兩個人長談了半夜。
  到第二日上,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
  不久在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一齊講論,都說日前賽總管与苗人鳳接戰,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
  到后來賽總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鳳見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敗不可。
  范幫主听了,臉上便有不信之色。
  賽總管笑道:“久慕范幫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無雙,這次我們冒犯虎威,雖然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只可惜大多儿貪功心切,出齊了大內十八高手,才請得動幫主。兄弟未得能与幫主一對一的過招,實為憾事。現下咱們說得高興,就在這儿領教几招如何?”范幫主一听,傲然道:“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敵手”。
  賽總管笑道:“幫主太客气了”。
  兩人說了几句,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比武較量。
  范幫主使刀,賽總管的兵刃卻极為奇特,是一對短柄的狼牙棒。
  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兩人翻翻滾滾斗了三百餘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頓飯功夫,賽總管漸現疲態,給范幫主一柄刀迫在屋角,連沖數次搶都不出他刀圈。
  賽總管無奈,只得說道:“范幫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輸了”。
  范幫主一笑,提刀躍開。
  賽總管恨恨的將雙棒拋在地下,歎道:“我自負英雄無敵,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說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經此一役,范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
  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對賽總管更是言听計從。
  這個粗魯漢子那知道賽總管有意相讓,若是各憑真實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
  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气力,千方百計的与他結納?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卻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敲釘轉腳。
  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立時就給拿住,万万脫身不得。
  賽總管听了田歸農之言,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天牢設籠”之計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重范幫主這項絕技。
  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范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襲,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鳳見范幫主相謝,當即拱手還禮,說道:“區區小事,何必挂齒?”轉頭問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杜兄因何与他結怨?”杜希孟臉上一紅,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這人素不相識,不知他听了甚么謠言,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數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藝高強,自己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是以請各位上峰,大家說個明白。若是他恃強不服,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后生小子”。
  苗人鳳道:“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卻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么寶物?完全胡說八道”。
  當年苗人鳳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遼東,想查訪胡一刀的親交故舊,打听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軼事義舉。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識,于是上玉筆峰杜家庄來拜訪。
  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跡說不上多少,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殷勤,又親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卻見胡家門垣破敗,早無人居。
  苗人鳳推愛對胡一刀的情誼,由此而与杜希孟訂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
  這時听他說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待會他上得峰來,杜兄還了給他,也就是了”。
  杜希孟急道:“本就沒甚么寶物,卻教我那里去變出來給他?”范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机警,時候一長,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當即勸道:“杜庄主,苗爺的話一點不錯,物各有主,何況是家傳珍寶?你還給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動干戈,傷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來,道:“你也這般說,難道不信我的說話?”范幫主道:“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爺既這般說,定是不錯。范某縱橫江湖,對誰的話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爺一人”。他一面說,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后,雙手舞動,以助言語的聲勢。
  苗人鳳听他話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幫之主,究竟見事明白”。
  突覺耳后“風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揮出擊去。
  那知這兩大要穴被范幫主用龍爪擒拿手拿住,登時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卻已是半點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奇變异險,一生中不知已經歷凡几,豈能如此束手待斃?當下大喝一聲,一低頭,腰間用力,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
  賽總管等齊聲呼叱,各從隱身處竄了出去。
  范幫主被苗人鳳甩過了頭頂,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兩只手爪卻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
  苗人鳳眼見四下里有人竄出,暗想:“我一生縱橫江湖,今日陰溝翻船,竟遭小人毒手”。
  只見一名侍衛扑上前來,張臂抱向他頭頸。
  苗人鳳盛怒之下,無可閃避,脖子向后一仰,隨即腦袋向前一挺,猛地一個頭錘撞了過去。
  這時他全身內勁,都聚在額頭,一錘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喀的一聲,那侍衛登時斃命。
  餘人大吃一惊,本來一齊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
  苗人鳳四肢無力,頭頸卻能轉動,他一撞成功,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
  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急中生智,一低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頂住他的小腹。
  苗人鳳四肢活動,一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剛舉到空中,四肢立時酸麻,這一掌竟然擊不下來,原來范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穴道。
  這几下兔起鶻落,瞬息數變。
  賽總管知道范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于頃刻,時候稍長,苗人鳳必能化解,當即搶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點了兩點。
  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但落手极重。
  苗人鳳嘿的一聲,險險暈去,就此全身軟癱。
  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緊緊拿住他穴道之中。
  賽總管笑道:“范幫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說到第三遍,范幫主方始听見。
  他抬起頭來,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銬鐐,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范幫主這才松手。
  賽總管對苗人鳳极是忌憚,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那可是后患無窮,從侍衛手中接過單刀,說道:“苗人鳳,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只怨你本領太強,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我們大多儿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
  左手拿住苗人鳳右臂,右手舉刀,就要斬他臂上筋脈,只消四刀下去,苗人鳳立時就成了廢人。
  范幫主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叫道:“不能傷他!你答應我的,又發過毒誓”。
  賽總管一聲冷笑,心想:“你還道我當真敵你不過。
  不給你些顏色看看,只怕你這小子狂妄一世!”當下手腕一沉,腰間運勁,右肩突然撞將過去。
  一來他這一撞力道奇大,二來范幫主并未提防,蓬的一聲,身子直飛出去,竟將廂房板壁撞穿一個窟窿,破壁而出。
  賽總管哈哈大笑,舉刀又向苗人鳳右臂斬下。
  胡斐在帳內听得明白,心想:“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但他乃當世大俠,豈能命喪鼠輩之手?”一聲大喝,從羅帳內躍出,飛出一掌,已將一名侍衛拍得撞向賽總管。
  這一來奇變陡起,賽總管猝不及防,拋下手中單刀,將那侍衛接住。
  胡斐乘賽總管這么一緩,雙手已抓住兩名侍衛,頭對頭的一碰,兩人頭骨破裂,立時斃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
  混亂之中,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但見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膽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衛頭上,將他擊得暈了過去,左手一掌揮出,倏覺敵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心中一惊,定眼看時,只見對手銀髯過腹,滿臉紅光,雖不識此人,但他這一招“混沌初開”守中有攻,的是內家名手,非無极門蔣老拳師莫屬。
  胡斐眼見敵手眾多,內中不乏高手,當下心生一計,飛起一腿,猛地往靈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靈清居士練的是外家功夫,見他飛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
  胡斐就勢一縮,雙手探出,往人叢中抓去。
  廂房之中,地勢狹窄,十多人擠在一起,眾人無處可避。
  呼喝聲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將兩人當作兵器一般,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
  眾人擠在一起,被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只怕傷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縮。
  十餘人給逼在屋角之中,一時极為狼狽。
  賽總管見情勢不妙,從人叢中一躍而起,十指如鉤,猛往胡斐頭頂抓到。
  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躍開數步,叫道:“老賽啊老賽,你太不要臉哪!”賽總管一怔,道:“甚么不要臉?”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兩人空有一身本事,卻半點施展不出,只有軟綿綿的任他擺布。
  胡斐道:“你合十餘人之力,又施奸謀詭計,才將金面佛拿住,稱甚么滿州第一高手?”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左手一擺,命眾人布在四角,將胡斐團團圍住,喝道:“你就是甚么雪山飛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說北京有個甚么賽總管,還算得是個人物,那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這樣的膿包混蛋,到外面來充甚么字號?給我早點儿回去抱娃娃吧!”賽總管一生自負,那里咽得下這口气去?眼見胡斐雖是濃髯滿腮,年紀卻輕,心想你本領再強,功力那有我深,然見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心下又自忌憚,不敢出口挑戰,正自躊躇,胡斐叫道:“來來來,咱們比划比划。
  三招之內贏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頭!”賽總管正感為難,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無把握,但憑你有天大本領,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憤极反笑,說道:“很好,姓賽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內你敗于我手,那便怎地?”賽總管道:“任憑你處置便是。
  賽某是何等樣人,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說著雙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
  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當下欺身直進,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竟是不閃不擋,突然間胸部向內一縮,將這一拳化解于無形。
  賽總管万料不到他年紀輕輕,內功竟如此精湛,心頭一惊,防他運勁反擊,急忙向后躍開。
  眾人齊聲叫道:“第一招!”其實這一招是賽總管出手,胡斐并未還擊,但眾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聲,一口唾液激飛而出,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同時雙足“鴛鴦連環”,向前踢出。
  賽總管吃了一惊,要躲開這一口唾液,不是上躍便是低頭縮身,倘若上躍,小腹勢非給敵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縮身,卻是將下顎湊向敵人右足去吃他一腳,這當口上下兩難,只得橫掌當胸,護住門戶,那口唾液噗的一聲,正中雙眉之間。
  本來這樣一口唾液,連七八歲小儿也能避開,苦于敵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睜睜的挺身領受。
  眾人見他臉上被唾,為了防備敵人突擊,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狽,那“第二招”這一聲叫,就遠沒首次響亮。
  賽總管心道:“我縱然受辱,只要守緊門戶,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難,到那時且瞧他有何話說?”大聲喝道:“還剩下一招。
  上吧!”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
  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計算早定:“常言道無毒不丈夫,當此危急之際,非要傷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無法”。
  眼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立即雙臂一振,猛揮出去。
  胡斐雙手抓著兩人要穴,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触未触之際,忽地松手,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處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亂揮,渾渾噩噩,早不知身在何處,突覺穴道松弛,手足能動,不約而同的四手齊施,打了出去。
  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決死一拼,狠辣無比。
  但听賽總管一聲大吼,太陽穴、胸口、小腹、脅下四處同時中招,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地下。
  胡斐雙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他一言出口,雙手加勁,杜玄二人哼也沒哼一聲,都已暈了過去。
  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經脈,總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治愈。
  他跟著提起二人,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
  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么對付自己,急忙上躍閃避。
  胡斐一縱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際,一手一個,又已抓住,這才轉過身來,向賽總管道:“你怎么說?”賽總管委頓在地,登覺雄心盡喪,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說怎么就怎么著,又問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俠”。
  賽總管向兩名侍衛擺了擺手。
  那兩人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
  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鳳暗中運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腳上鐐銬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將穴道解了,左足起處,已將靈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時一拳遞出,砰的一聲,將另一人打得直摜而出。
  范幫主被賽總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不料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
  這一撞力道奇大,兩人体內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難分友敵,立即各出絕招,互相纏打不休。
  靈清居士雖被苗人鳳一腳踢出,但他究是昆侖派的名宿,武功有獨到造詣,身子飛在半空,腰間一扭,已頭上腳下,換過位來,騰的一聲,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忽覺一股勁風扑胸而至,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原來蔣老拳師与另一名侍衛同時攻到。
  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蔣老拳師這一招“斗柄東指”卻是不易化解,只得雙足站穩,運勁接了他一招。
  但那無极拳綿若江河,一招甫過,次招繼至,一時竟教他緩不出手足。
  靈清居士跌在床邊,嗤的一響,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躍起身時,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鳳正斗得興起,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褻衣不足以蔽体,雙頰暈紅,一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儿,你怎么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是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一振,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了過去,一拉女儿,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
  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
  他气得几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儿穴道,只罵了一聲:“奸賊!”雙臂揮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擊出,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
  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蔣老拳師凝神拆招,心無旁騖,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兰,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急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一個馬步一扎,縱是几條壯漢一齊出力,也拖他不動。
  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
  若是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勢必扑地摔倒,但這拳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響,脊骨從中斷絕,一個身子軟軟的折為兩截,雙腿仍是牢釘在地,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一聲喊,四下散開。
  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体,几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一名侍衛,在自己与苗人鳳之間一擋,身形一斜,竄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
  這几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
  苗人鳳一腳將那名侍衛踢得飛向屋頂,見胡斐擄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儿!”縱身欲追,但室小人擠,被几名敵人纏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時竟是難以脫身。
  十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神威凜凜,心中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搶到崖邊,一手拉索,溜下峰去。
  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當下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雖抱了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全沒滅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盞茶功夫,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
  實在好生難以委決,當下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俏臉生暈,便道:“苗姑娘,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体,此事該當如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處穴道上輕輕按摩,替她通了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待要說話,卻不知說甚么好,過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實是無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鑒,務請姑娘恕罪”。
  苗若蘭低聲道:“我知道”。
  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
  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春日融融。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
  胡斐道:“令尊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你放心好啦”。
  苗若蘭輕輕歎了口气,說道:“可怜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
  胡斐道:“這也難怪,适才情勢确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請胡爺不要見怪”。
  胡斐道:“甚么事?”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甚么好。
  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机變百出,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顯得十分拙訥。
  苗若蘭道:“此事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
  胡斐“啊”了一聲。
  苗若蘭道:“我媽做過一件錯事”。
  胡斐道:“人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蘭緩緩搖頭,說道:“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么一次。我媽媽教這件事毀了,連我爹爹也險險給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
  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杰。
  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個千金小姐。
  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的性命,他們才結了親。
  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夸獎你媽的好處”。
  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你媽媽英風颯爽,比男子漢還有气概。我爹平時閒談,常自羡慕令尊,說道:‘胡大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過旁人百年。’我媽听了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后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气的討人喜歡。我媽一時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輕輕歎了口气,難以接口。
  苗若蘭話聲哽咽,說道:“那時我還只三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赶,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于赶上了他們。那田歸農見了我爹,那敢動手?我媽卻全力護著他。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無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 他對我說,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著:‘蘭啊蘭,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媽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蘭』字的”。
  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
  要知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這么說,等于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可恥私事,也毫不諱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飲醇醪,頗有微醺薄醉之意,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极坏,對你媽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蘭歎了口气道:“我爹也是這么說。
  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体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
  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卻不及田歸農了。
  那姓田的欺騙我媽,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
  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是白費了心机。
  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臨終之時,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
  于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后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与地圖去找藏寶。
  胡斐恨恨的道:“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懼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圖,就想假手官家,將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圖來。那知天网恢恢,終于難逃孽報。唉,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
  苗若蘭道:“是,啊么?快說給我听”。
  她雖矜持,究竟年紀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隨即覺得不妙,要待縮回,胡斐卻翻過手掌,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
  苗若蘭臉上一紅,也就不再縮回,只覺胡斐手上熱气,直透進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媽是誰?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
  苗若蘭更加惊奇,說道:“我自幼識得杜伯伯,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
  胡斐道:“我在爹爹媽媽的遺書中得悉此事,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線索,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長住峰上找尋。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二來机緣不巧,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訪,卻反而先他得知。他進了藏寶之洞,見到田歸農的父親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發掘藏寶,那知我媽跟著來了。我媽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進寶洞,和我爹動起手來。兩人不打不成相識,互相欽慕,我爹就提求親之議。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若是讓我爹取去藏寶,那是對表哥不起,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十万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好令后人發現寶藏之時,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价值連城的寶藏”。
  苗若蘭听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然早死,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怜得多了”。
  苗若蘭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那么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
  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會厭憎我”。
  苗若蘭急道:“不!不!那怎么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問道:“現在相逢還不遲么?”苗若蘭不答,過了良久,輕輕說道:“不遲”。
  又過片刻,說道:“我很歡喜”。
  古人男女風怀戀慕,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胡斐終生不敢有負”。
  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
  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可是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托給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与他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苗若蘭才道:“咱們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別理杜庄主他們啦”。
  胡斐道:“好的”。
  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之樂,實是不愿离開山洞。
  苗若蘭也有此心,覺得不如說些閒話,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問道:“杜庄主既是你長親,何以你要跟他為難?”胡斐恨恨的道:“這件事說來當真气人。
  我媽臨終之時,拜懇你爹照看,養我成人。
  我媽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遺物,一通遺書,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我胡家的籍貫、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親戚。
  后來變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
  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見到遺書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
  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
  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庄上。
  這次我跟他約會,是要問他為甚么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媽所遺的物事”。
  苗若蘭道:“杜庄主對人溫和謙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這么坏”。
  胡斐道:“這人假人假義,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就可想見其餘……”隨即語意轉柔,說道:“不過現在我也不惱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正說到此處,忽听洞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隱隱夾雜著呼呵叱罵。
  只是聲音极沈极悶,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雪落山巔。
  胡斐道:“這聲音來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這里,我瞧瞧去”。
  說著站起身來。
  苗若蘭道:“不,我跟你去”。
  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說道:“好”。
  攜著她手,出洞尋聲而去。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
  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圓,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再与苗若蘭皎洁無暇的肌膚一映,當真是人間仙境,此夕何夕?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長袍,披在苗若蘭身上。
  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竟是全不縈怀。
  兩人心中柔和,古人詠歎深情蜜意的詩句,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宜言飲酒,与子偕老”。
  苗若蘭仰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輕輕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是“詩經”中一對夫婦的對答之詞,情意綿綿,溫馨無限。
  突然之間,地底呼聲轉劇,兩人當即止步,側耳傾听。
  胡斐一辨聲音,說道:“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殺爭奪”。
  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曾進入數次,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
  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
  他雖知寶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遺志,不肯發掘。
  這時辨聲知向,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正在互相爭奪。胡斐所料絲毫不錯,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龍門、飲馬川山寨、平通鏢局諸路人馬,為了爭奪寶物,正自殺成一團。
  寶樹袖手旁觀,只是冷笑,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老僧再慢慢一個個的收拾。
  周云陽与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滾來滾去。
  兩人突然間滾到了火堆之旁。
  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那知几個打滾,險險將火頭壓熄,寶樹罵道:“壓滅了火,大多儿都凍死么?”伸出右腳,抄到周云陽身底一挑,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騰的一聲,落在地下。
  寶樹嘿嘿一笑,彎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
  正要挺直身子,忽見火光突突跳跳,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動。
  寶樹吃了一惊,轉過身來,見山洞口并肩站著兩人。
  一個臉帶嬌羞,乃是苗若蘭,另一個虯髯戟張、眼露殺气,卻是雪山飛狐胡斐。
  寶樹“啊”的一聲,右手一揚,一串鐵念珠激飛而出。
  念珠初擲出似是一串,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被他捏斷,數十顆鐵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
  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恃以保身救命,臨敵之時從未用過,此時陡逢大敵,事勢緊迫,立施殺手。
  胡斐一聲冷笑,踏上一步,擋在苗若蘭身前。
  寶樹見他并無特异功夫擋避,心下大喜,暗道:“原來你裝模作樣,功夫也不過爾爾,這番可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了”。
  正自得意,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出,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卷住,衣袖振處,嗒嗒急響,如落冰雹,鐵念珠都飛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濺。
  寶數一見之下,不由得心膽俱裂,急忙倒躍,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聲:“不好了!”雙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
  他本意將火堆壓滅,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那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乾柴,燒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見寶樹一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這和尚卑鄙貪財,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熾,立時也如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珠寶,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彈動。
  但見珍珠、珊瑚、碧玉、瑪瑙、翡翠、寶石、貓儿眼、祖母綠、各种各樣的珍物,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
  每一塊寶物射到,都打得他劇痛難當。
  寶樹縱高竄低,竭力閃避,但胡斐手指彈出,珍寶飛到,准頭竟是不偏半點,洞中人數不少,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
  劉元鶴、陶百歲等見此情景,個個貼身冰壁,一動也不敢動。
  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后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來,高聲號叫,在地下滾來滾去。
  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此時卻但愿珍寶越少越好。
  胡斐越彈手勁越重,有意避開寶樹的要害,要讓他多吃些苦頭。
  眾人縮在洞角,凝神觀看,個個嚇得心惊肉跳,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蘭听寶樹叫得凄慘,心中不忍,低聲道:“這人确是很坏,但也夠他受的了。
  饒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惡務盡,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蘭之言,突然覺得自己正處于极大幸福之中,對這世上最大的惡人,憎恨之心也登時淡了許多,當即左手一擲,掌中餘下的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叮叮當當一陣響,盡數嵌在冰壁之中。
  眾人盡皆駭然,暗道:“這些珍寶若要寶樹受用,單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橫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就不自禁的低下頭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洞中寂靜無聲。
  寶樹身上雖痛,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貪愛珍寶,就留在這里陪伴寶藏吧!”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轉身便出。
  眾人万料不到他舉然肯這么輕易罷手,個個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各人齊聲低呼,俯身又去撿拾珠寶。
  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岩之外。
  胡斐道:“我們在這里等上一會,瞧他們出不出來。那一個貪念稍輕,自行出來,就饒了他的性命”。
  洞內各人雙手亂扒,拼命的執拾珠寶,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只手。
  過了良久,突然隧道中傳來一陣郁悶的軋軋之聲,眾人初尚不解,轉念之間,個個惊得臉如土色,齊叫:“啊喲,不好啦!”
“他堵死了咱們出路”。
  “快跟他拼了”。
  眾人情急之下,爭先恐后的擁出,奔到圓岩之后,果見那塊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處,牢牢的堵住了洞門。
  洞門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處,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無所拉扯,這么一堵上,過不多時,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若非外面有人來救,洞內諸人万万不能出來。
  苗若蘭心中不忍,道:“你要他們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說,里面那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總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殺了啊”。
  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苗若蘭抬頭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是好的。
  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么時候,我這顆心就以交了給你?”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這一聲叫得那么自然流暢,隨隨便便得脫口而出,卻似已經叫了一輩子一般。
  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張臂抱住了她。
  苗若蘭伸手還抱,倚在他的怀中。
  兩人摟抱在一起,但愿這一刻無窮無盡。兩人這樣抱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洞口傳進來几下腳步之聲。
  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別人,別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令友別人來堵死了我們”。
  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急步搶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見雪地里有兩人在發力奔跑,顯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動過手的武林豪客。
  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
  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勁,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
  他手臂一揮,雪團直飛過去,擊中前面一人后腰。
  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來。
  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過頭來,一個雪團飛到,正中胸口,立時仰天摔倒。
  兩人跌法不同,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聲道:“你甚么時候把心交給了我?我想一定沒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蘭輕聲道:“十年之前,那時候我還只七歲,我听爹爹說你爹媽之事,心中就盡想著你。我對自己說,若是那個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顧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虧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說甚么才好,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怀里,眼光從她肩上望去,忽見雪峰上几個黑影,正緣著繩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們幫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
  說著足底加勁,抱著苗若蘭急奔,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
  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
  胡斐放下苗若蘭,雙手各握一個雪團,雙臂齊揚,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投擊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攔阻”。
  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里飄將下來,洪亮清朗,正是苗人鳳的說話。
  苗若蘭喜叫:“爹爹!”胡斐听這聲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語音遙傳,若對其面,金面佛內力之深,卻是已所莫及,不禁大為欽佩,雙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不過上次是打穴,這次卻是解穴。
  那二人蠕動了几下,撐持起來,發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鳳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學好”。
  這十二字評語,一字近似一字,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好”字一脫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兩人互相對視,均不說話。
  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盡是踏雪之聲,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
  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顫聲道:“這是你媽的遺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吧”。
  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熱气從包裹傳到心中,全身不禁發抖。
  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蹣跚遠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結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個人杰,与自己二十餘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敗名裂,實是可惜。
  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當下緩緩轉過頭來,只見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雖然救了自己性命,卻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節之事,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一時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聲音道:“跟我來!”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蘭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也不喜多听一個字,此時盛怒之下,更不讓女儿多說。
  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膽!”閃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
  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
  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那么高聳入云,但險峻巍峨,殊不少遜。
  他放開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過去。
  胡斐道:“蘭妹,你爹既這般說,我就過去一會儿,你在這里等著”。
  苗若蘭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胡斐道:“別說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憑你吩咐”。
  苗若蘭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兩字聲若蚊鳴,几不得聞,低下了頭,羞不可抑。
  胡斐將适才從杜希孟手里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聲道:“你放心。我將我媽的遺物交于你手。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蘭接過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顫動,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惱了你,甚至罵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臉上,便讓了他這一回”。
  胡斐笑道:“好,我答應你”。
  遠遠望去,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一親,提气向苗人鳳身后跟去。
  他順著雪地里的足跡,一路上山,轉了几個彎,但覺山道愈來愈險,當下絲毫不敢大意,只怕一個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奔到后來,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滑溜异常,竟難有下足之處,心道:“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
  于是展開輕功,全力施為,山道越險,他竟奔得越快。
  又轉過一個彎,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
  苗人鳳低沈著嗓子說道:“好,你有种跟來。上吧!”他背向月光,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他是我殺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說,他豪俠仗義,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
  “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藝業,舉世無雙,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為仇,百餘年來相斫不休,然而他不傳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見我与若蘭同床共被,認定我對他女儿輕薄無禮,不知能否相諒?”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虯髯戟張,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為人所害,投在滄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怒火上沖,左掌一揚,右拳呼的一聲,沖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揮拳打來,勢道威猛無比,只得出掌擋架。
  兩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鳳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來,二十餘年來從未遇到敵手,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覺對方掌法精妙,內力深厚,不禁敵愾之心大增,運掌成風,連進三招。
  胡斐一一拆開,到第三招上,苗人鳳掌力极猛,他雖急閃避開,但身子連幌几幌,險險墜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讓,非給他逼得摔死不可”。
  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當即右拳左掌,齊向對方面門拍擊,這一招攻敵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
  但高手比武,半點容讓不得,苗人鳳伸臂相格,使的卻是十成力。
  四臂相交,咯咯兩響,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急忙運气相抵。
  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一占上風,拳勢愈來愈強,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机。
  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開數步,避了他掌風的籠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這懸崖峭壁之處,實是無比可退,只得咬緊牙關,使出“春蚕掌法”,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
  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勢,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數綿密無比,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
  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守得緊密,确有一個极大不好處,一開頭即是“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眼見對方情勢惡劣,但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卻無危險,當下不顧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
  斗到酣處,苗人鳳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飛濺,一小塊射上了他左眼。
  眼皮极是柔軟,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難以防備,胡斐但覺眼上劇痛,雖不敢伸手去揉,拳腳上總是一緩。
  苗人鳳乘勢搶進,靠身山壁,已將胡斐逼在外檔。
  此時強弱优劣之勢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穩,立時掉下山谷,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對手硬接應架。
  胡斐极是机伶,卻也偏不上這個當,出手柔韌滑溜,盡力化解來勢,決不正面相接。
  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現下加上許多不利之處,如何能夠持久?又斗數招,苗人鳳忽地躍起,連踢三腳。
  胡斐急閃相避,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雙掌齊出,直擊自己胸口。
  這兩掌難以化解,自己站立之處又是無可避讓,只得也是雙掌拍出,硬接來招。
  四掌相交,苗人鳳大喝一聲,勁力直透掌心。
  胡斐身子一幌,急忙運勁反擊。
  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點取巧不得。
  兩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視,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動。
  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雙腿稍彎,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將過來,然后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這一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難以抵擋,胡斐身子連幌,左足已然凌空。
  但他下盤之穩,實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宛似鐵鑄一般。
  苗人鳳連催三次勁,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
  苗人鳳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
  他年歲尚輕,今日若不殺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敵手。
  他恃強為惡,世上有誰能制?“想到此處,突然間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腳”,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眼見他一腳踹到,無可閃避,歎道:“罷了,罷了,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
  危難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下擊。
  苗人鳳道:“好!”肩頭一擺,撞了出去。
  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卻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懸崖,向下直墜。
  胡斐慘然一笑,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我自幼孤苦,可是臨死之時得蒙蘭妹傾心,也自不枉了這一生”。
  突然臂上一緊,下墜之勢登時止住,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現下饒你相報。
  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了誰。
  來,咱們重新打過”。
  說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無斗志,拱手說道:“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何必再比?苗大俠要如何處置,晚輩听憑吩咐就是”。
  苗人鳳皺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讓,難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不是你對手么?”胡斐道:“晚輩不敢”。
  苗人鳳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釋与苗若蘭同床共衾,實是出于意外,決非存心輕薄,說道:“在那廂房之中……”苗人鳳听他提及“廂房”二字,怒火大熾,劈面就是一掌。
  胡斐只得接住,經過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讓,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為。
  兩人各展平生絕藝,在山崖邊拳來腳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內功,拆了三百餘招,竟是難分胜敗。
  苗人鳳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躍開兩步,叫道:“且住!你可識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憤交集,咬牙道:“胡大俠乃前輩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
  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誨几句,立時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鳳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
  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焉能相識?他這几句話說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蘭儿,單憑這几句話,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
  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將一根拋給胡斐,說道:“咱們拳腳難分高下,兵刃上再決生死”。
  說著樹枝一探,左手捏了劍訣,樹枝走偏鋒刺出,使的正是天下無雙、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
  雖是一根小小樹枝,但刺出時勢夾勁風,又狠又准,要是給尖梢刺上了,實也与中劍無异。
  胡斐見來勢厲害,那敢有絲毫怠忽,樹枝一擺,向上橫格,這一格剛中帶柔,卻是名家手法。
  苗人鳳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劍一交,后著綿綿而至,決不容他有絲毫遲疑的餘裕,但見胡斐樹刀格過,跟著提手上撩,苗人鳳揮樹劍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這一番惡斗,胡斐一生從未遇過。
  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遺書修習而成,招數雖然精妙,實戰經驗畢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輕力壯,精力遠過對方,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
  兩人迭遇險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
  胡斐奮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若他年輕二十歲,我早已敗了。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當真英雄了得”。
  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胜得對方,极是不易,但只須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這一場比拼就是胜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圍,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
  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
  斗到酣處,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須勢”疾刺對方胸口,眼見他無處閃避,而樹刀砍在外檔,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樹枝上橫撥,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鳳叫了一聲:“好!”樹劍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劇痛,急忙撒手。
  苗人鳳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邊堅壁給二人踏得久了,竟漸漸松裂融化,他劍勢向前,全身重量盡在后邊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響,一塊岩石帶著冰雪,墜入下面深谷。
  苗人鳳腳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鳳一墜之勢著實不輕,雖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帶之下,連自己也跌出崖邊。
  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貼向山壁,施展“壁虎游牆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無比,那“壁虎游牆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說是人,就當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雖然不能,下墜之勢卻也緩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見再溜十餘丈,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如不能在這岩上停住,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
  念頭剛轉得一轉,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當下齊使“千斤墜”功夫,牢牢定住腳步。
  岩面光圓,積了冰雪更是滑溜無比,二人武功高強,一落上岩面立時定身,竟沒滑動半步。
  只听格格輕響,那數万斤重的巨岩卻搖晃了几下。
  原來這塊巨岩橫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漸漸脫落,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夾冰紛紛下墜,巨岩越幌越是厲害。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岩上。
  苗人鳳見情勢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隨即“上步云邊摘月”,挺劍斜刺。
  胡斐頭一低,彎腰避劍,也已拾起樹枝,還了一招“拜佛听經”。
  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招招狠极險极,但听得格格之聲越來越響,腳步難以站穩。
  兩人均想:“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減輕岩上重量,這巨岩不致立時下墜,自己才有活命之望”。
  其時生死決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間交手十餘招,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勢禁,實無餘暇相詢,一招“返腕翼德闖帳”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
  這一招劍掌齊施,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
  其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猶似鏡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
  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与他比武的情狀,那時母親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
  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住。
  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淵源,歎道:“報應,報應!”閉目待死。胡斐舉起樹刀,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決不能傷她父親。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將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難道為了相饒對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個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若不劈,自己決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豈肯便死?倘若殺了他吧,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時胡斐万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
  他不愿傷了對方,卻又不愿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意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
  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万難……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
  只見包裹是几件嬰儿衣衫,一雙嬰儿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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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飛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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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希望方便版友閱讀, 若ger兄會再貼其餘十2部, 請另開一個新題目, 小弟現在先替這篇重新命名, 有勞ger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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