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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金庸經典武俠小說 - 連城訣

第一章 鄉下人進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交斗,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鄉下,三間小屋之前,晒谷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儿,嘴里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發、滿臉皺紋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有威,看來他的年紀其實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的,這時累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象屋檐下挂著的一串串紅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臉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庄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后挺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腰間,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扑的一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這只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里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讓你么?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后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十几招拆得還可以,后面這几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之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忽听噴惊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象一匹布那樣逃了開去。阿云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地使劍,那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劍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喂招雖不能這么當真,但‘躺尸’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劍法,听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先就心惊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适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俱是狠辣异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儿還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連連搶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极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后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里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儿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也感詫异,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請問老丈,麻溪舖有一位劍術名家,‘鐵索橫江’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么‘劍術名家’,那可是万万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丑。”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著點儿。你是万師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老戚師叔內功深厚,怎么拿晚輩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万師哥好?我們老兄弟十几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云,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鄉下姑娘,便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云道:“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么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儿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戚長發謝了,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一只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起來,哪還象個庄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么?”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地道:“万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只肥雞,摘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好生記挂,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問:“什么?你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惊,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儿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只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么?”卜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南、江南、云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師叔可曾听到言二師叔的訊息么?”
  戚長發歎了口气,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武功最強,若說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么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么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荊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見什么世面。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舍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么?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那成么?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讓人看輕了。”
  “万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來挺神气的。”
  “唉,天气這么熱,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說,你師伯夸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里……”
  半個月后,戚長發帶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來到了荊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儿心虛膽怯,手足無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處。途人說道:“万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挂燈結彩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里出來,心中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几天老是說:‘戚師弟怎么還不到?’請吧!”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吶突響,狄云吃了一惊。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听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一桶糞水勢必兜頭潑在女儿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袍,運勁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离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彭,拍啦,糞桶和長袍先后著地,滿廳臭气彌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地,哈哈大笑,說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禮物,送上黃金万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煌的壽堂弄得污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雄,你是什么東西?今天是万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厲害。”
  万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几年發了大財哪,家里堆滿了黃金万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听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爺子結下了梁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厲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坏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我兄弟呂威坏在鷹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來是你万震山這狗賊干的好事。這件事你說怎么了結?”
  万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万的通風報訊。在江湖上吃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什么,可是你兄弟呂威強奸人家黃花閨女,連坏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听,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种惡事也干,不知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采花大盜,竟敢到江陵來撒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听得喀喇喇一響,一條碗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片煙塵彌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鐵臂功,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么橫掃一記,哪里還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万震山,你當真是俠義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漢。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么吞沒了我兄弟已經到手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种的就來拚個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地欺近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了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云。
  呂通雙臂一振,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云死命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呂通一招“風云乍起”,掙脫了他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龍探海”。
  狄云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愣小子,胡說八道什么?”狄云沖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万震山之間有什么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万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是。”狄云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賬,那便糟了。”說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賢侄退下!”語气已頗嚴峻。
  狄云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么!”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出。呂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虛坐,右拳揮擊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著戚長發練武,与師妹戚芳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云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這打、騰、封、踢、潭、掃、挂,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云沒見過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連給他踹了兩腳。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過。”
  狄云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呂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哥,不用打了,讓万師伯打發他。”但狄云雙臂直上直下,不顧性命的前沖,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万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听我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儿苦頭,待會讓我去斗斗這采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呂通与狄云打斗,誰也沒去理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喲,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大叫一聲:“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脫。狄云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万狀地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你僥幸得胜,還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給狄云擦去臉上鮮血。狄云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反賠了一只飯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這乞丐碰巧一跌,從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里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多謝!”
  當晚万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州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凌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的壽幛,金字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來,大家都說狄云福气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扰亂了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贊狄云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斗到數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哪有這么巧,老乞丐摔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當然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大駕,便不這么有趣了。
  眾賓這一稱贊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上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沖著万震山而來,万門弟子不出手,卻教師叔一個呆頭呆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八名弟子個個心中气憤,可又不便發作。
  万震山親自敬過酒后,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万門八弟子都以“土”字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型微見瘦削,俊美瀟洒,倒象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酒,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說道:“今日狄師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師兄一杯不可。”狄云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万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万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听得万圭的語气不對,說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戚長發沉聲道:“喝了!”狄云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里胡里胡涂地一團。
  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夢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狄師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狄云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万門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云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跟万師伯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万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嗤三聲,万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許。狄云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一惊,急忙倒退,左腳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狼狽。万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起來。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跳出窗去,見万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气,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万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要怎樣?”
  万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你今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万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還是說我万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賠,這關你什么事?”
  万圭冷冷地道:“你在眾賓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也太過份了嗎?”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么?伸量伸量他。”
  万圭長劍遞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識得這一劍是虛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万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狄云道:“師父吩咐過的,千万不可和師伯的門人比試。”
  突然間嗤的一聲,万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條長縫。
  狄云對這件新衣甚是鐘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万圭冷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劍斜削,當的一聲,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興發,一劍劍竟往万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么?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万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凌厲。狄云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云斜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万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胜負已分,万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万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几下三腳貓把式!”
  狄云腳上中劍后本已大怒,听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万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斗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卜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貫注地正和万圭斗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么?”卜垣叫道:“什么,你說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万圭刺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气勢卻盛,万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儿倆留點儿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云脅下刺去。
  狄云的劍法本來也沒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這才占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并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万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后退開。
  万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么好漢子?”万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云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云五髒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云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几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訴什么?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儿動手。”万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地各踢一腳。狄云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里來,我好好地招待于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損我。
  万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气。‘嗚嗚嗚,万師伯,你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万師伯,你不主持公道嗎?’”狄云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万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气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云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么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里人都這般蠻不講理么?”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聲歎气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么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伙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歎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地走遠。
  狄云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這里還有几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漢!”狄云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活气,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云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云道:“老頭儿,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云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鐘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云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并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惊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這里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云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与沒教對。”
  狄云怒道:“我師父教得怎么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么你打不過人家?”狄云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么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斗,人家不干,那怎么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云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斗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
  狄云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种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筋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里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万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么?”狄云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云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后來越使越順,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我練得不對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沒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歎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云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里還是适才這般龍鐘委瑣?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呂通相斗,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儿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云听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并無分別,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里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云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气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狄云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划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云刺來,狄云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云心悅誠服,大叫:“妙极,妙极。”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云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几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云道:“什么‘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尸劍法’,几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尸’!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尸’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只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么‘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后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云怔怔地听著,听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云向來敬愛師父,听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后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么?我說得不對么?”狄云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學。我師父是庄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云气憤憤地道:“庄稼人不識字,有什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种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几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听噴惊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听聞惊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云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后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几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于是改用了三個一听便懂的名稱。
  狄云并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极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云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么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么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劍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么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歎了口气,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云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云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么傷成這個樣子?”狄云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么大盜呂通打的么?”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云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斗,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于是將万門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气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么好漢?”狄云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余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云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万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万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怀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發擦著狄云下巴,狄云只覺得痒痒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云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机心。
  這日晚間,万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万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万震山見狄云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儿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只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万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万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惊,問道:“什么?”
  万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赶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丑。我們气不過……”万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万師哥听他口出狂言,實在气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象是万師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几時……”他本就不善言辭,听得沈城撒謊誣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象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師哥和狄師哥怎么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万師哥跟大伙說起,好象是万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万圭道:“万師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數胜了狄師哥的?”万圭道:“是‘長安一片月,万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干二淨。万圭怎樣胜了狄云,旁人見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万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气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囑,叫你不可和万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來了。”
  狄云听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气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云不敢閃避,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后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万……万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离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种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儿子狗雜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亂罵起來。
  万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占八方,將狄云圍在核心。
  狄云大聲叫道:“昨儿晚上是八個狗雜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种……”
  戚長發喝道:“云儿,你胡說些什么?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雜种”右一句“狗雜种”,心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親生儿子,狄云如此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計,昨晚見到狄云与万圭動手,這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万門的銳气,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云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万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云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里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万門弟子齊聲惊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這鄉下小子干么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听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云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云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万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么大气?”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几招,發劍回攻,狄云突然間長劍抖動,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万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万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云,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云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間,狄云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云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伙儿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第二章 牢獄

  叮叮當當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入了人叢,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之中。頃刻之間,蔔垣、吳坎、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為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發一呆,問道:“什麽‘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麽?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發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糊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麽?”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幹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戚長發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過了頭沈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戚長發點了點頭,萬震山攜著他手,師兄弟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麽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沈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麽?”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了轉,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麽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麽?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麽名字?”
  “我怎麽知道?你問我幹什麽?”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什麽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麽?”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麽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什麽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麽蒜?”
  “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沈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著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麽會是我害死的?”戚長發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麽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麽容易。”
  “你徒兒剛才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為什麽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里是什麽連城劍法了?你叫蔔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蔔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蔔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顯然戚長發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蔔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麽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發,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為什麽蔔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為什麽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沈寂了半晌,只聽戚長發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給你。”
  門外眾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發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啊!”
  狄雲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聲:“爹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著戚芳後心,劍柄抓在蔔垣的手裏。狄雲大怒,待欲反唇相譏,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麽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發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蔔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雲只聽得外面“捉兇手啊,捉兇手啊!”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麽得了?”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雲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著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發的眾人都已回來了。“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著。”“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對,對!咱們把兇手的女兒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著她一同逃走吧?不,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眾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麽‘連城劍’的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什麽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麽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眾言明,為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著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擡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跟著又有一人影緊接著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麽?難道師父還在附近,並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著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檐,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裏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在床,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床上滾動掙紮,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將過來。
  狄雲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燭台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著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夥,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麽?”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适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麽事?什麽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賊,采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你怎麽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著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裏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當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後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佈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狄雲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紮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援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娘,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姑娘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著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眾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後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為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剛才你沒親耳聽見麽?沒親眼瞧見麽?”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遝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麽替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
  說話之間,眾人已推著狄雲,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當當,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雲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麽?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麽?”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著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夥瞧我面上,別難為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著,板子著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著,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麽,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麽。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沈沈,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著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為什麽肩頭卻痛得這麽厲害?為什麽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凶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麽?”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奸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裏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里有什麽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麽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紮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麽?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麽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舖成,牆角落裏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發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凶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裏,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麽?”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麽?”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裏……”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麽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為……為什麽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麽事都跟她說,什麽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麽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過頭,向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裏。”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凶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雲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凶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後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凶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只見那凶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麽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麽耗著,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歎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歎過什麽氣,何況這聲歎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麽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淩折磨,可也真不願他這麽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雲手上無力,猛地裏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為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雲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麽汙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雲一言不發,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當當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麽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麽?”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然並不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著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麽?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只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麽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麽?”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裏,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里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裏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麽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雲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雲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哪里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紮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麽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好象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實是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麽神照不神照經,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幹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麽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歎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麽?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麽?”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歎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後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發。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雲曾向丁典問起,為什麽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麽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麽?”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雲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麽不要學?”狄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雲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麽也不肯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象從前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雲問道:“那為什麽?”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糊裡糊塗誤了你的大事,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於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雲道:“怎麽?”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麽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歎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麽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狄雲並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後數日,丁典只是默默沈思,除瞭望著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雲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雲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為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裏。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
  狄雲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連?”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布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於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雲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著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發,狄雲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屍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雲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屍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麽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雲半夜裏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著動也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狄雲竟然半點不知。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鬥之中,以比拼內力最為凶險,不但毫無旋回閃避的餘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什麽點到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著退了一步。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占上風,焦急起來,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裏不知從何處湧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在牆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隻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往那道人後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將他作為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後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湧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麽?”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鬥,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敵眾。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後,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雲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的鬍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雲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虯髯。那柄單刀極為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鬍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雲笑道:“你捨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鬍子麽?”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雲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為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雲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麽?”狄雲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裏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雲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雲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什麽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麽陷害於你,說給我聽聽。”
  狄雲一面給他剃須,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雲歎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麽?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並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著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雲摸不著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麽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麽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才不對頭了。”狄雲奇道:“什……什麽?”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占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麽法子才好?”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麽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系,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裏,關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麽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惡心。”
  狄雲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麽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為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裏來打點,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麽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給了府台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裏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
  狄雲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麽會沒有功效?”狄雲道:“那怎……怎麽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麽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強奸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麽重罪了?那也用不著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裏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裏,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雲提起單刀,當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沈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雲怒道:“還有什麽破綻?我師妹終于嫁給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於心計,怎能見不到?”狄雲道:“你說有什麽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逃了出去。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著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當當的直響。他見丁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為什麽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
  狄雲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著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麽?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雲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麽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裏輕哼小曲。狄雲奇道:“你為什麽冷笑?”丁典道:“不為什麽。”狄雲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盡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麽?”狄雲道:“叫作‘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麽意思?”狄雲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於守禦,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複,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後,盡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雲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什麽‘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麽‘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歎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為什麽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為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醮了血,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
  狄雲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第三章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地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雲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雲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麽寶貴的物事。狄雲偶爾眼光一斜,與這幹人兇暴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發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夥兒在這裏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餘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餘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裏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雲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什麽連城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了幾下,並不回答。
  狄雲眼見這一十七人适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餘辜麽?”
  丁典道:“死有餘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神照經’上的武功,被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歎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麽?”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麽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並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檐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出,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檐,被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的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麽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麽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裏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麽?”丁典剝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他這件黑色裏衣剝了下來,然後將屍體擲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麽?”語音甚是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麽?”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裏。我一生清白,可從來沒做過什麽壞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裏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鐵鏈,要更換衣衫,真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裏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的上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後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傢夥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到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月十五……”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什麽相干?”
  狄雲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上鬍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有什麽疏虞,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雲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後果,一股復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賬。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得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湧,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雲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雲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雲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麽?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幾句話。”
  狄雲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父”,他說什麽便聽什麽。但胸中仇恨洶湧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屍首擡了出去。丁典和狄雲只說是這夥人自相鬥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雲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雲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後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後齊撞一般。狄雲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各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後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雲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幹?”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身搖了幾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雲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嗆嗆地走了幾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鬆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沈重之極,掙紮著走出六七步後,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淒慘,心下不忍,暗道:“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雲道:“我……我……”猛的裏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呼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鬍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個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鬥他們不過。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後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沈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跟他們鬥鬥。”
  狄雲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後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功相助,這才痊愈。
  此後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羅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送了他們性命。
  近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雲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只見他擡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一瞧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雲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吹去。狄雲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麽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地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雲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雲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悽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麽難受。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麽這樣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什麽事?羅嗦什麽?”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兇狠無禮。狄雲甚感歉疚,待要說幾句話分辯,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沒坐下。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也是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餘幾根花枝,在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不住搖晃。
  狄雲道:“大哥,你若是記挂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麽?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雲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動,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中時光流過,於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吧。”話聲甚是平靜。狄雲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根鐵柵,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別發出響聲。”狄雲依言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跳上來!”狄雲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後,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丁典或能上得,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靠在牆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狄雲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雲又驚又喜,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小巷後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裏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發垂肩,滿臉鬍子,模樣凶惡怕人,哪里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鐐鏈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麽?”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用鋼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倘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替狄雲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將鐵鏈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雲痛得險些暈去。
  終于狄雲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度五年多時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沈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願。狄雲見窗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麽?”丁典點點頭。
  狄雲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裏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雲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過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麽東西也沒有。床上挂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被,一個布枕,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是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麽東西也沒有?”狄雲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另一盞寫著“淩府”。狄雲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淩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麽?”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地越牆而進。他對淩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狄兄弟,你進去瞧瞧。”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於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面寫著“愛女淩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突覺身後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來。
  丁典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雲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蓋,抽抽噎噎地道:“霜華,霜華,你為什麽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麽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誰在這裏吵鬧?”那兩人之後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雲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裏幹什麽?”狄雲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裏幹什麽?”手執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淩大人,你好在膽子,半夜三更到這裏來,想造反嗎?快跪下!”狄雲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幹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麽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淩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歿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麽病症,只說是鬱積難消。”
  丁典恨恨地道:“這可遂了你的心願。”淩知府歎道:“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說:“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說著向淩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長。
  淩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什麽?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慢慢走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淩退思,瞧在你女兒的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今後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吧。”淩知府長歎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什麽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麽?你只貪圖那什麽‘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
  淩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我便給解藥於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什麽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痹之感,同時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淩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塗了毒藥?淩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藥當真厲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淩知府淩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四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雲大驚,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淩退思撲去,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哪知淩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雲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撲上前去。淩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雲毫不理會,他不知狄雲內穿“烏蠶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雲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雲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淩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執火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雲左手抓住淩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雲踢開板門,奮力在淩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麽重大成就,但內力也非同泛泛。他擊向淩退思的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淩退思中拳後,悶哼一聲,往後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於相救,誰也顧不得來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點狄雲轉左轉右,不久便遠離鬧市,到了一座廢園之中。丁典道:“淩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雲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麽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歎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雲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什麽?你……你是……是說笑吧?”心中卻明知丁典並非說笑。丁典道:“淩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幾下,便暈了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雲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急,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即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
  狄雲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兩位師父。後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卻也不想結親,只是勤于練武,結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後,船泊在三鬥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這三個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插口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狄雲道:“嗯,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狄雲跳了起來,叫道:“是我師父!”)
  “我和萬震山曾有過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時遠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手攻敵,想來必操勝算。那老者背上已經受傷,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鬥,但他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人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鬥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援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麽。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地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後退。老者轉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鬥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麽,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後梢上拍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後,鑽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趕向下游尋覓這老者的屍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願,半夜中又沒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盡力而為,什麽也不問他,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麽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丈的親人在什麽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什麽?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麽?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雲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狄雲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什麽?”)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鬥,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狄雲顫聲道:“什麽?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些什麽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麽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什麽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地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的神照經,就是這樣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關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麽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地不著邊際,後來終於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什麽‘連城訣’,那不過是幾個數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里有什麽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囑,千萬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裏便摸到我家裏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得最後,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的,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這麽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什麽風聲了,心中記挂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麽親人,這麽一來,反而幹淨。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吧,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吧,難道一向這麽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麽一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雲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想想,有什麽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你就靜靜地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禦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撒。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淩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贊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裏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淩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裏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淩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淩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裏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裏,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麽?”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麽,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淩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裏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沈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淩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只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麽。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裏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淩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麽?’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麽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裏,小姐早知道了麽?’那丫環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麽?你想什麽?’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淩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醜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到淩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淩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淩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後。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裏,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紮著便到淩府的後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淩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什麽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淩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麽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淩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裏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麽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麽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淩小姐的父親淩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淩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於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麽?可瘦得多了。’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裏,我到樓上去接淩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知己。
  “一天晚上,淩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淩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淩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求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淩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於江陵,是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於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什麽活口幸存。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淩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雲聽到這裏,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瞭,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
  “淩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得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麽寶藏?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淩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裏。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後,我說什麽他都答允。’
  “我聽她這麽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淩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象金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象荷花,只是沒荷花那麽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淩小姐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狄雲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遊,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了。”
  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地道:“淩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兒許配于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麽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淩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內功調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鬥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什麽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淩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大罵。淩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淩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麽耗上了。”
  狄雲道:“淩小姐呢?她為什麽不想法子救你?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麽不去瞧瞧好?為什麽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他伸出了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什麽依靠。狄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有毒,你別碰。”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麽?”狄雲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過,淩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雲自知失言,不願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雲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想使美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麽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捨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淩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雲道:“說不定他曾跟淩小姐說過,淩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歎了口氣,說道:“淩退思這種人,於功名利祿、金銀財寶看得極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裏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後,立時便搜我全身,什麽東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麽。每個月十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什麽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從我嘴裏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訣。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想套問我的口風。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淩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裏,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氣不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狄雲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這是機緣。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淒涼之意,便道:“你給我采了來。”狄雲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裏。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琵琶骨,關在牢裏,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淩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捨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雲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不敢再強凶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緩緩道:
  “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了。一天晚上,終於來了一個丫環,那便是淩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裏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來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什麽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裏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獄卒顯是怕極了淩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地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采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將她射死了。原來淩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我確是十分害怕,只怕淩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他,每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一眼。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為什麽這樣忍心。
  “於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並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淩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不管用的了,於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偽。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麽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淩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滿,該當他調,或是升官,想來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這個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後,當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鬥,不料事隔多年,淩退思早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他萬萬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於鼓起了勇氣,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麽?我是在做夢麽?’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於又再聽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
  “不料她並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我的聲音很苦澀,說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是活著。你開窗罷,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沈了下去,問道:‘為什麽不行?’她道:‘我答應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她說到這裏,聲音哽咽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淩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計捨不得殺我。可是他終于逼得女兒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我什麽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願你再見我。’
  “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什麽?我非見你不可!’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後,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什麽也不答允,他用強逼迫,於是……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臉。’”
  狄雲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驚呼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我已經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劃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象妖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懷裏。她平時多麽愛惜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麽?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麽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道:‘你……你別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什麽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醜陋,可是……可是……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你……你以後別再來看我。’我說:‘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後,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願,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幹什麽?爹爹為了這個秘密,才害得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聽。’我道:‘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願,就將這劍訣對他說。’
  “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後,又道:‘好,你跟我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不怕。’於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我雖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望遠不會走的……有人行刺淩退思,我反而救他,因為……因為如果淩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雲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和淩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麽秘訣,你就是說了,我也決計不聽。”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可以用來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的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後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雲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些數字,可弄錯不得。”狄雲打起精神,凝神傾聽。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雲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到園子裏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雲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園後門中搶進三條大漢。
第四章 空心菜

  丁典向這三人橫了一眼,問道:“兄弟,适才我說的那四個字,你已記住了麽?”
  狄雲見三名敵人已逼近身前,圍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劍,另一人雖是空手,但滿臉陰鷙之色,神情極是可怖。他凝神視敵,未答丁典的問話。
  丁典大聲叫道:“兄弟,你記住了沒有?”狄雲一凜,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說出個“四”字來,但立時想起:“我若說出口來,豈不教敵人聽去了?”當即將左手伸到背後,四根手指一豎。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漢子冷笑道:“姓丁的,你總算也是條漢子,怎麽到了這地步,還在婆婆媽媽地羅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傷和氣。”那使劍的漢子卻道:“狄大哥,多年不見,你好啊?牢獄中住得挺舒服罷?”
  狄雲一怔,聽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時記起,此人便是萬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鬍子,兼之衣飾華麗,竟然不識得他了。狄雲這幾年來慘被陷害的悲憤,霎時間湧向心頭,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終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兩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轉眼間便是一決生死的搏鬥,狄雲能抑制憤怒,叫他一聲“周二哥”,那便不是爛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隨即說道:“這位周二爺,想必是萬老爺子門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幾時到了淩知府手下當差?狄兄弟,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萬勝刀’門中的馬大鳴馬爺。那位是山西太行門外家好手,‘雙刀’耿天霸耿爺。據說他一對鐵掌鋒利如刀,因此外號‘雙刀’,其實他是從來不使兵刃的。”狄雲道:“這兩位的武功算得怎樣?”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卻是終生無望。”狄雲道:“為什麽?”丁典道:“不是那一塊材料,資質既差,又無名師傳授。”
  他二人一問一答,當真是旁若無人。耿天霸當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賊,死到臨頭,還在亂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說的“一刀”,其實乃是一掌,喝聲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後一直難以運氣使勁,不敢硬接,斜身避過。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隨至。丁典識得這是“變勢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將出去,勁力勢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聲,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實。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耿天霸笑道:“怎麽樣?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幾流?”
  丁典吸一口氣,突覺內息暢通,原來那“金波旬花”的劇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漸漸凝結,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鮮血,所受內傷雖是不輕,毒性卻已暫時消減。他心頭一喜,立時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舉掌橫擋,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跟著右手圈轉,反掌擊在他頭頂。耿天霸大叫一聲“啊喲!”急躍退後。丁典右掌倏地伸出,擊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聲:“啊喲!”再退了二步。
  丁典這三掌只須有神照功相濟,任何一掌都能送了當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厲害,內力卻並不如何了得,居然連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雖然生性豁達,且已決意殉情,但此刻一股無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卻也令他不禁黯然神傷。
  然而耿天霸連中三掌,大驚失色,但覺臉上、頭頂、胸口隱隱作痛,心想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傷勢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馬大鳴向周圻使個眼色,道:“周兄弟,並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雲的對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劍,對方卻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強,也是使不出的了,當下挺劍便向狄雲刺去。
  丁典知道狄雲神照功未曾練成,此刻武功尚遠不及入獄之前,要空手對抗周圻,不過枉自送了性命,當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奪周圻長劍。這一招去勢奇快,招式又十分特異,周圻尚未察覺,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脈門。周圻大吃一驚,只道這一回兵刃非脫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豈知自己脈門上穴道居然並不受制,當即順手一甩,長劍回轉,疾刺丁典左胸。丁典側身避過,長歎一聲。
  馬大鳴見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動手,兩次都已穩占上風,卻兩次均不能取勝,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淩知府說他身中劇毒,想必是毒性發作,功力大減。”耿天霸見丁典奪劍功敗垂成,也知他內力已不足以濟,心想:“這姓丁的招數厲害,卻是虎落平陽……呸,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將這賊囚犯比作老虎,豈不是將老子比作狗了?”兩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時向丁典撲去。
  狄雲搶上擋架。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馬大鳴喉頭。這一抓只須有尋常內功,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對方的性命不可。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就地急滾,逃了開去。
  丁典暗自歎氣,自己內力越來越弱,只是仗著招數高出敵人甚多,尚可支援片刻,若這“連城訣”不說與狄雲知道,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未免太也可惜,說道:“狄兄弟,你聽我的話。你躲在我身後,不必去理會敵人,只管記我的口訣。這事非同小可,咱們說什麽也得辦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便是為此。”狄雲道:“是!”縮到了丁典身後。丁典道:“第五個字是‘十八’……”
  馬大鳴知道淩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淩退思手下當差,既非為名,亦非為利,乃是奉了師父之命,暗中查訪連城訣。這時兩人聽到丁典說出第五個字是‘十八’這一句話,都是心中一凜,牢牢記住。只聽丁典又道:“第六個字是‘七’。”馬大鳴、周圻和狄雲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
  耿天霸卻只奉命來捉要犯,不知其餘,但見丁典口中念念有辭,什麽“十七、十八”,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語,只道丁典在念什麽迷人心魄的咒語,當下大喝:“喂,別著了他道兒!”伸掌向丁典直劈過去,只是忌憚對手了得,一掌擊過,不敢再施後著,立即退開。
  丁典一讓,腳下站立不穩,向前撲出。馬大鳴瞧出便宜,揮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覺眼前一黑,竟不知閃避。狄雲大驚,危急中無法解救,搶將上來,一頭撞入馬大鳴懷中。
  丁典一陣頭暈過去,睜開眼來,見狄雲和馬大鳴糾纏在一起,周圻挺劍正要往狄雲背心刺去,當即左手揮出,兩根手指戳向周圻雙眼。他自知力氣微弱已極,只有攻向這等柔軟的部位,方能收退敵之功。
  周圻不暇傷人,疾向左閃,便在此時,馬大鳴一刀柄已擊在狄雲頭上,將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記住第七個字,那是……”只覺胸口氣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搖了搖頭,眼前白光連閃,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來,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噗噗兩聲,刀劍同時刺中了他身子。狄雲大叫一聲,搶上救援。丁典乘著鮮血外流、毒性稍弱這一瞬間,運勁雙掌,順手一掌打在馬大鳴右頰,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於這時撲將上來,沖勢極猛,喀喇一聲響,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斷,當時便暈死過去。
  丁典這兩掌使盡了全身剩餘的精力。馬大鳴當場身死。耿天霸氣息奄奄,也已命在頃刻。只有周圻卻沒受傷,右手抓住劍柄,要從丁典身上拔出長劍,再來回刺狄雲。丁典身子向前一挺,雙手緊緊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這麽一挺,長劍又深入體內數寸。
  狄雲卻哪肯自行逃生,撲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開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實是丁典抓住了對手,卻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覺力氣漸漸衰竭,快將拉不住敵人,只要給他一拔出長劍,擺脫了自己的糾纏,狄雲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別顧我,我……我總是不活的了!”狄雲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勁狠叉周圻的喉嚨,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後,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損傷,不論如何使勁,總是無法使敵人窒息。
  丁典顫聲道:“好兄弟,你義氣深重……不枉我……交了你這朋友……那劍訣……可惜說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綠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聲音漸漸低沈,臉上神采煥發,抓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松開了。
  周圻使力一掙,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了出來,劍刃全是鮮血,急忙轉身,和狄雲臉對著臉,相距不過尺許,一聲獰笑,手上使勁,挺劍便向狄雲胸口猛刺過去。
  狄雲大叫:“丁大哥,丁大哥!”驀然間胸口感到一陣劇痛,一垂眼,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聽得他得意之極的獰笑:“哈哈,哈哈!”
  在這一瞬間,狄雲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在師父家中學藝,與戚師妹兩好無間,在萬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獄中五年的悽楚生涯……種種事端,一齊湧向心頭,悲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歸於盡。”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練神照功雖未成功,但也已有兩年根基,這時自知性命將盡,全身力氣都凝聚於雙臂之上,緊緊抱住敵人,有如一雙鐵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掙紮,卻無法脫身。
  狄雲但覺胸口越來越痛,此時更無思索餘暇,雙臂只是用力擠壓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擠死了敵人,心中也沒這個念頭,就是說什麽也不放鬆手臂。但長劍不再刺進,似乎遇上了什麽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爾漸成弧形,慢慢彎曲。周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挺劍,要將長劍穿通狄雲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雲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盡是得意和殘忍之色,但漸漸地變為驚訝和詫異,又過一會,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莫名。
  周圻的長劍明明早刺中了狄雲,卻只令他皮肉陷入數寸,難以穿破肌膚。他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始終不能將劍刃刺入敵身,驚懼之下,再也顧不得傷敵,只想脫身逃走,但被狄雲牢牢抱住了,始終擺脫不開。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驀地裏拍的一聲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兩截鋒利的斷劍,一齊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雲被帶著跌下,壓在他身上,雙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雲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不動了。
  狄雲大奇,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見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開手,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麽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著,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得他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我……我說什麽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地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失傳了,合葬……霜華……”狄雲大聲道:“你放心!我記得的……定要將你和淩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願。”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來越弱,但口唇微動,還在說話。狄雲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依稀聽到他在說:“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雲的耳朵上感到已無呼氣,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覺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終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願:“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了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願都落了空。頃刻之間,感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地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地抽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麽辦?我怎麽帶著他去和淩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見到了逃犯沒有?”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著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裏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肌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沖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起拔了生蘿卜,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裏,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聲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戰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麽事情也不想,什麽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地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
  記得蔔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從,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蔔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裏。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麽會到這裏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麽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象湖南鄉下時那麽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挂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仍是那麽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給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旌搖搖,尋思:“她這麽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說,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地響了起來,跟著說道:“媽,媽,我在這兒!”
  狄雲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撞撞,腳步不穩。只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說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不著。”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
  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兒,並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沖誤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裏?
  這幾年來,他心底隱隱存著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發現,師妹其實並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時午夜夢回,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他終於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
  他淚水湧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著撲在她懷裏。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真乖!”
  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艷麗。他心中又是一酸:“這幾年來做了萬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裏耕作,不用受日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
  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裏玩,跟媽媽回房去。”那女孩道:“這裏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裏去罷。”那女孩道:“什麽壞人?捉小孩做什麽?”戚芳站起身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監牢裏逃走了兩個很凶很凶的壞人。爸爸去捉壞人去啦。壞人到這裏,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是執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沈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腰間抽出長劍,搶到後園門口。
  狄雲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聲響,便驚動了戚芳。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師妹相見,胸間的悲憤漸漸地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地受了世間最慘酷的苦楚,她竟說自己是一“壞人”。
  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女孩不知存著什麽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雲將臉藏在稻草堆後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鬍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著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卻又不敢。
  狄雲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的蹤跡立時會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終於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這哭聲鬥然而止,後半截給狄雲按住了。
  戚芳眼觀園外,一顆心始終系在女兒身上,猛聽得她出聲有異,一轉頭,已不見了她人形,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發出簌簌響聲,急忙兩個箭步,搶到柴房門口,只見一個鬍子蓬鬆、滿身血污的漢子抱住了她女兒,一隻手按在她口上。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長劍挺出,便向狄雲臉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雲心中一酸,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你要殺我,這便殺吧!”見她長劍刺到,竟是不閃不避。戚芳一呆,生怕傷了女兒,疾收長劍,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怒氣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在她長劍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見這凶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心中越來越驚,雙膝忽感酸軟,吸一口氣,挺劍向狄雲右肩急刺。狄雲側身讓過,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自左肩處斜劈向下,跟著向後刺出。戚芳驚噫一聲,只覺這劍法極熟,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哥翁喊上來”,當下不及思索,低頭躲過,手中長劍便是兩招“虎踢奔驚風,連山若布逃”。
  這柴房本就狹隘,堆滿了柴草之後,餘下的地方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迴旋,這一拆上了招,處處礙手礙腳。
  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於胸,這時見她使出這兩招劍法,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馬鳴風小小”,手中木柴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橫削三招。
  當年師兄妹練劍,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一酸,拍的一聲,木柴竟爾掉在地下。他一驚之下,隨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終身不能使劍,我這可忘了。”
  一擡頭,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劍身顫動不已,她臉上驚愕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兩人怔怔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說不出話來。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麽?”喉音幹澀,嘶啞幾不成聲。
  狄雲點了點頭,將左臂中抱著的小女孩遞了過去。戚芳拋下長劍,忙將女兒接過,不知說什麽才好。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裏,再也不敢向狄雲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這許多年來……”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萬圭,呼聲越來越近,正尋向菜園中來。戚芳臉上陡然變色,低聲在女兒耳邊說:“空心菜,這伯伯不是壞人,你別跟爹爹說。知道麽?”小女孩擡起頭來,向狄雲瞧了一眼,見到他這副可怖的神情模樣,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循聲而至,叫道:“空心菜,別哭。爹爹在這兒!”
  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轉身便出,反手帶上了柴門,抱著女兒,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雲呆呆地站著,似乎有個聲音不住地在耳邊響著:“我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只聽那男子聲音笑問:“空心菜為什麽哭?”狄雲很想到窗口去瞧瞧,萬圭這時候是怎麽一副模樣,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再也移動不得。
  聽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兩騎馬奔過,馬上的人拿了兵刃,長相挺凶的。空心菜說是壞人,要捉了她去,嚇得大哭。”萬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門裏追拿逃犯。來,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壞人。空心菜不怕壞人。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
  狄雲心中一驚:“女人撒謊的本領真不小,這麽一說,那女孩就算說見到了壞人,她丈夫也不會起疑。哼,我為什麽要你包瞞?你們只管來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兩步搶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萬圭衣飾華麗,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並肩而行,神態極是親熱。
  師妹已嫁了萬圭,這件事以往狄雲雖曾幾千幾萬次地想過,但總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終於出現在眼前了。他張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沖出去和萬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獄,受了這許許多多苦楚,都是出於眼前這人的陷害,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卻成了這人的妻室。這時候心中更無別念,不是去殺了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這麽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屍身,見到丁典雙眼閉上,臉上神色安詳,驀地想起:“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求我將他與淩小姐合葬。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送了性命半點也不打緊,丁大哥的心願卻完成不了啦。”轉念又想:“我求師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辦到……呸,呸!狄雲你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如何去轉托別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師妹這等沒良心,豈肯為你辦什麽大事?”一想通了這一節,終於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
  但他這一聲“我”字,已驚動了萬圭,只聽他道:“好象柴房裏有人。”戚芳笑道:“是嗎?剛才我見老王進去搬柴。圭哥,我給你燉了燕窩,快去吃了罷。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萬圭“嗯”了一聲,道:“柴房裏是廚子老王?”抱著女兒兩夫妻並肩去遠了。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無法思索,過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腦袋,尋思:“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那個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燒飯,那怎麽辦?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將出去,到得晚間,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屍身。嗯,就是這樣。”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個聲音在拉住他:“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我這一走,便永遠見不著了。”“再見她一面,又有什麽好?她有丈夫、女兒,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哪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見她,豈不是徒然地自討沒趣?”“唉,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見她一面,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我難道又有什麽別的指望了?只不過是要問問,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麽?我要問她,為什麽這麽喜新厭舊,我一遭災禍,立時就對我毫不顧念?”“問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她不是說謊,便是照實而答。謊話,有什麽可聽的?她如照實說了,我只有更加傷心。”
  這麽思前想後,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他向來爽快,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三心兩意之人,可是今日面臨一生中最大的難題,竟不知如何決斷才好。留著,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卻又是萬分的不舍。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栗六不定,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輕響,一個人躡手躡腳地悄悄走來。那人走幾步,便停一下,又走幾走,顯然是嚴神戒備,唯恐有人知覺。
  那人越來越近,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師妹終于找我來了。她要跟我說什麽?是求我原恕麽?她還有一些念舊之意麽?”又想:“我還有什麽話要跟她說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兒,過得挺開心的。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
  突然之間,滿腔復仇之心,化作冰涼:“我本是個鄉下窮小子,就算不受這場冤屈,師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樂,師妹卻勢必要辛苦勞碌一輩子,於她又有什麽好處?我要復仇,是將萬圭殺了麽?師妹成了寡婦,難道還能嫁給我,嫁給她的殺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沒了我這個人,從前我就比不上萬圭,現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遠了。這場冤仇,就此一筆勾銷,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吧。”
  想到此處,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什麽,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屍身,猛聽得砰的一聲,柴房門板給人一腳踢開。狄雲吃一驚,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高瘦男子手中長劍光芒閃爍,站在門口,卻是萬圭。狄雲輕噫一聲,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
  萬圭滿臉煞气,他早已得知狄雲越獄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寧,這時一眼看見狄雲手中長劍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裏相會,她連自己的兵刃也給了你,想謀殺親夫麽?只怕也沒這麽容易!”
  狄雲腦中一片混亂,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什麽,心中只想:“怎麽是他來了?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裏?自然是師妹說的,叫她丈夫來捉我去請功領賞。她怎麽會這般無情無義?”
  萬圭見狄雲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劍便向他胸口疾刺過去,狄雲揮劍擋過,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長劍斜轉,已指向萬圭喉頭。這招劍法怪異之極,萬圭當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雖然武功已大有長進,卻仍是招架不住。
  萬圭一驚之下,手中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收劍低擋已然不及,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後手,便這樣微一遲疑,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心下憤怒已極,卻絲毫不敢動彈,瞧著狄雲一張滿臉鬍子的汙穢臉孔,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
  狄雲這一劍卻也不刺過去,心中轉念:“我殺他不殺?”
  萬圭在萬分危急之際,忽然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靈機一動,大聲叫道:“戚芳,你來看!”
  狄雲聽他大叫“戚芳”,心中一驚,微微側頭去看。不料萬圭這是用計使詐,乘他略一轉頭,立即長劍挺上,奮力上格。狄雲右手手指被削,持劍不牢,長劍脫手飛出。萬圭大喜,立即挺劍刺出。狄雲連閃兩閃,躲在柴堆之後,順手抽起一條硬柴,以柴當劍,奮力打去。萬圭刷刷兩劍,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擲出,待他躍身閃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勝,就算他以柴作劍,截中自己一下兩下,也無大礙,定了定神,展開劍法緩緩進攻。數招之後,狄雲一聲怒吼,右腕中劍,登時血如泉湧,手指無力,拋下了硬柴。萬圭跟著又是一劍刺中他大腿,飛起左足,將他踢倒。狄雲掙紮著還待爬起,萬圭又是一腳踢在他顴骨之上,狄雲登時暈了過去。
  萬圭罵道:“裝死嗎?”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劍,見他並不動彈,才知是真的昏暈,心想:“淩知府許下五千兩銀子的重賞,捉拿這兩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這一次送將官裏去,這人自是難以活命,我何必親手殺他?”一瞥眼,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隻腳來,不由得又驚又喜:“這裏還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揮劍,砍在屍體腳上。
  狄雲雖被踢暈,腦子中卻有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屍身和淩小姐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頭上重重踢了幾下。”緩緩睜開眼來,只見萬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麽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裏拖了出來,他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身精力彌漫,急縱而起,撲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後彎,連劈幾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收越緊了。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怒發如狂,這人陷害自己,奪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萬不能幹休,一時心中更無別的念頭,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但覺萬圭掙紮了一會,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雲數處受傷,傷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說:“我再支援一會,便能扼死了他。”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於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雖然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是沒有松開,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雲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覺。
  柴草堆上躺著這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間都還在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長劍,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轉,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險,勢必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麽事情都能發生。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壞人一定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運氣壞。每個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於活著的人,對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雲先死,還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抉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有力氣。他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晃,在不住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沈沈地,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身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極了,怎麽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雲飄動,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驀地裏生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雲,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是黑沈沈的,什麽也瞧不見。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這裏!”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屍身,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有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喉幹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和舌頭。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屍身,直至天色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定了定神,發覺布條是包紮著傷口,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一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來殺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裏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淒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丁大哥已經死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替我裹傷?”細看那幾條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紮的人動手時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致的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師妹麽?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麽又會給我裹傷?要不是她通風,我躲在柴房裏,萬圭又怎會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飄流。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不會再受淩知府的追拿了。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關懷,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後的事情,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裏有五六錠碎銀子,還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隻金鐲、一個金項圈、一隻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挂的一個金鎖片,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得來一般。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四個字。狄雲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罷?”
  他撥弄著這五件首飾,較之适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心中反更多了幾分糊塗:“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後,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到底是誰給的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這一天中,狄雲只是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
第五章 老鼠湯

  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回曲折,浩浩東流,小舟隨著江水緩緩飄浮。眼見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舟旁經過。從上游下來的船隻有帆有櫓,一艘艘地越過了他。船上的人經過小舟時,對長須長發、滿臉血污的狄雲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將近傍晚時分,狄雲終於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裏咕咕地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板,將小舟慢慢劃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偏生這一帶甚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順江轉了個彎,只見柳陰下系著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他小舟流近漁船時,只聽得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過來。
  他將小舟劃過去,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伯,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願,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將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狄雲道:“若有白飯,益發買一碗吃。”那老漁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飯中混著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雲三扒兩撥,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幾條上來。”
  狄雲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湛湛有光。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字,叫做寶象。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僧,這寶象卻見機逃走了。
  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說這個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囑他日後若是遇上了,務須小心。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那可糟了。他雙手捧著飯碗,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手臂也不禁微微發抖,心中只說:“別發抖,別發抖,可不能露出馬腳!”但越想鎮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寶象怒道:“誰說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幾條來!沒大魚,小的也成。”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有銀子,幹麽不賣?”說著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向天,簍中果然無魚。
  寶象已十分饑餓,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裏有魚沒有?”
  狄雲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說話,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更不答話,舉起船板,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蕩了出去。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有,幹麽逃走?”
  狄雲聽他破口大罵,更是害怕,用力劃動船板,將小舟蕩向江心。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狄雲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頂掠過,蔔的一聲,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儼然是練家子模樣,決非尋常漁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劃回來,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寶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著左手又擲一塊。狄雲手上划船,雙眼全神貫注地瞧著石塊的來路。第一塊側身避過,第二塊來得極低,貼著船身平平飛到,當即臥倒,躺在艙底。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眼前只見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他剛一坐起,第三塊石頭又到,拍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小船順著江水飄行,越來越遠,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沈沒,但這時相距已遠,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寶象眼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狄雲的亂須長發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不定從這囚徒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想到此處,貪念大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快劃我去追上他。”
  但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是悍惡,早已悄悄解纜,順流而下。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載他?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那漁人腦漿迸裂,倒撞入江。其餘漁人嚇得魂飛魄散,劃得更加快了。
  寶象沿著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得多。寶象在長江北岸追趕,狄雲不住划船向南岸。寶象雖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狄雲心想:要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著梢公前來趕我,那就難以逃脫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禱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
  長江中上下船隻甚多,幸好沿北岸數裏均無船隻停泊。狄雲出盡平生之力,將船劃到了南岸,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但樹木遮掩,寶象已望不過來,於是將那小包袱往懷裏一端,抱起丁典的屍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過身來,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寶象遙遙望來,還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奔得裏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前,原來長江流到這裏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當即抱著丁典的屍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內,突然間膝間一軟,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虛弱,划船再加上抱屍奔跑,實已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掙紮了兩次,無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但見天色漸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寶象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複,這才掙紮著爬起,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雲傷敗之餘,見到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著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臥在丁典的屍身之旁,就象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裏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小。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正是向土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雲吃了一驚,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下一藏,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著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透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是荒唐。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汙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著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幹了,搭在神壇邊,臥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乘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幸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於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里。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麽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滿頭長發,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裏,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身。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後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不近身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刀砍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像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沖出去拚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著便想:“我沖出去和他廝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人自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牆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瞭。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傢夥,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著頭發,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幹幹淨淨,他豈非就認不出我了?只是身邊沒有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麽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胡須,這滿頭長發,還是泄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發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兩根頭發,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發要拔個精光,可當真痛得厲害。一面拔著,心中只想:“別說只是拔須拔發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於是拔一些頭發鬍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個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須拔發時就快得多了,終於將滿頭長發、滿腮鬍子拔了個幹幹淨淨。他將拔下的頭發胡須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麽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於是擡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汙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樣,脫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污泥。
  這時便是丁典複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獲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裏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
  心中記挂著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後,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遊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有出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著女聲又唱了起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貪圖你……”
  下面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的,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你過來!”
  狄雲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哪里察覺,笑嘻嘻地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雲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
  狄雲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氣,說道:“癩痢頭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麽順當。大師父,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十裏之內,沒有人煙。你別說想吃肥豬,便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裏西去十五裏,有好大一座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什麽有什麽,不妨便去。”他自知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屍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終不止,刷刷刷地落在兩人身上。
  寶象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最好,否則殺只雞殺只鴨也成。”
  狄雲只挂念著丁典,嘴裏“哦哦”答應,走進殿中,只見丁典的屍身已從神壇下被拖了出來,衣衫盡數撕爛,顯是曾被寶象仔細搜查過。狄雲心中悲恨,再也掩飾不住,說道:“這……這裏有個死人……是……是你打死的麽?”
  他臉色大變,寶象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麽?”狄雲吃了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是決意保護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說道:“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裏的。”
  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裏的人。”突然厲聲道:“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見丁典屍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住饑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麽,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吧!”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雲腦筋並不靈敏,遇到背後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麽?”狄雲聽他這麽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裏之內並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麽?哼,你給我說老實的,到底想什麽?”狄雲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說道:“怕什麽?怕我吃了你麽?”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廟中到處尋過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地連聲說了幾句:“怕我吃了你麽?怕我吃了你麽?”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雲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雲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麽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裏,幹麽不宰了吃?”
  狄雲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什麽。瞧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後,仍是給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麽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凶光大熾,嘿嘿獰笑,邁步走來。
  狄雲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醜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這死屍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屍有毒,吃不得。沒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著對付。”一伸手,抓住了狄雲左臂。
  狄雲奮力掙紮,卻哪里掙紮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是難以形容。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並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慄。
  寶象眼見狄雲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先叫他燒好湯水,然後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那麽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說哪個法子好?”
  狄雲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和尚……”欲待破口大罵,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淩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口邊,終於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爽快。你倔強掙紮,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說啊,你去廚房裏把那只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
  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幹什麽?”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雲道:“要燒水,在廚房裏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道:“廚房裏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嚏。我不瞧著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雲道:“我不逃走便是。”寶象怒道:“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你膽敢不聽話?”說著一掌揮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他踢了個筋頭。
  狄雲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到廚房去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小半鑊水,半鑊滾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簷頭雨水,先行洗刷幹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象贊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幹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雲苦笑道:“多謝大師父誇獎。”拾了七八塊磚頭,架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雲急於和寶象一決生死,快手快腳地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火種,卻是難了。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寶象道:“怎麽?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沖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有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處得來?”翻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全興記”。狄雲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便是那家鐵店的店號。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現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生幾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緣深厚,運氣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符簽,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上,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著“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病難愈”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簽燒去了半截。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簽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簽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地打起顫來。終于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湧。狄雲站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擡,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麽?”狄雲不會說謊,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痢頭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雲如何肯放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踢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撞入神壇之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不加細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
  狄雲摸出腰間藏著的尖石,便想沖出去與這惡僧一拼,忽見神壇腳邊兩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死,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了兩只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饑,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鮮得緊呢,比狗肉還香。”寶象道:“什麽?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只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沈吟未決。
  狄雲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包你又快又美。”
  寶像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起來就覺心煩,聽狄雲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兩只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隻。”
  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大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只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說道:“你用罷!”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幾刀試試!”
  狄雲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點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併用雨水洗得幹淨,然後放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隻來。”狄雲道:“好,我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將你身上的肉,一塊塊活生生地割下來吃了。”狄雲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雞,江裏有魚有蝦,什麽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師父,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狄雲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著捕老鼠的神態,慢慢爬到後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從後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於江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可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聲,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動靜。但聽他滿口汙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噠噠,踏著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邊。狄雲哪里還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沈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於慢慢探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隻大手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後頸。寶象大罵:“不把你的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雲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塘邊泥濘,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雲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寶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說什麽也不放手。寶象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吞進了幾口污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去。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輕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幾拳,非昏去不可。他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緩緩地垂下,跟著身子挺了幾挺,沈入了塘底。
  狄雲大奇,忙掙紮著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死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看來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塊石頭擲到他身上,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五裏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漣。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了無半點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鑊旁又有兩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只老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饑,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著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是什麽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麽好東西。”再聞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雙手一擡,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著丁典的屍身含淚說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象刀砍丁典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著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雲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麽一股奇怪的香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淩小姐的靈堂之中,淩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時丁大哥見到淩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麽都不知道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裏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雲重重疊疊,大雨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里拉了起來,挖個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小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裏面又包著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不象字、圖不象圖的花樣,也不知是什麽。翻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著圖中男子,見他鉤鼻深目,曲發高額,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搖動,神不守舍。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後,左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到了後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臉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著這人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雲心道:“是了,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於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只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的,說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麽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麽?”跟著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裏邪氣,定不是什麽正經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罷,只玩這麽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嗚嗚嗚地發出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複,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說不定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秘奧,不捨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別扭,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餘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濘地掙紮起來,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麽良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捨不得和你分手,我捨不得和你分手。”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急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姐合葬的心願。”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點燃了火,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發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裏……
  狄雲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鄭重包在油紙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貼肉縛在腰間。再用手挖了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了幾拜。
  站起身來,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親人,便只師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師父。”師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必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麽地方可去。
  當下轉上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狄雲到了市集,取出碎銀買些麵食吃了,來到渡口,搭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雲上得岸來,只聽得喧嘩叫嚷,人頭湧湧,不少人吵成一團,跟著砰砰聲響,好些人打了起來,狄雲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老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身邊放著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沒什麽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人家飛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個筋斗,原來他竟身有武功。
  這一來,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著的魚販雖眾,一時竟無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兒來啦,頭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後面跟著三人。那三人步履頗為沈穩,狄雲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黃的臉皮,留著一撇鼠須,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販望了一眼,說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我們華容縣來欺人?”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眼。原來過江之後,這裏已是湖南華容縣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什麽欺人不欺人的?”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幹麽打了起來?”那魚販道:“這老傢夥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我們說金色鯉魚難得,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傢夥好橫,卻說非買不可。我們不賣,他竟動手便搶。”
  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幾眼,說道:“閣下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麽?”那老家人一聽,臉色變了,說道:“我不知道什麽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普天下可從來沒有什麽魚能賣、什麽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說什麽假話?閣下尊姓大名,能見告麽?倘若是好朋友,別說這兩尾金色大鯉魚可以奉送,在下還可以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下是誰,如何知道藍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道……”魚販頭兒道:“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向一隻魚簍抓去,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麽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力,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提著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器帶著破空之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滿心歡喜,一股勁兒的發足急奔,沒想到有暗器射來。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他手勁大,去勢頗急。狄雲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心中不忍,順手提起地下一隻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處,只聽得蔔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那魚簍向前又飛了數尺,這才落地。
  那老家人聽得背後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頭子手指狄雲,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裏的野和尚,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
  狄雲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子聲勢洶洶,又說到什麽“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無窮。他不願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請老兄原諒。”
  那魚販頭子怒道:“你是什麽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弟?”跟著左手一揮,向下的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我拿下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向東,沿著江邊馳來。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說去。”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即臉色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說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雲只覺眼前一亮,但見兩匹馬一黃一白,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坐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白馬上乘的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上懸著一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極為俏麗。兩人腰垂長劍,手中都握著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難得的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雜毛。黃馬頸下挂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馬頭微一擺動,金鈴便發出叮當叮當之聲,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為清脆動聽。端的是人俊馬壯。狄雲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在這裏幹什麽?”那老家人道:“汪少爺,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說道:“嘿,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卷住鋼鏢尾上的藍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封喉的‘蠍尾鏢’!”
  那少女道:“是誰用這鏢了?”話聲甚是清亮。
  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說道:“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的頭上,只怕也沒這麽容易。”他語氣硬中帶軟,顯然不願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那少女道:“這種蠍尾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爹早說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麽?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打魚簍子練功夫,還不怎樣。”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這人發這毒鏢射我。多蒙這位小師父斜刺裏擲了這只魚簍過來,才擋住了毒鏢。要不然小的早已沒命了。”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狄雲。
  狄雲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賊禿,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雲見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艷動人,不由得臉上一熱,很感羞澀。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時如罩了一層嚴霜,向那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馬鞭一振,鞭上卷著的鋼鏢疾飛而出,風聲呼呼,拍的一聲,釘在十數丈外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說道:“逞什麽威風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向他劈頭打落,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著地而卷,招數變幻,直攻對方下盤。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已纏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馬立時向前一沖。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這才揮鞭纏足,那黃馬這一沖有千斤之力,魚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著,淩空而飛。眾魚販大聲吶喊,七八個人隨後追去,意圖救援。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使不出來,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沈入水底,無影無蹤。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沖入魚販群中,東抽一記,西擊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了一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面上探頭出來,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汙言穢語地亂罵,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地道:“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請花大爺應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雲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右一句小師父,叫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萬不能耽擱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雲答話,快步去了。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自羡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並不下馬,想要請教姓名,頗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罷。”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狄雲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說道:“不用了。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卷住,說道:“師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适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悅,心道:“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聲,也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惡僧。”那青年滿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罷!”
  狄雲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說什麽?”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道:“你……你……你別走近我,滾開。”狄雲心中一片迷惘,問道:“什麽?”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響處,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梁,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沈重。狄雲驚怒交集,道:“你……你幹麽打我?”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出,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踢了一腳,狄雲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來,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狄雲更無思索餘地,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立時便會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聲,不知斷了什麽東西,眼前金星飛舞,什麽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漸複,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陣劇痛,險些又欲暈去,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好生奇怪:“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麽躺著,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麽還不死?怎麽還不死?”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正說得好好的,幹麽忽然對我下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絲毫頭緒,自言自語:“我就是這麽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給我解說這中間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淩小姐合葬。這心願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間一摸,發覺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上湧。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卻覺口中鹹鹹的,一張嘴,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象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終於連爬帶滾地到了柳蔭下,心想:“我不能死,說什麽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死去多時,便抓了幾隻蝦塞入口中,胡亂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斷腿,再想法子快快離開。”
  遊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西一件地散著,於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網,先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後搬正自己斷腿,將短槳靠在腿旁,把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纏一會,歇一會,每逢痛得要暈過去時,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好容易綁好斷腿,心想:“要養好我這條腿,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卻到哪里去養息才好?”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不敢稍歇,向著江邊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短槳,慢慢向江心劃去。
  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也是紅線繡成,形狀生動,十分可怖。他驀地醒悟:“啊,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的一夥。”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他這才恍然,為什麽那老家人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小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賊禿”,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說我是西藏青教的什麽血刀惡僧。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麽難看,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單看寶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消了敵意,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實是大大的好人,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也不配跟他們結交。
  將漁船慢慢劃出十餘裏,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去,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個大大的禍胎,須得盡早換去了才好。”當下將船劃近岸邊,撐著短槳拄地,掙紮著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污,向他瞧去時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他緩緩在街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去買了一件青衣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先行赤身露體,只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氈帽,蓋住光頭,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舖中去買飯充饑。待得在飯舖的長凳上坐定,累得幾欲暈倒,又嘔了兩大口血。
  店夥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雲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咀嚼得幾下,忽聽得西北角上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一陣陣鸞鈴之聲響了起來。
  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鈴劍雙俠又來了。要不要迎出去說明誤會?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若不說個清楚,豈不冤枉?”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轉念便想:“我這一生受的冤枉,難道還算少了?再給他們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聽得鸞鈴的聲響越來越近,狄雲轉過身來,面朝裏壁,不願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師父,你幹下的好事發了,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
  狄雲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著鐵尺鐵鏈,後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雲叫聲:“啊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劈臉向左首那公人擲去,跟著手肘一擡,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菜湯,一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荊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淩退思的手中,哪里還有命在?”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後退,狄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際,竟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舉刀砍來。狄雲武功雖失,對付這些公人卻還是綽綽有餘,抓住他手腕一擰,已奪過了他單刀。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還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傷人啊!”“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奸殺官家小姐淫僧在這裏啊。”
  這麽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見到狄雲這麽滿臉都是傷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狄雲聽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捉拿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說些什麽?誰是采花淫僧了?”
  叮當叮當、叮玲玲幾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雙馳到。“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清。兩人一見狄雲,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時便認出他便是那個血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師父,你風流快活,也不打緊,怎地事後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跟我們到縣裏去打了這樁官司罷。”另一名公人道:“你去買衣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裏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雲怒道:“你們就會胡說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決計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奸殺李舉人的兩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見了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沒一樣錯了,的的確確便是你。”
  “鈴劍雙俠”勒馬站在一旁觀看。
  “表哥,這和尚的武功沒什麽了不起啊。剛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殺了他。原來他……他竟這麽壞。”
  “我也覺得奇怪。雖說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天理難容的大案,傷了幾十條人命,公人奈何他們不得,可是兩湖豪傑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瞧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師父、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說不定他這一夥中另有高手,否則的話,兩湖豪傑幹麽要來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門去求陸伯伯、花伯伯、劉伯伯?”
  “哼,這些兩湖豪傑也當真異想天開,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須得勞動‘落花流水’四大俠同時出手,才對付得了?”
  “嘻嘻,勞動一下咱們‘鈴劍雙俠’的大駕,那還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好了。”
  “我在這裏瞧著。”
  “不,你還是別在這裏。武林中人日後說起這回事來,只說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殺了血刀惡僧,可別把水笙水女俠牽扯在內。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髒。”
  “對,你想得周到,我可沒你這麽細心。”
第六章 血刀老祖

  狄雲見四下裏閒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喝道:“快給我讓開!”左腋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沖去。圍在街頭的閒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哪里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雲單刀斜指,手腕翻處,已劃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殺人哪!拒捕殺人哪!”
  水笙催馬走開。汪嘯風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聲,卷住了狄雲手中單刀,往外一甩。狄雲手上無力,單刀立時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後頸衣領,將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還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鞘,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
  旁觀眾人齊聲喝采:“好極,好極!”“殺了這淫僧!”“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
  狄雲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暗暗歎了口氣,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給人冤枉,那也是無法可想。”眼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我運氣太壞。”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乾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休得傷他性命。”
  汪嘯風回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身上僧袍的質地顏色和狄雲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決定先殺小淫僧,再殺老淫僧。劍鋒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地垂了下來,雖是力道全無,但劍刃鋒利,仍在狄雲的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風,欺近身來,一掌將汪嘯風推落下馬,左手抓起狄雲,右腿一擡,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馬背,旁人上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後右腿跨上馬背,但這老僧既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擡右腿,便上了馬鞍,縱馬向水笙馳去。
  水笙聽得汪嘯風驚呼,當即勒馬。汪嘯風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遲疑,掉轉馬頭,那老僧已騎了黃馬追到。他將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鞍子上一放,正要順手將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長劍,向他頭上砍下,那老僧見到她秀麗的容貌,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探,點中了她腰間穴道。
  水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當啷一聲落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腰上又是一麻,雙腿已然不聽使喚。
  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韁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叮當叮當、叮玲玲、叮當叮當、叮玲玲地去了。
  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睜睜瞧著表妹被兩個淫僧擄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酸軟,竭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
  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惡僧逃走了!”“拒捕傷人啊!”
  狄雲身在馬背,一搖一晃地險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觸手之處,只覺軟綿綿的,一低頭,見到抓住的卻是水笙後背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狄雲也是一驚,急忙鬆手,抓住了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後,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開我,放開我!”那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點了她啞穴,這麽一來,水笙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嘖嘖稱贊:“很標致,了不起!老和尚艷福不淺。”水笙嘴巴雖啞,耳朵卻是不聾,只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過去。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行了一程,覺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當叮當、叮玲玲的,顯然是引人來追,當即伸手出去,將金鈴、銀鈴一個個都摘了下來。這些鈴子是以金絲銀絲系在馬頸,順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懷中之時,每只鈴子都已捏扁成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處懸崖之旁,見地勢荒涼,四下裏既無行人,又無房屋,當下將狄雲從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再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系在樹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極!老和尚艷福不淺!”這才盤膝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
  狄雲坐在他對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當真奇怪之極。兩個好人要殺我,這老和尚卻救了我。這和尚顯然跟寶像是一路,決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山間松風如濤,夜鳥啾鳴,偶一擡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屍一般的臉,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幾次想開口問那老僧,但見他神色儼然,用功正勤,總是不敢出聲打擾。
  過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蹺起,腳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雙手張開,向著山凹裏初升的一輪明月。狄雲心想:“這姿式這在哪里見過的?是了,寶象那本小冊之中,便繪得有這個古怪的圖形。”但見那老僧如此這般站著,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絕無半分搖晃顫抖。過得一會,只聽得呼的一聲,老僧鬥然躍起,倒轉了身子落將下來。雙手在地下一撐,便頭頂著地,兩手左右平伸,雙足並攏,朝天挺立。
  狄雲覺得有趣,從懷中取出那本冊子,翻到一個圖形,月光下看來,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樣,心中省悟:“這定是他們門中練功的法子。”
  眼見那老僧凝神閉目,全心貫注,一個個姿式層出不窮,一時未必便能練完,狄雲將冊子放回懷中,心想:“這老僧雖然救了我性命,但顯是個邪淫之徒,他擄了這姑娘來,分明不懷好意。乘著他練功入定之際,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馬逃走。”
  他明知此舉十分凶險,可總不能見水笙好好一個姑娘受淫僧欺辱,當下悄悄轉身,輕手輕腳地向草叢中爬去。他在牢獄中常和丁典一齊練功,知道每當吐納呼吸之際,耳聾目盲,五官功用齊失,只要那老僧練功不輟,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覺。
  他身子一動,斷腿處便痛得難以抵受,只得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一雙手上,慢慢爬到草叢間,幸喜那老僧果然並未知覺。低下頭來,只見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臉上。她睜著圓圓的大眼,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色。狄雲生怕驚動老僧,不敢說話,當下打了手勢,示意自己前來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擄到此處,心想落入這兩淫僧的魔手,以後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將如何慘酷,苦於穴道被點,別說無法動彈,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叢之中,螞蟻蚱蜢在臉上頸中爬來爬去,已是萬分難受,這時忽見偷偷摸摸地爬將過來,只道他定然不懷好意,要對自己非禮,不由得害怕之極。狄雲連打手勢,示意救她,但水笙驚恐之中,將他的手勢都會錯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雲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樹邊的馬匹,意思說要和她一齊上馬逃走。水笙全身軟軟地全然做不得主。狄雲若是雙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斷腿後自己行走兀自艱難,無論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設法解開她穴道讓她自行。只是她不明點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連打手勢,指著她身上各處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處能夠解穴。
  水笙見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處東指西指,不禁羞憤到了極點,也痛恨到極點:“這小惡僧不知想些甚麽古怪法門,要來折辱於我。我只要身子能動,即刻便向石壁上一頭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雲見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瞭解她穴道之外,更無第二條脫身逃走之途,可是說什麽也不敢開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脫險,得罪莫怪。”當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輕輕推拿了幾推。
  這輕輕幾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無功效,但水笙心中的驚恐卻又增了幾分。她表哥汪嘯風自幼在她家跟她父親學藝,和她青梅竹馬,情好彌篤,父親也早說過將她許配給了表哥。兩人雖時時一起出門,行俠江湖,但互相以禮自持,連手掌也從不相觸。狄雲這麽推拿得幾下,她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狄雲微微一驚,心道:“她為什麽哭泣?嗯,想必她給點穴之後,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起來。我試試解她腰裏的穴道。”於是伸手到她後腰,輕輕捏了幾下。這幾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雲大為惶惑:“原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別說去碰了,尋思:“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負她下坡,冒險逃走。”於是握著她雙臂,要將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自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呼不出去。狄雲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股氣一沖,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狄雲大吃一驚,雙手一松,將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穩,一摔之下,壓在她身上。
  水笙這麽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滾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放開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什麽?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麽?”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雲的背心,將他提起來,走遠幾步,才將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一條腿,居然不怕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合我的脾胃。”
  狄雲被他二人誤會,當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說明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暫且敷衍,再想法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雲回答,裂嘴一笑,道:“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的血刀僧衣也賜給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有傳給你?”
  狄雲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麽東西?”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道:“很好,很好,你叫什麽名字?”狄雲道:“我叫狄雲。”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師父轉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哪里去了?”狄雲哪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隨口道:“他……他在江裏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法名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這小混蛋很能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你享福無窮,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個便取哪一個。”
  狄雲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罵你……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歷,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門。你師祖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學功夫,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斷了,不要緊,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將斷骨對准,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制的接骨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復如常。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會來齊。”狄雲心中一驚:“荊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回頭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什麽‘鈴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們‘血刀門’為難,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面,剝光了這妞兒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在一處處大城小鎮遊街,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麽一副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只想嘔吐,不住轉念:“那小的惡僧固惡,這老的更兇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的顏面?”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來啦!”狄雲心中一喜,忙問:“在哪里?”血刀老祖道:“還在五裏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騎。”狄雲側耳傾聽,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連蹄聲也是若有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來騎數目,耳力實是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否則今後便會跛了。這一二百里內,沒聽說有什麽大本領之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吧。”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在這裏不出聲,他們未必尋著。敵眾我寡,師……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得,師祖爺爺很歡喜你。”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軟軟的鋼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上全是暗紅之色,血光隱隱,極是可怖。狄雲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這……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鋒銳便減,於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說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憂,心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雲一數,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迅即經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那一十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要再出聲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彈,一料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雲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西藏青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雲在此!”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後衣服,將她提了起來,說道:“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雲第十八房小妾,誰要來喝喜酒,這就上來吧。哈哈,哈哈!”他有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震撼山谷,遠遠地傳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色。
  汪嘯風見表妹被惡僧提在手中,全無抗拒之力,又說什麽做了他“徒孫狄雲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氣得五內俱焚,大吼一聲,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上奔來。其餘十六人紛紛吶喊:“殺了血刀惡僧!”“為江湖上除一大害!”“這等凶殘淫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雲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都當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是分辯不得。最好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這老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幫的是哪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裏,更顯得猙獰凶惡。待得群豪奔到二十餘丈之外,他緩緩將狄雲放下,小心不碰動他的傷腿,等群豪奔到十餘丈外,他又將水笙放在狄雲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裏,雙手叉腰,夜風獵獵,鼓動寬大的袍袖。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麽?”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卻哪里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著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只想撲入他的懷中痛哭一場,訴說這幾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辱。
  汪嘯風一意只在尋找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幾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見山坡最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六丈時,不約而同地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呼喝,兩條漢子並肩沖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沖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老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大聲呼喝,同時攻上。血刀老祖略一側身,避過雙刀,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在嘴裏。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一揮,已將那使金鞭的劈去半邊頭顱,殺了一人之後,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雙刀的又驚又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裏右手從口中抽出刀來,一揮之下,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群豪齊聲驚呼,向後退了幾步,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之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
  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個人分從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餘人也是蜂湧而上。只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沖,紅光閃動,先頭兩人已然命喪刀下。後面兩人略一遲疑之際,血刀及頸,霎時間身首異處。
  狄雲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異,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餘下這十一人,只怕片刻間便被他殺個幹淨。那可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雲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點了啞穴,叫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裏。”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陣山風,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裏了!”撲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嘯風只叫:“表妹,表妹!你在這裏!”緊緊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後重逢,什麽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麽?”見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將她放下地來。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後仰。汪嘯風學過點穴之技,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間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血過宮,解了她封閉的穴道。水笙叫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雲當汪嘯風走近身來,便知情勢凶險,乘著他給水笙推解穴道之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指著狄雲,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汪嘯風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刷的一聲拔出,劍勢如風,向狄雲疾刺而出。狄雲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沒等長劍遞到,急忙向外一個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坡,順勢便滾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當的一聲響,虎口一震,眼前紅光閃動。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手使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片光屏,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當當,刀劍相交之聲密如聯珠,只一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餘聲。汪嘯風劍法已頗得乃師水岱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平時練得純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捷無比,哪里還說得上見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這一套“孔雀開屏”,便似是出於天性一般。血刀老祖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只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刀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只有九人。眾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只有他才擋得住血刀惡僧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只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嘯風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這套專取守勢的劍招,只不過是練熟了的一路劍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們鬥鬥,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強攻。
  群豪都想並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屍,只是兩人鬥得實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是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從地下死屍手裏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平時聯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水笙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汪嘯風,心下焦躁,猛地裏一聲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汪嘯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只盼將他手指削斷幾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竟將他劍招化解了大半,這麽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若再喪命,餘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夥兒並肩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花流水!”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應道:“落花──流水。”“流水”兩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這三人分處三方,高呼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音調不同,但均是中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哪里鑽出了來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個傢夥聯手來攻,那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中刀招卻是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落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滔滔不絕的傳到,有如長江大河一般。這聲音更比其餘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個“哈”字,胸口鮮血激噴,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聽得又來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聽我徒兒善勇說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厲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麽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麽‘風虎雲龍’,南四奇則是‘落花流水’。當時我聽了說道滾他媽的,外號叫作‘落花流水’,還能有什麽好腳色?可是聽這四個傢夥的應和之聲,可著實有點兒鬼門道。”
  他尋思未定,只聽得四人齊聲合呼,“落花流水”之聲,從四個不同方向傳來,只震得山谷鳴響。血刀老祖聽聲音知四人相距尚遠,最遠的還在五裏之外,但等得將眼前敵人一一殺了,那四人一合上圍,可就不易脫身。他撮唇作嘯,長聲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們個落花流水!”手指彈處,錚的一聲,水笙手中長劍被他彈中,拿捏不定,長劍直飛起來。
  血刀老祖叫道:“狄雲,預備上馬,咱們可要少陪了。”
  狄雲答應不出,心中好生為難,要是和他同逃,難免陷溺愈來愈深,將來無可收拾。但如留在此處,立時便會被眾人斬成碎塊,說半句話來分辯的餘裕也無。只聽血刀老祖又叫:“徒孫兒,快牽了馬。”狄雲轉念已定:“眼前總是逃命要緊。我這一生給人冤枉,還算少了?人家心裏對我怎麽想法,哪管得了這許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應,拾起地下一根花槍,左手支著當作拐杖,走到樹邊去牽了兩匹坐騎。
  一個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惡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雲趕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來阻你。”血刀揮處,那胖子連人帶棒,斷為四截。餘人見到他如此慘死,忍不住駭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嚇退眾人的牽纏,回過長臂,攔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牽著坐騎的狄雲身前奔來。
  水笙急叫:“惡僧,放開我,放開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劍法不弱,拳頭卻出手無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給她捶上幾下渾如不覺,長腿一邁便是半丈,連縱帶奔,幾個起落,便已到了狄雲身旁。
  汪嘯風將那套“孔雀開屏”使發了性,一時收不住招,仍是“東展錦羽”、“西剔翠翎”、“南迎艷陽”、“北回晨風”一式式地使動。他見水笙再次被擄,忙狂奔追來,手中長劍雖仍不住揮舞,卻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將狄雲一提,放上黃馬,又將水笙放在他身前,低聲道:“那四個鬼叫的傢夥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說著跨上白馬,縱騎向東。
  只聽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聲漸近,有時是一人單呼,有時卻是兩人、三人、四人齊聲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來救我。”可是眼見得表哥又一次遠遠地落在馬後。“鈴劍雙俠”的坐騎黃馬和白馬乃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大宛駿馬。平時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說雙騎腳程之快,力氣之長,當世更無第三匹馬及得上,可是這時為敵所用,畜生無知,仍是這般疾馳快跑,馬越快,離得汪嘯風越加遠了。
  汪嘯風眼看追趕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個高呼“表哥”,一個大叫“表妹”,聲音哀淒,狄雲聽在耳中,極是不忍,只想將水笙推下馬來,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來的都是勁敵,非同小可,這女娃兒是人質,別讓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會大怒,此人殘忍無比,殺了自己如宰雞犬,又想如給水笙之父等四個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時猶豫難決,聽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聲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愛重,被人活生生的拆開。我跟師妹……嘿,我跟師妹,何嘗不是這樣?可是,可是她對待我,幾時能象水姑娘對她表哥那樣?”想到此處,不由傷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將她推下了馬背。
  血刀老祖雖然在前帶路,時時留神後面坐騎上的動靜,忽聽得水笙大叫之聲突停,跟著一聲“啊喲”,掉在地下,還道狄雲斷了一腿,制她不住,當即兜轉馬頭。
  水笙身子落地,輕輕一縱,已然站直,當即發足向汪嘯風奔去。兩人此時相距已有五十餘丈,一個自西向東,一個自東向西,越奔越近。一個叫:“表哥!”一個叫:“表妹!”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馬,竟不理會,稍候片刻,眼見汪嘯風和水笙相距已不過二十餘丈,這才雙腿一夾,一聲呼嘯,向水笙追去。
  狄雲大驚,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對面幾個幸存的漢子見血刀老祖口銜血刀,縱馬沖來,也是齊聲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但兩人發力急奔之下,和汪嘯風之間的距離也是越來越近。她奔得胸口幾乎要炸裂了,膝彎發軟,隨時都會摔倒,終於還是勉強支撐。
  突然之間,覺得白馬的呼吸噴到了背心,聽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麽?”水笙伸出雙手,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
  她一聲驚呼,正要哭出聲來,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聲音叫道:“笙兒別怕,爹來救你了!”
  水笙一聽,正是父親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長,腳下不知從哪里生出來一股力氣,一縱之下,向前躍出丈餘,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頭,竟爾被她擺脫。汪嘯風向前一湊,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心下暗道:“天可憐見,師父及時趕到,便不怕那淫僧惡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血刀遞出。汪嘯風急揮長劍去格,突見那血刀紅影閃閃,迎頭彎轉,竟如一根軟帶一般,順著劍鋒曲了下來,刀頭削向他手指。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一隻手掌立時便廢了。他百忙中變招也真迅捷,掌心勁力一吐,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
  血刀老祖左指彈處,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彈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嘯風面門。汪嘯風仰身相避,不得不放開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將水笙抱起,橫放在馬鞍之上,他卻不拉轉馬頭,仍是向前直馳,沖向前面中原群豪。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他馳馬沖來,齊聲發喊,散在兩旁。血刀老祖口發呵呵怪聲,砍翻一名漢子,縱馬兜了個圈子,向狄雲奔去。
  突見左首灰影一閃,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當的一聲,刀劍相交,只震得虎口隱隱作麻,心道:“好強的內力。”便在此時,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這劍勢道甚奇,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竟看不清他劍招指向何處。血刀老祖又是一驚:“太極劍名家到了。”
  他勁透右臂,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刀圈和劍圈一碰,當當當數聲,火花迸濺。對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飄開,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劍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兒!”劍中夾掌,掌中夾劍,兩股勁力一齊襲到。
  狄雲遠遠望見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跟著卻受二人左右夾擊。左首那老者白須如銀,相貌俊雅,口口聲聲呼喝“放下我女兒”,自是水笙的父親。但見血刀老祖每接一劍,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內力有所不如,卻見西邊山道上又有兩人奔來,身形快捷如風,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狄雲心想:“待得那二人趕到,四人合圍,血刀老祖定然不敵,非死即傷。我還是及早逃命罷!”轉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給那汪嘯風一劍殺了。忘恩負義,只顧自身,太也卑鄙無恥。”當下勒馬相候。
  忽聽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兒還了你罷!”揚手將水笙淩空拋起,越過水岱頭頂,向狄雲擲了過來。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聲驚呼,旁人也是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
  狄雲見水笙向自己飛來,勢道勁急,若不接住,勢須落地受傷,忙張臂抱住。這一擲力道本重,幸好狄雲身在馬上,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時,已先點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聽任擺布,無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開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都是只攻不守,極其淩厲的招數,叫道:“狄雲乖兒,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雲迷迷惘惘地手足無措,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挺兵刃,大呼“殺了小淫僧”,快步趕來,而血刀老祖又在連聲催促:“快逃,快逃!”當即一提韁繩,縱馬沖了出去。本來他和血刀老祖縱馬向東,這時慌慌張張,反而向西馳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雙腿一挾,胯下坐騎騰空而起,向前躍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願多跟他糾纏,施展“登萍渡水”輕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向狄雲疾追。可是狄雲胯下所乘,正是水岱當年花了五百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腳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當世罕有其倫。黃馬背上雖乘著兩人,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馬識得他聲音,但背上狄雲正自提韁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惡僧,你再不勒馬,老子把你斬成十七八塊!”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兒別慌!”
  頃刻之間,一馬一人追出裏許,水岱雖輕功了得,但時刻一久,畢竟年紀老了,長力不濟,和黃馬相距越來越遠,忽聽得呼的一響,背後金刃劈風。他反手回劍,架開了血刀老祖砍來的一刀,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騎了白馬追著狄雲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雲快奔了一陣,將追敵遠遠拋在後面,眼見再也追趕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傷了坐騎,這才招呼狄雲按轡徐行。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贊狄雲有良心,雖見情勢危急之極,仍是不肯先逃。
  狄雲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時,見她臉上神色恐懼中混著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極,這事反正無從解釋,心道:“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要罵我淫僧惡賊,盡管大罵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兒,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嘿嘿,可是你祖師爺比爹爹又勝了一籌,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仍是攔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並不作聲。血刀老祖道:“那使劍的老道是誰?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個?”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問什麽,總是給他個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孫兒,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麽東西?”狄雲嚇了一跳,心道:“啊喲,不好!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寶貴的,是她的臉蛋。這小妞兒不回答我的說話,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刀,豎砍八刀,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七豎八’,你說美是不美?”說著刷地一聲,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著一死,不再打僥幸生還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忍不住打個寒噤,轉念又想,他若毀了自己容貌,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威嚇道:“我問你那老道是誰?你再不答話,我一刀便劃將下來了。你答不答話?”水笙怒道:“呸!你快殺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紅影閃處,在她臉上割了一刀。
  狄雲“啊”的一聲輕呼,轉過了頭,不忍觀看。水笙已自暈了過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馬前行。狄雲忍不住轉頭瞧水笙時,只見她粉臉無恙,連一條痕印也無,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實已到了從心所欲、不差毫釐的地步。适才這一刀,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只割下她鬢邊幾縷秀發,肌膚卻絕無損傷。
  水笙悠悠醒轉,眼淚奪眶而出,眼見到狄雲笑容,更是氣惱,罵道:“你……你……你這幸災樂禍的壞……壞……壞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但她平素從來不說粗俗的言語,一時竟想不出什麽兇狠惡毒的句子來。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將下來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幾刀也是一樣,叫道:“你快殺了我,快殺了我!”血刀老祖獰笑道:“哪有這麽容易?”嗤的一聲輕響,刀鋒又從她臉頰邊掠過。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但覺頰上微微一涼,卻不感疼痛,又無鮮血流下,才知道這老僧只是嚇人,原來自己臉頰無損,心頭一喜,忍不住籲了口長氣。
  血刀老祖向狄雲道:“乖徒孫,爺爺這兩刀砍得怎麽樣?”狄雲道:“刀法高極啦,當真了得!”這兩句話確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學?”狄雲心念一動:“我正想不出法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纏住老和尚學武藝,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沒功夫別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討得他歡喜不可。”便道:“你這刀上功夫,徒孫兒羡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幾招,日後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便不會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師祖爺爺的威風。”他生平極難得說謊,這時為了救人,這句“師祖爺爺”一出口,自己也覺肉麻,不由得滿臉通紅。
  水笙“呸”了一聲,罵道:“不要臉,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笑道:“我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好罷,我先傳你一招‘批紙削腐’的功夫。你習練之時,先用一百張薄紙,疊成一疊,放在桌上,一刀橫削過去,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可不許帶動第二張。然後第二刀批第二張,第三刀批第三張,直到第一百張紙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說吹牛,咱們就試上一試。”伸手到她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幹什麽?”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縱馬快奔。
  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橫臥在狄雲身前的馬上,見血刀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癢,不知他搗什麽鬼,正要張嘴呼氣將頭發吹開,只聽血刀老祖叫道:“別動,瞧清楚了!”他勒轉馬頭,回奔過來,雙馬相交,一擦而過。
  水笙只覺眼前紅光閃動,鼻尖上微微一涼,隨即覺到放在鼻上的那根頭發已不在了。只聽狄雲大叫:“妙極,妙極!”血刀老祖伸過血刀,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發。血刀老祖和狄雲都是光頭,這根柔軟的長發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來。
  水笙又驚又佩,心想:“這老和尚武功真高,剛才他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這根頭發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他馳馬揮刀,那比之批薄紙什麽的更是難上百倍。”
  狄雲要討血刀老祖喜歡,諛詞滾滾而出,只不過他口齒笨拙,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幾句“刀法真好!我可從來沒見過”之類。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術,再聽到狄雲的恭維,也已不覺過份,只是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馬屁拍到了這等地步,人格太過卑鄙。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又和狄雲並騎而行,說道:“至於那‘削腐’呢,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塊,每一片都完整不破,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雲道:“那還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當然了!你想,穩穩的站著削豆腐難呢,還是馳馬急沖、在妞兒鼻尖上削發難?哈哈,哈哈!”狄雲又恭維道:“師祖爺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孫兒只要練到師祖爺十分之一,也就心滿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則罵:“肉麻,卑鄙!”
  要狄雲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原是頗不容易,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說得多了,居然也順溜起來。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狄雲這些贊譽倒也不是違心之論,只不過依他本性,決不肯如此宣之於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資質不錯,只要肯下苦功,這功夫是學得會的。好,你來試試!”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驚,一口氣便將頭發吹開,叫道:“這小和尚不會的,怎能讓他胡試?”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練就不會,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兩次不成,便練他個十次八次!”說著又拔了她一根頭發,放上她的鼻尖,將血刀交給狄雲,笑道:“你試試看!”
  狄雲接過血刀,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見她滿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終於流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她知狄雲從未練過這門刀法,如果照著血刀老祖的模樣,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掠過,別說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連腦袋也劈成兩半。她心下自慰:“這樣也好,死在這小惡僧的刀下,勝於受他二人的侮辱。”話雖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卻也不免害怕。
  狄雲自然不敢貿然便劈,問道:“師祖爺爺,這一刀劈出去,手勁須得怎樣?”血刀老祖道:“腰勁運肩,肩通於臂,臂須無勁,腕須無力。”接著便解釋怎麽樣才是“腰勁運肩”,要怎樣方能“肩通於臂”,跟著取過血刀,說明什麽是“無勁勝有勁”,“無力即有力”。水笙聽他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不由得暗自點頭。
  狄雲聽得連連點頭,黯然道:“只可惜徒孫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再也使不出力來。”血刀老祖問道:“怎樣穿了琵琶骨?割斷手筋?”狄雲道:“徒孫兒給人拿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並騎而行,叫他解開衣衫,露出肩頭,果見他肩骨下陷,兩邊琵琶骨上有鐵鏈穿過的大孔,傷口尚未癒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說是成了個廢人。至於他被“鈴劍雙俠”縱馬踩斷腿骨,還不算在內。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雲心想:“我傷得如此慘法,虧你還笑得出來。”
  血刀老祖笑道:“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嘿嘿,小夥子一味好色貪花,不顧身子,這才失手,是不是?”狄雲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實招來!你給人拿住,送入牢獄,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雲一怔,心想:“我被萬震山小妾陷害,說我偷錢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著牙齒,恨恨地道:“不錯,這賤人害得我好苦,終有一日,我要報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還說人家累你。這世上的無恥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罵他‘小淫僧’,這個‘淫’字卻有點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兒好大的膽子,孩兒,你將她全身衣衫除了,剝得赤條條地,咱們這便‘淫’給她看看,瞧她還敢不敢罵人?”狄雲只得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
  水笙怒罵:“小賊,你敢?”此刻她絲毫動彈不得,狄雲若是輕薄之徒,依著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麽法子?這“你敢”兩字,自也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中虛聲恫嚇而已。
  狄雲見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轉來轉去,顯是不懷好意,心下盤算:“怎麽方能移轉他的心思,別盡打這姑娘的主意?”問道:“師祖爺爺,徒孫這塊廢料,還能練功麽?”血刀老祖道:“哪有什麽不能?便是兩雙手兩只腳一齊斬斷了,也能練我血刀門的功夫。”狄雲叫道:“那可好極了!”這一聲呼叫卻是真誠的喜悅。
  兩人說著話,按韁徐行,不久轉上了一條大路。忽聽得鑼聲當當,跟著絲竹齊奏,迎面來了一隊迎親的人眾,共是四五十人,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後一人披紅帶花,服色光鮮,騎了一匹白馬,便是新郎了。
  狄雲一撥馬頭,讓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給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卻縱馬直沖過去。眾人大聲吆喝:“喂,喂!讓開,幹什麽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還不避開,也不圖個吉利?”
  血刀老祖沖到迎親隊之前兩丈之處,勒馬停住,雙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長得怎樣,俊不俊啊?”
  迎親隊中一條大漢從花轎中抽出一根轎杠,搶出隊來,聲勢洶洶地喝道:“狗賊禿,你活得不耐煩了?”那根轎杠比手臂還粗,有一丈來長,他雙手橫持,倒也威風凜凜。
  血刀老祖向狄雲笑道:“你瞧清楚了,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顫動,刀刃便如一條赤練蛇一般,迅速無倫地在轎杠上爬行而過,隨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親隊中有人喝罵:“老賊禿,你瞎了眼麽?想化緣也不揀時辰!”罵聲未絕,那手持轎杠的大漢“啊喲”一聲,叫出聲來。只聽得拍、拍、拍、拍一連串輕響,一塊塊兩寸來長的木塊掉在地下,他雙手所握,也只是兩塊數寸的木塊。原來适才這頃刻之間,一根丈許長的轎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數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橫一下,登時將那漢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給你們面子,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眾人見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兇,無不嚇得魂飛魄散。膽子大些的,發一聲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卻是腳都軟了,有的人連尿屎也嚇了出來,哪敢動彈。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轎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來。那新娘尖聲嘶叫,沒命的掙紮。血刀老祖舉刀一挑,將新娘遮在臉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驚惶失色的臉來。但見這新娘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個孩童模樣,相貌也頗醜陋。血刀僧呸的一聲,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說道:“這樣醜的女子,做什麽新娘!”
  狄雲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來心中害怕,二來他救了自己性命,於己有恩,總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見他對毫不相識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氣憤填膺,大聲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濫殺無辜。這此人礙著你什麽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愛濫殺無辜。要是有罪的才殺,世上哪有這許多有罪之人?”說到這裏,血刀一揚,又砍去迎親隊中一人的腦袋。狄雲大怒,拍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殺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兒,見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麽屁用?”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數十人自遠處追來。有人長聲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兒,咱們兩下罷休,否則你便逃到天邊,我也追你到天邊。”聽來馬蹄之聲尚遠,但水岱這聲呼叫,卻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來了!”
  又聽得四個人的聲音齊聲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蒼老,或雄壯,或悠長,或高亢,但內力之厚,各擅勝場。
  血刀僧皺起眉頭,罵道:“中原的狗賊,偏有這許多臭張致!”
  只聽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強,決計難敵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聯手相攻,你將我女兒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尋思:“适才已見識過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對一相鬥,我決計不懼。他二人聯手,我便輸多贏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聯手,我是一敗塗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聯手攻我,血刀老祖死無葬身之地,嘿嘿,這些中原江湖中人,說話有什麽狗屁信用?擄著這妞兒為質,尚有騰挪餘地,一將她放走,便是他們占盡上風的局面了!”當下一聲吆喝,揮鞭往狄雲所乘的馬臀上抽去,一提韁,縱馬向西奔馳,提起內力,回過頭來,長聲叫道:“水老爺子,血刀門的兩個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門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點點滴,妙極,妙極!”
  水岱一聽之下,氣得心胸幾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門的惡僧姦淫燒殺,無惡不作,師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兒,在他血刀門事屬尋常,別說真有其事,單是這幾句話,已勢必讓人在背後說上無窮無盡的汙言穢語。一個稱霸中原數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將血刀師徒碎屍萬段,日後如何做人?當下催馬力追。
  這時隨著水岱一齊追趕的,除了和水岱齊名、並稱“南四奇”的陸、花、劉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餘名好手,或為捕頭鑣客,或為著名拳師,或為武林隱逸,或為幫會首腦。血刀門的眾惡僧最近在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紅皂白的做案,將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動了公憤,得知訊息後,大夥兒都追了下來,均覺這不只是助水岱奪還女兒而已,若不將血刀門這老少二惡僧殺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臉上無光。
  眾豪一路追來,每到一處州縣市集,便掉換坐騎,眾人換馬不換人,在馬背上嚼吃幹糧,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雖然意示閒暇,仗著坐騎神駿,遇到茶舖飯店,往往還打尖休息,但住宿過夜卻終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緊,水笙這數日中終于保得清白。
  如此數日過去,已從湖北追進了四川境內。兩湖群豪與巴蜀江湖上人物向來聲氣相通。川東武人一得到訊息,紛紛加入追趕。待到渝州一帶,川中豪傑不甘後人,又都參與其事,他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正好湊湊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待過得渝州,追趕的人眾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錢者多,大批騾馬跟其後,運送衣被糧食。只是這幹人得到訊息之時,血刀老祖與狄雲、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隨後追趕,卻不及迎頭攔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問一番之後,都道:“唉,早知如此,我們攔在當道,說什麽也不放那老少兩個淫僧過去,總要救得水小姐脫險。”水岱口中道謝,心下卻甚忿怒:“說這些廢話有屁用?憑你們這幾塊料,能攔得住那老少二僧?”
  這一前一後的追逐,轉眼間將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幾次轉入岔道,想將追趕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來自關東的馬賊,善於追蹤之術,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他總是能跟蹤追到。只是這麽一來,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嶺。眾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門本門僧眾已然不少,再加上奸黨淫朋,勢力雄厚,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有道是強龍不鬥地頭蛇,勝敗之數就難說了。
  過得兩天,忽然下起大雪來。其時已到了西川邊陲,更向西行便是藏邊。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地勢高峻,遍地冰雪,馬路滑溜,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人人心跳氣喘,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餘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來休息幾個時辰。
  但參與追逐之人個個頗有名望來頭,誰都不肯示弱,以至壞了一世的聲名。這幾日中,極大多數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議罷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尤其是川東、川中的豪傑之中,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武功雖然不差,卻吃不起這等苦頭。有的眼見周遭地勢險惡,心生怯意,藉故落後;更有的乘人不備,悄悄走上了回頭路。
  這一日中午時分,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峭的山道,忽見一匹黃馬倒斃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嘯風的坐騎。水岱和汪嘯風大喜,齊聲大叫:“惡賊倒了一匹坐騎,咱們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聲歡呼起來。
  叫喊聲中,忽見山道西側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緩緩滾將下來。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夥兒退後!”話聲未畢,但聽得雷聲隱隱,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漸多漸速。群豪一時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麽?”“雪崩有什麽要緊?大夥兒快追!”“快,快!搶過這條山嶺再說。”
  只隔得片刻,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大響。眾人這時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但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沿途挾帶大量積雪,更有不少岩石隨而俱下,聲勢越來越大,到得半山,當真如群山齊裂、怒潮驟至一般,說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一齊壓將下來,只嚇得心膽俱裂,也都紛紛回馬快奔。有幾匹馬嚇得呆了,竟然不會舉足,馬上乘客見勢不對,只得躍下馬背,展開輕功急馳。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傾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逃得較慢之人立時被壓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連叫聲都立時被雪淹沒,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眼見崩沖而下的積雪被山坡擋住,不再湧來,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這才先後停步。但見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發,河堤陡決,滾滾不絕地沖將下來,瞬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聳數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眾人呆了良久,才紛紛議論,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滿盈,葬身於寒冰積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過死得太過容易,倒是便宜他們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於非命,但各人大難不死,誰都慶幸逃過了災劫,為自己歡喜之情,遠勝於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驚魂稍定,檢點人數,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鈴劍雙俠”之一的汪嘯風,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關心愛女,汪嘯風牽挂愛侶,自是奮不顧身地追在最前,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也是不肯落後。想不到這一役中,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南四奇”竟然一齊喪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歎息了一番,便即覓路下山。大家都說,不到明年夏天,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只是不便公然說出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敵人雖愈來愈眾,但他離西藏老巢卻也越來越近。只是連日趕路,再加上漫天風雪,山道崎嶇,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也已支援不住。這一日黃馬終於倒斃道旁,白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心想:“我一人要脫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極,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讓這美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回去,實是不甘心。”他想到此處,突然凶性大發,回過身來,一把摟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嚇得大叫:“你……,你幹什麽?”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帶你走了,你還不明白?”狄雲叫道:“師祖,敵人便追上來啦!”血刀僧怒道:“你羅嗦什麽?”便在這危急的當口,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發出異聲,擡頭一看,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邊,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連叫:“快走,快走!”遊目一瞥之間,只有南邊的山谷隔著一個山峰,或許能不受波及,當下情勢危急,無暇細思,一拉白馬,發足便向南邊山谷中奔去。饒是他無法無天,這時臉色也自變了。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積雪。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蕩,往往一處雪崩,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進了山谷。這時雪崩之聲大作,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憂形於色,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點主,只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那便萬事皆休了。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盞茶工夫,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血刀僧、狄雲、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還只盼立時死了,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污辱,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不期而然地對血刀僧和狄雲生出依靠之心,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麽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
  突然之間,山峰上一塊小石子滑溜溜地滾將下來。水笙嚇了一跳,尖聲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兩下,打了她兩記巴掌。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
  幸好這山峰向南,多受陽光,積雪不厚,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再無別物滾下。過得片刻,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雲二人同時舒了一口長氣。水笙雙手掩面,也不知是寬心,是惱怒,還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穀口,巡視了一遍回來,滿臉都是鬱怒之色,坐在一塊山石之上,不聲不響。狄雲問道:“師祖爺爺,外面怎樣?”血刀僧怒道:“怎麽樣?都是你這小子累人!”
  狄雲不敢再問,知道情勢甚是不妙,過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又道:“是敵人把守住穀口嗎?師祖爺爺,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個兒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惡奸險之徒為伍,不但所結交的朋友從無真心相待,連親傳弟子如寶象、善勇、勝諦之輩,面子上對師父十分敬畏,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只求損人利己,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贊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敵人把守穀口,是積雪封穀。數十丈高、數千丈寬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這荒穀之中,有什麽吃的?咱們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雲一聽,也覺局勢凶險,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總是心中一寬,說道:“你放心,船到橋洞自會直,就算餓死,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孫兒說得不錯!”從腰間抽出血刀,站起身來,走向白馬。
  水笙大驚,叫道:“喂,你要幹什麽?”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實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這是我的馬,你不能殺。”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為什麽不能吃馬!”水笙求道:“求求你,別害我馬兒。”無可奈何中,轉頭向狄雲道:“請你求求他,別殺我的馬兒。”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心下不忍,但想情勢至此,哪有不宰馬來吃之理,吃完了馬肉,只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他不願見水笙的傷心神情,只得轉過了頭。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別殺我的馬兒。”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殺你的馬兒!”水笙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忽聽得嗤地一聲輕響,血刀僧狂笑聲中,馬頭已落,鮮血急噴。水笙連日疲乏,這時驚痛之下,竟又暈了過去。
  待得悠悠醒轉,便聞到一股肉香,她肚餓已久,聞到肉香,不自禁的歡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烤炙。一睜眼,只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正自張口大嚼,石旁生著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著一隻馬腿,兀自在火上燒烤。水笙悲從中來,失聲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這兩個惡人,害了我的馬兒,我……我定要報仇!”
  狄雲好生過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這雪穀裏沒別的可吃,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要好馬嘛,只要日後咱們能出得此穀,總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比老惡僧還要壞。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雲無言可答,要想不吃馬肉吧,實在是餓得難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斜目瞧著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壞,當真不壞。嗯,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未必有這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兒,只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著他最後吃,總算對得他住。”
  兩人吃飽了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雲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心中突然自傷:“她死了一匹馬,便這麽哭個不住。我活在世上,卻沒一人牽挂我。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
第七章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雲忽覺肩頭被人推了兩下,當即醒轉,只聽得血刀僧輕聲道:“有人來了!”狄雲一驚,但隨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進來,咱們便能出去。”低聲道:“在哪里?”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著別作聲,敵人功夫很強。”狄雲側耳傾聽,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間如箭離弦,悄沒聲地竄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轉,便已不見。狄雲好生佩服:“這人的武功當真厲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誰高誰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懷中一摸,包著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懷裏。
  靜夜之中,忽聽得當當兩下兵刃相交之聲。兩聲響過,便即寂然。過得好半晌,又是當當兩聲。狄雲料得血刀僧偷襲未成,跟敵人交上了手。聽那兵刃相交的聲音,敵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接著當當當當四響,水笙也驚醒了過來。山谷中放眼盡是白雪,月光如銀,在白雪上反映出來,雖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雲瞧了一眼,口唇一動,想要探問,但心中對他憎恨厭惡,又想他未必肯講,一句問話將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忽聽得當當聲越來越響。狄雲和水笙同時擡頭,向著響聲來處望去,月光下只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刀劍碰撞之聲直響向東北角高處。那是一座地勢險峻的峭壁,堆滿了積雪,眼看絕難上去,但兩人手上拆招,腳下毫不停留,刀劍光芒閃光爍下,兩人竟鬥上了峭壁。
  狄雲凝目上望,瞧出與血刀僧相鬥的那人身穿道袍,手持長劍,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後,又會闖進穀來?水笙隨即也瞧見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脫口而呼:“是劉伯伯,劉乘風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這兒。”
  狄雲吃了一驚,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鬥,看來一時難分勝敗。她爹爹倘若聞聲趕來,豈不立時便將我殺了?”忙道:“喂,你別大聲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來,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起送命。”張口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裏!”
  狄雲喝道:“大雪崩下來,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錯,立時便住了口,但轉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轉身逃了,劉乘風伯伯還是沖進穀來。劉伯伯既然來得,我爹爹自也來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總是無礙。這老惡僧如此厲害,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當即又大聲叫喊:“爹爹,爹爹,我在這裏。”
  狄雲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擡頭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見他和那老道劉乘風鬥得正緊,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皚皚白雪之間盤旋飛舞。劉乘風出劍並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為嚴密。兩大高手搏擊,到底誰占上風,狄雲自然看不出來。只聽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幾聲,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雲心煩意亂,喝道:“小丫頭,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頭割了下來。”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聲叫:“爹爹,爹爹,我在這裏!”但怕狄雲真的過來動手,站起身來,拾了一塊石頭防身。過了一會,只見他躺在地下不動,猛地想起:“這個惡和尚已給我表哥踏斷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給表哥一劍殺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著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殺了這小惡僧?”舉起石頭,走上幾步,用力便向狄雲頭上砸了下去。
  狄雲無法抵抗,只得打滾逃開,砰的一聲,石頭從臉邊擦過,相去不過寸許,擊在雪地之中。水笙一擊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去,這一次卻是砸他的肚子。狄雲縮身打滾,但斷腿伸縮不靈,喀的一聲,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長聲慘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塊石頭又欲投擲,狄雲眼見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給她這般接連砸上七八塊石頭,哪里還有命在?當下也拾起一塊石頭,喝道:“你再投來,我先砸死了你。”見她又是一石投出,當即滾身避過,奮力將手中石頭向她擲去。
  水笙向左閃躍,石塊從耳邊擦過,擦破了耳輪皮肉,不由得嚇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擲石塊,回身拾起一根樹枝,一招“順水推舟”,向狄雲肩頭刺到。她劍法家學淵源,甚是高明,手中所執雖是一根樹枝,但一枝刺出,去勢靈動。狄雲縱然全身完好,劍招上也不是她敵手,眼見樹枝刺到,斜肩閃避,水笙劍法已變,托的一聲,在他額頭重重的戳了一下。
  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劍,早已要了狄雲的性命,但縱是一根樹枝,狄雲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飛舞。水笙罵道:“你這惡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還說要割了我的舌頭,你倒割割看!”提起樹枝,往他頭頂、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你叫你師祖爺爺來救你啊!我打死你這惡和尚!”口中斥罵,手上加勁。
  狄雲無法抵擋,只有伸臂護住顏面,頃刻間頭上手上給樹枝打得皮開肉綻,到處都是鮮血。他又痛又驚,突然使勁一抓,搶過樹枝,順手掃了過去。水笙一驚,閃身向後躍開幾步,拾起另一根樹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雲急中生智,忽然間想起鄉下人打輸了架的無賴法子,叫道:“快給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脫褲子了!”嘴裏叫嚷,雙手拉住褲腰,作即刻便要脫褲之狀。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臉去,雙頰羞得飛紅,心想:“這和尚無惡不作,只怕真要用這種壞行逕來羞辱於我。”狄雲叫道:“向前走五步,離開我越遠越好。”水笙一顆心怦怦亂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雲大喜,大聲道:“我褲子已經脫下來了,你再要打我,便過來罷!”水笙大吃一驚,縱身躍出丈餘,心慌意亂之下一個踉蹌,腳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頭,遠遠地避到了山坡後面。
  狄雲其實並不脫褲,想想又好笑,又自歎倒楣。适才這頓飽打,少說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頭砸傷,痛得更是厲害,心想:“若不是耍無賴下流,這會兒多半已給打得斷了氣啦。我狄雲堂堂男兒,今日卻幹這等卑鄙勾當。唉,當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已鬥上了一座懸崖。崖石從山壁上凸了出來,憑虛臨風,離地至少說也有七八十丈,遙見飛冰濺雪,從崖上飄落,足見兩人劇鬥之烈,料想只要誰腳下一滑,摔將下來,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雲擡頭上望,覺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許多。兩人衣袖飄舞,便如兩位神仙在雲霧中飛騰一般。
  天空中兩頭兀鷹在盤旋飛舞,相較之下,下面相鬥的兩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邊山坡後大聲叫喊起來;“爹爹,爹爹,快來啊!”她叫得幾聲,突然東南角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水侄女嗎?你爹爹受了點輕傷,轉眼便來!”水笙聽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鐵幹,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傷得怎樣?”
  倏忽之間,花鐵幹已飛奔到了水笙身畔,說道:“雪崩時山峰上一塊石頭掉將下來,砸向陸伯伯頭頂,你爹爹為了救陸伯伯,出掌擊石。只是那石頭實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輕傷,不礙事的。”水笙道:“有個惡和尚就在那邊……他脫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殺了他。”花鐵幹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雲躺臥之處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體的模樣,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幾步。
  花鐵幹正要去殺狄雲,忽聽得錚錚錚錚四聲,懸崖上傳來金鐵交鳴之聲,擡頭一望,但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刀劍相交,兩人動也不動,便如突然被冰雪凍僵了一般,知道兩人鬥到酣處,已迫得以內力相拚,尋思:“這血刀惡僧如此兇猛,劉賢弟未必能占上風,我不上前夾擊,更待何時?雖然以我在武林中的聲望名位,實不願落個聯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舉追趕血刀門二惡僧,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聞,若得能親手誅殺了血刀僧,聲名之隆,定可掩過‘以二敵一’的不利。”當即轉身,逕向峭壁背後飛奔而去。
  水笙心中驚奇,叫道:“花伯伯,你幹什麽?”一句話剛問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見花鐵幹悄沒聲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著一根純鋼短槍,槍尖在石壁上一撐,身子便躍起丈餘,身子落下時,槍尖又撐,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劉乘風邊鬥邊上之時可快得多了。
  狄雲初時聽他腳步之聲遠去,放過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寬,接著便見他縱躍起落,攀登懸崖,忍不住失聲呼叫:“啊喲!”這時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鐵幹登上懸崖之前先將劉乘風殺了,然後轉身和花鐵幹相鬥,否則以一敵二,必敗無疑。隨即又想:“這劉乘風和那姓花的都是俠義英雄,血刀老祖卻明明是窮凶極惡的壞人,我居然盼望壞人殺了好人,唉,這……這真是也不對……”又是自責,又是擔憂,心中混亂之極。
  便在這時,花鐵幹已躍上懸崖。
  血刀僧運勁和劉乘風比拚,內力一層又一層地加強,有如海中波濤,一個浪頭打過,又是一個浪頭撲上。劉乘風是太極名家,生平鑽研以柔克剛之道,血刀僧內力洶湧而來,他是將內力運成一個個圓圈,將對方源源不絕的攻勢消解了去。他要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待敵之可勝。血刀僧勁力雖強,內力進攻的方位又是變幻莫測,但僵持良久,始終奈何不得敵手。兩人全神貫注,於身外事物已盡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花鐵幹攀上峭壁,躍至懸崖,並非全無聲息,兩人卻均不知。
  花鐵幹見兩人頭頂白氣蒸騰,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後,舉起鋼槍,力貫雙臂,槍尖下寒光閃動,勢挾勁風,向他背心疾刺。
  槍尖的寒光被山壁間鏡子般的冰雪一映,發出一片閃光。血刀僧陡然醒覺,只覺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後心撲來,這時他手中血刀正和劉乘風的長劍相交,要向前推進一寸都是艱難之極,更不用說變招回刀,向後招架。他心念轉動奇快:“左右是個死,寧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敵人手下。”雙膝一曲,斜身向外撲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鐵幹這一槍決意致血刀僧於死地,一招中平槍“四夷賓服”,勁力威猛已極,哪想得到血刀僧竟會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墮崖。只聽得波的一聲輕響,槍尖刺入了劉乘風胸口,從前胸透入,後背穿出。他固收勢不及,劉乘風也渾沒料到有此一著。
  血刀僧從半空中摔下,地面飛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聲,舉刀直斬上去,正好斬在一塊大岩石上。當的一聲響,血刀微微一彈,卻不斷折。他借著這一砍之勢,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揮掌擊向地面,蓬的一聲響,冰雪迸散,跟著在雪地中滾了十幾轉,一砍一掌十八翻,終于消解了下墮之力,哈哈大笑聲中,已穩穩地站在地下。
  突然間身後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聽聲辨器,身子不轉,回刀反砍,當的一聲,雙刀相交,但覺胸口一震,血刀幾欲脫手飛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傢夥內力如此強勁!”一回頭,只見那人是個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須飄飄,形貌威猛,手中提著一柄厚背方頭的鬼頭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閃躍退開,倉卒之際,沒想到自己和劉乘風比拚了這半天內力,勁力已消耗了大半,而從高處掉下,刀擊岩石,更是全憑臂力消去下墮之勢。他暗運一口真氣,只覺丹田中隱隱生疼,內力竟已提不上來。
  左側遠處一人叫道:“陸大哥,這淫僧害……害死了劉賢弟。咱們……咱們……”說話的正是花鐵幹。他誤殺了劉乘風,悲憤已極,飛快地趕下峭壁,決意與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奇”中的首老陸天抒剛於這時趕到,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血刀僧眼見花鐵幹挺槍奔來,自己連陸天抒一個也鬥不過,何況再加上個好手?只有以水笙為質,叫他們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時再圖後計。
  心中念頭只這麽一轉,陸天抒鬼頭刀揮動,又劈將過來,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敵人下三路突砍二刀。陸天抒身材魁梧,下盤堅穩,縱躍卻非其長,當即揮刀下格。血刀僧這二刀乃是虛招,只是虛中有實,陸天抒的擋格中若是稍有破綻,虛轉為實,立成致命的殺著,待見他橫刀守禦,無懈可擊,當即向前一沖,跨出一步半,倏忽縮腳,向後躍出,如此聲東擊西,脫出了鬼頭刀籠罩的圈子。
  他幾個起落,飛步奔到狄雲身旁,卻不見水笙,急問:“那妞兒呢?”狄雲道:“在那邊。”說著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麽讓她逃了,沒抓住她?”狄雲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極,他本就十分蠻橫,此刻生死系於一線,更是凶性大發,右腳飛出,向狄雲腰間踢去。狄雲一聲悶哼,身子飛起,直摔出去。當地本是個高峰環繞的深谷,然而谷中有谷,狄雲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穀中直墮。
  水笙聽得聲音,回過頭來,見狄雲正向穀底墮去,一驚之下,只見血刀僧向自己撲將過來。便在這時,忽聽得右側有人叫道:“笙兒,笙兒!”正是父親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這時她離父親尚遠,而血刀僧已然撲近,但遠近之差也不過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聲呼叫,一見父親,立即縱身向他躍去,那就變得親近而敵遠了。可是她臨敵經歷太淺,驚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卻忘了血刀僧正自撲近。
  水岱大叫:“笙兒,快過來!”水笙當即醒覺,拔足便奔。水岱搶上接應。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銜入口中,一俯身,雙手各抓起一團雪,運勁捏緊,右手一團雪先向水岱擲去,跟著第二團雪擲向水笙,同時身子向前撲出。
  水岱揮劍擋開雪團,腳步稍緩。第二團雪卻打在水笙後心“靈台穴”上,登時將她擊倒。血刀僧飛身搶近,將水笙抓在手中,順手點了她穴道。只聽得呼呼風響,斜刺裏一槍刺來,正是花鐵幹到了。
  花鐵幹失手刺死結義兄弟劉乘風,心中傷痛悔恨,已達於極點,這時也顧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勁貫雙臂,槍出如風。血刀僧揮刀疾砍,當的一聲響,血刀反彈上來,原來花鐵幹這根短槍連槍杆也是百煉之鋼,非寶刀寶劍所能削斷。
  血刀僧罵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後一步,但見陸天抒的鬼頭刀又橫砍過來。他前無去路,強敵合圍,眼光急轉,找尋出路,一瞥眼間,見狄雲在下面穀底坐了起來,心念一動:“下面只積雪甚深,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攔腰抱住水笙,縱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聲中,兩人墮入深谷。穀中積雪堆滿了數十丈厚,底下的已結成堅冰,上面的兀自松軟,便如是個墊子一般,二人竟然毫發無損。血刀僧從積雪中鑽將上來,看准了地形,站上穀口的一塊巨岩,橫刀在手,哈哈大笑,說道:“有種的便跳下來決個死戰!”
  這塊大岩正居穀口要沖,水岱等人若從上面跳下,定要掠過岩旁,血刀僧橫刀一揮,輕輕易易地便將來人砍為兩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勝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飛鳥般回翔自如,與之相搏。
  陸天抒、花鐵幹、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卻又被他逃脫,都恨得牙癢癢的。水岱以女兒仍被淫僧挾持,花鐵幹誤傷義弟,更是氣憤。三人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陸天抒外號“仁義陸大刀”;花鐵幹人稱“中平無敵”,以“中平槍”享譽武林;水岱的外號叫作“冷月劍”,再加上“柔雲劍”劉乘風,合稱為“落花流水”。所謂“落花流水”,其實是“陸花劉水”。說到武功,未必是陸天抒第一,但他一來年紀最大,二來在江湖上人緣極好,因此排名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於傷風敗俗、卑鄙不義之行最是惱恨,眼見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揚威,水笙卻軟軟地斜倚在狄雲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點了穴道,不由自主,還道她性非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後居然並不反抗,一怒之下,從雪地裏拾起幾塊石子擲了下去。
  他手勁本重,這時居高臨下,石塊擲下時更是勢道猛惡之極。只聽砰彭、砰彭之聲,四周山谷都傳出回音。穀底雪花飛濺。
  血刀僧一矮身,將狄雲和水笙扯過,藏入岩石之後。他這時已然暫時脫險,對狄雲的怒氣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岩之上,指著陸、花、水三人破口大罵,石塊擲到,便即閃身相避,卻哪里傷得到他?這時他才望見遠處懸崖上劉乘風僵伏不動,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鐵幹偷襲失手,誤傷同伴,暗自慶幸不已。
  狄雲見岩石後的山壁凹了進去,宛然是一個大山洞,巨岩屏擋在外,洞中積雪甚薄,倒是個安身之所,見頭頂兀自不住有石塊落下,生怕打傷水笙,當即橫抱著她,將她放進洞中。水笙大驚,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孫,師祖爺爺在外邊抵擋敵人,你倒搶先享起艷福來啦!”
  水岱和陸、花三人在上面聽得分明,氣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雲真的意圖非禮,自是十分驚惶,待見到他衣衫雖非完整,卻是好好地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稱已脫了褲子,以致將自己嚇走,原來竟是騙人。她想到此處,臉上一紅,罵道:“騙人的惡和尚,快走開。”狄雲將她放入洞內,石塊已打她不到,隨即走開。這時他大腿既斷,小腿又受重傷,哪里還說得上一個“走”字,只是掙紮著爬開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漸漸明瞭。血刀僧調勻內息,力氣漸複,不住盤算:“如何才能脫身?”眼前這三人每一個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間,自己只要一離開這塊岩石,失卻地形之利,就避不開他三人的合擊了。他無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狀百出,嘲弄敵人,聊以自娛。
  陸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罵。花鐵幹突然心生一計,低聲道:“水賢弟,你到東邊去假裝滑雪下穀。我到西邊去佯攻,引得這惡僧走開阻擋,陸大哥便可乘機下去。”陸天抒道:“此計大妙。”水岱道:“他如不過來阻擋,咱們便真的滑下穀去!”他和花鐵幹二人當即分從左右奔了開去。
  附近百餘丈內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穀,須得繞個大圈子,遠遠過來。血刀僧見二人分向左右,顯是要繞道進穀,如何阻擋,一時倒沒主意,尋思:“糟糕,糟糕!他們大兜圈子地過來,雖然路程遠些,花上個把時辰,總也能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們大兜圈子來攻,我便大兜圈子逃之夭夭。”當下也不通知狄雲,悄悄溜下岩石。
  陸天抒目送花水二人遠去,低頭一看,已不見了血刀僧的蹤影,但見雪地中一道腳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賢弟、水賢弟,惡僧逃走啦,快回來!”花水二人聽得呼聲,一齊轉身。
  陸天抒急於追人,湧身躍落,登時便沒入穀底積雪。他躍下時早已閉住呼吸,但覺身子不住下沈,隨即足尖碰到了實地,當即足下使勁,身子便向上冒。他頭頂剛要伸出積雪,忽覺胸口一痛,已中了敵人暗算,驚怒之下,大刀立時揮出,去勢迅捷無倫,憑著手上感覺,已知砍中了敵人。但敵人受傷顯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來。
  原來血刀僧聽得陸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縱身入穀,當即回身,鑽入了岩石附近的積雪之中。陸天抒武功既高,閱歷又富,要想對他偷襲暗算,本來絕少可能,但他這時從數十丈高處躍入雪中,這種事生平從未經歷過,自是全神貫注,只顧到如何運氣提勁,以免受傷。他明明看見血刀僧已然逃走,豈知深雪中竟會伏有敵人,當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個出其不意。
  但他畢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雖然受傷,跟著便也傷了敵人,刷刷刷連環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與他相鬥,決不可有一瞬之間的鬆懈,這三刀盲目砍出,勁力卻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傷後勉力招架,退後一步,不料身後落足之處積雪並未結冰,腳底踏了個空,登時向下直墮。
  陸天抒連環三刀砍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的餘裕,跟著又是連環三刀,他知敵人在自己接連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後,當即搶上強攻,猛覺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墮下去。
  他二人陷入這詭奇已極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見物,積雪之下也說不上什麽聽風辨器,連黑夜搏鬥的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兩人足尖一觸上實地,各自便即使開平生練得最熟的一路刀法。這時頭頂十餘丈積雪罩蓋,除了將敵人殺死之外,誰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誰心中先怯,意圖逃命,非給對方砍死不可。
  狄雲聽得洞外一陣大呼,跟著便寂無聲息,探頭張望,已不見了血刀老祖,卻見岩石旁的白雪隱隱起伏波動,不禁大奇,看了一會,才明白雪底有人相鬥,一擡頭,只見水岱和花鐵幹二人站在山邊,凝目穀底,神情焦急,那麽和血刀僧在雪底相鬥的,自然是陸天抒了。
  水笙也探頭出來觀看,見到父親全神貫注的模樣,相距又遠,一時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卻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這就跳下去。”花鐵幹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進雪底下,卻如何打法?下面什麽也瞧不見,莫要……莫要又誤傷了陸大哥。”他一槍刺死親如骨肉的劉乘風,心中一直說不出的難過。
  這處境水岱自然並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劍亂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敵友?斬死血刀僧或陸天抒的機會是一般無二,而被血刀僧或陸天抒砍死的機會也是毫無分別。可是己方明明有兩個高手在旁,卻任由陸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陸大哥是為救自己女兒而來,此刻身歷奇險,自己卻高高在上袖手旁觀,當真是五內如焚,頓足搓手,一籌莫展。要說跳下去再說罷,但一躍下,便是加入了戰團,但見谷中白雪蠕動,這一跳下去,說不定正好壓在陸天抒的頭頂。
  谷底白雪起伏一會,終於慢慢靜止。崖上水岱、花鐵幹,洞中狄雲、水笙,卻只有更加焦急,不知這場雪底惡戰到底誰勝誰敗。四人都是屏息凝氣、目不轉瞬地注視穀底。
  過了好一會,一處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頭上來,這人頭頂上都是白雪,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這人漸升漸高,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發。那是陸天抒!
  水笙大喜,低聲歡呼。狄雲怒道:“有什麽好叫的?”水笙道:“你師祖爺爺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長了。”這句話她便不說,狄雲也豈有不知?這些時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覺間竟也沾上了一點兒橫蠻暴躁的脾氣。何況眼見陸天抒得勝,自己勢必落在這三老手中,更有什麽辯白的機會?他心情奇惡,喝道:“你再羅唆,我先殺了你。”水笙一凜,不敢再說。她被血刀僧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狄雲雖是斷了腿,但要殺害自己,卻是容易不過。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大聲喘息,努力掙紮,似想要從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鐵幹齊聲叫道:“陸大哥,我們來了!”兩人湧身躍落,沒入深雪,隨即竄上,躍向穀邊的岩石。
  便在此時,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似乎雙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沒入之後,再也不探頭上來,但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水岱和花鐵幹對望一眼,心下均甚憂急,見陸天抒适才沒入雪中,勢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敵人的暗算。
  突然間波的一響,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鑽了上來,這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頭顱便沒入雪裏。水岱罵道:“賊禿!”提劍正要躍下廝拚,忽然間雪中一顆頭顱急速飛上。
  那只是一個頭顱,和身子是分離了的,白發蕭蕭,正是陸天抒的首級。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十丈,然後拍的一聲,落了下來,沒入雪中,無影無蹤。
  水笙眼見這般怪異可怖的情景,嚇得幾欲暈倒,連驚呼也叫不出聲。
  水岱悲憤難當,長聲叫道:“陸大哥,你為兄弟喪命,英靈不遠,兄弟為你報仇。”縱身正要躍出,花鐵幹急忙抓住他左臂,說道:“且慢!惡僧躲在雪底,他在暗裏,咱們在明裏,胡亂跳下去,別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錯,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鐵幹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幾時,終究會要上來。那時咱二人聯手相攻,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祭奠兩位兄弟。”水岱淚水從腮邊滾滾而下,心中只道:“要鎮靜,定下神來,這時候千萬不能傷心!大敵當前,不可心浮氣粗!”但兩個數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卻教他如何不悲從中來?又如何能夠抑止?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鑽上來之處,從一塊岩石躍向另一塊岩石,並肩迫近,漸漸接近水笙和狄雲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雲偷睨,心中盤算,等父親再近得幾丈,這才出聲呼叫,好讓他能及時過來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惡僧便會搶先下手殺了自己。狄雲見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轉動,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裝閉目養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著父親。突然之間,狄雲雙手在地下一撐,身子躍起,撲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彎,扼住了她喉嚨。
  水笙大吃一驚,待要呼叫,卻哪里叫得出聲?只覺狄雲的手臂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忽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說了這句話,手臂略松,讓她吸一口氣,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卻始終不離開她喉頭柔嫩的肌膚。水笙恨極,心中千百遍地咒罵,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鐵幹蹲在一塊大岩石上,但見雪穀中絕無動靜,都是大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玩什麽玄虛,怎能久耽雪底。
  他們悲痛之際,沒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長于藏邊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鑽入雪底之後,立時便以血刀剜了個大洞,伸掌拍實,雪洞中便存得有氣,每逢心跳加劇,呼吸難繼,便探頭到雪洞中吸幾口氣。陸天抒卻如何懂得這個竅門,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內力雖然充沛,終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換氣。便如兩人在水底相鬥,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卻沈在水底,始終不能上來,勝負之數,可想而知。陸天抒最後實在氣窒難熬,幹冒奇險,探頭到雪上吸氣,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死於雪底。
  水岱和花鐵幹越等越心焦,轉眼間過了一炷香時分,始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水岱道:“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傷,死在雪底了。”花鐵幹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陸大哥豈能為惡僧所殺,卻不還他兩刀?何況這惡僧和劉賢弟拚鬥甚久,早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詐計,暗算了陸大哥。”說到此處,悲憤無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鐵幹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這裏給你掠陣。”
  水岱手提長劍,吸一口氣,展開輕功,便從雪面上滑了過去,只滑出數丈,察覺腳下並不如何松軟,當下奔得更快。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萬年不見陽光,穀底積的雖然是雪,卻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從上躍下固是立時沒入,以輕功滑行卻不致陷落,水岱輕身功夫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聽得花鐵幹叫道:“好輕功!水賢弟,那惡僧便在左近,小心!”
  話聲未絕,喀喇一聲,水岱身前丈許之外鑽出一個人來,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見他雙手空空,沒了兵刃,叫聲:“啊喲!”不敢和水岱接戰,向西飄開數丈,慌慌張張地叫道:“大丈夫相鬥,講究公平。你手裏有劍,我卻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話,花鐵幹遠遠叫道:“殺你這惡僧,還講什麽公平不公平?”他輕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從旁邊岩石繞將過去,從旁夾擊。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定是和陸大哥相鬥之時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積雪數十丈,這口刀哪里還找得著?他見敵人沒了兵刃,更加放心,必勝之券,已搡之於手,只是別要讓他逃得遠了,或是無影無蹤地又鑽入雪中,叫道:“兀那惡僧,我女兒在哪里?你說了出來,便將你痛痛快快的一劍殺了!不給你吃零碎苦頭。”
  血刀僧道:“這妞兒的藏身之所,你就尋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尋得著。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說。”口中說話,腳下絲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騙他一騙,叫他先說了出來。”便道:“此處四周都是插翅難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處?”血刀僧道:“這裏的地勢古怪之極,我在左近住過幾年,卻是了如指掌。你如殺了我,一定難以出穀,活活的餓死在這裏,不如大家化敵為友,我還你女兒,再引你們出穀如何?”
  花鐵幹怒道:“惡僧說話,有何信義?你快跪下投降,如何處置,我們自有主意,何用你來插嘴?”一面說,一面漸漸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腳下加快,斜刺裏向東北角上奔去。水岱罵道:“往哪里去!”挺劍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數十丈後,迎面高峰當道,更無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轉回頭,從水岱身旁斜斜掠過。水岱揮劍橫削,差了尺許沒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見他重回舊地,心道:“在這穀中奔來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過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這廝輕功不弱,倒不易殺得了他。笙兒又不知到了何處”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氣,腳下加快,和敵人又近了數尺,忽聽得血刀僧“啊”的一聲,向前仆倒,雙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顯是內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來。
  石洞中狄雲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個驚慌,一個歡喜,狄雲斜眼瞥處,見到水笙滿臉喜色,心中惱恨,不由得手臂收緊,用力在她喉頭一扼。
  眼見血刀僧無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機,搶上幾步,挺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這是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要將他傷得逃跑不了,再拷問水笙的所在。長劍只遞出兩尺,驀地裏左腳踏下,足底虛空,全身急墮,下面竟是一個深洞。
  這一下奇變橫生,竟似出現了妖法邪術,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眼見水岱便要得手,卻在一瞬之間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從地底傳將上來,正是水岱的聲音,顯是在下面碰到了極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躍而起,身手矯捷異常,顯而易見,他适才出力掙紮全是作偽。只見他躍起身來,雙足一頓,沒入雪裏,跟著又鑽了上來,抓著一人,拋在雪地裏。那人鮮血淋漓,正是水岱,但見他雙足已然齊膝而斷,一時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見到父親的慘狀,大聲哭叫:“爹爹,爹爹!”狄雲心中不忍,驚駭之餘,也忘了再伸手扼她,反而放開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沒死,他……他還在動。”
  血刀僧左手一揮一揚,一道暗紅色的光華在頭頂盤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來适才他潛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個雪井,佈置了機關,將血刀橫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後鑽出雪來,假裝失刀,令敵人心無所忌,放膽追趕,終於跌入陷阱。水岱縱橫武林數十年,閱歷不可謂不富,水陸兩路的江湖伎倆無不通曉,只是這冰雪中的勾當卻令他防不勝防。他從雪井中急墮而下,那血刀削鐵如泥,登時將他雙腿輕輕割斷。
  血刀僧高舉血刀,對著花鐵幹大叫:“有種沒有?過來鬥上三百回合。”
  花鐵幹見到水岱在雪地裏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只嚇得心膽俱裂,哪敢一前相鬥,挺著短槍護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槍上紅纓不住抖動,顯得內心害怕已極。血刀僧一聲猛喝,沖上兩步。花鐵幹急退兩步,手臂發抖,竟將短槍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兩步。
  血刀僧連鬥三位高手,三次死裏逃生,實已累得筋疲力盡,倘若和花鐵幹再鬥,只怕一招也支援不住。花鐵幹的武功本來就不亞於血刀僧,此刻上前拚鬥,血刀僧非死在他槍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劉乘風後,心神沮喪,銳氣大挫,再見到陸天抒斷頭、水岱斷腿,嚇得膽也破了,已無絲毫鬥志。
  血刀僧見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樣,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計七十二條,今日只用三條,已殺了你江南三個老傢夥,還有六十九條,一條條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鐵幹多歷江湖風波,血刀僧這些炎炎大言,原來騙他不倒,但這時成了驚弓之鳥,只覺敵人的一言一動之中,無不充滿了極兇狠極可怖之意,聽他說還有六十九條毒計,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條,六十九條!”雙手更抖得厲害了。
  血刀老祖此時心力交疲,支援艱難,只盼立時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對的實是一場生死惡鬥,其激烈猛惡,殊不下於适才和劉乘風、陸天抒等的激戰。只要自己稍露疲態,給對方瞧出破綻,他出手一攻,立時便伸量出自己內力已盡,那時他短槍戳來,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強打精神,將手中血刀盤旋玩弄,顯得行有餘力。他見花鐵幹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膽小鬼,快逃啊,快逃啊!”豈知花鐵幹這時連逃跑也已沒了勇氣。
  水岱雙腿齊膝斬斷,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見花鐵幹嚇成這個模樣,更是悲憤。他雖然重傷,卻已瞧出血刀僧內力垂盡,已是強弩之末,鼓足力氣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惡僧真氣耗竭,你殺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驚:“這老兒瞧出我的破綻,大是不妙。”他強打精神,踏上兩步,向花鐵幹道:“不錯,不錯,我內力已盡,咱們到那邊崖上去大戰三百回合!不去的是烏龜王八蛋!”忽聽得身後山洞中傳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靈機一動:“此刻若是殺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這女娃兒出來,逼迫水岱投降。這姓花的便更加沒有鬥志了。”他向著花鐵幹獰笑道:“去不去?打五百個回合也行?”
  花鐵幹搖搖頭,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陸大哥、劉三哥報仇麽?”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還有六十九條慘不可言的毒計,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邊說,一邊轉身走進山洞,抓住水笙頭發,將她橫拖倒曳地拉了出來,拉扯之時,已是不斷喘氣,說什麽也掩飾不住。
  他知道花鐵幹武功厲害,唯有以各種各樣殘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嚇得他不敢出手,當下將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說我真氣已盡,好,我試給你瞧瞧,真氣盡是不盡?”說著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將水笙的右邊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膚。水笙一聲驚叫,只是穴道被點,半分抵禦不得。
  狄雲跟著從山洞中爬了出來,眼看著這慘劇,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別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孫,不用擔心,師祖爺爺不會傷了她性命。”他回過身來,手起一刀,將水岱的肩削去一片,問道:“我的真氣耗竭了沒有?”水岱肩上登時鮮血噴出。花鐵幹和水笙同時驚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將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聲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側身閃避,這一下站立不穩,腳下一個踉蹌,只覺頭腦眩暈,幾乎便要倒將下來。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動手啊,快動手!”
  花鐵幹也見到血刀僧腳步不穩,心中卻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當。這惡僧詭計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橫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條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爺爺’?”水岱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姓水的寧死不屈!快將我殺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將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來,將你的肉一片片削下來。你叫我三聲‘好爺爺’,向我討饒,我便不殺你!”水岱罵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血刀僧眼見他極是倔強,料想縱然將他碎割淩遲,也不會屈服,便道:“好,我來炮製你的女兒,看你叫不叫我‘好爺爺’?”說著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極,眼前一黑,便欲暈去,但想:“花二哥嚇得沒了鬥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這惡僧如何當著我面前侮辱笙兒,我都要忍住氣,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獰笑道:“這姓花的馬上就會向我跪下求饒,我便饒了他性命,讓他到江湖上去宣傳,水姑娘給我如何剝光了衣衫。哈哈,妙極,很好!花鐵幹,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饒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從不殺害降人。”
  花鐵幹聽了這幾句話,鬥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脫困逃生,跪下求饒雖是羞恥,但總比給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沒想到,若是奮力求戰,立時便可將敵人殺了,卻只覺眼前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極。只聽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會你認輸投降,我便饒了你性命。決計不會割你一刀,盡管放心好了。”這幾句安慰的言語,花鐵幹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見他臉露喜色,心想機不可失,當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說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拋下短槍,很好,很好,我決不傷你性命。我當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拋下短槍,拋下短槍!”聲音甚是柔和。
  他這幾句說話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鐵幹手一松,短槍拋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這柄短槍不差,給我瞧瞧!你退後三步,好,你很聽話,我必定饒你不殺,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再退開三步。”花鐵幹依言退開。血刀僧緩緩俯身,將短槍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槍幹之時,自覺全身力氣正在一點一滴地失卻,接連提了兩次真氣,都是提不上來,暗暗心驚:“适才間連鬥三個高手,損耗得當真厲害,只怕要費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復元氣。”雖將純鋼短槍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膽,倘若花鐵幹突然大起膽子出手攻擊,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見花鐵幹拋槍降服,已無指望,低聲道:“笙兒,快將我殺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動不了!”水岱向狄雲道:“小師父,你做做好事,快將我殺了。”
  狄雲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與其再吃零碎苦頭,受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斷,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見此人這般凶惡毒辣,那可無論如何也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兒,你求求這位小師父,快些將我殺了,再遲可就來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亂,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難道你沒見到麽?”水笙吃了一驚,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雲求道:“小師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將我殺了。要我向這惡僧求饒,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見我女兒受他之辱?”
  狄雲眼見到水岱的英雄氣概,甚是欽佩,這時義憤之心大盛,低聲道:“好,我便殺了你。老和尚要責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雖受重傷,心智不亂,低聲道:“我大聲罵你,你一棍將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會怪你。”不等狄雲回答,便大罵道:“小淫僧,你若不回頭,仍是學這老惡僧的樣,將來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脫離血刀門才是!小惡僧,你這王八蛋,烏龜兒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後做個好人!”
  狄雲聽出他罵聲中含有勸誡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樹枝舞了幾下,卻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罵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見那邊廂花鐵幹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頭去。
  血刀僧積聚身上僅有的少些內力,凝於右手食指,對准花鐵幹背心的“靈台穴”點落,這一指實是竭盡了全力,一指點罷,再也沒了力氣。花鐵幹被點摔倒,血刀僧也雙膝慢慢彎曲。
  水岱眼見花鐵幹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無人保護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兒!”喝道:“王八蛋,你還不打我!”
  狄雲也已看到花鐵幹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時便來,當下一咬牙,奮力揮棍掃去,擊在水岱天靈蓋上。水岱頭顱碎裂,一代大俠,便此慘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時暈了過去。
  血刀僧聽到水岱的毒罵之聲,只道狄雲真是沈不住氣,出手將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鐵幹已然給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無關大局。這一來得意之極,不由得縱聲長笑。可是自己聽得這笑聲全然不對,只是“啊,啊,啊”幾下嘶啞之聲,哪里有什麽笑意?但覺腿膝間越來越是酸軟,蹣跚著走出幾步,終於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幹看到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說得不錯,這惡僧果然已是真氣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結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嚇成這等模樣?更何必向他磕頭求饒?”自己是成名數十年的中原大俠,居然向這萬惡不赦的敵人屈膝哀懇,這等貪生怕死,無恥卑劣,想起來當真無地自容。只是他“靈台”要穴被點,須得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解開。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氣耗竭的弱點,自己還有活命之望,現下是說什麽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則一等自己穴道解開,焉有不向他動手之理?
  果然聽得血刀僧道:“徒兒,快將這人殺了。這人奸惡之極,留他不得。”花鐵幹叫道:“你答允饒我性命的。你說過不殺降人,如何可以不顧信義?”他明知抗辯全然無用,但大難臨頭,還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乾笑道:“我們血刀門的高僧,把‘信義’二字瞧得猶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頭求饒,是你自己上我的當,哈哈哈哈!乖徒兒快一棒把他打殺了!此人留著不死,危險之極。”他對花鐵幹也真十分忌憚,自知剛才一指點穴,內力不到平時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經脈,這人武功了得,只怕過不了幾個時辰就會給他沖開穴道,那時候情勢倒轉,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雲不知血刀僧內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殺水大俠,是為了解救他的苦惱。這位花大俠好端端的,我何必殺他?”便道:“他已給師祖爺爺制服,我看便饒了他吧!”
  花鐵幹忙道:“是啊,是啊!這位小師父說得不錯。我已給你們制服,絕無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殺我?”
  水笙從昏暈中悠悠醒轉,哭叫:“爹爹,爹爹!”聽得花鐵幹這般無恥求饒,罵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一號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臉?眼看我爹爹慘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花鐵幹道:“這兩位師父武功高強,咱們是打不過的,還不如順從降服,跟隨著他們,服從他們的號令為是!”水笙連聲:“呸!呸!死不要臉!”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這當兒自己竟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想要支撐起來走上兩步也是不能,說道:“好孩兒,聽師祖爺爺的話,快將這傢夥殺了!”
  水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腦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狀極慘,想起他平時對自己的慈愛,骨肉情深,幾乎又欲暈去。水岱懇求狄雲將自己打死,水笙原是親耳聽見,但這時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雲一棍將父親打得腦漿迸裂,胸中悲憤,難以抑制,突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沖將上來。內功練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氣沖開被封穴道。但要練到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鐵幹尚自不能,何況水笙?可是每個人在臨到大危難、大激動的特殊變故之時,體內潛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時絕難做到的事來。這時水笙極度悲憤之下,體內真氣激蕩,被封的穴道竟自開了,也不知從哪生出來一股力氣,驀地裏一躍而起,拾起父親身旁的那根樹枝,夾頭夾腦向狄雲打去。
  狄雲左躲右閃,雖然避開了面門要害,但臉上、腦後、耳旁、肩頭,接連給她擊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擋架,叫道:“你幹什麽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
  水笙一凜,想起此言不錯,一呆之下便泄了氣,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血刀僧聽得狄雲說道:“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心念一轉,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這小子竟去相助敵人,當真大逆不道。”登時便想提刀將他殺了,但手臂略動,便覺連臂帶肩俱都麻痹,當下不動聲色,微笑說道:“乖徒兒,你好好看住這女娃兒,別讓她發蠻。她是你的人了,你愛怎樣整治她,師祖爺爺任你自便。”
  花鐵幹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他知血刀僧此刻沒半點力氣,已不足為患,狄雲大腿折斷,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強,要低聲叫她乘機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極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棄槍投降,我爹爹也不致喪命。”聽得花鐵幹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鐵幹又道:“水侄女,你要脫卻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機。你過來,我跟你說。”血刀僧怒道:“你羅裏羅嗦什麽,再不閉嘴,我一刀將你殺了。”花鐵幹卻也不敢真的和他頂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麽話,盡管說好了,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花鐵幹心想:“這老惡僧正在運氣恢復內力。他只要恢復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將我殺了。時機迫促,我說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這位老和尚,他劇鬥之餘,內力耗得幹幹淨淨,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來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卻也不敢對他失了敬意,仍稱之為“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見他斜臥雪地,情狀極是狼狽,想起殺父之仇,也不理會花鐵幹之言是真是假,舉起手中的樹枝,當頭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聽得花鐵幹一再招呼水笙過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著急,飛快的轉著念頭:“這女娃兒若來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兩次氣,只覺丹田中空蕩蕩地,全身反比先前更是軟弱,一時彷徨無計,水笙手中的樹棍卻已當頭打來。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本來不會使棍,加之心急報父仇,這一棍打出,全無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綻。血刀僧身子略側,想將手中所持花鐵幹的短槍伸出去,只是實在太過衰弱,單是掉轉槍頭,也是有心無力,只得勉力將槍尾對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詭計,樹枝擊落,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臉上,登時打得他皮開肉綻,但便在此時,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軟,向前摔倒。
  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計策卻也生效,水笙自行將“大包穴”撞到槍杆上去,點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姓花的老賊,你說我氣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槍杆對准水笙穴道,讓她自行撞上來的手法,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花鐵幹和狄雲都沒瞧見,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
  花鐵幹驚懼交集,沒口子地道:“老前輩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當真料想不到。老前輩如此深厚的內力,莫說舉世無雙,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後了。”他滿口恭維血刀僧,但話聲發顫,心中恐懼無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慚愧!”自知雖得暫免殺身之禍,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尋常外力,並非自己指力所點,勁力不透穴道深處,過不多時,她穴道自解。這等幸運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斬殺自己,就算再用槍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頭顱可也飛向半天了,務須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恢復少許功力,要趕著在水笙穴道解開之前先殺了她。只是這內力的事情,稍有勉強,大禍立生,當下一言不發,躺著緩緩吐納。這時他便要盤膝而坐,也已不能,卻又不敢閉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動靜,不利於己。
  狄雲頭上、肩上、手上、腳上,到處疼痛難當,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亂,無法思索。
  水笙臥躺處離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時極為惶急,不知這惡僧下一步將如何對付自己,過了好一會,見他毫不動彈,才略感放心,她心中傷痛已極,體力難以支援,躺了一會,加之心急父仇,竟爾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幾個時辰,那便行了。”
  這一節花鐵幹也瞧了出來,眼見狄雲不知是心軟還是糊塗,居然並無殺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動,見她竟爾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千萬睡不得,這兩個淫僧要對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難當,昏睡中嗯嗯兩聲,卻哪里叫得她醒?花鐵幹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來,惡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這般大呼小叫,危險非小。”向狄雲道:“乖徒兒,你過去一刀將這老傢夥殺了。”狄雲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殺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聽他大聲吵嚷,便是要害我師徒。”
  花鐵幹道:“小師父,你的師祖兇狠毒辣,他這時真氣散失,行動不得,這才叫你來殺我。待會他內力恢復,惱你不從師命,便來殺你了。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了。”狄雲搖頭道:“他也不是我的師祖,只是他有恩於我,救過我性命。我如何能夠殺他?”花鐵幹道:“他不是你師祖?那你快快動手,更是片刻也延緩不得。血刀門的和尚凶惡殘忍,沒半點情面好講,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語中對血刀僧已不再有絲毫敬意。
  狄雲好生躊躇,明知他這話有理,但要他去殺血刀僧,無論如何不忍下手,但聽花鐵幹不住口地勸說催促,焦躁起來,喝道:“你再羅裏羅嗦,我先殺了你。”
  花鐵幹見情勢不對,不敢再說,只盼水笙早些醒轉,過了一會,又大聲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轉來啦,你爹爹活轉來啦!”
  水笙在睡夢迷迷糊糊,聽人喊道:“你爹爹活轉來啦!”心中一喜,登時醒了過來,大叫:“爹爹,爹爹!”
  花鐵幹道:“水侄女,你被他點了哪一處穴道?這惡僧已沒什麽力氣,點中了也沒什麽要緊,我教你個吸氣沖解穴道的法門。”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動彈不得了。”花鐵幹道:“那是‘大包穴’。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氣,意守丹田,然後緩緩導引這口氣,去沖擊左腋下的‘大包穴’,沖開之後,便可報你殺父之仇。”
  水笙點了點頭,道:“好!”她雖對花鐵幹仍是十分氣惱,但究竟他是友非敵,而他的教導確是于己有利,當即依言吸氣,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睜一線,注視她的動靜,見她聽到花鐵幹的話後點了點頭,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這女娃兒已能點頭,也不用什麽意守丹田,沖擊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時刻,便能行動了。”當下眼觀鼻,鼻觀心,于水笙是否能夠行動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將腹中一絲遊氣慢慢增厚。
  那導引真氣以沖擊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奧,連花鐵幹自己也辦不了,水笙單憑他這幾句話指點,豈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隨著血脈流轉,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漸漸松開,卻不是她的真氣沖擊之功,過不多時,她背脊便動了一動。花鐵幹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繼續用這法子沖擊穴道,立時便能站起來了。”水笙又點了點頭,自覺手足上的麻木漸失,呼了一口長氣,慢慢支撐著坐起身來。
  花鐵幹叫道:“妙極,水侄女,你一舉一動都要聽我吩咐,不可錯了順序,這中間的關鍵十分要緊,否則大仇難報。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彎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雲瞧著她的行動,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橫刀一砍,將血刀僧的腦袋割了下來,但見血刀僧的雙眼似睜似閉,對目前的危難竟似渾不在意。
  血刀僧此時自覺手足上力氣暗生,只須再有小半個時辰,雖無勁力,卻已可行動自如,偏生水笙搶先取了血刀,立時便要發難,當下將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卻聽得花鐵幹叫道:“第二步,先去殺了小和尚。快,快,先殺小和尚!”
  這一聲呼叫,水笙、血刀僧、狄雲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鐵幹叫道:“老和尚還不會動,先殺小和尚要緊。你如先殺老和尚,小和尚便來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錯,提刀走到狄雲身前,心中微一遲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惡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殺他?”這一遲疑只是頃刻間的事,跟著便拿定了主意:“當然殺!”提起血刀,便向狄雲頸中劈落。
  狄雲急忙打滾避開。水笙第二刀又砍將下去,狄雲又是一滾,抓起地下的一根樹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連砍三刀,將樹枝削去兩截,又即揮刀砍下,突然間手腕上一緊,血刀竟被後面一人夾手奪了過去。
  搶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氣有限,不能虛發,看得極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奪到血刀,更不思索,順手揮刀便向她頸中砍下。水笙不及閃避,心中一涼。
  狄雲叫道:“別再殺人了!”撲將上去,手中樹枝擊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時,血刀僧焉能給他擊中?但這時衰頹之餘,功力不到原來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脫手。兩人同時俯身去搶兵刃,狄雲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雙手,便往他頸中扼去。
  狄雲一陣窒息,放開了血刀,伸手撐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氣無多,這一下若不將狄雲扼死,自己便命喪他手。他卻不知狄雲全無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殺水笙,不自禁地出手相救。狄雲頭頸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來越艱難,胸口如欲迸裂。他雙手反過去使勁撐持,想將血刀僧推開。血刀僧見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門中的規矩,須得先除叛徒,再殺敵人。他料得花鐵幹一時三刻之間尚難行動,水笙是女流之輩,易於對付,是以將身上僅餘的力道,盡數運到扼在狄雲喉頭的手上。
  狄雲一口氣透不過來,滿臉紫漲,雙手無力反擊,慢慢垂下,腦海中只是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時見兩人在雪地中翻滾,眼見是因狄雲相救自己而起,但總覺這是兩個惡僧自相殘殺,最好是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但看了一會,只見狄雲手足軟垂,已無反擊之力,不由得驚惶起來,心想:“老惡僧殺了小惡僧後,就會來殺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鐵幹叫道:“水侄女,這是下手的良機啊,快快拾起了彎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鐵幹又叫道:“過去將兩個惡僧殺了。”
  水笙提著血刀走上幾步,一心要將血刀僧殺死,卻見他和狄雲糾纏在一起。這血刀削鐵如泥,一刀下去,勢必將兩人同時殺死,心想狄雲剛才救了自己性命,這小和尚雖然邪惡,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將仇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要想俟隙只殺血刀僧一人,卻是手酸腳軟,全無把握。
  正遲疑間,花鐵幹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錯過機會了,替你爹爹報仇,在此一舉。”水笙道:“兩個和尚纏在一起,分不開來。”花鐵幹怒道:“你真糊塗,我叫你兩個人一起殺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鷹爪鐵槍門一派的掌門,平時頤指氣使,說出話來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動彈不得,水笙心中對他又是極為鄙視。她一聽到這句狂妄暴躁的話,登時大為惱怒,反而退後三步,說道:“哼!你是英雄豪傑,剛才為什麽不跟這惡僧決一死戰?你有本事,自己來殺好了。”
  花鐵幹一聽情形不對,忙賠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糊塗,你別生氣。你去將兩個惡僧都殺了,給你爹爹報仇。血刀老祖這樣出名的大惡人死在你手下,這件事傳揚出去,江湖上哪一個不欽佩水女俠孝義無雙、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惱,瞪了花鐵幹一眼,又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兩刀,叫他流血不止,卻不會傷到狄雲。
  血刀僧扼在狄雲頸中的雙手毫不放鬆,卻不住轉頭觀看水笙的動靜,見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沈著聲音道:“你在我背上輕輕割上兩刀,小心別傷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驚,她對血刀僧極為畏懼忌憚,聽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懷好意,決不能聽他的話,哪料到這是血刀僧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雲給血刀老祖扼住喉頭,肺中積聚著的一股濁氣數度上沖,要從口鼻中呼了出來,但喉頭的要道被阻,這股濁氣沖到喉頭,又回了下去。一股濁氣在體內左沖右突,始終找不到出路。若是換作常人,那便漸漸昏迷,終於窒息身亡,但他偏偏無法昏迷,只感全身難受困苦已達極點,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間,他只覺胸腹間劇烈刺痛,體內這股氣越脹越大,越來越熱,猶如滿鑊蒸氣沒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驀地裏前陰後陰之間的“會陰穴”上似乎被熱氣穿破了一個小孔,登時覺得有絲絲熱氣從“會陰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長強穴”去。人身“會陰”“長強”兩穴相距不過數寸,但“會陰”屬于任脈,“長強”卻是督脈,兩脈的內息決不相通。他體內的內息加上無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濁氣,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強沖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脈和督脈的大難關。
  這內息一通入“長強穴”,登時自腰俞、陽關、命門、懸樞諸穴,一路沿著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個要穴,然後是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門、風府、腦戶、強間、後頂,而至頂門的“百會穴”。狄雲在獄中得丁典傳授“神照經”心法,這內功極是深湛難練,他資質非佳,此後又無丁典指點,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時日,是否得能練成,亦在未知之數。不料此刻在生死系於一線之際,竟爾將任督二脈打通了。這一來因咽喉被扼,體內濁氣難宣,非找出口不可,二來他曾練過“血刀經”上的一些邪派內功,內息運行的道路雖和“神照經”內功大異,卻也有破窒沖塞的輔助功效。
  這股內息沖到百會穴中,只覺顏面上一陣清涼,一股涼氣從額頭、鼻梁、口唇下來,通到了唇下的“承漿穴”。這承漿穴已屬任脈,這一來自督返任,任脈諸穴都在人體正面,這股清涼的內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璿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經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氣海、石門、關元、中極、曲骨諸穴,又回到了“會陰穴”。如此一個周天行將下來,鬱悶之意全消,說不出的暢快受用。內息第一次通行時甚是艱難,任督兩脈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時自然而然的飛快運輸,頃刻之間,連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經”內功乃武學第一奇功,他自在獄中開始修習,練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內息運行一周天,勁力便增加一分,只覺四肢百骸,每一處都有精神力氣勃然而興,沛然而至,甚至頭發根上似乎均有勁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體內已起了如此巨大變化,只是加緊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雲體內的勁力愈來愈強,心中卻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掙紮脫身,雙手亂抓亂舞,始終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腳向後亂撐幾下,突然一腳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內力耗竭,哪里有半點反抗力?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飛向半空。
  水笙和花鐵幹齊聲驚呼,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但見血刀僧高高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轉,頭下腳上地筆直摔將下來,擦的一聲,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數尺,雪面上只露出一雙腳,竟就此一動不動。
第八章 羽衣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麽神奇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只求逃生,一躍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只見血刀老祖雙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倒退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贊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舉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餘斤的勁力!這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裏欽佩。”水笙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雲。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並沒做過什麽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蕩,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將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復燃,以策萬全。”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嚇得退了一步。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於你,你還有命在麽?”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只出於“不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麽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得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見到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哭起來。
  花鐵乾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雲道:“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地聽在耳裏,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只聽狄雲道:“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裏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麽大俠了?”
  花鐵乾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須等頭發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什麽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尚,只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幹淨些,別盡說髒話。咱們若能出得此穀,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面了。”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麽?”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那麽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拍拍拍地連打他四下耳光。
  狄雲茫然瞧著,無動於衷,只覺這一切跟他不相干。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瞧著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鐘愛憐惜自己了,她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水笙淚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狄雲奉承討好,越說越是肉麻。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裏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只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周而復始地不停流轉。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會突然而去,當下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見他仍是毫不動彈,當下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登時砍下一隻腳來,說也奇怪,居然並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裏,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凶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邊。只見他屍身插在雪裏,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確然無疑地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難過,於是將他屍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於他為什麽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忙將父親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于雪穀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只得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麽久,大家可餓得很了。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穀。”狄雲心鄙他的為人,並不理睬。花鐵幹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狄雲點點頭,向花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尚,別再亂叫。”花鐵幹道:“是,是,是,狄大俠。狄大俠這次一腳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我出得穀去,第一件事便是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大俠奮不顧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頭等的大事。”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花鐵幹道:“憑著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一塊給我。”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麽要拿馬肉給你吃?將來你定可說得我狄雲不分文不值。我是什麽東西?還配給誰挂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半日的饑餓,又算得了什麽?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麽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只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見?”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裏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什麽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當下走得遠遠的,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逕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裏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內,只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沈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很。”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朦朦朧朧地終於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擡起頭來,只見狄雲的背影正自往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穀外。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穀,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道:“狄大俠,怎麽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也不禁惱怒,只盼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穀之後,一併奉還。”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來他的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雲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這雪穀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卻須得先將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泄露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將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穀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穀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裏,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裏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穀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麽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沈重,坐了半晌,從懷裏取出馬肉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裏盡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擡起頭來,望著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象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穀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於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髒等等也吃了個幹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雪穀之中,滋味也太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嘯,更是奇寒徹骨。狄雲“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為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禦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愈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常,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後那幾天,狄雲已盡可能地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麽一小片,但他所省下來的,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地吃到了肚裏。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被一陣爭吵之聲驚醒,只聽得狄雲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鐵乾冷冷地道:“再過幾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讓你多活幾天!”狄雲道:“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決不能吃人!”花鐵幹喝道:“滾開!羅嗦些什麽?惹惱了我,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沖出去,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旁。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飛步奔去,只見堆在父親屍身上的白雪已被撥開,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狄雲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槍,斜身挺槍,疾向狄雲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雲內功雖已大進,外功卻是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發所教的那一些拳腳劍術,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一怔之際,槍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刺他個透明窟窿,那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過去,阻了一阻。
  狄雲給這一槍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杆上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幹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天。這一掌餘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幹一個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槍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鐵幹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後幾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了開去。
  花鐵幹卻不知這一槍雖因“烏蠶衣”之阻,沒刺進狄雲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閉住了呼吸,透不過氣來,暈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練成,這一槍便要了他的性命。花鐵幹何等武功,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雖然同是刺到“烏蠶衣”上,勁力的強弱卻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當空,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雲,在空中不住地打著盤旋。
  水笙見狄雲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鐵幹刺死,心下一喜:“小惡僧終於死了,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但隨即又想:“花鐵幹想吃我爹爹的遺體,小惡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殺。小惡僧多半不懷好意,想騙得我……騙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當呢。可是他死了之後,花鐵幹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體,那便如何是好?最好小惡僧還是別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雲身旁,見他一動不動的仰臥在雪地之中,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顯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彎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覺兩股熾熱的暖氣,直噴到她手指上。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縮手。她本想狄雲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她自不知這時狄雲內力已甚為深厚,知覺雖失,氣息仍然粗壯,只是他上乘內功練成未久,雄健有餘,沈穩不足,還未達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惡僧暈了過去,待會醒轉,見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頭,只見花鐵幹便站在不遠處,凝目注視著他二人。
  花鐵幹一槍刺不死狄雲,又被他反掌擊倒,心下驚懼異常,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當下一步一步地走將過去。這時他右手臂兀自隱隱酸麻,只待狄雲躍起,立即轉身便逃。
  水笙大驚,喝道:“別過來。”花鐵幹獰笑道:“為什麽不能過來?活人比死人好吃,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說著又走近一步。水笙無法可施,拚命搖晃狄雲,叫道:“他過來啦,他過來啦。”
  花鐵幹眼見狄雲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躍而前,舉起右掌,往狄雲身上擊落。水笙揮起血刀,一招“金針渡劫”,向花鐵幹刺去。她使的乃是劍法,但血刀鋒銳異常,卻也頗具威力。花鐵幹短槍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給這削鐵如泥的血刀帶上了,倒也不敢輕敵,當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
  狄雲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他過來啦。”昏昏沈沈地不知是什麽意思,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鐵幹鬥得正酣。
  水笙雖手有利器,但一來不會使刀,二來武功遠為不及,左支右絀,連連倒退,到得後來,只盼手中兵刃不為敵人奪去,哪里還顧得到傷敵?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轉來,他要來殺你啦。”
  狄雲一聽,心中一凜:“好險!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擋,花鐵幹早將我打死了。雖然我胸腹有烏蠶衣保護,但他只須在我頭上一腳,還能踢不死麽?”當即挺身躍起,揮掌猛向花鐵幹打去。花鐵幹還掌相迎,蓬的一聲響,兩人都坐倒在地。狄雲內力深厚,花鐵幹掌法高明,雙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鐵幹武功高,應變速,被狄雲一掌震倒,隨即躍起,第二掌又擊了過來。狄雲不及站起,只得坐著還了一掌。他雖坐著,掌力絲毫不弱,又是蓬的一聲,狄雲被震得翻了兩個筋斗,花鐵幹卻騰騰倒退三步,胸間氣血翻湧,心下暗驚:“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但兩掌交過,知他掌法極是平庸,忌憚之心盡去,斜身側進,第三掌又擊了過去。
  狄雲坐著揮掌還擊,不料花鐵幹的手掌飄飄忽忽,從他臉前掠過,狄雲一掌打空,跟著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幸好有烏蠶衣護身,不致受傷,但也是禁受不起,剛要站起,複又坐倒。花鐵幹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又至。他雖以“中平槍”馳名武林,號稱“中平無敵”,但拳腳功夫也甚了得,這時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將出來,掌影飄飄,左一掌,右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雲。狄雲還出手去,均給他以巧妙身法避過。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狄雲內力再強,也是絕無機會施展。
  到得後來,狄雲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身上任他毆擊,一站起身,立被擊倒。花鐵幹只想盡早料理了他,免生後患,一掌掌地狠打。狄雲連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為遲緩。
  水笙初時見兩人鬥得激烈,插不進去相助,待見狄雲垂危,忙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擒拿,奪她兵刃。狄雲右掌使勁拍出,一股淩厲的掌風登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花鐵幹閃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說到以內力相拚,花鐵幹卻不是對手了,突然間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半身酸麻,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著狄雲,搶進了山洞。兩人匆匆忙忙地搬過幾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守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鐵幹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搬石,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
  過了好一會,外邊並無動靜,水笙道:“小惡……小……”她一直叫慣了“小惡僧”,這時跟他聯手迎敵,再叫他“小惡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傷勢怎樣?”狄雲道:“還好……”
  忽聽得花鐵幹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兩只小雜種躲了起來,在洞中幹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臉上一陣發熱,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她認定狄雲是個“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實是危險不過,不由得向左斜行幾步,要跟他離得越遠越好。
  只聽花鐵幹又叫道:“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老子卻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驚,說道:“他要吃我爹爹,怎麽辦?”
  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口噴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開石頭,如一頭瘋虎般撲了出去,拳掌亂擊亂拍,奮力向他狂打過去。
  花鐵幹避過兩掌,左掌畫了個圓弧,右掌從背後拍出,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狄雲吐出一口鮮血,腦子中迷迷糊糊,眼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萬圭、江陵縣的知縣、獄卒、淩退思、寶象……這許許多多淩辱虐待他的惡人。他張開雙臂,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但狄雲已不覺疼痛,抱在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花鐵幹只覺呼吸不暢,心中也有些驚惶,又見水笙手執血刀,搶近身來。花鐵幹大驚,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狄雲吃痛,臂上無力。花鐵幹用力一掙,解脫了他雙臂環抱,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鬥,接連縱躍,離他有十餘丈遠,這才站定。
  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站立不定,滿臉都是鮮血,想伸手相扶,卻又害怕,戰戰兢地走近兩步。狄雲喝道:“我是惡和尚,是小淫僧,別走過來,免得我汙了你水大俠小姐的聲名,滾開,滾開!”水笙見他神態猙獰,目露凶光,嚇得倒退了兩步。
  狄雲不住喘息,搖搖晃晃地向花鐵幹走去,叫道:“你們這些惡人,萬震山、萬圭,你們害不死我,打不死我。過來啊,來打啊,知縣大人,知府大人,你們就會欺壓良善,有種的過來拚啊,來打個你死我活……”
  花鐵幹心道:“這個人發了瘋,是個瘋子!”向後縱躍,離他更遠了些。
  狄雲仰天大叫:“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我狄雲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裏,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怕!”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有如哭號,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聽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動:“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受過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卻是我縱馬踩斷他的。”
  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終於身子幾下搖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幹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只兀鷹一直不住地在盤旋。狄雲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狄雲昏昏沈沈地似暈非暈,給兀鷹這一啄,立時醒轉。那鷹見他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雲大怒,喝道:“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被掌力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雲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亂撲,極力掙紮。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是駭然變色。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給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雪穀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當下仰臥在地,要想依樣畫葫蘆,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食,但他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掌法雖然巧妙,可是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多。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待得醒轉時,天色已明,腹中饑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一口咬下,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了,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幹幹淨淨,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泄了不少,這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沈睡未醒。狄雲心想:“她也餓了幾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總算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麽希罕?”但過了一會,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於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間,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將兩頭擲給了水笙。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幹淨,一起燒烤好了,默默無言地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穀中兀鷹不少,偏又蠢得厲害,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卻仍不斷地下來送死。狄雲內力日增,掌力亦日勁,到得後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或者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穀中時有雪雁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軀體甚肥,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數月將盡,雪穀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整日整夜地寒風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是躲在山洞之中。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雲醒來,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自是水笙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是煞費苦心。何況雪穀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想必是用頭發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們真是奇怪,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麽?”
  突然之間,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替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發擦著自己的下巴,他只覺臉上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狄雲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裏,喉頭似乎有什麽東西塞著,淚水湧向眼中,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麽?”但這數年中他多歷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樣的來欺侮?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麽可說的?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會去告知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縱聲狂笑起來,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幾腳,大聲道:“我是惡和尚,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踢進洞中,轉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屍體,絲毫不向自己羅嗦,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風寒,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禦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禮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鳥羽之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雲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也是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中午時分,狄雲打了四隻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雲和水笙坐處遠遠的,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角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擡起頭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花鐵幹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劍,笑嘻嘻地走來。狄雲和水笙同時躍起,水笙返身入洞,搶過了血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雲,叫道:“接住!”
  狄雲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將這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哼,她是要我替她賣命,助她抵禦花鐵幹,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此時,花鐵幹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道:“恭喜,恭喜!”狄雲瞪目道:“恭什麽喜?”花鐵幹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也給了你,別的還不一古腦兒的都給了你麽?哈哈,哈哈!”狄雲怒道:“枉你號稱為中原大俠,卻是個如此卑鄙肮髒的小人!”
  花鐵幹笑嘻嘻地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人物未必就輸於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幾下,說道:“嗯,好香,好香!送一隻鳥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雲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薄的模樣,心下著惱,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會打麽?”花鐵乾笑道:“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雲背後,突然大聲叫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幹雙手拿著劉乘風的長劍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長袍,露出袍內還穿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幹沈著臉道:“怎麽樣?”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們麽?”她料想花鐵幹既尋到了二人屍體,多半是將他二人吃了。花鐵幹怒道:“關你什麽事?”水笙大驚,顫聲道:“陸伯伯,劉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幹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屍體為食,但他千方百計的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幾天,鳥雀再不上當。他又無狄雲的神照功內勁,能以掌力擊鳥。這一日他吃完了陸、劉二人的屍體後,手持刀劍,決意來殺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屍體,以此為食,當可捱到初夏,靜待雪融出穀。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地滿臉通紅,又聞到烤熟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進,向狄雲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雲舉起血刀一格,當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柄寶刀,雖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斷。當日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被血刀斬了三個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個缺口而已。
  花鐵幹用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自非狄雲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後退。花鐵幹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雲吃剩的半隻熟鳥,大嚼起來,連贊:“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雲回頭向水笙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寒心。花鐵幹這次手持利器前來挑戰,情勢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時,狄雲受他拳打足踢,不過受傷吐血,不易給他一拳打死,這時他手中有了刀劍,只須有一招失手,立時便送了性命。上次相鬥所以能勉強支援,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鐵幹的兵刃還多了一件,那是占盡上風了。
  花鐵幹吃了半隻熟鳥,意猶未盡,見山洞邊尚有一隻,又去拿來吃了。他抹抹嘴,說道:“很好,烹調功夫是一等一的。”懶洋洋地回轉身來,陡然間躍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雲劈去。這一刀去勢奇急,狄雲猝不及防,險些兒便給削去半邊腦袋,急忙舉刀招架。總算花鐵幹忌憚他內功深厚,若是雙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當下轉刀斜劈。三刀之間,狄雲已然手忙腳亂,嗤的一聲響,左臂上給鬼頭刀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水笙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花伯伯,我分鳥肉給你便是。”
  花鐵幹見狄雲的刀法平庸之極,在武林中連第三流的腳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殺了這小子再說,免得又留後患,當下手上加緊,口中卻調侃道:“水侄女,你心疼這小子,是不是啊?怎麽不記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雲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烏蠶衣”保護,否則狄雲的右肩已給卸了下來。
  水笙大叫:“花伯伯,別打了!”
  狄雲怒道:“你叫什麽?我打不過,給他殺了便是。”他狂怒之下,舉刀亂砍,忽然間右手將血刀交給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鐵幹哪料到這武藝低微的“小和尚”居然會奇兵突出,驀地來這一下巧招,急忙轉頭相避,拍的一聲,還是給這一掌重重擊在頸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雲一怔,心道:“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著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劍式”來。花鐵幹叫道:“連城劍法,連城劍法!”
  狄雲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荊州萬府和萬圭等八人比劍,使出這三招之時,萬震山也說是“連城劍法”,當時他還道萬震山胡說,但花鐵幹是中原大豪,見多識廣,居然也說這是連城劍法,難道老乞丐所教的這三招,當真是連城劍法麽?
  他以刀作劍,將這三招連使數次,可是花鐵幹的武功豈是魯坤、萬圭等一干人所可比?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後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無效用。到得狄雲第四次又使“去劍式”,將血刀往鬼頭刀上挑去,花鐵幹早已有備,左足飛起,踢中他的腕脈。狄雲血刀脫手,花鐵幹一招“順水推舟”,雙手刀劍齊向他胸口刺來。
  噗噗兩聲,一刀一劍都刺中在狄雲胸口,刀頭劍頭為“烏蠶衣”所阻,透不進去。水笙拿了一塊石頭,守候在旁,眼見狄雲遇險,舉起石頭便向花鐵幹後腦砸去。花鐵幹上次短槍刺不進狄雲身子,已覺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懷中放著鐵盒或是銅牌之類,槍頭湊巧,刺中堅物。但這次刀劍齊刺,決不會又這麽湊巧,他一呆之際,狄雲猛力揮掌擊出,水笙又自後面攻到。
  花鐵幹叫道:“有鬼,有鬼!”心下發毛:“莫非是陸大哥、劉兄弟怪我吃了他們的遺體,鬼魂出現,來跟我為難?”登時遍體冷汗,向後躍開了幾步。
  狄雲和水笙有了這餘裕,急忙逃入山洞,搬過幾塊大石,堵塞入口。兩人先前已將洞口堵得甚小,這時再加上幾塊石頭,便即將洞口盡行封住。
  兩人死裏逃生,心中都怦怦亂跳。只聽得花鐵幹叫道:“出來啊,龜子兒,躲在洞中能躲一輩子麽?你們在石洞裏捉鳥吃麽?哈哈,哈哈!”他雖放聲大笑,心下卻著實害怕,卻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屍體來吃。
  狄雲和水笙對望一眼,均想:“這人的話倒也不錯。我們在洞裏吃什麽?但一出去便給他殺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鐵幹若要強攻,搬開石頭進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是難以守禦,只是他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認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豎,不住顫抖。
  狄雲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陣,見花鐵幹不再來攻,心下稍定。狄雲檢視左臂傷口,見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塊衣襟,給他包好。狄雲將早已破爛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過來,遮住胸口,以免給水笙見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膚,這麽一拉,懷中跌了一本小冊出來,便是得自寶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經”。
  他适才和花鐵幹這場惡鬥,時刻雖短,使力不多,心情卻是緊張之極,這時歇了下來,只覺疲累難當,想起那是在破廟中初見血刀經時,曾照著經上那裸體男子姿式依樣而為,精神立即振奮,心想花鐵幹決計不肯罷休,少時惡鬥又起,就算給他殺了,也當狠狠打他幾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敵?當下隨手翻開一頁,見圖中人形頭下腳上,以天靈蓋頂在地下,兩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異。狄雲當即依式而為,也是頭下腳上,倒立起來。
  水笙見他突然裝這怪樣,只道他又發瘋,心想外有強敵,內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輕聲哭了出來。
  狄雲練不到半個時辰,頓時全身發暖,猶如烤火一般,說不出的舒適受用。他隨手翻過一頁,只見圖中那裸體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與地面平行,兩只腳卻翻過來勾在自己頸中。這姿式本來極難,但他自練成“神照功”後,四肢百骸運用自如,當即依著圖中所示照做,內息也依著圖中紅色綠色線路,在身中各處經脈穴道中通行。
  這“血刀經”乃血刀門中內功外功的總訣,每一頁圖譜都須練上一年半載,方始有成。但狄雲任督二脈既通,有了“神照功”這無上渾厚的內力為基礎,再艱難的武功到了手中,也是一練即成。他練了一式又一式,越練越是興味盎然。
  水笙見他翻書練功,這才驚魂稍定。看了一會,見他姿式希奇古怪,當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詫異,心想:“天下難道真有這般武功?”走上兩步,向地下翻開著的血刀經瞧去,一瞥之下,見圖中所繪是個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得滿臉通紅,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小惡僧練到後來,會不會脫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這可怕的情景始終沒有出現。
  狄雲練了一會內功,翻到一頁,見圖中人形手執一柄彎刀,斜勢砍劈。狄雲大喜,脫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樹枝,照著圖中所示使發起來。
  這血刀刀法當真怪異之極,每一招都是在決不可能的方位砍將出去。狄雲只練得三招,便已領會,原來每一招刀法都是從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將出來。前面圖譜中有倒立、橫身、伸腿上頸、反手抓耳等種種詭異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有這些令人絕難想象的招數。狄雲當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練熟,心想:“我須得不眠不息,趕快練上二三十招,過得四五天,再出去和這姓花的決一死戰。唉,只可惜沒早些練這刀法。”
  哪知花鐵幹竟不讓他有半天的餘裕。狄雲專心學練刀法,花鐵幹在洞外叫了起來:“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驚,推開石頭,搶了出去。只見花鐵幹拿著鬼頭刀,正在水岱的墳頭挖掘,雖然尚未掘到屍身,但那也是轉眼間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結義兄弟之情麽?”口中驚呼,搶將過去。
  花鐵幹正要引她出來,將她先行擊倒,然後再料理狄雲,否則兩人聯手而鬥,總不免礙手礙腳。他見水笙奔來,只作不見,仍是低頭挖掘。水笙搶到他的身後,右掌往他背心奮力擊去。花鐵幹左手疾翻,快如閃電,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聲:“啊喲!”左手擊出。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點出。水笙腰間中指,一聲低呼,委倒在地。
  這時狄雲手執樹枝,也已搶到。花鐵幹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煩了,用一根樹枝兒來鬥老子。好,你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用你本門的兵刃送你歸天。”反手從腰間抽出血刀,將鬼頭刀拋在地下,霎時之間向狄雲連砍三刀。這血刀其薄如紙,砍出去時的風聲嗤嗤聲響,花鐵幹心下暗贊:“好一口寶刀!”
  狄雲見血刀如此迅速地砍來,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無措,一咬牙,心道:“這就拚個同歸於盡罷!”右手揮動樹枝,從背後反擊過去,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花鐵幹後頸。這一招古怪無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刃而不是樹枝,已然將花鐵幹的腦袋砍下來了。
  其實花鐵幹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無幾,就算練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決不能在一招之間便殺了他,更不用說狄雲了。只是花鐵幹十分輕敵,全沒將這個武功低微的對手瞧在眼內,是以一上手便著了道兒。他一怔之間,提刀欲削,狄雲手中樹枝如狂風暴雨般劈將出去,亂砍亂削之中,偶爾夾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聲,又是一下打中在他後腦。花鐵幹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嚇得手酸足軟,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轉身拔足飛奔,遠遠逃開。
  他自吃了義兄義弟的屍身後,心下有愧,時時怕陸天抒和劉乘風的鬼魂來找他算賬。适才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已認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敵人,這時狄雲以一根樹枝和他相鬥,明明站在自己對面,水笙又被點中穴道而躺臥在地,可是自己後頸和後腦卻接連被硬物打中。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沒地在背後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麽東西?他轉頭一看,不論看到什麽,都不會如此吃驚,但偏偏什麽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有片刻停留?
  狄雲雖打中了花鐵幹兩下,但他顯然並沒受傷,忽然沒命價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雲拾起血刀,見水笙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問道:“你給這廝點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雲道:“我不會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須在我腰間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請他推血過宮,便可解開被封的穴道,但說到“腿上”兩字,想起這“小惡僧”最近雖然並沒對自己無禮,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倘若乘著自己行動不得……
  狄雲見她眼中突然露出懼色,心想:“花鐵幹已逃走了,你還怕什麽?”一轉念間,隨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氣急沖胸臆,大聲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對你……對你……哼,哼!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見你。”氣得伸足亂踢,只踢得白雪飛濺。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經,徑自走開,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尋思:“難道是我瞎疑心,錯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過得一個多時辰,一頭兀鷹從天空直沖下來,撲向她臉。水笙大聲驚叫,突然紅光一閃,血刀從斜刺裏飛將過來,將兀鷹砍為兩邊,落在她身旁。
  原來狄雲雖惱她懷疑自己,仍是擔心花鐵幹去而複回,前來加害於她,因此守在不遠之處,續練血刀刀法。他擲出飛刀,居然將兀鷹斬為兩邊,血刀斬死兀鷹後,略無阻礙,又飛了十餘丈,這才落下。這麽一來,他這招“流星經天”的刀法又已練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錯了,一百個對不起。”狄雲只作沒有聽見,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諒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別再惱我了,好不好?”
  狄雲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氣,卻也漸漸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雲雖然一言不發,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邊守了整整一夜,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動彈,即刻去將那頭兀鷹烤熟了,分了半邊,送到狄雲身前。狄雲等她走近時,閉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見你。”
  水笙放下熟鷹,便即走開。狄雲等她走遠再行睜眼,忽聽得她“啊”的一聲驚呼,跟著又是一聲“哎喲”,摔倒在地。狄雲一躍而起,搶到她身邊。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來,說道:“我騙騙你的。你說從此不要見我,這卻不是見了我麽?那句話可算不得數了。”
  狄雲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兒。除了丁大哥的那位淩姑娘,誰都會騙人。從今以後,我再也不上你當了。”
  水笙卻格格嬌笑,說道:“狄大哥,你趕著來救我,謝謝你啦!”
  狄雲橫了她一眼,背轉身子,大踏步走開了。
  花鐵幹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來滋擾,只好嚼些樹皮草根,苦度時光,有時以暗器手法擲石,也打到一兩只雪雁。狄雲每日練一兩招血刀刀法,內力外功,與日俱進。
  冬去春來,天氣漸暖,山谷中的積雪不再加厚,後來雪水淙淙,竟然開始消融了。
  這些日子之中,狄雲已將一本血刀經的內功和刀法盡數練全。他這時身集正邪兩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長,雖然經驗閱歷極為欠缺,而正邪兩門功夫的精華亦未融會貫通,但單以武功而論,別說已遠在花鐵幹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當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讓,這俱是練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脈之功。
  水笙跟他說話,狄雲又怕上她的當,始終扮作啞巴,一句不答,除了進食時偶在一起之外,狄雲總是和她離得遠遠的,自行練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念頭:出了雪穀之後,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尋師父;第二是到荊州去給丁大哥和淩姑娘合葬;第三,報仇!
  眼見雪水匯集成溪,不斷流向穀外,山谷通道上的積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離端午節還有幾天,卻知出穀的日子不遠了。
  一天午後,他從水笙手中接過了兩只熟鳥,正要轉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過得幾天,咱們便能出去了吧?”狄雲“嗯”了一聲。水笙低聲道:“多謝你這些日子中對我的照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鐵幹那惡人手中了。”狄雲搖頭道:“沒什麽。”轉身走開。
  忽聽得身後一陣嗚咽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水笙伏在一聲石頭上,背心抽動,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該當高興才是,有什麽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緊,我永遠不會明白。”
  其實,水笙到底為什麽哭,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覺得傷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裏,狄雲練了一會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塊大石上睡著了。這塊大石離山洞不遠,以防花鐵幹半夜裏前來盜屍或侵襲水笙。但這些時日中花鐵幹始終沒有再來,料想已然無事,是以他心無牽挂,睡得甚沈。
  睡夢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有腳步之聲,他這時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腳步聲雖遠,已令他一驚而醒,當即翻身坐起,側耳傾聽,發覺來人眾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穀中而來。
  狄雲吃了一驚:“怎地有人能進雪穀來?”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積雪已融,穀中融雪卻要遲到一個月以上。狄雲一轉念間,心道:“這些人定是一路追趕而來的中原群豪。現下血刀老祖已死,什麽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來,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過。他們認定我是血刀門的淫僧,辯也辯不清楚的,我還是不見他們的好。讓他們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遲。”
  他繞到山洞之側,躲在一塊岩石後面。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間眼前一亮,只見一群人轉過了山坳,手中高舉著火把。這夥人約莫有五十餘人,每人都是一手舉火炬,一手提兵刃。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劍,卻是花鐵幹。
  狄雲見他與來人聚在一起,微覺詫異,但隨即省悟:“這些人便是一路從湖北、四川追來的,花鐵幹是他們的首領之一,當然一遇上便會合了。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麽?”見一行人走進了山洞,當下向前爬行數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叢之中。這時他和眾人相距仍遠,但他內功在這數月中突飛猛進,已能清楚聽到山洞中諸人說話。
  只聽得一個粗澀的聲音道:“原來是花兄手刃了惡僧,實乃可敬可賀。花兄立此大功,今後自然是中原群俠的首領,大夥兒馬首是瞻,惟命是從。”另一人道:“只可惜陸大俠、劉道長、水大俠三位慘遭橫死,令人神傷。”又一人道:“老惡僧雖死,小惡僧尚未伏誅。咱們須當立即搜尋,斬草除根,以免更生後患。花大俠,你說如何?”
  花鐵幹道:“不錯,張兄之言大有見地。這小惡僧一身邪派武功,為惡實不在乃師之下,或許猶有過之。這時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見大夥兒進穀,定是急謀脫身。眾位兄弟,咱們別怕辛苦,須得殺了那小惡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雲心中暗驚:“這姓花的胡說八道,歹毒之極,幸虧我沒魯莽現身,否則他們一齊來殺我,我怎能抵擋.”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花鐵幹才是個大壞蛋!”說話的正是水笙。
  狄雲聽了這幾句話,心中一陣安慰,第一次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他不是小惡僧,是一位正人君子!”這些日子中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但居然能對著眾人說他是個正人君子,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間,他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心中輕輕地說:“她說我是正人君子,她說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說了這兩句話,洞中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作聲。火把照耀之下,狄雲遠遠望去,卻也看得出這些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著譏笑,有的卻顯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隔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說你幾句。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那麽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時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俠說,那日穀中激鬥,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錯。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樣?”水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發了一陣轟然大笑,笑聲只震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
  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謊撒得太也滑稽。”“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伸了頭出來,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誰說是‘未來’賢婿?水大俠去世之時,那小和尚只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幾個人厲聲相斥:“世間竟有這般無恥的女子,為了個野男人,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語地諷刺:“要野男人不要父親,世上那也多得緊。只不過指使姦夫來殺死自己父親,這就駭人聽聞了。”又一人道:“我只聽見過什麽‘戀姦情熱,謀殺親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戀姦情熱,謀殺親父’,哈哈哈!”
  大家聽了花鐵幹的話,先入為主,認定水笙和狄雲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憤恨她衛護“姦夫”,因此說出來的話竟越來越不中聽。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麽汙言穢語說不出口?
  水笙滿臉通紅,大聲道:“你們在說……說些什麽?卻也不知羞恥?”
  那些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道:“卻原來還是我們不知羞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們不知羞恥。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親父的大仇拋在腦後,那就是知道羞恥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罵了起來:“他媽的,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來,馬不停蹄的,就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你這賤人這麽無恥,老子一刀先將你砍了。”旁邊有人勸道:“使不得,使不得,趙兄不可魯莽!”
  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各位忍一忍氣。水姑娘年紀輕,沒見識。水大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地沒人照料,大家別跟她為難。以後她由花大俠撫養,好好的教導,自會走上正途。大夥兒嘴上積點兒德,這雪穀中的事嘛,別在江湖上傳揚出去。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否則大家怎肯不辭勞苦地趕來救他女兒?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面,這件事就別再提了。我說呢,咱們還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正經,將他開膛破肚,祭奠水大俠的英魂。”
  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頗得諸人的尊敬,他這番話一說,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都是:“是,是,張老英雄的話有理。咱們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來碎屍萬段!”
  眾人嘈雜叫囂聲中,水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一聽到這聲音,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如何不喜?當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真相,只怕要發瘋!”那姓張的老者道:“大家別吵,聽我一句話。這位汪家小哥對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還沒消盡,他就早了兩日闖進穀來,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麽地方,欲速則不達,反而落在咱們後頭了。各位,這人也是命裏不好,大家嘴頭上修積陰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醜事,就別對他說。”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該如此!水姑娘一時失足,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何況這大半也是迫於無奈。否則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
  卻有人說道:“汪嘯風這麽一個漂亮哥兒,平白無端的戴上了一頂綠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吧,哈哈!”“這叫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錢兄,你出門這麽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單,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也有點綠油油了呢?”“他媽的,你奶奶雄,這會兒你老婆才寂寞孤單!”“不錯,不錯,我老婆寂寞孤單,你尊夫人這會兒有陪伴,風流快活,一點兒也不寂寞孤單……”活未說完,砰的一聲,肩頭已挨了一拳。眾人嘻笑不絕。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表妹,表妹”的聲音又漸漸遠去,顯是沒知眾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汪嘯風又叫了聲:“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縱聲叫道:“我在這裏!”
  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過來,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間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聲,甚是關切,向他迎了上去。原來汪嘯風聽到了水笙的聲音,大喜之下,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一腳踏在低陷之處,摔了一交,隨即躍起,急奔而來。水笙也向他奔去。
  兩人奔到臨近,齊聲歡呼,相擁在一起。
  狄雲見到兩人相會時歡喜親熱的情狀,心中沒來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終不能忘情于師妹戚芳,雖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載,心中從未對她生過絲毫男女之情。只是相處日久,一旦分手,總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隨表哥而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但願她今後無災無難,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樂。”
  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世的消息。過了一會,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並肩過來。
  汪嘯風嗚咽道:“舅舅不幸遭難,我……我……我從小得他撫養長大,他待我就像是親生兒子一般。”水笙聽他說到父親,不禁又流下淚來。汪嘯風低聲道:“表妹,自今而後,你我再也不分開了,你別難過,我一輩子總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這番分開,更是思念殷切,聽他這麽說,臉上一紅,心中感到一陣甜甜之意。
  兩人漸漸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說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願見那些人了。”汪嘯風奇道:“為什麽?這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辭艱險地前來救你,在雪穀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義氣深重,咱們怎能不好好地謝謝他們?”水笙低下了頭,道:“我已謝過他們了。”汪嘯風道:“大夥兒千里迢迢地從湖北趕到這兒,同來同往,豈不是好?再說,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還是就葬在這裏,也得向長輩們請示。陸伯伯、花伯伯、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說。花伯伯是個大壞蛋,你別聽他的胡說!”汪嘯風自來對她從不違拗,這時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風姿,但一聽到她柔軟甜美的語聲,早已心醉,便想順她意思,先行離去。
  忽聽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賢侄,你過來!”正是花鐵幹的聲音。汪嘯風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頓足道:“你不聽我話麽?”汪嘯風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義兄,長者之命,如何可違?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辭辛勞,大功告成之後卻棄之不顧,自行離去,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這一來,我聲名掃地,以後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脾氣,待會哄她一哄,賠個不是,也就是了。”當即攜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鐵幹要說的決不是好話,但想:“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任他如何汙言誣陷,于我何損?”當下便隨了汪嘯風走去,臉上卻已全無血色。
  兩人走到洞口。花鐵幹道:“汪賢侄,你來了很好。血刀惡僧已被我殺了,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咱們務當將他擒來殺卻。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兇手。”汪嘯風大叫一聲,刷的一下便拔劍出鞘,跟著回頭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這位表妹別來如何。
  火光之下,只見她容顏憔悴,淚盈於眶。汪嘯風心下憐惜,卻見她在緩緩搖頭,問道:“怎麽?”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眾人聽她這麽說,盡皆憤怒,均想:“我們為了你今後好做人,瞧在水大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醜事,這時候你居然還在衛護小淫僧,當真是罪不容恕了。你連‘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說。還在‘那人、那人’的,實是無恥已極!”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很覺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眾人相見,而大夥又對她頗含敵意,中間定是另有隱情,便道:“表妹,咱們聽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來,將他千刀萬段,祭我舅舅。其餘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嘯風一愕,見到身旁眾人均現鄙夷之態,心中一凜,隱隱覺得不對。他不願即行查究此事,還劍入鞘,大聲道:“眾們伯伯叔叔,好朋友,請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結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謝各位的大恩大德。”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都道:“不錯,快去捉拿小惡僧要緊,別讓他出穀跑了!”說著紛紛沖出洞去。
  不知是誰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穀風中時旺時弱,照得“鈴劍雙俠”二人臉上也是一陣亮,一陣暗。兩人執手相對,心中均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狄雲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我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開,卻聽得有兩人快步走來,一人道:“你從這邊搜來,我從那邊搜去,兜個圈子,再在這裏會合。”另一人道:“好!這一帶雪地裏腳印雜亂,說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附近。”先說話的那人壓低聲音,笑道:“喂,老宋,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淫僧這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願戴這頂綠頭巾。”兩人嘻嘻哈哈的說了幾句,分手去尋狄雲。
  狄雲在旁聽著,很為汪水二人難過,心想:“花鐵幹這人真是罪大惡極,捏造這些無恥謠言,汙損水姑娘的聲名,於他又有什麽好處?”他不知花鐵幹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種種奸惡行徑,務須先下手為強,敗壞她的聲名,旁人才不會信她的話。狄雲擡頭向洞中望去,只見水笙退開了兩步,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說道:“表哥,你莫信這種胡說八道。”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适才那兩個人的說話,便如毒蛇般在咬嚙他的心。這半年中他在雪穀之外,每日每夜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兩個淫僧手中,哪里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無礙,也就謝天謝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這時候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聽到那二人的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堂堂丈夫,豈能惹人恥笑?”但見到她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卻又軟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表妹,咱們走吧。”
  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人的閒言閒語,理他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麽,你是相信的了?”汪嘯風低頭黯然,過了好一會,才道:“好吧,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早信了這些含血噴人的髒話。”頓了一頓,又道:“以後你不用再見我,就當我這次在雪穀中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湧,心想旁人冤枉我、誣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連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賤。她只想及早離開雪穀,離開這許許多多人,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和這些人相見。
  她拔足向外奔去,將到洞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潔,十指靈巧,用樹皮鳥羽等物編織了不少褥子、坐墊之類,這時臨別,對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間,見到自己織給狄雲的那件鳥羽衣服,那日狄雲生氣不要,踢還給她,此後晚上她便作為被蓋,以禦寒冷,這時心中一動:“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他是淫僧,要跟他為難,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敵眾,那便如何是好?”當下停住腳步,凝望著那件羽衣,一時彷徨無主。
  汪嘯風見那件羽衣放在她臥褥之上,衣服長大寬敞,式樣顯是男子衣衫,心頭大疑,問道:“這……這是什麽?”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嘯風澀然道:“是你的麽?”水笙沖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隨即覺得不妥,躊躇不答。汪嘯風道:“是件男子衣衫?”聲音更加幹澀了。水笙點了點頭。汪嘯風又道:“是你織給他的?”水笙又點了點頭。
  汪嘯風提起羽衣,仔細看了一會,冷冷地道:“織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別胡猜,他和我……”但見他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憎恨,便不再說下去了。汪嘯風將羽衣往臥褥上一丟,說道:“他的衣服,卻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涼,只覺這個向來體諒溫柔的表哥,突然間變成了無比的粗俗可厭。她不想再多作解釋,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雲在洞外草叢之中,見到她受苦冤屈,臉上神情極是淒涼,心中難受之極:“我是個低賤之人,受慣了冤屈,那不算得什麽。她卻是個尊貴的姑娘,如何能受這不白之冤?”想到這裏,義憤之心頓起,雖知山洞外正有數十個好手在到處搜尋,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卻也顧不得了,當即湧身躍進山洞,說道:“汪少俠,你全轉錯了念頭。”
  汪嘯風和水笙見他突然跳進洞來,都是吃了一驚。狄雲這時頭發已長,已不是從前拔光頭發的小和尚模樣。汪嘯風定了定神,才認了出來,當即拔劍出鞘,左手將水笙推開,橫劍當胸,眼中如要冒出火來,長劍不住顫動,恨不得撲上去將這人立時斬成肉醬。
  狄雲道:“我不跟你動手。我是來跟你說,水姑娘冰清玉潔,你娶她為妻,真是天大的福氣,不必胡思亂想,信了壞人的造謠。”
  水笙萬料不到他竟會在這時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險地出頭,只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擔心,忙道:“你……你快走,許多人要殺你,這裏太也危險。”
  狄雲道:“我知道,不過我非得對汪少俠說明白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萬不可冤枉了她。”
  狄雲拙於言辭,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說得清楚,何況這般微妙的事端,接連結結巴巴地說了七八句話,只有使汪嘯風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謝你的好意,我只有來生圖報了,你快走!他們人多,大家要殺你……”
  汪嘯風聽到水笙言語和神色間對他如此關懷,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劍,向狄雲當胸疾刺過去。
  這一劍雖然勢道淩厲,但狄雲這時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兩派絕頂武學之所長,眼見汪嘯風劍到,身子微側,便已避開,說道:“我不跟你動手。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別對她有絲毫疑心。她……她是個好姑娘。”
  他說話之際,汪嘯風左二劍,右三劍,接連向他疾刺五劍。狄雲若無其事的斜身閃開,心中奇怪:“這人從前武功很好,怎麽半年不見,劍法變得這麽笨了?”
  汪嘯風猛刺急斫,每一劍都被他行若無事地閃開,越加怒發如狂,劍招更出得快了。
  狄雲道:“汪少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們都要殺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擱了。”汪嘯風出劍越來越快,狄雲單是內力深湛,輕功卻是平平,雖然內功是本,輕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點,于對方的快劍漸感難以應付,當下伸指一彈,錚的一聲輕響,中指彈在劍刃之上。
  汪嘯風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脫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雲伸掌在他肩頭一推,這一掌並沒使多大力氣,不料汪嘯風竟然抵受不住,給他一推之下,登時幾個筋斗向後翻跌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見他跌得十分狼狽,忙奔過去相扶。
  狄雲愕然,他絕不想將汪嘯風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劍再打,哪想到他竟會摔得這麽厲害,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兩步,也想去扶,說道:“對不起,我當真……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著汪嘯風的右臂,道:“表哥,沒事吧?”汪嘯風心中妒憤交攻,不可抑制,認定水笙偏向狄雲,兩人聯手打了自己之後,反來譏諷,左掌橫揮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她一個耳光,喝道:“滾開!”水笙吃了一驚,表哥竟會出手毆打自己,那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伸手撫著臉頰,竟是呆了。汪嘯風跟著又是一掌,擊中她的左頰。水笙驚懼之下,撲在狄雲的肩頭,只覺這時候只有他方能保護自己。
  狄雲側身擋在汪嘯風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幹麽打人?”只聽得山洞外腳步聲響,有幾個人叫道:“山洞裏有人爭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裏面?”
  水笙退後兩步,對狄雲道:“你快走吧……我……我多謝你的好意。”
  狄雲瞧瞧汪嘯風,又瞧瞧水笙,說道:“我去了!”轉身走向洞口。
  汪嘯風大叫:“小淫僧在這裏,小淫僧在這裏,快堵住洞口,別讓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這不是害人麽?”汪嘯風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漢子聽得汪嘯風的叫嚷,當即攔在洞口。狄雲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揮刀向他頭頂砍落。狄雲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個人紛紛跌倒。眾人叫罵呼喝聲中,狄雲快步逃了出去。
  群豪聽得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狄雲早已去得遠了。有十餘人發足疾追,狄雲心中害怕,躲在長草叢中,黑夜之中,誰也尋他不著。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嘯叫嚷,追逐而出。
  過了好一會,狄雲見到汪嘯風和水笙也走了。汪嘯風在前,水笙跟在後面,兩人隔著一丈多路,越去越遠,終於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還是一片擾攘的雪谷,終於寂寞無聲。
  中原群豪走了,花鐵幹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雲一人。他擡起頭來,連往日常在天空盤旋的兀鷹也沒看見。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輕輕地流出穀去。
第九章 “梁山泊、祝英台”

  狄雲在雪穀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練得純熟無比,再也不會忘卻,於是將“血刀經”燒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這半個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雖然走了,他還是不敢到山洞裏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墊子。
  他想:“我該走了!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該辦的事情辦了,就回這雪穀來住。外面的人聰明得很,我不明白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這裏誰也不會來,還是住在這裏的好。”
  於是他出了雪谷,向東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舖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他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雲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鬥,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頭發、穿了寶象的僧衣而起。這時他武功雖然已然極高,可是全無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兩位中原的高手,非給他們殺了不可。於是買了一套鄉民的青布衣褲換上了,燒去寶象的僧衣,再以鍋底煤焦抹黑了臉。四川湘西一帶農民喜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為諸葛亮服喪的遺風。狄雲也找了一塊汙穢的白布纏在頭上。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卻是誰也認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嘯風,還有花鐵幹,幸好,始終沒見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舖老家,其時天氣已暖,田裏禾秧已長得四寸來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漸漸地臉上炙熱,心跳也快起來。
  他沿著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子比原來的小屋少說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頗有草草之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周遭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想:“師父發了財回家來啦,那可好極了。”他大喜之下,高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裏還有沒有別人?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別丟了師父的臉。且瞧個明白再說。”也是他這些年來多歷艱難,才有這番謹慎,正自思量,屋裏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臉上滿是鄙夷的神氣,問道:“幹什麽的?”
  狄雲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父在家麽?”
  那人哼了一聲,道:“什麽七師父、八師父的,這裏沒有。”狄雲一怔,問道:“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麽?”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幹麽?要討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沒有,就是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雲挂念師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來,如何肯單憑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我不是來討米的,跟你打聽打聽,從前這裏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在這裏?”
  那人冷笑道:“瞧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子羅嗦,這裏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給我請吧。”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瓜皮帽,衣服光鮮,是個財主家的管家模樣,問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羅嗦不羅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麽?”那管家一聽,臉色微變,向狄雲打量了半晌,說道:“小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雲,自即直陳其事,但這時他閱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尋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什麽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爺姓什麽,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捨些米飯,你……你就是老爺吧?”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此人甚傻,但他竟誤認自己為老爺,心中倒也歡喜,笑道:“我不是老爺,喂,傻小子,你幹麽當我是老爺?”狄雲道:“你……你樣子……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興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當真發了大財,定有好處給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幹麽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雲道:“沒人叫我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憑你老吩咐便是。”
  狄雲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道:“財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個啦。”那工頭笑罵:“他媽的,胡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說道:“我是財主老爺,你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那工頭揪著狄雲耳朵,笑道:“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雲毫不抗拒,跟著他進去,心道:“怎麽晚上開工?”
  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所見當真奇怪之極。只見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土坑邊緣幾乎和四面牆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哪想得到屋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土坑。
  那工頭道:“這裏的事,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狄雲道:“是,是!我知道,這裏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
  狄雲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等著,不可亂走。狄雲答應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都十分簡陋,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竈頭,只擺著一隻大行竈,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貧家賤物,和這座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進屋來的人漸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民,大家鬧哄哄地喝酒吃飯。狄雲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管家和工頭聽了,絲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遊手好閒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夥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兒們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麽有用的東西,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之聲,擦擦擦地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掘了兩個多月啦,屁也沒挖到半個。就算這裏真有寶貝,也要看你有沒福氣拿得到手啊。”
  狄雲心想:“他們想掘寶?這裏會有什麽寶物?”他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挨到那年長鄉民身邊,低聲道:“大叔,他們要掘什麽寶貝?”那人低聲道:“這寶貝可了不起。這裏的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裏有寶光上沖,知道地裏有寶貝,於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因此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掘寶。”狄雲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麽寶貝呢?”那人道:“工頭兒說,那是一隻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說是不是寶貝?”
  狄雲連連點頭,說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的。工頭說的,掘到了聚寶盆後,可以借給咱們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麽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放什麽東西。”狄雲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白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呼叱:“別耗著盡說不幹,快挖,快挖!”
  狄雲心想:“世上哪有什麽聚寶盆?這主人決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又低聲問道:“這裏主人姓什麽?你說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麽?”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只聽得那人道:“今晚大夥兒把西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麽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低下了頭,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
  這間大屋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汙穢之極,今日卻是一個衣飾華貴的大財主,通身都變了相,因此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尋思:“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當年我和那大盜呂通相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才得以大勝萬門眾弟子。現在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也沒什麽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裏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裏挖掘什麽東西?他為什麽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又怎樣發了大財?”心下暗暗暗琢磨:“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恩人,但是拜謝也不忙在一時。他怎麽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師父竟死了麽?”
  他從小由師父養育長大,向來便當他是父親一般,想到師父說不定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麽東西。那主人躍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東西。坑中眾鄉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銹爛鐵釘,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快挖,快挖!”
  狄雲和眾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在旁監督,直到天明,這才收工。多數鄉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眾人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肮髒,旁人不願和他親近,睡覺吃飯時都離得他遠遠的。狄雲正是求之不得。他雖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假裝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裏外的小村,想找人打聽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遠遠見到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並不上前招呼,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說,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掘聚寶盆的,可是掘到這時候還沒掘到。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掘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笑柄。“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麽?嗯,好久沒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雲別過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猜不出那老乞丐幹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塊地,但見一片青綠,都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生粗長,菜莖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聞聞青菜汁液的氣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那是連油桐樹、油茶樹也不能種的。那邊荒山之中,有一個旁人從來不知的山洞,卻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過兩個山坡,鑽過一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荒涼的山洞前。
  只見一叢叢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鑽進山洞,見洞中各物,仍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時一模一樣,沒半點移動過,只是積滿了灰塵。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扳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麽放在洞裏的石上。那邊是戚芳的針線籃。籃中的剪刀已生滿了黃銹。
  當年逢到冬天農閒的日子,他常在這山洞裏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時繡一朵花,有時繡一隻鳥,那當然是過年時節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莊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拿起一本舊書,書的封面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個字。他和戚芳都識字不多,誰也不會去讀什麽唐詩,那是戚芳用來夾鞋樣、繡花樣的。他隨手翻開書本,拿出兩張紙樣來。那是一對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他心裏清清楚楚地湧現了那時的情景。
  一對黃黑相間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只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帶的人管這種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這種蝴蝶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隻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隻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麽?”狄雲見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打來給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死蝶,不住地盤旋飛動。
  戚芳道:“你瞧,這麽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狄雲看到她黯然的神色,聽到她難過的語音,心中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
  後來,戚芳照著那只死蝶,剪了個繡花紙樣,繡在她自己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隻荷包給他,也是這麽一對蝴蝶,黃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些紅色、綠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之後,就給獄卒拿去了。
  狄雲拿著那對做繡花樣子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麽作孽!人家好好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們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動,見書頁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隻山羊,那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張張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有人走來。他心想:“這裏從沒人來,難道是野獸麽?”順手將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
  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裏的。”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咱們得好好在這裏尋尋。”狄雲心道:“怎麽到這裏尋寶來著?”閃身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兒走來,聽腳步聲共有七八人。他從樹後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身材高高的,氣宇軒昂。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沖,立時便想沖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這人正是那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他怎麽會到了這裏?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後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蔔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
  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雲所殺,只剩下七人了。狄雲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裏,尋什麽寶貝?難道也是尋聚寶盆麽?”
  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裏有個山洞。”那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跟著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和他多年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沈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態。
  萬震山當先進了山洞,眾弟子一擁而進。洞中傳出來諸人的聲音:“這裏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了。”“不,不!你瞧,這裏有新的腳印。”“啊,這裏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言師叔,他……他將連城劍譜偷了去啦。”
  狄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要找連城劍法的劍譜麽?怎地攪了這麽久,還是沒找到?什麽言師叔?師父說他二師兄言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麽又會鑽了出來奪連城劍譜?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他們瞎猜一通,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四下裏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師叔既來過這裏,那還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長發這廝真工於心計,將劍譜藏在這裏,別人還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當然工於心計啊,否則怎麽會叫‘鐵鎖橫江’?”
  萬震山道:“剛才咱們遠遠跟著那鄉下人過來,這人腳步好快,一會兒就不見了。這個人說不定也有點兒邪門。”萬圭道:“本地鄉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轉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們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不會找到這兒來。”
  狄雲心想:“原來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否則這山洞這麽隱僻,又怎會給他們找到。”
  只聽得各人亂轟轟地到處一陣翻掏。洞裏本來沒什麽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將幾件破爛物事東丟來,西丟去地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萬震山道:“沒什麽留著了,大夥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只見眾弟子隨著萬震山出來,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來。狄雲不願給他們發現,不敢走近。這八人說話聲音甚低,聽不見說些什麽。過得好一會,八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狄雲心想:“他們是來找連城劍譜,卻疑心是給我二師伯言達平盜了去。我師父的家給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說要找什麽聚寶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猛地裏恍然大悟:“這老丐哪里是找什麽聚寶盆了,他也是在尋找連城劍譜。他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於是到這裏來仔細搜尋,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麽一座大屋,然後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怕別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盆,那自然是欺騙鄉下人的鬼話。”
  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做壽,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來來去去,顯然是別有用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過了。這件事尚未了結,我到那大屋去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古怪,一百個不對頭!”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給人攪得這麽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裏,享福做少奶奶吧。萬家的人要來搜她父親的屋子,多半不會給她知道。這時候,她在幹什麽呢?”
  晚上,大屋裏又是四壁點起了油燈和松明。十幾個鄉民拿起了鋤頭鐵鏟挖地。狄雲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別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頭發蓬鬆,不剃鬍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塗上一些泥灰,當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間萬震山等人跟隨過自己,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於是將纏頭的白布和腰間的青布帶子掉換了使用。這一晚,他們在挖靠北那一邊,那老乞丐背負著雙手,在坑邊踱來踱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象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著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挂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之間,狄雲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還遠,那老乞丐顯然並未知覺。狄雲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那老丐還是沒發覺。狄雲早已聽得清清楚楚,那八個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雲對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學了三招劍法,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一敗塗地,全無招架的餘地。“但怎麽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是他麽?是認錯人了麽?不,決不會認錯的。”狄雲卻沒想到是自己的武功進步到了極高境界,於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是全無聲息。
  八個人越來越近。狄雲很是奇怪:“這八人真是好笑,誰還聽不到你們在偷偷掩來,還是這麽躡手躡腳,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餘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顫,側過了耳,傾聽動靜。狄雲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麽?”其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的狄雲,他不會聽到腳步聲的,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發現。可是那老乞丐已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龍頭木拐。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砰的一聲響,大門踢開,萬圭當先搶入,跟著沈城、蔔垣跟了進來。七人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師哥,怎麽不請進來?”
  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雲手萬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笑道:“言師弟,幾年不見,你發了大財啦。”
  這三句話鑽入狄雲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片混亂:“什麽?這老丐便是……便是二師伯……二師伯……言達平?”
  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幾年買賣很好啊。”萬震山道:“託福!喂,小子們,怎麽不向師叔磕頭?”魯坤等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弟子叩見言師叔。”那老丐笑道:“罷了,罷了!手裏拿著刀劍,磕頭可不大方便,還是免了吧。”
  狄雲心道:“這人果然是言師伯。他……他?”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裏開煤礦嗎?怎麽挖了這樣大一個坑?”言達平嘿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弟仇人太多,在這裏避難,挖個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給小弟殺了,就隨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師弟真是想得周到。師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這坑夠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達平微笑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餘了,葬八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雲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想起丁典的說話,尋思:“他們師兄弟合力殺了他們的師父。受業恩師都要殺,相互之間又有什麽情誼?聽丁大哥說,他們師兄弟奪到了連城劍譜,卻沒有得到劍訣。那劍訣盡是一些數字,什麽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個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沒說完。劍譜不是早在他們手中麽?怎地又到這裏來找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倆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腸,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子說話麽?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兒倆都不是對手。我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里。”
  狄雲又是一凜:“難道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卻又給我師父拿去了?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有動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覺察出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他們拚命到這裏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麽?”可是,他知道萬震山和言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己聰明十倍還不止。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麽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麽假?大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能分什麽彼此?師哥,這玩意兒若是師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協助,分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功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合湊合,加上一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在那邊山洞裏,拿到了什麽?”言達平奇道:“什麽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麽?”萬震山道:“師弟,你我年紀都這麽一大把了,何必到頭來再傷和氣?請你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言達平道:“這可奇了,你怎麽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還在這裏挖挖掘掘的幹什麽?”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幹什麽?”言達平道:“三師弟的東西,哪有這麽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裝得象些。”
  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道:“你要怎樣才信?”放下拐杖,解開衣扣,除下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丁丁當當地跌出幾兩銀子和一隻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麽蠢,拿到了之後會隨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邊,也必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裏。”言達平歎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搜吧。”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萬震山向蔔垣和魯坤又橫了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言達平身後,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火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隻三寸來長的大蠍子。他反手往土坑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蠍子打得稀爛,但手背已中劇毒,登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已如黃豆般滲了出來。
  言達平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里去攪了這只毒蟲來?這是花斑毒蠍,可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就認輸。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羅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麽,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丟在哪里了,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藥方,另外給你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紅線一通到胸口,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麽“過幾天慢慢找找”,此處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說什麽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無恥,還說“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便道:“師弟,這個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麽著,便劃下道兒來吧。”
  言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哥,我有什麽道兒好劃給你的?你愛怎麽便怎麽吧。”萬震山心想:“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後要你知道我厲害。”說道:“好吧,姓萬的自今而後,永不再和你相見。再向你羅嗦什麽,我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連城劍譜’,該當歸言達平所有。倘若兄弟僥幸找到,自然無話可說;就算落入了師哥手裏,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升,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搖擺擺。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道:“師父,今日什麽都答允吧!”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恭喜!”這兩句“恭喜”,卻是說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
  言達平道:“既然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到什麽解藥,那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慢吞吞地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蔔垣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麽聲息,只見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正要進去,只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臉春風地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解藥,行,治蠍毒再好不過了。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後這種毒物可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塞,在萬圭手背傷口上灑了些黑色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遲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籲了口氣,心中又是輕松,又是惱恨,兒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便受制於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言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拐杖,在地下輕輕一頓,笑道:“這就行啦,萬賢侄,你今後學了這個乖,伸手到別人口袋裏去掏摸什麽,千萬得小心才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到廳後,大聲道:“魯師哥,卜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只聽得魯蔔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幾下,卻不出來。孫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逕自沖了進去,隨即分別扶了魯坤、蔔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達平的性命,這時更有了藉口,這口惡氣哪里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嚨刺了過去。
  狄雲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狠辣穩健,心中暗想:“這一劍好象沒有漏洞。”狄雲此時武學修為已甚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人出招之時,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什麽破綻。
  言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之聲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坡邊上鬥了起來。鬥得數招,均覺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喝,一齊躍入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傢夥惡鬥,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雲也裝出畏縮之狀,留神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盡夠了,就算得到了什麽‘連城劍譜’,恐怕也沒有什麽用處,除非那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講劍法的書。”
  他又看幾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幹他們‘落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之我兩位師伯高多了。兩位師伯一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什麽道理?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麽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兄弟三人全是這麽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自然占盡了上風,但只要對手內力稍強,他們這許多變幻無窮的劍招,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麽要這樣學劍?為什麽要這樣學劍?”
  只見孫均、馮坦、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
  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羅,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雲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言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用處也沒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那有什麽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淺的道理,連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十分聰明,怎麽會誰也不懂?難道是我自己糊塗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為什麽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難道……”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老年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雲發抖,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鬥而害怕,雖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著實驚懼。
  狄雲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他不願多想,更不願將已經猜到了的真相,歸並成為一條明顯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證。“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又恐怕不會吧?做師父的,怎能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會這樣?實在太也奇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屋子外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點。師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師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同。當時,我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什麽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裏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言師伯的武功和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就比師父的高明得多……”
  “言師伯卻為什麽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萬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鬥將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全不同……卻為什麽連自己兒子也要欺騙?唉,他不能單教自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立刻就拆穿了。”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圈子,快速無倫地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雲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餘,最終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伯的七個劍圈,好象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的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裏腦海中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已無法去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他的劍招純系自發,不依師授規范,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的肩頭。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一聲,將他手中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刺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規矩使劍,怎麽反而勝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術還沒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般胡砍亂劈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使的劍術之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戚長發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說,師祖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了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那是虛耗了機會,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裏。為什麽師祖、師父、師伯都這麽狠毒?都這麽的陰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麽?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麽?那決計不會。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吧?萬師伯和言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死自己的師父,現在又在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對方。土坑中的爭鬥越來越緊迫。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達平大為分心。鬥到分際,孫均一劍刺向言達平後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啊喲!”虎口受傷,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便在這時,萬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言達平右臂上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出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彈。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聲響,言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于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浴血苦鬥,不出半句求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餘年,離了師門之後,又明爭暗鬥了十餘年,對他為人知之極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雲心想:“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隻飯碗助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子的欺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的恩惠,決不能讓他死於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鏟在地下鏟滿了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去,言達平身子搖晃,已閃避不開。狄雲手中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便向萬震山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幾鏟泥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擲向點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燈,大廳中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前,一把抱起言達平便沖了出去。
  狄雲一到屋外,便將言達平負在背上,往後山疾馳。
  他於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言達平伏在他背上,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雲負著言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險峻,狄雲也從未上來過。他曾和戚芳仰望這座雲圍霧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雲說:“好,我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雲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願意陪著你,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麽?”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一些小事,說什麽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雲不會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言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撫摸三處傷口,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出手,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雲道:“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問前輩。”言達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那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麽?”言達平道:“是的。”狄雲又問:“前輩雇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城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什麽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倘若言達平已經得到,立即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
  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相信這什麽‘連城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麽好處。”言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雲聽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那大屋的所在,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輩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麽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於心計,是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
  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像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江中船隻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我從小受他的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也沒有什麽。”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中這種外號,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達平歎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本‘連城劍譜’,怎麽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麽?”
  言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雲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麽都瞞不過你。初時在下料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狄雲道:“為什麽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達平道:“我恩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
  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裏長江畔萬、言、戚三人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嗎?”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泄露,是以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師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
  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麽你是誰?”狄雲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搶得‘連城劍譜’,後來怎樣?”言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吧。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言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兄弟三人拿到‘連城劍譜’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下梅念笙、淩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隻鐵盒之中。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裏,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誰一動,其餘二人便驚覺了。”
  狄雲歎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言達平道:“哪知道還是出了亂子。”狄雲問道:“又出了什麽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跳起,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我們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哪里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雲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言達平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怎麽辦?”
  言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麽證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裏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這劍譜?”
  言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他是老糊塗了,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於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于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於無奈,這才……這才下手。”
  狄雲道:“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手中?”
  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或是什麽深山荒穀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雲道:“可尋到什麽線索?”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狗屁不通,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對。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出外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
  狄雲道:“後來怎樣?”
  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發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麽狄雲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八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說什麽?”狄雲淒然搖了搖頭。言達平續道:“於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極了。”
  狄雲道:“什麽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後,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下了快馬,搶先來到這裏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里,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幾年,看來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裏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半點結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裏了。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
  狄雲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言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麽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麽意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雲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大是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達平永不敢忘。”
  狄雲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何況你從前……你在這裏養傷,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盡管放心好了。”
  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顧不到來找我了。”狄雲奇道:“為什麽?”言達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麽用?”
  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麽萬圭會性命不保麽?”言達平甚是得意,道:“這種花斑毒蠍,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
  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解藥,蠍子習于解藥的藥性,尋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藥,是這蠍子沒服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瓶解藥,給了我罷!”
  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並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這解藥,不知有什麽用途?”狄雲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些了。”言達平臉色尷尬,陪笑道:“恩公於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雲伸出手去,說道:“備而不用,放在身邊,那也不妨。”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他從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淩小姐遺體合葬,這且去荊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鬥劍,他才對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第十章 “唐詩選輯”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一次,從麻溪舖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然有人笑,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雲仍是這麽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是急遽。狄雲心想:“沈城既在這裏,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於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出些幹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上,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後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麽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挂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麽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裏,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臉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地賣了給他。
  狄雲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搖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麽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嘿嘿,又算得什麽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常的傢夥。荊州城裏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了?”
  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醜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麽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麽東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雲道:“你上去吧。”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床上向裏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雲汙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後。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象有點兒不大對頭。”狄雲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幹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氣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於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雲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麽,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准,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得這麽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雲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至於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之極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重行團圓麽?”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地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沈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麽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裏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麽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裏,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麽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於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沈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片空蕩蕩的,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麽?”他輕輕籲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雲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兇狠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雲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雲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雲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雲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坐,吳坎打橫相陪。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餘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雲接過來都喝幹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援下去,再坐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戚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裏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雲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麽?”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麽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麽象?唉,我怎麽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麽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雲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山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驀地裏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里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做什麽?”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仆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急沖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裏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嫂,你找他幹麽?師哥的傷有反復麽?”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藥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事情,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麽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麽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里有什麽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里來的?”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藥之後,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藥……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麽?”賣藥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麽?”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台、椅子、箱櫃、床底、桌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只藥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麽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
  他這麽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籲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藥,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麽陰謀詭計?否則為什麽那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回廊,只見吳坎倚著欄杆,在瞧池裏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裏?”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嫂,怎麽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致到這裏來?”戚芳歎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一聽,當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作伴,還要發脾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杆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麽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吳坎忙道:“哪里?哪里?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裏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麽?”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什麽解藥?治萬師哥傷的麽?”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什麽?”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汙穢肮髒,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麽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可是藥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麽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歎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裏好生有氣,大夥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裏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鬥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體己話兒,這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裏,惱在心裏,哪一個不是大喝幹醋,只喝得三十六隻牙齒只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怎麽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裏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麽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人兒用得著什麽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夥兒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裏,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麽?”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麽?”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過什麽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麽沒出力氣?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什麽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裏,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裏可沒人。”戚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麽?”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裏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
  吳坎沈著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這叫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萬圭這小子什麽地方強過我姓吳的了?只不過他是我師父的親生兒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氣,為什麽讓這臭小子一個兒獨享艷福?”
  戚芳聽他連說幾次“出了力氣”,心下起疑,只是他汙言穢語,實在聽不下去,說道:“待公公回來,我照實稟告,瞧他不剝了你的皮。”
  吳坎道:“我守在這裏不走。師父一叫我,我先將解藥倒在荷花池裏喂了金魚。我問過那個郎中,他說解藥只這麽一瓶,要再配製,一年半載也配不起。”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將解藥取了出來,拔開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側,解藥便倒入池中,萬圭這條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藥,咱們慢慢商量不遲。”吳坎笑道:“有什麽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聽我的話。”戚芳道:“倘若你從前真的對我有心,出過力氣,那麽……否則的話,我才不來理你呢。”
  吳坎大喜,蓋上了瓶塞,說道:“師嫂,我要是說了實話,你今晚就來和我相會,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說的是真是假。騙人的話,又有什麽用?”吳坎道:“千真萬確,怎會有半點虛假?那是沈師弟想的計策。周師哥和卜師哥假扮采花賊,引得狄雲這傻小子到桃紅房中救人。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銀器,便是我吳坎親手給他放的。師嫂,我們若不是使這巧計,怎能留得住你在萬府?”
  戚芳只覺頭腦暈眩,眼前發黑,吳坎的話猶如一把把利刃紮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搖搖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欄杆,說道:“我不信,哪有這回事?你編出來騙我的。”聲音甚是苦澀。
  吳坎道:“你不信?好,別的人不能問,你去問桃紅好了,她在後面那破祠堂裏住。問過之後,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我們師兄弟大家賭過咒,這秘密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的。若不是為了今晚三更,師嫂,為了你,我吳坎什麽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聲,沖了出去,推開花園後門,向外急奔。
  她心亂如麻,一奔出後門,穿過幾座菜園,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見虛掩著門,便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只見地下滿是灰塵,桌椅都是甚是殘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紅,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吳坎這賊子騙人,莫非……莫非他騙我到這裏來,不懷好意?我還是快回去。”
  突然之間,只聽踢踏、踢踏,緩緩的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個中年丐婦,低頭弓背,披頭散發,衣服汙穢破爛。
  那丐婦見到有人,吃了一驚,立即轉身回去。她將走進內堂,又轉過臉來瞧了一眼,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她倒退了兩步,突然跪倒,說道:“少奶奶,你……你別說……別說我在這裏。”戚芳大奇,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麽?”那丐婦道:“不……不幹什麽?我……我……”說著立刻站起,快步進了內室。
  只聽得腳步聲急,那丐婦從後門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這女子不知為了什麽事,見了我這等害怕……啊喲,想起來了,她……她便是桃紅!”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腳兩步,從祠堂大門縱出,踏著瓦礫,搶到後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紅,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幹什麽?”
  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戚芳在萬家只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面,每一想到狄雲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不聽,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那知她竟會躲在這裏。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事事謹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面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面,容色憔悴,幾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雖當面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認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裏幹麽?快跟我說。”
  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麽。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只好躲在這裏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麽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麽趕了你出來?怎麽我不知道?”
  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麽忽然不喜歡我了。那個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
  戚芳道:“好吧,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汙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極不好受。但她急於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麽?”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麽?你為什麽要和他私奔?”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雲的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污辱她,那怎麽是好?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於,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枉他來強奸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可是……可是……我又沒說,老爺卻趕了我出來。”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委曲,又是憐惜,心中只是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並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激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甚至對於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只是個狄師哥,盡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之時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麽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
  戚芳歎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麽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麽?唉,今日總算問明白了。”說著鬆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麽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麽見鬼?砌牆?”桃紅知道說漏了嘴,忙道:“沒什麽,沒什麽。喏,老爺夜裏常常見鬼,半夜三更地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麽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裏從來沒有見公公砌牆。
  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老爺就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的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麽要趕她出門?什麽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是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
  想到這裏,不禁怔怔地流下淚來,到後來,索性大聲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松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面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只見萬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隻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那只銅盆裏。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雲。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使她心腸軟了:“究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萬圭籲了口氣,心中登時松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只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只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沖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蠍毒這麽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哪里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一直留在那邊。怎麽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這郎中送來的麽?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麽?為什麽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幹,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的,只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麽相貌一點也不象?”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沈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里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裏了,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麽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麽‘連城劍譜’?這麽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麽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麽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雲,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麽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麽?”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於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麽相干?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麽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於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蒙在鼓裏。
  萬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裏。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里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麽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慘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麽在她心裏,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裏。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在我手裏,要我替爹爹保管,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哪里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後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里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麽?”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裏,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麽?”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裏那本書放在抽屜裏,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裏,讓髒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問道:“什麽古怪?”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麽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裏!”說著伸出手去。萬震山將書交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麽?”萬震山將兩只紙蝴蝶接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麽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花蝴蝶’什麽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麽仇家外號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他正自沈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幹甚麽?”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裏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瞧!”
  三人直奔後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嚇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後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蔔垣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現“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挂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里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哪里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女孩道:“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終沒離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虎離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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