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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崖高人遠

 
                      
  奔出數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
背後吶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
駕跑得快一點兒吧!」又行里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

  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
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
,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
「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
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
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

  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
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
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
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
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
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
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
賊!」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
,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
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巖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啪
啪啪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
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巖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
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
。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餘丈
,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巖之後,向前望
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
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
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
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
,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
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
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
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
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
前,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
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
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
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湧,卻那裡按得住?

  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
湧出,立將草泥衝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
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觸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
、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隻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
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
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
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
這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
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
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
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
,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
。」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
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
總是勝於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
傷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
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
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
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諠譁聲已然止息,尋
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嗎?」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
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餘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
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
,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
面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
巖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
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石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
『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
趔趄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准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
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
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
即至,卻那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
,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
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
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
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倘若
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
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醜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
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兇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朦朦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
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
:「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
可不客氣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
上來,聽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
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
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餘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
,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
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
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
,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
來,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兇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
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
…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
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
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
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
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
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
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
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絕不願殺人。不過……不過,
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麼?」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
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
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準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
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麼?
」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
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
,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
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
。」木婉清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
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
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
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
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餘,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干
嘛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
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
水滲出,適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
死。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
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
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
,離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
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

  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
,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
喝酒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
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
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
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
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
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
,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
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絕不會就此死心,勢
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去手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
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
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
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
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
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
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
鐘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
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
活得不耐煩了嗎?」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
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
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
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
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
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
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
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
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
:「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
迴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
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

  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
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
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
名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
起死,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
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
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
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
「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兇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
面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讚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鬆
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
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
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
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
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
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
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嗎?要是我投
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
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
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
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
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
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阻他向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
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
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
」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
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
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

  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
…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
異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
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根根似戟,
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
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
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
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
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
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
,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
……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
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
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
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乾笑了兩聲,道:「小子
的本領稀鬆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段譽大喜,道:
「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
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
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

  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
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
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
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
「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

  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
子!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
道!你能仗我什麼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
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
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成仇請來的朋友,不
妨拉拉鐘萬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
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絕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
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
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瞇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
。你聽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
幫主司空玄,萬劫谷谷主『馬王神』鐘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
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
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
,是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
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
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干,那
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
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
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
骨斷。我只這麼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
好玩。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鐘萬仇的家人進喜
兒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
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
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岳老二,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
扭人脖子,那裡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
,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岳老大
』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
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
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
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
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
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
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
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
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嘛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
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
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
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
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
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嗎?」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
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
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
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
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
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
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
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
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
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
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
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
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
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
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
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
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
南海鱷神怒道:「你再□裡□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
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
。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
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哧哧哧,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
鱷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
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
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
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
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
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
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
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
見嗎?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
」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
:「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
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
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
「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
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
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
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
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
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
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
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繫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
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
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
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
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
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
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
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
婉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
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
,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
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
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
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
,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幪面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
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嗎?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
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己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
又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
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
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
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
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
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
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

  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
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
,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
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
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嗎?」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
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
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
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
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乾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
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
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
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
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

  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

  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
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嗎?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
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
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嗎?」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
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像』、『系辭』,你懂嗎?這『明夷』、『未
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像』、『系辭
』,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
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
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
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
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
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
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
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
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
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右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
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
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己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
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
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
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
中傳將上來。群山迴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
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
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
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
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

  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
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嗎?」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
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
,過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
騙倒了。」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
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
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
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巖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
什麼?你不要我嗎?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
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
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懷中。

  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
:「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巖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
怪,重傷之後,只怕更是胡裡糊塗。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
麼。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
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
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
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
我歇一歇,養足力氣,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
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麼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
人不眨眼的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捨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
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
由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
腸子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
腸散……」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

  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
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嗎?」段
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
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乾乾淨淨。
」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
…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
?」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
:「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
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
的是嫩頰柔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
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
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
,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
空玄自然知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嗎?」段譽道:「好一些了
。不過……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
只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
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
到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
我報仇,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
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
於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
美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
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讚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
,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
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
她美麗的臉龐,歎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
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
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
,我便劃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
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
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
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
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
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
在深山裡,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
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
是鐘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
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
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
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
打,厲聲問道:「為什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
『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
:「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
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
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
,我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
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
:『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
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
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
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
,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
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倖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
報。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
的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
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
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
本人。後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
來,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
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傢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
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裡住,說等我師
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
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
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
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
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
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
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
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
」說到這裡,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嗎?」說道:「你見到我光
……光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於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
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丑
也醜死了。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

  木婉清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
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
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
「我……我願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
張俏臉如春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
揉揉肚子。」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
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
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
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
。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傢伙的肉
給你吃。」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屍體
上的肉。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
吃。」木婉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
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得嗎?」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
」木婉清道:「人肉有毒嗎?我倒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
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
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歎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
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
譽說「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
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
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嗎?為什麼我遇見的人,
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
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
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
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
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
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
……」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
要臉的傢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
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
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
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
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
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
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
、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
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跨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
有長進了啊。』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
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
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
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
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
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
「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
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
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

  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
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
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
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
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
』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
!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
頭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乾
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裡格拉
,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
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
。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
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

  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絕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
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
毫沒有待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
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
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濛濛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
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
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
的娘兒們,向來先姦後殺,那是絕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
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
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
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
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
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
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
前,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兇殘之人為師,
只怕寧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
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
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
上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
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
之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
上幾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巖石旁,
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
,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
之明。」南海鱷神道:「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
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
丈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
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
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
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
他是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
,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嗎?
幹嘛不坐下來歇歇?」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閒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
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
個女子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
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
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
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
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兇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
。」問道:「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兇極惡』
。」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髮,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畫到下頰,似乎剛
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兇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
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

  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
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
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
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
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
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
道:「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你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
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瞇瞇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
一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
兒,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
乖寶,乖寶快睡覺。」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
至!」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
亂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
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
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
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醜八怪三叔,他鬥不過你媽。你白白胖
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兒可還捨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
上。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兇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
然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巖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
去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
…不見有人。到處……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
?」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
他屍首。」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
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
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
只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屍首,卻到那裡
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屍首,卻
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絕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
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屍首,總還存著
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胡裡糊塗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
,我可不耐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
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倘若仍然不來,便
叫咱們到萬劫谷鐘萬仇家裡等他,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
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
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
揍了一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
了。」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幹嘛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
」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
吃虧著實不小。」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
。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聽。」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
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
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屍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
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
美,叫人見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
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
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
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
一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
聽已極,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
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
抵賴什麼?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傢伙打我
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
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兇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兇極
惡』是怎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
個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
見的嗎?」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
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
那五個人,可又使什麼兵刃了?」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
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道:「『窮兇極惡』雲中
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鬥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嗎?」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
麼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何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萬仇那膿包
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
大夥兒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
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
的輕功,雲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傢伙固然望
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
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嗎?」

  雲中鶴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
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
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
這樣子的,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

  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
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
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漢圍攻
,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
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
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
何訊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饑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
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
著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兇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
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姦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
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
子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
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
郎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

  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巖之後。她久餓之餘,更覺疲乏,但靜臥
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癒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
:「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於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
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
,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
喜,又是愁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獃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
之外,什麼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
在一塊大巖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
、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
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
逃得性命,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
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於這般苦挨茫
茫白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
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
,直到今日仍然不來,絕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
是沒絲毫情義嗎?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
己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
葉二娘、和雲中鶴並沒向她囉嗦。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
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
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
了。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
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
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
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
追出數十里外,絕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幹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
,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
如不能和他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
,要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嗎?」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第五回 微步轂紋生

 

                      
  天色一明,倒為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
也罷,我在這裡等死便是。」正想到淒苦處,忽聽得拍的一聲,數十丈外從空落
下一物,跌入了草叢。木婉清心想:「那是什麼?」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
響發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著
六個嬰兒的屍身,有的仰天,有的側臥,日前所見葉二娘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
也在其內,心下又驚又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
不知為了什麼?她在峰上六天,已殺了六個嬰兒。」瞧六個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
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娘是用什麼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著光鮮,其
餘五個都是穿的農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家盜來的。

  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盡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
全沒來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
,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
,霎時間百感叢生,千愁並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屍並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屍首之上。
驀地裡覺到背後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
聲自身後發出,一人說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
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裡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
南海鱷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絕不容你欺侮。」

  雲中鶴幾個起落,已避在十餘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
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又極瘦,便似是根竹桿,一張臉也是
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
你瞧我徒兒資質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為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
再說。」這人也真橫蠻到了極處,也不問雲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
撲將過去。

  雲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
起來?」說著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
屁!誰信你的話?你定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

  雲中鶴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
女徒弟幹嘛?」雲中鶴道:「照啊!我雲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要男人,難道你
不知嗎?」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
,右足踏上一塊巖石,喝道:「那麼我徒兒那裡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拜
師?」雲中鶴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嗎?」南海鱷神苦候段譽
,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鬥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

  當即大聲道:「不錯,你徒兒定是給這雲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
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雲中鶴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
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則怎麼連屍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雲中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麼
說,難道還會冤枉你嗎?」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
定要用心習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麼
『惡貫滿盈』、『無惡不作』,都瞧著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雲中鶴起了毒心
,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後,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
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後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
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
二個了。這雲中鶴偏偏跟你為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裡,目中兇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
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
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
」南海鱷神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
眼間便繞到了山後。木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
,兩人從山後追逐而來。

  雲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
一幌,西一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
又已轉到了山後。待得第二次追逐過來,雲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
,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
射去。雲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轉動,長臂竟抓到了
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臉上陡然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
手中。

  雲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緻。
只是不夠風騷,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
向他後心拍去。雲中鶴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
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餘方圓之內,塵沙飛揚。雲中鶴藉著南海鱷神這
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餘。南海鱷神吼道:「再吃我三掌。」雲中鶴笑道:
「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鬥一天一晚,也不過是如此。」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法攔住這雲中
鶴,否則兩人永遠動不上手。」等兩人第三次繞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
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箭向雲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雲中
鶴聽著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
兩劍向他刺去。雲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飄身閃避。

  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雲中鶴獰笑道:「老三,我幾次讓你,只是為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
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隻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爪,這對
鋼爪柄長三尺,抓頭各有一隻人手,手指箕張,指頭發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
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著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
解下背上包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
手握著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隻鱷魚的嘴巴,左手
拿著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
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盪開。雲中鶴出手快極,
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
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
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總算雲中鶴縮手得快,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
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減弱,心下甚是懊喪。
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捲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娘到了。她左掌橫掠,
貼在鱷尾鞭上,斜向外推,雲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
麼動起傢伙來啦?」一轉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著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唇紅面白
,甚是可愛,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出異樣光
芒,忙轉過頭不敢看她,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
」葉二娘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會兒就來啦。」木婉清想到草叢中那六具童
屍的可怖情狀,再聽到她這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語,登時打個寒戰。

  雲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
他練了幾手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麼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
件厲害傢伙嗎?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鱷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
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娘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娘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絕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
笑,說道:「這七年來我勤修內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
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幹嘛?快還我兒子
來!」聲音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俐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
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傢伙是誰?到這裡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
了去?」葉二娘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
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肥白可愛。」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娘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
門人的小兒擄了來。」

  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
用著急。」說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髮,顯得不勝愛憐。

  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
,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麼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
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
手中,那也是決計不還的。」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麼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
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
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同葉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
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
什麼葉三娘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
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
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
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不出口來。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
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面說,一面拿起孩子的手
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讚,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
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
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拚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刺去,首
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
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
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
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洩,突
然間縱身而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
艷」,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噹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
「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裡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
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力回奪,噗的一下,雲中鶴右手
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
所愛創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
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餘地。

  南海鱷神讚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
鋼指抓住,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

  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
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
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
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
、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
孩兒來換,我們這裡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

  雲中鶴微微一笑,鬆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娘深
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
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裡,雖是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只得點頭道:「
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娘不再理他,口中
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
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
,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扎著要撲到他的懷裡。左
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接著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
去。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
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
隱沒在巖後。

  葉二娘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
「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
門,你給我幫個忙,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
娘的話吧,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
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
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
「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捲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
隨手除下山山右腳的一隻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
重傷之餘,出劍不准,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噗的一聲,打在她右腰。

  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
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
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
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
勝於受這挖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裡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
向後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
軟索捲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
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
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
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
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著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
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
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
左子穆這廂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護朱丹臣抱拳還禮,
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護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捲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
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
,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
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
卻不知……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
「那人叫做什麼『窮兇極惡』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護傅思歸
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
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護我的兒啊,你們
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
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
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
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
侍我古篤誠領教高招。」人隨聲到,著地捲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
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
死了吧。」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
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
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
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
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
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鬚,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
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
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
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面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
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
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
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捲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
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
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
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
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
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
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
……高君候嗎?」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裡?還盼見告
。」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
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
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
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
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
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捲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
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
子怎樣了?是真的為雲中鶴所害嗎?」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
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
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嗎?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
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
,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

  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
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
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
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
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
「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嗎?」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
不夠嗎?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
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嘛?」段譽道:「咦!你落
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
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
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
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
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幹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
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
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糊塗透
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
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
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
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
早午晚三次,練她那個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
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卷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
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
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
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
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
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
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
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
什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
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乾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
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
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
「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
暗』?現下又有什麼『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
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
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
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
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
問我在這裡幹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
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
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
你的資質有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
:「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
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
那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
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
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

  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
不出,這麼糊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
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
鷲宮給了他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
囉嗦,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
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於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
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
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
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
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湧身向瀾滄
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
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
咎。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

  那兩人一個叫郁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
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
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
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
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

  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
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
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
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

  吳光勝打開房門,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
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
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歎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
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
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
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
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
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
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
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
,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
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侷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
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
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
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
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
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
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
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
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凶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
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
,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
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
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
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
、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
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
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沖脈
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
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
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洩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洩無盡,
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
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
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絕不取人內力。」

  轉念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
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
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
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
,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
,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像
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
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
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
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捲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
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
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禾
農□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
,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
。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
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
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卷軸
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
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
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捲上的
步法。他書獃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
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唸經
。」如此一日過去,捲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
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
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
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
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
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
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等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
不兇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
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
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
,幹嘛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

  郁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
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
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
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郁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
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
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
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
,「……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光
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
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
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

  郁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
來囉嗦,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
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
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
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
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
聖使號令到來?」郁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
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
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絕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
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
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
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
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郁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
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像,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
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
是真的。」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郁光標笑道:「
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郁光標道:「
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
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
,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光標
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
「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郁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於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
?」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郁光標
道:「於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
,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
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
可也得信啊。」

  郁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
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郁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
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

  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郁光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
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
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
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舖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
啊。嗯,是了,定是那飯舖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
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兇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
。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嘛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
郁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
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郁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麼?」吳光勝
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
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
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洩漏,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
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
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郁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
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於光豪這傢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
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
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
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
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
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
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
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
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
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
,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
」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
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
,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
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
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痺,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
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
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
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

  『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絕非單是邁步行走而
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
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
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
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
出。他長歎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
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捲上未學
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
,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
法,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
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
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
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
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
神清氣爽,全身精力瀰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
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
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
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
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
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
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
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
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
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

  他自不知郁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
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
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
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
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
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
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
:「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麼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
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
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週,又再回
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
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郁光
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
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
血身亡不可。郁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
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痺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
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
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
,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
前那郁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
耳光,踴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
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
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
』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
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
,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
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
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
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
」有關的句子:「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
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
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
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
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
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
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
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
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
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郁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
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
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註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
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
重重踹上了郁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
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
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

  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郁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
伸右手去扳郁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郁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
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郁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
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
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
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
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
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
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郁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
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郁光標身上的
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
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
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
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
得。

  初時郁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
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

  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
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
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
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
,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

  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郁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郁光標叫道
:「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
段譽。郁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
:「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

  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
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郁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吳光勝的,郁光標的身子
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
,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
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郁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
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
「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郁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郁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
去了八成,氣喘吁吁的道:「郁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
軟,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郁光標、再自郁光標注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
穴內已積儲了郁吳二人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
。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
。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
而涓涓成流。

  餘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
,只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餘兩名弟子同
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鬆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
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
源湧來,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標的拇
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抽動,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郁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
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
變成四個人呼叫,接著只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
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
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
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著住西邊門。別…
…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
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
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郁光標抓住他手腕
的五指已然鬆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
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
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
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
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
到了腦後,「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
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
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
!」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
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餘丈遠,心道:「我這般
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

  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
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
什麼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
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
」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
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險。」反正
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
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里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
過,依稀便是鐘靈的那只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
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鐘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
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裡。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
鐘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
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盯視著他,正便是那只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
步,閃電貂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
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
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
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
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
外,仍是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
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
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
你……怎麼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
,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
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
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鐘姑娘養熟了的,只
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
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
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
「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
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
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
光屁股大嘴殭屍鬼,心中作嘔,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噗、噗、噗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
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
血,那便如何是好?」跟著便想:「糊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殭屍相比
,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血,毋為丑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
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
在噗、噗、噗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
殷紅勝血,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
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
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
,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
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
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
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

  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
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
馴貂、鹵莽而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
,鐘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
:「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
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
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
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簌簌聲響,游出
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游動極快,
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
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游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
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簌簌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
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
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
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
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
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
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
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
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
。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
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
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

  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不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
全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
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己於何
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
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
,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
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
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
然此刻肚子也不疼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
,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
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
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
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
啊喲!」這團熱氣東衝西突,無處宣洩,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
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
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流,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
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
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
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
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鐘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
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
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
能置身事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
不費力的便跟著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

  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
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
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
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裡,又是歡喜,又是關心,只問:「木姑娘,你傷處好
些了嗎?那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
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
,柔聲道:「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

  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
……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
人都已影蹤不見,左子穆也已抱著兒子走了,周圍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嗎?」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

  木婉清問道:「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
」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
淨。」忽聽得巖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高吟聲中,轉
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叫:「朱兄!」朱丹臣搶前
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那幾句話,
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己見過了?你……你怎
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
你可也忒煞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
幾日可教大夥兒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
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
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
大理,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嗎?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裡?」朱丹臣道
:「適才我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
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
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

  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巖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
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
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

  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
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緻嗎?」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
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便用
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云云,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
般,以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
,以友道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獃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
津有味。這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
,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
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
子耳光,手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子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
意。他為了這個姑娘,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子是什
麼來歷。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
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子,請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
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
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面,轉過了
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
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倖。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
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慄,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
,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
「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只是瞧姑娘
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效綿
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
女子,沒念過書。你文謅謅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
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
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處
,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取
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里,只見大樹旁繫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
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
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分佔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
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
:「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
他負心薄倖,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子
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
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兇,他們倘若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
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正想到兇野處,忽聽得
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

  木婉清聽他深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
:「幹什麼?」段譽道:「你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

  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
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
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
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
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
,上了牆頭,隨即帶著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
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里,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
道:「你幹嘛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
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
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裡去?
」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

  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
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向西
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
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
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
好的說,七日七夜中到那裡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
然「咦」的一聲。

  只見前面柳陰下繫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
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
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
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
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嗎?」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
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
「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
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徵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
服佩服。」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
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托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
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

  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

  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
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
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
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
面。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
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兇
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裡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沾
,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沾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

  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
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
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捧著一碗麵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
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
旋餘地,雲中鶴立即轉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
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
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盤,齊向雲中鶴飛去。

  噗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佈滿全身
,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
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
,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
疾抓,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

  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幸
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桿子的,使
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那晚
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

  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鐵桿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
,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衝入後院,越牆而走。

  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奔到門
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疆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
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

  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
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里,木婉清
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

  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
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
勢漸急。又奔出數里,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

  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著地,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
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遙遙在後
,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
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噹的一聲格開鋼
抓。雲中鶴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
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
,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問道:「這人很厲害嗎?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

  木婉清搖頭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
一拼。」突然心生一計,說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
,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
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

  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
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
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
跟著躍下馬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鬥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
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衝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
,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
是你那黑玫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
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
「不行!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疆撥過馬
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
字,心下飛快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
子一箭。」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
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只呼得段譽大叫:「媽媽,媽媽,快來啊!媽!」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
「呆子,住口!」雲中鶴笑道:「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了。」縱身撲
上。木婉清左掌貼在段譽後心,運勁推出,叫道:「逃進觀裡去!」同時玉臂輕
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攸地遞出,
搭向她肩頭。木婉清身子急縮,已鑽到了馬腹之下,颼颼颼連射三箭。雲中鶴東
閃西幌,後躍相避。

  便在此時,觀中走出一個道姑,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便上
前伸臂攬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但容貌秀麗,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而
段譽伸右臂圍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醋意大盛,顧不得
強敵在後,縱身過去,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攬著他幹嘛?快放
開!」段譽急叫:「婉妹,不得無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氣惱更甚,腳
步未著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塵一揮,塵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
,已捲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塵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著被拂塵一扯,不由自
主的往旁衝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醜!」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
雕,兩個娘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塵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
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
娘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
,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
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
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
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
」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

  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
,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塵揮出,裹住了兩枝小
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
』秦紅棉?沒聽見過。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
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

  「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
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

  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嗎?」轉頭向那道姑道:「媽
,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凶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
救了兒子性命。」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
」跟著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
的虧,顫聲道:「你……你和他動過了手嗎?」

  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
,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桿,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
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拂塵捲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
身避過。那道姑搶上揮拂塵擊他左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

  那道姑側身避過,拂塵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
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
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玉虛散人拂曉塵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

  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
必守護胸腹,頗佔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馬左眼。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
即跪倒。玉虛散人拂塵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
,連攻三招。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

  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
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塵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
了好去,罵道:「大理國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
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

  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卻鴻飛冥冥,已然不
知所蹤。跟著噹一聲響亮,拂塵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
難保,多蒙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
。朱兄弟,這人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
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餘三人可想而知。請……請您還是到王府中
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

  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
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段
譽拴起拂塵,交在母親手裡,將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
惡人委實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
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
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
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

  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
惡人?」她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面頰
,她背轉了身,舉袖抹拭眼淚。

  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
會同其餘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
?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
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禦敵。


  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
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
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
輩親人,絕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
「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
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
,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
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是那一位?」木婉清道
:「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著朱
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
有未知。這『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
來沒聽見過「幽谷客」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嗎
?」朱丹臣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
住,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木婉
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囉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
都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

  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
中,古篤誠身上血跡斑斑,褚萬里那根長長的鐵桿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
麼?敵人很強嗎?思歸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
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
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
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不易改口□朱丹臣道:
「高侯爺呢?」褚萬里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了。
」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嗎?」褚
萬里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鬥到激烈處,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侯爺
無法分手,背心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咱們瞧
瞧高叔叔去。」娘兒倆一齊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里等將坐騎繫在
柳樹上,跟隨在後。

  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
是高昇泰。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昇泰道:「
還好。」抬起頭來,見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玉虛散人道:「高侯
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高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昇泰敬問王
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
二娘,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
…段郎他……竟是什麼王子嗎?可是這書獃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
?」

  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
理,情勢極是凶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歎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
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的了。」高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
。」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

  快步奔向繫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

  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午後日光斜照
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
,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

  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
我一人,叫大夥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
才是我的好媽媽呢!」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
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里牽過馬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昇泰四人乘馬,褚萬里
、古篤誠、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行出數里,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里快步
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
在地。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
裡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
魄江湖的書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
,或是朝中大官,說不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
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
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
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
過的話,算數不算?」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
,笑到:「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
…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段譽見她脹紅了粉面,
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艷,心中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
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

  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
意自是說「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

  段譽心中一蕩,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
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
,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
國」兩個黑字。段譽叫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
勒停了馬。高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馬,讓在道旁。段譽縱馬上前,木婉清略一猶
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間雙方馳近,段譽大叫:「爹爹,媽回來啦。」

  兩名旗手向旁讓開,一個紫袍人騎著一匹大白馬迎面奔來,喝道:「譽兒,
你當真胡鬧之極,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

  木婉清吃了一驚,心道:「哼,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就算你是他的父親,
那也決計不成。」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面,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
之相,見到兒子無恙歸來,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歡。木婉清心道:「幸好
,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不像你,否則似你這般兇霸霸的模樣,我可不喜歡。」

  段譽縱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
好什麼?總算沒給你氣死。」段譽笑道:「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
來。兒子所立的這場汗馬功勞,著實了不起。咱們就將功折罪,爹,你別生氣吧
。」紫袍子人哼了一聲,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饒你不過。」雙腿一挾
,白馬行走如飛,向玉虛散人奔去。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身披錦衣,甲冑鮮明,兵器擦得閃閃生光,前面二十人手
執儀仗,一面朱漆片上寫著「大理鎮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保國
大將軍段」六字。她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見了這等威儀排場,心下也不
禁肅然,問段譽道:「喂,這鎮南王,保國大將軍,就是你爹爹嗎?」

  段譽笑著點頭,低聲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
去。大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
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餘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
都不開口。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
,我到她那裡住幾天,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
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之後,我慢慢跟你賠禮。」

  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子溜
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子去說
幾句好話吧。」玉虛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子
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裡,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
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
一笑,僵局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

  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前直馳而去。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

  段譽嘻嘻直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
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
」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嗎?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子結交的…
…結交的好朋友。」鎮南王見了兒子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
喝采:「譽兒眼光倒是不錯。」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
:「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兒。」心中記掛著高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
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他腕脈。高昇泰道:「我督脈上受
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
食指,在他後頸中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昇泰道:「淳
哥,大敵當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
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只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
道:「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里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
問敵情。段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
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面大旗所到之處
,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舖,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
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
,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
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
皇宮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
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
妃回鎮南王府見駕。」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
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
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
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
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
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里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

  府門前兩面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
「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
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子得母親
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中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
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子。」段譽
伸了伸舌頭。

  高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
。」段譽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后,便來陪你。」木
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但也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
張椅上坐了下來。其餘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昇泰
這才坐下,但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只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
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丁卯御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
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僕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只有她自己與高昇泰兩人有茶。朱
丹臣等一干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面,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
口,那裡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幹麼還
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只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
了一跳。高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
什麼小王爺?」高昇泰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爺嗎?」

  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獃子像什麼王爺?」

  只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

  高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
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中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
得的嗎?」高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只得跟在高
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只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
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廉子。

  高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鬚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嗎?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
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

  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
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
,已歷一百五十餘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廉聽政。這位太皇
太后任用名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中國歷代第一位英明仁厚
的女主,史稱「女中堯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歷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
,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
定、建安、天祐,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
「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裡好玩嗎?」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
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
。」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
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嗎?果然
挺美麗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
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
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
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
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
帝總是個很兇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稱讚之外,十餘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
懼,從未有人讚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璞玉,全然不通世故
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后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后從左腕上褪下一隻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
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后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
屋頂,褚萬里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嗓子嘶啞的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出來見我。」

  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兒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昇泰、玉虛
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也厲害,如再得葉二娘
、雲中鶴,以及那個未曾露過面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
段譽,只怕也是不易阻擋。

  只聽褚萬里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
退去!」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廉子撕為兩
半,人影一幌,南海鱷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己見到段譽,哈哈
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
功夫。」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

  兩人手掌相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
是誰?我來帶領我的徒兒,關你什麼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
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

  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已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
是一點不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
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

  段正淳道:「可惜什麼?」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
武材料,只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
待回答,段譽已搶著說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萬
鱷島去再練二十年,再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
,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麼
意思?」南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
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懂,還談什麼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
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麼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昇泰等聽到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
笑。木婉清雖不懂他說些什麼,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只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
話,大吼一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

  段譽笑道:「我說的都是武功秘訣,其中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你這等井
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師父,豈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師父有的是
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
為師。」

  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只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
這渾人來戲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與夫人一燦,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
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
「好,你有膽子便在這裡,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
:「我岳老二一生縱橫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只見人人都是是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
兒武功這等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麼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只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岳老三這傢伙逃走
了嗎?爹,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麼?他媽的
,快叫你師父進來。你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
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讚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鬚,瞇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
虛散人等認得乃是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
醒,專愛和王府中的僕役賭博。這時帶著七分酒意,胸前滿是油膩,被段譽拖著
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頭去。

  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
位師父武功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
大叫,說道:「三招之內,我岳老地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段譽
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
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來,來!」

  段譽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
譽,要他作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
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譽,實在大為不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
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
強,也就不敢動彈,只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
招,我不出內力,絕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言語說明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
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
道:「這裡大家都聽見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岳老二說話,素來說
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
:「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囉哩囉唆的幹什麼?」段譽走上兩步
,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著段譽長大的
,均知他好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
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計不是對手。初時
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到後來說話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
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這人性子兇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
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首先出言攔阻:「譽兒
莫要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皇后也道:「善闡侯,你下令擒了
這個狂徒。」

  善闡侯高昇泰躬身道:「臣高昇泰接旨。」轉身喝道:「褚萬里、古篤誠、
傅思歸、朱丹臣四人聽令:娘娘有旨,擒了這個犯駕狂徒。」褚萬里等四人一齊
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鱷神眼見眾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們大夥兒都來好了,老子也不怕
。你兩個是皇帝、皇后嗎?你兩個也上吧!」

  段譽雙手急搖,道:「慢來,慢來,讓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說。」

  保定帝素知這侄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好在南海鱷
神不會傷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絕無大礙,便道:「眾人且住,
讓這狂徒行領教一下大理國小王子的高招,也無不可。」

  褚萬里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聽得皇上有旨,當即站定。

  段譽道:「岳老三,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為師
。我雖做你師父,但你資質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鱷
神怒道:「誰要你教武功?你又會什麼狗屁武功了?」段譽道:「好,那你答允
了。拜師之後,師尊之命,便不可有違,我要你做什麼,你便須遵命而行,否則
欺師滅祖,不合武林規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不怒反笑,說道:「這個自
然。你拜我為師之後,也是這樣。」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覺得要逃過他三招,似乎也並不難,
但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畢竟全無把握,還是預留後步
的為妙,說道:「就是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
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拜你為師。」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內
一把抓住,我就將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
。」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我了。咱們南海派說打
就打,不能含糊。」

  段譽指著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
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的抓住了
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
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雖然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南海
鱷神祇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神闕穴」。「北冥神功」卷
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這「膻中」、「神
闕」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空急瀉而出,全身便似
脫力一般,更是驚慌無己。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
聲,他一個禿禿的大頭撞在地下。幸好花廳中舖著地毯,並不受傷,他急怒之下
,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正要出手
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
般的這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

  段譽並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
然間一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盡皆使上了
全力,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手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
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
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
!」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
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
滑將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
他既不知自己內力已頗為不弱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被擒住,當下腳步
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
夫,竟一直瞞著我。」

  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跤,快磕頭
拜師啊。」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
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怒道:「都不願。我
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他耳邊道:
「你別伸手打他,只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
成。」段正淳低聲道:「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
打不倒我,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掌擊
爛了一張茶几。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艮其背,不獲
其人;行其庭,不見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剝,不利有修往。羝羊觸藩,不能
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

  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勁力越來越強,花廳中砰啪、喀喇、嗆啷、乒乓之
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然不會
半點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
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只一招便已
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鱷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著。再
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假使
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數招間便打到他
了。」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卻沒想到這個法子,掌法變
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萬萬不能。

  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兇狠
焦黃的臉一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爪插下
,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劃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
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
伯父教的不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段
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嫌不足嗎?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

  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死不了。」玉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
,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
你鬥過。」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
,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
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個下裡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
譽手指上。段譽看準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闕穴
」。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
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
,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
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
,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
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湧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
同時「膻中穴」中內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
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他一口真氣,再運內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南海鱷神內力之強
,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段譽登時身子搖幌,立足不定。他知局
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
難受,還是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
他後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一股
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南海鱷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
。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段譽內息回順,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
緩緩儲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廳上眾
人均了然於心,雖是如此,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瞇著一對
豆眼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
的了。」南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
蛋,岳老二是決計不做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
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屋上「啊」的
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
漓,心臟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

  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里等,卻也並非泛泛,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土
去,四大衛護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眾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
頭不可。」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說道:「我僥倖得勝,全仗爹爹相助。下
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府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筱筱發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
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
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

  至於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
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癡,更非大
發脾氣不可。敘述不詳,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
,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
來。保定帝、段正淳、高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
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保定帝
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
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轉頭向皇后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后站起身來
,應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第七回 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內堂張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
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見過如此榮
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
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自是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只挾些素菜來
吃,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子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
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
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
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
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虛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
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
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
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鳳?」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你怎知
道?」

  木婉清顫聲問:「你……你便是刀白鳳?你是擺夷女子,從前是使軟鞭的,
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
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難怪他也這麼野。」木婉
清道:「你當真是刀白鳳?」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
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風
的武功與木婉清本就差相彷彿,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
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一
聲叫,伸指急點,但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餵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
見血封喉,一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
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出「凌波微步」,斜刺裡穿到,擋在母親身前,卜卜兩聲
,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
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
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鳳,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
,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
及相救。」

  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夾手奪
過解藥,將兩顆紅色藥丸餵入兒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拔
出兩枝短箭,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後,已然諸毒
不侵,木婉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就算不服解藥,也是無礙。只是他中箭
後胸口劇痛,這毒箭中者立斃,他見得多了,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驚嚇之
下,昏倒在母親懷中。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
紅,這才同時呈了一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鳳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之中,替他蓋上了被,再拾他脈息,只覺脈搏
均勻有力,實無半分虛弱跡像,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於是又回暖閣中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鳳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
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一變,說:「你……你……
」刀白鳳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儘管光明正大
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
棉是誰?」刀白鳳奇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
上有一塊紅記,名叫刀白風,是擺脫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
…沒說你是道姑打扮。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塵,又叫作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
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


  刀白鳳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
道:「不,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
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鳳道:「啊,是了。那另一個
女子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師父先
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面,反給她手
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刀白鳳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
了。」段正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
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
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
嗤的一聲,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嗎?
」段正淳道:「鳳凰兒,你……」刀白鳳雙足一登,躍到了對面屋上,跟著幾個
起伏,已在十餘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里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里道:
「啊,是王妃……」此後再無聲息,自是去得遠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歎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
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聲,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
發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聲,便喝乾了,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
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乾了。這麼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
乾了,便從另一壺裡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
手!」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歎道:「真
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
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
了五枝紅燭,眼光始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樣麼也會?」段正淳苦笑
道:「你師父教過你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絕不傳人,日後
要帶進棺材裡去。」段正淳道:「嗯,她說過絕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
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
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
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
,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絕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
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
便要發脾氣,她說這掌法絕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裡去……」木婉清又問:「那麼
你……」段正淳搖搖手,叫她別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
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
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
,你……」木婉清道:「為什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
:「你師父的名字,她沒跟你說嗎?」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幽谷客』
,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
……」驀地裡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
美如玉……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過了半晌,又問:「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子?你們住在那裡?」

  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谷裡,師父說那便叫作幽
谷,直到這次,我們倆才一起出來。」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
你說過嗎?」

  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
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
的小指頭兒。

  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
來,不由得大是奇怪,問道:「你為什麼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乾了淚水
,強笑道:「我哪裡哭了?多喝了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
明見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哭嗎?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更是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你,方能
補我一些過失。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他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你夫
人,你不怪我嗎?」段正淳道:「正如你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
事,與你並不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
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麼辦?」

  段正淳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
好!」隨即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倖之徒,她從來不見男
子的。」

  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問道:「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
:「是啊,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梁阿婆去買。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兒子代買
了送來。師父很是生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

  段正淳歎道:「紅棉,紅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一躊躇,
說道:「這件事不能永遠瞞著你,你師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紅棉,她外號叫作修
羅刀。」木婉清點頭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惡狠狠
的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什麼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
。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

  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這時候還痛嗎?」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
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瞧瞧你兒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
毒性一時去不淨。」段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你有什麼心願,說
給我聽吧!」

  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
你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
。」

  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
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嗎
?」

  段正淳道:「只須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
的話,可不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髮,眼
光中愛憐橫溢,說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我
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
到情形不對,顫聲道:「你……你不答允嗎?」段正淳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
譽兒。」他喉音澀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麼?
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只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
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
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木婉清急道:「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麼不能
?」

  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
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再也無法忍耐,衝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
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什麼?」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
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什……什麼
?你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知道你師父是你什麼人?她是你
的親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驚恐,又是憤怒,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
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歎,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吧!


  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叫道:「師父!」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一個
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
兇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是驚詫,又是喜歡,叫道:「紅
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等負心薄倖之人的家裡,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
我,說你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你媽早已死了,你
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
走了,咱倆永遠斯守在一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說咱倆永遠斯
守在一塊,這話可是真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
」秦紅棉道:「你捨得刀白鳳嗎?」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
紅棉道:「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跟我就走,永遠不許再想起刀白鳳,永
遠不許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
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親生父母,
硬要不信,也是不成。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
母的哥哥,什麼鴛鴦比翼,白頭偕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只聽段正淳柔聲道:「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一天也離
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麼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
說。段正淳啊段正淳,你這負心薄倖的漢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間東邊屋頂上拍拍拍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高昇泰
和褚萬里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進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你
隨我去吧,從今而後,我對你千依百順,絕不敢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
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惜嗎?」段正淳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好,我隨你
去!」

  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師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
你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淳心頭一震,叫道:「寶寶,是你!
你也來了。」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谷鐘夫人、自己的
師叔「俏藥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一是葉二娘,一是雲中鶴,第三個是
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
的一隻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裡,似乎隨時便可喀喇一響,扭斷他的脖子。

  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麼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
毒,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一驚之下,神智
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
,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
:「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是一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
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
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
都是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一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到那裡去?」

  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
。她腳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向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
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一勾,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
他手背。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的性命?」段正淳一驚住
手,知她向來脾氣十分暴躁,對自己元配夫人刀白鳳又是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
一吐,便傷了段譽的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
。」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
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
淳道:「紅棉,我什麼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聽他說得如此情急
,登時心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麼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
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
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
中,投鼠忌器,難以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與自己關係大不尋常,
柔聲道:「寶寶,你……你也來和我為難嗎?」鐘夫人道:「我是鐘萬仇的妻子
,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麼?」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在想念你
。」鐘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裡……心裡
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你也又要上他當嗎?」
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刀白鳳那賤
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昇泰和褚萬
裡等正四面攔截。段正淳歎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昇泰叫
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叫道:
「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
幾年可好?」鐘夫人道:「有什麼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無聲無息,已點中
了她腰門「章門穴」。鐘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
作驚慌,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麼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了過來,問道:「師妹,什麼事?」段正淳「一陽指」
點出,點中的一般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被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不約而同的向他恨恨瞪
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糊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
日事到臨頭,仍然不知提防。」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癒,快回房休息
。萬里,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昇泰和褚萬里躬身答應。

  段正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之中,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
笑吟吟的拍開了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
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裡先
行陪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陪禮?快些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們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
紅棉,你還是這麼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
年輕了些。」鐘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
,我便越長越醜怪,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麼好?」段正淳吧道:「紅棉,你
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醜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色美人之時,都
要說:『沉魚落雁之容,醜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是腿足麻痺,動彈不得,嗔道:「這
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
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
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拍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
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
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簌簌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
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
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
說的正便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
心頭耳邊,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是
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傢伙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
。」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
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鐘夫
人莊嚴道:「我是有夫之婦,絕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
時咬斷舌頭,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寶寶,你嫁
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醜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
你,人才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
待他。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
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萬劫谷』,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口中雖然不提,但見到甘寶
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
意?

  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麼好,不由得一陣心酸,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寶寶
,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
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的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麼?寶寶,你
那萬劫谷在那裡?」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
外邊有褚萬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一沉,
道:「你傷沒好,也來幹什麼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鐘先生,請進
吧!」

  段正淳更是一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
,好長的一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
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
、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鐘夫人一齊出來
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鐘萬仇請來
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當下向鐘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
那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一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之中,當即偕同前來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
當下顧不得創傷未癒,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
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鬥到酣處,刀白鳳漸感
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
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鬥。」刀白鳳道:「你到哪
裡去尋老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
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麼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
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
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
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
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裡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然不會阻攔,是以兩人
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
、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
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
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
到妻子穴道被服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
:「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
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
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

  鐘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跟我鬥他媽的
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斯拼。

  鐘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
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
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
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
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
。」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
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
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占
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
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
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
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
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
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身上
也點上一指。」

  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
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鬚,眉清目
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
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
,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
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
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
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
,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
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鐘萬
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
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
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
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
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
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
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
屋的躍進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
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
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
點搶先佔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
出,向高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
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
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
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
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

  幸喜高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
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
覺褲子向下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
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
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
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
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
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
:「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
差陽錯,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
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
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
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
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
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絕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
,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
,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
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
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
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
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
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
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由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
順步循聲而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她漢了一
口長氣,尋思:「我只須湧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
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臉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
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潮,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巖石上坐得有人。

  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巖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
久,一直沒有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
袍人是個老者,長鬚垂胸,面目漆黑,一雙眼睜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
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
准他臉頰,卻是忽冷清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她
不禁大奇,說道:「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
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來,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
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
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嗎?」退後兩步
,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
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絕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
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
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有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
的影子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
:「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
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有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
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
是鬼嗎?」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樣怕鬼?
」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聲音道:「你就怕一
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
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
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
了的事,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
。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是將信將疑,
仍急忙說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
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嗎?」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
。唉!」直到最後這聲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鬱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問道:「你口唇不動
,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
來。」

  木婉清所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
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那可當真奇了。
」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
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嗎?」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
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
是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
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
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
左手兩根手指掌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哮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
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嗎?」這時
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無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
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
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
了,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
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
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嗎?」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
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巖石上一點,已然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
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是平穩之極,奇道
:「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
你不許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四個字剛出口,突然間雙腿一軟,摔倒在地
,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跟著一杖擊下,只
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解開了
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如此無禮
!」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
。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
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場便要了他
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看
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說道:「你不敢射我
,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
」口中這麼說,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
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
,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
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
一片一片,卻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
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
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
性兒,雖然明知不敵,也絕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
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當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暫且
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
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木婉清幾次想問,怕他揮杖又打,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
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
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出數里,進了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是三天古木,當日陽光燦爛,林中
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只
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
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越過了樹牆。木婉
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以一
塊塊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
。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
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
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
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
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巖。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但那巨巖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
蜓撼石柱一般,那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裡幹什麼?」只
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巖邊上的洞也中透進
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巖堵住屋門,巖邊到處露出空隙,
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尺許,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
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著,她又是一
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
,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
懷裡。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心下甚是
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
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絕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
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
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
個妹子,甚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
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
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
死在人家手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
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
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
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
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
。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當下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段譽道:「
你要我說什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裡幹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
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道:「
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
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
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歎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
的?」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
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
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外進一隻碗來,有人說道:
「吃飯吧!」段譽伸手接過,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
個饅頭。段譽將菜餚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裡有沒有毒藥?」木
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
,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
會有人收取。」說罷逕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
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
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
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怕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
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
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
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
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絕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
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
身份。」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
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
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樣可罵我爹
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嗎?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冑,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
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


  五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十人,少則三、四人,就算次一
等的侯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頰,拍的一聲,
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
……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
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
,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鬱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

  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實是
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
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
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裡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嗎?」右
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
賁張,情慾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
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
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
,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
弓,拍拍拍拍,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
:「啊喲!段郎,食物中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
,心下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
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學那禽獸一般。」

  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
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他服食了「莽牯
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慾
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慾,使之變本
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劇毒以毒攻毒,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
「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當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處不
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
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抗,但人力有時而盡
,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丟盡了段家的顏面,百死不足以贖此大罪行。」
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
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
已害他不死。段譽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
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
:「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
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
手上,口中仁義道德,用心卻如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
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
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
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
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以合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
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絕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
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
」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發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
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糊塗,便想:
「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
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干?」想到此處,顫巍
巍的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
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
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
,我是你的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嗎?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
道:「好!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十分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
我學來幹什麼?」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
脫困境。」

  他自覺慾望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實是千鈞一髮,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
誘,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
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
生四像,四像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圖形嗎?」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
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
給你聽,你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
況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麼?」段
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
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
,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
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
道:「你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
聽你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
就放你們出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
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
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
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
,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姦通,被人撞見,以
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醃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
梁、洛陽、臨安、廣州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
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
」中一步步複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
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轉
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譽大叫:「神仙
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時,外邊有人說道:「吃晚飯啦!」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那人
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沒有花燭?」

  段譽一驚站起,燭光照耀之下,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嬌美不可名狀。他一
口將燭火吹熄,喝道:「飯中有毒,快拿走,咱們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將飯菜遞了進來□
段譽茫然接過,放在桌上,尋思:「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
得?」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
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吃小兒
的葉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鱷神還要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
,『惡貫滿盈』便是我!」
第八回 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暖閣之中,善闡侯高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
鎮南王妃刀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嗎?」
保定帝段下明道:「萬劫谷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無。」
刀白鳳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是隱秘,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若
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的險惡,讓
他多經歷一此艱難,磨練磨練,於他也未始沒有益處。」刀白鳳心下甚是焦急,
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
「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夷雜處,漢人為數無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
人。國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
和,只教不是在朝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昇泰三人便
坐在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緊蹙,食而不知其味。

  將到天明,門外侍衛稟道:「巴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
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稟皇
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洞察中進谷。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
用擔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然形貌猥崽,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物,曾為保定帝
立下不少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遷中
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卓絕,尤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
地,他暗中跟蹤鐘萬仇一行,果然查到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度知皇
上不喜人對他跪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
,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滴酒不飲,飯食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
吃了八大碗飯。段正淳、高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油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
。」當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
,只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
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
弟雖富貴無極,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
林規矩對待,從不擺脫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這日御駕親征,眾從人都是司空見
慣,毫不驚擾。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換上了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
紳大戶帶了從人出遊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
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巴天石
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一一砍開鋸倒。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
者入此谷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
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只是冷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之間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昇泰,又其後是鎮南
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谷後,但見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

  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
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伸手向
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
「窮兇極惡」雲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
異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
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之間在屋外繞了三個
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
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向者自負輕
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
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是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
來,兩人相距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
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的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
雲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丈。

  只聽得呀一聲,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中下不停,暗運內勁,
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鐘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同,幹麼毀我谷
門?」

  褚萬里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一直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裡?」

  屋中忽又躍出一個女子,尖聲道:「你來得遲了一步。這姓段的小子,我們
將他開膛破肚,餵了狗啦!」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
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
所言非實,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一齊迸發,冷冷的
道:「我是問鐘谷主,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沒的玷辱了自己身份。」驀地裡當
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斬」是
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
麈,及時格開,身形轉處,拂麈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眼前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鍾情固深
,對秦紅棉卻也是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不論是誰
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
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里
道:「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鐵桿揮出,戮向鐘萬仇的頭頸。

  他原來的鐵桿被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
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里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挺出,彈
開褚萬里的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
掠、削三式一氣呵成,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
厲。」

  登時收起怒火,橫刀寧住門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挺劍疾刺,鐘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向後躍進開三步。段正淳
只求他不過來糾纏,閃身搶到刀白鳳和秦紅棉身近,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亂
,刀白鳳步步進逼。驀地裡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射出三枝毒箭。她這短箭形
狀和木婉清所發的一模一樣,手法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個方位,教
對方絕難閃避。刀白鳳縱身高,躍,三枝短箭都從她腳底飛過,不料她身子尚在
半空,又有三枝箭射來,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
對準了她足底。其時刀白鳳無法再向上躍進,身子落下來時。三枝箭正好射中她
頭、胸、腹三處,實是毒辣之極。

  刀白鳳心下驚惶,拂麈急掠,捲開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
枝、第三枝箭對準了胸膛、小腹射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閃,一
柄長劍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幌身擋在她
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劍稍有不准,斬不到短箭,那
麼這兩枝短箭勢必釘在他身上。

  這一下刀白鳳和秦紅棉都是嚇得臉色慘白,心中怦怦亂跳。刀白鳳叫道:「
我不領你的情!」閃身繞過丈夫,揮拂麈向秦紅棉抽去。她恨極秦紅棉手段陰毒
,拂麈上招數快極,斜掃直擊,教對方再也緩不出手來發射毒箭。秦紅棉適才這
兩箭險些射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中又加上氣
苦,登時擋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鳳拂麈一招「鳳棲於梧」,向她頭頂擊落,秦
紅棉急向右閃,刀白鳳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秦紅棉胸口,立時便要
打得她狂吐鮮血。手掌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邊一隻男子手掌伸過來一帶,
將她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
正淳肩頭砍落。刀白鳳也正惱丈夫相救情婦,格開自己勢在必中的一招,揮拂麈
向他臉上掃去。

  二女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叫:「啊喲!」同時要回護
郎君。刀白鳳拂麈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鳳踢去,要她收轉拂
麈。

  段正淳斜身一閃,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鳳怒
道:「你幹麼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
?」

  段正淳裝腔作勢,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鳳叫道:「住手!」秦紅棉
叫道:「打他!」拂麈與修羅刀齊向鐘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
「姓段的臭賊,你這老白臉,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
,倏地躍起,刷刷刷三劍,只逼得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
受傷,裝假!」刀白鳳也道:「這傢伙最會騙人,你怎能信他了?」

  秦紅棉叫道:「看刀!」刀白鳳叫道:「打他!」這一次二女卻是聯手向段
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里道:「你們進去搜
搜!」褚萬里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跨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


  他左足未曾踏實,右足跟一點,已倒退躍進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
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
少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篤誠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
年女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她這薄刀作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
鋒利無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如揮舞,便捲成一圈圓光。古篤誠起初這一驚
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喝一聲,揮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

  葉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篤誠使出七十
二路亂披風斧法,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葉二娘陰陽怪氣,說幾句調和侃的
言語。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
,當即挺判官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巴天石子和雲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
刻能分勝負,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內力高下。巴天石奔了這百餘個圈子,已知雲中
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餘,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餘力,只消陡然
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願
意以拳腳步功夫取勝,是以仍是一股勁兒的奔跑。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
子?」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一跳一跳的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
爹?」傅思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
想賴嗎?」南海鱷神雖然惡事多為,卻有一椿好處,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一聞
此言,氣得臉色焦黃,可不公然否認,喝道:「我拜我的師父,跟你龜兒子有什
麼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為什麼叫我龜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一想通此點,
哇哇大叫,鱷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武功可著實了得,鱷嘴剪
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根熟銅棍接得三招,便覺
雙臂酸麻。褚萬里長桿一揚,桿上連著的鋼絲軟鞭蕩出,向南海鱷神臉上抽去,
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叫道:「譽兒,你在這裡嗎?」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
邊廂房門,又叫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
了出來,臉色驚慌,問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裡?」
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幹什麼?」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來!」

  那少女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
看守。」保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
」那少女搖頭道:「不成!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了我的。」保定帝問:「
你爹爹是誰?」那少女道:「我姓鐘,我爹爹就是這裡的谷主啊。」這少女便是
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這樣一個少女,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逼,
均不免有失身份,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要另行
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
」,大驚之下,撲過去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
』手中,那真是糟糕之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鑽在他懷中。

  段譽輕撫她頭髮,安慰道:「別怕。」

  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一般。兩人全身火熱,體氣蒸
薰,聞在對方鼻中,更增幾分誘惑之意。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情苗深
種的少女,就算沒受春藥的激動,也已把持不定,何況「陰陽和合散」的力量霸
道異常,能令端士成為淫徒,貞女化作蕩婦,只教心神一迷,聖賢也成禽獸。此
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
下孩兒,早一日得脫牢籠。我去也!」說吧,越過樹牆而去。

  段譽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叫了半天,
卻那裡有人答應?

  段譽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會他為師,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
,不過是我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我爹爹。」於是又縱聲大叫:「南海鱷神
,我甘願拜你為師了,願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後,你
可沒徒弟了。」亂叫亂喊了一陣,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
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滿盈』,就算聽到我叫喚,也不敢
來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後,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是女的
?」段譽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絕不能跟她成
婚。」段譽一楞,道:「你……你是鐘姑娘嗎?」那少女正是鐘靈,說道:「是
我啊。我偷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
道:「那好極了,你快去偷毒藥的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
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
。」段譽道:「不,不!你去偷解藥。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
鐘靈驚道:「什麼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痛。」鐘靈又
問:「你是頭痛嗎?」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舒
服?」

  段譽情慾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
,你只設法去盜取解藥便了。」鐘靈皺眉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
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歎了口
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種叫做『陰陽和合散』的毒藥。」
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
藥。」

  她匆匆爬過樹牆,便去纏著父親拿那「陰陽和合散」的解藥。那「陰陽和合
散」是青袍客的藥物,但鐘萬仇一聽這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
道:「小女娃娃,東問西問這些不打緊的東西幹麼?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
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
留在屋內。她聽得屋外兵刃交作,鬥得甚是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
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貼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陰陽和合
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鐘靈
奔來,當即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
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大石頭?」
鐘靈道:「你跟我來,一看便知道了。」萬劫谷中道路雖然曲折,但在鐘靈帶領
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的手臂,也不見他蹤身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
,平平穩穩越過了樹牆。鐘靈拍手讚道:「妙極,妙極!你好會飛!啊喲,不好
!」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
。」保定帝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是極感詫異,安慰她道:「有我在這裡,你不用怕
。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縮在他身後。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
動。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身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
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動,只見青袍客從腋下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杖,點
向自己「缺盆穴」。鐵杖伸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便即停住,不住顫動,保定帝只
須勁力一發,鐵杖點將過來,那便無可閃避。保定帝心中一凜:「這人點穴功夫
可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
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勢如風,連變了七次方位
,那青袍客的鐵杖第一次均是虛點穴道,制住形勢。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是令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穴功夫之準,保定
帝自覺與己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
的一聲響,使出一陽指力,疾點鐵杖,這一指若是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
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
是身子一幌。保定帝臉上紅光一閃,青袍客臉上則隱隱透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
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是頗有淵源。他這杖
法明明跟一陽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
聲音響道:「你是段正明呢,還是段正淳?」保定帝見他口唇不動,居然能夠說
話,更是詫異,說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
定帝?」

  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


  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
子,這些年來竟絲毫沒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間中充
滿了悵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
聲聲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
,我就來救你。」鐘靈驚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慾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
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
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要段譽摟抱著方才舒服,便向段譽撲
去。段譽叫道:「使不得!」閃身避開,腳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
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鬱悶無
比,似乎透不過氣來一般,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鬱悶竟然略減,當下他
走幾步,呼叫一聲,情慾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
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者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
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
,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
居?」

  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登時明了此人的陰謀毒計。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
怒,長袖揮處,嗤的一指身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
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
中大疑,立時改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
那是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度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
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
,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
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
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
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
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
猜拳嗎?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

  驀地裡一股勁風無聲無息的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
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
動。」鐘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和他在
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說道:「正明參見前
輩。」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在未信?」

  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
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絕
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
子。你有膽子,儘管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
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
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這話確是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御林
軍來,只須自己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
此人身份,也絕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
難,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皇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
,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
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
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
心等候,等段譽和好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
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
:「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

  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
。第二條路,你教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
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絲毫
武功,更沒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陽指,有
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絕不肯學武。」青袍
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
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
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給我路走,我
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
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吧。」這時
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
定帝厲聲道:「什麼?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嗎?」段譽道:「不!不是
,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的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
牆,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只見褚萬里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
卻給葉二娘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是絲毫不緩,但大聲
喘氣,有若疲牛,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鬆自在。高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
身旁的激鬥似是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
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
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
掌一擋,只感胸中氣血翻湧,險些噴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
,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清笑,說道:「領教
了。」

  只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裡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面去找。」
刀白鳳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
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
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
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
什麼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
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的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
兒了嗎?」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
:「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里、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
興起,纏住了仍是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昇泰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
,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觔斗
避過,拍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急忙飄身逃開。

  高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只是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
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
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是輕描淡寫,隨意
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
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傢伙,瞧你不出……


  下面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這等厲害,看來老
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極是擔憂,但絲毫不
動聲色,淡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
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
,最後是高昇泰殿後。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眾人,南海鱷神雖然兇悍
,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
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
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絕不再
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傢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
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鬥,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
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絕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
將這句要緊之極的言語說給他聽。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
,我豈能再敗壞你名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
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
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
帝坐在中間一張舖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
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燈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譽如何落入敵
人的情形說了。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
在他之上,都不敢多言,和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
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
: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
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鵰英雄
傳》。)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
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
是冒名招搖。」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
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
絕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
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歎道:「此人週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
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
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
,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
罷,事物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
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
帝為奸臣楊義貞所殺,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
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帝位後,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
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
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
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
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
還他。」轉頭向高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
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
,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
不敢奉詔。」

  巴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
作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
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
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之成理。只是譽兒落入了他
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
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捨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罪人
。」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鬚,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
緩緩而行。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
路。

  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
『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
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奸計擺佈,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
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
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
,別說我並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
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
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告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
,此外不可洩漏。」眾人齊聲答應,躬身告別。巴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

  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
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
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
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
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欣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簷,遮住面目。

  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
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
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
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
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
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
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
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
「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
。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
體清涼,意靜神閒。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
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
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
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
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
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


  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
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
,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
道:「此子頗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
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
,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絕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
婉清,如何被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關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


  黃眉僧微笑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肌肉
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
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
」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
,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
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
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
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
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
用不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
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
盡。」

  保定帝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
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
裁減撙節。你去和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巴天
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

  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針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
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
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
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
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
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
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
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
干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
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
,所花的工程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
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
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
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
通入針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
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幹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癢,只是身居高官,富
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卻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
,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
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
。」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
可來得及嗎?」華赫艮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
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
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
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
,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
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
,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
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嗎?」段譽心下奇怪,當
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也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
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
木魚槌也是鋼鐵所製。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
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
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劃去,石上
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敲擊出來一般,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
鑿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
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交
,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
!」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
,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
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
:「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
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從那裡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
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
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
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
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
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
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
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
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
驕傲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

  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
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
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鬥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
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
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
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
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
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
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
,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
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
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
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
「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
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
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
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
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
的事沒幹過見過,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
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
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
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
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
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
」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
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鬥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
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
黃眉僧假使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決,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
『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不由
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
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
,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

  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
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
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
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
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
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
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有法子。」

  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
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
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
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
。」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
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嗎?」青袍客道:「狡獪伎倆,
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
,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注運
協,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
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鐵杖所捺的圓也便
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
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
這七步棋構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但這麼一來
,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嗎?」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
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
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不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陡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
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後,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
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
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
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
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
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拚鬥。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嗎?」黃眉僧哈哈一笑
,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份了吧。」

  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
,兩人左手比拼內力,固是絲毫鬆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緊逼,亦是處處針鋒相
癸□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
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
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
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是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
一路均須想到,當真是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
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
神想棋,內力比拼卻又處了下風,眼見今日局勢凶險異常,當下只有決心一死以
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
「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
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後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
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後,算
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後接土,單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慶太
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
。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拼內力,再也
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
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絕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
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
大塊的抓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後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
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
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鬆,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
,出手更是俐落,他挖一會便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
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
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舖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於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鬆,
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
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
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湧身從洞中跳了上
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那裡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几淨,櫥中
、架上,到處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少女滿臉驚慌之色,縮在一角。華赫艮立知
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
轉告於他,他怕計謀敗露,不敢親去勘察。這麼輾轉傳告,所差既非釐毫,所謬
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處是鐘萬仇的居室。那少女卻是鐘靈。她正在父親房中東
翻西抄,要找尋解藥去給段譽,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教她如何不
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
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氣到石屋,
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旁人尋她,定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鐘靈搖了搖手,示意
不可聲張,轉過身來,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從洞中鑽下,突然間反身倒躍,左
掌翻過來按在她嘴上,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
,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嘴裡。華赫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
,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個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餘情未斷,否
則我要敗壞段家聲譽,你為什麼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
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
中甚是喜歡。那女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女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
這般難為她?」

  華赫艮聽到這裡,已知這二人便是鐘谷主夫婦。聽他們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
,更留神傾聽。

  只聽鐘萬仇道:「你師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姊跟
咱們已成了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
名的人物,你對他們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
欠周。」鐘夫人悻悻的道:「你請這些傢伙來幹什麼?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交
情,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嗎?」

  鐘萬仇道:「我又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
都在大理城裡,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物
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倫,如同禽獸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
的中原豪傑。明兒一早,咱們去打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
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嗎?這還不名揚江湖嗎?」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
意。

  鐘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鐘萬仇道:「你罵誰
卑鄙無恥了?」鐘夫人道:「誰幹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
。」

  鐘萬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
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鐘夫人冷笑了兩聲,並不回答。

  鐘萬仇道:「你為什麼冷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嗎?」
鐘夫人冷笑道:「自己鬥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縮頭不出,那也罷了,所謂知恥
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佈他的兒子女兒,天下英雄恥
笑的絕不是他,而是你鐘萬仇!」

  鐘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鐘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終身的良人,竟是
……竟是這麼一號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鐘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說罵個
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
如何措詞,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
貫滿盈』所擒,那『陰陽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種卑鄙無恥的藥物?」
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鐘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麼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
要是不贊成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鐘萬仇道:「那不成,那不成
!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還做得出什麼好戲?」

  鐘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釧萬
仇大驚,忙問:「你……你……你要做什麼?」鐘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
去想好了。」鐘萬仇顫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
嗎?」

  鐘夫人怒道:「什麼又不又的!」鐘萬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
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那個過。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
這是……這是開玩笑吧?」鐘夫人不答。

  鐘萬仇心驚意亂,一瞥眼見到後房藏藥室中瓶罐凌亂,便道:「哼,靈兒這
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她從哪裡聽
來的,又到這裡來亂攪一起。」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
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鐘夫人道:「靈兒呢?她到那裡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她到大廳上去見客?


  鐘萬仇笑道:「我跟你生下這麼個美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

  鐘夫人道:「猴兒獻寶嗎?我瞧雲中鶴這傢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的向
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鐘萬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
月貌的美人兒,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鐘夫人啐了一口,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
剛才還來過的。」鐘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鐘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叫嚷,心下
惶急,而口中塞滿了泥土,更是難受之極。

  鐘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鐘夫人冷冷的道:「還是你歇一
會,我去陪客。」鐘萬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鐘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
容月貌啊,瞧著你這張馬臉挺有趣嗎?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

  這幾日來鐘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嘲一番
,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回思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不
敢反唇相譏,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麼卑鄙無恥
之事給我瞧瞧?她說『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那麼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
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
第九回 換巢鸞鳳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萬民感恩。雲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
、雲龍等九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
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
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哪知等
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
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
徒三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
侯高昇泰、以及褚萬里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

  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
:「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
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萬劫谷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
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鐘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此恭
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
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
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
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葉二娘、南海鱷神
皆在其內,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雲南段家掌
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
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
高手宗師,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兒。你好啊?」鐘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鐘萬仇未
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昇泰就不守君
臣之禮,坐在保定帝下首。褚萬里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
。保定帝見黃眉僧師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鐘萬
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
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廳上群豪的名頭,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
原豪傑,其餘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穆、馬五德都在其內。
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與保定帝一一見禮。有些加
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後輩的身份相見□鐘萬仇道:「段
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幾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道:「捨
侄段譽得罪行了鐘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鐘谷主
瞧在下薄面,恕過小兒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聽,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
虛傳。此處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
來,好言相求。」

  鐘萬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鐘谷主。段
公子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遊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
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兒的事,誰要你來囉哩囉嗦?」高昇泰冷清
冷清的道:「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
神滿臉通紅,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
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為師,醜也醜死了。」眾人不明說裡,無不大感
詫異。

  刀白鳳道:「鐘谷主,放與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鐘萬仇笑道:「放,放
,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幹什麼?」雲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鐘夫
人『俏藥叉』又是位美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
嗎?鐘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聽,無不愕然,均覺這「
窮兇極惡」雲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鐘萬仇放在眼裡,「窮兇極惡」之名
,端的不假。鐘萬仇大怒,轉動頭說道:「雲兄,此間事了之後,在下還要領教
領教閣下的高招。」雲中鶴道:「妙極,妙極!我早就想殺其夫而佔其妻,謀其
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並未死絕,你『天
下四惡』身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氣聲嗲氣的道:「辛道友,我
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兒
之事,兀自心有餘悸,偷偷斜睨她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
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
寒,迄今患病未癒。」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
乖孫子去。」

  左子穆大驚,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並非他們
的幫手,事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兒之後,不妨俟機除去大害。『四惡』之
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
日。」

  刀白鳳聽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鐘谷主既然
谷允歸還小兒,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鐘萬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歎道:
「段正淳,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兒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
,丟盡臉面,是你自作自受,須怪我鐘萬仇不得。」

  段正淳聽鐘萬仇答允歸還兒子,料想事情絕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
排版下陰謀詭計,此時聽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鐘谷主,
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鐘萬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氣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
自慚形穢,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鐘萬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屍萬
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兒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鐘萬仇來到樹牆之前,雲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
心想今日之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
,砍下幾株樹來,好讓大夥兒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
幾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
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鐘萬仇這樹牆栽植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
大樹,不禁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醜,這些小事,
我也不來跟你計較。」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後,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氣蒸騰,
正在比拼內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
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
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拼內力,既頭智,復鬥力,這等別開生面的
比賽,實是凶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音,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
兀自未分勝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死劫」,勝負之數,全
是繫於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後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兩名弟子破
癡、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
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萬里,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兒出來
。」褚萬里等四人齊聲答應,並肩上前。

  鐘萬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麼人在內?」段正淳怒
道:「鐘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佈我兒,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鐘萬仇冷清
笑道:「嘿嘿,不錯,我鐘萬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兒子,我兒子更不會和我
親生女兒幹那亂倫的獸行。」段正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鐘
萬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兒,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
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鐘萬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麼閒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
方,武林中也是響噹噹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
兒子和親生女兒,卻在這兒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
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雲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


  段正淳豎掌抵擋。高昇泰側身斜上,去格雲中鶴的手掌。不料葉雲二人這兩
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
千斤之重,但在鐘萬仇、南海鱷神、葉二娘、雲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
滾在一旁。

  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虛實實,段正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
正淳也是急於早見愛子,並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
,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鐘萬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
做出來?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鐘萬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髮,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
只繫著一條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
在他的懷裡,也只穿著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
「冤孽,冤孽!」高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
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鐘萬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裡慘聲大叫
:「靈兒,是你嗎?」

  群豪聽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鐘萬仇撲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
中橫抱著的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
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脫童稚之態,哪裡是木婉清了,卻是鐘萬仇的親生女兒鐘
靈。當群豪初到萬劫谷時,鐘萬仇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麼一個
美麗可愛的女兒。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鐘靈
,任由鐘萬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
懷裡,問道:「譽兒,你……你怎麼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
知道啊!」

  鐘萬仇萬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
是自己的女兒?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兒。鐘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陡然見到
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飛紅。鐘萬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
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鐘
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裡能夠分辯?

  鐘萬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
內,我叫她出來,讓她分擔靈兒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
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無聲息。鐘萬仇衝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瞭然,
那裡有半個人影?鐘萬仇氣得幾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兒打去,
喝道:「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裡旁邊伸出一隻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鐘萬仇急忙縮手相避
,見出手攔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鐘谷主,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兒
寂靜,竟命你令嬡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嬡已是我段家的
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管。」鐘萬仇怒道:「怎麼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
:「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
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嬡為
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哈哈,呵
呵呵!」鐘萬仇狂怒不可抑制,撲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笑聲不絕,
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將鐘谷主的女兒掉
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鐘萬仇身在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
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鐘靈擒入地道,本意是
不令她洩漏了地道的秘密,後來聽到鐘萬仇夫婦對話,才知鐘萬仇和延慶太子安
排下極毒辣的詭計,立意敗壞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
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鐘夫人離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
勘了那石屋的準確方位和距離,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
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
,豈知段譽身法既迅捷又怪異,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
擠攏。石室實在太小,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
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
那知剛一使勁,體內真氣便向外急湧,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
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氣之厄。大
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機極快,應變神速,饒是
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
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屋外人聲喧擾,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鐘
萬仇大聲譏嘲。范驊靈機一動:「這鐘萬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
。」

  當即除下鐘靈的外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鐘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
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哪裡會有半點蹤跡可
尋?

  保定帝見侄兒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
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拼內力,已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
,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
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勝敗已
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
劫材已盡,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劫,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
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
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
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
正如張弓滿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驚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
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
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
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湧入他體內。

  延慶太子大驚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化功大法!」當下氣運丹
田,勁貫手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
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幾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
住。但延慶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兒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
心中驚駭,委實非同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
譽這麼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鐵杖下垂,尚挾餘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
。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七、八路的叉線上,已戳出了一
個小小凹洞。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
到處石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
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
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絕無自己去塞死一隻活眼之理?然而此
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歎:「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
之人,絕不肯為此而與黃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巖上,注
視棋局,良久不動。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

  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
,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驀地裡喀喀聲響,青石巖幌了幾下,裂成六七塊散石
,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驚噫出聲,相顧駭然,除
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屍一
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黃眉僧僥倖勝了這局棋,雙手據膝,怔怔出
神,回思適才種種驚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寧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勝
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隻眼填塞了一隻。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
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未必便鬥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
清名絲毫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勝,其中猜想不透的種種細節
也不用即行查究。

  段正淳向鐘萬仇笑道:「鐘谷主,令嬡既成我兒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
娶。愚夫婦自當愛護善待,有若親女,你儘管放心好了。」鐘萬仇正自怒不可遏
,聽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鐘靈頭上砍落,喝
道:「氣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驀地裡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
速無比的抱住鐘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而過,已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鐘
萬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鐘靈那人時,卻是「窮兇極惡」雲中鶴,怒喝:「你
……你幹什麼?」

  雲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兒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


  說著又飄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勝於己,便段正淳和高
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鐘靈便溜,眼見巴天石並不在場
,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一追趕得上。

  鐘萬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
巴天石繞圈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鐘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
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機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
南海鱷神一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
也磕過了,難道想賴?你說過的話是放屁嗎?你定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
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
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雲中鶴侮辱她,就是辱你師娘,
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麼這姓鐘
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幾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
,總而言之,倘若你奪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臉。這裡許多好漢個個親眼
有看見,你連第四惡人云中鶴也鬥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
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雲中鶴之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
,拔足便向雲中鶴趕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來!」

  雲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
南海鱷神最愛自認了不起,雲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
怒火沖天,大叫:「我岳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氣急追。兩人一前一後
,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鐘萬仇狂怒中刀砍女兒,但這時見女兒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
妻子問起時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離了萬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


  華赫艮、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
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鐘靈送入石屋之事,於救出木婉清一
節卻含糊帶過。眾人才知鐘萬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
,又飲了幾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萬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
與華赫艮兩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
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
,自當遵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
道:「是。」卻不明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
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
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
開。她自知此生此世與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幾天兩人石屋共處的情景,更
是黯然神傷。只聽眾人談論鐘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雲中鶴擒去,但
南海鱷神與鐘萬仇兩人聯手,定能將她救回,又聽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
後即去打探鐘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越聽越怒,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金盒
,便是當日鐘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鐘靈的信物,伸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
:「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麼?」木婉清怒道:「是鐘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


  持著金盒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離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與甘寶寶定情之夕
給她的,打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
個小字,字跡歪歪斜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連女兒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後寫著幾行極細的小字:「傷心苦候,萬念俱灰。
然是兒不能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於乙未年五月歸於
鐘氏。」字休纖細,若非凝目以觀,幾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
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中一動,頃刻間便明了這幾行字的含義:「寶寶於
乙未年五月嫁給鐘萬仇,鐘靈卻是該年十二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鐘萬仇的女
兒。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兒不能無父』,又說『迫不得已』而嫁,自是
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兒。那麼鐘靈這孩兒卻是我的女兒。正是……正是那
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鐘靈這孩兒……」想明白此
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麼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鐘萬仇這傢伙……
這傢伙心術太壞,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絕不能……絕不能跟
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刀白鳳聽他這幾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
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
道:「原來……原來,哈哈,鐘靈這小丫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兒。」怒氣上衝,
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罷論了
……」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
大爺求見王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
「追魂鞭」,據說武功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
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這人不知來幹什麼,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只見一個
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
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
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
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
,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
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
,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昇泰後,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
淳廳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裡那裡有什麼伏牛派的人物?」過彥之
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
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裡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裡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
:「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
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
帶水的走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
崔百泉』竟是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
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
在醉鄉之中,理是與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上倒十分規矩
,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
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裡擱去?」幸好高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
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
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
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
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
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
的人物。」

  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
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
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
,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
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
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
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
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絕非我一力
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
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
身子竟如釘在地下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
一向騙得我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
站直身子,只感週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
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禦,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說不
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體內真氣激盪,便即一跤坐倒
,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狼狽已極,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
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萬
死。」

  高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
人不露相,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嘗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
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
岳的惡人。」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
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聽
來,卻是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
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禮相待。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
你並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日,否則的話,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
之先務須陳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斗膽請借一
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
一時三刻。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
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
下書。」少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聽,當即站起,
走到滴水簷前相迎。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一名形貌乾枯的僧人躬身合
什,說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
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
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一層層
的解開,露出一封面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與過彥之
道:「兩位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當下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正與黃眉僧清敬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聽,見
到慧真、慧觀進來,忙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
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說了一大段什麼「主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
,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歸心」、「闡護佛法,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
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
、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
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
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令。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
,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聲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驚,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
起,說道:「你我武林同道,不能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
師父圓寂了。」保定帝心想:「這封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
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西歸,佛家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
悼惜。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
南王為難。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
下的執事部屬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並聽
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
武林安危為己任,我們身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
師師徒,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
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夫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
掛單,那知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
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說到這裡,已然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
。」保定帝與黃眉僧、段正淳、高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
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暗器,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也絕不會全無
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兒初三,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兒被擒入萬劫谷是廿
七晚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這幾日中都在萬劫谷
,絕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的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
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
動過手的痕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里內找不到
兇手的半點線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
理,我兄弟絕不能置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慧真又是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
五葉大師商議之後,將師父遺體暫棲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後掌門師
伯檢視。我兩個師兄趕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向皇
爺與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
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兇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
大韋陀杵』而圓寂嗎?」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
……」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絕,中人後
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
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
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
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死?」黃眉僧歎道
:「身戒寺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
,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嗎?」段正
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
驚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那日他與延太
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懼
色,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
容博這一號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
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
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
,他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亦是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
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
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
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
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
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
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裡,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
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
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
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
大爺到這裡,說我有事相商。」那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
疑不走。

  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
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
盼勿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
?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
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天靈千裂』之下。兇手的勁力剛猛異常,
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
同仇,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裡,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
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
「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嗎?」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
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
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嗎?」

  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
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
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怯為然
,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
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
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
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
「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
……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
?」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
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
……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黃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
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
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
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
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
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
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
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
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
,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
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
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
氣!』」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
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
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
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
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
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準。』」「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
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
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
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
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嗎?』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
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泣,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
時便忘了嗎?』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謫別人武功,
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
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
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
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
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
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
,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
,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跨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
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
,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
。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
,向我衝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
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
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
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黃眉
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
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
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
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裡還有什麼顧
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
見血卻殺不了人的嗎?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絕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
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禦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
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
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
,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
少年,已有如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胸口傷勢痊癒後
,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
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餘
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
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
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
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
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
又怕出什麼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
爺,這裡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
情激盪,已感到喉乾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
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

  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
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過彥之道:「師叔
,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
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
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
氣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
雞摸狗,嫖妓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
家中,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
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
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
向著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
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
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
十幾個人,興緻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
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
裡的唐明皇和楊貴妃嗎?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得那男的說
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
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龜妹到無
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
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
』、『既濟』。」跟著一驚:「這女子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
過位置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
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
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
聲細氣的道:『從這裡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
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
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
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
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這兩
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
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七十
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製,平平無奇,中
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
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
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裡,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
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
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
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
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
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
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
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穴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
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
,也不容易準得這麼釐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
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
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

  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
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道,立時便暈了過
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我爺爺
奶奶的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
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崔百泉歎了口氣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
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
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裡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
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
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裡糊塗的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
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眾人均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
個隱性埋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
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
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
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
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湖上還有什麼人剩下來,就只他慕容氏
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
「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
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
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氣生財』,從沒跟人合氣
,絕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
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
義氣,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
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
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
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
道:「你上姑蘇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
,咱們這就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
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
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
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
身,說道:「是,王爺吩咐,我們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
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
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
。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
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
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巴天石躬身奉旨。

  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
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
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
原武林的仇殺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
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
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
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
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
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
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
異。保定帝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
「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
正淳見他笑吟吟地,料來並非什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
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
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我怎地會
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實在奇怪之極。他自己填死一隻眼,那是什麼緣故?」段
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
?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
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
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當下保定帝起
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
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
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兒鐘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
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鐘萬仇與南海
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萬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

  從懷中摸出甘寶寶交來的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
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鐘萬
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
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句話來
:「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
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
悄傳來,不可洩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
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

  鐘靈被雲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然脫險,實是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
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
」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
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倖之至,「
凌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待誤得久了。當
下便探手入懷,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
價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捲成一卷
,一展開來,那裡還成模樣?破帛碎縑,最多出只剩下兩三成,其上的圖形文字
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
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裡還分得
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然是一併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
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
『逍遙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打著了火,燒成了
灰燼。

  心想:「這卷軸中的裸體圖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
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她談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
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
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裡。」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
迴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
走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色已然朦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升起,心想這
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
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
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下。若在往日,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
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
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湧身躍起,跳到
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
花園後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幹麼?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
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走吧!
唉!沒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
姨,你們都請進來。」

  秦紅棉道:「進來幹什麼?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

  段譽語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

  木婉清道:「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
「啊!有一個法子,你幹不幹?」段譽喜道:「好啊,什麼法子?」

  只聽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切斷了門閂,跟著砰
砰兩響,園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著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說道:「
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
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麼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殺。」說著將
修羅刀遞將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說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著她母女倆的
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月亮漸漸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間後頸一緊,身子被人凌空提起
,一人低聲笑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做我師父,是死師父,做我徒兒,是活徒
兒!」正是南海鱷神的聲音。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快馬來到萬劫谷。這兩名家將隨同
華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一名家將道
:「小人帶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兩個在這裡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見西首大
樹後人影一閃,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縱起,奔將過去,低聲喝道:「什麼
人?」

  大樹後那人低聲道:「王爺!是我,崔百泉。」斜著身子出來。段正淳廳道
:「崔兄到這裡來幹什麼?」崔百泉道:「小人聽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掠了去
,和過師侄兩人分出來尋找。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推想小姐逃到了這裡,
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捨。」段正淳心下恍然:「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
子,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有恩未報。此次去找姑蘇慕容報仇,是決意將性命送
在他手裡。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兒,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相庇之情。」當即深深
一揖,說道:「崔兄高義,在下感激不盡。」崔百泉道:「小人到那邊去找。」
身形一幌,沒入了樹林之中,輕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略感寬懷,心想:「這崔兄的武功,不在萬里、丹臣他們之下。」

  當下回到地道入口處,鑽了進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
囚禁段譽與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鐘夫人臥室,當即向西北方爬去。來到盡頭
,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數寸,眼前便見光亮,從縫隙中望上去,只見到一雙淺紫
色的繡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只聽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
會,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爺,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
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強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了跟了你去
……」

  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心道
:「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麼做
頭?」

  只聽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連一
面也見你不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

  這幾下低呼,當真是蕩氣迴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甘寶寶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
,夢裡又聽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掛著你。」

  甘寶寶驚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
道:「親親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
幾步,身子搖幌。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一顫,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他正在親自己
的臉,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
…我又在做夢啦。」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
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裡?我聽到是個男人。」正是鐘萬仇
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麼男人,女人,又
在胡說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
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
一天……也是好的。」

  鐘萬仇不得妻子許可,不敢隨便入房,但在窗外己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
叫:「你房裡有男人,我……我見了!」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砰的一聲,飛
足踢開了房門。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
只練成一路「手太陰肺經」,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而對方又正在運勁
,方能吸入內力,其餘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左手按住他
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離鎮靜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
抓住他後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兒,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
兒了,然後再向我磕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
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不幹!我此刻給你抓住,
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
絕不會給人驢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嗎?」段譽道:「你好聰明,
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只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
就可化徒為師,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
響,不禁大感徬徨。

  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
不可以,只有師父殺徒兒,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麼徒兒聽師父
的吩咐呢,還是師父聽徒兒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
,你拜我為師之後,什麼事都得聽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兒,
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乘
機把小師娘搶了去。」段譽聽到鐘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
小師娘那時已自己走了。雲老四說,咱們得去萬劫谷殺了鐘萬仇。」段譽道:「
為什嗎?」南海鱷神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
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譽奇道:「那是什麼道理?雲老四騙人,你不用
聽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雲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
點你。那小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鐘萬
仇是什麼東西,怎能長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雲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鐘萬仇的
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人』的義氣,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
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南海鱷神道:「鐘萬仇的老波,
是我師娘的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岳
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婦。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
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
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兒真妙。」

  段譽哈哈大笑。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
決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飛步向萬劫谷奔去。

  段正淳聽得鐘萬仇踢門進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
甘寶寶的摟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鐘萬仇手提大刀,衝進房來,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
門後各處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
來欺侮我了,快一刀殺了我乾淨。」鐘萬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勝,急忙拋
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一面說,一面兀
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鐘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雲中鶴的
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鐘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
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雲中鶴在這此轉彎抹
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輕功,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雲中鶴見鐘萬仇夫婦都在
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鐘萬仇,將鐘夫人、鐘靈兩個一併擄去。

  鐘萬仇連發三掌,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雲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鐘靈,心想
:「得把小妞兒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免得給她逃走。」鐘靈叫道:「
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癢了。」雲中鶴一怔,叫道:「你呵得我著?再
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撲去。

  那日鐘靈給雲中鶴抱了去,拚命掙扎,卻那裡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裡怕得要
命,只聽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
瘦竹篙可最怕癢。」鐘靈心想:「呵癢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
正要往雲中鶴腋窩裡呵去,不料雲中鶴先聽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鐘靈手到,忍
不住已笑了起來。這麼一笑,便奔不快了,南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

  雲中鶴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什麼上當不
上當?快放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嘗嘗鱷嘴剪的滋味。」雲中鶴無可奈何,只得將
鐘靈放下。鐘靈乘雲中鶴不備,伸手便去呵癢。雲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越是笑,鐘靈越是不住手的呵。雲中鶴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鱷神道
:「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鐘
靈好生奇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說道:「我不信,我呵死
他試試看。」

  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
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鐘靈聽他這麼說,便放手不再呵癢。雲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
鱷神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麼說與外人知道
?」鐘靈道:「好啊,你罵人!」伸手又呵他癢,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雲中鶴
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觔斗,遠遠的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鐘靈,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鐘靈還沒回答,只見
鐘萬仇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裡幹什麼?」南海鱷神回頭喝道:
「她媽的,你不乾不淨的嚷嚷什麼?」鐘萬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兒,管你什
麼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氣,指著鐘萬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佔我
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拼了。」鐘萬仇道:「我佔你什麼便宜了?」南海鱷
神道:「她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漢什麼法子。你
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岳老二在南海為尊
,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干,萬
萬不干!」

  鐘萬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親生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麼
『自稱』不『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
是『自稱』。我師娘這麼美麗,你卻醜得像個妖怪,怎麼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
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鐘萬仇一聽,氣得臉
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鐘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裡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鐘萬仇怒火沖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
這麼說,還有什麼假的?我先殺他,再殺你,然後去殺你媽媽!」

  鐘靈見二人鬥了起來,一時勝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
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萬劫谷來,疲累萬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裡,只聽得雲
中鶴大呼小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急忙起身逃走。

  這時鐘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鶴的癢,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
華赫艮由此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起開木板,鑽了進去。

  爬出丈餘,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隻纖細的足踝,只聽得鐘靈大叫:
「啊喲!」揮足要想掙脫。雲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
來,那知一拉之下,鐘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面有人拉住
了她。

  便在此時,雲中鶴只覺雙腳足踝一緊,已被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聽得
鐘萬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

  卻是鐘萬仇怕他傷害女兒,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鐘萬仇扯了兩下不動,
正欲運勁,突覺自己雙腳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鱷神嘶啞的嗓
子叫道:「馬臉的丑傢伙,你『自稱』是我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兩輩,今
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於此時帶著段譽趕到,在房外眼見鐘靈、支中鶴、鐘萬仇三
人鑽進了地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於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傢伙」,當即
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道,拉住了鐘萬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鐘夫人道:「鐘伯母,救鐘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
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當即摔倒。

  一個女子叫道:「岳老三、雲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
個不得自相殘殺!」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
神和雲中鶴。她來得遲了一步,但見到雲中鶴鑽入地道,鐘萬仇與南海鱷神先後
鑽進,只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雲中鶴,雲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給他殺了,老大
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幾聲,不見南海鱷神出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
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鐘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妻子,現
下是我妹子啦!」但聽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麼,心
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中,鐘靈定是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
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撲到地洞口,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
束」,剛好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
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心包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
少商穴」一與葉二娘足踝「三陰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
即倒瀉而出,湧入段譽體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雲中鶴抓住鐘靈足踝,鐘萬仇抓住雲中鶴足踝,南海鱷神
抓住鐘萬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後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了鐘
靈之外,五個人都拚命要將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鐘靈無甚力氣,本來雲中鶴極易
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這一連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陰交穴相連。葉二娘的內力瀉向段
譽,跟著內力傳遞,南海鱷神、鐘萬仇、雲中鶴、鐘靈四人的內力也奔瀉而出。
鐘靈本來沒什麼內力,倒也罷了。餘下四人卻都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揮腳,想擺
脫後人的掌握,但給緊緊抓住了,說什麼也摔不脫,越是用勁使力,內力越是飛
快的散失。

  雲中鶴只覺鐘靈腳上源源傳來內力,跟著又從自己腳上傳出,心想這小妞兒
如何有如此深厚內力,實在奇怪,好在自己腳步上內力散失,手上卻有補充,自
然說什麼也不肯放脫鐘靈足踝,以免有去無來。鐘萬仇等也是一般的念頭,儘管
心中害怕,雙手卻越抓越緊,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著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
全伏於此。

  這一連串人在地道中什麼也瞧不見,起初還驚喚叫嚷:「老大叫你們去!」
「快放開我腳!」「老子宰了你!」「抓著我幹什麼?快鬆手!」「媽!媽!爹
爹!」到後來突覺手上傳來的內力漸弱,足踝上內力的去勢卻絲毫不減,更是驚
駭無比。

  段譽拉扯良久,但覺內力源源湧入身來,他先前在無量山有過經歷,這時已
能應付,第當燥熱難當之際,便將湧到的內力儲入膻中氣海。可是過得良久,只
覺膻中氣海似乎要脹裂一般,漸漸害怕起來,但想鐘靈遭遇極大凶險,無論如何
不能放手,咬緊了牙齒拚命抵受。

  甘寶寶眼見怪事接續而來,登時手足無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適才給段正淳摟
在懷中親熱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裡輕輕叫著:「淳哥,淳哥,他
叫我『親親寶寶』,他抱著我親我,這次是真的,不是做夢!」

  段譽胸口煩熱難忍,手上力道卻越來越大,這時地道中眾人的內力,幾有半
數都移入了他體內。他終於將葉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著南海鱷神、鐘萬仇、
雲中鶴、鐘靈一連串的拉扯著出來。段譽見到鐘靈,心下大慰,當即放開葉二娘
,搶前去扶鐘靈,叫道:「靈妹,靈妹,你沒受傷嗎?」

  葉二娘等四人的內力都耗了一半,一個個鬆開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氣□
鐘萬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內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
白了「夫人房內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幹的好事,適才在房外聽到男人聲音,見
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無疑。」妒火大熾,搶過去一把推開段譽,抓住鐘靈後
領,要將她推在一旁,然後衝進地道去揪段正淳出來。

  甘寶寶聽他大叫「段正淳」,登時從沉思中醒轉,站起身來,心中只是叫苦


  鐘萬仇沒想到自己內力大耗,抓住鐘靈後領非但擲她不動,反而雙足酸軟,
一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將鐘靈扯離地洞,說什麼也不能放過了
段正淳。

  扯得幾扯,只見地洞中伸上兩隻手來,握在鐘靈雙手手腕上,鐘萬仇大叫:
「段正淳,你上來,我跟你拼個死活。」用力拉扯鐘靈向後,地洞中果然慢慢帶
起一個人來。

  這人果然是個男人!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鐘靈,撲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將起來,只見
這人獐頭鼠目,愁眉苦臉,歪嘴聳肩,身材瘦削,與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譽叫道
:「霍先生,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人是金算盤崔百泉。

  鐘萬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著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

  突然之間,地洞中又伸起兩隻手,抓在崔百泉的雙腳足踝之上。鐘萬仇大叫
:「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個人來。

  只見這人頭頂無發,惟有香疤,是個和尚,滿臉皺紋,雙眉焦黃,不但是和
尚,而且是個極老的老和尚。段譽叫道:「黃眉大師,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
老僧正是黃眉大師。

  鐘萬仇奮起殘餘的精力,再將黃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卻再沒人手握著了。
鐘萬仇衝進地道,過了良久,氣喘喘的爬出來,叫道:「沒人了,地道內沒人。
」瞧瞧崔百泉,瞧瞧黃眉僧,這兩人說什麼也不能是鐘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
叫道:「夫人,對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這時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
是喘氣,再也站不起來了。

  黃眉僧、崔百泉、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五人都坐在地下,運氣調息。
五人中黃眉僧功力遠勝,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個惡人,今日便饒了你們性
命,今後再到大理來囉嗦,休怪老僧無情!」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於地道中的奇變兀自摸不到絲毫頭腦,只道是黃
眉僧使的手腳,心想這老和尚連老大也鬥他不過,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內力去,
那裡還敢作聲。三人又調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黃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
時三大惡人已全無半分惡氣。

  黃眉僧、崔百泉、段譽三人別過鐘萬仇夫婦與鐘靈,出谷而支,來到谷口,
段正淳帶著兩名家將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譽父子相見,俱感驚詫。

  原來段正淳見鐘萬仇衝進房來,內心有愧,從地道中急速逃走,鑽出地道時
卻見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爺的風流性格,當下也不多問,自告奮勇入
地道探察,以防鐘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卻遇到鐘靈給雲中鶴抓住了足踝。

  崔百泉當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為人拉住。卻是黃眉
僧凝思棋局之際,聽到地道中忽有異聲,於是從石屋中鑽入地道,循聲尋至,辨
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這一役中,黃眉僧與崔百泉的內力,卻也
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譽體內。
第十回 劍氣碧煙橫

 

               
  次日清晨,段正淳與妻、兒話別。聽段譽說木婉清昨晚已隨其母秦紅棉而去
,段正淳呆了半晌,歎了幾口氣,問起崔百泉、過彥之二人,卻說早已起途北上
。隨即帶同三公、四護衛到宮中向保定帝辭別,與慧真、慧觀二僧向陸涼州而去
。段譽送出東門十里方回。

  這是午後,保定正在宮中禪房育讀佛經,一名太監進來稟報:「皇太弟府詹
事啟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請了太醫前去診治。」保定帝本就擔心,段譽
中了延廢太子的毒後,未必便能安然清除,當即差兩名太監前去探視。過了半個
時辰,兩名太監回報:「皇太弟世子病勢不輕,似乎有點神智錯亂。」

  保定帝暗暗心驚,當即出宮,到鎮南王府親去探病。剛到段譽臥室之外,便
聽得砰啪、乒乓、喀喇、嗆之聲不絕,盡是諸般器物碎裂之聲。門外侍僕跪下接
駕,神色甚是驚慌。

  保定帝推門進去,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將桌子、椅子,以及各種器皿
陳設、文房玩物亂推亂摔。兩名太醫東閃西避,十分狼狽。保定帝叫道:「譽兒
,你怎麼了?」

  段譽神智卻仍清醒,只是體內真氣內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將出來一般,
若是揮動手足,擲破一些東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見保定帝進來,叫道:「伯
父,我要死了!」雙手在空中亂揮圈子。

  刀白鳳站在一旁,只是垂淚,說道:「大哥,譽兒今日早晨還好端端地送他
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發起瘋來。」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驚慌,定是在
萬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難醫治。」向段譽道:「覺得怎樣?」

  段譽不住的頓足,叫道:「侄兒全身腫了起來,難受之極。」保定帝瞧他臉
面與手上皮膚,一無異狀,半點也不腫脹,這話顯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皺起了
眉頭。

  原來段譽昨晚在萬劫谷中得了五個高手的一小半內力,當時也還不覺得如何
,關別你親後睡了一覺,睡夢中真氣失了導引,登時亂走亂闖起來。他跳起身來
,展開『凌波微步』走動,越走越快,真氣鼓蕩,更是不可抑制,當即大聲號叫
,驚動了旁人。

  一名太醫道:「啟奏皇上,世子脈搏洪盛之極,似乎血氣太旺,微臣愚見,
給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許管用,點頭道:「好,
你給他放放血。」那太醫應道:「是!」打開藥箱,從一隻磁盒中取出一條肥大
的水蛭。水蛭善於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
醫捏住段譽的手臂,將水蛭口對準他血管。水蛭碰到段譽手臂後,不住扭動,無
論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醫大奇,用力按著水蛭,過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
了。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忙取過第二隻水蛭來,仍是如
此僵死。

  另一名太醫臉有憂色,說道:「啟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劇毒,連水蛭也毒
死了。」他那知道段譽吞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任何蛇蟲聞到他身上氣息
,便即遠避,即令最厲害的毒蛇也都懾服,何況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問道:「那是什麼毒藥,如此厲害?」一名太醫道:「以
臣愚見,世子脈像亢燥,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這名稱嗎?這個……這個……
微臣愚魯……」另一名太醫道:「不然,世子脈像陰虛,毒性唯寒,當用熱毒中
和。」

  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南海鱷神、鐘萬仇陽剛的內力,復有葉二娘、雲中鶴
陰柔的內力,兩名太醫各見一偏,都說不出個真正的所以然來。

  保定帝聽他們爭論不休,這二人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見地卻竟如此大
相枘鑿,可見侄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右手伸出食、中、無名三指,輕輕
搭在段譽腕脈的「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孫的脈搏往往不行於寸口,而行於列缺
,醫家稱為「反關脈」。

  兩名太醫見皇上一出手便顯得深明醫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醫書上
言道:反關脈左手得之主貴,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貴。陛上、鎮南
王、世子三位都是反關脈。」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貴,那也不用因反關脈而
知。」

  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脈像既然大富大貴,足證此病雖然凶險,卻無大
礙。」

  另名太醫不以為然,心道:「大富大貴之人,難道就沒有夭折的?」但這句
話卻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覺侄兒脈搏跳動既勁且快,這般跳將下心臟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
微一使勁,想查察他經絡中更有什麼異象,突然之間,自身內力急瀉而出,霎時
便無影無蹤。他大吃一驚,急忙鬆手。他自不知段譽已練成了「北冥神功」中的
手太陰肺經,而列缺穴正是這路經脈中的穴道。保定帝一運內勁,便是將內力灌
入段譽體內。

  段譽叫聲:「啊喲!」全身劇震,顫抖難止。

  保定帝退後兩步,說道:「譽兒,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嗎?」段譽道:
「丁……丁春秋?侄兒不知他是誰。」保定帝道:「聽說是個仙風道骨、畫中社
仙一般的老人。」段譽道:「侄兒從來沒見過他。」保定帝道:「這人有一身邪
門功夫,善消別人內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於一旦,天
下武林之士,無不深惡痛絕。你既沒見過他,怎……怎學到了這門邪功?」段譽
忙道:「侄兒沒學……學過。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兒剛才還是首次聽伯父說到
。」

  保定帝料他不會撒謊,更不會來化自己的內力,一轉念間已明其理:「是了
,定是延慶太子學過這門邪功,不知使了什麼古怪法道,將此邪功渡入譽兒體內
,讓他不知不覺的便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果真名
不虛傳!」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抓,將衣服扯得稀爛,皮膚上搔出條條血痕,竭
力忍住,才不號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鳳不住安慰:「譽兒,你耐著些兒
,過一會兒便好了。」保定帝尋思:「這個難題,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說
道:「譽兒,我帶你去拜見幾位長輩,料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段譽
應道:「是!」刀白鳳忙取過衣衫給兒子換上。保定帝帶同他出府,各乘一馬,
向點蒼山馳去。

  天龍寺在大理城外點蒼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聖寺,但大理百姓叫
慣了,都稱之為天龍寺,背負蒼山,面臨洱水,極占形勝。寺有三塔,建於唐初
,大者高二百餘尺,十六級,塔頂有鐵鑄記云:「大唐貞觀尉遲敬德造。」相傳
天龍寺有五寶,三塔為五寶之首。

  段氏歷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為僧,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因此天龍
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廟,於全國諸寺之中最是尊榮。每位皇帝出家後,子孫逢他
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獻裝修。寺有三閣、七樓、九殿、百
廈,規模宏大,構築精麗,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華、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
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處南疆,其名不顯而已。

  段譽一路在馬背之上,遵從伯父指點,鎮制體內衝突不休的內息,煩惡稍減
,這時隨著伯父來到寺前。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當下便去謁見方丈本因
大師。

  本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也
不敘家人輩行,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保定帝將段譽如何為延慶太子所擒、如何
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內力,一一說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請隨我去牟尼堂,見見三位師兄弟。」保定帝道
:「打擾眾位大和尚清修,罪過不小。」本因方丈道:「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
君,一身系全國百姓的禍福。你的見識內力只有在我之上,既來問我,自是大大
的疑難。我一人難決,當與三位師兄弟共商。」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其後是本因方丈,更後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鶴門
而入,經幌天門、清都瑤台、無無境、三元宮、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
來到一條長廊之側。兩名小沙彌躬身份站兩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
,來到幾間屋前。段譽曾來天龍寺多次,此處去從所未到,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
木拾成,板門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質樸,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
不同。

  本因方丈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難不絕,打擾三位師
兄弟的功課。」屋內一人說道:「方丈請進!」本因伸手緩緩推門。板門支支格
格的作響,顯是平時極少有人啟閉。段譽隨著方丈和伯父跨進門去,他聽方丈說
的是「三位師兄弟」,室中有四個和尚分坐四個蒲團。三僧進外,其中二僧容色
枯槁,另一個半大魁梧。東首的一個和尚臉朝裡壁,一動不動。

  保定帝認得兩個枯黃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觀、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師兄,那
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參是本因的師弟。他只知天龍寺牟尼堂共有『觀、相、參』三
位高僧,卻不知另有一位僧人,當下躬身為禮。本觀等三人微笑還禮。那面壁僧
人不知是在入定,還是功課正到緊要關頭,不能分心,始終沒加理會。

  保定帝知道「牟尼」兩字乃是寂靜、沉默之意,此處既是牟尼堂,須當說話
越少越好,於是要言不煩,將段譽身中邪毒之事說了,最後道:「祈懇四位大德
指點明路。」

  本觀沉吟半晌,又向段譽打量良久,說道:「兩位師弟意下若何?」本參道
:「便是稍損內力,也未必便練不成六脈神劍。」

  保定帝聽到「六脈神劍」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尋思:「幼時曾聽爹爹說
起,我段氏祖上有一門『六脈神劍』的武功,威力無窮。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
傳聞而已,沒聽說曾有那一位祖先會此功夫,而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誰都
不知。本三大師這麼說,原來確有這麼一門奇功。」轉念又想:「本三大師這話
之意,是要以內力為譽兒解毒,這樣一來,勢必累到他們修練『六脈神劍』的進
境地受阻。但譽兒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極,若不是咱們此間五人並力,如
何能治?」

  心中雖感歉疚,終究沒出言推辭。本相和尚一言不發,站起身來,低頭垂眉
,斜占東北角方位。本觀、本參也分立兩處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哉!
」佔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譽兒,四位祖公長老,不惜損耗功力,為你驅治邪毒,快些叩
謝。」段譽見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舉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當即拜倒,向四僧
一一磕頭。四僧微笑點頭。保定帝道:「譽兒,你盤膝坐下,心中什麼也別想,
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氣,如有劇痛奇癢,皆是應有之像,不必驚怖。」

  段譽答應了,依言坐定。

  本觀和尚豎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氣,便按在段譽後腦的風府穴上,一陽指力
源源透入。那風府穴離髮際一寸,屬於督脈。跟著本相和尚點他任脈紫宮穴,本
參和沿點他陰維脈大橫穴,本因方丈點他沖脈幽門穴和帶脈章門穴,保定帝點他
陰跤脈晴明穴。奇經八脈共有八個經脈,五人留下陽維、陽跤兩脈不點。五人使
的都是一陽指功,以純陽之力,要將他體內所中邪毒、邪功,自陽維、陽跤兩脈
的諸處穴道中洩出。

  這段氏五大高手一陽指上的造詣均在伯促之間,但聽得嗤嗤聲響,五股純陽
的內力同時透入段譽體內。段譽全身一震之下,登時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便
如冬日在太陽下曝曬一般。五人手指連動,只感自身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漸漸消
融,再也收不回來。段譽普未練過奇經八脈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陽
指手力強行注入,段譽卻也無可奈何,內力一至他膻中氣海,便即儲存。段氏五
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驚疑不定。

  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響。保定帝知道這是
佛門中一門極上乘的功夫,叫作「獅子吼」,一聲斷喝中蘊蓄深厚內力,大有懾
敵警友之效。只聽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說道:「強敵日內便至,天龍寺百年威名,
搖搖欲墜,這黃口乳子中毒也罷,著邪也罷,這當口值得為他白損功力嗎?」這
幾句話中充滿著威嚴。

  本因方丈道:「師叔教訓得是!」左手一揮,五人同時退後。

  保定帝聽本因方丈稱那人為師叔,忙道:「不知枯榮長老在此,晚輩未及禮
敬,多有罪業。」原來枯榮長老在天龍寺中輩份最高,面壁已數十年,天龍寺諸
僧眾,誰也沒見過他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聞其名,從來沒拜見過,一向聽說他
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十多年沒聽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圓寂。

  枯榮長老道:「事有輕重緩急,大雪山大輪明王之約,轉眼就到。正明,你
也來參詳參詳。」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輪明王佛法淵深,跟咱
們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從懷中取出一封金光燦爛的信箋,遞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過
來,著手重甸甸地,但見這信奇異之極,交是用黃金打成極薄的封皮,上用白金
嵌出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識得寫的是:「書呈崇聖寺住侍」,從金套中抽出
信箋,也是一張極薄的金箋,上用梵文書寫,大意說:「當年與姑蘇慕容博先生
相會,訂交結友,談論當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對貴寺『六脈神劍』備致推崇,
深以未得拜觀為憾。近聞慕容先生仙逝,哀痛無己,為報知己,擬向貴寺討求該
經,焚化於慕容先生墓前,日內來取,勿卻為幸。貧僧自當以貴重禮物還報,未
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輪寺釋子鳩摩智合十百拜」。箋上梵文也
以白金鑲嵌而成,鑲工極盡精細,顯是高手匠人花費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單是
一個信封、一張信箋,便是兩件彌足珍貴的寶物,這大輪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輪明王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王,但只聽說他具大智慧,精
通佛法,每隔五年,開壇講經說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雲集大雪山大輪
寺,執經問難,研討內典,聞法既畢,無不歡喜讚歎而去。保定帝也曾動過前去
聽經之念。這信中說與姑蘇慕容博談論武功,結為知己,然則也是一位武學高手
。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學武則已,既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脈神劍經』乃本寺鎮寺之寶,大理段氏武學的至高法要
。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學是在天龍寺,你是世俗之人,雖是自己子侄,
許多武學的秘奧,亦不能向你洩漏。」保定帝道:「是,此節我理會的。」本觀
道:「本寺藏有六脈神劍經,連正明、正淳他們也不知曉,卻不知那姑蘇慕容氏
如何得知。」

  段譽聽到這裡,忽地想起,在無量山石洞察的「琅□福地」中,一列列的空
書架上,籤條註明「大進段氏」之處,有「一陽指訣,缺」、「六脈神劍經,缺
」的字樣,心道:「神仙姊姊搜羅天下各家各派武譜拳經,但我家的『一陽指訣
』和『六脈神劍經』,她終究沒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卻也有惆悵,料想神
仙姊姊對此必感遺憾。

  只聽本參氣憤憤的道:「這大輪明王也算是舉世聞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
通情理,膽敢向本寺強要此經?正明,方丈師兄知道善意者不來,來者不善,此
事後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請枯榮師叔出來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雖藏有此經,但說也慚愧,我們無一人能練成經上所載神功
,連稍窺堂奧也說不上。枯榮師波所參枯禪,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當再假時
日,方克大成。我們未練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難道大輪明王竟有恃無恐,
不怕這六脈神劍的絕學嗎?」

  枯榮冷冷的道:「諒來他對六脈神劍是不敢輕視的。他信中對那慕容先生何
等欽敬,而這慕容先生又心儀此經,大輪明王自知輕重。只是他料到本寺並無出
類拔萃的高人,寶經雖珍,但無人能夠練成,那也枉然。」

  本三大聲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閱一觀,咱們敬他是佛門高僧,最多
不過婉言謝絕,也沒什麼大不了。最氣人的,他竟要拿去燒化給死人,豈不太也
小覷了天龍寺嗎?」

  本相喟然歎道:「師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惱,我瞧那大明輪王並非妄人,他
是想傚法吳季扎墓上掛劍的遺意,看來他對那位慕容易先生欽仰之極,唉,良友
已逝,不見故人……」說著緩緩搖頭。保定帝道:「本相大師知道那慕容先生的
為人麼?」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明輪王是何等樣人,能得他如此欽佩,
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說時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師叔估量敵勢,咱們若非趕緊練成六脈神劍,只怕寶經難免
為人所奪,天龍寺一敗塗地。只是這神劍功夫以內力為主,實非急切間一蹴可成
。正明,非是我們對譽兒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內力耗損過多,強敵猝
然而至,那就難以抵擋。看來譽兒所中邪毒雖深,數日間性命無礙,這幾天就讓
他在這裡靜養,傷勢倘有急變,我們隨時設法救治,待退了大敵之後,我們全力
以赴,給他驅毒如何?」

  保定帝雖然擔心段譽病勢,但他究竟極識大體,知道天龍寺是大理段氏的根
本。每逢皇室有難,天龍寺傾力赴援,總是轉危為安。當年奸臣楊義貞殺上德帝
篡位,全賴天龍寺會同忠臣高智升靖難平亂。大理段氏於五代石晉天福二年丁酉
得國,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間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社稷始終不墜,實與天龍寺
穩鎮京畿有莫大關連,今日天龍有警,與社稷遇危一般無二,當下說道:「方丈
仁德,正明感激無己,但不知對付大輪明王一中之中,正明亦能稍盡綿薄嗎?」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聯手共御強敵,確能大增聲
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參與佛門弟子的爭端,難免令大輪明王笑我天龍寺無人
。」

  枯榮忽道:「咱們倘若分別練那六脈神劍,不論是誰,終究內力不足,都是
練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個取巧的法子,各人修習一脈,六人一齊出手。雖然以
六敵一,勝之不武,但我們並非和他單獨比武爭雄,而是保經護寺,就算一百人
鬥他一人,卻也說不得了。只是算來算去,天龍寺中再也尋不出第六個指力相當
的好手來,自以為此躊躇難決。正明,你就來湊湊數罷。只不過你須得剃個光頭
,改穿僧裝才成。」他越說越快,似乎頗為興奮,但語氣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皈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劍秘奧,正明從未聽聞,
倉促之際,只怕……」

  本參道:「這路劍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經會了,只須記一記劍法便成。


  保定帝不解,道:「請方丈指點。」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
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

  本因道:「六脈神劍,並非真劍,乃是以一陽指的指力化作劍氣,有質無形
,可稱無形氣劍。所謂六脈,即手之六脈太陰肺經、厥陰心包經、少陰心經、太
陽小腸經、陽明胃經、少陽三焦經。」說著從本觀的蒲團後面取出一個卷軸。

  本參接過,懸在壁上,卷軸舒開,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黃之色,帛上繪著
個裸體男子的圖形,身上註明穴位,以紅線黑線繪著六脈的運走徑道。保定帝是
一陽指的大行家,這《六脈神劍經》以一陽指指力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段譽
躺在地下,見到帛軸和裸體男子的圖開,登時想起了那個給自己撕爛了的帛軸,
心想:「身上的穴道經脈,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為什麼要繪成裸
女之形,而且這裸女又繪上自己的相貌?」隱隱覺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
色相誘人,教人不得不練圖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將帛軸撕了,說不定反而
免卻了一場劫難。只是如此推想未免褻瀆了神仙姊姊,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
過,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改裝易服,雖是一時的權宜之計,
但若給對方瞧出了破綻,頗損大理國威名。厲害相參,盼你自決。」保定帝雙手
合什,說道:「護法護寺,義無反顧。」本因道:「很好。只是這六脈神劍經不
傳俗家子弟,你須得剃度了,我才傳你。等退了強敵,你再還俗。」保定帝站起
身來,雙膝跪地,道:「請大師慈悲。」

  枯榮大師道:「你過來,我給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後。段譽見伯父要剃度為僧,心下暗暗驚異,只
見枯榮大師伸出右手,反過來按在保定帝頭上,手掌上似無半點肌肉,皮膚之下
包著的便是骨頭。枯榮大師仍不轉身,說偈道:「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
塵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於一普現難思剎。」手掌提起,保定帝滿頭烏髮盡
數落下,頭頂光禿禿地更無一根頭髮,便是用剃刀來剃亦無這等乾淨。段譽固然
大為驚訝,保定帝、本觀、本因等也無不欽佩:「枯榮大師參修枯禪,功力竟已
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聽枯榮大師說道:「入我佛門,法名本塵。」保定帝合什道:「謝師父賜
名。」佛門不敘世俗輩份,本因方丈雖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榮剃度,
便成了本因的師弟。當下保定帝去換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宮□枯
榮大師道:「那大明輪王說不定傍晚便至,本因,你將六脈神劍的秘奧傳於本塵
。」本因道:「是!」指著壁上的經脈圖,說道:「本塵師弟,這六脈之中,你
便專攻『手少陽三焦經脈』,真氣自丹田而至肩臂諸穴,同清冷淵而到肘彎中的
天井,更下而至四瀆、三陽絡、會宗、外關、陽池、中渚、注液門,凝聚真氣,
自無名指的『關沖』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連起真氣,無名指點處,嗤嗤聲響,真氣自「關沖」穴中洶湧並
發。

  枯榮大師喜道:「你內力修為不凡。這劍法雖然變化繁複,但劍氣既已成形
,自能隨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這六脈神劍的本意,該是一人同使六脈劍氣,但當此末世,武
學衰微,已無人能修聚到如此強勁渾厚的內力,咱們只好六人分使六脈劍氣。師
叔專練拇指少商劍,我專練食指商陽劍,本觀師兄練中指中沖劍,本塵師弟練無
名指關沖劍,本相師兄練小指少沖劍,本參師弟練左手小指少澤劍。事不宜遲,
咱們這便起始練劍。」

  他又取出六幅圖形,懸於四壁,少商劍的圖形則懸在枯榮大師面前。每幅圖
上都是縱橫交叉的直線、圓圈和弧形。六人專注自己所練一劍的劍氣圖,伸出手
指在空中虛點虛劃。

  段譽緩緩坐起身來,只覺體內真氣鼓蕩,比先前更加難以忍受。原來保定帝
、本因等五人適才又以不少內力輸進了他體內。段譽見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
功,不敢出聲打擾,呆坐良久,甚感無聊,無意中向懸在枯榮大師面前壁上的那
張經脈穴道圖望去。只看了一會,便覺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動,似有什麼東西要
突破皮膚而迸發出來。那小老鼠一般的東西所要衝出來之處,正是穴道圖上所注
明的「孔最穴」。

  這一路「手太陰肺經」他倒是練過的,壁間圖形中穴道與裸女圖相同,但線
路卻截然大異。順著經脈圖上的工線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淵,隨即跳過來回
到尺澤,再向下而至魚際,雖然盤旋往復,但體內這股左衝右突的真氣,居然順
著心意,也迂迴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彎,更升至上臂。真氣順著經脈運行,
他全身的煩惡立時減輕,當下專心凝志的將這股真氣納入膻中穴去。

  但經脈運行既異,這股真氣便不能如裸女帛軸上所示那樣順利儲入膻中,過
不多時,便「啊喲,啊喲」的叫了出來。保定帝聽得他的叫喚,忙轉頭問道:「
覺得怎樣?」段譽道:「我身上有無數氣流奔突竄躍,難過之極,我心裡想著太
師伯圖上的紅線,氣流便歸到了膻中穴,啊喲!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滿,放
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了!」

  這等內力的感應,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覺,他只覺胸膛高高鼓起,立時便要脹
破,在旁人看來卻無半點異狀。保定帝深知修習內功都是的諸般幻像,本來膻中
穴鼓脹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練功至二十年後、內力渾厚無比之時方會出現,段譽
從未學過內功,料來這幻像必是體內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驚異,知他若不導氣
歸虛,全身便會癱瘓,但將這些邪毒深藏而入內府,以後再要驅出便千難萬難。
他平素處理疑難大事,明斷果敢,往往一言而決,然眼前之事關係段譽一生禍福
,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眼見段譽雙目神光散亂,已顯顛狂之態,更無
猶豫的餘地,心意已決:「這當口便是飲鳩止渴,也說不得了。」說道:「譽兒
,我教你導氣歸虛的法門。」當下連比帶說,將法門傳授了他。

  段譽不及等到聽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內功法要,果是精妙
絕倫,他一經照做,四外流竄的真氣便即逐一收入臟腑。中國醫書中稱人體內部
器官為「五臟六腑」,「髒」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積蓄之
意。段譽先吸得了無量劍派七弟子的全部內力,後來又吸得了段延慶、黃眉僧、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鐘萬仇、崔百泉竺高手的部分內力,這一日又得了
保定帝、本觀、本相、本因、本三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內力,體內真氣之厚,
內力之強,幾已可說得上震古鑠今,並世無二。這時得伯父的指點,將這些真氣
內力逐步藏入內府,全身越來越舒暢,只覺輕飄飄地,似乎要凌空飛起一般。

  保定帝眼見他臉露笑容,歡喜無己,還道他入魔已深,只怕這邪毒從此和他
一生糾纏固結,再難盡除,不免成為終身之累,不由得暗暗歎息。

  枯榮大師聽得保定帝的傳功已畢,便道:「本塵,諸業皆是自作自受,休咎
禍福,盡從心生。你不必太為旁人擔憂,趕緊練那少陽劍吧!」保定帝應道:「
是!」收攝心神,又去鑽研少陽劍劍法。

  段譽體內的真氣充沛之極,非一時三刻所能收藏得盡,只是那法門越行越熟
,到後來也越收越快。僧捨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覺東方之既白。

  但聽得報曉雞啼聲喔喔,段譽自覺四肢百骸間已無殘存真氣,站起身來活動
一下肢體,見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專心練劍。他不敢開門出去閒步,更不敢出
聲打擾六人用功,無事可作,順便向伯父那張經脈圖望望,又向少陽劍的劍法圖
解瞧瞧,雖聽太師伯說過,六脈神劍不傳俗家子弟,但想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
學得會,隨便瞧瞧,當亦無礙。看得心神專注之時,突覺察一股真氣自行從丹田
中湧出,衝至肩臂,順著紅線直至無名指的關衝穴。他不會運氣衝出,但覺無名
指的指端腫脹難受,心想:「還是讓這股氣回去罷了。」心中這麼想,那股氣流
果真順著經脈回歸丹田。

  段譽不知無意之間已窺上乘內功的法要,只不過覺得一股氣流在手臂中這麼
流來流去,隨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覺以本相大師最是隨和可
親,側頭去看他的「手少陰心經脈圖」。只見這路經脈起自腋下的極泉穴,循肘
上三寸至青靈穴,至肘內陷後的少海穴,經靈道、通裡、神門、少府諸穴,通至
小指的少衝穴。如此緩緩存想,一股真氣果然便循著經脈路線運行,只是快慢洪
纖,未能盡如意旨,有時甚靈,有時卻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卻也不
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譽已將六張圖形上所繪的各處穴道盡都通過。只覺精神爽利
,左右無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路劍法的圖形
。但見紅線黑線,縱橫交錯,頭緒紛繁之極,心想:「這樣煩難的劍招,又如何
記得住?何況太師伯說過,俗家子弟是不能學的。」當下便不再看,腹中覺得有
些餓了,心想:「小沙彌怎地還不送素齋麵食來?還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
便在此時,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柔和的檀香,跟著一聲若有若無的梵唱遠遠飄來。

  枯榮大師說道:「善哉,善哉!大明輪王駕到。你們練得怎麼樣了?」本參
道:「雖不純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敵。」枯榮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動,
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會吧。」本因方丈應道:「是!」走了出去。

  本觀取過五個蒲團,一排的放在東首,西首放了一個蒲團。自己坐了東首第
一個蒲團,本相第二,本參第四,將第三個蒲團空著留給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
第五個蒲團。段譽漢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後。枯榮、本觀等最後再溫一遍劍法
圖解,才將帛圖卷攏收起,都放在枯榮大師身前。

  保定帝道:「譽兒,待會激戰一起,室中劍氣縱橫,大是凶險,伯父不能分
心護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譽心中一陣難過:「聽各人的口氣,這大明輪
王武功厲害之極,伯父的關沖劍法乃是新練,不知是否敵得過他,若有疏虞,如
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與人家鬥劍……」,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動:「這孩兒倒很有孝心。


  枯榮大師道:「譽兒,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輪明王再厲害,也不能傷了你一
要毫毛。」他聲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語意中頗有傲意。段譽道:「是。」

  彎腰走到枯榮大師身前,不敢去看他臉,也是盤膝面壁而坐。枯榮大師的身
軀比段譽高大得多,將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適才枯榮
大師以枯禪功替自己落髮,這一手神功足以傲視當世,要保護段譽自是綽綽有餘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駕,請移這邊牟尼堂。」另一個
聲音道:「有勞方丈領路。」段譽聽這聲音甚是親切謙和,彬彬有禮,絕非強兇
霸橫之人。聽腳步聲共有十來個人。聽得本因推開板門,說道:「明王請!」

  大輪明王道:「得罪!」舉步進了堂中,向枯榮大師合什為禮,說道:「吐
蕃國晚輩鳩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段譽尋思:「這四句偈言是什麼意思?」枯榮大師卻心中一驚:「大輪明王
博學精深,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
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
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
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般本相:常、樂、我、淨;枯萎
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
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
的「非枯非榮、亦枯亦榮」之境,是以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便即凜然,說道:
「明王遠來,老衲未克遠迎。明王慈悲。」

  大輪明王鳩摩智道:「天龍威名,小僧素所欽慕,今日得見莊嚴寶相,大是
歡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請坐。」鳩摩智道謝坐下。

  段譽心想:「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悄悄側過頭來,從枯榮大師身
畔瞧了出去,只見西首蒲團上坐著一個僧人,身穿黃色僧袍。不到五十歲年紀,
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段
譽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再從板門中望出去,只見門外站著八
、九個漢子,面貌大都猙獰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輪明王從吐蕃國帶來的
隨從了。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小僧根器魯鈍,未
能參透愛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蘇人氏,複姓慕容,單名一個『
博』字。昔年小僧與彼邂逅相逢,講武論劍。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
,無所不精,小僧得彼指點數日,生平疑義,頗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贈上乘
武學秘笈,深恩厚德,無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歸極樂。小
僧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眾長老慈悲。」本因方丈道:「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
,即是因緣,緣分既盡,何必強求?慕容先生往生極樂,蓮池禮佛,於人間武學
,豈再措意?明王此舉,不嫌蛇足嗎?」

  鳩摩智道:「方丈指點,確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癡頑,閉關四十日,始終
難斷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深信大理天龍寺『六脈神劍』
為天下諸劍中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處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愛,實感榮寵。但不知當年慕容
先生何不親來求借劍經一觀?」

  鳩摩智長歎一聲,慘然色變,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
鎮剎之寶,坦然求觀,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義氣,
仁惠愛民,澤被蒼生,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本因謝道:「多承慕容先生
誇獎。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須當體念慕容先生的遺
意。」

  鳩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國師,於大理段氏無
親無故,吐蕃大理兩國,亦無親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親取,由小僧代勞便是
。』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無悔。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決計不能食言。」
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門外兩名漢子抬了一隻檀木箱子進來,放在地下。鳩摩
智袍袖一拂,箱蓋無風自開,只見裡面是一隻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

  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難道還貪圖什麼奇珍異寶?再說,段氏為大理
一國之主,一百五十餘年的積蓄,還怕少了金銀器玩?」卻見鳩摩智揭開金箱箱
蓋,取出來的竟是三本舊冊。他隨手翻動,本因等瞥眼瞧去,見冊中有圖有文,
都是原墨所書。鳩摩智凝視著這三本書,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濺濕衣襟,神情
哀切,悲不自勝。本因等無不大為詫異。

  枯榮大師道:「明王心念故友,塵緣不淨,豈不愧稱『高僧』兩字?」

  大輪明王垂首道:「大師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這三卷武功訣要
,乃慕容先生手書,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練法,以及破解之道。」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據說少林自創派以
來,險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從未有第二人曾練到二十門
以上。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難信,至於連破
解之道也盡皆通曉,那更是不可思議了。」

  只聽鳩摩智續道:「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賜贈,小僧披閱鑽研之下,獲益
良多。現願將這三卷奇書,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若蒙眾位大師俯允,令小
僧得完昔年信諾,實是感激不盡。」

  本因方丈默然不語,心想:「這三卷書中所記,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
技,那麼本寺得此書後,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抑且更有勝過。蓋天龍
寺通悉少林絕技,本寺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

  鳩摩智道:「貴寺賜予寶經之時,盡可自留副本,眾大師嘉惠小僧,澤及白
骨,自身並無所損,一也。小僧拜領寶經後立即固封,絕不私窺,親自送至慕容
先生墓前焚化,貴寺高藝絕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二也。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
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其中
『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
證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見到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覺得他強索天龍寺的鎮寺之寶,太也
強橫無理,但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頗為入情入理,似乎此舉於天龍寺利益甚大而
絕無所損,反倒是他親身送上一份厚禮。本相大師極願與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
,只是論尊則有師叔,論位則有方丈,自己不便隨口說話。

  鳩摩智道:「小僧年輕識淺,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
中的三門指法,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醜。」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小僧當年不
過是興之所至,隨意涉獵,所習甚是粗疏,還望眾位指點。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
。」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
手五指向右輕彈。

  牟尼堂中除段譽之外,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
,左手每一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面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
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顯得深有會心。據禪宗歷來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
法,手拈金色波羅花遍示諸眾,眾人默然不語,只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釋迦牟尼知迦葉已領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法門,實相無相
,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以心傳頓悟為第一大
事,少林寺屬於禪宗,對這「拈花指」當是別有精研。

  可是鳩摩智彈指之間卻不見得具何神通,他連彈數十下後,舉起右手衣袖,
張口向袖子一吹,霎時間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
孔。

  原來他這數十下拈花指,都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損衣,初看完好無
損,一經風吹,功力才露了出來。本因與本觀、本相、本參、保定帝等互望見了
幾眼,都是暗暗驚異:「憑咱們的功力,以一陽指虛點,破衣穿孔,原亦不難,
但出指如此輕柔軟,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卻非咱們所能。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
然不同,其陰柔內力,確是頗有足以借鏡之處。」

  鳩摩智微笑道:「獻醜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遠了
。那『多羅葉指』,只怕造詣更差。」當下身形轉動,繞著地下木箱快步而行,
十指快速連點,但見木箱上木屑紛飛,不住跳動,頃刻間一隻木箱已成為一片片
碎片。

  保定帝等見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見木箱的鉸鍊、銅片、鐵扣、搭鈕等
金屬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這才不由得心驚。

  鳩摩智笑道:「小僧使這多羅葉指,一味霸道,功夫淺陋得緊。」說著將雙
手攏在衣袖之中,突擊之間,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飛舞跳躍起來,便似有人以一要
無形的細棒,不住去挑動攪撥一般。看鳩摩智時,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笑容,僧
袖連下擺脫也不飄動半分,原來他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全無形跡。

  本相忍不住脫口讚道:「無相劫指,名不虛傳,佩服,佩服!」鳩摩智躬身
道:「大師誇獎了。木片躍動,便是有相。當真要名副其實,練至無形無相,縱
窮畢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師道:「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可有破解
『無相劫指』的法門?」鳩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
。」本相沉吟半晌,說道:「嗯,以本相破無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觀、本相、本三、四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動
,知道三卷奇書中所載,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是否要將「六脈神
劍」的圖譜另錄副本與之交換,確是大費躊躇。

  本因道:「師叔,明王遠來,其意甚誠。咱們該當如何應接,請師叔見示。


  枯榮大師道:「本因,咱們練功習藝,所為何來?」

  本因沒料到師叔竟會如此詢問,微微一愕,答道:「為的是弘法護國。」

  枯榮大師道:「外魔來時,若是吾等道淺,難用佛法點化,非得出手降魔不
可,該用何種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當用一陽指。」枯榮大師部
道:「你在一陽指上的修為,已到了第幾品境界?」本因額頭出汗,答道:「弟
子根鈍,又兼未能精進,只修得到第四品。」枯榮大師再問:「以你所見,大理
段氏的一陽指與少林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相較,孰優孰劣?」
本因道:「指法無優劣,功力有高下。」枯榮大師道:「不錯。咱們的一陽指若
能練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淵深難測,弟子不敢妄說。」枯榮道:
「倘若你再活一百年,能練到第幾品?」本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弟
子不知。」枯榮道:「能修到第一品嗎?」本因道:「決計不能。」枯榮大師就
此不再說話。

  本因道:「師叔指點甚是,咱們自己的一陽指尚自修習不得周全,要旁人的
武學奇經作甚?明王遠來辛苦,待敝寺設齋接風。」這麼說,自是拒絕大輪明王
的所求了。

  鳩摩智長歎一聲,說道:「都是小僧當年多這一句嘴的不好,否則慕容先生
人都死了,這六脈神劍經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別?小僧今日狂妄,說一句不
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六脈神劍的劍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說的那麼精奧,只
怕貴寺雖有圖譜,卻也無人得能練成。倘若有人練成,那麼這路劍法,未必便如
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枯榮大師道:「老衲心有疑竇,要向明王請教。」鳩
摩智道:「不敢。」枯榮大師道:「敝寺藏有六脈神劍經一事,縱是我段氏的俗
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卻從何聽來?」鳩摩智道:「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
所知十分淵博,各門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連本派掌門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
卻瞭如指掌。姑蘇慕容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來。但慕容先
生於大理段氏一陽指與六脈神劍的秘奧,卻始終未能得窺門徑,生平耿耿,遺恨
而終。」

  枯榮大師「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陽指
和六脈神劍的秘奧,只怕便要即以此道,來還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師叔十餘年未見外客,明王是當世高僧,我師叔這才破例
延見。明王請。」說著站起身來,示意送客。

  鳩摩智卻不站起,緩緩的道:「六脈神劍經既只徒具虛名,無裨實用,貴寺
又何必如此重視?以致傷了天龍寺與大輪寺的和氣,傷了大理國和吐蕃國的邦交
。」

  本因臉色微變,森嚴問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說:天龍寺倘若不允交經,
大理、吐蕃兩國便要兵戎相見?」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駐紮西北邊疆,以防吐
蕃國入侵,聽鳩摩智如此說,自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鳩摩智道:「我吐蕃國主久慕大理國風土人情,早有與貴國國主會獵大理之
念,只是小僧心想此舉勢必多傷人命,大違我佛慈悲本懷,數年來一直竭力勸止
。」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脅之意。他是吐蕃國師,吐蕃國自國主而下
,人人崇信佛法,便與大理國無異,鳩摩智向得國王信任,是和是戰,多半可憑
他一言而決。倘若為了一部經書而致兩國生靈塗炭,委實大大的不值得。

  吐蕃強而大理弱,戰事一起,大局可慮。但他這般一出言威嚇,天龍寺便將
鎮寺之寶雙手奉上,這可成何體統?

  枯榮大師道:「明王既堅要此經,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願以少林寺七十
二門絕技交換,敝寺不敢拜領。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復又精擅大雪山
大輪寺武功,料來當世已無敵手。」

  鳩摩智雙手合什,道:「大師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獻醜?」枯榮大師道:「
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脈神劍經徒具虛名,不切實用。我們便以六脈神劍,領教明
王幾手高招。倘若確如明王所去,這路劍法徒具虛名,不切實用,那又何足珍貴
?明王儘管將劍經取去便了。」

  鳩摩智暗暗驚異,他當年與慕容博談論「六脈神劍」之時,略知劍法之意,
純系以內力使無形劍氣,都認為不論劍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內力而同時運
使六脈劍氣,諒非人力所能企及,這時聽枯榮大師的口氣,不但他自己會使,而
且其餘諸僧也均會此劍法,天龍寺享名百餘年,確是不可小覷了。他神態一直恭
謹,這時更微微躬身,說道:「諸位高僧肯顯示神劍絕藝,令小僧大開眼界,幸
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請取出來吧。」

  鳩摩智雙手一擊,門外走進一名高大漢子。鳩摩智說了幾句番話,那漢子點
頭答應,到門外的箱子中取過一束藏香,交了給鳩摩智,倒退著出門。

  眾人都覺奇怪,心想這線香一觸即斷,難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見他左手拈了
一枝藏香,右手取過地下的一些木屑,輕輕捏緊,將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
連插了六枝藏香,並成一列,每枝藏香間相距約一尺。鳩摩智盤膝坐在香後,隔
著五尺左右,突擊雙掌搓板了幾搓,向外揮出,六根香頭一亮,同時點燃了。眾
人都是大吃一驚,只覺這催力之強,實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但各人隨即聞到
微微的硝磺之氣,猜到這六枝藏香頭上都有火藥,鳩摩智並非以內力點香,乃是
以內力磨擦火藥,使之燒著香頭。這事雖然亦甚難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
辦到。

  藏香所生煙氣作碧綠之色,六條筆直的綠線裊裊升起。鳩摩智雙掌如抱圓球
,內力運出,六道碧煙慢慢向外彎曲,分別指著枯榮、本觀、本相、本因、本參
、保定帝六人。他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雖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殺
人於無形,實是厲害不過。此番他只志在得經,不欲傷人,是以點了六枝線香,
以展示掌櫃力的去向形跡,一來顯得有恃無恐,二來意示慈悲為懷,只是較量武
學修為,不求殺傷人命。

  六條碧煙來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處,便即停住不動。本因等都吃了一驚,心
想以內力逼送碧煙並不為難,但將這飄蕩無定的煙氣停在半空,那可難上十倍了
。本參左手小指一伸,一條氣流從少澤穴中激射線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煙。那條
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迅速無比的向鳩摩智倒射線過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時,鳩
摩智的「火焰刀」內力加盛,煙柱無法再向前行。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名不
虛傳,六脈神劍中果然有『少澤劍』一路劍法。」兩人的內力激盪數招,本參大
師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動,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當即站起身來,向左斜行三步
,左手小指的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鳩摩智左掌一撥,登時擋住。

  本觀中指一豎,「中沖劍」向前刺出。鳩摩智喝道:「好,是中沖劍法!」
揮掌擋住,以一敵二,毫不風怯。

  段譽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斜身側目,凝神觀看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鬥劍
,他雖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鬥劍,其凶險和厲害之處,更勝於
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鳩摩智點了六根線香,他可從碧煙的飄動來去之中,觀察地
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看得十數招後,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觀大師的中沖
劍法,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他輕輕找開中沖劍法圖譜,從碧煙的繚繞之
中,對照圖譜上的劍招,一看即明,再無難解之處。再看本參的少澤劍法時,也
是如此。只不過中沖劍大開大闔,氣勢雄邁,少澤劍卻是忽來忽去,變化精微。

  本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佔不到絲毫上風,心想我們練這劍法未熟,劍招
易於用盡,六人越早出手越好,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眼下他顯是在觀察本觀、
本參二人的劍法,未以全力攻防,當即說道:「本相、本塵二位師弟,咱們都是
出手吧。」食指伸處,「商陽劍法」展動,跟著本相的「少沖劍」,保定帝的「
關沖劍」,三路劍氣齊向三條碧煙上擊去。

  段譽瞧瞧少沖劍,瞧瞧關沖劍,又瞧瞧商陽劍,東看一招,西看一招,對照
圖譜之後雖能明白,終究是凌亂無章。正自凝神瞧著「少衡劍」的圖譜時,忽見
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圖上,寫道:「只學一圖,學完再換。」段譽心念一動,知
是枯榮大師指點,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謝。

  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時僵住,原來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奇特之極,左邊
的一半臉色紅潤,皮光肉滑,有如嬰兒,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除了一張焦黃的
面皮之外全無肌肉,骨頭突了出來,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他一驚之下,立時
轉過了頭,一顆心怦怦亂跳,明知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但這張半枯
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嚇人,一時無論如何不能定下心來。

  只見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帛上寫道:「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觀自學,不
違祖訓。」

  段譽心下明白:「枯榮太師伯先前對我怕父言道,六脈神劍不傳段氏俗家子
弟,是以我伯父須得剃度之後,方蒙傳授。但他寫道『自觀自學,不違祖訓』,
想來祖宗遺訓之中,卻不禁段氏俗家子弟無師自學。太師伯吩咐我『良機莫失,
凝神觀劍』,自然是盼我自觀自學了。」當即點了點頭,仔細觀看伯父「關沖劍
法」,大致看明白後,依次再看少沖、商陽兩路劍法。凡人五指之中,無名指最
為笨拙,食指則最是靈活,因此關沖劍以拙滯古樸取勝,商陽劍法卻巧妙活潑,
難以捉摸。少沖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但一為右手小指,一為左手小指
,劍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緩之分。但「拙」並非不佳,「緩」也並不減少威
力,只是奇正有別而已。

  段譽本來只一念好奇,從碧煙的來去之中,對照圖譜上線路,不過像猜燈迷
一般推詳一番,既得枯榮大師指示囑咐,這才專心一致的看了起來。到得這三路
劍法大致看明,本參與本觀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譽不必再三照圖譜,眼觀
碧煙,與心中所記劍法一一印證,便覺圖上線路是死的,而碧煙來去,變化無窮
,比之圖譜上所繪可豐富繁複得多了。

  再觀看一會,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彈,
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這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跟著
本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突然之間,只聽得鳩摩智身前
嗤嗤聲響,「火焰刀」威勢大盛,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要看盡了閃脈神劍的招數,再行反擊,這一自守
轉攻,五條碧煙迴旋飛舞,靈動無比。那第六條碧煙卻仍然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
尺之處,穩穩不動。枯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
少時候,因此始終不出手攻擊。果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第六道碧煙,耗損內力
頗多,終於這道碧煙也一寸一寸的向枯榮大師後腦移近。

  段譽驚道:「太師伯,碧煙攻過來了。」枯榮點了點頭,展開「少商劍」圖
譜,放在段譽面前。段譽見這路少商劍的劍法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縱橫倚
斜,寥寥數筆,卻是劍路雄勁,頗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段譽眼看劍譜,
心中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碧煙,一抬頭間,只見碧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
遠。驚叫:「小心!」

  枯榮大師反過手來,雙手拇指同時捺出,嗤嗤兩聲急響,分鳩摩智右胸左肩


  他竟不擋敵人來侵,另遣兩路急襲反攻。他料得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上蓄勢
緩進,真要傷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後發先至,當可打個措手不及。

  鳩摩智思慮周詳,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
少商劍,卻沒料到枯榮大師雙劍齊出,分襲兩處。鳩摩智手掌揚處,擋住了刺向
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跟著右足一點,向後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總不及劍
氣來如電閃,一聲輕響過去,肩頭僧衣已破,迸出鮮血。枯榮雙指回轉,劍氣縮
了回來,六根藏香齊腰折斷。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劍。各人久戰無功,早
在暗暗擔憂,這時方才放心。

  鳩摩智跨步走進室內,微笑道:「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
。那六脈神劍嘛,果然只是徒具虛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虛名,倒
要領教。」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是六脈神劍的劍法,並不是六
脈神劍的劍陣。天龍寺這座劍陣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羅漢
劍陣、崑崙派的混沌劍陣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他說
這是『劍陣』而非『劍法』,是指謫對方六人一齊動手,排下陣勢,並不是一個
人使動六脈神劍,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然有理,無話可駁。本參卻冷笑道:「劍法也罷,劍
陣也罷,適才比刀論劍,是明王贏了,還是我們天龍寺贏了?」

  鳩摩智不答,閉目默念,過得一盞茶時分,睜開眼來,說道:「第一仗貴寺
稍佔上風,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勝算。」本因一驚,問道:「明王還要比拼第二
仗?」鳩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豈能畏難而
退?」

  本因道:「然則明王如何已有勝算?」

  鳩摩智微微一笑,道:「眾位武學淵深,難道猜想不透?請接招吧!」說著
雙掌緩緩推出。枯榮、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分從不同方向
襲來。本因等均覺其勢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都是雙掌齊出,與這兩股掌
力一擋,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指一捺,以少陽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鳩摩智
推出了這股掌力後便即收招,說道:「得罪!」

  本因和本觀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會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
,枯榮師叔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他出盡能抵禦得住。咱們卻必須捨劍用掌
,這六脈神劍顯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時,只見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
,一條條黑煙分為因路,向鳩摩智攻了過去。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始終不轉
過頭來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憚,突見黑煙來襲,一時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
火焰刀」法,分從四路擋架。他當下並不還擊,一面防備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
靜以觀變,看枯榮大師還有什麼厲害的後著。

  只覺黑煙越來越濃,攻勢極其凌厲。鳩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擊,所
謂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又如何能夠持久?枯榮大師當世高僧,怎麼竟會以
這般急躁剛猛的手段應敵?」料想他決計不會這般沒有見識,必是另有詭計,當
下緊守門戶,一顆心靈活潑潑地,以便隨機應變。過不到片刻,四道黑煙突然一
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鳩摩智推來。鳩摩智心想道
:「強弩之末,何足道哉?」展開火焰刀法,一一封住。雙方力道一觸,十六道
黑煙忽然四散,室中剎時間煙霧瀰漫。鳩摩智毫不畏懼,鼓蕩真力,護住了全身


  但見煙霧漸淡漸薄,濛濛煙氣之中,只見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莊嚴,
而本觀與本參的眼色中更是大顯悲憤。鳩摩智一怔之下,登時省悟,暗叫:「不
好!枯榮這老僧知道不敵,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圖譜燒了。」

  他所料不錯,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六張圖譜焚燒起火,生怕鳩摩智
陰止搶奪,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使他著力抵禦,待得煙氣散盡,圖譜已燒得
乾乾淨淨。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陽指的高手,一見黑煙,便知緣由,心想師叔寧為
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將這鎮寺之寶毀去,絕不讓之落入敵手。好在六人心中分
別記得一路劍法,待強敵退去,再行默寫出來便是,只不過祖傳的圖譜卻終於就
此毀了。

  這麼一來,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結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罷。

  鳩摩智又驚又怒,他素以智計自負,今日卻接連兩次敗在枯榮大師的手下,
六脈神劍經既已毀去,則此行徒然結下個強仇,卻是毫無收穫。他站起身來,合
什說道:「枯榮大師何必剛性乃爾?寧折不曲,頗見高致。貴寺寶經因小僧而毀
,心下大是過意不去,好在此經非一人之力所能練得,毀與不毀,原無多大分別
。這就告辭。」

  他微一轉身,不待枯榮和本因對答,突然間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脈,說
道:「敝國國主久仰保定帝風範,渴欲一見,便請聯合會下屈駕,赴吐蕃國一敘
。」

  這一下變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驚。這番僧忽施突襲,以保定帝武功之強
,竟也著了道兒,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與「偏歷」兩穴。保定帝急運內力
衝撞穴道,於霎息間連沖了七次,始終無法掙脫。本因等都覺鳩摩智這一手太過
卑鄙,大失絕頂高手的身份,但空自憤怒,卻無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
隨時隨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榮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他從前是保定帝,現下已避位為僧,法名本塵
。本塵,吐蕃國國主既要見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無可奈何,只得應道:「
是!」他知道枯榮大師的用意,鳩摩智當自己是一國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貨可
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為僧,不過是擒拿了一個天龍寺的和尚,那就無足輕重
,說不定便會放手。

  自鳩摩智踏進牟尼堂後,保定帝始終不發一言,未露任何異狀,可是要使得
動這六脈神劍,雖不過是六劍中的一劍,也須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內力修為異
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幾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鳩摩智此番乃有備
而來,於大理段氏及天龍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
性習氣、武功造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龍寺中除枯榮大師外,只有
四位高手,現下忽然多了一個「本塵」出來,這人的名字從未聽過,而內力之強
,絲毫不遜於其餘「本」字輩四僧,但看他雍容威嚴,神色間全是富貴尊榮之氣
,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聽枯榮大師說他已「避位為僧」,鳩摩智心中一動:
「久聞大理段氏歷代帝皇,往往避位為僧,保定帝到天龍寺出家,原也不足為奇
。但皇帝避位為僧,全國必有盛大儀典,飯僧禮佛,修塔造廟,定當轟動一時,
絕不致如此默默無聞。我吐蕃國得知記息後,也當遣使來大理賀新君登位。此事
其中有詐。」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沒出家也好,都請到吐蕃一遊,朝見敝
國國君。」說著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門。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處,和本觀一齊攔在門口。鳩摩智道:「小僧
並無加害保定帝皇爺之意,但若眾位相逼,可顧不得了。」右手虛擬,對準了保
定帝的後心。他這「火焰刀」的掌力無堅不摧,保定帝既脈門被服扣,已是聽由
宰割,全無相抗之力。天龍眾僧若合力進攻,一來投鼠忌器,二來也無取勝把握
。但本因等兀自猶豫,保定帝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能讓敵人挾持而去?

  鳩摩智大聲道:「素聞天龍寺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
媽媽,效那兒女之態。請讓路吧!」

  段譽自見伯父被他挾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時還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強,怕他
何來,只不過暫且忍耐而已,時機一到,自會脫身;不料越看越不對,鳩摩智的
語氣與臉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觀等人的神色卻均焦慮憤怒,而又無可奈何。
待見鳩摩智抓著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門口,段譽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
聲道:「喂,你放開我怕父!」跟著從枯榮大師身前走了出來。

  鳩摩智早見到枯榮大師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樣人,更不知坐
在枯榮大師身前有何用意,這時見他長身走出,欲知就裡,回頭問道:「尊駕是
誰?」

  段譽道:「你莫問我是誰,先放開我伯父再說。」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
的左手。

  保定帝道:「譽兒,你別理我,急速請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寶。我是閒雲野
鶴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譽使勁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開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與保
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觸,這麼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時便感到內力外洩□便
在同時,鳩摩智也覺察到自身真力急瀉而出,登時臉色大變,心道:「大理段氏
怎樣地學會了『化功大法』?」當即凝氣運力,欲和這陰毒邪功相抗□保定帝驀
地裡覺到雙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當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將這
兩股力道的來勢方向對在一起。雙力相拒之際,他處身其間,雙手便毫不受力,
一揮手便已脫卻鳩摩智的束縛,帶著段譽飄身後退,暗叫:「慚愧!今日多虧譽
兒相救。」

  鳩摩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
,我怎地全然不知?這人年紀輕輕,只不過二十來歲年紀,怎能有如此修為?這
人叫保定帝為伯父,那麼是大理段氏小一輩中的人物了。」當下緩緩點了點頭,
說道:「小僧一直以為大理段氏藝專祖學,不暇旁鶩,殊不知後輩英賢,卻去結
交星宿老人,研習『化功大法』的奇門武學,奇怪啊,奇怪!」他雖淵博多智,
卻也誤以為段譽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
傷人,因此稱星宿「老怪」為「星宿老人」。武林人士都稱這「化功大法」為妖
功邪術,他卻稱之為「奇門武學」。適才這麼一交手,他料想段譽的內力修為當
不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會是那老怪的弟子傳人,是以用了「結交」兩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輪明王睿智圓通,識見非凡,卻也口出這等謬論。
星宿老怪擅於暗算偷襲,卑鄙無恥,我段氏子弟豈能跟他有何關連?」

  鳩摩智一怔,臉上微微一紅,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襲,卑鄙無恥」這八個字
,自是指斥他適才的舉動。

  段譽道:「大輪明王遠來是客,天龍寺以禮相待,你卻膽敢犯我怕父。咱們
不過瞧著大家都是佛門弟子,這才處處容讓,你卻反而更加橫蠻起來。出家人中
,那有如明王這般不守清規的?」

  眾人聽段譽以大義相責,心下都暗暗稱快,同時嚴神戒備,只恐鳩摩智老羞
成怒,突然發難,向段譽加害。

  不料鳩摩智神色自若,說道:「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尚請不吝賜教數
招,俾小僧有所進益。」段譽道:「我不會武功,從來沒學過。」鳩摩智笑道:
「高明,高明。小僧告辭了!」身形微側,袍袖揮處,手掌從袖底穿出,四招「
火焰刀」的招數同時向段譽砍來。

  敵人最厲害的招數猝然攻至,段譽兀自懵然不覺。保定帝和本參雙指齊出,
將他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鳩摩智極強內勁的陡然衝擊之下,身形都
是一幌。本相更「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段譽見到本相吐血,這才省悟,原來適才鳩摩智又暗施偷襲,心下大怒,指
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蠻不講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這麼用力一指,心與氣
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陽劍」的劍法來。他內力之強,當世已極少有人能
及,適才在枯榮大師身前觀看了六脈神劍的圖譜,以及七僧以無形刀劍相鬥,一
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與劍譜暗合。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股渾厚無比的內勁疾
向鳩摩智刺去。

  鳩摩智一驚,忙出掌以「火焰刀」擋架。

  段譽這一出手,不但鳩摩智大為驚奇,而枯榮、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
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與段譽自己。段譽心想:「這可古怪之極了。我隨
手這麼一指,這和尚為什麼要這般凝神擋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
對,這和尚以為我會使六脈神劍。哈哈,既是如此,我且來嚇他一嚇。」大聲道
:「這商陽劍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幾招中沖劍的劍法給你瞧瞧。」

  說著中指點出。但他手法雖然對了,這一次卻無內勁相隨,只不過凌空空虛
點,毫無實效。

  鳩摩智見他中指點出,立即蓄勢相迎,不料對方這一指竟然無半點勁力,還
道他虛虛實實,另有後著,待見他又點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樂:「
我原說世上豈能有人既會合商陽劍,又會使中沖劍?果然這小子虛張聲勢的唬人
,倒給他嚇了一跳。」

  他這次在天龍寺中連栽了幾個觔斗,心想若不顯一顯顏色,大輪明王威名受
損不小,當下左掌分向左右連劈,以內勁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著右掌
斬出,直趨於段譽右肩。這一招『白虹貫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
,一刀便要將段譽的右肩卸了下來。保定帝、本因、本參等齊聲叫道:「小心!
」各自伸指向鳩摩智點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敵之不得不救,那知鳩摩智先以內勁封住周
身要害,這一刀毫不退縮,仍是筆直的砍將下來。段譽聽得保定帝等人的驚呼吸
之聲,知道不妙,雙手同時出力揮出,他心下驚慌,真氣自然湧出,右手少沖劍
,左手少澤劍,雙劍同時架開了火焰刀這一招,餘勢未盡,嗤嗤聲響,向鳩摩智
反擊過去。鳩摩智不暇多想,左手發勁擋擊。

  段譽刺了這幾劍後,心中已隱隱想到,須得先行存念,然後鼓氣出指,內勁
真氣方能激發,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輕彈,中沖劍法又使了出來
。霎息之間,適才在圖譜上見到的那六路劍法一一湧向心頭,十指紛彈,此去彼
來,連綿無盡。

  鳩摩智大驚,盡力催動內勁相抗,斗室中劍氣縱橫,刀勁飛舞,便似有無數
迅雷疾風相互衝撞激盪。鬥得一會,鳩摩智只覺得對方內勁越來越強,劍法也是
變化莫測,隨時自創新意,與適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劍招大不相同,令人實
難捉摸。他自不知段譽記不明白六路劍法中這許多繁複的招式,不過危急中隨指
亂刺,那裡是什麼自創新招了?心下既驚且悔:「天龍寺中居然伏得有這樣一個
青年高手,今日當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間嗤嗤嗤連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譽的真氣卻不能隨意收發,聽得對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內勁,
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頂指去,心想:「我不該再發勁了,且聽他有何話說。」

  鳩摩智見段譽臉有迷惘之色,收斂真氣時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
動,便即縱身而上,揮拳向他臉上擊去。

  段譽以諸般機緣巧合,才學會了六脈神劍這門最高深的武學,尋常的拳腳兵
刃功夫卻全然不會。鳩摩智這一拳隱伏七、八招後著,原也是極高明的拳術,然
而比這「火焰刀」以內勁傷人,其間深淺難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計。本來世上
任何技藝學問,絕無會深不會淺、會難不會易之理,段譽的武功卻是例外。他見
鳩摩智揮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腳的伸臂去格。鳩摩智右掌翻過,已抓住了他胸口
「神封穴」。

  段譽立時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神封穴屬「足少陰腎經」,他沒練過。

  鳩摩智雖已瞧出段譽武學之中隱伏有大大的破綻,一時敵不過他的六脈神劍
,便想以別項高深武功勝他,卻也決計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手到擒來
。他還生怕段譽故意裝模作樣,另有詭計,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點
他「極泉」、「大椎」、「京門」數處大穴。這些穴道所屬經脈,段譽也漢練過


  鳩摩智倒退三步,說道:「這位小施主心中記得六脈神劍的圖譜。原來的圖
譜已被枯榮大師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圖譜,在慕容先生墓前將他活活的燒了,也
是一樣。」左掌揚處,向前急連砍出五刀,抓住段譽退出了牟尼堂門外。

  保定帝、本因、本觀等縱前想要奪人,均被他這連環五刀封住,無法搶上。

  鳩摩智將段譽一拋,擲給了守在門外的九名漢子,喝道:「快走!」兩名漢
子同時伸手過來,接過段譽,並不從原路出去,逕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樹林。

  鳩摩智運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門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陽指氣功向外急衝,一時之間卻攻不破他的無形刀網。

  鳩摩智聽得馬蹄聲響,知道九名部屬已擄著段譽北去,長笑說道:「燒了死
圖譜,反得活圖譜。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覺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
喇一聲響,將牟尼堂的兩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輕煙般奔入林中,剎
那間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參雙雙搶出,見鳩摩智已然走遠。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帶
風,一飄數丈。本三大師和他並肩齊行,向北追趕。
第十一回 向來癡

 

          
  段譽被鳩摩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給幾名大漢橫架在一匹馬的鞍上,
臉孔朝下,但見地面不住倒退,馬蹄翻飛,濺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塵,耳聽得眾漢
子大聲吆喝,說的都是番話,也不知講些什麼。他一數馬腿,共是十匹馬。

  奔出十餘里後,來到一處岔路,只聽得鳩摩智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五乘
馬向左邊岔路行去,鳩摩智和帶著段譽那人以及其餘三乘則向右行。又奔數里,
到了第二個岔路口,五乘馬中又有兩乘分道而行。段譽心知鳩摩智意在擾亂追兵
,叫他們不知向何處追趕才是。

  再奔得一陣,鳩摩智躍下馬背,取過一根皮帶,縛在段譽腰間,左手提著他
身子,便從山東裡行去,另外兩名漢子卻縱馬西馳。段譽暗暗叫苦,心道:「伯
父便派遣鐵甲騎兵不停追趕,至多也不過將這番僧的九名隨從盡數擒去,可救我
不得。」

  鳩摩智手中雖提了一人,腳步仍極輕便。他越走越高,三個時辰之中,盡在
荒山野嶺之間穿行。段譽見太陽西斜,始終從左邊射來,知道鳩摩智是帶著自己
北行。到得傍晚,鳩摩智提著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樹的樹枝上,將皮帶纏住了樹枝
,不跟他說一句話,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對,只是背著身子,送上幾塊乾糧麵餅
給他,解開了他左手的穴道,好讓他取食。段譽暗自伸出左手,想運氣以少澤劍
劍法傷他,哪知身上要穴被點,全身真氣阻塞,手指空自點點戳戳,全無半分內
勁。如此數日,鳩摩智提著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譽幾次撩他說話,問他何以擒
住自己,帶自己到北方去幹什麼,鳩摩智始終不答。段譽一肚子的怨氣,心想那
次給妹子木婉清擒住,雖然苦頭吃得更多,卻絕不致如此氣悶無聊。何況給一個
美貌姑娘抓住,香澤微聞,俏叱時作,比之給個裝聾作啞的番僧提在手中,苦樂
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般走了十餘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國境,段譽察覺他行走的方向改向東北,
仍然避開大路,始終取道於荒山野嶺。只是地勢越來越平坦,山漸少而水漸多,
一日之中,往往要過渡數次。終於鳩摩智買了兩匹馬與段譽分乘,段譽身上的大
穴自然不給他解開。有一次段譽解手之時,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這
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兩步,真氣在被封的穴道被阻,立時摔倒。他
歎了口氣,爬起身來,知道這最後一條路也行不通的了。

  當晚兩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鳩摩智著店伴取過紙墨筆硯,放在桌
上,剔亮油燈,待店伴出房,說道:「段公子,小僧攜你大理北來,多有得罪,
好生過意不去。」段譽道:「好說,好說。」鳩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舉,
是何用意?」

  段譽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這件事,眼見桌上放了紙墨筆硯,負料到了
十之八、九,說道:「辦不到」。鳩摩智問道:「什麼事辦不到?」段譽道:「
你覬覦我段家的六脈神劍劍法,要逼我寫出來給你。這件事辦不到。」

  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會錯意了。小僧當年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借貴門六
脈神劍經去給他一觀。此約未踐,一直耿耿於懷。幸得段公子心中記得此經,無
可奈何,只有將你帶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讓小僧不致失信於故人。然而公子
人中龍鳳,小僧與你無冤無仇,豈敢傷殘?這中間尚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公
子只須將經文圖譜一無遺漏的寫出來,小僧自己絕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
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願,便即恭送公子回歸大理。」

  這番話鳩摩智於初入天龍寺時便曾說過,當時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譽也覺此
法可行。但此後鳩摩智偷襲保定帝於先,擒拿自身子後,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
蹤時詭計百出,對九名部屬的生死安危全無絲毫顧念,這其間險刻戾狠之意已然
表露無遺,段譽如何再信得過他?心中早就覺得,南海鱷神等「四大惡人」擺明
了是惡人,反而遠較這偽裝「聖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雖無處世經歷
,但這二十餘日來,對此事早已深思熟慮,想明白了其中關竅,說道:「鳩摩智
大師,你這番話是騙不倒我的」。

  鳩摩智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對慕容先生當年一諾,尚且如此信守,豈
肯為了守此一諾,另毀一諾?」

  段譽搖頭道:「你說當年對慕容先生有此諾言,是真是假,誰也不知。你拿
到了六脈神劍劍譜,自己必定細讀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誰也不知
。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師的聰明才智,讀得幾遍之後,豈有記不住之的?說不定
還怕記錯了,要筆錄副本,然後再去焚化。」

  鳩摩智雙目精光大盛,惡狠狠的盯住段譽,但片刻之間,臉色便轉慈和,緩
緩的道:「你我均是佛門弟子,豈可如此胡言妄語,罪過,罪過。小僧迫不得已
,只好稍加逼迫了。這是為了救公子性命,尚請勿怪。」說著伸出左手掌,輕輕
按在段譽胸口,說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時,願意書寫此經,只須點一點頭,小
僧便即放手。」

  段譽苦笑道:「我不寫此經,你終不死心,捨不得便殺了我。我倘若寫了出
來,你怎麼還能饒我活命?我寫經便是自殺,鳩摩智大師,這一節,我在十三天
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鳩摩智歎了口氣,說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運勁,料想這股勁力傳入
段譽膻中大穴,他週身如萬蟻咬嚙,苦楚難當,這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嘴上
說得雖硬,當真身受死去活來的酷刑之時,勢非嗆服不可。不料勁力甫發,立覺
一股內力去得無影無蹤。他一驚之下,又即催勁,這次內力消失得負快,跟著體
中內力洶湧奔瀉而出。鳩摩智大驚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譽肩頭奮力推去。段譽
「啊」的一聲,摔在床上,後腦重重撞上牆壁。

  鳩摩智早知段譽學過星宿老怪一門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論正邪
武功自然俱都半點施展不出,那知他掌發內勁,卻是將自身內力硬擠入對方「膻
中穴」去,便如當日段譽全身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鑽入肚中一般
,與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譽哼哼唧唧的坐起身來,說道:「枉你自稱得道高僧,高僧是這麼出手打
人的嗎?」

  鳩摩智厲聲道:「你這『化功大法』,到底是誰教你的?」

  段譽搖搖頭,說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猶日棄千金於地而不知自用,
旁門左道,可笑!可笑!」這幾句話,他竟不知不覺的引述了玉洞帛軸上所寫的
字句。

  鳩摩智不明其故,卻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點他神封、大椎、瀉樞、京
門諸穴卻又無礙,此人武功之怪異,實是不可思議,料這門功夫,定是從一陽指
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只是他初學皮毛,尚不會使用。這樣一來,對大理段氏
的武學更是心向神往,突然舉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將段譽頭上的書生
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當真不寫?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腦春便怎樣
了?」

  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腦將起來,戳瞎我一隻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
膀,那便怎麼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
倘若受逼不過,只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
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云。這樣吧,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
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並不相干。我胡亂
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
會來怪你。」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
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
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鬥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
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無法分辨。當下豈僅老羞成怒,
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
。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吧?」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
,打從此刻起,我拚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是胡裡糊塗。」

  鳩摩智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
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畫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餘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
餚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
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
,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游目覽看風景。這
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是醺醺欲
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顫遠,斜日杏
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雅緻,兀自在吟詩唱詞。」
段譽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
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三合莊」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
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是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貯城裡城外,嘸
不一個莊子叫做啥三合莊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
家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老者道:「蘇容城裡麼,姓顧、
姓陸、姓沈、姓張、姓周、姓文…………那都是大莊主,那有什麼姓慕容的?勿
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
三十里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
在意才是。」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
,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那有這麼巧?
」斜眼看去,只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庶削,像是個癆病鬼
扒手。

  鳩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段
譽已叫了起來:「霍先生,霍先生,你也來了?」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
算盤崔百泉,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此仇
十九難報,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而慕容博
卻已逝世多年,那麼殺害柯百歲的,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兩人覺得報仇多了
幾分指望,趕到湖邊,剛好和鳩摩智、段譽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一愕之下,快步奔將過來,只見一個和尚騎在
馬上,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段譽雙手僵直,垂在身側,顯是給點中了穴道
,奇道:「小王爺,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幹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你可知
他是誰?」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裡,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
找尋,有這兩人領路,那就再好沒有了,說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煩兩
位帶路。」

  崔百泉道:「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到慕容
府去有何貴幹?」鳩摩智道:「到時自知。」崔百泉道:「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
嗎?」鳩摩智道:「不錯,慕容先生所居的三合莊坐落何處,霍先生若是得知,
還請指引。」

  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霍先生」,還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頭皮,向
段譽道:「小王爺,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說著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
替段譽解穴。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當世只怕無人能敵,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
不過的,若來妄圖相救,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
便道:「且慢!這位大師單身一人,打敗了我怕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將我擒來
。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你二位和姑蘇
慕容氏毫不相干,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驚,待聽說他
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駭。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今日
小王爺有難,豈能袖手不理?反正既來姑蘇,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論
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沒什麼分別,當即伸手入懷,掏出一個
金光燦爛的算盤,高舉搖晃,錚錚錚的亂響,說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
好朋友,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

  過彥之一抖手間,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

  段譽大叫:「兩位快走,你們打他不過的。」

  鳩摩智淡淡一笑,說道:「真要動手嗎?」崔百泉道:「這一場架,叫做老
虎頭上拍蒼蠅,明知打你不過,也得試上一試,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麼的還沒說出口,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跟著拍的一
聲,翻過軟鞭,捲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鞭子一揚,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
側湖中,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軟鞭
鞭梢翻了過來,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軟,一升一沉,不住搖動
。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面,點成一個個漪漣。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有勞兩位大鍵,相煩引路。」崔過二人面面相覷
。不知如何是好。鳩摩智道:「兩位倘若不願引路,便請示知燕子塢三合莊的途
徑,由小僧覓路自去,那也不妨。」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而神態卻又謙
和之極,都覺翻臉也不是,不翻臉也不是。

  便在此時,只聽得□憂□聲響,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一個綠杉少女手
執雙槳,緩緩划水而來,口中唱著小曲,聽那曲子是:「□□香連十頃陂,小姑
貪戲採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購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此刻一聽此曲
,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

  只有鳩摩智視若不見,聽如不聞,說道:「兩位既不肯見告三合莊的所在,
小僧這就告辭。」

  這時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膠岸邊,聽到鳩摩智的說話,接口道:「這位大師
父要去三合莊,阿有啥事體?」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
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

  段譽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實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
婉清頗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

  鳩摩智道:「小僧欲到三合莊去,小娘子能指點途徑嗎?」那少女微笑道:
「參合莊的名字,外邊人勿會曉得,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鳩摩智道:「小僧
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來老友墓前一祭,以踐昔日之約。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
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剛剛前日出仔門,大師父來
得三日末,介就碰著公子哉。」鳩摩智道:「與公子緣慳一面,教人好生惆悵,
但小僧從吐番國萬里迢迢來到中土,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祭,以完當年心願。」
那少女道:「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先請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給你傳報,
你講好哉?」鳩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該當如何稱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
。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蘇州土白,本來不
易聽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說話中盡量加上了些
官話,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按:阿碧的吳語,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
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阿碧道:「這裡去燕子塢琴韻小築,都是水
路,倘若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哉?」她每問一句「好哉」,都是殷
勤探詢,軟語商量,教人難以拒卻。

  鳩摩智道:「如此有勞了。」攜著段譽的手,輕輕躍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
少許,卻絕無半分搖晃。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似乎是說:「真好本事
!」

  過彥之低聲道:「師叔,怎麼?」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但弄得如此
狼狽,實在好不尷尬。

  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
敞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她輕輕
划動小舟,來到柳樹之下,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隨手撥弄算珠,錚錚有
聲。

  段譽只聽得幾下,喜道:「姑娘,你彈的是『採桑子』嗎?」原來她隨手撥
動算珠,輕重疾徐,自成節奏,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採桑子」。阿碧嫣然
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來彈一曲嗎?」段譽見她天真爛漫,和藹可
親,笑道:「我可不會彈算盤。」轉頭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盤
打得這麼好聽。」

  崔百泉澀然一笑,道:「不錯,不錯。姑娘真是雅人,我這門最俗氣的家生
,到了姑娘手裡,就變成了一件樂器。」阿碧道:「啊喲,真正對勿起,這是霍
大爺的麼?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你家裡一定交關之有銅錢,連算盤也用金子做
。霍大爺,還仔撥你。」她左手拿著算盤,伸長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無法拿
到,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輕輕一蹤,上了船頭,伸手將算盤
接了過去,側過頭來向鳩摩智瞪了一眼。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全無慍色。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軟鞭
一節節上凸起的稜角,登時發出叮、玲、東、瓏幾下清亮的不同聲音。她五指這
麼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一條鬥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
她一隻潔白柔晰的手中,又成了一件樂器。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姑娘,你就彈撕一曲。」阿碧向著過彥之道:「
這軟鞭是這位大爺的了?我亂七、八糟的拿來玩弄,忒也無禮了。大爺,你也上
船來罷,等一歇我撥你吃鮮紅菱。」過彥之心切師仇,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切骨
,但見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天真爛漫,他雖滿腔恨毒,卻也難以向她發作,心
想:「她引我到莊上去,那是再好不過,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
當下點了點頭,躍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攏軟鞭,交給過彥之,木槳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
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看來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
之計?教我們去了防範之心,他便可乘機下手。」

  舟行湖上,幾個轉彎,便轉入了一莊大湖之中,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
遠水接天。過彥之負是暗暗心驚:「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師叔都不會
水性,這小妮子只須將船一翻,我二人便沉入湖中餵了魚鱉,還說什麼替師報仇
?」崔百泉也想到了此節,尋思若能把木槳拿在手中,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
沒這麼容易,便道:「姑娘,我來幫你划船,你只須指點方向便是。」阿碧笑道
:「啊喲,介末不敢當。我家公子倘若曉得仔,定規要罵我怠慢了客人。」崔百
泉見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想聽聽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
絕技。我們是粗人,這位段公子卻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的。」

  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
風雅,聽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來。」

  崔百泉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交在她手裡,道:「你彈,你彈!」一面就
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槳。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盤再借我撥我一歇。」

  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懼:「她要將我們兩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陰謀?」
事到其間,已不便拒卻,只得將金算盤送給她。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
左手握住軟鞭之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輪彈,軟鞭
登時發出丁東之聲,雖無琵琶的繁複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餘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
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便在此時,只見兩隻燕子從船頭掠過,向西疾飄
而去。段譽心想:「慕容氏所在之處叫做燕子塢,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聽得阿碧漫聲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
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
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段譽聽她歌聲唱到柔潞之處,不由得迴腸蕩氣,心想:「我若終生僻處南疆
,如何得能聆此仙樂?『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慕容公子有婢如
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罷,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
要笑。霍大爺,向左邊小彎中劃進去,是了!」

  崔百泉見她交還兵刃,登感寬心,當下依言將小舟畫入一處小彎,但見水面
上生滿了荷葉,若不是她指點,絕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崔百泉劃了一會,阿碧
又指示水路:「從這裡戒過去。」這邊水面上全是菱葉和紅菱,清波之中,紅菱
綠葉,鮮艷非凡。阿碧順手採摘紅菱,分給眾人。

  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但穴道被點之後全無半分力氣,連一枚紅菱的硬皮也
無法剝開。阿碧笑道:「公子爺勿是江南人,勿會剝菱,我撥你剝。」連剝數枚
,放在他掌中。段譽見那菱皮肉光潔,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
「這紅菱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笑道
:「拿我的歌兒來比水紅菱,今朝倒是第一趟聽到,多謝公子啦!」

  菱塘尚未過完,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茭白中穿了過去。這麼一來,
連鳩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記憶小舟的來路,以備回出時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
去,滿湖荷葉、菱葉、蘆葦、茭白,都是一模一樣,兼之荷葉、菱葉在水面飄浮
,隨時一陣風來,便即變幻百端,就算此刻記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局面便全然不
同。鳩摩智和崔百泉、過彥之三人不斷注視阿碧雙目,都想從她眼光之中,瞧出
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但她只是漫不經意的采菱撥水,隨口指引,似乎這許許多
多縱橫交錯、棋盤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須
辨認。

  如此曲曲彎彎的劃了兩個多時辰,未牌時分,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
一角飛簷。阿碧道:「到了!霍大爺,累得你幫我劃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
:「只要有紅菱可吃,清歌可聽,我便這麼劃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妨。」阿碧
拍手笑道:「你要聽歌吃菱,介末交關便當?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聽到她說「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不由得悚然一驚,斜著一雙小
眼向她端相了一會,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卻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過木槳,將船直向柳蔭中畫去,到得鄰膠,只見一座松樹枝架成的木
廳,垂下來通向水面。阿碧將小船繫在樹枝之上,忽聽得柳枝上一隻小鳥「莎莎
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來,聲音清脆。阿碧模仿鳥鳴,也叫了幾下,回頭笑
道:「請上岸吧!」

  眾人逐一跨上岸去,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
半島之上。房舍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舍匾額上寫著「琴韻」兩字,筆致頗為
瀟灑。鳩摩智道:「此間便是燕子塢三合莊嗎?」阿碧搖頭道:「不。這是公子
起給我住的,小小地方,實在不能接待貴客。不過這位大師父說要去拜祭慕容老
爺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請幾位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問阿朱姊姊。」

  鳩摩智一聽,心頭有氣,臉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國護國法王,身份何等尊
崇?別說在吐蕃國大受國主禮敬,即是來到大宋、大理、遼國、西夏的朝廷之中
,各國君主也必待以貴賓之禮,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這番親來祭墓
,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門,那也罷了,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捨隆重接待
,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實在太也氣人。但他見阿碧語笑盈盈,並無半分
輕慢之意,心想:「這小丫頭什麼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想到此節,
便即心平氣和。

  崔百泉問道:「你阿朱姊姊是誰?」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
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
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
她咭咭咯咯的說著,語聲清柔,若奏管弦,將四人引進吸去。

  到得毯上,阿碧請各人就座,便有男僕奉上清茶糕點。段譽端起茶碗,撲鼻
一陣清香,揭開蓋碗,只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
珠,生滿纖細絨毛。段譽從未見過,喝了一口,只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鳩摩
智和崔、過二人見茶葉古怪,都不敢喝。這珠狀茶葉是太湖附膠山峰的特產,後
世稱為「碧羅春」,北宋之時還未有這雅緻名稱,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以
極言其香。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見到這等
碧綠有毛的茶葉,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蓮藕火腿餃,形狀精雅,每
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

  段譽讚道:「這些點心如此精緻,味道定是絕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捨得張
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們還有。」段譽吃一件贊一件,
大快平生。鳩摩智和崔過二人卻仍不敢食用。段譽心下起疑:「這鳩摩智自稱是
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處處嚴加提防?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似乎也不大
對勁。」

  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嘗了個遍,
讚了個夠,才道:「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莊子離這裡有四九水路,今朝來不及去哉,四位在這裡
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聽香水榭』。」崔百泉問道:「什麼四九水路
?」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撥撥算盤就算
出來哉。」原來江南一帶,說道路程距離,總是一九、二九的計算。

  鳩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逕自送我們去聽香水榭,豈不爽快?」阿碧笑
道:「這裡嘸不人陪我講閒話,悶也悶煞快。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幾花好?介
末總歸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日。」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這時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親人住在
那裡?我過彥之上三合莊來,不是為了喝茶吃飯,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是來殺
人報仇、流血送\圈的。姓過的既到此間,也沒想再生出此莊。姑娘,請你去說
,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說著軟鞭一晃,喀喇喇一
聲響,將一張紫檀木茶几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驚惶,也不生氣,說道:「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每個月
總有幾起,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兇霸霸、惡狠狠的,我小丫頭倒也嘸沒嚇煞…
……」

  她話未說完,後堂轉出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手中撐著一根拐杖,說道:「
阿碧,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的?」說的卻是官話,語音甚是純正。

  崔百泉蹤身離椅,和過彥之並肩而立,喝問:「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死在誰
的手下?」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滿臉都是皺紋,沒有九十也有八十歲,只聽他嘶啞
著嗓子說道:「柯百歲,柯百歲,嗯,年紀活到一百歲,早就該死啦!」

  過彥之一到蘇州,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替恩師報仇,只
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挫了銳氣,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滿腔
怨憤,無可發洩,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軟鞭揮出,鞭頭便點向他後心。他見
鳩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預,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

  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說道:
「過大俠,我們遠來是客,有話可說,不必動武。」將軟鞭捲成一團,還給了他


  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轉念心想:「今日報仇乃是
大事,寧可受一時之辱,須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
」那老人裂嘴一笑,說道:「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僕,有什麼尊姓大名?聽說大
師父是我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不知有什麼吩咐。」鳩摩智道:「我的事要見
到公子後當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爺前天動身出門,說不定
那一天才回來。」

  鳩摩智問道:「公子去了何處?」那老人側過了頭,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
道:「這個麼,我可老糊塗了,好像是去西夏國,又說什麼遼國,也說不定是吐
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鳩摩智哼了一聲,心中不悅,當時天下五國分峙,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這
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裝糊塗,說道:「既是如此,我
也不等公子回來了,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盡故人之情。」

  那老人雙手亂搖,說道:「這個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麼管家。」鳩摩
智道:「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請出來一見。」那老人連連點頭,說道:「很好
,很好!我去請管家來。」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語:「這個
年頭兒啊,世上什麼壞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來化緣騙人。我老頭兒什
麼沒見過,才不上這個當呢。」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
黃伯伯是個老糊塗。他自以為聰明,不過說話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
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我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
:「是!」兩個回歸原座。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
了無處可坐。

  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
頭,心想:「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彆扭,顯得非常不對,但
什麼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毯中的陳設傢俱,庭中花木,
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
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

  過了半晌,只聽得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顎
下留一叢山羊短鬚,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
漢玉斑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
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我們實在感激之至
。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也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
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裡,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當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
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雖然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
氣發自阿碧身上,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僕一走出毯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
那自稱為孫三的管家走進毯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
所以大覺彆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的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
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有誰從後堂出來,身上
便帶有幽香?要不然那老僕和這庶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

  段譽所以能夠辨認,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
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於他卻是銘心刻骨,比什麼麝香、檀香、花香
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只
是白骨骷髏,香粉胭脂,於他鼻端直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段譽雖然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委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
情舉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這
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只見他山羊鬍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
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欣賞壁上的字畫,走到孫三側面,斜目偷睨,但見
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樣精瘦的一
個男人,胸間絕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
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鳩摩智歎道:「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川邊相識,談論武功,彼此佩服,結成
了好友。沒想到天妒奇才,似我這等庸碌之輩,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爺卻遽
赴西方極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
沒有人還禮,那又打什麼緊?相煩管家領路便是。」孫三皺起眉頭,顯得十分為
難,說道:「這個……這………」鳩摩智道:「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倒要
請教。」

  孫三道:「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我
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不是來尋仇生事,便是來包師
求藝,更下一等的,則是來打抽豐討錢,要不然是混水摸魚,順手牽羊,想偷點
什麼東西去。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喲……對不住……」他說到這裡,警
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睜著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
轉,雖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樂:「這孫三不但
是女子,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斜眼瞧阿碧時,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
笑,心下更無懷疑,暗想:「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說不定就是那個阿
朱姊姊。」

  鳩摩智歎道:「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確
然也是應當的。」孫三道:「是啊。我家老爺遺言說道: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
,一慨擋鍵。他說道:『這些賊禿啊,多半沒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墳墓。』
啊喲,大師父,你可別多心,我家老爺罵的賊禿,多半並不是說你。」

  段譽暗暗好笑:「所謂『當著和尚罵賊禿』,當真是半點也不錯。」又想:
「這個賊禿仍然半點不動聲色,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沉得住氣。這賊禿當真是
非同小可之輩。」

  鳩摩智道:「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結下的仇
家太多。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報不了仇,在他死後想去動他的遺體,
倒也不可不防。」

  孫三道:「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哈哈,那當真是『老貓聞鹹魚』了。」

  鳩摩智一怔,問道:「什麼『老貓聞鹹魚』」?孫三道:「這叫做『嗅鯗啊
嗅鯗』,就是『休想啊休想!』」鳩摩智道:「嗯,原來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
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別無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孫三道:「實實在在,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違背了老爺遺煤,公子爺
回家後查問起來,可不要打斷小人的腿嗎?這樣吧,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再
來回復如何?」鳩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孫三道:「慕容老太
太,是我家老爺的叔母。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公子
不在家,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鳩摩智道:「如此甚好,請你向老太太
稟告,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孫三道:「大師父太客氣了,我們可
不敢當。」說著走進內堂。

  段譽尋思:「這位姑娘精靈古怪,戲弄鳩摩智這賊禿,不知是何用意?」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佩環玎璫,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人未到,那淡淡的
幽香已先傳來。段譽禁不住微笑,心道:「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只見她身
穿古銅緞子襖裙,腕戴玉鐲,珠翠滿頭,打扮得雍容華貴,臉上皺紋甚多,眼睛
迷迷濛濛的,似乎已瞧不見東西。段譽暗暗喝采:「這小妮子當真了得,扮什麼
像什麼,更難得的是她只這麼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手腳之俐落,令人歎為觀止
矣。」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顛巍巍的走到堂上,說道:「阿碧,是你家老爺的朋友
來了嗎?怎不向我磕頭?」腦袋東轉西轉,像是兩眼昏花,瞧不見誰在這裡。阿
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低聲道:「快磕頭啊,你一磕頭,太夫人就高興了,什麼
事都能答允。」老夫人側過了頭,伸手掌張在耳邊,以便聽得清楚些,大聲問道
:「小丫頭,你說什麼,人家磕了頭沒有?」

  鳩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深深長揖,雙手發
勁,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便似是磕頭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均自駭然:「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我們只怕
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老實的人
少,就是磕一個頭,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明明沒磕頭,卻在地下弄出咚咚
的聲音來,欺我老太太瞧不見。你小娃兒很好,很乖,磕頭磕得響。」

  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說道:「阿碧,是
有人放了個屁嗎?」說著伸手在鼻端扇動。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這
位段公子笑了一聲。」老夫人道:「斷了,什麼東西斷了?」阿碧道:「不是斷
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點頭道:「嗯,公子長公子短的,你從
朝到晚,便是記掛著你家的公子。」阿碧臉上一紅,說道:「老太太耳朵勿靈,
講閒話阿要牽絲扳籐?」

  老夫人向著段譽道:「你這娃娃,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段譽道:「老太
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老夫人問道:「你說什麼?」段譽道:「我有一個侄
女兒,最是聰明伶俐不過,可是卻也頑皮透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今天扮公的
,明兒扮母的,還會變把戲呢。老太太見了她一定歡喜。可惜這次沒帶她來向你
老人家磕頭。」

  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個丫頭阿朱所扮。她喬裝改扮之術神乎其技,不
但形狀極似,而言語舉止,無不畢肖,可說沒半點破綻,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
智,崔百泉之老於江湖,都沒絲毫疑心,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
淡幽香之中發覺了真相。

  阿朱聽他這麼說,吃了一驚,但絲毫不動聲色,仍是一副老態龍鐘、耳聾眼
花的模樣,說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聰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精乖的孩
子。乖孩子別多口,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

  段譽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細。她在對付鳩摩智這賊禿,那
是朋友而非敵人。」便道:「老夫人盡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憑老夫人
吩咐便是。」

  阿朱說道:「你聽我話,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
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

  段譽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皇太弟世子,豈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
頭。」

  阿朱見他神色尬尷,嘿嘿冷笑,說道:「乖孩子,我跟你說,還是向奶奶磕
幾個頭來得便宜。」

  段譽一轉頭,只見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膚白如新剝鮮菱,
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動,問道:「阿碧姊姊,聽說尊
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麗俊雅嗎?」阿碧微笑道:「啊
喲!我這種醜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聽得你直梗問法,一定要交關勿開心
哉。我怎麼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齊整十倍。」段譽道:「當真?」阿碧笑
道:「我騙你做啥?」

  段譽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當無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
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紅暈上頰,羞道:「老夫人叫
你磕頭,啥人要你瞎三話四的討好我?」

  段譽道:「老夫人本來必定也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老實說,對我有沒有
好處,我段譽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但對美人兒磕幾個頭,倒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頭,索性磕得響些,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
了幾千幾百個頭,對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個頭,又有何妨?」當下咚咚咚的磕了
三個響頭。

  阿朱十分歡喜,心道:「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居然還肯向我磕頭
,當真十分難得。」說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
………」

  阿碧搶著道:「老太太勿要忘記就是啦,下趟補給人家也是一樣。」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過彥之道:「這兩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頭見
禮?」過彥之哼了一聲,粗聲粗氣的道:「你會武功不會?」阿朱道:「你說什
麼?」過彥之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倘若武功高強,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
底領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說什麼。」阿朱搖頭道:「什麼蜈蚣百
腳?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鳩摩智道:「大和尚,聽說你想去瞧我
侄兒的墳墓,你要偷盜什麼寶貝啊?」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絕非當真老得糊
塗了,心底增多了幾分戒備之意,尋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長輩自
也絕非泛泛。」當下裝作沒聽見「掘墓」的話,說道:「小僧與慕容先生是知交
好友,聞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從吐蕃國趕來,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與
慕容先生有約,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脈神劍的劍譜,送與慕容先生一觀。此約不踐
,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均想:「這和尚終於說上正題啦。」阿朱道:「六
脈神劍劍譜取得了怎樣?取不到又怎樣?」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
定,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劍譜給他觀看幾天,就讓小僧在尊府『還施水閣』看
幾天書。」阿朱一怔:「這和尚竟知道『還施水閣』的名字,那麼或許所言不虛
。」當下假裝糊塗,問道:「什麼『稀飯水餃』?你要香梗米稀飯、雞湯水餃嗎
?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葷腥嗎?」

  鳩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如此拒
人於千里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
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麼不要用真雞
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嘸不血的。」
阿朱道:「那怎麼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盡是胡扯。蘇貯人大都伶牙利嘴,後世蘇貯評彈之技
名聞天下,便由於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鳩摩
智直是無法可施。

  他此番來到姑蘇,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後商議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兒見不著,
所見到之人一個個都纏夾不清,若有意,若無意,虛虛實實,令他不知如何著手
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斷定慕容老夫人、孫三、黃老僕、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
搪,既不讓自己祭墓,當然更不讓進入「還施水閣」觀看武學秘籍,眼下不管他
們如何裝腔作勢,自當先將話兒說明白了,此後或以禮相待,或恃強用武,自己
都是先佔住了道理,當下心平氣和的道:「這六脈神劍劍譜,小僧是帶來了,因
此斗膽要依照舊約,到尊府『還施水閣』去觀看圖書。」

  阿碧道:「慕容老爺已經故世哉。一來口說無憑,二來大師父帶來這本劍譜
,我們這裡也嘸不啥人看得懂,從前就算有啥舊約,自然是一概無效的了。」阿
朱道:「什麼劍譜?在那裡?先給我瞧瞧是真還是假的。」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這位段公子的心裡,記著全套六脈神劍劍譜,我帶了
他人來,就同是帶了劍譜來一樣。」阿碧微笑道:「我還道真有什麼劍譜呢,原
來大師父是說笑的。」鳩摩智道:「小僧何敢說笑?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劍譜,已
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記得。」阿碧道:「段
公子記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還施水閣』看書,也應當請段公子去。同
大師父有啥相干?」鳩摩智道:「小僧為踐昔日之約,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
前燒化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但見他神色寧定,一本正經,絕不是隨口說笑的
模樣,驚訝負甚。阿碧道:「大師父這不是講笑話嗎,好端端一個人,那能撥你
隨便燒化?」鳩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燒了他,諒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
道:「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劍譜,可見得全是瞎三話四。想這
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會得使這路劍法,又怎能嗆服於你
?」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點中了穴道
,全身內勁使不出來。」

  阿朱不住搖頭,道:「我更加半點也不信了。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教他
施展六脈神劍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鳩摩智點點頭,道:「很好,可以
一試。」

  段譽稱讚阿碧美貌,對她的彈奏歌唱大為心醉,阿碧自是歡喜;他不揭穿阿
朱喬裝,反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又得了阿朱的歡心,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
被點了穴道,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穴道。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見他伸出手掌,在段譽背上、胸前、腿前虛拍數掌。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
,只覺被封穴道中立時血脈暢通,微一運氣,內息便即轉動自如。他試行照著中
沖劍法的運氣法門,將內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衝穴中,便感中指炙熱,知道只須
手指一伸,劍氣便可射出。

  鳩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練會六脈神劍,請你一試身手。
如我這般,將這株桂花樹斬下一根枝椏來。」說著左掌斜斜藕出,掌上已蓄積真
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庭中桂樹上一條樹
枝無風自落,落下地來,便如用刀劍切削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他二人雖見這番僧武功十分怪異
,總還當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一類,這時見他以掌力切斷樹枝,才知他內力之深,
實是罕見罕聞。

  段譽搖頭道:「我什麼武功也不會,更加不會什麼七脈神劍、八脈神刀。人
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樹,你幹麼弄毀了?」鳩摩智道:「段公子何必過謙?大理段
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當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區區在下之外,能勝得過你的,
只怕寥寥無幾。姑蘇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學的府庫,你施展幾手,請老太太指點指
點,那也是極大的美事。」段譽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對我好生無禮,將我橫
拖直拉、順提倒曳的帶到江南來。我本來不想再跟你多說一句話,但到得姑蘇,
見到這般宜人的美景,幾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氣倒也消了。我們從
此一刀兩斷,誰也不用理誰。」

  阿朱與阿碧聽他一副書獃子口氣,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語中讚譽自己,
也不免芳心竊喜。

  鳩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脈神劍,那不是顯得我說話無據嗎?」

  段譽道:「你本來是信口開河嘛。你既與慕容先生有約,幹麼不早日到大理
來取劍經?卻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後,死無對證,這才到慕容府上來囉嗦不懸。
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蘇慕容氏武功高強,捏造一派謊話,想騙得老太太應允你
到藏書閣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經劍譜,學一學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的法門。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頭,難道連這一點兒粗淺法
門也不懂?倘若你只憑這麼一番花言巧語,便能騙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訣,天下
的騙子還少得了?誰又不會來這麼胡說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聲稱是。

  鳩摩智搖搖頭,道:「段公子的猜測不對。小僧與慕容先生訂約雖久,但因
小僧閉關修習這『火焰刀』功夫,九年來足不出戶,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
焰刀』功夫要是練不成功,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龍寺了。」

  段譽道:「大和尚,你名氣也有了,權位也有了,武功又這般高強,太太平
平的在吐蕃國做你的護國法王,豈不甚妙?何必到江南來騙人?我勸你還是早早
回去吧!」

  鳩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脈神劍,莫怪小僧無禮。」段譽道:「你
早就無禮過了,難道還有什麼更無禮的?最多不過是一刀將我殺了,那又有什麼
了不起。」鳩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勁風,直向段譽面門撲到


  段譽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遠不及他,跟他鬥不鬥結果都是一樣,他要
向人證明自己會使六脈神劍,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當鳩摩智以內勁化成的刀
鋒藕將過來,段譽將心一橫,竟然不擋不架。鳩摩智一驚,六脈神劍劍譜要著落
在他身上取得,絕不願在得到劍譜之前便殺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陣涼風過去
,段譽的頭髮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過彥之相顧駭然,阿朱與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鳩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寧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說道:「貪嗔愛慾癡,大和尚一應俱全
,居然妄稱為佛門高僧,當真是浪得虛名。」

  鳩摩智突然揮掌向阿碧斬去,說道:「說不得,我先殺慕容府上一個小丫頭
立威。」

  這一招突然而來,阿碧大吃一驚,斜身急閃避開,擦的一聲響,她身後一張
椅子被這股內勁裂成兩半。鳩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滾,身手雖快
,情勢已甚為狼狽。鳩摩智暴喝聲中,第三刀又已斬去。

  阿碧嚇得臉色慘白,對這無影無蹤的內力實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
索,揮杖便向鳩摩智背心擊去。她站著說話,緩步而行,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
太太,這一情急拚命,卻是身法矯近,輕靈之極。

  鳩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歲的老夫人,你到底
想騙和尚到幾時?」回手一掌,喀的一聲,將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揮掌
又向阿碧藕去。阿碧驚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過桌面擋格,拍拍兩聲,一張紫檀
木的桌子登時碎裂,她手中只剩了兩條桌腿。

  段譽見阿碧背靠牆壁,已退無可退,而鳩摩智一掌又斬了過去,其時只想到
救人要緊,沒再顧慮自己全不是鳩摩智的敵手,中指戳出,內勁自「中衝穴」激
射而出,嗤嗤聲響,正是中沖劍法。鳩摩智並非當真要殺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譽
出手,否則「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數使將出來,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見段譽果
然出手,當下回掌砍擊阿朱。疾風到處,阿朱一個踉蹌,肩頭衣杉已被內勁撕裂
,「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段譽左手「少澤劍」跟著刺出,擋架他的左手「火
焰刀」。

  頃刻間阿朱、阿碧雙雙脫險,鳩摩智的雙刀全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接了過去。
鳩摩智賣弄本事,又要讓人瞧見段譽確是會使六脈神劍的功夫,故意與他內勁相
撞,嗤嗤有聲。段譽集數大高手的修為於一身,其時的內力實已較鳩摩智為強,
苦在不會半分武功,在天龍寺中所記劍法,也全然不會當真使用。鳩摩智把他渾
厚的內力東引西帶,只刺得門窗板壁上一個個都是洞孔,連說:「這六脈神劍果
然好厲害,無怪當年慕容先生私心竊慕。」

  崔百泉大為驚訝:「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
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否則這條老命還能留
到今日麼?」越想越心驚,額頭背心都是汗水。

  鳩摩智和段譽鬥了一會,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卻故意拿他玩耍,但斗
到後來,輕視之意漸去,察覺他的內勁渾厚之極,實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
,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個三歲孩童手上有萬貫家財,就是不會使
用。鳩摩智又拆數招,忽地心動:「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一旦豁然貫通,領悟
了武功要訣,以此內力和劍法,豈非是個厲害之極的勁敵?」

  段譽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於鳩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你們快快逃走,再遲便來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為什麼要救我們?」
段譽道:「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橫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會武功,難以
和他相敵,你們快快走吧。」

  鳩摩智笑道:「來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點向段譽的穴道。
段譽叫聲:「啊喲!」待要閃避,卻那裡能夠?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
立時雙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鳩摩智笑道:「死在臨頭,自身難保,居然尚有憐香惜玉之心。」說著回身
歸座,向阿朱道:「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誰作主
?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只是他不會武功,難以使用。明日我把
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

  阿朱知道今日「琴韻小築」之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眉頭一皺,笑道:「
好吧!大和尚的話,我們信了。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時已晚,明
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四位請休息片刻,待會就用晚飯。
」說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內堂。

  過得小半個時辰,一名男僕出來說道:「阿碧姑娘請四位到『聽雨居』用晚
飯。」鳩摩智道:「多謝了!」伸手挽住了段譽的手臂,跟隨那男僕而行。

  曲曲彎彎的走過數十丈鵝卵石舖成的小徑,繞過幾處山石花木,來到水邊,
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僕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亭,道:「就
在那邊」。鳩摩智、段譽、崔百泉、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僕將船划向小吸
,片刻即到。

  段譽從松木廳級走上「聽雨居」門口,只見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綠衣衫。
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向著段譽似笑非笑,
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女郎是鵝蛋臉,眼珠靈動,
另有一股動人氣韻。

  段譽一走膠,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這樣一個小
美人,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樣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
你向我磕了三個頭,心中不服氣,是不是?」段譽連連搖頭,道:「這三個頭磕
得大有道理,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阿朱道:「什麼事猜錯了?」

  段譽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可是
我心中啊,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見面,這個……這個……
」阿朱搶著道:「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時道:「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
,大吃一驚,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都不是。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當真令人大為欽佩。他既挖
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江南的靈秀之氣,該當是一舉用得
乾乾淨淨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卻各有各的
好看,叫我想讚美幾句,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讚了這麼一大片,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

  阿碧微微一笑,轉頭向鳩摩智等道:「四位蒞臨敝處,嘸不啥末事好吃,只
有請各位喝杯水酒,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當下請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
在下首相陪。

  段譽見那「聽雨居」四面皆水,從窗中望出去,湖上煙波盡收眼底,回過頭
來,見席上杯碟都是精緻的細磁,心中先喝了聲采。

  一會兒男僕端上蔬果點心。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道熱
菜,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別
致。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段譽每樣菜餚都
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讚道:「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
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餚來。」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還是阿碧做的?」段譽道:「這櫻桃火腿,梅
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
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說該當獎他些什麼才好?
」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麼吩咐,我們自當盡力,什麼獎不獎的,我們做丫
頭的佩麼?」阿朱道:「啊唷,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
,說我壞。」

  段譽笑道:「溫柔斯文,活潑伶俐,兩樣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剛才聽你
的軟鞭上彈奏,實感心曠神怡。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
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就不虛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醜,以娛嘉賓。」說著
走到屏風後面,捧了一具瑤琴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瑤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
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麼琴。」

  段譽走到她身前,只見這琴比之尋常七弦琴短了尺許,卻有九條弦線,每弦
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見。」阿朱走過去伸
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撥,錚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
道:「姊姊這琴……」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
,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
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被什麼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
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遽之極,急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隻小船之中
,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
泉、過彥之三人的腦春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
聽雨居」已有數丈。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的躍起,正是鳩摩智,他踏上「聽雨居」亭邊實地,
隨手斬斷一根木柱,對準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呼呼聲響、勢道甚猛。

  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譽與二女同時泛倒,半截木柱從頭頂急
掠而過,疾風只刮得頸中隱隱生痛。

  阿朱彎著身子,扳槳又將小船划出丈許,突然間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
在水臉上直拋而起,隨即落下,大片湖水潑入船中,霎時間三人全身盡濕。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聽雨居」的板壁,不住將居中的石鼓
、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扳槳移船相避,阿朱則一鼓勁兒
的前劃,每劃得一槳,小船離「聽雨居」便遠得數尺,鳩摩智仍不住投擲,但物
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只見他力氣再大,卻也投擲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槳。段譽回頭遙望,只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聽
雨居」的廳級,心中正是一喜,跟著叫道:「啊喲!」只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
船。

  阿朱叫道:「惡和尚追來啦!」她用力劃了幾槳,回頭一望,突然哈哈大笑
。段譽轉過頭去,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原來他武功雖強,卻不
會划船。

  三人登時寬心。可是過不多時,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劃追來。阿碧
歎道:「這個大師父實在聰明,隨便啥不會格事體,一學就會。」阿朱道:「我
們跟他捉迷藏。」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將小船划入密密層層的菱葉叢中。太湖
中千彎百汊,小船轉了幾個彎,鑽進了一條小彎,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

  段譽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幫兩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
「段公子勿要擔心,大和尚追勿著哉。」

  段譽道:「這『聽雨居』中的機關,倒也有趣。這隻小船,剛好裝在姊姊撫
琴的幾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琴。阿朱
姊姊在琴上撥一聲,就是信號,外頭的男傭人聽得仔,開了翻板,大家就撲通、
撲通、撲通了!」三人齊聲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撥和尚聽得
仔。」

  忽聽得遠遠聲音傳來:「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將船划回來。快回來啊
,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絕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柔和
可親,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說道:「大和尚叫我們回去,說決計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
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麼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
智的聲音所惑,急道:「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鳩摩智和藹的聲
音緩緩送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說要見你們,這就快劃回
來,是啊,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當真回來,自會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
代叫?那多半是懾人心魄的邪術。」心念動處,伸手船外,在湖臉上撕下幾片菱
葉,搓成一團,塞在阿碧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勾魄法
兒,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阿朱掉過船頭,用力划槳,叫道:「阿碧,快劃
、快劃!」

  兩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呼聲漸遠漸
輕,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段譽打手勢叫二人取出耳中塞著的菱葉。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長氣說道:「嚇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講怎麼辦
?」

  阿朱道:「我們就在這湖裡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采
菱挖藕來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這法
子倒有趣。勿曉得段公子嫌勿嫌氣悶?」段譽拍手笑道:「湖中風光,觀之不足
,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泛游,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
,道:「這裡向東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隨便啥人也不容易
認得路。我們一進了百曲湖,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槳緩緩盪舟。段譽平臥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菱葉
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裡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的花香,心想:
「就算一輩子這樣,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兩位姊姊這樣的好人
,想來慕容公子也不是窮兇極惡之輩,少林寺玄悲大師和霍先生的師兄,不知是
不是他殺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雖多,卻沒一個及得上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

  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
朱姊姊,你過來。」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我同你講
。」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
同我想個法子,耐末醜煞人哉。」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
。段公子阿睏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
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說得聲如蚊鳴,但段譽內力既強,自然而然聽得清清楚楚,聽阿碧這
麼說,當下不敢稍動,假裝微微發出鼾聲,免得阿碧尷尬。

  只聽阿朱低聲笑道:「段公子睏著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來
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
聲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聲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
」阿碧搖搖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個法子。」阿朱道:「我遮住
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轉仔,也看勿見。」阿碧道:「有聲音格,撥俚
聽見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嘸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
段公子聞勿到。」阿碧道:「我勿來,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
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來,只道:「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聲笑,說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講末,我倒也禿記脫
哩,撥你講三講四,我也要解手哉。這裡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過半九路,就戒
過去解手罷。」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許我們上門,兇是兇得來,撥俚看見仔
,定歸要給我們幾個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緊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尋
相罵,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兩個小丫頭,嘸啥事體得罪俚,做啥要請我們吃
耳光?我們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馬上回來,舅太太哪能會曉得?」阿碧道:「
倒勿錯。」微一沉吟,說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則……否則
,俚急起上來,介末也尷尬。」

  阿朱輕笑道:「你是就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阿碧歎了口氣,
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們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會
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
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歎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
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
:「阿姊講閒話,阿要唔輕頭?」

  阿朱回到船頭,提起木槳划船。兩女劃了一會,天色漸漸亮了。

  段譽內力渾厚,穴道不能久閉,本來鳩摩智過得幾個時辰便須補指,過了這
些時候,只覺內息漸暢,被封住的幾處穴道慢慢鬆開。他伸個懶腰,坐起身來,
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兩位莫怪,我
……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兩位姑娘為難。

  阿朱、阿碧兩人同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阿朱笑道:「過去不遠,便是我們
一家姓王的親戚家裡,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譽道:「如此再好不過。」阿
朱隨即正色道:「不過王家太太脾氣很古怪,不許陌生男人上門。公子一上岸,
立刻就得回到船裡來,我們別在這裡惹上麻煩。」段譽道:「是,我理會得。」
第十二回 從此醉

 

                
  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
」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
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
為「滇茶」。阿朱道:「是嗎?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

  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
,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
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舍。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
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
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來,臉上滿是歡喜之色
,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
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阿朱笑道:「幽蘭阿
姊,舅太太不在家嗎?」那小環幽蘭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
「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
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蘭阿姊,勿要嚇人叻,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
笑臉嗎?幽蘭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蘭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
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
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

  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蘭阿姊,幾
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睏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
在幽蘭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幽蘭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蘭一手拉著阿朱,
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莊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
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
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覽賞,只見花林
中除山茶外負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
。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
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
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
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禿了
記憶路徑,只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
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莊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
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
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
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
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
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
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
到那裡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
,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
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
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
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嬛玉洞』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
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
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
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嗎?是不是有什麼為難
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
…」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
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
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
……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嗎?」

  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
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
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
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嗎?」那女子道:
「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

  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
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
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嗎?」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
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覽賞貴莊
玉茗,擅闖至此,泛乞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嗎?」阿朱忙道:「是的。
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
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
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

  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
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
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
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
,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
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
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
長髮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
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
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彎,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我們快些走吧。


  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
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
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
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我們走吧!


  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我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
、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划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
:「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
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
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臉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膠處。快船
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
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
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
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
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嗎?」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
。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
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
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
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係。」艙中女子冷
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
是。」划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
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
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
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
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
。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
美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
。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
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
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
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
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鏈,從艙中拖
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
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段
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道:
「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
國多遠?」唐光□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
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
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
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
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
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
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
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
麼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便走。唐光□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
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
殺得完嗎?」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
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
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
大官,我不知道嗎?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髮妻子殺
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
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
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
婢女應道:「是!」拖了鐵鏈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顛,說道:「我……我答
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
,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

  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
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
。」

  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
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
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
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
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
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
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
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
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
中十餘名花匠談花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
家子弟必辨殼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里許,未見真正
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
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
。」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
。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
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
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
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
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
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
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
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
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
息。

  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
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
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
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
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
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
,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
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
。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
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購』,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
』。」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
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
。」

  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
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
』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
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
,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
自繫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
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
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緻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
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
夫人笑吟吟的道:「是嗎?」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
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
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
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
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
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
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
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
,就叫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作『落第秀才
』。」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
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
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
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
,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絕無半
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
人可曾見過?」

  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
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
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
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
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
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
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
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
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
,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價就差得多了。」有
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
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
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
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嗎?因此我們叫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
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
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
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菜,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
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菜中的菜餚,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鬟的菜餚以清淡雅
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
、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餚沒吃
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餚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
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冑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
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絕不能吐露
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
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冑嗎?」段譽一口回絕
:「全然不識。」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
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
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購』,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
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
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

  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購』。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
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
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
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
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
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
是譏刺於我嗎?」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
「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
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
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
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
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

  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
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
。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
,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
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
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
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
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
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
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
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
絲毫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
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
這般衝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
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
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
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位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
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
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
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枝,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
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
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
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
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植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
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賽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
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
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
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卦,心下默
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卦這把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
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
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
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
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
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
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
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花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
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
,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
排綠竹,四下裡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
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
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

  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
是「紅妝素購」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
後,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
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植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
段譽出身皇家,幼讀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
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
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


  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
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
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
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
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絕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
子。

  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
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
,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
…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
」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
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
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
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
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
寺幹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
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
氣,好在少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
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
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女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
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我們王家就很有光采嗎?」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
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煤,
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
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
,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
:「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
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
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
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
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
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
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
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
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
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
段譽道:「書獃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獃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
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絕不洩漏片言只
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獃子,你幾
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麼?」那少女道:「我
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
仙人物,如何也不能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
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
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唸唸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
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
你的兩隻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
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
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
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
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
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
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
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復這
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
衫的下擺輕輕顛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
冤枉『姑蘇慕容』?你可知道嗎?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
「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
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
。我只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
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
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
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雞獨立』、『黑虎偷心
』,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
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獃子,嘿
,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
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
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
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崑崙旁支、三因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
,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
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
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
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闢?」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
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
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她說得對也好,錯
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
:「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的稟
告。」那少女道:「你這人囉哩囉唆。爽爽快快不成嗎?我可沒功夫聽你的。」
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
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
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
?」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成了少
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
知表少爺處境凶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
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
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
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
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
花,當真相得益彰,歎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
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
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
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
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
誰來管我是美是醜?」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麼外面的
人?」

  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
頭膜拜嗎?」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麼?媽媽也不許我
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
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風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
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
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歎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頭,從
早到晚,沒什麼空閒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
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
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歎,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
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
己卻是不學的。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裡贊出來:「
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
。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
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
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嗎?」那少女白了他
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嗎?他不識字嗎?」段譽忙道:「不,不!我說
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
之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
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
」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
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
……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里傻氣的。我
是我媽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
,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
原因的。我問你,少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
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
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伏。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露,
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
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
「怎嗎?」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
。」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
『液門』、『中渚』、『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穴膠手腕
了,離得負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
乾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
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
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
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
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
是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朱全忠負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
譽很好嗎?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
來。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
之際,負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
……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
麼重要嗎?」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
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塢」、「三合莊」、「燕國」……脫
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
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
又何必還唸唸不忙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
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
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
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
,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
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
,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顛聲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麼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
我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
說起,他有什麼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麼心事。」說到這裡,玉頰上泛起
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你有什麼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
,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
有什麼子夜歌、會真詩嗎?」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
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麼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
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家
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
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
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
茗、幽蘭等丫環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一陣話,心中鬱悶
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麼要
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一
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
「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雖然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將出來時卻極
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給
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韋陀杵』。他們說,這
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叫做什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
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
「還有些什麼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
什麼『天靈千碎』」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
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
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碎』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
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
。我表哥不會『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
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蘭。

  幽蘭臉上神色甚是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
將阿朱、阿碧二…」說到這裡,喉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
將她這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又說: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
夫人見到,立刻便砍了腦袋。那……那怎麼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
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蘭,她們在那裡?」幽蘭和朱、碧二女最
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
『花肥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
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幽蘭、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只跨出一步,便覺無
話可說,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
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麼?要是跟慕
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你就
饒了她們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
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你
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樣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
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
敢出言衝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
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麼地
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
你說好了。反正你現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
,道:「媽,你……你這樣恨姑媽家裡,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樣得罪
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
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
,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鬆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
「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兒家,還是
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裡,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
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
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麼第一句、第二句,只怕連一
百句、二百句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麼?似你這等面慈心軟,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


  她拍掌兩下,小茗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
多說一句話,兩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
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你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回頭道:「媽,你饒了阿朱
、阿碧,命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
,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是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姑媽,為什麼討厭表哥。」
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
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埠動的青煙,低聲
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麼?不用瞞我,什麼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
,說道:「姑媽怪你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麼相干?她不過是
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麼來管我?哼,他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做的是『興復燕國』
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
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絕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

  剛要說到「韋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三字的來歷,那段譽難
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
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得緊。可是一個慕容
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
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
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姑媽說
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我們『琅嬛玉洞』的,那麼讓她的寶貝兒
子慕容復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

  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
,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麼了?」王語嫣抬頭一看,正是段譽,忙道
:「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一陣呆,迷迷憫憫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的等候
,待他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
王夫人沒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我們也得想個法子。」王語嫣道:「
媽沒答人,那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
。」越說心中越委嗆,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
麼多武功,為什麼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
他這句話真是天下再奇怪不過的言語,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
功,自己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麼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
母親自然不會准許,可是你不會自己偷偷的走嗎?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回
得家去,爹爹媽媽也沒怎樣責罵。」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當真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
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那又有什麼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
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蜜,又
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莊
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嗎?」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瞧的?我只是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
功,他當真遇上了凶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麼幫不上忙?幫得上之
至。你表哥跟人動手,你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叫作『旁觀者清』。人
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著,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
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但總是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
也不知少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麼事,一切由我來應付就
是。」至於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緊蹙,側頭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她們怎
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
朱、阿碧給斬斷了一隻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我四人立即
便走。」王語嫣伸了伸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干休?你這人膽
子忒也大了!」

  段譽情知此時除了她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動他心,當下以退為進,
說道:「即然如此,我們即刻便走,任由你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一隻手。日後
你表哥問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洩漏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麼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嗎?」心中大是躊躇,說
道:「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
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頓,道:「你跟我來。」

  段譽聽後「你跟我來」這四字,當真是喜從天降,一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
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隨在後。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
到一間大石房外,說道:「嚴媽媽,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聽得石房中桀桀怪笑,一個乾啞的聲音說道:「好姑娘,你來瞧嚴媽媽做
花肥嗎?」

  段譽首次聽到幽蘭與小茗她們說起,什麼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肥房」
中,當時並沒注意,此刻聽到這陰氣森森的聲音說道:「花肥房」三字,心中突
地裡一跳:「什麼『花肥房』?是種花的肥料麼」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
,將人活生生的宰了,當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
手已給斬下來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全無血色。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你說,請你過去。」石房裡那女子道:「
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麼要緊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
,她們來了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走進石房。只見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綁在兩根鐵柱子上,口
中塞了什麼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一看,見朱碧二女尚自
無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一個弓
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長刀,身旁一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叫你先放了她們,媽有一件要緊事,要向她們問
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眼見她容貌醜陋,目光中盡量煞氣,兩根尖尖的犬滁
露了出來,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覺說不出的噁心難受,只見她點頭道:「好,問
明白之後,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愛看的就是美貌姑娘
。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一隻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隻手都斬了
才是,近來花肥不大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己殺了多少
人,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她幾個嘴巴,打掉她兩三枚牙
齒,這才去放朱碧二女。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登時便給她聽見了,問
道:「誰在外邊?」伸頭出來一張,見到段譽,惡狠狠的問道:「你是誰?」段
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
?」嚴媽媽道:「你等一會,過不多時就有了。」轉過頭來向王語嫣道:「小姐
,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
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
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一出口,立時
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
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糊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
得很緊,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倏然間喀喇
一聲響,鐵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鋼條,套住了她的纖押,王語嫣「啊」的一聲,驚
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房來,喝道:「你幹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既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
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
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幹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
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
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
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一
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
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
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

  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


  她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
」王語嫣叫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吸去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
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瞇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
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伸出鋼環
,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洩,說不出的難受,怒喝:「
放開手!」她一出聲呼喝,內力外洩更加快了,猛力掙扎,脫不開段譽的掌握,
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醜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春
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嘔
,但知此刻千鈞一髮,要是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
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
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伏內力,他內力越強,北冥神
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兇悍,
內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
…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
右手去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
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
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押間的
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鬆開嚴媽媽的手腕,拾
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
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
會使『化功大法』?這等髒穢的功夫,學來幹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
二則她未必入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
融雪功』,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
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
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
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
和盤托出,不敢於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
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
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
,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
己嘴裡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
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
…他怎樣了。」她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
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
帶上了石房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畫
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絲毫影子
,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戒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
下處較膠,今晚委屈你暫住一晚,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
「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
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牒牒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

  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


  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
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
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
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兇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
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
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衝突起來,唉
……」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
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
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
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
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賽公子有關
,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倏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少
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嗎?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
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
君?鐘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
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絕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
思念。」
第十三回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

  阿碧點頭道:「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
,你家裡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
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
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
『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裡來了
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
:「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
出來的。」

  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少女體香,
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
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
出聲來。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嗎?」阿朱哽咽道:「
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
喝了!」

  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
不知敵人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
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
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
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夥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
、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
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畫去
,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
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
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無較,拿些麵粉泥巴,在四人臉上這裡塗一塊,那邊粘一
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
魚等等,畫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
事,他們連一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
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但陣陣粗暴的轟
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週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
稱。

  阿朱歎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
後,我來幫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
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
道:「老顧,你在幹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
:「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逼著我燒菜
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
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的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
乾乾淨淨。壞人吃的,那是有多髒,便弄多髒。」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
菜,想起來便噁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

  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
、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夥有十八、九個,後來的
一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伙嗎?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
裡人?」老顧罵道:「操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
,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糊塗了,這兩起壞人
,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
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來找老
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
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操……」本來又要罵
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
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餚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洩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
、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
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諠譁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裡張望。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
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
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

  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裡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
暗生涼意,但見二十餘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所
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
當真有若殭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
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顫,當下也
挑破窗紙向裡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
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
,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
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
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裡將魚兒搶過去。

  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
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
身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體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
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
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
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

  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
蹌,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湧出十餘人來,將
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鬍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
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躍倒在地。

  眾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
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
了喬裝的奸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鬍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裡來的奸細?裝
得鬼鬼崇崇的,想幹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伸手在
臉上擦了幾下,泥巴和麵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
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
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洩漏了
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處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
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阿朱笑道
:「我是這裡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裡來幹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
裡來干什嗎?」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
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
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
晌,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
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
知嗎?」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
「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
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
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衝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
四招,你怎麼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
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
,嗯,是『伏像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摸了摸鬍鬚,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
這五招是什麼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她侃侃而談,又是吃驚,又是
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陰陽怪氣的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
那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
?」

  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
娘家學淵源,熟知姚家寨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
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
日籠手取暖了一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
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仍及尺,錘頭還沒
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
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

  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眾人齊向他
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
『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
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
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
。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你這句話問得甚好。我以為『青』字稱作十打較妥,鐵菩提和
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為一談。至於『城』字的十八破,那
『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似乎故意拿來湊成十八
之數,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併,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為精要。」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
的分別,全然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
,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為
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於我,便
編了這樣一套鬼話出來,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下也不發作,只道:「多
謝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你
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一身白袍
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
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
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

  旁觀眾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
,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
一派了。」司馬林道:「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一門哪一派,卻要考
較考較姑娘的慧眼。」心想:「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瞭然,你要
是猜的出,那可奇了,」王語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
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那有什麼意思?這豈不是沒趣之極嗎?」司馬林愕然道:
「什麼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
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麼考究了。」東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


  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右手小錘
在錐尾一出,嗤的一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為禮,你眼睛一
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一場架多半已經打上了。姚伯當出口傷人
,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
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台,看準了暗器一擊。噹的一聲響,暗器
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十
分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燭台掉在地下,嗆啷啷的直響。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麼?」「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
好漢?」不要臉,操你妨奶的雄!」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
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的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
宛似不聞不見。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台,倉卒之際,原是沒有拿穩,但以數十年的功力
修為,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已是輸了一招
,心想:「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聽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麼青字九打,似乎
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
,笑道:「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麼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個中年人
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一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
學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姚伯當道:「
怎嗎?」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說不定便
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麼拐傷
,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
爺幼時患了惡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麼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
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麼相干?」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
這麼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

  王語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轉臉向諸保
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有用。」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又溫柔,又同
情,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的事,因
此出言規勸一般,語調也甚是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是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
品格功業為先,心中甚是舒暢,他一生始終為一張麻臉而鬱鬱不樂,從來沒聽人
開解得如此誠懇,如此有理,待聽她最後說「不行的,那沒有用」,便問:「姑
娘說什麼?」心想:「她說我這『天王補心針』不行嗎?沒有用嗎?她不知我這
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的擊錘連發,早就要了這老傢伙的性命。只
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洩漏了機關。」

  只聽得王語嫣道:「你這『天王補心針』,果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
諸保昆身子一震,「哦」一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的叫了出
來:「什麼?」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心針。這是
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你發這天王補心針,所用
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而
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一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崑崙派有崑崙
派的手勁,那是勉強不來的。你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意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錘子在錐尾這
麼一擊,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眾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發
針射出姚伯當,去勢之快,勁道之強,暗器中罕有甚匹,顯然那鋼錐中空,裡面
裝有強力的機簧,否則絕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更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
中發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一劫
,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出,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

  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辨解,心存感
激,喝道:「姑娘,你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

  王語嫣微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
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餘
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他的才幹武功,只怕都不在
你之下。」

  青城派眾人聽了這幾句話,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
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
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四川青城派雖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但百餘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
相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就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鬥、
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鬥到慘烈處,往往
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是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細細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
長短,知道憑著自己的修為,要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那並不難,但日後自己逝
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一勞永逸,於是派了自
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麼一來,雙方仇怨
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一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
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
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
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
自是大為驚懼。要知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
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

  一個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洩
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會是蓬萊派的門
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
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叫作都靈道人,年青時曾
吃過青城派的大虧,處心積慮的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
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
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劃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
,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姦淫諸家的兩個女兒。

  都靈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鈞一髮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
群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萬謝,
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為歹徒所
斯,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捲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
極重的世家,眼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
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挽允
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向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
諸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一數二
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扮作啞巴,自始至終,
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講授
全是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
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
,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
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己,一明白師意,更無
半分猶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的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
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一些三腳貓的
花拳繡腿,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
,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與當地豪門失和,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
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

  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
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份追究
,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那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鑽
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麼需求,不等
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
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
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遊,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
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
覺得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想到要親手
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實在頗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
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才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麼。」因此
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
「城」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
其秘,這才發難。

  但到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
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
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穿破敵
人耳鼓。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趕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
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了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
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
聚在一起,誰也沒有嫌疑。

  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
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如蘇來尋
慕容氏算帳。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下的手腳。都靈子用筆
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
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
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
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
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些閱歷見聞,不可
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雲州秦家寨的群盜已先
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的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到秦家
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

  青城派志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乾糧也是
自己帶來。這一來倒反佔了便宜,老顧的滿口唾沫、滿手污泥,青城派眾人就沒
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
」,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語嫣這小姑娘竟爾一口叫破。這一下
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

  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被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
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
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的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
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你到青城派來臥底,學會了『破月錐』的絕招,
便即害死我爹爹。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雙臂向外一張,手中已握了
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得,自去轉授蓬萊派的高手。

  他父親死時,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
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
為止,自己可的確沒洩漏過半點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
?看來眼前便一場惡戰,對方人多勢眾,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
己之下,今日眼見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
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得。」

  當下將心一橫,只道:「師父絕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你所傳,同你親自下手
更有什麼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
種叛,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鬥的規矩,咱們一起上。」兩名老者點了點頭,雙
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一條大柱上,以免前後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為爹爹復仇!」向前一衝,舉錘便往諸保昆頭
頂打去。

  諸保昆側身讓過,左手還了一錐。那姓姜老者喝道:「你這叛徒奸賊,虧你
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錐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群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
心。姚伯當等都暗暗點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實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
者運起青城派「穩、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
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像環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
到以後三四招的後著變化。全仗於此,這才以一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餘招,
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司馬要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
用的招數,我無一不知。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
生死搏鬥,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他感激師
恩,忍不住大叫:「師父絕不是我害死的……」

  便這麼一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
,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一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
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與他一模一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
,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
,只在雙眼一睞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
打,二人均似發了狂一般。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的擋
格還招。兩人一師所授,招數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驗較富
。頃刻間數十招過去,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兩人如何進攻
守禦,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突然齊聲呼哨,著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
無所措手。諸保昆於這「雷公著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一
錐一錘之後,再無餘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
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
「龜兒子,拚命嗎?」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時,司馬
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
的小錘,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著實厲害,諸保昆但覺得痛入骨髓,一時也不知左
腿是否已經折斷,噹的一聲,雙錘相交,靈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
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轟」即可組
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禦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
錐的一戳。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群相鬥毆,弄髒了
她雅潔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為什麼這般蠻
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弒師奸徒」斃於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
卻哪裡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鬥,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
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一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洩漏了諸爺的門
戶機密。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
你囉唆什麼?」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
方,可有點兒不妙。」隨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多是一擁而上,難
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公騎驢』!」

  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
招絕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哪裡更有詳加考究的餘
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噹噹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
的兩錘,跟著轉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
這一招伏擊錐錘並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
踉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
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
,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采,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大采。青城派眾人
本來臉色陰沉,這是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麼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
會吃虧。」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一片混混噩噩
,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
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就此避這這三下險招。他心中的驚駭,比秦家
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
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
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
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
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著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噹的一擊,兩
柄鋼錐同時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
。「曲徑通幽」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於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
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
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的鋼
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一晃,
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傷害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
?」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
「你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拐李月下
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拐李玉洞論道。』」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
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
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有限,隨口說錯了。
」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絕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許,只得依平時
所學,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凌空飛行一般,但他左
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那裡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
是個鐵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
跟著『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
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拍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
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餘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
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鬥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
再作復仇之計。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
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
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
著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這其中計算之精,料敵之準,
實是可驚可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
功。」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說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
,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是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
憑你所學,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絕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
父。但偷學武功,總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馬掌門陪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
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
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惡狠狠的罵道:「你先人板板,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
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遊東海』!」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餘枚青
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一瞬眼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
出「遨遊東海」這一招,單只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
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裡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
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只不過
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麼
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
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遊東海」。

  司馬林這勢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著王語嫣大叫:「你不
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已高,但眼
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
是十分痛惜,滿口漏風的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眾弟
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
「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複,並不難
記。」司馬林道:「那是什麼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書。
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
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
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
,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絕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
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
,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
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他青
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成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他
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鬱鬱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
娘借書,又關你秦家寨什麼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
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是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
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
,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看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
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
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於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
風的模樣,要自己動手取勝,當然是不能的,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顯然極多
,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派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
、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

  只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
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句話,心中又羞又喜,紅暈滿臉,
輕輕啐了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又有什麼地方
得罪你了?」

  姚伯當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復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
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一千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
,這筆帳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
會欠你家的錢?」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我找慕容
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
向兒子討。哪知慕容復見債主歸門,竟然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麼法子,只好找一
件抵押的東西。」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
他要些金銀使用,他也絕不拒卻,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
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盤桓一年半載。秦家寨的人絕不動姑娘一根寒毛。我
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姑娘盡
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
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
,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說著裂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
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幹什麼?要是
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以證明
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麼一百萬兩黃金、一千萬兩
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居然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為真,便道:
「你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
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你表哥一得知訊息,立刻便會趕來和你相
會。就算他不還我錢,我也就馬馬虎虎算了,讓你和他同回姑蘇,你說好不好?
」這幾句話,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
,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當下不等她接口,搶著便道:「雲州是塞外
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
官城,所產錦銹甲於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以王
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的美麗。慕容
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
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有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個狗臭屁!姑蘇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
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著衣衫?」司馬林冷
哼一聲,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你是說我嗎?」司馬林道:
「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當刷的一聲,從腰間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
派,大概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但若秦家寨和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
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親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
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已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們作對,此事大
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
不及。」當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
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你卻來多
管閒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
看耍子。」

  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
人。」司馬林道:「便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
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拼並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
的搏鬥。姚伯當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
,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司馬林道:咱們如
何比法,我跟你單打獨鬥,還是大夥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
臉現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的瞪著他,防他
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的也側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
,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己然無倖。

  便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
枚毒釘盡數打落。毒釘本已極快,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兀自不能避開,可是
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後發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麼東西,姚伯當和司
馬林都沒看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語嫣笑道:「你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經先到了。」

  那聲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語嫣笑道:「非也非也,那麼
你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聲『三哥』,你卻叫我『叔叔』。非也
非也!你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你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答話。這了一會,王語嫣見絲毫沒有動靜,叫道:「喂,你出來
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裡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
人已然遠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裡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來便是這般脾氣,姑娘你說『你還不出來?』他本
來是要出來的,聽了你這句話,偏偏跟你鬧個彆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來了。」

  姚伯當這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
激。他和青城派本來並無怨無仇,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單刀一豎,喝
道:「無恥之徒,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司
馬林雙手一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的單刀鬥了起來。

  姚伯當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
日第一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勝敗不但關係生死,且亦牽連到兩
派的興衰榮辱,是以兩人誰也不敢有絲毫怠忽。

  拆到七十餘招後,王語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
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
?」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只能唯唯以應。

  姚伯當在酣鬥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是大吃一驚:「這小姑娘的眼光
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
錯,可是到了我師父手上,因質資和悟性較差,沒學成『負子渡河』和『重節守
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了。這樣一來,只剩下了五十七招。為了顧全顏面
,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足了五十九招之數,竟也給她瞧了出來。」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眾,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幹那打
家劫捨的勾當,惟有雲州秦家寨的眾頭領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

  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作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伙。姚
伯當的師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從第一把交椅的大頭領,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
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幹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
數月之前,秦伯起在陝西被人以一招三橫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
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
當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為師弟報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些便喪
生於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後又心下有愧,
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可是這一求勝心切,登時心浮氣躁。他
連使險著,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大喝一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
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無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對方腳背上猛戳下台
灣省,要姚伯當自行收足。姚伯當這一腳果然不再踢實,左腿卻鴛鴦連環,向他
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拍的一聲,正好打在姚伯當的鼻樑正中,立時鮮血長流,
便在此時,姚伯當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馬林腰間。只是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一驚
,這一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的兩成。司馬林雖被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並沒受
傷。就這麼先後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虎吼一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
覺頭痛欲裂,登是腳下踉蹌,站立不穩。

  司馬林這一招勝得頗有點僥倖,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後禍患無
窮,當下起了趕盡殺絕之心,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
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一聲呼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擲去。一瞬
眼間,大廳上風聲呼呼,十餘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麼一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每柄單刀均有七、
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餘柄單刀同時飛到,司馬林實是
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屍之禍,驀地裡燭影一暗,一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
,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餘柄單刀盡數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
哈哈一聲長笑,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跟著嗆啷啷一陣響,十餘
柄單刀盡數投在足邊。

  眾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長袍
,臉上帶著一股乖戾執拗的神色。眾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
誰都不敢說什麼話。

  只有段譽笑道:「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
得聞歟?」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
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你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橫了一眼,冷冷道:「
你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囉哩囉唆的?」段譽道:「在下姓段名譽,生來無拳無
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
時倒不知如何打發於他。

  司馬林上前深深一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
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

  包三先生雙眼一翻,飛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個斛鬥,喝道:「憑你
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
你這臭小子亂刀分屍豈不污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滾,快滾!」

  司馬林見他一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一個斛斗摔得好生狼狽,聽
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後的約會
,絕不能在眾人眼前受此關懷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
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眾,險些命喪於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
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一生不論如何苦練,也絕
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八字,含含混混的
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麼,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
放你到這裡來?」王語嫣道:「你倒猜猜,是什麼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
這倒有點難猜。」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
自己一個斛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
也不顧了,左手一揮,帶了青城派的眾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聽我吩咐。」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麼
?」包三先生道:「聽說你到姑蘇來,是為了替你父親報仇。這可找錯了人。你
父親司馬衛,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司馬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怎麼知道
?」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
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嗎?」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個橫蠻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馬林
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報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
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我什
麼事?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殺的。你
要報仇,衝著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
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敵手,你要殺便殺,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

  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殺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
當地,進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你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功人,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
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嗎?」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老先生
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個混
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管什麼隔壁閒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
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今日為維護先師聲名而死,以減我欺瞞他的罪孽。
包三先生,你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絕不認錯,絕不道歉,明知自己錯了,一張
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生前沒什麼好聲名,死後聲名更糟。這種人早該殺了,
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的兒子徒弟,都是這麼一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
人,什麼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向
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一股勁風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
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諸保昆撲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
出,正中他臂部,將他上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折,肩頭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盧,一蹺一拐的奔進廳
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將他身
子高高拋起,拍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梁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
次又撲將過來。包三先生皺眉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你不得嗎
?」諸保昆叫道:「你殺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
拗斷,跟著一錐戳在自己左肩,一錘戳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鮮血淋漓。他這一
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但見他為了維護先師聲名而
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
姑蘇慕容氏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你們性命?包三哥若要盡數殺了
你們,只怕也不是什麼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
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細訪查為是。」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裡是我
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後
會有期。」微一點頭,走了出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當見包三先生武功高強,行事詭怪,頗想結識這位江湖奇人,兼之對王
語嫣胸中包羅萬有的武學,覬覦之心也是未肯便收,當下站起身來,便欲開言。
包三先生大聲道:「姚伯當,我跟你說,你那膿包師弟秦伯起,他再練三十年,
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練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
不許你說一句話,快快給我滾了出去。」姚伯當一愕之下,臉色鐵青,伸手按住
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這點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門弄斧。我叫你快滾,
你便快滾,哪還有第二句說話的餘地?」

  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推在
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拼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
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連踢,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餘柄單刀紛紛飛
起,向秦家寨群盜射了過去,只是去勢甚緩。群豪隨手接過,刀一入手,便是一
怔,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著不能不想到,他
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時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向,插
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卻極為狼狽。

  包三先生道:「姚伯當,你滾不滾出去?」姚伯當苦笑道:「包三先生於姚
伯當有救命之恩,我這條性命全是閣下所賜。閣下有命,自當遵從,告辭了。」
說著躬身行禮,左手一揮,道:「大夥兒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滾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當一愕,道:「
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滾便是滾,你到底滾不滾?」

  姚伯當心想此人古怪,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當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廳門
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總之不是滾。」
身形晃動,已欺到了姚伯當身後,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後頸。姚伯當右肘反撞,
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當身子離地,右叉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著抓住他後臀提起,大聲喝道:「我阿朱妹子的莊子,豈由
得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有這麼容易?滾你媽的吧!」雙手一送,姚伯當一個
龐大的身子便著地直滾了出去。

  姚伯當已被他順手閉住了穴道,無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滾到門邊,
幸好廳門甚寬,不會撞到頭腳,咕碌碌的便滾了出去。秦家寨群盜發一聲喊,紛
紛追出,將他抱起。姚伯當道:「快走,快走!」眾人一窩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譽橫看堅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
什麼路數?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讓嚴媽媽給捉住了,處境十分危急,幸蒙這
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
向他問問。」包三先生道:「這麼說,你是要他留著了?」王語嫣道:「不錯。
」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道:
「什麼喝醋?」包三先生指著段譽道:「這人油頭粉面,油腔滑調,你可別上了
他的當。」王語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麼當?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
訊息嗎?我想不會吧。」

  包三先生聽她言語一片天真爛漫,倒也不便多說,向著段譽嘿嘿嘿的冷笑三
聲,說道:「聽說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
批糊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照實說來。」

  段譽心中有氣,冷笑道:「你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你便要拷打我不
是?」包三先生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
,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譽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幹什麼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刑拷打。」

  段譽任其自然,只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
來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強
忍痛楚,只是不理。阿碧忙道:「三哥,這位段公子的脾氣高傲得緊,他是我們
救命恩人,你別傷他。」包三先生點點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
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說著緩緩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
。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見姚伯當、司馬林等一干人已經不在,歡天喜地的走
進廳來。阿朱道:「你先去刷兩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後給我們弄點
精緻的小菜。有一點兒不乾淨,包三爺定要給你過不去。」老顧微笑點頭,連說
:「包你乾淨,包你乾淨!」

  聽香水榭中的婢僕在一間花廳中設了筵席。阿朱請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譽
坐了次位,王語嫣從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譽白了一眼,說道:「王姑娘,這裡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
說不得的,何況油頭粉面的小白臉,我更是信不這……」

  段譽聽得氣往上衝,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氣,我們包三哥的脾氣麼,向來是這樣的。他
大號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
日頭從西天出來了。你請坐。」

  段譽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
捨不得不跟她同席,於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面,靠不住
得很。你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卻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
……」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裡笑出來,只聽包不同
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
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醜陋異
常,可稱英丑。」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
派幫一個忙,至於辦什麼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
派交朋友,那就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
蘇慕容』武功雖高,萬里外發出『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
地你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
兄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
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麼
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帳都寫在『姑蘇慕容
』帳上。本來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
風四哥有架可打,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
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得,走遍天下,總是有架打的。」

  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挺撞
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麼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
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為他們的副幫主馬大
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兇沒什麼大
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
。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這點了一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
,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只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
『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哥,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為你溫柔可愛。我這樣說,
為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
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現欺侮她,
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
,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
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哪個王八蛋在跟咱們這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
。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上青雲莊去。鄧大嫂
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
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
哥,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
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為重,不可多樹強敵。』」他說了這句話,王
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段譽假裝沒注意,挾起一筷
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
,畢竟還差著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
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兩個各有各的好。」

  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包不同和
阿朱、阿碧齊道:「二哥有訊息捎來。」三人離席走到簷前,抬起頭來,只見一
頭白鴿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
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
:「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王語嫣問道:「
去哪裡?有什麼事?」包不同一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
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
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為難
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
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
可熱鬧了。」說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麼。包不同交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
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
文理。她讀過的書著實不少,這般文字卻是第一次看到,皺眉道:「那是什麼?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哥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間中變化出
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聲的當作三聲,如此掉來掉去。我
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
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時現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不少,中原西域什
麼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
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公子爺取齊。」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裡的事,趕過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
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搗亂得怎麼了。」包不同道:「公冶
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段
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麼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謝天謝地
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
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你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
!姓段的,你這就請便吧。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來加上一雙耳朵,
一張嘴巴。我們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觀戰喝采。」

  段譽明知在這裡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
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
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王語
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裡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
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已飛到慕容公子身畔,
不由得又是惱怒,又是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歷了不少驚
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
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是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人人都當他是天上鳳凰一般。什麼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
麼放在心上,只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須借我
一船一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
。」

  段譽氣憤憤的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
最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著大
踏步便走出廳門。

  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麼來歷,也得相個明白。」王語嫣道
:「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
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
我可高攀不上。」

  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為什麼不高興?
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嗎?」阿朱道:「我們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
必太過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說著笑嘻嘻的行下禮去,阿碧跟著行
禮。

  段譽還了一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盪開,
駛入湖中。只覺胸中鬱悶難當,到底為了什麼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
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依稀聽得阿碧說道:
「阿朱阿姊,公子替換的內衣褲夠不夠?今晚咱兩個趕著一人縫一套好不好?」
阿朱道:「好啊,你真細心,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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