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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藥酒

石破天但見地下血跡殷然,歪歪斜斜的躺著幾柄斷劍,幾只烏鴉啊啊
啊的叫著從頭頂飛過,當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繡,阿繡!」奔到
大樹之後,阿繡卻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繡,阿
繡!」非但阿繡不在,連史婆婆也不在了。他驚惶起來,只見地下用
焦炭橫七豎八的畫了幾十個圖形,他不知是寫的字,更不知是什麼意
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繡都已走了。

初時只覺好生寂寞,但他從小孤單慣了的,只過得大半個時辰,便已
泰然。這時胸口劍傷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
吧,還是去尋媽媽和阿黃去。」這時不再有人沒來由的向他糾纏,心
中倒有一陣輕鬆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繡,卻又有些戀戀不
舍,將柴刀插在腰間,走到江邊。

但見波濤洶湧,岸旁更無一艘船只,於是沿岸尋去。那紫煙島並不甚
大,他快步而行,只一個多時辰,已環行小島一周,不見有船只的蹤
影,舉目向江中望去,連帆影也沒見到一片。

他還盼史婆婆和阿繡去而復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視,卻那裡再見二人
的蹤跡?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飢。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聽得江邊豁啦一聲大響,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縱
起身來,循聲奔到江邊,稀淡星光下只見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
的幌動。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貿然上前,縮身躲
在樹後,只聽得又是豁啦一下巨響,原來是船上張的風帆纏在一起,
被強風一吹,撕了開來,但船上竟然無人理會。

眼見那船搖搖幌幌的又要離島而去,他發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
麼?」不聞應聲。一個箭步躍上船頭,向艙內望去,黑沉沉地什麼也
看不見。

走進艙去,腳下一絆,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艙板之上。石破天忙道:
「對不起!」伸手要扶他起來,那知觸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屍。他大
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左手揮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
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亂跳,摸索著走向後艙,腳下踏到的是死屍,伸手出去碰
到的也是死屍。他大聲驚叫:「船……船中有人嗎?」驚惶過甚,只
聽得自己聲音也全變了。跌跌撞撞的來到後梢,星光下只見甲板上橫
七豎八的躺著十來人,個個僵伏,顯然也都是死屍。

這時江上秋風甚勁,幾張破帆在風中獵獵作響,疾風吹過船上的破竹
管,其聲噓噓,似是鬼嘯。石破天雖然孤寂慣了,素來大膽,但靜夜
之中,滿船都是死屍,竟無一個活人,耳聽得異聲雜作,便似死屍都
已活轉,要撲上來扼他嚥喉。他記起侯監集上那僵屍扼得他險些窒息
的情景,登時滿身寒毛直豎,便欲躍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
得一聲苦,那船離岸已遠,正順著江水飄下。原來這艘大船順流飄到
紫煙島來,團團轉了幾個圈子,又順流沿江飄下。

這一晚他不敢在船艙、後梢停留,躍上船篷,抱住桅桿,坐待天明。

次晨太陽出來,四下裡一片明亮,這才怖意大減,躍下後梢,只見艙
裡艙外少說也有五六十具屍首,當直是觸目驚心,但每具死屍身上均
無血跡,也無刀劍創傷,不知因何而死。

繞到船首,只見艙門正中釘著兩塊閃閃發光的白銅牌子,約有巴掌大
小,一塊牌上刻有一張笑臉,和藹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卻是一張猙獰
的煞神兇臉。兩塊銅牌各以一根鐵釘釘在艙門頂上,顯得十分詭異。
他向兩塊銅牌上注視片刻,見牌上人臉似乎活的一般,當下不敢多
看,轉過臉去,見眾屍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劍,顯然都是武林
中人。再細看時,見每人肩頭衣衫上都用白絲線繡著一條生翅膀的小
魚。他猜想船上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強敵,盡數畢
命。

那船順著滔滔江水,向下遊流去,到得晌午,迎面兩船並排著溯江而
上。來船梢公見到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
無人把舵,江中急渦一旋,轉得那船打橫沖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
撞在兩艘來船之上。只聽得人聲喧嘩,夾著許多破口穢罵。石破天心
下驚惶,尋思:「撞壞了來船,他們勢必和我為難,追究起來,定要
怪我害死了船上這許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縮入艙
中,揭開艙板,躲入艙底。

這時三艘船已糾纏在一起,過不多時,便聽得有人躍上船來,驚呼之
聲,響成一片。有人尖聲大叫:「是飛魚幫的人!怎……怎麼都死
了。」又有人叫道:「連幫主……幫主成大洋也死在這裡。」突然間
船頭有人叫道:「是……是賞善……罰惡令……令……令……」這人
聲音並不甚響,但語聲顫抖,充滿著恐懼之意。他一言未畢,船中人
聲登歇,霎時間一片寂靜。石破天在艙底雖見不到各人神色,但眾人
驚懼已達極點,卻是可想而知。

過了良久,才有人道:「算來原該是賞善罰惡令復出的時候了,料想
是賞善罰惡兩使出巡。這飛魚幫嘛,過往劣跡太多……唉!」長長嘆
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另一人問道:「胡大哥,聽說這賞善罰惡令,
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俠客島,到了島上再加處分,並不是當場殺害
的。」先說話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聽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
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遲死,也沒什麼分別。成大洋成幫主定是
不肯奉令,率眾抗拒,以致……以致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嗓音尖細
的人道:「那兩位賞善罰惡使者,當真如此神通廣大,武林中誰也抵
敵不過?」那胡大哥反問:「你說呢?」那人默然,過了一會,低低
的道:「賞善罰惡使者重入江湖,各幫各派都是難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這船上的死屍都是什麼飛魚幫的,又有一個幫
主。啊喲不好,這兩個什麼賞善罰惡使者,會不會去找我們長樂幫
?」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尋思:「該當盡快趕回總舵,告知貝
先生他們,也好先有防備。」他給人誤認為長樂幫石幫主,引來了不
少麻煩,且數度危及性命,但長樂幫中上下人等個個對他恭謹有禮,
雖有個展飛起心殺害,卻也顯然是認錯了人,這時聽到「各幫各派都
是難逃大劫」,對幫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為關切,更加凝神傾聽艙
中各人談論。

只聽得一人說道:「胡大哥,你說此事會不會牽連到咱們。那兩個使
者,會不會找上咱們鐵叉會?」那胡大哥道:「賞善罰惡二使既已出
巡,江湖上任何幫會門派都難逍遙……這個逍遙事外,且看大伙兒的
運氣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這樣吧,你悄悄傳下號令,派人即刻去稟報總
舵主知曉。兩艘船上的兄弟們,都集到這兒來。這船上的東西,什麼
都不要動,咱們駛到紅柳港外的小漁村中去。善惡二使既已來過此
船,將飛魚幫中的首腦人物都誅了,第二次決計不會再來。」

那人喜道:「對,對,胡大哥此計大妙。善惡二使再見到此船,定然
以為這是飛魚幫的死屍船,說什麼也不會上來。我便去傳令。」

過不多時,又有許多人湧上船來。石破天伏在艙底,聽著各人低聲紛
紛議論,語間中都是充滿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禍臨頭一般。

有人道:「咱們鐵叉會又沒得罪俠客島,賞善罰惡二使未必便找到咱
們頭上來。」

另有一人道:「難道飛魚幫就膽敢得罪俠客島了?我看江湖上的這十
年一劫恐怕這一次……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總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
一聲,道:「自然是有去無回。過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俠客島的那些
幫主、總舵主、掌門人,又有那一個回來過了?總舵主向來待大伙兒
不薄,咱們難道貪生怕死,讓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險送命?」又有人
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們幸虧發覺得早,看來陰差陽
錯,老天爺保佑,教咱們鐵叉會得以逃過了這一劫。紅柳港外那小漁
村何等隱蔽,大伙兒去躲在那裡,善惡二使耳目再靈,也難發現。」
那胡大哥道:「當年總舵主經營這個漁村,正就是為了今日之用。這
本是個避難的世外……那個世外桃源。」

一個嗓子粗亮的聲音突然說道:「咱們鐵叉會橫行長江邊上,天不
怕,地不怕,連皇帝老兒都不買他的帳,可是一聽到他媽的俠客島什
麼賞善罰惡使者,大伙兒便嚇得夾起尾巴,躲到紅柳港漁村中去做縮
頭烏龜,那算什麼話?就算這次躲過了,日後他媽的有人問起來,大
伙兒這張臉往那裡擱去?不如跟他們拚上一拚,他媽的也未必都送了
老命。」他說了這番心雄膽壯的話,船艙中卻誰也沒接口。

過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錯,咱們吃這一口江湖飯,幹的本來就
是刀頭上舐血的勾當,他媽的,你幾時見癩頭黿王老六怕過誰來…
…」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長聲慘呼。霎時之間,船艙中鴉雀
無聲。

嗒的一聲輕響,石破天忽覺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邊一
聞,腥氣直沖,果然是血。鮮血還是一滴一滴的落下來。他知道眾人
就在頭頂,不敢稍有移動出聲,只得任由鮮血不絕的落在身上。

只聽那胡大哥厲聲道:「你怪我不該殺了癩頭黿嗎?」一人顫聲道:
「沒有,沒……沒有!王老六說話果然鹵莽,也難怪胡大哥生氣。不
過……不過他對本會……這個……這個,倒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
哥道:「那麼你是不服我的處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不
是……」一言未畢,又是一聲慘叫,顯是又被那姓胡的殺了。但聽得
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從船板縫中掉入艙底,幸好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
天頭頂,血水沒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連殺兩人,隨即說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顧同道義氣,
實因這件事牽連到本會數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點風聲出去,
大伙兒人人都和這裡飛魚幫的朋友們一模一樣。癩頭黿王老六自逞英
雄好漢,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卻難道要總舵
主和大伙兒都陪他一塊兒送命?」眾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
道:「不想死的,就在艙裡呆著。小寧,你去把舵,身上蓋一塊破
帆,可別讓人瞧見了。」

石破天伏在艙底,耳聽得船旁水聲汨汨,艙中各人卻誰也沒再說話。
他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息,心中只是想:「那俠客島是什麼地方?島
上派出來的賞善罰惡使者,為什麼又這樣兇狠,將滿船人眾殺得幹幹
淨淨?難怪鐵叉會這幹人要怕得這麼厲害。」

過了良久,他蒙蒙朧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覺,但想睡夢中若是
發出聲響,給上面的人發覺了,勢必性命難保,只得睜大了眼睛,說
什麼也不敢合上。又過一會,忽聽得當  鐵鏈聲響,船身不再幌
動,料來已拋錨停泊。

只聽那胡大哥道:「大家進屋之後,誰也不許出來,靜候總舵主駕
到,聽他老人家的號令。」各人低聲答應,放輕了腳步上岸,片刻之
間,盡行離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眾人均已進屋,這才揭開艙板,探頭向外張
望,不見有人,於是躡手躡足的從艙底上來,見艙中仍是船滿了死
屍,當下撿起一柄單刀,換去了腰裡的爛柴刀,伸手到死屍袋裡去摸
了幾塊碎銀子,以便到前邊買飯食吃,走到後梢,輕輕跳上岸,彎了
腰沿著河灘疾走,直奔出一裡有余,方從河灘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時未脫險境,離開越遠越好,當下發足快跑,幸好這漁村果然
隱僻之極,左近十余裡內竟無一家人家,始終沒遇到一個行人。他心
下暗暗慶幸。卻不知附近本來有些零碎農戶,都給鐵叉會暗中放毒害
死了。有人遷居而來,過不多時也必中毒而死。四周鄉民只道紅柳港
厲鬼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來,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為鐵叉會極
隱秘的巢穴。

又走數裡,離那漁村已遠,他實在餓得很了,走入樹林之中想找些野
味。說也湊巧,行不數步,忽喇聲響,長草中鑽出一頭大野豬,低頭
向他急沖過來。他身子略側,右手拔也單刀,順勢一招金與刀法中的
『長者折枝』,刷的一聲,將野豬一個大頭砍下來。那野豬極是兇
猛,頭雖落地,仍是向前沖出十余步,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沒學金烏刀法之時,見了野豬只有逃走,那敢
去殺它?」在山邊覓到一塊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個火。
將野豬的四條腿割了下來,到溪邊洗去血跡,回到火旁,將單刀在火
中燒紅,炙去豬腿上的豬毛,將豬腿串在一根樹枝之上,便燒烤起
來。過不多時,濃香四溢。

正燒炙之間,忽聽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說道:「好香,好香,當真令人
食指大動矣!」另一人道:「那邊有人燒烤野味,不妨過去情商,讓
些來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兩個人說著緩步走
來。

但見一人身材魁梧,圓臉大耳,穿一襲古銅色綢袍,笑嘻嘻地和藹可
親﹔另一個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藍色長衫,身闊還不
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須,臉色卻頗為陰沉。那胖子哈哈一
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個……」

石破天已聽到二人先前說話,便道:「我這裡野豬肉甚多,便十個人
也吃不完,兩位盡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們便不客氣了。」兩人便即圍坐在火堆之旁,
火光下見石破天服飾華貴,但衣衫污穢,滿是皺紋,更濺滿了血跡,
兩人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隨即四只眼都注視於火堆上的豬腿,
不再理他。野豬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著鬆柴的清香,
雖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個藍色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口,說道:
「好酒!」那胖子也從腰間取下一個朱紅色葫蘆,搖幌了幾下,拔開
塞子喝了一口,說道:「好酒!」

石破天跟隨謝煙客時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聞到酒香,也想喝個痛
快,只見這二人各喝各的,並無邀請自己喝上一兩口之意,他生平決
不向人求懇索討,只有幹嚥饞涎。再過得一會,四條豬腿俱已烤熟,
他說道:「熟了,請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時伸手,各搶了一條肥大豬腿,送到口邊,張嘴正要
咬去,石破天笑道:「這兩條野豬腿雖大,卻都是後腿,滋味不及前
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這娃娃良心倒好。」換了一條前腿,吃
了起來。那瘦子已在後腿上咬了一口,略一遲疑,便不再換。兩人吃
了一會,又各喝一口洒,讚道:「好酒!」塞上木塞,將葫蘆掛回腰
間。

石破天心想:「這二人恁地小氣,只喝兩口酒便不再喝,難道那酒當
真名貴之極嗎?」便向那胖子道:「大爺,你這葫蘆中的酒,滋味很
好嗎?我倒也想喝幾口。」他這話雖非求人,但討酒之意已再也明白
不過。

那胖子搖頭道:「不行,不行,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們吃了你的
野豬腿,少停自有禮物相贈。」石破天笑道:「你騙人,你剛才明明
說『好酒』,我又聞到酒香。」轉頭向瘦子道:「這位大爺,你葫蘆
中的總是酒吧?」

那瘦子雙眼翻白,道:「這是毒藥,你有膽子便喝吧。」說著解下葫
蘆,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藥,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
葫蘆拔開塞子,撲鼻便聞到一陣酒香。

那胖子臉色微變,說道:「好端端地,誰來騙你?快放下了!」伸出
五指抓他右腕,要奪下他手中葫蘆,那知手指剛碰他手腕,登時感到
一股大力一震,將他手指彈了開去。

那胖子吃了一驚,「咦」的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們倒失眼了。
那你請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蘆,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這瘦子愛惜此酒,不敢
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說道:「多謝!」霎時之間,一股冰冷的寒氣
直從丹田中升了上來。這股寒氣猶如一條冰線,頃刻間好似全身都要
凍僵了,他全身劇震幾下,牙關格格相撞,實是寒冷難當,急忙運起
內力相抗,那條冰線才漸漸融化。一經消融,登時四肢百骸說不出的
舒適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絲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飄飄欲仙,大聲
讚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蘆,拔開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內
力將冰線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濃了,嘆道:「當真是我從來沒喝過的
美酒,可惜這酒太也貴重,否則我真要喝他個幹淨。」

胖瘦二人臉上都現出十分詫異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
大,便將一葫蘆酒都喝光了,卻也不妨。」石破天喜道:「當真?這
位大爺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爺紅
葫蘆裡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試試?」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試美酒之意。那胖子嘆道:「小小年紀,一
身內功,如此無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說,一面解下那朱漆
葫蘆來,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這兩人都愛說笑,若說真是毒酒,怎麼他們自己又
喝?」拿過那朱紅葫蘆來,一拔開塞子,撲鼻奇香,兩口喝將下去,
這一次卻是有如一團烈火立時在小腹中燒將起來。他「啊」的一聲大
叫,跳起身來,催動內力,才把這團烈火撲熄,叫道:「好厲害的
酒。」說也奇怪,肚腹中熱氣一消,全身便是舒暢無比。

那胖子道:「你內力如此強勁,便把這兩葫蘆酒一齊喝幹了,卻又如
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個人喝,可不敢當。咱三人今日相會,結成了
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塊肉,豈不有趣?大爺,你請。」說著將
葫蘆遞將過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於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過
葫蘆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
一口,將葫蘆遞給瘦子,道:「這位大爺請喝!」

那瘦子臉色一變,說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藍漆葫蘆來喝了一
口,遞給石破天。

石破天接過,喝了一大口,只覺喝一口烈酒後再喝一口冰酒,冷熱交
替,滋味更佳。他見胖瘦二人四目瞪著自己,登時會意,歉然笑道:
「對不起,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漢,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盡興,咱們同到那邊市鎮去,我這裡有銀
子,買他一大壇來喝個痛快。只是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買不到了
。」說著在紅葫蘆中喝了一口,將葫蘆遞給胖子。

那胖子盤膝而坐,暗運功力,這才喝了一口。他見石破天若無其事的
又是一大口喝將下去,越來越是驚異。

胖瘦二人面面相覷,臉上都現出大為驚異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負絕頂
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練武功,家數截然相反。胖子練的是陽剛一
路,瘦子練的則是陰柔一路。兩人葫蘆中所盛的,均是輔助內功的藥
酒。朱紅葫蘆中是大燥大熱的烈性藥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
成﹔藍色葫蘆中是大涼大寒的涼性藥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
成。那烈火丹與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靈丹妙藥,九九丸內有九九八十
一種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較少,卻有鶴頂紅、孔雀膽等劇毒,乃兩人
累年採集制煉而成。藥性奇猛,常人只須舌尖上舐得數滴,便能致
命。他二人內功既高,又服有鎮毒的藥物,才能連飲數口不致中毒。
但若胖子誤飲寒酒,瘦子誤用飲烈酒,當場便即斃命。二人眼見石破
天如此飲法,仍是行若無事,寧不駭然?

他二人雖見多識廣,於天下武學十知七八,卻萬萬想不到石破天身得
奇緣,先練純陰內功,再練純陽內功,這一陰一陽兩門內功本來互相
沖克,勢須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機緣巧合,反而相生相濟,竟使他
功力大進,待得他練了從大悲老人處得來的『羅漢伏魔功』,更得丁
不三的藥酒之助,將陰陽兩門內功合而為一,體內陰陽交泰,已能抵
擋任何大燥大熱、或是大涼大寒的毒藥。

石破天喝了二人攜來的美酒,心下過意不去,又再燒烤野豬肉,將最
好的燒肉分給他二人,不住勸二人飲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來比拚內力,不肯當場認輸,只得勉為其
難,和他一口一口的對飲,偷偷將鎮制酒毒的藥丸塞入口中。二人目
不轉睛的注視著石破天,見他確未另服化解藥物,如此神功,實是罕
見,真不知從何處鑽出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見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後,又將朱紅葫蘆遞將過來,伸手接住,
說道:「小兄弟內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請問小兄弟尊姓大
名?」石破天皺起眉頭,說道:「這件事最教我頭痛,人家一見,不
是硬指我姓石,便來問我姓名。其實我既不是姓石,又無名無姓,因
此哪,你這句話我可真的答不上來了。」那胖子心道:「這小子裝
傻,不肯吐露姓名。」又問:「然則小兄弟尊師是那一位?是那一家
那一派的門下?」

石破天道:「我師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見到過她沒有?她老人家
是金烏派的開山師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說八道,天下門派我們無一不知。那裡有什麼金
烏派,什麼史婆婆了?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著說這番話,並不喝酒,便將葫蘆遞了回去,說道:「原來
小兄弟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請喝酒吧。」

石破天見到他沒有喝酒,心想:「他說話說得忘記了。」說道:「你
還沒喝酒呢。」

那胖子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嗎?」自己想佔少喝一口的便宜,卻
被對方識破機關,心下微感惱怒,又不禁有些慚愧,那知道石破天卻
純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虧。那胖子連著先前喝的兩口,
一共已喝了八口藥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縱有藥物鎮制,也必有
大害,當下提葫蘆就在口邊,仰脖子作個喝酒之勢,卻閉緊了牙齒,
待放下葫蘆,藥酒又流回葫蘆之中。那胖子這番做作,如何逃得過那
瘦子的眼去?他當真是依樣葫蘆,也是這樣葫蘆就口,酒不入喉。

這樣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蘆中本來都裝滿了八成藥酒,十之七八
都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著內力深厚,盡還支持
得住,只是毒藥雖害他不死,卻不免有些酒力不勝,說話漸漸多了起
來,什麼阿繡,什麼叮叮噹噹的,胖瘦二人聽了全是不知所雲。

那瘦子尋思:「這少年定是練就了奇功,專門對付我二人而來。他不
動聲色,盡只胡言亂語,當真陰毒之極。待會動手,只怕我二人要命
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敵一,尚自不勝,此人內力如此了
得,實是罕見罕聞。待我加重藥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擋?」便向那瘦
子使了個眼色。

那瘦子會意,探手入懷,捏開一顆臘丸,將一枚『九九丸』藏在掌
心,待石破天將藍漆葫蘆又遞過來時,假裝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蘆
口的唾沫,輕輕巧巧的將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搖幌,讚道:
「好酒啊,好酒!」當瘦子做手腳時,那胖子也已將懷中的一枚『烈
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兩個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飲酒吃肉,他閱
歷既淺,此刻酒意又濃,於二人投藥入酒全未察覺。

只聽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蘆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幹
了吧!」

石破天笑道:「好!你兩位這等豪爽,我也不客氣了。」拿起葫蘆來
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在長江船上,我曾聽叮叮噹噹說
過,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結為夫婦,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
結拜為兄弟。難得兩位大爺瞧得起,咱們三人喝幹了這兩葫蘆酒之
後,索性便結義為兄弟,以後時時一同喝酒,兩位說可好?」胖瘦二
人氣派儼然,結拜為兄弟雲雲,石破天平時既不會心生此意,就算想
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順口說了出來。

那胖子聽他越說越親熱,自然句句都是反話,料得他頃刻之間便要發
難動手,以他如此內力,勢必難以抗御,只有以猛烈之極的藥物,先
行將他內力摧破,雖然此舉委實頗不光明正大,但看來這少年用心險
惡,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對付,生怕他不喝藥酒,忙道:「甚好,甚
好,那再好也沒有了。你先喝幹了這葫蘆的酒吧。」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這位大爺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
從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湧,腦中迷迷糊糊地,仰起頭來,將藍漆葫蘆中的酒盡
數喝幹,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難當。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這葫蘆裡也還剩得一兩口酒,
小兄弟索性便也幹了,咱們這就結拜。」

石破天興致甚高,接過朱漆葫蘆,想也不想,一口氣便喝了下去。

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我們制這藥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
都要對六葫蘆酒,一葫蘆酒得喝上一個月,每日運功,以內力緩緩化
去,方能有益無害。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枚烈火丹,足足開得十二大
葫蘆藥酒,我二人分別須得喝上半年。他將我們的一年之量於頃刻之
間飲盡,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決無此理。」

果然便聽石破天大聲叫道:「啊喲,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厲害
。」抱著肚子彎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視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
麼?肚子痛麼?想必野豬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喲,不好了!」大叫一聲,突然間高躍丈許。

胖瘦二人同時站起,只道他臨死之時要奮力一擊,各人凝力待發,均
想以他功力,來勢定是凌厲無匹,兩人須得同時出手抵擋。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樹拍了過去,叫道:「哎唷,這……這
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絞,當下運起內力,要將肚中這團害人之物
化去,那知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可,這一發作出來,他只
痛得立時便欲暈去,登時全身抽搐,手足痙攣。

他奇痛難忍之際,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樹擊去,擊了這一拳後,腹痛
略減,當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樹枝葉亂舞。他擊過一
拳一掌,腹內疼痛略覺和緩,但頃刻間肚中立時又如萬把鋼刀同時剜
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腳亂舞,自然而然將以前學過、見過的
諸般武功施展出來。他學得本未到家,此時腹中如千萬把鋼刀亂絞,
頭腦中一片混亂,那裡還去思索什麼招數,只是亂打亂拍,雖然亂七
八糟,不成規矩,但挾以深厚內力,威勢卻是十分厲害。他越打越
快,只覺每發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隨內力的行走而帶了一些出
來。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覷,一步一步的向後退開。他二人知道如石破
天這樣的武學高手,身中劇毒,臨死之時散去全身功力,猶如發了瘋
的猛虎一般,只要給他雙手抱住了,那就萬難得脫。但聽得他拳腳發
出虎虎風聲,招式又如雪山劍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挾了些上
清觀劍法中的零碎招數。但盡是似是而非,生平從所未見,心想此人
莫非真的是什麼金烏派門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這些招數縱
怪,可也沒放在眼裡,只是他拳腿上發出的勁風,卻令二人暗暗稱
異。

但見他越打越快,勁風居然也是越來越加凌厲,二人不約而同的又是
對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這小子內力雖強,武功卻是不值一
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也非我二人的敵手。先前看
了他內力了得,可將他的武功估得過高了。」這麼一想,不由得都可
惜自己那一壺藥酒和那一個枚藥丸起來,早知如此,他若要動武,一
出手便能殺了他,實不須耗費這等珍貴之極的藥物。

凝聚陰陽兩股相反的猛烈藥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練
『羅漢伏魔功』最擅長的本事,倘若他只飲那胖子的熱性藥酒,或是
只飲那瘦子的寒性藥酒,以如此劇毒,他內功雖然了得,終究非送命
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時下手,兩股相反的毒藥又同樣猛烈,誤打
誤撞,陰陽二毒反而相互克制。胖瘦二人萬萬想不到謝煙客先前曾以
此法加諸這少年身上,意欲傷他性命,而他已習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陣拳腳,肚中的劇毒藥物隨著內力漸漸逼到了手掌之
上,腹內疼痛也隨之而減,直到劇毒盡數逼離肚腹,也就不再疼痛。
他踉踉蹌蹌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喲,剛才這一陣肚痛,我還怕是
肚腸斷了,真嚇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駭異,均想:「此人內功之怪,實是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現今你肚子還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塊烤得已成焦炭的野豬
肉,火光下見右掌心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紅斑,紅斑旁圍繞著無數藍色
細點,「咦」的一聲,道:「這……這是什麼?」再看左掌心時,也
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將腹內劇毒逼到掌上,只是不會運使內力,未能
將毒質逼出體外,以致盡數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層心,均想:「原來這小
子連內力也還不大會運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賦異稟,
便是無意中服食了什麼仙草靈芝,無怪內力如此強勁。」本來料定他
心懷惡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擊大樹,雖然腹痛大
作之時,瞧過來的眼色中也仍無絲毫敵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場誤
會,均覺以如此手段對付這傻小子,既感內疚於心,又不免大失武林
高手的身分。

只聽石破天道:「剛才咱們說要義結金蘭,卻不知那一位年紀大些?
又不知兩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來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藥後立時斃命,是以隨口答允和他結
拜,萬沒想到居然毒他不死。這二人素來十分自負,言出必踐,自從
武功大成之後,更從未說過一句不算數的話,雖然十分不願和這傻小
子結拜,卻更不願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聲,道:「我叫張三,年紀比這位李四兄弟大著點兒。
小兄弟,你無名無姓,怎能跟我們結拜?」

石破天道:「我原來的名字不大好聽,我師父給我取過一個名兒,叫
做史億刀。你們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麼咱們三人今日就結拜為兄弟了。」他單膝一跪,
朗聲說道:「張三和李四、史億刀結拜為兄弟,此後有福同離,有難
同當,若違此言,他日張三就如同這頭野豬一般,給人殺了烤來吃
了,哈哈,哈哈!」這『張三』兩字當然是他假名。他口口聲聲只說
張三,不提一個『我』字,自是毫無半分誠意。

那瘦子跟著跪下,笑道:「李四和張三、史億刀二位今日結義為兄
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教李四
亂刀分屍,萬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連聲,也是一片虛假。

石破天既不知『張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稱,又渾沒覺察
到二人神情中的虛偽,雙膝跪地,誠誠懇懇的說道:「我和張三、李
四二位哥哥結為兄弟,有好酒好肉,讓兩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殺兩位
哥哥,我先上去抵擋。我若說過了話不算數,老天爺罰我天天像剛才
這樣肚痛。」

胖瘦二人聽他說得十分至誠,不由得微感內愧。

那胖子站起身來,說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們這就分手
了。」

石破天道:「兩位哥哥卻要到那裡去?適才大哥言道,咱們結成兄弟
之後,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沒事,不如便隨兩位哥哥同
去。」

那胖子張三哈哈一笑,說道:「咱們是去請客,那也沒什麼好玩,你
不必同去了。」說著揚長便行。

石破天乍結好友,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個朋友,今日終於得到兩個結
義哥哥,實是不勝之喜,見他們即要離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隨在
後,說道:「那麼我陪兩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這番別過,不
知何日再能見兩位哥哥的面,再來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陰沉著臉,不去睬他。張三卻有一句沒一句的撩他說笑,
說道:「兄弟,你說你師父給你取名為史億刀。那麼在你師父取名之
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麼?咱們已結義金蘭,難道還有什麼要瞞著兩
個哥哥不成?」石破天尷尬一笑,說道:「倒不是瞞著哥哥,只是說
來太也難聽。我娘叫我狗雜種。」張三哈哈大笑,道:「狗雜種,狗
雜種,這名字果然古怪。」張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
暗暗使開輕功,兩旁樹木飛快的從身邊掠過。

石破天一怔之間,已落後了丈余,急忙飛步追了上去。三人兩個在
前,一個在後,相距也只三步。張三、李四急欲擺脫這傻小子,但全
力展開輕功,石破天仍是緊跟在後。只聽石破天讚道:「兩位哥哥好
功夫,毫不費力的便走得這麼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強跟上。」

說到那行走的姿勢,三人功夫的高下確是相差極遠。張三、李四瀟洒
而行,毫無急促之態。石破天卻是邁開大步,雙臂狂擺,弓身疾沖,
直如是逃命一般。但兩人聽得他雖在狂奔之際說話仍是吐氣舒暢,一
如平時,不由得也佩服他內力之強。

石破天見二人沿著自己行過的來路,正是向鐵叉會眾隱匿的那個小漁
村,越行越近,大聲道:「兩位哥哥,前面是險地,可去不得了。咱
們改道而行吧,沒的送了性命。」

張三、李四同時停步,轉過身來。李四問道:「怎說前面是險地?」

石破天也停步,說道:「前面是紅柳港外的一個漁村,有許多江湖漢
子避在那裡,不願給旁人知道他們的蹤跡。他們要是見到咱三人,說
不定就會行兇殺人。」李四寒著臉又問:「你怎麼知道?」石破天將
如何誤入死屍船、如何在艙底聽到鐵叉會諸人商議、如何隨船來到漁
村之事簡略說了。

李四道:「他們躲在漁村之中,中是害怕賞善罰惡二使,這跟咱們並
不相幹,又怎會來殺咱們三個?」石破天搖手道:「不,不!這些人
窮兇極惡,動不動就殺人。他們怕泄漏秘密,連自己人也殺。你瞧,
我一身血跡,就是他們殺了兩個自己人,鮮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時我
躲在艙底下,一動也不敢動。」李四道:「你既害怕,別跟著我們就
是!」石破天道:「兩位哥哥還是別去的為是,這……這……可不是
鬧著玩的。」

張三、李四轉過身來,逕自前行,心想:「這小子空有一些內力,武
功既差,更加膽小如鼠。」那知只行出數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
來。

張三道:「你怕鐵叉會殺人,又跟來幹什麼?」石破天道:「咱們不
是起過誓麼?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兩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
們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漢大丈夫,說過了的話不能不算數。」李
四陰森森的道:「嘿嘿,鐵叉會的漢子幾十柄鐵叉一齊刺來,插在你
的身上,將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 ,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艙底聽到鐵叉會中被殺二人的慘呼之聲,此刻兀自不
寒而栗,眼下這小漁村中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內,兩位結義哥哥
武功再高,三個人定是寡不敵眾。

李四見他臉上變色,冷笑道:「咱二人自願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
伴。你乖乖回家去吧。咱們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後,當再相見。」
石破天搖手道:「兩位哥哥多一個幫手,也是好的。咱們人少打不過
人多,危急之時,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皺眉道:「打
不過便逃,那算什麼英雄好漢?你還是別跟咱們去丟人現眼了。」石
破天道:「好,我不逃就是。」

張三、李四無法將他擺脫,相視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來
這傻小子倒也挺有義氣,銳身赴難,遠勝於武林中無數成名的英雄豪
傑。」

過不多時,三人到了小漁村中。
第十二回:兩塊銅牌

石破天見那艘死屍船已影蹤不見,村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 的一跳,臉色早已慘白,自言自語:「幸好他們都已躲了起來,瞧不見咱們。」

張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張三伸手推開板門,逕自走到灶邊 ,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滿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 個大鐵環來。李四抓住鐵環,往上一提,忽喇一聲響,一塊鐵板應手而起,現出一 個大洞。

張三當先躍下,李四跟著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嘖嘖稱奇,料得必是鐵叉會中那 幹兇人的藏身之所,忙勸道:「兩位哥哥,這可下去不得……」話未說完,張三、 李四早已不見,只得硬起了頭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條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後惴惴而行,只走出數步,便聽得有人大喝 :「那一個?」勁風起處,兩柄明晃晃的鐵叉向張三刺來。張三雙手揮出,在鐵叉 桿上一拍,內力震盪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牆上點著牛油巨燭,走出數丈,便即轉彎,每個轉角處必有兩名漢子把守 。張三每次只一揮手間,便將手持鐵叉的漢子殺死,出手既快且準,幹淨利落,決 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張大哥使的是什麼法術?倘若這竟是武功 ,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爺爺、白師傅他們厲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間,只聽得人聲喧嘩,許多人從甬道中迎面沖來。張三、李四仍 是這麼緩步前進,對面沖來的眾人卻陡然站定,臉上均現驚恐之色。

張三道:「總舵主在這兒嗎?」

一名身材高大的壯漢抱拳道:「在下尤得勝,是小小鐵叉會的頭腦。兩位大駕 降臨,失迎之至。請到廳上喝一杯酒。啊,還有一位貴客,請三位賞光。」

張三、李四點了點頭。石破天見周遭情景詭異之極,在這甬道之中,張三已一 口氣殺了十二名鐵叉會的會眾,料想對方決不肯罷休,只想轉身逃命,然見張三、 李四毫不在乎的邁步而前,勢不能獨自退出,只得跟隨在後,卻忍不住全身簌簌發 抖。

鐵叉會總舵主尤得勝在前恭恭敬敬的領路,甬道旁排滿了鐵叉會會眾,都是手 執鐵叉,叉頭鋒銳,閃閃發光。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在兩排會眾之間經過,只轉了 個彎,眼前突然大亮,竟是到了一間大廳之中,牆上插著無數火把,照耀如同白晝 ,四周也是站滿了手持鐵叉的會眾。石破天偶爾和這些人惡毒兇狠的目光相觸,急 忙轉頭,不敢再看。

尤得勝肅請張三、李四上座。張李二人也不推讓,逕自坐了。張三笑指身旁的 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這裡吧。」石破天就座後,尤得勝在主位相陪。

片刻間幾名身穿青袍、不帶兵刃的會眾捧上杯筷酒菜。張三、李四左手各是一 攔,袍袖中同時飛出一物,拍的一聲,並排落在尤得勝面前,卻是兩塊銅片,平平 整整的嵌入桌子,恰與桌面相齊,便似是細工鑲嵌一般。每塊片上均刻有一張人臉 ,一笑一怒,與飛魚幫死屍船艙門上所釘兩塊銅牌一模一樣。

尤得勝臉色立變,站起身來,嗆  之聲大響,四周百余名漢子一齊抖動鐵叉 ,叉上鐵環發出震耳之聲,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聲:「啊喲!」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這地底下的廳堂之 中,可不易脫身。」斜眼瞧張三、李四時,只見一個仍是笑嘻嘻地,另一個陰陽怪 氣,也是絲毫不動聲色,石破天無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勝慘然道:「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話可說。」張三笑道:「尤總舵主, 你是山西『伏虎門』的惟一傳人,雙短叉的功夫,當世只有你一人會使。我們是來 邀請你到俠客島去喝碗臘八粥,別無他意,不用多疑。」尤得勝遲疑了片刻,伸手 在桌上一拍,兩塊銅牌跳了起來,他伸手接住,放入懷中,說道:「姓尤的臘八準 到。」張三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多謝尤總舵主,令我哥兒倆不致空手而回。 」

人叢中忽有一人大聲說道:「尤總舵主雖是咱們頭腦,但鐵叉會眾兄弟義同生 死,可不能讓總舵主獨自為眾兄弟送命。」石破天一聽聲音,便認出他是在船艙中 連殺二人的那個胡大哥,知道此人兇悍異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亂跳。

尤得勝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決,胡兄弟不必多言。」 提起酒壺,去給張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發抖,在桌面上濺了不少酒水。

張三笑道:「素聞尤總舵主英雄了得,殺人不眨眼,怎麼今天有點害怕了嗎? 」端起酒杯放到嘴邊,突然間乒乓一聲,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著身子歪斜 ,側在椅上。石破天驚道:「大哥,怎麼了?」側頭問李四道:「二哥,他……他 ……」一言未畢,見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驚惶,一時手足無措。

尤得勝初時還道張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見張三臉上血紅,呼吸喘急,李四卻 是兩眼翻白,臉上隱隱現出紫黑之色,顯是身中劇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卻不敢便 有所行動,假意道:「兩位怎麼了?」只見李四在桌底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石破天驚惶無已,忙將李四扶起,問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 」他那知適才張三、李四和他鬥酒,飲的是劇毒藥酒,每個都飲了八九口之多。以 他二人功力,若是連飲三口,急運內力與抗,尚無大礙,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 ,卻是大大的逾量,當時勉強支持,又自喜近來功力大進,喝了這許多毒酒,居然 並沒覺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藥,這解藥旨在使酒中毒質暫不發作,留待以內力 將藥酒融吸化解,增強內力,惟有鎮毒之功,卻無解毒之效,否則如此珍貴難得的 藥酒,若服解藥便消去藥性,豈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陣急行,酒中劇毒竟在這時突 然同時發作出來,實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時張三、李四腹中劇痛,全身麻木。兩人知道情勢危急,忙引丹田真氣,裹 住肚中毒酒,盼望緩緩的任其一點一滴的化去,否則劇毒陡發,只怕心臟便會立時 停跳。但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毒發,當真是命懸他人之手,就算抵擋得住肚 中毒酒,卻也難逃鐵叉會的毒手。兩人均想:「我二人縱橫天下,今日卻死在這裡 。」

鐵叉會的尤總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幹會眾見張三、李四二人突然間歪在椅上, 滿頭大汗,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為驚詫。各人震於二人的威名, 雖見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時去也不敢有何異動。

石破天只問:「大哥、二哥,你們是喝醉了,還是忽然生起病來?」張三、李 四均不置答,就這麼半臥半坐,急運內力與腹中毒質相抵,過不多時,頭頂都冒出 了絲絲白氣。

尤得勝見到二人頭頂冒出白氣,已明就裡,低聲道:「胡兄弟,這二人不是走 火入魔,便是惡疾突發,正在急運內力,大伙兒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卻不敢 逼近動手,提起一柄鐵叉,一運勁,呼的一聲向張三擲去。張三無力招架,只是略 略斜身, 的一聲,鐵叉插入他肩頭,鮮血四濺。石破天大驚,叫道:「你……你 幹麼?竟敢傷我大哥?」

鐵叉會會眾見他年輕,又是慌慌張張的手足無措,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待見 胡大哥一叉刺中張三,對方別說招架,連閃避也是有所不能,無不精神大振,呼呼 呼一陣聲響,三柄鐵叉同時向石破天飛擲而至。

石破天左臂橫格,震開兩柄鐵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鐵叉,閃身擋在張三 、李四二人身前,混亂之中,又有五柄鐵叉擲將過來。石破天舉起手中鐵叉手忙腳 步亂的一一擊飛,兩柄鐵叉回震出去,擊破了一名會眾的腦袋,刺入了另一名會眾 的肚腹之中。

尤得勝見地方狹窄,鐵叉施展不開,這麼混戰,反多傷自己兄弟,叫道:「大 家且住,讓我先收拾了這小賊再說。」一彎腰,雙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時, 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鋼叉。

鐵叉會會眾紛紛退後,靠牆而立,齊聲呼叫:「瞧總舵主收拾這賊小子。」地 下密室之中,聲音傳不出去,聽來十分鬱悶。

尤得勝身子一弓,迅速異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側,兩把小鋼叉一上一下,分向 他臉頰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萬沒料到對方攻勢之來,竟會如此快法,「啊」的一 聲呼叫,向前沖出一步,但腰間和右臂已同時中刃,當的一聲,手中抓著的鐵叉落 在地下。尤得勝見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連聲吆喝,跟著又如旋風般撲將 過來。

石破天右臂受傷甚輕,腰間被刺這一下卻著實疼痛,眼見他又是惡狠狠的沖將 上來,當下斜身閃開,反掌向他背心擊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勝最擅 長的是小巧騰挪,近身肉搏,見石破天出招時姿勢難看,但舉手投足之際風聲隱隱 ,內力厲害,心下也是頗為忌憚,當下施展平生所學,兩柄小鋼叉招招向石破天要 害刺去。

張三和李四一面運氣裹住腹中毒質,一面瞧著石破天和尤總舵主相鬥,知道今 日二人生死,全系於石破天能否獲勝而定,眼見他錯過了無數良機,既感可惜,又 是焦急,卻又不敢過於分神旁鶩,以致岔了內息。

又鬥一陣,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鋼叉掃中,「啊喲」一聲,右掌急拍。尤得勝突 然聞到一股濃冽的甜香,腦中一暈,頓時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後躍開。

那姓胡的搶將上去,只見尤得勝臉上全是紫黑之色,顯是中了劇毒,一探他的 鼻息,已然斃命。他驚怒交集,嘶聲叫道:「賊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們跟 他拚了!大伙兒上啊,總舵主給賊小子害死了。」鐵叉會會眾吶喊湧上,紛舉鐵叉 向石破天亂刺亂戳。

石破天擋在張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閃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兩位義兄便 命喪於十余柄鐵叉之下,情急之際,搶過一柄鐵叉,奮力折斷,使開金烏刀法,橫 掃擋架。他雄渾之極的內力運到了叉上,當者披靡,霎時間十余柄鐵叉都給他震飛 脫手。一人站得最近,鐵叉脫手,隨即和身撲上,雙手成撲,向石破天臉上抓去。 石破天見他勢頭來得兇悍,左手橫向掠出去,拍的一聲,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 只聽得喀喀數聲,腕骨連指折斷,那人跟著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混戰之中,誰也無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進攻,有的使叉,有的 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後退,只見有人撲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擊出,也不知 是什麼緣故,對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這麼一連擊倒了六人,好幾人大叫:「這小子毒掌厲害,大伙兒小心些。」又 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給這小子毒掌擊死了,小……小……心……」這人話未說完 ,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一根鐵叉重重擊在自己臉上。這人並沒給石破天手掌擊中 ,居然也中毒而死。

鐵叉會會眾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後,但聽得嗆  、砰 、喀喇、啊啊之聲不 絕,一個個摔倒,有的轉身欲逃,但跑不了兩步,也即滾倒。

轉眼之間,大廳中百余名壯漢橫七豎八的摔滿了一地,只剩下四個功力最高之 人,伸手掩住口鼻,奪路外闖,但只奔到廳門口,四人便擠成一團,同時倒斃。

石破天見了這等情景,只嚇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煙島上誤闖死屍船更是 驚恐十倍。在死屍船中所見的飛魚幫幫眾都已斃命,而此刻一幹鐵叉會會眾卻是一 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著魔,還是被惡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說自己毒掌厲害,提起手掌來看時,只見雙掌之中都有一團殷紅 如血的紅雲,紅雲之旁又有無數青藍色的條紋,顏色鮮艷之極。在和張三李四結拜 之前,雙掌掌心中已有紅斑和藍點,但其時甚為細小,不知在什麼時候竟已變成這 般模樣。再看了一陣,忍不住感到惡心,只覺得兩只手掌心變得如同毒蛇之腹、蜈 蚣之背,鼻中又隱隱聞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帶腥臭的濃冽氣息。

他轉頭去看張三、李四時,只見二人神色平和,頭頂白氣俞濃,張三的肩頭上 兀自釘著那柄鐵叉。他想:「得給大哥拔出鐵叉。」抓住叉柄輕輕一拔,鐵叉應手 而起,一股鮮血從張三肩頭創口中噴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 住了創口。

只聽得張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聽……我……說……照……我… …的……話……做……」一個字一個字說來,聲音既低,語調又緩慢。他所中之毒 本與李四不相上下,但肩頭創口中放了許多血出來,令他所受毒質的侵襲為之一緩 。

石破天忙點頭道:「是,是,請大哥吩咐。」張三說:「你……左……手…… 按……我……背……心……靈……台……穴……」接著吸一口氣,說一句話,費了 好半天功夫,才教會石破天如何運用內力,助他催逼出體內所中的毒藥,待得說完 ,已然滿頭大汗,臉色更是紅得猶似要滴出血來。石破天不敢怠慢,當即依他囑咐 ,解開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內息送入,右手 運氣外吸,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一股炙熱之氣,細如遊絲,從右掌心中鑽了進去。

正自一掌送氣、一掌吸氣的全力運用之際,忽聽得腳步聲響,十余人奔了進來 ,手中都持鐵叉。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過了良久,不聽得有何聲息,當下進來探 視,萬料不到同伙首領和兄弟盡數屍橫就地,驚駭之下,卻見石破天和張三、李四 坐在地上,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各人發一聲喊,挺叉向三人刺來。石破天正待起身 抵御,不料這十余人奔到離他身前丈余之處,突然身子搖幌,一個個軟癱下來,一 聲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胸中跳將出來,顫聲道:「大……大哥,這屋裡有 惡鬼。咱們還是快走……」張三搖了搖頭,這時他休內毒質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 不如先前劇烈,說道:「你就……用這法子……給……給二哥……也……這麼…… 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著張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這時進入他手掌的 卻是一絲絲的涼氣了。約莫過了一頓飯時分,李四體內毒質減輕,要他再替張三吸 毒。

如此周而復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體內雖然余毒未淨,但已全然 無礙。他二人本就要以這些毒藥助長本身功力,只須慢慢加以融煉便是。

兩人環顧四周的死屍,想起適才情景之險,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適才 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質進去,只怕有礙,須得設法為他解毒,卻見他 臉上雖大有懼色,但舉止如常,全無中毒之象,均想這小子不知服食過什麼靈芝仙 草,這般厲害的劇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為他慶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 ,鐵叉會會眾所以遇到他的掌風立即斃命,是因他體內的劇毒散發出來之故,到得 後來,廳內氤氤氳氳,毒霧彌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釋,他既不 問,也就不提。

張三道:「二弟、三弟,咱們走吧!」當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隨在後 。

三人走出地道,只見外面空地上站著數十人,手持鐵叉,正在探頭探腦的張望 。

眾人見三人出來,發一聲喊,都圍了上來。有人喝問:「總舵主呢?怎麼還不 出來?」張三笑道:「總舵主在裡面!」當先那人又問:「怎麼你們先出來了?」

張三笑道:「這可連我也不明白了,你們自己進去瞧瞧吧。」雙手探出,一手 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擲了進去。余人大聲驚呼,紛挺鐵叉向他刺去。張三不閃 不避,雙手一探,便抓住兩人,向後擲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見張三隨手抓出,手到擒來,不論對方如何抵御躲閃,總 是難以逃脫他的一抓一擲。他越看越是驚訝,心想原來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 見到的高手,實沒一個比他得上。

李四雙手負在背後,並不上前相助。張三擲出十余人後,兜向各人背後,專抓 離得最遠之人,逐步將眾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搶先向地道中奔 入,余人也都跟了進去。石破天叫道:「裡面危險,別進去!」卻又有誰來聽他的 話?

他心下充滿了無數疑團:何以鐵叉會會眾一個個突然倒斃?大哥、二哥何以突 然中毒肚痛?大哥又為什麼將這許多人趕入地道?一時也不知該先問那一件事,只 叫了聲:「大哥,二哥!」便聽張三道:「咦!那邊是誰來了?」

石破天回頭一看,不見人影,問道:「什麼人來了?」卻不聽得張三回答,再 回過頭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見,便如隱身遁去一般。石 破天驚叫:「大哥,二哥!你們到那裡去了?」連叫幾聲,竟無一人答應。

他六神無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漁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連闖了七八家 人家,都是一個人影也無。

其時紅日初升,遍地都是陽光,一個大村莊之中,空盪盪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不由得打個寒噤,大叫一聲,發足便 奔。直奔出十余裡地,這才放緩腳步,再提起手掌看時,掌心的紅雲藍紋已隱沒了 一小半,不似初見時的惡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劇毒順著經脈逐 漸回歸體內。祠後每日行功練氣,劇毒便緩緩消減,功力也隨之而增,直至七七四 十九日之後,毒性才盡數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長江邊上,當下沿著江邊大路,向下遊行去。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面條吃了,又向東行。他無牽無掛,任意漫遊,走 到傍晚,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行到近處,見是一所寺觀,屋宇宏偉,門前舖 著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問道:「幹什麼的?」他 見石破天衣衫污穢,年紀既輕,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言語中便不客氣。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笑道:「我隨便走走,不幹什麼。這是和尚廟嗎?我有銀 子,跟你們買些什麼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你瞧我是 不是和尚?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賣什麼吃的給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觀來胡 鬧,小心打斷了你的腿。」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臉上惡狠狠地,更作出便要 拔劍殺人的模樣。

石破天道:「我肚子餓了,問你們買些吃的,又不是來打架。好端端地,我又 何必再打死你們?」說著便轉身走開。那年輕道人怒道:「你說什麼?」拔步趕上 前來。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心下老大後悔 ,實不願再跟人動手,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當即 發足便奔,逃入樹林。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個渾小子, 只一嚇,挾了尾巴就逃。」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眼見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林中卻都是些 鬆樹、杉樹、柏樹之屬,不生野果。他奔上一個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見那道士廟 依山而建,前後左右工共數十間屋宇,後進屋子的煙窗中不斷升起白煙,顯然是在 煮菜燒飯。除了這座道士廟外,極目四望,左近更無其他屋舍。

他見到炊煙,肚中更是咕咕亂響,心想:「這些道人好兇,一開口便要打架, 我且到後邊瞧瞧,若有什麼吃的,拿了便走。只須放下銀子,便不是小賊。」當即 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看準了炊煙的所在,挨牆而行,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閃身 便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進去是個天井,但聽得人聲嘈雜,鍋鏟在伯鍋中敲得噹噹 直響,菜肴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正是廚房的所在。石 破天嚥了口唾沫,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尋 思:「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那裡去?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我買了一碗肉便走 ,就不會打架殺人了。」

果然過不多時,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三個都是小道士,當先一人提著一盞 燈籠,後面兩人各端一只托盤,盤中熱香四溢,顯是放滿了美肴。古破天大嚥饞涎 ,放輕腳步,悄悄跟在後面。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又經過一處走廊,來到一座廳 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來端整坐椅,擺齊 杯筷,一共設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 到後堂,他快步搶進堂中,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雙手又去撕一只 清蒸雞的雞腿。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師弟、師妹這邊請。」腳步聲 響,有好幾人走到廳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將那只清蒸肥雞抓在手中,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 銀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後堂闖去,卻聽得腳步聲響,後堂也有人來。四下一瞥, 見廳堂中空盪盪地無處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雖說或許暗 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幹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凜凜,不敢再試,情急 之下,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當下無暇多想,縱身躍上橫樑,鑽入了匾後。 他平身而臥,恰可容身。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他剛在匾後藏好,長窗便即推 開,好幾人走了進來。

只聽得一人說道:「自己師兄弟,師哥卻恁地客氣,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只見十幾人陪著 男女二人相偕入座,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 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劍法,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 陣溫暖。

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道說道:「師弟、師妹遠道而來,愚兄喜之不盡,一杯水酒 ,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 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卻已不翼而飛,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更是不知 所雲。

那老道眉頭一皺,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沒人看守,給貓子來偷了食去 ,只是遠客在座,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各人見 了那碗殘湯,神色都感尷尬,忙收拾了去,誰也不提。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 席,自己打橫相陪,袍袖輕拂,罩在銀錠之上,待得袍袖移開,桌上的銀錠已然不 見。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

酒過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見,師弟、師妹豐採尤勝昔日,愚兄卻是 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師哥頭發白了些,精神卻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麼白了些?我是憂心如搗,一夜頭白。師弟、師妹若於三天之 前到來,我的胡子、頭發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師哥所掛懷的,是 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那老道嘆了口氣,說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沒有第 二件事,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

石清道:「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賞善罰惡二使復出,武林中面 臨大劫,是以星夜趕來,欲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我上清觀近十年來 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樹大招風,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面到咱們頭上。小弟夫婦 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他們若真欺上門來,小弟夫婦雖然不濟,也得為師門舍命 效力。」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拍拍兩聲,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瞧得清楚,兩塊牌上一張笑臉,一張怒臉,正和他已見 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不禁心中打了個突:「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

石清「咦」了一聲,道:「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 ,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師哥你……你如何應付?」

天虛心神不定,一時未答,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那是三天前的 事。掌門師哥大仁大義,一力擔當,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又見觀中諸人無恙,原已猜到了九成,當下霍地站起,向 天虛深深一揖,說道:「師哥一肩挑起重擔,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小弟既感且愧 ,這裡先行申謝。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師哥莫怪。」天虛道人微笑還禮,說道: 「天下事物,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賢弟但有所命,無不遵依。」石清道:「如此 說來,師哥是答允了?」天虛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石清道 :「小弟厚顏大膽,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 」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天虛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婦 執掌本門之後,這碗臘八粥,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

天虛哈哈大笑,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眼中淚光瑩然,說道:「賢弟 美意,愚兄心領了。但愚兄忝為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余年,武林中眾所周知。今 日面臨危難,就此畏避退縮,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裡擱去?」他說到這裡,伸手 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說道:「賢弟,你我年紀相差甚遠,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 塊。但你我向來交厚,何況你武功人品,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飲佩。 若不是為了這臘八之約,你要做本派掌門,愚兄自是欣然奉讓。今日情勢大異,愚 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蒼涼。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臘八粥』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 起過,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神色便是大異,難道是什麼致命的劇 毒不成?

只聽天虛又道:「賢弟,愚兄一夜頭白,決不是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歲 ,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壽終。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 出現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墜?那才是真正的難事。過去三十年 之中,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 沒一個得能回來。愚兄一死,毫不足惜,這善後之事,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幹,說道:「師哥,小弟夫婦不 自量力,要請師哥讓位,並非去代師哥送上兩條性命,卻是要去探個明白。說不定 老天爺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雖不敢說能為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但只要將其 中秘奧漏了出來,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難道當真便敵不過俠客島這一幹人?」

天虛緩緩搖頭,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覷了賢弟。像少林寺妙諦方丈 、武當派愚茶道長、青城派清空道人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賢弟武功雖 高,終究……終究尚非妙諦方丈、愚茶道長這些前輩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這一節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運 氣。要誅滅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設法查探一些隱秘,想來也不見得全然無望。」

天虛仍是搖頭,道:「上清觀的掌門,百年來總是由道流執掌。愚兄死後,已 定下由沖虛師弟接任。此後賢弟伉儷盡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敗湮沒,愚兄已是感 激不盡了。」

石清說之再三,天虛終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飲,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將一塊塊 雞肉輕輕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圇入肚,但一雙眼睛仍是從隙縫 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閔柔聽著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並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 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下!」閔柔 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著,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 便奪。恰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鱔段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 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著吧! 」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 ,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眾弟子的掌門 。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好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 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的來 和石夫人爭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 ,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許方圓的范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 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 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於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圍坐在三張飯桌旁 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二人較藝。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 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的搶奪銅牌, 將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讚嘆。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著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 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 手運力將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 不可,兩人若是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 虛師哥渾厚,當下鬆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 兩股勁風雖無霸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將銅牌取在 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麼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首的照虛道人已伸 手將銅牌取過。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 虛和照虛躬身得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 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於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兇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 始無望。」適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洒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閔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幹系,只是念著石夫人對 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 ,急於要去搭救,這番難以多和眾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 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為之徒將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於管教,犬子胡 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被白萬劍一把火燒 得幹幹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並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 不管他是多大的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 你愛子落於人手,卻趕著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年 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眾的雪山 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於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 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 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 。」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上清觀自當 全觀盡出。」

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將我兒千刀萬剮的處死,我 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討一名救兵。」當下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 虛等都送將出去。

石破天見眾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

、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 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著玩的。石夫人 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 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余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 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盡速趕上前去的為是。 」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將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 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眾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 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 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 ,蒙蒙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 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 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 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 長劍圈轉,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 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眩暈,登時翻身倒地 。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 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被 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什麼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 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凌厲,當下以劍 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將來劍架開。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 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 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雙手成抓, 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 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 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 唉!我實是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裡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 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裡,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 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余裡,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 快,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 道走?」又奔行數裡,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系著兩 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裡,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 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吧。 」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 石夫人向自己動手,若是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 身伏入長草,只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 ,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幹什麼?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 」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 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 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 舞得呼呼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 ,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 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也沒樑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 裡路,是何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 ,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 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 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 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地道:「你要殺便 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你 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 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 ,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 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幸好 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 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 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 我們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 就請吧!」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 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 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 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 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 「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訊息。」石清 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 ,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 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為 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 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 。他們人多勢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知仍是 ……仍是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若是已得知了 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 著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 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 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 ,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 天聽著二人的言語,什麼長樂幫主,什麼被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 玉兒」什麼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 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

四野虫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 發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為 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 可勝天。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 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 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 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 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裡,語音嗚嚥,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 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 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 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 ,將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 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 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 、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著 聲音又有些嗚嚥。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是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 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麼,我知你心中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裡如 此響噹噹的男兒,跟咱夫婦又是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 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 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 娘兒兩個聯手,便可制敵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 。聽來好象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凌霄城去,助他們救人 。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麼?」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余匹馬疾馳 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裡了!」跟著有人叫道:「石師弟 、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 ,觀中有什麼事麼?」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余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 個道人懷中又都抱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 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 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麼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 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 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沖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麼下三濫的匪徒,竟敢使用最為 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然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 瞧瞧。」說著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 擋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 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史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 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 。上清觀的武功原 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聞到他掌 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顯然也是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 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 挺長劍,已將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 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 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 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 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麼旁人不中毒 ,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 了去?」

閔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 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 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 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 徨無計。閔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 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 弱。

沖虛怒沖沖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 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 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閔柔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 :「你……你……」總算她江湖閱厲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若是 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的不願。但聽沖虛 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 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人麼?」沖虛挺劍踏上 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麼了,卻在這裡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 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麼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麼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 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陪禮吧。」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 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陪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 ,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 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 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麼來叫我向石夫人陪 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冤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沖突起來,傷 了師門的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陪 什麼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裡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吧。」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 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實是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 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麼都是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麼?當下不加思索, 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 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竟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 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 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 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紋風不動,不禁又是怒氣上沖:「你當我長輩,卻自恃 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 上一抬,要將他掀一個筋鬥。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勢,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 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 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 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麼一撞, 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自己反 而險些摔一個大筋鬥。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 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藉反 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 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 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份 ,勝了沒什麼光採,若是不勝,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 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麼?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 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 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那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 。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出喝:「你說什麼?不得胡 言亂語。」

沖虛尊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然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名凌辱藐視之言,那裡 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 招吧!」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俞益惱怒,道:「哼,你 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 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 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 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 。閔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 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 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的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麼也 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 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 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是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 沖虛劍下留情,只是逼他出手,並非意欲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 回,所傷甚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是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 時揮劍架開,只聽得噹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 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 』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 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 三劍攻得凌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 ,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 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 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是。他連中沖虛師兄 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他的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和沖虛師 兄過招?孩子,快向眾位師伯磕頭陪罪。」

沖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麼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 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 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是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的便宜,心下 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沖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 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麼?」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 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 ,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沖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 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 ,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竇叢生,喝問:「 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沖虛一怔,心想:「什麼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個門派,這小子多半 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 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用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著石清,一個對著 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 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 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回護兒子,這二 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只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行 動,那是不傷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年在上 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術遠不如我,但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 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只見沖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破天圈住,聽他喝道: 「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立斃於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 石清夫婦事後無法為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沖虛真的會將他 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鬥,沖虛既知自己夫婦有回護之意,下手決不會過份。只是 點到為止,殺殺他的狂氣,於少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 功夫,於你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沖虛長劍的劍光,臉上寒氣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 適才被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道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 還手,心頭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見 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好,好!我還手就是, 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上刺上一劍, 那可不成,你不許賴皮。」

沖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呸」的一聲,退開了兩步, 跟著 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你當我沖虛是什麼人,難道還會偷襲你 這小子?」雙手插在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麼絕非石師弟 夫婦的弟子。只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兇了,說不定我一個不 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 無事。」當下又站直身子,向沖虛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 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瞧著,均不知他古裡古 怪的玩什麼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 好了,咱們比吧,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沖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 藐視實已達於極點。上清觀群道固是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 ,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沖虛刷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不及尊照閔柔吩咐,只 得舉刀擋格。沖虛知他內力強勁,不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刷刷刷 刷六七劍,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楚。他心 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 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烏玉兔之間。幸好沖虛領略過他厲害的內力,雖見他 刀法中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回劍以避,生怕長劍給他砸飛 ,那就顏面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沖虛反而退後,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 到腦中。只是沖虛雖然退後,出招仍是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 什麼也辦不到。何況金烏刀法專為克制雪山派而創,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劍法, 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只得興之所至,隨手揮舞。

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後給白萬劍殺得大敗,只因自己不識 對方的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於是揮刀 自己使自己的,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盪之下,自 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御圈子,沖虛再也攻不進去。

群道和石清夫婦都是暗暗訝異,沖虛更是又驚又怒,又加上幾分膽怯,他於武 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於胸,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 學的根本道理,本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著,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沖虛焦躁起來,呼的一劍,進中宮搶攻,恰在此時,石破天揮 刀回轉,兩人出手均快,當的一聲,刀劍相交。沖虛早有預防,將長劍抓得甚緊, 但石破天內力實在太強,眾人驚呼聲中,沖虛見手中長劍已彎成一把曲尺,劍上鮮 血淋漓,卻原來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涼,暗想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還練什麼劍 ?做什麼上清觀一派掌門?急怒之下,揮手將變劍向石破天擲出,隨即雙手成抓, 和身撲去。石破天一刀將彎劍砸飛,不知此後該當如何,心中遲疑,胸口門戶大開 。沖虛雙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兩處要穴。

沖虛這一招勢同拚命,上清觀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學一絕,那知他雙手剛碰 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內力回彈,反沖出去,身子仰後便倒。這一次他使的力道 更強,反彈之力也就癒大,眼見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這個醜可就丟得大了 。

天虛道人飛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彈的勁力。沖虛縱身躍 起,這才站定,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天虛拔出長劍,說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貧道來領教幾 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閣下的對手了。」說著挺劍緩緩刺出。石破天舉刀一格 ,突覺刀鋒所觸,有如憑虛,刀上的勁力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叫道:「咦, 奇怪!」

原來天虛知他內力厲害,這一劍使的是個『卸』字訣,卻震得右臂酸麻,胸口 隱隱生疼。他暗吃一驚,生怕已受內傷,待第二劍刺出,石破天又舉單刀擋架時, 便不敢再卸他內勁,立時斜劍擊刺。

天虛雖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矯捷卻不減少年,出招更是穩健狠辣。石破天卻仍 是不與他拆招,對他劍招視而不見,便如是閉上了眼睛自己練刀,不管對方劍招是 虛中套實也好,實中帶虛也好,刺向胸口也罷,削來肩頭也罷,自己只管『梅雪適 夏』、鮑魚之肆『、漢將當關』、千鈞壓駝『。這場比試,的的確確是文不對題, 天虛所出的題目再難,石破天也只是自己練自己的。兩人這一搭上手,頃刻間也鬥 了二十余招,刀風劍氣不住向外伸展,旁觀眾人所圍的圈子也是癒來癒大。靈虛等 二人本來監視著石清夫婦,防他們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見天虛和石破天鬥得激烈, 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轉到相鬥二人身上。

石破天懼怕之心既去,金烏刀法漸漸使得似模似樣,顯得招數實也頗為精妙, 內力更隨之增長。天虛初時盡還抵敵得住,但每拆一招,對方的勁力便強了一分, 真似無窮無盡、永無枯竭一般。他只覺雙腿漸酸,手臂漸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 艱難。

這時石清夫婦都已瞧出再鬥下去,天虛必吃大虧,但若出聲喝止兒子,擺明了 要他全然相讓,實是大削天虛的臉面,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鬥得興起,刀刀進逼,驀地裡只見天虛右膝一軟,險些跪倒,強自撐住 ,臉色卻已大變。石破天心念一動,記起阿繡在紫煙島上說過的話來:「你和人家 動手之時,要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 叮囑的言語,眼前便出現她溫雅 腆的容顏,立時橫刀推出。

天虛見他這一刀推來,勁風逼得自己呼吸為艱,急忙退了兩步,這兩步腳下蹣 跚,身子搖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兩步,我要再退也沒力氣了。」卻見他向左 虛掠一刀,拖過刀來,又向右空刺,然後回刀在自己臉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塵土飛 揚。

天虛氣喘吁吁,正驚異間,只見他單刀回收,退後兩步,豎刀而立,又聽他說 道:「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 何?」天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說不出話來。

石清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閔柔更是樂得眉花眼笑。他夫婦見兒子武功高強, 那倒還罷了,最喜歡的是他在勝定之後反能退讓,正合他夫婦處處為人留有余地的 性情。閔柔笑喝:「傻孩子瞎說八道,什麼『閣下』、『在下』的,怎不稱師伯、 小侄?」這一句笑喝,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慈母情懷,欣慰不可言喻。

天虛吁了口氣,搖搖頭,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了,不中用啦。」

閔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師伯,快上前謝過。」石破天應道:「是!」拋 下單刀,解開綁住左臂的腰帶,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禮。閔柔甚是得意,柔聲道 :「掌門師哥,這是你師弟、師妹的頑皮孩子,從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虛微微一驚,說道:「原來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師弟先前說令郎為人 擄去,原來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豈敢欺騙師兄?小兒原是為人擄去,不知 如何脫險,匆忙間還沒問過他呢。」天虛點頭道:「這就是了,以他本事,脫身原 亦不難。只是賢郎的武功既非師弟、師妹親傳,刀法中也沒多少雪山派的招數,內 力卻又如此強勁,實令人莫測高深。最後這一招,更是少見。」

石破天道:「是啊,這招是阿繡教我的,她說人家打不過你,你要處處手下留 情,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一招叫『旁敲側擊』,既讓了對方,又不致為對方所傷。 」他毫無機心,滔滔說來。天虛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羞愧得無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說什麼?」石破天道:「是,我不說啦。要是我早想到 將這兩只掌心有毒的手綁了起來,只用單刀和人動手,也不會……也不會……」說 到這裡,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虛、通虛,定要大起糾紛,當即住口。

但天虛等都已心中一凜,紛紛喝問:「你手掌上有毒?」「這兩位道長是你害 死的?」「那兩塊銅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長劍本已入鞘,當下刷刷聲響 ,又都拔將出來。

石破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想害死他們,不料我手掌只是這麼一揚,他 們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沖虛怒極,向著石清大聲道:「石師弟,這事怎麼辦,你拿一句話來吧!」

石清心中亂極,一轉頭,但見妻子淚眼盈盈,神情惶恐,當下硬著心腸說道: 「師門義氣為重。這小畜生到處闖禍,我夫婦也回護他不得,但憑掌門師哥處治便 是。」

沖虛道:「很好!」長劍一挺,便欲上前夾攻。

閔柔道:「且慢!」沖虛冷眼相睨,說道:「師妹更有什麼話說?」閔柔軟顫 聲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此刻未死,說不定……說不定……也……尚可有救。 」沖虛仰天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兩個師弟中了這等劇毒,那裡還有生望?師妹 這句話,可不是消遣人麼?」

閔柔也知無望,向石破天道:「孩兒,你手掌上到底是什麼毒藥?可有解藥沒 有?」一面問,一面走到他身邊,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藥。」假裝伸手去 搜他衣袋,卻在他耳邊低聲道:「快逃,快逃!爹爹、媽媽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驚,叫道:「爹爹,媽媽?誰是爹爹、媽媽?」適才天虛滿口『 令郎』什麼,『賢郎』如何,石破天卻不知道『令郎、賢郎』就是『兒子』,石清 夫婦稱他為『孩兒』,他也只道是對少年人的通稱,萬萬料不到他夫婦竟是將自己 錯認為他們的兒子。

便在這時,只覺背心上微有所感,卻是石清將劍尖抵住了他後心,說道:「師 妹,咱們不能為這畜生壞了師門義氣。他不能逃!」語音中充滿了苦澀之意。

閔柔顫聲道:「孩兒,這兩位師伯中了劇毒,你當真……當真無藥可救麼?」

靈虛站在她身旁,見她神情大變,心想女娘們什麼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動手阻 擋,更怕她橫劍自盡,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將她手中長劍奪了下來。這時閔柔 全副主心神是都貫注在石破天身上,於身同事物全不理會,靈虛道人輕輕易易的便 將她長劍奪過。

石破天見他欺侮閔柔,叫道:「你幹什?」右手探出,要去奪還閔柔的長劍。 靈虛揮劍橫削,劍鋒將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當所 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連環』,式中套式,共有九變。這招擒拿手雖然精妙,但 怎奈何得了靈虛這樣的上清觀高手。他喝一聲:「好!」回劍以擋,突然間身子搖 幌,咕咚摔倒。原來石破天掌上劇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發出來,靈虛喝了一聲「 好」,隨著自然要吸一口氣,當即中毒。

群道大駭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幾步。人人臉色大變,如見鬼魅。

石破天知道這個禍闖得更加大了,眼見群道雖然退開,各人仍是手持長劍,四 周團團圍住,若要沖出,非多傷人命不可,瞥眼只見靈虛雙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 ,顯是肚痛難當。上清觀群道內力修為深厚,不似鐵叉會會眾那麼一遇他掌上劇毒 便即斃命,尚有幾個時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張三、李四兩個義兄在地下大廳中 毒之後,也是這般劇烈肚痛的情狀,後來張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將二人身上的劇毒 解了,當即將靈虛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劍光閃閃,作勢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於救人,一時也無暇理會,左 手按住靈虛後心靈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張三所授意的法門,左手送 氣,右手吸氣。果然不到一盞茶時分,靈虛便長長吁了口氣,罵道:「他媽的,你 這賊小子!」

眾人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靈虛破口大罵,未免和他玄門清修的出家人風 度不符,但只這一句話,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撿回來了。

閔柔喜極流淚,道:「孩子,照虛、通虛兩位師伯中毒在先,快替他們救治。 」

早有兩名道人將氣息奄奄的照虛、通虛抱了過來,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 為。這兩道中毒時刻較長,每個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體內毒性方得吸出。照虛醒 轉後大罵:「你奶奶個雄!」通虛則罵:「狗娘養的王八蛋,膽敢使毒害你道爺。 」

石清夫婦喜之不盡,這三個師兄的罵人言語雖然都牽累到自己,卻也不以為意 ,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師哥枉自修為多年,平時一臉正氣,似是有道高士,情急 之時,出言卻也這般粗俗。」

閔柔又道:「孩子,照虛師伯的銅牌倘若是你取的,你還了師伯,娘不要啦! 」

石破天心下駭然,道:「娘?娘?」取出懷中銅牌,茫然交還給照虛,自言自 語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虛道人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道:「師弟、師妹,就此別過。」他知道此 後更無相見之日,連『後會有期』也不說,率領群道,告辭而去。
第十三回:舐犢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著閔柔,滿腹都是疑團。閔柔雙目含淚,微笑
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
將他摟在懷裡。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
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麼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莊主是
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
我媽媽。」

閔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
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
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
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
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麼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又比閔柔矮小得多,怎麼
會認錯?囁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
的兒子!」

閔柔轉頭向著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
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
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為非作
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
母?」便問:「那麼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
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麼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
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是故意欺瞞。石清向
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
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那能如此
痴痴呆呆?」閔柔哽嚥道:「玉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
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
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閔柔道:「懷疑是有的,
但不知怎麼,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麼道理,我卻說不上
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日那小賤人動手害
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是誰也不願提到,石清
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閔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
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
子,你過來,我有說話。」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閔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
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
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
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死了我沒有?」隨即失笑,說道:「我真胡塗,當
然沒殺死我了。」

閔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著你,右手使劍拚命支持,那女
賊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關頭,你爹爹恰好趕回來了。那女賊發
出三枚金錢標,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
又急又疲,暈了過去。那女賊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
狠,逃走之時卻順手將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著救我,又怕她暗中
伏下幫手,乘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
害他兒子,不過將嬰兒抱去,嚇他一嚇。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
賊人竟將你弟弟的屍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柄是黑
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著你爹爹、媽媽的名字……」說到此處,已
是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是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小孩子懂得
什麼,卻也下毒手將他害死。否則我有一個弟弟,豈不是好?石夫
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閔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將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我就是
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了人。」

閔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鏢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鏢,你年紀雖然長
大,這鏢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當所咬的牙印,腿上
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幹幹淨
淨了的,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膚之上,此中情由,實
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己屁股上有金錢鏢的傷痕,只怕真的有
這鏢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麼傷痕,只
是有過兩次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閔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尿片,還怕
什麼醜?好吧,你給你爹爹瞧瞧。」說著轉過身子,走開幾步。石清
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確是沒有傷疤,這才解開褲帶,褪
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條七八分的傷痕。只是
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
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
怕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閔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確是玉兒。」

閔柔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搶到他的身邊,將他摟在懷裡,流淚道:
「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

石破天哭聲道:「從前的事,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我
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麼一條傷疤。我不知
道,什麼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那裡學來的?」石破天搖頭道:「我
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幾天中學到的,又是誰
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麼啦?什麼都胡塗了。
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
子?」他嚇得臉無人色,雙手抓著褲頭,只是防褲子掉下去,卻忘了
系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嚇成這個模樣,閔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不住輕撫
他的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清也將這幾年的惱恨
之心拋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上受了重擊,或是身染大病
之後,將前事忘得幹幹淨淨,聽說叫做什麼『離魂症』,極難治癒復
原。難道……難道玉兒也是患了這項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
對妻子提起,不料閔柔卻也是在這般思量。夫妻倆你瞧著我,我瞧著
你,不約而同的沖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
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復記盡,當下和顏悅色的道:「今日咱們骨肉
重逢,實是不勝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
飯吃。」

石破天卻仍是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閔柔伸手去替他將褲腰摺好,系上了褲帶,柔聲道:「孩兒,你有沒
重重摔過一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上給人打傷了?」石
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閔柔又問:「那麼這些年中,有沒生
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幾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在一口大火爐中
燒炙一般,後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暈了過去,從
此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閔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閔柔緩緩的
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發燒發得厲害,把從前的事都忘記啦,
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將信將疑,問道:「那麼你真是我娘,石……石莊主是我爹
爹?」閔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天可憐見,讓
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閔柔
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
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媽。」

要他叫閔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媽相貌和
閔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頭發已經灰白,絕非閔
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戾,動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那
有閔柔這麼溫文慈祥?但見閔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不聽他叫
出聲來,眼眶已自紅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閔柔大喜,伸臂將他摟在懷裡,叫道:「好孩兒,乖兒子!」珠淚滾
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心想:憑這孩子在凌霄城和長樂幫中的作
為,實是死有余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子」?只是念著他身
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頭金不換」,日後好好教
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
未始不是沒有過失,只是玄素雙劍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的兒子來貽
羞江湖。霎時間思如潮湧,又是歡喜,又是懊恨。

閔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的過失,說
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一聲 
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閔柔微笑道:「孩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
馬。」石清見妻子十余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
了黑馬。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麼從小養大我的媽媽,難道不
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裡,見道旁有所小廟。閔柔道:「咱們到廟裡去拜
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著進廟。石清素知妻子
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
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湧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
肖,胡作非為,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於他,我寧
可性命不在,也要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
清實是恩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但願我兒疾
病早癒,他小時無知,幹下的罪孽,都由為娘的一身抵擋,一切責
罰,都由為娘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不辭,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
人,一生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是口唇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強,目明耳
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閔柔這些祝告之辭,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
裡,胸中登時熱血上湧,心想:「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
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媽』,當真是胡塗透頂了。」激動之
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的雙臂,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
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於勉強,閔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到他出自內心
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然待自己不
好,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問:
「那麼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是騙我的麼?」閔柔輕撫
他的頭發,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
「她……她頭發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個頭。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
生氣,有時候向我幹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閔柔道:「她說是你媽
媽,也叫你『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是心中恨
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閔柔忙道:「那女子瓜子
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是不是?」石
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
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兒是什麼?」

閔柔軟吁了口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廟中,媽
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傷勢很輕,過了
幾天就好了。」閔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
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
的,言下頗為得意。石清和白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余招,對他劍法
之精,心下好生飲佩,聽妻子這麼說,內心也自讚同,只道:「別太
夸獎孩子,小心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救我的
。」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這件事說來話
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當怎麼相救,丁不三怎麼要殺
他,丁當又怎麼教他擒拿手、怎麼將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

閔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當拜天地,如何在長樂幫
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麼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
怎麼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麼在紫煙島上收他為金烏派弟子,怎麼
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怎麼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
入上清觀為止。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
明其中原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顛三倒四,但石清、閔柔逐項盤問,
終於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心頭也是越來越是沉
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
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舖外蒙閔柔贈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
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被謝煙客帶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
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兒子,閔柔回想當年這
小丐的淪落之狀,又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這孩子從凌
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鐘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此處,細細又看石
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記憶中已是甚為模
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滿臉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
來之後,一路乞食,面目污穢,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以致耿萬
鐘他們對面不識。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是更加
認不出了。」問道:「那日在燒餅舖外你見到耿萬鐘叔叔他們,心裡
怕不怕?」

閔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來,只是
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卻聽石破天道:「耿萬鐘?他們
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
「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石破天
搖頭道:「不知!」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知他甚為惱怒,只是強自克制,便
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前的事既已做下
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於性命,你不須隱瞞,將各種情
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石破天問道:「封師父,那
個封師父?」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曾聽父子和白萬劍提過封萬裡的名
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萬裡麼?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
。」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
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麼白爺爺,從來沒
見過。」石清、閔柔跟著問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
然不知。

閔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二人已了然於胸:「他從凌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
腦,便是害怕過度,嚇得將舊事忘了個幹幹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
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幾年前便種下了。」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
雀,如何帶了阿黃漫遊,再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
十幾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是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幹系。雪山派
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我便是在土地廟
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生氣麼?是不是因此要殺
我?爹爹,那個白師父硬說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但我
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道:「你
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隱瞞。」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勵。石清緩
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朔風忽起
』,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隨即變招,說道:「你只管還招好
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更似金烏刀
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想:「這孩子再機
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
劍法作偽。」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
然的又和沖虛、天虛相鬥時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的使動金烏刀
法。石清出劍如風,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內力狠勁,單
有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
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將他
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門戶洞開,前胸、小腹
、左肩、右腿,四處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
頭,長劍中宮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當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震
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後連退四五步,險些站立不
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麼?」拋下長劍,搶上前去攙
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
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
事前得知內情,凝氣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
昏腦脹。

閔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你武功,怎
樣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
我不好!你……你沒受傷麼?」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調勻了一下氣
息,道:「沒什麼,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確是沒學到雪山派的劍
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自然不會對我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
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幾個。」

閔柔知道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此稱讚愛兒,
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請做爹爹的調教一
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
子,嚴父不如慈母。」閔柔嫣然一笑,道:「爺兒兩個想都餓啦,咱
們吃飯去吧。」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閔柔歡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飯後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將劍法的精義所在說給兒子聽。石
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於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
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雖收他為徒,但相處時日無多,
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後便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
何況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
來說去,總是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並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
刃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之處,隨時指點,比之
當日閔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的教招,自是簡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
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
全然不懂,細加解釋之後,於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均是
忍不住十分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的學劍,竟絲毫不見疲累,練
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
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
一派的劍法,已領會的著實不少。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是休息之際,總是引逗他述說往
事,盼能助他恢復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總舵大病醒轉之後的
事跡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小事細節,亦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
素莊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學藝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後,三人吃過飯後,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坐著閑談。
閔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字,問道:「玉
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孩子離家之
時,閔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已朗朗上口。怎會
此刻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於玄素莊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出於一位武
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雙劍的身分,又譽他夫婦主持公道、伸張正
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閔柔將他抱在懷裡,指點大匾,教了他這
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清夫妻倆都讚他聰明。此刻她寫此
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往事,那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
忘了,當下又用樹枝在地下劃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
得麼?」石破天道:「我什麼字都是不識,沒人教過我。」閔柔心下
淒楚,淚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提起長劍,
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痊可。」他
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
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點神不守舍,卻是穩重厚
實得多。他是大大的長進了。」閔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為
喜,心想:「不識字有什麼打緊?最多我再從頭教起,也就是了。」
想起當年調兒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盪漾,雖然此刻孩兒已然長
大,但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塗不懂事,反而
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是在離開凌
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後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
是……可是……」

閔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內力
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長樂幫是近年
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了好大的萬兒,怎能……」
閔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始創幫主名
叫司徒橫,也不是怎麼了不起的腳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著手成
春』貝海石其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作了一個少年石破天。魯東
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好色,行事詭許,武功頗為高強。本
來誰也不知他的來歷,後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
然是該派的棄徒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
什麼『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
呢。」

閔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是厲害,倘
若武功真強,做個什麼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毫不懷疑,只是計議
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
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定有重大陰謀。你想『著手成春』貝
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幹的角色……」說到這裡,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
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後,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裡不住叨念:「叫他做幫
主,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心下已自雪亮,
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
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閔柔瞥了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
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的對
望片刻,突然同聲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來,問道:
「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什麼名堂?我聽鐵叉會的人提到
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幾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拜之時,知
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提,多半不知。」
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
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麼?怎麼我卻沒中毒?」當下將如何
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後,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件事須得跟你說明
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頓,續道:「三十
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忽然先後接到請柬,邀
他們於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粥』就非常
害怕,不知是什麼道理?臘八粥有毒麼?」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
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塊銅牌麼?」石清
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
刻著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
『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年,卻又不
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各門派幫會
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之人依約前往,自是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是
幫會不免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請
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將兩塊銅牌抓在
手中,運用內力,將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原是震爍當時的獨
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
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時將這位川西武林的領袖生生擊
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功,還未到
後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了三名道人,便即
逃走。青城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
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後,
渝州西蜀鏢局的刁老鏢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
甚眾,這兩個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眾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
事,一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容
逸去。三天之後,西蜀鏢局自刁老鏢頭以下,鏢師、趟子手,三十余
人個個死於非命,只余下老弱婦孺不殺。鏢局大門上,赫然便釘著兩
塊銅牌。」

石破天嘆口氣,道:「我最先看到兩塊銅牌,是在飛魚幫死屍船的艙
門上,想不到……想不到這竟是閻羅王送來的請客帖子。」

石清道:「這件事一傳開,大伙兒便想去請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領
頭對付。那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說道方丈大師出外雲遊未歸,言
語支吾,說來不盡不實。大伙兒便去武當山,找武當派掌門愚茶道
長,不料真武觀的道人個個愁眉苦臉,也說掌門人出觀去了。眾人一
琢磨,料想這兩位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人忽然同時失蹤,若不是
中了俠客島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來避禍。當下由五台山善本長老
和昆侖派苦柏道長共同出面,邀請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商議對
付之策,同時偵騎四出,探查這兩個使者的下落。但這兩個使者神出
鬼沒,對方有備之時,到處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量戒備稍疏,
便不知從那裡鑽了出來,傳遞這兩塊拘魂牌。這二人又善於用毒。善
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銅牌後立即毀去,當時也沒什麼,隔了月余,
卻先後染上惡疾而死。眾人事後思量,才想到善本長老和苦柏道人武
功太高,賞善罰惡二使自知單恁武功鬥他們不過,更動搖不了五台、
昆侖這兩個大派,便在銅牌上下了劇毒,善本長老和苦柏道長沾手後
劇毒上身,終於毒發身死。」

石破天只聽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張三、李四兩位義兄,難道竟
是……竟是這等狠毒之人?他們和這許多門派幫會為難,到底是為了
什麼?」

石清搖頭道:「三十年來,這件大事始終無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諦
方丈、武當派愚茶道長失蹤,事隔多年後終於消息先後泄漏,這兩位
高手果然是給俠客島強請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鬥了七日七夜,武當
山上卻沒動手,多半愚茶道長一拔劍便即失手。這一僧一道,武功之
高,江湖上罕有匹敵,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鏢頭,五台派
善本大師,昆侖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後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
功與這六大高手差得甚遠,待得再接到那銅牌請柬,便有人答應去喝
臘八粥。這兩個使者說道:『閣下惠允光臨俠客島,實是不勝榮幸,
某月某日請在某地相候,屆時有人來迎接上船。』這一年中,被他二
人明打暗襲、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門人、幫會幫主,共有一十四
人,此外有三十七人應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無蹤,三十年來更
無半點消息。」

石破天道:「俠客島在南海什麼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
人出來?」

石清道:「這俠客島三字,問遍了老於航海的舵工海師,竟沒一人聽
見過,看來多半並無此島,只是那兩個少年信口胡謅。如此一年又一
年的過去,除了那數十家身受其禍的子弟親人,大家也就漸漸淡忘
了。不料過得十年,這兩塊銅牌請柬又再出現。」

「這時那兩名使者武功已然大進,只在十余天之內,便將不肯赴宴的
三個門派、兩個大幫,上下數百人丁殺得幹幹淨淨。江湖上自是群相
聳動,於是由峨嵋派的三長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
紅槍會總舵之中,靜候這兩名兇手到來。那知這兩名使者竟便避開了
紅槍會,甚至不踏進河南省境,銅牌卻仍是到處分送。只要接到銅牌
的首腦答應赴會,他這門派幫會便太平無事,否則不論如何防備周
密,總是先後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龍幫的沙幫主也接到了銅牌,他當時一口答應,暗中卻將
上船的時間地點通知了紅槍會。那三十余名高手屆時趕往,不知如何
走漏了風聲,到時候竟然無人迎接。」

「眾人守候數日,卻一個接一個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來,登時一
哄而散,還沒回到家中,道上便已聽得訊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
幫已被人誅滅。這一來,誰也不敢抗拒,接到銅牌,便即依命前往。
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俠客島,卻也都是一去無蹤,從此更
無半點音訊。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嘆!」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飛魚幫幫眾死屍盈船,鐵叉會會眾盡數就殲,卻
是親眼目睹的,而誅滅鐵叉會會眾之時,自己無意中還作了張三、李
四二人幫兇,想來兀自不寒而栗。

只聽石清又道:「又過十年,江西無極門首先接到銅牌請柬,早一年
之前,各大門派幫會的首腦已經商議定當,大伙兒抱著『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的打算,決意到俠客島上去瞧個究竟,人人齊心合力,好
歹也要除去這武林中的公敵。是以這一年中銅牌所到之處,竟未傷到
一條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請柬,便有五十三人赴會。這五十三位
英雄好漢有的武功卓絕,有的智謀過人,可是一去之後,卻又是無影
無蹤,從此沒了音訊。俠客島這般為禍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為之
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無策,只有十年一度的聽任宰割。我上清
觀深自隱晦,從來不在江湖招搖,你爹爹媽媽武功出自上清觀,在外
行道,卻只用玄素莊的名頭。你眾位師伯、師叔武功雖高,但極少與
人動手,旁人只道上清觀中只是一批修真養性、不會武功的道人罷
了……」

石破天問道:「那是怕了俠客島嗎?」

石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略一遲疑,道:「眾位師伯師叔都是與
世無爭,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這武林的虛名。但若說是怕了
俠客島,那也不錯。武林之中,任你是多麼人多勢眾,武藝高強的大
派大幫,一提起『俠客島』三字,又有誰不眉頭深皺?想不到上清觀
如此韜光養晦,還是難逃這一劫。」說著長嘆一聲。

石破天又問:「爹爹媽媽要共做上清觀的掌門,想去探查俠客島的虛
實。過去那三批大有本領之人沒一個能回來,這件事只怕難辦得很
吧?」石清道:「難當然是極難,但我們素以扶危解困為己任,何況
事情臨到自己師門,豈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難道老天爺當真
這般沒眼,任由惡人橫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諦、愚茶那些高
人,當然頗有不及,但自來邪不勝正,也說不定老天爺要假手於你爹
娘,將誅滅俠客島的關鍵泄漏出來。」

他說到這裡,與妻子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想:「我們所以甘願舍命去
幹這件大事,其實都是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師,實已不容於
武林,我夫婦亦已無面目見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俠客島去,如所謀不
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見諒,不再
追究你的罪愆。」但這番為子拚命的苦心,卻也不必對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張三、李四我那兩個義兄,就是俠客島派
出來分送銅牌的使者?」石清道:「確然無疑。」石破天道:「他們
既是惡人,為什麼肯和我結拜為兄弟?」石清啞然失笑,道:「當時
你呆頭呆腦的一番言語,纏得他們無可推托。何況他們發的都是假
誓,當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麼是假誓?」石清道:「張三
、李四本是假名,他們說我張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樣怎樣,名字都
是假的,自然不論說什麼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來如此!」
想起兩個義兄竟會相欺,不禁愀然不樂﹔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
此,說不定他們真的便叫張三、李四呢,說道:「下次見到他們,倒
要問個清楚。」

閔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忙插嘴道:「玉兒,下次再見到這二人可千
萬要小心了。這二人殺人不眨眼,明鬥不勝,就行暗算,偷襲不得,
便使毒藥,實是兇狠陰毒到了極處。」

石清道:「玉兒,你要記住娘的話。別說你如此忠厚老實,就是比你
機靈百倍之人,遇上了這兩個使者也是難逃毒手。說到防范,那是防
不勝防的,下次一見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殺招,先下手為強,縱使只
殺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造無窮之福。」石破天遲疑
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們是我大哥、二哥,那殺不得的。」石
清嘆了口氣,不再說了,心想定要兒子殺害他的結義兄弟,這種話也
不大說得出口。

閔柔笑道:「師哥,連你也說玉兒忠厚老實。咱們的孩兒當真是變乖
了,是不是?」

石清點了點頭,道:「他是變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來擋災
解難。玉兒,你可知長樂幫群雄奉你為幫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時和母親僻處荒山,少年時又和謝煙客共居
於摩天崖,兩人均極少和他說話。是以於世務人情一竅不通,此刻聽
石清一番講述,登時省悟,失聲道:「他們奉我為幫主,莫非……莫
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嘆了口氣,道:「本來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該以小人之
心,度測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但若非如此,長樂幫中英才濟濟,怎能
奉你這不通世務的少年為幫主?推想起來,長樂幫近年好生興旺,幫
中首腦算來俠客島的銅牌請柬又屆重現之期,這一次長樂幫定會接到
請柬,他們事先便物色好一個和他們無甚淵源之人來做幫主,事到臨
頭之際,便由這個人來擋過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實難相信人心竟如此險惡。但父親的推想合情合
理,卻不由得不信。

閔柔也道:「孩子,長樂幫在江湖上名聲甚壞,雖非無惡不作。但行
兇傷人,恃強搶劫之事,著實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為武林中
所不齒。幫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們安排了一個圈套給你
鑽,那是半點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聲,道:「要找個外人來做幫主,玉兒原是最合適的人
選。他忘了往事,於江湖上的風波險惡又是渾渾噩噩,全然不解。只
是他們萬萬沒料想到,這個小幫主竟是玄素莊石清、閔柔的兒子。這
個如意算盤,打起來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說到這裡,手按劍柄,遙
望東方,那正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

閔柔道:「咱們既識穿了他們的奸謀,那就不用擔心,好在玉兒尚未
接到銅牌請柬。師哥,眼下該當怎麼辦?」石清微一沉吟,道:「咱
三人自須到長樂幫去,將這件事揭穿了。只是這些人老羞成怒,難免
動武,咱三人寡不敵眾﹔再則也得有幾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個見
証,以免他們日後再對玉兒糾纏不清。」閔柔道:「江南鬆江府銀戟
楊光楊大哥交遊廣闊,又是咱們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廣邀同道,同
到長樂幫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計大佳。江南一帶武林朋友,總
還得賣我夫妻這個小小面子。」

他夫婦在武林中人緣極好,二十年來仗義疏財,扶難解困,只有他夫
婦去幫人家的忙,從來不求人做過什麼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
一呼,從者雲集。
第十四回:關東四大門派

當下一家三口取道向東南鬆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這一晚到了
龍駒鎮。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婦住了間上房,石破天在院
子的另一端住了間小房。閔柔愛惜兒子,本想在隔房找間寬大上房給
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滿了,只索罷了。

當晚石破天在床上盤膝而坐,運轉內息,只覺全身真氣流動,神清氣
暢,再在燈下看雙掌時,掌心中的紅雲藍筋已若有若無,褪得極淡。
他不知那兩葫蘆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內力,還道連日用功,已將毒藥驅
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聽得窗上剝啄有聲。石破天翻身而起,低問:「是誰
?」只聽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輕擊三下,這敲窗之聲甚是熟習,他心中
怦的一跳,問道:「是叮叮噹噹麼?」窗外丁當的聲音低聲道:「自
然是我,你盼望是誰?」

石破天聽到丁當說話之聲,又是歡喜,又是著慌,一時說不出話來。
嗤的一聲,窗紙穿破,一只手從窗格中伸了進來,扭住他耳朵重重一
打,聽得丁當說道:「還不開窗?」

石破天吃痛,卻生怕驚動了父母,不敢出聲,忙輕輕推開窗格。丁當
跳了進來,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
我……我……我……」

丁當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著那個新和她拜天地
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幾時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當笑道:
「我親眼瞧見的,還想賴?好吧,我也不怪你,這原是你風流成性,
我反而喜歡。那個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見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繡
的嬌羞溫雅,瞧著自己時那含情脈脈的眼色,此後卻再也見不到她,
心下惘然若失。

丁當嘻嘻一笑,道:「菩薩保佑,但願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著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繡。」但這話可不能對丁當說,只得
岔開話題,問道:「你爺爺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當伸手到他手
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問我好不好?哎喲!死鬼!」原來石破天
體內真氣發動,將她兩根手指猛力向外彈開。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你好不好?那天我給你拋到江中,幸好掉在
一艘船上,才沒淹死。」隨即想到和阿繡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
「阿繡到那裡去了?她為什麼不等我?」這些日來他勤於學武,阿繡
的面貌身形只偶爾在腦中一現即去,此刻見到丁當,不知如何,竟念
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繡。

丁當道:「什麼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拋你上去的,難道你不
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過……只
不過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丁當 哧一笑,說道:「我和你是夫
妻,有什麼好不好意思?」

兩人並肩坐在床沿,身側相接。石破天聞到丁當身上微微的蘭馨之
氣,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想:「阿繡要是見到我跟叮叮噹噹親熱,
一定會生氣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摟丁當肩頭,只輕輕碰了碰,又縮
回了手。

丁當道:「天哥,你老實跟我說,是我好看呢?還是你那個新的老婆
好看?」

石破天嘆道:「我那裡有什麼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個老婆
。」說著又嘆了口氣,心想:「要是阿繡肯做我老婆,我那就開心死
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

丁當伸臂抱住他頭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吻,隨即伸手在他頭頂鑿了一
下,說道:「只有我一個老婆,嫌太少麼?又為什麼嘆氣?」

石破天只道給她識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滿臉通紅,給她抱住了,不知
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這溫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卻又不
敢。

丁當雖然行事大膽任性,究竟是個黃花閨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
一下,好生羞慚,一縮身便躲入床角,抓過被來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猶豫半晌,低聲喚道:「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丁當卻不理
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著阿繡,突然之間,明白了那日在紫煙島樹林
中她瞧著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大哥』的,含義,心中大
喜若狂:「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阿繡肯做我老婆的。」隨即又想:
「卻到那裡找她去呢?」嘆了口氣,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當見他不上床來,既感寬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終於找著他
啦!」連日奔波,這時心中甜甜地,只覺嬌慵無限,過不多時便即沉
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聽得有人輕輕打門,閔柔在門外叫道:「玉兒,起來了
嗎?」石破天應了聲,道:「媽!」站起身來,向丁當望了一眼,不
由得手足無措。閔柔道:「你開門,我有話說!」石破天道:「是
!」略一猶豫。便要去拔門閂。

丁當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處一室,雖是以禮自持。旁人見
了這等情景卻焉能相信?何況進來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為輕賤,忙
從床上躍起,推開窗格,便想縱身逃出,但斜眼見到石破天,心想好
容易才找到石郎,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會面,連打手勢,要他別
開門。

石破天低聲道:「是我媽媽,不要緊的。」雙手已碰到了門閂。丁當
大急,心想:「是旁人還不要緊,是你媽媽卻最是要緊。」再要躍進
窗而逃,其勢已然不及。

她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見面,且是在如此面
尷尬的情景下給她撞見,不由得全身發熱,眼見石破天便要拔閂開
門,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靈台穴』,右手使
『玉女拈針』捏住他『懸樞穴』。石破天只覺兩處要穴上微微一陣酸
麻,丁當已將他身子抱起,鑽入了床底。

閔柔江湖上閱歷甚富,只聽得兒子輕噫一聲,料知已出了事,她護子
心切,肩頭撞去,門閂早斷,踏進門便見窗戶大開,房中卻已不見了
愛子所在。她縱聲叫道:「師哥快來!」石清提劍趕到。

閔柔顫聲道:「玉兒……玉兒給人劫走啦!」說著向窗口一指。兩人
更不打話,同時右足一登,雙雙從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猶如兩頭大
鳥一般,姿式極是美妙。丁當躲在床底見了,不由得暗暗喝一聲採。

以石清夫婦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輕易上當,只是關心則
亂,閔柔一見愛子失了蹤影,心神便即大亂,心中先入為主,料想不
是雪山派、便是長樂幫來擄了去。她破門而入之時,距石破天那聲驚
噫只頃刻間事,算來定可趕上,是以再沒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當拿住了要穴,他內力渾厚,立時便沖開被閉住的穴道,
但他身子被丁當抱著,卻也不願出聲呼喚父母,微一遲疑之際,石清
夫婦已雙雙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微塵入鼻,石破天連打了三
個噴嚏,拉著丁當的手腕,從床底下鑽了出來,只見她兀自滿臉通
紅,嬌羞無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媽媽。」丁當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
我聽到你叫他們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媽媽回來,你見見他們
好不好?」丁當將頭一側,道:「我不見。你爹娘瞧不起我爺爺,自
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這幾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聽了二人談吐,覺得父母俠義為
懷,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逕確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麼
辦?」

丁當心想石清夫婦不久定然復回,便道:「你到我房裡去,我跟你說
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這客店?」丁當笑道:「是啊,
我要半夜裡來捉老公,怎不宿在這裡?」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
出,經過院子,一看四下無人,推門走進一間小房。

石破天跟了進去,不見丁不三,大為寬慰,問道:「你爺爺呢?」丁
當道:「我一個兒溜啦,沒跟爺爺在一起。」石破天問道:「為什
麼?」丁當哼的一聲,說道:「我要來找你啊,爺爺不許,我只好獨
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動,說道:「叮叮噹噹,你待我真好。」丁
當笑道:「昨兒晚上不好意思說,怎麼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
道:「你說咱們是夫妻,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丁當臉上又是一紅。

只聽得院子中人聲響動,石清道:「這是房飯錢!」馬蹄聲響,夫婦
倆牽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兩步,又即停步,回頭問丁當道:「你可知道鬆江府在那
裡?」丁當笑道:「鬆江府偌大地方,怎會不知?」石破天道:「爹
爹媽媽要去鬆江府,找一個叫做銀戟楊光的人,侍會咱們趕上去便
是。」他乍與丁當相遇,卻也不舍得就此分手。

丁當心念一動:「這呆郎不識得路,此去鬆江府是向東南,我引他往
東北走,他和爹媽越離越遠,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
得笑魘如花,明艷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轉睛的瞧著她。

丁當笑道:「你沒見過麼?這般瞧我幹麼?」石破天道:「叮叮噹
噹,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媽媽還好看。」又想:「她和阿繡相
比,不知是誰更好看些?」丁當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
看,比我爺爺還好看。」說著哈哈大笑。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石破天終是記掛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見,
一定好生記掛,咱們這就追上去吧。」丁當道:「好,真是孝順兒
子。」當下算了房飯錢,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櫃和店小二見石破天和石清夫婦同來投店,卻和這個單身美
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無不嘖嘖稱奇,自此一直口沫橫飛的談論了
十余日,言詞中自然猥褻者有之,香艷者有之,眾議紛紜,猜測多
端。

石破天和丁當出得龍駒鎮來,即向東行,走了三裡,便到了一處三岔
路口。丁當想也不想,逕向東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識得道路,便和她並肩而行,說道:「我爹爹媽媽騎著
快馬,他們若不在打尖處等我,那是追不上了。」丁當抿嘴笑道:
「到了鬆江府楊家,自然遇上。你爹娘這麼大的人,還怕不認得路
麼?」石破天道:「我爹爹媽媽走遍天下,那有不認得路之理?」

兩人一路談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數日,頗得指點教導,於世務已
懂了許多。丁當見他呆氣大減,芳心竊喜,尋思:「石郎大病一場之
後,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只須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將
諸般江湖規矩、人情好惡,說了許多給他聽。

眼見日中,兩人來到一處小鎮打尖。丁當尋著了一家飯店,走進大
堂,只見三張大白木桌旁都坐滿了人。兩人便在屋角裡一張小桌旁坐
下。那飯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著給三張大桌上的客人張羅飯菜,沒
空來理會二人。

丁當見大桌旁坐著十八九人,內有三個女子,年紀均已不輕,姿色也
自平庸,一幹人身上各帶兵刃,說的都是遼東口音,大碗飲酒,大塊
吃肉,神情甚是豪邁,心想:「這些江湖朋友,不是鏢局子的,便是
綠林豪客。」看了幾眼,也沒再理會,心想:「我和天哥這般並肩行
路,同桌吃飯,就這麼過一輩子,也快活得緊了。」店小二不過來招
呼,她也不著惱。

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了。」

石破天一聽聲音好熟,只見一個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卻是丁不四。
石破天吃了一驚,暗叫:「糟糕!」回過頭來,不敢和他相對。丁當
低聲道:「是我叔公,你別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
答,便向後堂溜了進去。

丁不四見四張桌旁都坐滿了人,石破天的桌旁雖有空位,桌上卻既無
碗筷,更沒菜肴,當即向中間白木桌旁的一張長凳上坐落,左肩一
挨,將身旁一條大漢擠了開去。

那大漢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頭摔出門外不
可。那知剛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
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
道:「別客氣,在家一塊兒坐!」那大漢給他這麼一拉,才不摔跌,
登時紫脹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幹,
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張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大漢武功不弱,可是給他這
麼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丁不四自管飲酒吃
肉,搖頭幌腦的十分高興。三桌上的十八九個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
睜睜的瞧著他。

丁不四道:「你怎麼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
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說道:「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
「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裡去了。」那老者道:「我們向
在關東營生,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在下遼東鶴范一飛。」丁不
四笑道:「瞧你這麼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鶴像烏鴉,倒是改稱『遼東
鴉』為妙。」

范一飛大怒,拍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敬你一把白
胡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爺!」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忽道:「這老兒莫非是長樂幫的?」

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一凜,只見丁當頭戴氈帽,身穿灰
布直綴,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
怪,不知倉卒之間,她從何處尋來這一身衣服。丁當微微一笑,在他
耳邊輕聲道:「我點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別讓四爺爺認出我
來。天哥,我跟你抹抹臉兒。」說著雙手在石破天臉上塗抹一遍。她
掌心塗滿了煤灰,登時將石破天臉蛋抹得污黑不堪,跟著又在自己臉
上抹了一陣。飯店中雖然人眾,但人人都正瞧著丁不四,誰也沒去留
意他兩人搗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微微冷笑,道:「你是錦州青龍
門門下,是不是?好小子,纏了一條九節軟鞭,大模大樣的來到中
原,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九節軟鞭是他家祖傳的武功。
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倒是微微一喜:「這老兒單憑我腰
中一條九節軟鞭,便知我的門派。不料我青龍門的名頭,在中原倒也
著實有人知道。」當下說道:「在下錦州風良,忝掌青龍門的門戶。
老爺子尊姓?」言語中便頗客氣。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大聲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
我了!」他連說三句『氣死我了』,舉碗又自喝酒,臉上卻是笑嘻嘻
地,殊無生氣之狀,旁人誰也不知這『氣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
聽他大聲自言自語:「九節鞭矯矢靈動,向稱『兵中之龍』,最是難
學難使、難用難精。什麼長槍大戟,雙刀單劍,當之無不披磨。氣死
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看來對本門功夫
倒是個知音。」聽他接下去連說三句『氣死我了』,便道:「不知老
爺子因何生氣?」

丁不四對他全不理睬,仰頭瞧著屋樑,仍是自言自語:「你爺爺見到
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氣,單是見到有提一根九節鞭,便怒不可遏。
你奶奶的,長沙彭氏兄弟使九節鞭,去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
四川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爺爺把他的腦殼子打了個稀巴爛。安
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鞭,爺爺不愛殺女人,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
叫她從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龍。」

眾人越聽越是駭異,看來這老兒乃是沖著風良而來,聽他說話雖是瘋
瘋顛顛,卻又不似假話。長沙彭氏史弟彭鎮江、彭鎖湖都使九節鞭,
去年為人所害,他們在遼東也曾有所聞。

風良面色鐵青,手按九節鞭的柄子,說道:「尊駕何以對使九節鞭之
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說道:「胡說八道!爺爺怎會痛恨使九節鞭之人
?」探手入懷,豁喇一聲響,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條軟鞭金光閃
閃,共分九節,顯是黃金打成,鞭首是個龍頭,鞭身上鑲嵌各色寶
石,閃閃發光,燦爛輝煌,一展動間,既威猛,又華麗,端的好看。

眾人心中一凜:「原來他自己也使九節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居然膽敢動九節鞭,跟人家
動上手,打到後來,不是爬著,便是躺著,很少有站著走回家的,那
豈不讓人將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爺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麼一
個青龍門,他媽的祖傳七八代都使九節鞭。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
幹幹淨淨。只是關東太冷,爺爺懶得千裡迢迢的趕來殺人,碰巧你這
小子腰纏九節鞭,大搖大擺的來到中原,好極,好極!還不快快自己
上吊,更等什麼?」

風良這才明白,原來這老兒自己使九節鞭,便不許別人使同樣的兵
刃,當真橫蠻之至。他尚未答話,卻聽西首桌上一個響亮的聲音說
道:「哼!幸好你這老小子不使單刀。」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一張西字臉,腮上一部虯髯,將大半
臉都遮沒了,臉上直是毛多肉少,便問:「我使單刀便怎樣?」那虯
髯漢子道:「你爺爺也使單刀,照你老小子這般橫法,豈不是要將爺
爺殺了?你就算殺得了爺爺,天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你又怎殺得
盡?」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單刀,插在桌上。

這口單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掛著一塊紫綢,一插到桌上,
全桌震動,碗碟撞擊作響,良久不絕,足見刀既沉重,這一插之力也
是極大。

這漢子是長白山畔快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

只聽得豁啦一響,丁不四收回九節鞭,揣入懷中,左手一彎,已將身
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說道:「就算爺爺使單刀,卻又怎
地?啊喲,不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單刀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帶刀,眼
見丁不四搶刀手法之快,心頭都是一驚,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
把。

只聽他又道:「爺爺外號叫做『一日不過四』,這裡倒有一十一個賊
小子使單刀,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爺爺倒要分三日來殺……」眾
人聽他自稱『一日不過四』,便有幾人脫口而出:「他……他是丁不
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還有四個小賊好殺。
是那四個?自己報上名來!要不然,除了這個使九節鞭的小子,別的
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叫我三聲好爺爺,我也可饒了不殺。」

但聽得嘿嘿冷笑,四個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門,在門外一字排
開,除了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個中年女子。

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門外便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帶,腰間
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每把刀半盡來長,少說也有三十幾把,整整
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

范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朗聲說道:「在下遼東鶴范一飛,忝居鶴
筆門掌門,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快刀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
弟、萬馬莊女莊主飛蝗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約,率領本派門人自關東
來到中原。我關東四門和丁老爺子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如此一再戲
侮,到底為了什麼?」

丁不四對他的話宛若全然不聞,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說道:
「不美,不好看!」他說這五個字時眼光對著高三娘子,連連搖頭,
似是鑒賞字畫,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這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說
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來她本人確有驚人藝業,二
來她父親、公公、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有權勢,三來萬馬莊良
田萬頃,馬場參場、山林不計其數,是以她雖是個寡婦,在關東卻是
大大有名,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讓她三分。丁不四如此
放肆胡言,實是她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在
關東武林中頗有艷名,此時年近四旬,風華亦未老去。關東風俗淳
厚,女子大都穩重,旁人當面讚美尚且不可,何況大肆譏彈?她氣得
臉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來!」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們四人?」突然間白光耀眼,五
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這五柄飛刀來得好快,刀身雖短短,
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懷中一探,抽出九節軟鞭,
黃光抖動,將四柄飛刀擊落,眼見第五柄飛刀射到面門,索性賣弄本
領,口一張,咬住了刀頭。

風良、范一飛、呂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閃開呂正平砍來的一刀,飛足踢向范一飛手腕,教他不得
不縮回了判官筆,手中黃金軟鞭卻纏向風良的軟鞭。

風良一出店門,便已打點了十二分精神,知道這老兒其實只是沖著自
己一人而來,余人都是陪襯,眼見丁不四軟鞭卷到,手腕抖處,鞭身
挺直,便如一枝長槍般刺向對方胸口。這一招『四夷賓服』本來是長
槍的槍法,他以真力貫到軟鞭之上,現加上一股巧勁,竟然運鞭如
槍。錦州青龍門的鞭法原也著實了得,他知對方實是勁敵,一上來便
施展平生絕技。

丁不四吐下飛刀,讚道:「賊小子倒有幾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
他鞭頭。風良吃了一驚,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卻跟著過來,
幸好呂正平恰好揮刀往他臂彎砍去,丁不四才縮回手掌。嗤的一聲急
響,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飛刀。

四人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時收起了嘻皮笑臉,凝神接戰,九節軟鞭
舞成一團黃光,護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遼東武功半點
也不含糊,爺爺倒小覷他們了。這四個家伙若是一個一個上來,爺爺
殺來毫不費力,一起湧上來打群架,倒有點紮手。」

這次關東四大門派齊赴中原,四個掌門人事先曾在萬馬莊切磋了一月
有余,研討四派武功的得失,臨敵之時如何互相救援。這番事先操練
的功夫果然沒白費,一到江南,便是四人並肩御敵。這時呂正平和范
一飛貼身近攻,風良的軟鞭尋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盤,高三娘子站
在遠處,每發出一把飛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閃避。這四人招數
以范一飛最為老辣,呂正平則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
力量。

石破天和丁當站在眾人身後觀戰。看到三四十招後,只見呂正平和范
一飛同時搶攻,丁不四揮鞭將兩人擋開,風良的軟鞭正好往他頭上掃
去。丁不四頭一低,嗤的一聲,兩柄飛刀從他嚥喉邊掠過,相去不過
數寸。丁不四雖然避過,但頦下白花胡子被飛刀削下了數十根,條條
銀絲,在他臉前飛舞。

站在飯店門邊觀戰的關東四派門人齊聲喝採:「高三娘子好飛刀!」

丁不四暗暗心驚:「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殺手,只怕丁不四今
日要吃大虧!」陡然間一聲長嘯,九節鞭展了開來,鞭影之中,左手
施展擒拿手法,軟鞭遠打,左手近攻,單是一只左手,竟將呂正平和
范一飛二人逼得遮攔多,進擊少。

關東四大派的門人喝採之聲甫畢,臉上便均現憂色。

石破天卻在一旁瞧得眉飛色舞。這些手法丁不四在長江船上都曾傳授
過他,只是當時他於武學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圇吞棗的記在心
裡,全不知如何運用。這些日子來跟著父母學劍,劍術固是大進,而
一法通,萬法通,拳腳上的道理也已領會了不少,眼見丁不四一抓一
拿,一勾一打,無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驚又喜。

眼見五人鬥到酣處,丁不四突然間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呂正平肩
頭。呂正平揮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驚,知道這一刀削出,丁
不四乘勢反掌,必然擊中他臉面,以他狠辣的掌力,呂正平性命難
保,忍不住脫口呼叫:「要打你臉哪!」

他內力充沛,一聲叫出,雖在諸般兵刃呼呼風響之中,各人仍是聽得
清清楚楚。呂正平武藝了得,聽得這一聲呼喝,立時省悟,百忙中脫
手擲刀,臥地急滾,饒是變招迅速,臉上已著了丁不四的掌風,登時
氣也喘不過來,臉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他滾出數丈後這才躍起,
心中怦怦亂跳,知道適才生死只相去一線,若非有人提醒,這一掌非
打實不可。

呂正平滾出戰圈,范一飛隨即連遇險著。呂正平吸了口氣,叫道:
「刀來!」他的大弟子立時拋上單刀,呂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
去。卻見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風良的軟鞭纏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風良
身子,向呂正平的刀鋒上沖上。呂正平回刀急讓。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嚥喉!」范一飛一怔,不及細想,
判官雙筆先護住嚥喉再說,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時抓到,擦的一
聲,在他嚥喉邊掠過,抓出了五條血痕,當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連叫兩聲,先後救了二人性命。關東群豪無不心存感激,回頭
瞧他,見他臉上搽了煤黑,顯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是那一個狗雜種在多嘴多舌?有本事
便出來和爺爺鬥上一鬥!」石破天伸了伸舌頭,向丁當道:「他……
他認出來啦!」丁當道:「誰叫你多口?不過他說『那一個狗雜種
』,未必便知是你。」

這時呂正平和范一飛連續急攻數招,高三娘子連發飛刀相助,風良也
已解脫了鞭上的糾纏,五人又鬥在一起,丁不四急於要知出言和他為
難的人是誰,出手越來越快。石破天不忍見關東四豪無辜喪命,又是
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難,總是事先及時叫破。不到一頓飯之
間,救了呂正平三次、范一飛四次、風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險著,金鞭高揮,身子躍起,撲向高三娘子,
左掌鬥然揮落。這招『天馬行空』的落手處甚是怪異,石破天急忙叫
破,高三娘子才得躲過,但右肩還是被丁不四手指掃中,右臂再也提
不起來。她右手乏勁,立時左手拔刀,嗤嗤嗤三聲,又是三柄飛刀向
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軟鞭斜卷,裹住兩柄飛刀,張口咬住了第三柄,
隨即抖鞭,將兩柄飛刀分射風良與呂正平,同時身子縱起,軟鞭從半
空中掠將下來。

高三娘子彎腰避開軟鞭,只聽得眾人大聲驚呼,跟著便是頭頂一緊,
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飛去,原來丁不四軟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發髻,將
她提向半空。風良等三人大驚,四個人聯手,已被敵人逼得驚險萬
狀,高三娘子倘若遭難,余下三人也絕難幸免,當下三人奮不顧身的
向丁不四撲去。

丁不四運一口真氣, 的一聲,將口中銜著的那柄子飛刀噴向高三娘
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時間連使殺著,將撲來的三人擋了
開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這一刀之厄萬難躲過,她雙目一閃,腦海中掠過
一個念頭:「死在我飛刀之下的胡匪馬賊,少說也已有七八十人。今
日報應不爽,竟還是畢命於自己刀下。」

說來也真巧,丁不四軟鞭上甩出的兩柄飛刀分別被風良與呂正平砸
開,正好激射而過石破天身旁。他眼見情勢危急,便出聲提醒也已無
用,當即右手一抄,捉住了兩柄飛刀,甩了出去。他從未練過暗器,
接飛刀時毛手毛腳,擲出時也是亂七八糟,只是內力雄渾,飛刀去勢
勁急,當的一聲響,一刀撞開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飛刀,另一刀卻割
斷了她的頭發。

高三娘子從數丈高處落下,足尖一點,倒縱數丈,已嚇得臉無人色。

這一下連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當即轉過身來,喝道:「是那一
位朋友在這裡礙我的事?有種的便出來鬥三百回合,藏頭露尾的不是
好漢。」雙目瞪著石破天,只因他臉上塗滿了煤灰,一時沒認他出
來。他聽石破天連番叫破自己殺著,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
在對方意料之中,而適才這兩柄飛刀將自己發出的飛刀撞開之時,勁
道更大得異乎尋常,飛刀竟爾飛出數丈之外,轉眼便無影無蹤,他雖
心下惱怒,卻也知這股內勁遠非自己所及,說出話來畢竟幹淨了些,
什麼『爺爺』、『小子』的,居然盡數收起。

石破天當救人之際,什麼都是不及細想,雙刀一擲,居然奏功,自己
也是又驚又喜,只是接刀擲刀之際,飛刀的刀鋒將手掌割出了兩道口
子,鮮血淋漓,一時也還不覺如何疼痛,眼見丁不四如此聲勢洶洶的
向自己說話,早忘了丁當已將自己臉蛋塗黑,戰戰兢兢的道:「四爺
爺,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誰,卻原來是你
大粽子!」心想:「這小子學過我的武功,難怪他能出言點破,那當
真半點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氣陡生,喝道:「賊小子來多管
爺爺的閑事!」呼的一鞭,向他當頭擊去。石破天順著軟鞭的勁風,
向後縱開,避得雖遠,身法卻難看之極。

丁不四一擊不中,怒氣更盛,呼呼呼連環三鞭,招數極盡巧妙,卻都
給石破天閃躍避開。石破天的內功修為既到此境界,身隨心轉,無所
不可,左右高下,盡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積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
閃避,卻不還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這軟鞭功夫我又沒教過這小子,他怎麼也知道招
數?」一條軟鞭越使越急,霎時間幻成一團金光閃閃的黃雲,將石破
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終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這大粽子在紫煙島
上和白萬劍聯手,居然將我和老三打得狼狽而逃……不,老三固然敗
得挺不光採,我丁老四卻是不願和後輩多所計較,瀟瀟洒洒的飄然引
退,揚長而去。這小子怕了爺爺,不敢追趕,可是這小子總有點古
怪……」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橫掃直打之間東閃西避,迭遭奇險,往往間不
容發,手心中都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卻想:「四爺爺為什麼
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鬧著玩,故意將軟鞭在我身旁掠過?」他那知
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卻始終差了少些,掃不到他身上。

丁當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眼見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揮出,都
能將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斷,越看越擔心,叫道:「天哥,快還手啊!
你不還手,那就糟了!」

眾人聽得這幾句清脆的女子呼聲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當真奇事疊
生,層出不窮,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個狂揮金鞭,一個亂閃急
避,對於店小二的忽發嬌聲,那也來不及去驚詫了。

石破天去想:「為什麼要糟?是了,那日我縛起左臂和上清觀道長們
動手,他們十分生氣,說我瞧他們不起。我娘說倘若和別人動手過
招,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你打勝了他,倒也罷了,但若言語舉止之
時稍露輕視之意,對方必當是奇恥大辱,從此結為死仇。我只閃避而
不還手,那是輕視四爺爺了。」當即雙手齊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
用的正是丁當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識?立即便避開了。可是這一十
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渾的內力運使之下,勾、帶、鎖、拿、戳、擊
、劈、拗,每一招全是挾著嗤嗤勁風,威猛之極。丁不四大駭,叫
道:「見了鬼啦,見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
使出『鳳尾手』的第五變招,將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運力回
奪,竟然紋絲不動。他大喝一聲,奮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許
人家使九節鞭,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後生小子奪了去,此後還
有什麼面目來見人?回奪之時,全身骨節格格作響,將功力發揮到了
極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鬆開,只聽得
砰 、喀喇幾聲大響,丁不四身子向後撞去,將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
堵,磚坭跌進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

跟著聽得四聲慘呼,一名關東子弟、三名閑人俯身撲倒,背心湧出鮮
血。

石破天搶過看時,只見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
去向。卻是他自知不敵,急怒而去,一口惡氣無處發泄,隨手抓起破
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只見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氣絕,眼見
丁不四如此兇橫,無不駭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義出手,此刻屍橫
就地的不是這四人,而是四個掌門人了,當即齊向石破天拜倒,說
道:「少俠高義,恩德難忘,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親指點江湖上的儀節,當下也即拜倒還禮,說道:「不
敢,不敢!小事微勞,何足掛齒?在下姓石,賤名中玉。」跟著又請
教四人的姓名門派。范一飛等說了,又問起丁當姓名。石破天道:
「她叫叮叮噹噹,是我的……我的……我的……」連說三個『我的
』,脹紅了臉,卻說不下去了。

范一飛等閱歷廣博,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自不免有些
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見石破天神色忸怩,當下便不再問。

丁當道:「咱們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眾人作別。

范一飛等不住道謝,直送出鎮外。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的師承門派,
但見丁當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顯是不願旁人多所打擾,只得說道:
「石少俠大恩大德,此生難報,日後但有所命,我關東眾兄弟赴湯蹈
火,在所不辭。」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脈,義當互
助。各位再是這般客氣,倒令小可汗顏了。今日結成了朋友,小可實
是不勝之喜。」

范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見他年紀輕輕,武功高強,
偏生又如此謙和,更是欽佩,雅不願就此和他分手。

丁當聽他談吐得體,芳心竊喜:「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超
過了四爺爺,連腦子也越來越清楚了。」心中高興,臉上登時露出笑
魘。她雖然臉上煤灰塗得一塌胡塗,但眾人留心細看之下,都瞧出是
個明艷少女,只是頭戴破氈帽,穿著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裰,
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這樣一個美貌的店小二,耳上
又帶了一副明珠耳環。江南的店小二,畢竟和我們關東的不同。」眾
人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丁當也是 哧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適
才一見四爺爺,便慌了手腳,忙著改裝,卻忘了除下耳環。」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著觀看,不敢過來,知道剛才這一
場惡戰鬥得甚兇,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當地百姓定當自己這幹人
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說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也都走吧
。」向丁當道:「小妹子,你這一改裝,只怕將裡衣也弄臟了,我帶
的替換衣服甚多,你若不嫌棄,咱們就找家客店,你洗個澡,換上幾
件。小妹子,像你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老姊姊可從來沒見過,你改
了女裝之後,這副畫兒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後回到
關東,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夸口。」

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讚,丁當聽在耳中,實是說不出的受用,
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會打扮,姊姊你可別笑話我。」

高三娘子聽她這麼說,知已允諾,左手一揮,道:「大伙兒走吧!」
眾人轟然答應,牽過馬來,先請石破天和丁當上馬,然後各人紛紛上
馬,帶了那關東弟子的屍體,疾馳出鎮。這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均
以范一飛居首,但此次來到中原,一應使費都由萬馬莊出貲,高三娘
子生性豪闊,使錢如流水一般,便成了這行人的首領。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頃刻間便馳出數十裡。石破天悄悄問丁當
道:「這是去鬆江府的道路麼?」丁當笑著點點頭。其實鬆江府是在
東南,各人卻是馳向西北,和石清夫婦越離越遠了。

傍晚時分,到得一處大鎮,叫做平陽寨,眾人逕投當地最大的客店。
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呂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喪事,拜祭火化
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當改換女裝。她見丁當雖作少婦裝束,但體態
舉止,卻顯是個黃花閨女,不由得暗暗納罕。

當晚關東群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羊,大張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
當不願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幹連,每當高三娘子和范一飛兜圈子探詢
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總是支吾以應。群豪見他們不肯說,也
就不敢多問。

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當神情親密,丁當向他凝睇之時,更是含情脈
脈,心想:「恩公和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對小情人,我們可
不能不識趣,阻了他倆的好事。」

范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燄不可一世,這次來到中原,與丁不四一戰,
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兒,呂正平死了個得力
門人,更是心中鬱鬱,但在石破天、丁當面前,只得強打精神,吃了
個酒醉飯飽。

筵席散後,高三娘子向范一飛使個眼色,二人分別挽著丁當和石破天
的手臂,送入一間店房。范一飛一笑退開。高三娘子笑道:「恩公,
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紅著臉向丁當瞧了一眼,只見她滿臉紅暈,眼波欲流,不由得
心中怦的一跳。兩人同時轉開了頭,各自退後兩步,倚牆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兩位今晚洞房花燭,卻怕醜麼?這般離得遠遠
的,是不是相敬如賓?」左手去關房門,右手一揮,嗤的一聲響,一
柄飛刀飛出,將一枝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了半截。那飛刀余勢不
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團。高三娘子笑道:「恭祝兩位百年
好合,白頭偕老!」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石破天和丁當臉上發燒,心中情意盪漾。突然之間,石破天又想起了
阿繡:「阿繡見到我此刻這副情景,定要生氣,只怕她從此不肯做我
老婆了。那怎麼辦?」

忽聽得院子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是英雄好漢,咱們就明刀明槍的
來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飛刀,算是什麼狗熊?」

丁當「嚶」的一聲,奔到石破天身前,兩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
好笑:「高三娘子這一刀是給咱們滅燭,卻叫人誤會了。」石破天開
口待欲分說,只覺一只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聽院子中那人繼續罵道:「這飛刀險狠毒辣,多半還是關東那不要
臉的賤人所使。聽說遼東有個什麼萬馬莊,姓高的寡婦學不好武功,
就用這種飛刀暗算人。咱們中原的江湖同道,還真沒這麼差勁的暗
器。」

高三娘子這一刀給人誤會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中,由得他罵幾句
算了,那知他竟然罵到自己頭上來,心想:「不知他是認得我的飛刀
呢,還是只不過隨口說說?」

只聽那人起罵越起勁:「並東地方窮得到了家,胡匪馬賊到處都是,
他媽的有個叫什麼慢刀門的,刀子使得不快,就專用蒙汗藥害人。還
有個什麼叫青蛇門的,拿幾條毒蛇兒沿門討飯。又有個姓范的叫什麼
『一飛落水』,使兩橛掏糞短棍兒,真叫人笑歪了嘴。」

聽這人這般大聲叫嚷,關東群豪無不變色,自知此人是沖著自己這伙
人而來。

呂正平手提紫金刀,沖進院子,只見一個矮小的漢子指手劃腳的正罵
得高興。呂正平喝道:「朋友,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是何用意?」那
人道:「有什麼用意?老子一見到關東的扁腦殼,心中就生氣,就想
一個個都砍將下來,掛在樑上。」

呂正平道:「很好,扁腦殼在這裡,你來砍吧!」身形一幌,已欺到
他的身側,橫過紫金刀,一刀揮出,登時將他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
飛出丈余,滿院子都是鮮血。

這時范一飛、風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觀看,不論這矮小漢
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將呂下平斬為兩截,各人的驚訝都沒如
此之甚。呂正平更是驚得呆了。這漢子大言炎炎,將關東四大門派的
武功說得一錢不值,身上就算沒驚人藝業,至少也能和呂正平拆上幾
招,那想得到竟是絲毫不會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覷之際,忽聽得屋頂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
夫,關東快刀門呂大俠,一刀將一個端茶送飯的店小二斬為兩截!」

群豪仰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人身穿灰袍,雙手叉腰,站在屋
頂。群豪立時省悟,呂正平所殺的乃是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
受了此人銀子,到院子中來胡罵一番,豈知竟爾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揮處,嗤嗤聲響,三柄飛刀挾著勁風,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處,抓住了一柄飛刀的刀柄,跟著向左一躍,避開了余下
兩柄,長笑說道:「關東四大門派大駕光臨,咱們在鎮北十二裡的鬆
林相會,倘若不願來,也就罷了!」不等范一飛等回答,一躍落屋,
飛奔而去。

高三娘子問道:「去不去?」范一飛道:「不管對方是誰,既來叫了
陣,咱們非得赴約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錯,總不能教咱們把關
東武林的臉丟得幹幹淨淨。」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聲說道:「石恩公,小妹子,我們跟人家定了
約會,須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鎮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頓了一
頓,不聽石破天回答,又道:「此處鬧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煩,兩
位也請及早動身為是,免受無謂牽累。」她並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
約,心想日間惡戰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
變成求他保護一般,顯得關東四派太也膿包了。

這時客店中發現店小二被殺,已然大呼小叫,亂成一團。有的叫嚷:
「強盜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報官!」有的低
聲道:「別作聲,強盜還沒走!」

石破天低聲問道:「怎麼辦?」丁當嘆了口氣,道:「反正這裡是不
能住了,跟在他們後面去瞧瞧熱鬧吧。」石破天道:「卻不知對方是
誰,會不會是你四爺爺?」丁當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別露面,
說不定是我爺爺?」石破天「啊」的一聲,驚道:「那可糟糕,我
……我還是不去了。」丁當道:「傻子,倘若是我爺爺,咱們不會溜
嗎?你現下武功這麼強,爺爺也殺不了你啦。我不擔心,你倒害怕起
來。」

說話之間,馬蹄聲響,關東群豪陸續出店。只聽高三娘子大聲道:
「這裡二百一十兩銀子,十兩是房飯錢,二百兩是那店小二的喪葬和
安家費用。殺人的是山東響馬王大虎,可別連累了旁人。」石破天低
聲問道:「怎麼出了個山東響馬王大虎?」丁當道:「那是假的,報
起官來,有個推搪就是了。」

兩人出了店門,只見門前馬椿上系著兩匹坐騎,料想是關東群豪留給
他們的,當即上馬,向北而去。
第十五回:真相

石破天和丁當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後,馳出十余裡,便見前面黑壓壓
地好大一片鬆林。只聽得范一飛朗聲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關
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臥虎溝拜山來啦。」丁當道:「咱們躲
在草叢裡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
一塊大石之後。

范一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著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
瞧著鬆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著丈許,排成一列,
站在四人之後。鬆林中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著
滿野鬆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一聲 哨,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
。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後,兜將轉來,
將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聲不出。跟著
鬆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一字排開。石破天輕噫一聲,這十人竟
是長樂幫內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一齊到了。這
十人一站定,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著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
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兄弟……咳咳……
不敢在總舵靜候,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來得遲了,教敝幫合幫
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
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
,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麼生死榮辱,憑此一戰,
倒免了跟毫不相幹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
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臥
虎溝范一飛。」跟著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的廝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
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當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
:「且慢,等一等再說。」

只聽范一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是
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眾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
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
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范一飛一怔,說道:
「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裡迢迢的來到中原,
便是盼和貴幫的石英雄會上一會。若是會不到石英雄,那……那……
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范一飛又道:「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產,幾張貂皮,幾斤人參,奉贈
石英雄、貝先生、和眾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只是千裡送鵝毛之
意,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背上
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個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貺,當真
……咳咳……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
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范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雙手托了,走上三步,朗聲
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
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時是一只成形
的千年人參,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
的。」他雙手托著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將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麼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
,咳咳……前幾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
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
…入山隱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
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又是不知為了何事退隱?」
辭意漸嚴,已隱隱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只是司徒幫主的部屬,於他老人家的
私事,所知實在不多,范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
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生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托了
給石幫主?」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將范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
反令他好生難答。范一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麼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眾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
功,可說一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無名望,由他來率領群
雄,老實說大伙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為本
幫立了幾件大功,果然司徒幫主巨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
一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眾位遼東英雄
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你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
那麼你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腳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訊息,卻非如此,
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貝海石淡淡的道:「萬裡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
了什麼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
們聽一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
朗聲道:「……是被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
位,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裡。這位朋友言之
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著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然自知
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為友心熱,未免……未免
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一熱,心道:「人道『著手成春』貝海石精幹了得,果是
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為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
們這些關東武林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
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為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
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
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為朋友,本來令人好
生欽佩。但這一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
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
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著,早就沒想活著回去。你男子漢大丈
夫,既有膽子作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
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的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
的,早就覺得活著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娘耍這憊賴勁兒。
你不肯說,好,你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娘當面問他。」她想
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眾,那石幫主是個
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
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但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
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
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
她一見的胃口。

丁當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
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你
!」丁當笑道:「她放飛刀射我,你幫那一個?」石破天還沒回答。
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
去。

陳沖之一一躲開,笑道:「你看中我有什麼用?」口中還在不幹不淨
的大肆輕薄。

范一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一發,便不可收拾,飛
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 
的一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
麼?」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一場群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
你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麼?」說著攜了丁當之手,從大石後竄
了出來,幾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一齊躬身說
道:「幫主駕到!」

范一飛等都大吃一驚,眼見長樂幫眾人的神氣絕非作偽,轉念又想:
「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
不希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
主叫什麼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你……你便是長樂幫的幫
主,我們可當真鹵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麼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大家,
這幾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
說道:「幫主親來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切仗幫主作主
。」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因此上和貴
幫訂下約會,那裡知道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
不會對司徒大哥作下什麼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
強,年少有為,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什麼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
如此熱心,萬裡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
裡謝過。」說著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
常,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一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
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著雙目注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范大哥他們
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

貝海石甚感為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眾違抗,只得道:
「其中的種種幹系,一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
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一杯水
酒,慢慢再說不遲。」

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
處向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五十裡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當望
去。丁當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的都道:「來到
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一行人逕向東北進發,天明後已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
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當並肩走進內室。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見
他帶著一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心想:「身子剛好了些,老毛
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若變性,
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一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姐
姐,請你稟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便擎帷走
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你,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麼回
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著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
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
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麼?」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
惡,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送他一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眾的危難。
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
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於自私,但自己這條命
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
事確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
,詳述一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外號八爪金龍,是幫主的師
叔,幫主這總還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麼
一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麼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
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
命,我師父是誰?」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
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
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
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不過那是最近
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的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
符合,心下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
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
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一會事,幫主可記得麼?」石破天道:
「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麼商議,我腦子裡卻是一點影
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一度,例於三月初三全幫大
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討幫中要務。三
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
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幸免,如何應付,須
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
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
海石心中一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
真的不是你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
會,兩幫人眾都給殺得幹幹淨淨。」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
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之事,早已傳到了長樂幫
總舵。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恩此那位何
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
徒幫主一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
下令將他扣押起來。大伙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裡卻
悄悄將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為了什麼?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
頭將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
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

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於人情世故
才一竊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當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
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
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著自己一塊兒送
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
然提起這個難題。」

貝海石續道:「眾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
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一定不接,決不肯犧
牲一己,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眾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便在那時,幫主你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為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說道:『師叔,你既為本
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復出江湖之
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師叔你
逼他自殺,只恐眾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
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那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
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
句話,更叫眾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
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
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於你有什麼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的
慷慨接牌,教全幫上下,永遠記著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
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
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復。日後痊癒,自又辯
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你上?」石破
天將信將疑,道:「是麼?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
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眾人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竟是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
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
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子道:「眾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作聲。司徒幫主當即
拔出八爪飛抓,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抓了過來。你身子一幌,登時
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著,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
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飛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絕,你居然能避得七八
招,實是十分的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
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
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
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為
幫主,豈不遂了眾人的心願?』」

「他口中怒罵,手上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
於他飛抓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一柄長劍拋過來
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
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鋼
爪向你面門抓到,當時議事廳上二十余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
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飛爪。」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
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你使了一
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飛爪落地,
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
從眾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
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
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
廳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麼一走,誰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目回來了,幫中不可無
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
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
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本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一場災
難便是。』眾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
司徒幫主,武功之強,眾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
平,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你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麼似的,唯恐我一
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
異言,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
以救眾人之命,什麼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隱
瞞,我到底做過什麼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
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
都出於自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
明,眾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
年來自懷的風流罪過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當一
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實是一個也想不起
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
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
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
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
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那裡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
漢,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
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
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勾
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
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然也不會
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口道:「我怎會遺棄丁姑
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
一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
相好,也沒什麼。但拜堂成親什麼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
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
。」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癒,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
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的準的。」石破天皺眉,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
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
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
什麼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
途中關東群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與長樂幫眾人知曉。貝海石萬萬料不
得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
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
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大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
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
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於大家都無好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說了一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
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什麼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麼碼頭收
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應,但聽他說來,長樂幫
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
林山寨向長樂幫送金銀珠玉、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臟﹔又有什
麼地方的幫會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
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當在下首相
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范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
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喜歡,」貝海石道:「司徒前輩
此刻的釣魚種花,什麼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適。敝幫的俗務,我們
也不敢去稟報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
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教
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凌霄城又派來後
援,意圖救人。那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石
破天微微一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
「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一起離開總舵,眾兄弟好生記掛,只怕幫主
忠厚待人,著了那斯的道兒……」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面,不便直說石
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
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
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
人。」

丁當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
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
七個。」

范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
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
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
放了心。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
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麼可以關著不放?當然更加不
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
他想說一句成語,但說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
他們一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
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
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
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

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洪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
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
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爭鬥,兩
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風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
「爽爽快快的,將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
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為
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
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叮當之聲,自遠而近,十十余名雪山派
北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入大廳。耿萬鐘、呼延萬善、馮萬夫、
柯萬鈞、王萬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
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一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的罵不絕
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使悶香蒙汗藥,那是下
三濫的小賊所為。」

范一飛與風良等對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
住的,那便沒什麼光採了。」

貝海石一瞥之間,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的
道:「當塗一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
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不原動刀動槍的傷了
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麼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吧,各位一個個
上來和在下過過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
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
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
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面黃肌瘦、一派病夫模
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你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為勝,
有什麼了不起?別說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台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麼
打個賭,你接得下我十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你老弟在
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著走近身
去,右手一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幾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
道:「請吧!」

時萬年被綁之後,不知已掙紮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
韌,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自己說什麼也掙不斷的麻
繩竟如粉絲面條一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身子發
抖,那裡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眾人一
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眾俱都一愕,連貝海
石也是微微變色。

只聽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英姿颯
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
試接貝先生十招。」

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
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
取勝,那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只能欺
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
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為止,二三百招內決勝敗
吧!」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
一笑,說道:「十招之賭,只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
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麼?」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麼在下就算武藝
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採奕奕的坐
在席上,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憔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
住了貝海石一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鬆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
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一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
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一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
相見,不暇多想,隨手一甩,真力到處,白萬劍只覺半身酸麻,急忙
鬆指,只覺一股大力沖來,急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一變色
間,只見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藝高強!」這句話明裡似是稱
讚石破天,骨子裡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
須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著五個漢子。鎮江與鬆江相去不遠,長
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為『爹
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神情
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兒子,笑著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
我急得什麼似的,你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你,你或者難以防
備,要說將你擄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
能得知你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裡。」

丁當一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
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麼。

只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范一飛、呂正平等一一見禮。楊光
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
評理作見証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麼『久仰大名、
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一會才說完。范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
天的父母,執禮更是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裡,見對方禮貌逾恆,自
不免加倍的客氣。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而
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之間也不
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
吧?」他不敢發施號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
『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余名
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
。」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
當著鬆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
說個明白。」頓了一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
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
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
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
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麼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幹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
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
主……」

石清插口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
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
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
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
我不肖的孩兒又曾得罪了你。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
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
幹幹淨淨了。」他頓了一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
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幹的
事,卻和我孩兒一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幹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那裡說起?石幫主……」心下
只連珠價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你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
多少遍了,可是你們一定不信。」

范一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麼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
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麼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一直不作聲,這時拈須說道:「白師傅,你也不用性急,誰是誰
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
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中,教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
道:「一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
了。」

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
銬一一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
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
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
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
握,自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
與楊光突然來到,忽爾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
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
小兒這麼一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豈不
令天下英雄齒冷?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師傅和雪山
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
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幹系。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
當一一清理,至於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
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和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
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們
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
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否則
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你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
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大為差愕:「怎麼你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一場重病,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連父母也
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
知,所以立在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說得直截
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這話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
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
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一場重
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
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與司
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
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
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也是十分
關注,聽閔柔問起,同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
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那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
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
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
麼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
邀宴這一劫,你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
色,幹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
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
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裡!」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
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
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
哥』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
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証。」這時石破天已走
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麼溫文嫻淑,當
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
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你說如何?」李四陰惻惻的道:「該找正
主兒。」張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
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
嗎?」

群雄一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
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
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
聽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又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
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
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
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范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
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
了一會,笑嘻嘻地又道:「很好!」范一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
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之所以連說「很好」,當
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裡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你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張
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麼意思?總之不是『很不
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你的銅牌!」右手一揮,
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一驚,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
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
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
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一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
他二人來逐一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
雪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
來,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一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
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
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
倒抽一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
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
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
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幹笑道:「哈哈,要我……
我……我去喝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
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貝先生,你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
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
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白的?倘然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
笑話,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
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裡。兄弟,咱們請正主兒
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
圓凳,呼的一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亮,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
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一聲,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
這人縮成一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
起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眾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麼……」
有的說:「怪……怪了!」眾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
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已是
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
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只聽那人顫聲道:「你……你們又要對我
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艷福
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著,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
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麼容易了。我們來請你去喝臘
八粥,你去是不去?」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不去。我幹
麼……幹麼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為幫主,
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
可奈何,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可是你大哥、二哥還是將他揪了
出來,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
爹,叮叮噹噹,貝先生,我……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
他……他才是真的。」

閔柔搶上一步,顫聲道:「你……你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
「媽,爹,你們都在這裡。」

白萬劍踏上一步,森然道:「你還認得我麼?」那人低下了頭,道:
「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
「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一樣,到底那一位
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
……你才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
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你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
……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才去請了來,咳咳
……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
然頗為肖似,但並立在一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石破天臉
色較黑,眉毛較粗,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時現身,卻也
委實不易分辨。過了一會,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可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異,此中
大有情弊。」丁當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
有……有個疤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為
人暗器所傷。」指著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
誰假,一驗便知。」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
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偽造石幫主,自然是一筆一劃,都要造得真像
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著手成春』四個字
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
弟身上作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
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
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良,與丁當、白萬劍、石清三人
所說盡皆相符。

眾人都是「啊」的一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麼隨手幾抓絲
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
破天身上一模一樣。

丁當搶上前去,顫聲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
道:「叮叮噹噹,這麼些日子不見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卻早將我拋
在九霄雲外了。你認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萬年,
也永遠認得你。」丁當聽他這麼說,喜極而泣,道:「你……你才是
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
我險些兒給他騙了!」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
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向她微微一笑。丁當登
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叮叮噹噹,我早就跟你說,我不是你的天
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拍的一聲,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

丁當怒道:「你這騙子,啊唷,啊唷!」連連揮手,原來她這一掌打
得甚是著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嗎?」丁當怒道:「滾開,滾開,我
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
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丁當怒道:「還說不是故意?你肩頭偽造了個
傷疤,幹麼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當頓
足道:「騙子,騙子,你走開!」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
去。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你們從何處覓
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
少,還得請你分說明白,以釋眾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一模一樣,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
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
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之精明,卻是不該認錯
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
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
機一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
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麼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
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石幫
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麼都不用隱
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給你擒住。你說只須一切聽你吩
咐,就饒我性命,於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
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為什麼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
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你貝
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
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你便叫我當幫主。此後一切事情,還不
是都聽你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
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
老兄抓到了這裡。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屋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
幫主,還是你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你開恩免了吧。」他口
才便給,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麼話來?事到臨頭,卻又
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
且對我這麼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
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作靠
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你作本幫幫主,
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
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賭咒
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眾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
隱居不出,免惹麻煩,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
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愛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什
麼?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為是。」他口齒伶俐,比之
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一開口說話,那便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
易。」說著各自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著司徒
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臘八
粥。長樂幫這幾年來幹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
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
此,總不免先問上一聲。石幫主你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
你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
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
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
說什麼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著玩的,說殺人便當真
殺人,飛魚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幹幹淨淨。我看不論
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
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你就接了銅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
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
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你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你既如此
大仁大義,幹麼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
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一眼,向丁當瞧了一眼,說道:
「貝先生,眾位一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
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著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
他掌中銅牌。眾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一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
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為本
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兇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
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為本幫幫主,遵
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麼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
事,你們不要怪我才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一笑,問道:「兄弟,你到底姓什麼?」石破天茫然搖頭,
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見
兩人對自己瞧著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說道:「我……我還是
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
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你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
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
長樂幫為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
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
石破天飛去。銅牌份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但如
此緩緩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內力之
奇,實是罕見罕聞。

眾人睜大了眼睛,瞧著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
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
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莊主明知危險,仍是要代上清
觀主赴俠客島去,孩兒……我也要學上一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兄弟,咱們把話說
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你一視同仁,可不能給你什麼
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裡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范、風、呂三位去俠客島
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
門派同進同退,也只有硬著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
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
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一笑,
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
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
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
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
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
蘆有什麼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
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
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一次聽見。」說道:「石莊主、
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門立派,
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張三
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
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
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請了,
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麼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
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
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
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
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飛刀拍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
的照壁之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
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
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
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當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
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
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
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麼話說?白師
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
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莫
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
到對方神色淒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
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
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
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
一股英俠之氣,心下甚是歡喜。閔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癒不通世
務,她癒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
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
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是自己的
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
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
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
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娘。」閔柔微微一笑,心頭甚是氣
苦:「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
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
邊,只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
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
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
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
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當頭發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
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噹噹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
戴吧。」丁當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
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關東四大
門派眾位英雄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
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范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
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
「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 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
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 :「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
范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 須得趕回關東﹔言語
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淒
涼:「我 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叮叮噹噹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
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 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
自己一人,誰也和自己無關「我真的 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
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范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
大是不 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
相救,在下十分心感 。此番回去,若是僥幸留得性命,日後很願和石
幫主交個朋友。」石破天唯唯以應 ,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淒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
本想說收 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
於自己夫婦,武功又如此 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
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 誤認了你,對你甚是不敬,
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
自怔怔 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貝海石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早就遠遠躲開。其余幫眾只道石破天接
了銅牌後 自知死期不遠,心頭不快,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萬一幫
主將脾氣發在自己頭上 ,豈不倒霉?
第十六回:凌霄城

這日晚間,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
,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高三下,他翻身從起,記得丁當
以前兩次半夜裡來尋自己,都是這般擊窗為號,不禁沖口而出:「是
叮叮……」只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
是發痴?叮叮噹噹早隨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格的一笑,卻不是丁
當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麼將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噹噹
變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你……你
怎麼又來了?」丁當抿嘴笑道:「我記掛著你,來瞧你啊。怎麼啦,
來不得麼?」石破天搖頭道:「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業瞧我這假的
作甚?」

丁當笑道:「啊唷,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裡我打了你一記,你
惱不惱?」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
得心煩意亂,囁嚅道:「我不惱。叮叮噹噹,你不用再看我。你認錯
了人,大家都沒法子,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當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你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
反而喜歡。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親,始終
……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有什麼,否
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當退開一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著臉,突然嗚嗚嚥嚥的啜泣起
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麼啦?」丁當哭道:「我…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麼想啊。我當真是
跳在黃河裡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
,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
好?叮叮噹噹,你不用著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你清清
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麼的。」

丁當忍不住 哧一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
,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
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當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了你,你跟他說,他
也不會信你的。」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這句話不
對,就是想想也不該,口中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唉,都是
我不好,這可累了你啦!」

丁當哭道:「他跟你無親無故,你又無恩於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
城親,洞房花燭,他不恨你恨誰?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飛
、呂正平他們,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你說什麼,他就
信什麼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叮叮噹噹,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
個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當
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
,咱們一時三刻,又到那裡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
麼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當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將你捉拿了去,幸
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將你
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你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
,不好!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當哭聲道
:「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裡還有性命?」石破天
道:「不錯,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事情確是非同小可。
不過他們沖著石莊主夫婦的面子,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也
就算了。」

丁當咬牙道:「你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裡開口嗎?何
必萬裡迢迢的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
不知道?」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確是死傷不少
,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帳,
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結。

丁當又道:「天哥他確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最可惜石莊主
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將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
性命?」石清、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
但在他心中,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
是關切無比。

丁當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難道
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
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
緊要關頭,勢須動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雲,又佔了地利之
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只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
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她
……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著雙手掩面,
又嚶嚶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凌霄城有多大
兇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行,我也寧可將性命陪在
那裡,決不獨生。叮叮噹噹,我去了!」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當拉住他衣袖,問道:「你去那裡?」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丁當
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
什麼風火神龍封萬裡啦等等高手,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凌霄
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井
,便有天大的本事,餓也餓死了你。」石破天道:

「那也顧不得啦。」

丁當道:「你逞一時血氣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莊
主夫婦麼?你若是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
聲道:「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

丁當吧道:「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在我心裡,實在也沒什麼分
別,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這麼好。『日久情生』這四
個字,你總聽見過吧?」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說道:「天哥,你答
允我,你無論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
不救。」丁當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卻
不便說。」石破天急道:「快說,快說!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

丁當遲疑道:「天哥,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誰知道
了,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麼辦。雖
然說萬無一失,畢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麼法子?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委屈了我,又
有何妨?」

丁當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說,我便聽你的話,這就說了。不過你
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我可又不願。我問你,他們雪山派到底為會
議這般痛恨石中玉,非殺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門規,在凌霄城
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裡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
膀,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

丁當道:「不錯,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們才要殺他抵命。天
哥,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當然
沒有。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丁當道:「這就是了。我想
的法子,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陪著石莊主夫
婦到凌霄城去。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你再吐露真相,說道你是狗雜
種,不是石中玉。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並不是你,最多罵你一頓,
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終究會將你放了。他們不殺你,石莊主夫婦
也不會出手,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詩道:「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幾千裡路
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就露了破綻
出來。叮叮噹噹,你知道,我笨嘴笨舌,那裡及得上你這個……你這
個天哥的聰明伶俐。」說著不禁黯然。

丁當道:「這個我倒想過了。你只須在喉頭上塗上些藥物,讓嚥喉處
腫了起來,裝作生了個大瘡,從此不再說話,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
假裝變了啞巴,就什麼破綻也沒有了。」說著忽然嘆了口氣,幽幽的
道:「天哥,法子雖妙,但總是教你吃虧,我實在過意不去。你知道
的,在我心中,寧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
巴,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絕無異言,當即大聲
道:「很好,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麼去換了石中玉出來?」丁當
道:「他們一行人都在橫石鎮上住宿,咱們這就趕去。我知道石中玉
睡的房間,咱們悄悄進去,讓他跟你換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
吟,說是喉頭生了惡瘡,從此之後,不到白老爺子真要殺你,你總是
不開口說話。」石破天喜道:「叮叮噹噹,這般好法子,虧你怎麼想
得出來?」

丁當道:「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
了。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他們一起疑
心,可就救不得石莊主夫婦了。唉,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倘若就此
將性命斷送在凌霄城裡……」說著搖搖頭,嘆了口長氣。

石破天點頭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咱們這就
走吧。」

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少爺,你千萬別上
她當!」蒙朧夜色之中,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正是侍劍。

石破天道:「侍劍姊姊,什……什麼別上她當?」侍劍道:「我在房
門外都聽見啦。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
騙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
救石莊主、石夫人。」侍劍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爺,她決不
會對你安什麼好心。」

丁當冷笑道:「好啊,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這當兒吃裡扒外,卻來
挑撥是非。」轉頭向石破天道:「天哥,別理這小賤人,你快去問陳
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要到悶香後,別
再回來,在大門外等我。」石破天問道:「要悶香作什麼?」丁當
道:「等會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
出。

丁當微微冷笑,道:「小丫頭,你良心倒好!」

侍劍驚呼一聲,轉身便逃。丁當那容她逃走?搶將上去,雙掌齊發,
擊中在她後心,侍劍哼也沒哼,登時斃命。

丁當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將侍劍身上衣衫扯得稀爛,
褲子也扯將下來,裸了下身,將她屍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過錦被
蓋上。次日長樂幫幫眾發覺,定當她是力拒強暴,被石破天一怒擊
斃。這麼一來,石破天數日不歸,貝海石等只道他暫離避羞,一時也
不會出外找尋。

她布置已畢,悄悄繞到大門外。過了一盞茶時分,石破天越牆出來,
說道:「悶香拿到了。」丁當道:「很好!」兩人快步而行,來到河
邊,乘上小船。

丁當執槳劃了數裡,棄船上岸,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丁當道:
「上馬吧!」石破天讚道:「你真想得周到,連坐騎都早備下了。」
丁當臉上一紅,嗔道:「什麼周到不周到?這是爺爺的馬,我又不知
道你急著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

石破天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生氣,不敢多說,便即上馬。兩人馳到四
更天時,到了橫石鎮外,下馬入鎮。

丁當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低聲道:「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
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裡。」石破天道:「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可別讓
石莊主、石夫人驚覺了。」

丁當道:「哼,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睡在
一房,以便日夜監視。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卻不理會
親生兒子是死是活。這樣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語中大有憤憤
不平之意。

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聲問道:「那
怎麼辦?」

丁當道:「你把悶香點著了,塞在他們窗中,待悶香點完,石莊主夫
婦都已昏迷。就推窗進內,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你輕功好,翻
牆進去,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我可不成,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
。」石破天點頭道:「那倒不難。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
獲,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丁當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貴幫的下
三濫法寶,想必十分靈驗,否則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怎能如此
輕易的手到擒來?」又道:「不過你千萬得小心了,不可發出半點聲
息。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應了,打火點燃了悶香,雖在空曠之處,只聞到點煙氣,便
已覺頭暈腦脹。他微微一驚,問道:「這會熏死人嗎?」丁當道:
「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沒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沒有。好,你在這裡等我。」走到牆邊,輕輕一
躍,逾垣而入,了無聲息,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側耳聽得房中
三人呼吸勻淨,好夢正酣,便伸舌頭舐濕紙窗,輕輕挖個小孔,將點
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

悶香燃得好快,過不多時便已燒盡。他傾聽四下裡並無人聲,當下潛
運內力輕推,窗扣便斷,隨即推開窗子,左手撐在窗檻上,輕輕翻進
房中,藉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見房中並列兩炕,石清夫婦睡
於北炕,石中玉睡於南炕,三人都睡著不動。

他踏上兩步,忽覺一陣暈眩,知是吸進了悶香,忙屏住呼吸,將石中
玉抱起,輕輕躍到窗外,翻牆而出。

丁當守在牆外,低聲讚道:「幹淨利落,天哥,你真能幹。」又道:
「咱們走得遠些,別驚動了白師傅他們。」

石破天抱著石中玉,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丁當道:「你把自己裡裡
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和他對換了。袋裡的東西也都換過。」石破
天探手入懷,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又有兩塊銅牌,掏了出
來,問道:「這……這個也交給他麼?」丁當道:「都交給他!你留
在身上,萬一給人見到,豈非露出了馬腳?我在那邊給你望風。」

石破天見丁當走遠,便混身上下脫個精光,換上石中玉的內內褲,再
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說道:「行啦,換好了!」

丁當回過身來,說道:「石莊主、石夫人的兩條性命,此後全在乎你
裝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當從腰間解下水囊,將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向他臉上凝
視一會,這才轉過頭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揭開盒蓋,伸手
指挖了半盒油膏,對石破天道:「仰起頭來!」將油膏塗在他喉頭,
說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藥膏,免得給人瞧破。明天會有些痛,
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緊!」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
動,似將醒轉,忙道:「叮叮噹噹,我……我去啦。」丁當道:「快
去,快去!」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走出數丈,一回頭,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
來,似在和丁當低聲說話,忽聽得丁當格的一笑,聲音雖輕,卻充滿
了歡暢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劇烈的難過,隱隱覺得:從今
而後,再也不能和丁當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躕,隨即躍入客棧,推窗進房。房中悶香氣息尚濃,他凝住
呼吸開了窗子,讓冷風吹入,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知是丁當和石中
玉並騎而去,心想:「他們到那裡去了?叮叮噹噹這可真的開心了
吧?我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氣。」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頭漸漸痛了起來,當即鑽入被窩。

丁當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過不到小半個時辰,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
痛,伸手摸去,觸手猶似火燒,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他挨到天色微
明,將喉頭藥膏都擦在在被上,然後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以防給
人發覺藥膏,然後呻吟了起來,那是丁當教他的計策,好令石清夫婦
關注他的喉痛,縱然覺察到頭暈,懷疑或曾中過悶香,也不會去分心
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聽到,問道:「怎麼啦?」語意之中,頗有
惱意。閔柔翻身坐起,道:「玉兒,身子不舒服麼?」不等石破天回
答,便即披衣過來探看,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頸中更腫起了一大
塊,不由得慌了手腳,叫道:「師哥,師哥,你……你來看!」

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當即躍起,縱到兒子炕前,見到
他頸中紅腫得甚是厲害,心下也有些發慌,說道:「這侈半是初起的
癰疽,及早醫治,當無大害。」問石破天道:「痛得怎樣?」

石破天呻吟了幾聲,不敢開口說話,心想:「我為了救你們,才假裝
生這大瘡。你們這等關心,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你們還是
十分愛他。可就沒一人愛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淚。

石清、閔柔見他幾乎要哭了出來,只道他痛得厲害,更是慌亂。石清
道:「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閔柔道:「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咱
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搖頭道:「不!沒的既讓
白萬劍他們起疑,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
十分不滿,說不定會乘機用藥,加害於他,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閔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丁當又給他搽
得極多,嚥喉內外齊腫,連湯水都不易下嚥。閔柔更是驚慌。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頭,又
搭了他雙手腕脈,連連搖頭,說道:「醫書雲:癰發有六不可治,嚥
喉之處,藥食難進,此不可治之一也。這位世兄脈洪弦數,乃陽盛而
陰滯之象。氣,陽也,血,陰也,血行脈內,氣行脈外,氣得邪而
鬱,津液稠粘,積久滲入脈中,血為之濁……」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說
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兒之癰,尚屬初起,以藥散之,諒無
不可。」那大夫搖頭擺腦的道:「總算這位世兄命大,這大癰在橫石
鎮上發作出來,遇上了我,性命是無礙的,只不過想要在數日之內消
腫復原,卻也不易。」

石清、閔柔聽得性命無礙,都放了心,忙請大夫開方。那大夫沉吟良
久,開了張藥方,用的是芍藥、大黃、當歸、桔梗、防風、薄荷、芒
硝、金銀花、黃耆、赤茯苓幾味藥物。

石清粗通藥性,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化膿、清毒之物,倒是對症,
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兩銀子診金,將大夫送了出去,親去
藥舖贖藥。

待得將藥贖來,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麼玄
虛,想法子搭救兒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實則是察看真相,待見石破
天嚥喉處的確腫得厲害,閔柔驚惶之態絕非虛假,白萬劍心下暗暗得
意:「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到得凌霄城後一刀將你殺了,倒便宜
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報應。」但當著
石清夫婦的面,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反對閔柔安慰了幾句,
退出房去。

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服侍兒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說道:「我已在
外面套好了大車。中玉,男子漢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點兒小病,
別耽誤了人家大事。咱們走吧。」

閔柔躊躇道:「孩子病得這麼厲害,要他硬挺著上路,只怕……只怕
病勢轉劇。」石清道:「善惡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銅牌,白師兄非
及時趕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那
更加對不起人家了。」閔柔點頭道:「是!」當下幫著石破天穿好了
衣衫,扶他走出客棧。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為人,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俠客
島善惡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一向自尊自大,決
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勢必和張三、李四惡鬥一場。石清是要及時趕
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戰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
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兒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幹淨了。但若竟爾取
勝,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李四,兒子將功贖罪,白自
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

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動起手來自是
勝少敗多,然而血肉之軀,武功再高,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一
線機會總是有的,與其每日裡提心吊膽,鬱鬱不樂,不如去死戰一
場,圖個僥幸。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說要將兒子送上凌霄城
去,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雖愛憐兒子,終究是武林中成名
的俠女,思前想後,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沒加反對。

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竟逼著他趕路,心下也不禁欽
佩。

橫石鎮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癰疽,但這麼
一來,卻使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
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宛然便是
個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車之中,一言不發。他不善作偽,沿途露出的
破綻本來著實不少,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他的舉止習慣原
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綻雖多,但只要不開口說話,他二
人縱然精明,卻也瞧不出來。

一行人加緊趕路,唯恐給張三、李四走在頭裡,凌霄城中眾人遇到兇
險,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擱。到得湖南境內,石破天喉腫已消,棄車騎
馬,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診不出
半點端倪,不免平添了幾分煩惱,教閔柔多滴無數眼淚。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內。雪山弟子熟悉路徑,盡抄小路行走,料想
張三、李四腳程雖快,不知這些小路,勢必難以趕在前頭。但石清夫
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倘若他大發雷霆,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
而張三、李四決無如此湊巧的恰好趕到,那可就十分難處,當真是早
到也不好,遲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苦無善法,惟有
一則聽天由命,二則相機行事了。

又行數日,眾人向一條山嶺上行去,走了兩日,地勢越來越高。這日
午間,眾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
並無生面人到凌霄城來,登時大為寬心,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一
宵,次日一早,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勢陡
峭,已無法乘馬。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一路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既不超前,亦不落後。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
健,氣息悠長,均想:「這孩子內力修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婦
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卻又擔起心來。

行到傍晚,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著數百間房屋,屋外
圍以一道白牆。

白萬劍道:「石莊主,這就是凌霄城了。僻處窮鄉,一切俱甚粗簡
。」石清讚道:「雄踞絕頂,俯視群山,『凌霄』兩字,果然名副其
實。」眼見山腰裡雲霧靄靄上升,漸漸將凌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
雲氣之中。

眾人行到山腳下時,天已全黑,即在山腳上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這
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養足精
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剛微明,眾人便即啟程上峰,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待得親
身攀援而上,更是險峻。眾人雖身具武功,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才
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時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見城牆高逾三丈,牆
頭牆垣雪白一片,盡是冰雪。

石清道:「白師兄,城牆上凝結冰雪,堅如精鐵,外人實難攻入。」

白萬劍笑道:「敝派在這裡建城開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
外敵來攻過。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卻也走不進城去。」說到這
裡,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並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
氣,大聲喝道:「今日是誰輪值?不見我們回來嗎?」

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說道:「白師伯和眾位師伯、師叔回來了。我
這就稟報去。」白萬劍喝道:「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快放下
吊橋。」那人道:「是,是!」將頭縮了進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
見放下吊橋。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不易躍過。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
河,此處氣候嚴寒,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但這溝挖得極深,溝
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不論人獸,掉將下去都是極難上來。

耿萬鐘、柯萬鈞等連聲呼喝,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白萬劍見情形頗
不尋常,擔心城中出了變故,低聲道:「眾師弟小心,說不定俠客島
那二人已先到了。」眾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
劍柄。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聲響,吊橋緩緩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
色長袍,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衣袖內空盪盪地,顯是缺了一條手
臂。這人大聲叫道:「原來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裡親自出迎,想到他斷了一臂,全是受了兒子
牽累,心下十分抱憾,搶步上前,說道:「封二弟,愚兄夫婦帶同逆
子,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說著上前拜倒,雙膝跪地。他自成名
以來,除了見到尊長,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實因封萬裡受
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萬裡劍術之精,實不在白萬劍
之下,此刻他斷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劍術』二
字是再也休提了。

閔柔見丈夫跪倒,兒子卻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
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師父。見了師父,自當磕頭。」他生怕
扮得不像,給封萬裡看破,跪倒後立即磕頭,咚咚有聲。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此刻見他大磕響頭,均想:
「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便來磕頭求饒,那可沒這般容易。」

封萬裡卻道:「石兄、石嫂,這可折殺小弟了!」忙也跪倒還禮。

石清夫婦與封萬裡站起後,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萬裡正眼也不瞧
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當年恆山聚會,屈指已一十二
年,二位豐採如昔。小弟雖然僻處邊陲,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
俠仗義,威名越來越大,實乃可喜可賀。」

石清道:「愚兄教子無方,些許虛名,又何足道?今日見賢弟如此,
當真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封萬裡哈哈大笑,道:「我輩是道義之交,承蒙兩位不棄,說得上
『肝膽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難道咱
們還能掛在心上嗎?兩位遠來辛苦,快進城休息去。」石破天雖然跪
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一般。

當下石清和封萬裡並肩進城。閔柔拉起兒子,眉頭雙蹙,眼見封萬裡
這般神情,嘴裡說得漂亮,語氣中顯是恨意極深,並沒原宥了兒子的
過犯。

白萬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聲問道:「老爺子可
好?我出去之後,城裡出了什麼事?」那弟子道:「老爺子……就
是……就是近來脾氣大些。師伯去後,城裡也沒出什麼事。只是……
只是……」白萬劍臉一沉,問道:「只是什麼?」

那弟子嚇得打了個突,道:「五天之前,老爺子脾氣大發,將陸師伯
和蘇師叔殺了。」白萬劍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麼?」那弟子道:
「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爺子又將燕師叔殺了,還斬去了杜師伯的一
條大腿。」白萬劍只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陸、蘇、燕、杜
四位師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親平時對他們都甚為看重,為什麼陡下
毒手?」忙將那弟子拉在一邊,待閔柔、石破天走遠,才問:「到底
為了什麼事?」

那弟子道:「弟子確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這三位師伯、師叔後,大
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張師叔、馬師叔不別而行,留下書信,說是
下山來尋白師伯。天幸白師伯今日歸來,正好勸勸老爺子。」

白萬劍又問了幾句,不得要領,當即快步走進大廳,見封萬裡已陪著
石清夫婦在用茶,便道:「兩位請寬坐。小弟少陪,進內拜見家嚴,
請他老人家出來見客。」封萬裡皺眉道:「師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惡
疾,只怕還須休息幾天,才能見客。否則他老人家對石兄向來十分尊
重,早就出來會見了。」白萬劍心亂如麻,道:「我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進內堂,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咳嗽一聲,說道:「爹爹,
孩兒回來啦。」

門帘掀起,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
臉色憔悴,說道:「謝天謝地,大少爺這可回來啦,咱們正沒腳蟹似
的,不知道怎麼才好。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塗了,我……我
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大少爺,你……你……」說到這裡,便抽抽噎
噎的哭了起來。白萬劍道:「什麼事惹得爹爹生這麼大氣?」窈娘哭
道:「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麼話,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連殺
了幾個弟子。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一回進房中,臉上抽筋,口角流
涎,連話也不會說了,有人說是中風,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說,
一面嗚嚥不止。

白萬劍聽到『中風』二字,全身猶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話,大
叫:「爹爹!」沖進臥室,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房中一瓦罐藥,
正煮得撲撲地冒著熱氣。白萬劍又叫:「爹爹!」伸手揭開帳子,只
見父親朝裡而臥,身子一動也不動,竟似呼吸也停止了,大驚之下,
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剛伸到他口邊,被窩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嚓一響,將他右手牢牢
箝住,竟是一只生滿了尖刺的鋼夾。白萬劍驚叫:「爹爹,是我,孩
兒回來了。」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動彈
了。

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封萬裡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
旁。封萬裡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談始終不涉正題。

石清鑒貌辨色,覺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卻也不感
詫異,心想:「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
的大關頭,人人休戚相關,自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封萬裡道:「家師這場疾病,起得
委實好兇,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師父內功深厚,身子向來清健,
這十幾年來,連傷風咳嗽也沒一次,想不到平時不生病,突然染疾,
竟是如此厲害,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癒才好。」石清道:「白師伯內
功造詣,天下罕有,年紀又不甚高,調養幾日,定佔勿藥。賢弟也不
須太過擔憂。」心中卻不由得暗喜:「白師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時
處置我孩兒,天可憐見,好歹拖得幾日,待那張三、李四到來,大伙
兒拚力一戰,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說話之間,天色漸黑,封萬裡命人擺下筵席,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
頭。除封萬裡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萬鐘、柯萬鈞等新歸
的弟子卻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歲甚輕,名叫陸萬通,口
舌便給,不住勸酒,連石破天喝幹一杯後,也隨即給他斟上。

閔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勝,請賜飯吧。」陸萬通道:「石夫
人有所不知,敝處地勢高峻,氣候寒冷,兼之終年雲霧繚繞,濕氣甚
重,兩位雖然內功深厚,寒氣濕氣俱不能侵,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
子大有補益,通體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兩位還請多
飲幾杯。」說著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參氣甚重,聽得叫做『參陽玉酒』,心想:
「他說得客氣,說什麼我們內功深厚,不畏寒氣濕氣侵襲,看來不飲
這種烈性藥酒,於身子還真有害。」於是又飲了兩杯,突然之間,只
覺小腹間熱氣上沖,跟著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忙運氣按捺,
笑道:「封賢弟,這……這酒好生厲害!」

石清卻霍地站起,喝道:「這是什麼酒?」

封萬裡笑道:「這參陽玉酒,酒性確是厲害些,卻還難不到名聞名天
下的黑白雙劍吧?」

石清厲聲道:「你……你……」突然身子搖幌,向桌面俯跌下去。閔
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都摔在
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來,初時還如身在睡夢
之中,緩緩伸手,想要撐身坐起,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著一圈冰冷堅
硬之物,心中一驚,登時便清醒了,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眼前
卻是黑漆一團,不知身在何處。忙跳起身來,只跨出兩步,砰的一
聲,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動腳步,伸手觸摸四周,發覺處身在一間丈許見
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只
見左角落裡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個不到一尺見方的洞穴,貓
兒或可出入,卻連小狗也鑽不過去。他舉起手臂,以手銬敲打石壁,
四周發出重濁之聲,顯然石壁堅厚異常,難以攻破。

他倚牆而坐,尋思:「我怎麼會到了這裡?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麼參
陽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是以石莊主也會暈
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生怕石莊主
夫婦抗拒,因此將我們迷倒了。然而他們怎麼又不殺我?多半是因白
老爺子有病,先將我們監禁幾日,待他病癒之後,親自處置。」

又想:「白老爺子問起之時,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
他和我無怨無仇,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未必肯
放,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
要關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這麼斯文幹淨的人,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
石牢之中,氣也氣死她啦。怎麼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然
後我留著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

想到救人,登時發起愁來:「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還得等人來
救,怎麼能去救人?凌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誰能來救我
?」

他雙臂一分,運力崩動鐵銬,但聽得嗆  鐵鏈聲響個不絕,鐵銬卻
紋絲不動,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著鐵鏈。

便在此時,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有人提燈走近,跟著洞中塞進一
只瓦砵,盛著半砵米飯,飯上舖著幾根咸菜,一只毛竹筷插在米飯
中。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叫道:「喂,喂,我有話跟白老爺子
說!」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竟一句
話也不說便走了。

石破天聞到飯香,便即感到十分飢餓,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
菜,怎麼這時候又餓得厲害?只怕我暈去的時候著實不短。」捧起瓦
砵,拔筷便吃,將半砵白飯連著咸菜吃了個幹淨。

吃完飯後,將瓦砵訪回原處,數次用力掙紮,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
鋼所鑄,雖運起內力,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
破了皮﹔再去摸索門戶,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以肩頭推去,石門
竟絕不搖幌,也不知有多重實。他嘆了口氣,心想:「只有等人來帶
我出去,此外再無別法。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

既然無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著石壁,閉眼入睡。石牢之中,
不知時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來送飯,只見一只手從
洞中伸了進來,把瓦砵拿出洞去。

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砵從洞
中塞進來時,疾撲而上,嗆  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
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內力,這一抓之下,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
起,只聽那人痛得殺豬也似大叫,石破天跟著回扯,已將他整條手臂
扯進洞察來,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斷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開門,
放我出來。」那人道:「好,你鬆手,我來開門。」石破天道:「我
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開
門?」

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但好容易抓住
了他,總不能輕易放手。靈機一動,道:「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
。」那人道:「鑰匙?那……那不在我身邊。小人只是個送飯的伙
夫。」

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便將手指緊了緊,道:「好,那便將
你手腕先扭斷了再說。」那人痛得連叫:「哎喲,哎喲。」終於當的
一聲,一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這人甚是狡猾,將鑰匙丟得遠遠
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時沒了主意,拉著他手力扯,伸左腳去勾那鑰匙,雖將那人
的手臂晝數拉進洞來,左腳腳尖跟鑰匙還是差著數尺。那人給扯得疼
痛異常,叫道:「你再這麼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斷了。」

石破天盡力伸腿,但手足之間有鐵鏈相系,足尖始終碰不到鑰匙。他
瞧著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腳,突然靈機一動,屈左腿脫下鞋子,對準了
牆壁著地擲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彈將轉來,正好帶著鑰匙一齊回
轉。石破天一聲歡呼,左手拾起鑰匙,插入右腕手銬匙孔,輕輕一
轉,喀的一聲,手銬便即開了。

他換手又開了左腕手銬,反手便將手銬扣在那人腕上。那人驚道:
「你……你幹什麼?」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開門了。」將鐵鏈從
洞中送出。那人兀自遲疑,石破天抓住鐵鏈一扯,又將那人手臂扯進
洞來,力氣使得大了,將那人扯得臉孔撞上石壁,登時鼻血長流。

那人情知無可抗拒,只得拖著那條嗆  直響的鐵鏈,打開石門。可
是鐵鏈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鐐之上,室門雖開,鐵鏈通過一個小
洞,縛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無法出來。

他扯了扯鐵鏈,道:「把腳鐐的鑰匙給我。」那人愁眉苦臉的道:
「我真的沒有。小人只是個掃地煮飯的伙夫,有什麼鑰匙?」石破天
道:「好,等我出來了再說。」將那人的手臂又扯進洞中,替他打開
了手銬。

那人眼見一得自由,急忙沖過去想頂上石門。石破天身子一幌,早已
從門中閃出,只見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
子,那裡是什麼掃地煮飯的伙夫。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
不開我的腳鐐,我把你腦袋在這石牆上撞它一百下再說。」說著便將
他腦袋在石牆上輕輕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
宛如雛雞入了老鷹爪底,竟半分動彈不得,只得又取出鑰匙,替他打
開腳鐐。

石破天喝問:「石莊主和石夫人給你們關在那裡?快領我去。」那人
道:「雪山派跟玄素莊無怨無仇,早放了石莊主夫婦走啦,沒關住他
們。」

石破天將信將疑,但見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門瞧去,
心想:「此人定是說謊,多半將石莊主夫婦關在那邊。」提著他的後
領,大踏步走到那石門之前,喝道:「快將門打開。」

那人臉色大變,道:「我……我沒鑰匙。這裡面關的不是人,是一頭
獅子,兩只老虎,一開門可不得了。」石破天聽說裡面關的是獅子老
虎,大是奇怪,將耳朵貼到石門之上,卻聽不到裡面有獅吼虎嘯之
聲。那人道:「你既然出來了,這就快逃走吧,在這裡多耽擱,別給
人發覺了,又得給抓了起來。」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為什麼對我這般關心?初時我要你
打開手銬和石門,你定是不肯,此刻卻勸我快逃。是了,石莊主夫婦
定是給關在這間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將他腦袋在石壁上輕
輕一 ,道:「到底開不開?我就是要瞧瞧獅子老虎。」

那人驚道:「裡面的獅子老虎可兇狠得緊,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一見
到人,立刻撲了出來……」石破天急於救人,不耐煩聽他東拉西扯,
提起他身子,頭下腳上的用力搖幌,噹噹兩聲,他身上掉下兩枚鑰
匙。石破天大喜,將那人放在一邊,拾起起鑰匙,便去插入石門上的
鐵鎖孔中,喀喀喀的轉了幾下,鐵鎖便即打開。那人一聲「啊喲」,
轉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給他逃了出去通風報信,多有未便。」搶上去一把抓
過,丟入先前監禁自己的那間石室,連那副帶著長鏈的足鐐手銬出一
起投了進去,然然關上石門,上了鎖,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門處,探
頭進內,叫道:「石莊主、石夫人,你們在這裡嗎?」

他叫了兩聲,室中沒半點聲息。石破天將門拉得大開,卻見裡面隔著
丈許之處,又有一道石門,心道:「是了,怪不得有兩枚鑰匙。」

於是取過另一枚鑰匙,本開第二道石門,剛將石門拉開數寸,叫得一
聲「石莊主……」,便聽得室中有人破口大罵:「龜兒子,龜孫子,
烏龜王八蛋,我一個個把你們千刀割、萬刀剮的,叫你們不得好死
……」又聽得鐵鏈聲嗆  直響。這人罵聲語音重濁,嗓子嘶啞,與
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莊主夫婦雖不在這裡,但此人既給雪山派關著,也
不妨救他出來。」便道:「你不用罵了,我來救你出去。」

那人繼續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胡說八道欺騙老子?我……我
把你的狗頭頸扭得斷斷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這人脾氣好大。給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牢
之中,也真難怪他生氣。」當即閃身進內,說道:「你也給戴上了足
鐐手銬麼?」剛問得這句話,黑暗中便聽得呼的一聲,一件沉重的物
事向頭頂擊落。

石破天閃身向左,避開了這一擊,立足未定,後心要穴已被一把抓
住,跟著一條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嚥喉,用力收緊。這人力道凌空之
極,石破天登時便覺呼吸為艱,耳中嗡嗡嗡直響,卻又隱隱聽得那人
在『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

石破天好意救人,萬料不到對方竟會出手加害,在這黑囚牢中陡逢如
此厲害的高手,一著先機既失,立時便為所制,暗叫:「這一下可死
了!」無可奈何之中,只有運氣於頸,與對方手臂硬挺。雖然喉頭肌
肉柔軟,決不及手臂的勁力,但他內力渾厚之極,猛力挺出,竟將那
人的手臂推開了幾分。他急速吸了口氣,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緊,他右
手已反將上來,一把格開,身子向外竄出,說道:「我是想救你出去
啊,幹麼對我動粗?」

那人「咦」的一聲,甚是驚異,道:「你……你是誰?內力可不弱
。」向石破天呆呆瞪視,過了半晌,又是「咦」的一聲,喝道:「臭
小子,你是誰?」

石破天道:「我……我……」一時不知該當自承是「狗雜種」,還是
繼續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難道沒名沒姓麼?」石
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別的慢慢再說不遲。」那人嘿嘿冷
笑,說道:「你救我?嘿嘿,那豈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
也?你是什麼東西?憑你一點點三腳貓的本領,也能救我?」

這時兩道石門都打開了一半,日光透將進來,只見那人滿臉花白胡
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這間小小石室裝不下他這個大身子似
的,眼光耀如閃電,威猛無儔。

石破天見他目光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心下不禁發毛:「適才那雪山
弟子說這裡關著獅子老虎,這人的模樣倒真像是頭猛獸。」不敢再和
他多說什麼,只道:「我去找鑰匙來,給你打開足鐐手銬。」

那人怒道:「誰要你來討好?我是自願留在這裡靜修,否則的話,天
下焉能有人關得我住?你這小子沒帶眼睛,還道我是給人關在這裡
的,是不是?嘿嘿,爺爺今日天若不是脾氣挺好,單憑這一句話,我
將你斬成十七八段。」雙手搖幌,將鐵鏈搖得噹噹直響,道:「爺爺
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將這鐵鏈崩斷了。這些足鐐手銬,在我眼中只不
過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尋思:「這人神情說話倒似是個瘋子。他既不願我
相救,倘若我硬要給他打開銬鐐,他反會打我。他武功甚高,我鬥他
不過,還是去救石莊主、石夫人要緊。」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
去了。」

那人怒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爺爺縱橫天下,從未遇過敵手,要你
這小子來救我?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對不住。」輕輕帶上兩道石門,沿著甬道
走了出去。

甬道甚長,轉了個彎,又行十余丈才到盡頭,只見左右各有一門。他
推了推左邊那門,牢牢關著,推右邊那門時,卻是應手而開,進門後
是間小廳,進廳中沒行得幾步,便聽得左首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乒乒
乓乓的鬥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來石莊主兀自在和人相鬥。」忙循聲而前。

鬥聲從左首傳來,一時卻找不到門戶,他系念石清、閔柔的安危,眼
見左首的板壁並不甚厚,肩頭撞去,板壁立破,兵刃聲登時大盛,眼
前也是一間小小廳堂,四個白衣漢子各使長劍,正在圍攻兩個女子。

石破天一見這兩個女子,情不自禁止的大聲叫道:「師父,阿繡!」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

史婆婆手持單刀,阿繡揮舞長劍,但見她二人頭發散亂,每人身上都
已帶了幾處傷,血濺衣襟,情勢十分危殆。二人聽得石破天的叫聲,
但四名漢子攻得甚緊,劍法凌厲,竟無暇轉頭來看。便聽得阿繡一聲
驚呼,肩頭中了一劍。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撲而上,向那急攻阿繡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
斜身閃開,回了一劍。石破天左掌拍出,勁風到處,將那人長劍激
開,右手發掌攻向另一個老者。

那老者後發先至,劍尖已刺向他小腹,劍招迅捷無倫。幸好石破天當
日曾由史婆婆指點過雪山派劍法的精要,知道這一招『嶺上雙梅』雖
是一招,卻是兩刺,一劍刺出後跟著又再刺一劍,當即小腹一縮,避
開了第一劍,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彈出。那老者的第二劍恰好於此
時刺到,便如長劍伸過去湊他手指一般,錚的一聲響,劍刃斷為兩
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連半截劍也拿捏不住,撒手丟下,立時
縱身躍開,已嚇得臉色大變。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繡的一人後腰,提將起來,揮向另一
人的長劍。那人大驚,急忙縮劍,石破天乘勢出掌,正中他胸膛。那
人登登登連退三步,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坐倒。

石破天將手中的漢子向第四人擲出,去勢奇急。那人正與史婆婆拚
鬥,待要閃避,卻已不及,被飛來那人重重撞中,兩人都口噴鮮血,
登時都暈了過去。

四名白衣漢子被石破天於頃刻之間打得一敗塗地,其中只那老者並未
受傷,眼見石破天這等神威,已驚得心膽俱裂,說道:「你……你
……」突然縱身急奔,意欲奪門而出。史婆婆叫道:「別放他走了
!」石破天左腿橫掃,正中那老者下盤。那老者兩腿膝蓋關節一齊震
脫,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兒,我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繡臉
色蒼白,按住了肩頭創口,一雙妙日凝視著石破天,目光中掩護不住
喜悅無限。

石破天道:「師父,阿繡,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們。」史婆婆匆匆替
阿繡包紮創口,跟著阿繡撕下自己裙邊,給婆婆包紮創傷。幸好二人
劍傷均不甚重,並無大礙。石破天又道:「在紫煙島上找不到你們,
我日夜想念,今日重會,那真好…最好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史婆婆嘿嘿一笑,說道:「你若能立下大功,這件事也未始不能辦
到,就算是婆婆親口許給你好了。」阿繡的頭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
也都紅了。

石破天卻尚未知道這便是史婆婆許婚,問道:「師父許什麼?」史婆
婆笑道:「我把這孫女兒給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
歡」石破天又驚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
喜歡得很……」史婆婆道:「不過,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勞。雪山
派中發生了重大內變,咱們先得去救一個人。」石破天道:「是啊,
我正要去救石莊主和石夫人,咱們快去找尋。」他一想到石清、閔柔
身處險地,登時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婦也到了凌霄城中嗎?咱們平了內亂,石清夫婦
的事稀鬆平常。阿繡,先將這四人宰了吧?」

阿繡提起長劍,只見那老者和倚在牆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
憐之色,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她得祖母許婚,心中正自喜悅不勝,
殊無殺人之意,說道:「婆婆,這幾人不是主謀,不如暫且饒下,待
審問明白,再殺不遲。」

史婆婆哼了一聲,道:「快走,快走,別耽誤了大事。」當即拔步而
出。阿繡和石破天跟在後面。

史婆婆穿堂過戶,走得極快,每遇有人,她縮在門後或屋角中避過,
似乎對各處房舍門戶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而行,低聲問道:「師父要我立什麼大功勞?去救
誰?」阿繡正要回答,只聽得腳步聲響,迎面走來五六人。史婆婆忙
向柱子後一縮,阿繡拉著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門後。

只聽得那幾人邊行邊談,一個道:「大伙兒齊心合力,將老瘋子關了
起來,這才鬆了口氣。這幾天哪,我當真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只睡得
片刻,就嚇得從夢中醒了過來。」另一人道:「不將老瘋子殺了,終
究是天大的後患。齊師伯卻一直猶豫不決,我看這件事說不定要糟
。」又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索性連齊師伯一
起幹了。」一人低聲喝道:「噤聲!怎麼這種話也大聲嚷嚷的?要是
給老齊門下那些家伙聽見了,咱們還沒幹了他,你的腦袋只怕先搬了
家。」那粗聲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說道:「咱們和老齊門下鬥上一
鬥,未必便輸。」嗓門卻已放低了許多。

這伙人漸行漸遠,石破天和阿繡擠在門後,身子相貼,只覺阿繡在微
微發抖,低聲問道:「阿繡,你害怕麼?」阿繡道:「我……我確是
害怕。他們人多,咱們只怕鬥不過。」

史婆婆從柱後閃身出來,低聲道:「快走。」弓著身子,向前疾趨。
石破天和阿繡跟隨在後,穿過院子,繞過一道長廊,來到一座大花園
中。園中滿地是雪,一條鵝卵石舖成的小路通向園中一座暖廳。

史婆婆縱身竄到一株樹後,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廳外投去,拍的
一聲,雪團落地,廳側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劍奔過來查看。史婆婆僵立
不動,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單刀刷刷兩刀砍出,去勢奇急,兩人頸口
中刀,割斷了嚥喉,哼也沒哼一聲,便即斃命。

石破天初次見到史婆婆殺人,見她出手狠辣之極,這招刀法史婆婆也
曾教過,叫作『赤燄暴長』,自己早已會使,只是從沒想到這一招殺
起人來竟然如此幹淨爽脆,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寧定,史
婆婆已將兩具屍身拖入假山背後,悄沒聲的走到暖廳之外,附耳長
窗,傾聽廳內動靜。石破天和阿繡並肩走近廳去,只聽得廳內有兩人
在激烈爭辯,聲音雖不甚響,但二人語氣顯然都是十分憤怒。

只聽得一人道:「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句老話你總聽見過的。這件事
大伙兒豁出性命不要,已經做下來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群子,無
毒不丈夫,你這般婆婆媽媽的,要是給老瘋子逃了出來,咱們人人死
無葬身之地。」

石破天尋思:「他們老是說『老瘋子』什麼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
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來,他偏不肯,只怕真是個瘋子。
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厲害,難怪大家對他都這般懼怕。」

只聽另一人道:「老瘋子已身入獸牢,便有通天本事,也決計逃不出
來。咱們此刻要殺他,自是容易不過,只須不給他送飯,過得十天八
天,還不餓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人言可
畏,這種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師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兒的臉卻往那
裡擱去?雪山派總不成就此毀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擔當犯上逆行的罪名,當初又怎地帶頭來
幹?現今事情已經做下來了,卻又想假撇清,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
齊師哥,你的用心小弟豈有不知?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想裝偽君
子,假道學,又騙得過誰?」那姓齊的道:「我又有什麼用心了?廖
師弟說話,當真是言中有刺,骨頭太多。」那姓廖的道:「什麼是言
中有刺,骨頭太多?齊師哥,你只不過假裝好人,想將這逆謀大罪推
在我頭上,一箭雙雕,自己好安安穩穩的坐上大位。」說到這裡,聲
音漸漸提高。

那姓齊的道:「笑話,笑話!我有什麼資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
來,上面還有成師哥呢,卻也輪不到我。」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插口
道:「你們爭你們的,可別將我牽扯在內。」那姓廖的道:「成師
哥,你是老實人,齊師哥只不過拿你當作擋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
楚些,當了傀儡,自己還是睡在鼓裡。」

石破天聽得廳中呼吸之聲,人數著實不少,當下伸指醮唾沫濕了窗
紙,輕輕刺破一孔,張目往內瞧時,只見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廳上朝外擺著五張太師椅,中間一張空著,兩旁兩張坐著四人。聽
得那三人兀自爭辯不休,從語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
右首那人姓齊,另一人面容清 ,愁眉苦臉的,神色十分難看。這時
那姓廖的道:「樑師弟,你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到底打的是什麼主
意?」這樑姓的漢子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仍是沒說話。

那姓齊的道:「樑師弟不說話,自是對這件事不以為然了。」那姓廖
的怒道:「你不是樑師弟肚裡蛔虫,怎知他不以為然?這件事是咱四
人齊心合力幹的。大丈夫既然幹了,卻又畏首畏尾,算是什麼英雄好
漢?」那姓齊的冷冷的道:「大伙兒貪生怕死,才幹下了這件事來,
又怎說得上英雄好漢?這叫做事出無奈,挺而走險。」那姓廖的大聲
道:「萬裡,你倒說說看,此事怎麼辦?」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斷了一臂的風火神龍封萬裡,躬身說道:
「弟子無用,沒能夠周旋此事,致生大禍,已是罪該萬死,如何還敢
再起殺逆之心?弟子讚同齊師叔的主意,萬萬不能對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厲聲道:「那麼中原回來的這些長門弟子,又怎生處置?」
封萬裡道:「師叔若準弟子多口,那麼依弟子之見,須當都監禁起
來,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
再想主意?你們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嗎?」封萬裡道:
「請問廖師叔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們長門弟子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這掌門之位,自
然不肯落在別支手上。你便是想將殺逆的罪名往我頭上一推,將我四
支的弟子殺得幹幹淨淨,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卻又心安理得。哼哼,
打的好如意算盤!」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長門弟子,個個都是
禍胎。咱們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大家一齊動手,將長門
一支都給宰了!」說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頃刻之間,大廳中眾人奔躍進來去,二三十人各拔長劍,站在封萬裡
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執長劍,圍在這些人之外。

石破天尋思:「看來封師傅他們寡不敵眾,不知我該不該出手相助
?」

封萬裡大叫:「成師叔、齊師叔、樑師叔,你們由得廖師叔橫行麼?
他四支殺盡了長門弟子,就輪到你們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動手!」身子撲出,挺拔劍便往封萬裡胸口刺去。
封萬裡左手拔劍,擋開來劍。只聽得當的一聲響,跟著嗤的一下,封
萬裡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萬裡與白萬劍齊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劍
術之精,尚在成、齊、廖、樑四個師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
使劍究屬不便。那姓廖的一劍疾刺,他雖然擋開,但姓廖的跟著變招
橫削,封萬裡明知對方劍招來路,手中長劍卻是不聽使喚,幸好右臂
早去,只給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繼出。封萬裡
身旁兩柄劍遞上,雙雙將他來劍格開。

那姓廖的喝道:「還不動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齊聲吶喊,挺
劍攻上。長門弟子分頭接戰,都是以一敵二或是敵三。白光閃耀,叮
當乒乓之聲大作,雪山派的議事大廳登時變成了戰場。

那姓廖的躍出戰團,只見二支、三支、五支的眾弟子都是倚牆而立,
按劍旁觀。他心念一動之際,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
老五,你們心腸好毒,想來揀現成便宜,哼哼,莫發清秋大夢!」他
紅了雙眼,挺劍向那姓齊的刺去。兩人長劍揮揮舞,劇鬥起來。那姓
廖的劍術顯比那姓齊的為佳,拆到十余招後,姓齊的連連後退。

姓樑的五師弟仗劍而出,說道:「老四,有話好說,自己師兄弟這般
動蠻,那成什麼樣子?」揮劍將那姓廖的長劍擋開。齊老三見到便
宜,中宮直進,疾刺姓廖的小腹,這一劍竟欲制他死命,下手絲毫不
留余地。

那姓廖的長劍給五師弟黏住了,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三師兄這一劍
刺到,如何再能擋架?那姓成的二師兄突然舉劍向姓齊的背心刺去,
嘆道:「唉,罪過,罪過!」那姓齊的急圖自救,忙回劍擋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眾門人見師父們已打成一團,都紛紛上前助戰。
片刻之間,大廳中便鮮血四濺,斷肢折足,慘呼之聲四起。

阿繡拉著石破天右手,顫聲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為什麼打架?」這時大廳中人人自顧不暇,
他二人在窗外說話,也已無人再加理會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個個都死得幹幹淨淨,才合我
心意。」
第十七回:自大成狂

這二三百人群相鬥毆,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誰友誰敵,倒
也不易分辨。本來四支和長門鬥,三支和四支鬥,二支和五支鬥,到
得後來,本支師兄弟間素有嫌隙的,乘著這個機會,或明攻、或暗
襲,也都廝殺起來,局面混亂已極。

忽聽得砰 一聲響,兩扇廳門脫鈕飛出,一人朗聲說道:「俠客島賞
善罰惡使者,前來拜見雪山派掌門人!」語音清朗,竟將數百人大呼
酣戰之聲也壓了下去。

眾人都大吃一驚,有人便即罷手停鬥,躍在一旁。漸漸罷鬥之人越來
越多,過不片時,人人都退向牆邊,目光齊望廳門,大廳中除了傷者
的呻吟之外,更無別般聲息。又過片刻,連身受重傷之人也都住口止
喚,瞧向廳門。

廳門口並肩站著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見是張三、李四到了,險些
兒失聲呼叫,但隨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張三笑嘻嘻的道:「難怪雪山派武功馳譽天下,為別派所不及。原來
貴派同門習練武功之時,竟然是真砍真殺。如此認真,嘿嘿,難得,
難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礪,踏上一步,說道:「尊駕二位便是俠客島的賞
善罰惡使者麼?」

張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門人?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
命,手持銅牌前來,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喝一碗臘八粥。」
說著探手入懷,取出兩塊銅牌,轉頭向李四道:「聽說雪山派掌門人
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這裡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搖頭道:
「我瞧著也不像。」

廖自礪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門人……」他一言未畢,封萬
裡接口罵道:「放屁!威德先生並沒死,不過……」廖自礪怒道:
「你對師叔說話,是這等模樣麼?」封萬裡道:「你這種人,也配做
師叔!」

廖自礪長劍直指,便向他刺去。封萬裡舉劍擋開,退了一步。廖自礪
殺得紅了雙眼,仗劍直上。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跟著成自學、齊
自勉、樑自進紛紛揮劍,又殺成一團。

雪山派這場大變,關涉重大,成、齊、廖、樑四個師兄弟互相牽制,
互相嫉忌,長門處境雖然不利,實力卻也殊不可侮,因此雖有賞善罰
惡使者在場,但本支面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各人竟不放鬆半步,均
盼先在內爭中佔了上風,再來處置銅牌邀宴之事。

張三笑道:「各位專心研習劍法,發揚武學,原是大大的美事,但來
日方長,卻也不爭這片刻。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說著緩步
上前,雙手伸出,亂抓亂拿,只聽得嗆  響聲不絕,七八柄長劍都
已投在地下。成、齊、廖、樑四人以及封萬裡與幾名二代弟子手中的
長劍,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拋擲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兵
刃便已離手。

這一來,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才知來人武功之高,實是匪夷所
思。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
、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種種故事,不自禁的都覺全身毛管豎立,好些
人更牙齒相擊,身子發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處西域,極少與中土武林人士往還,這邀宴銅
牌未見得會送到雪山派來﹔而善惡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諸傳聞,多半言
過其實,未必真有這等厲害﹔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
樹遮蔭,便有天大的禍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擋,因此於這件事誰也沒
有在意。豈知突然之間,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所顯示的武功只
有比傳聞的更高,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過去三十年
中,所有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沒一人能活著回來,此時誰做了雪山
派掌門人,便等如是自殺一般。

還在片刻之前,五支互爭雄長,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五支由勾
心鬥角的暗鬥,進而為揮劍砍殺的明爭,驀地裡情勢急轉直下,封、
成、齊、廖、樑五人一怔之間,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說道:「是
他!他是掌門人!」

霎時之間,大廳中寂靜無聲。

僵持片刻,廖自礪道:「三師哥年紀最大,順理成章,自當接任本派
掌門。」齊自勉道:「年紀大有什麼用?廖師弟武功既高,門下又是
人才濟濟,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要是廖師弟不做掌門,就算旁
人作了,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樑自進冷冷的道:「本門掌門人本
來是大師兄,大師兄不做,當然是二師兄做,那有什麼可爭的?」成
自學道:「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還推五師弟。我讚成由五師弟來
擔當大任。須知今日之事,乃是鬥智不鬥力。」廖自礪道:「掌門人
本來是長門一支,齊師哥既然不肯做,那麼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
大伙兒也無異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讚成。」封萬裡道:「剛才有人
大聲叱喝,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不知是誰放的狗屁?」廖
自礪雙眉陡豎,待要怒罵,但轉念一想,強自忍耐,說道:「事到臨
頭,臨陣退縮,未免太也無恥。」

五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

張三笑吟吟的聽著,不發一言。李四卻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
個是掌門人?你們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我們
可不能多等。」

樑自進道:「成師哥,你快答應了吧,別要惹得出禍事來,都是你一
個人牽累了大家。」成自學怒道:「為什麼是我牽累了大家,卻不是
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張三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你們五位以武功決勝敗,誰的攻夫
最強,誰便是雪山派的掌門。」五人面面相覷,你瞧我一眼,我瞧你
一眼,均不接嘴。

張三又道:「適才我二人進來之時,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猜想一
來是研討武功,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我二人進來得快了,打斷了列
位的雅興。這樣吧,你們接著打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勝敗必分。否
則的話,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他只怕要
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反而不美。一、二、
三!這就動手吧!」

刷的一聲,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

張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請
進來吧!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那就不論輩份大小,人人都可出
手。」袍袖向後拂出,砰的一聲響,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直飛了
出去。

史婆婆道:「進去吧!」左手拉著阿繡,右手拉著石破天,三人並肩
走進廳去。

廳上眾人一見,無不變色。成、齊、廖、樑四人各執兵刃,將史婆婆
等三人圍住了。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並不作聲。封萬裡卻上前躬身
行禮,顫聲道:「參……參……參見師……師……娘!」

石破天心中一驚:「怎麼我師父是他的師娘?」史婆婆雙眼向天,渾
不理睬。

張三笑道:「很好,很好!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卻回到雪山
派來啦!二弟,你瞧這家伙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點頭道:
「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賊頭狗腦!那裡有漂亮妞兒,他就往那裡
鑽。」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說話,他們便
認我不出。」

張三說道:「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師弟們看上
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正在較量武功,爭奪大位,好吧!大伙兒這
便開始!」

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攜著石破天和阿繡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學等
四人不敢阻攔,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們還不動手,更待何時?」成自學道:「不錯!」興
劍向樑自進刺去。樑自進揮劍擋開,腳下踉蹌,站立不定,說道:
「成師哥劍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對手!」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
兒鬥了起來。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觀眾人無不暗暗搖頭,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
出,發招不是全無準頭,便是有氣沒力,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
的風范?便是只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們強上幾分。顯
而易見,這四人此刻不是『爭勝』,而是在『爭敗』,人人不肯做雪
山派掌門,只是事出無奈,勉強出手,只盼輸在對方劍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誰也不易落敗。樑自進身子一斜,向成自學
的劍尖撞將過去。成自學叫聲:「啊喲!」左膝突然軟倒,劍拄向地
下。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但見對方不閃不避,呆若木雞,這一劍
便要刺中他的肩頭,忙回劍轉身,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

張三哈哈大笑,說道:「老二,咱二人足跡遍天下,這般精採的比
武,今卻是破題兒第一遭得見,當直是大開眼界。難怪雪山派武功獨
步當世,果然是與眾不同。」

史婆婆厲聲喝道:「萬裡,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裡?快去
放出來!」

封萬裡顫抖聲道:「是……是廖師叔關的,弟子確實不知。」史婆婆
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來,我立時便將你斃
了!」封萬裡道:「是,是,弟子這就立刻去找。」說著轉身便欲出
廳。

張三笑道:「且慢!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豈可貿然出去?
你!你!你!你!」連指四名雪山弟子,說道:「你們四人,去把監
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裡來,少了一個,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右手
一探,向廳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時現出一個大洞,只見他手指縫中
木悄紛紛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只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
腦袋,右手五指抖動,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當即喏喏連
聲,走出廳去。

這時成、齊、廖、樑四人兀自在你一劍、我一劍的假鬥不休。四人聽
了張三的譏嘲,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
弱,姿式卻是只怕不狠,厲聲吆喝之余,再輔以咬牙切齒,橫眉怒
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沒這般兇神惡煞般猙獰可怖。
只見劍去如風,招招落空,掌來似電,輕軟勝綿。

史婆婆越看越惱,喝道:「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凌
霄城的臉面可給你們丟得幹幹淨淨了。」轉頭向石破天道:「徒兒,
拿了這把刀去,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

石破天在張三、李四面前不敢開口出聲,只得接過單刀,向成自學一
指,揮刀砍去。

成自學聽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眼見他單
刀砍到,忙揮劍擋開,這一劍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覺顯出了
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

張三喝彩道:「這一劍才像個樣子。」

石破天心念一動:「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倘若我憑內力取勝,
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種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劍法。」
當下揮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劍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學見他招數平
平,心下不再忌憚,運劍封住了要害,數招之後,引得他一刀刺向自
己左腿,假裝封擋不及,「啊喲」一聲,刀尖已在他腿上劃了一道口
子。成自學投劍於地,淒然嘆道:「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子是不中用
的了。」

樑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喝道:「你這小子無法無天,連師叔
祖也敢傷害!」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於胸,數招之間,便引
得他以一招『黃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登時跌出三步,左膝
跪倒,大叫:「不得了,不得了,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
。」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各使巧招,讓他刀鋒在自己身
上劃破一些皮肉,雙雙認輸退下。一個連連搖頭,黯然神傷﹔一個暴
跳如雷,破口大罵。

史婆婆厲聲道:「你們輸了給這孩兒,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

成、齊、廖、樑四人一般的心思:「奉他為掌門,只不過送他上俠客
島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學道:「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
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我藝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無法可
想。」齊、廖、樑三人隨聲附和。

史婆婆道:「你們服是不服?」四人齊聲道:「口服心服,更無異
言。」心中卻想:「待這兩個惡人走後,凌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
下?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史婆婆道:「那麼怎不參
拜新任雪山派掌門?」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
人,心中樂不可支,一時卻沒想到,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
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

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正是白萬劍的聲
音,跟著鐵鏈嗆 聲響,走進數十人來。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
中,白萬劍當先,其後是耿萬鐘、柯萬鈞、王萬仞、呼延萬善、聞萬
夫、汪萬翼、花萬紫等一幹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

白萬劍一見史婆婆,叫道:「媽,你回來了!」聲音中充滿驚喜之
情。

石破天先前聽封萬裡叫史婆婆為師娘,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
人,此刻聽白萬劍呼她為娘,自是更無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師
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為什麼要另創金烏派,又口口聲聲說金
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繡奔到白萬劍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萬劍的母親,阿繡自是白萬劍的女兒了,可是她這一聲
「爹爹」,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一驚。

白萬劍大喜,顫聲道:「阿繡,你……你……沒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沒死!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虫?虧你
還有臉來叫我一聲媽!我生了你這混蛋,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幹淨!老
子給人家關了起來,自己身上叮叮噹噹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臭
美啦,是不是?什麼『氣寒西北』?你是『氣死西北』!他媽的什麼
雪山派,戴上手銬腳鐐,是雪山派的什麼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
小的也是混蛋,他媽的師弟、徒弟、徒子、徒孫,一古腦兒都是混
蛋,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

白萬劍等她罵了一陣,才道:「媽,孩兒和眾師弟並非武功不敵,為
人所擒,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他……」手指廖自礪,氣憤憤的
道:「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窩中暗藏機關,孩兒這才失手……」
史婆婆怒斥:「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認錯了旁人,倒也罷了,
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還算是人麼?」

石破天心想:「認錯爹爹,也不算希奇。石莊主、石夫人就認錯我是
他們的兒子,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

白萬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此刻給她當眾大罵,雖感羞愧,也不如
何放在心上,只是記掛著父親的安危,問道:「媽,爹爹可平安麼
?」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死是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麼知
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還不如
早早死了的好!」白萬劍聽了,知道父親只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性
命卻是無礙,心中登時大慰,道:「謝天謝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罵道:「平安個屁!」她口中怒罵,心中卻也著實關懷,向成
自學等道:「你們把大師兄關在那裡?怎麼還不放他出來?」成自學
道:「大師兄脾氣大得緊,誰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殺人
。」史婆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道:「好,好,好!這老混蛋自以為
武功天下第一,驕傲狂妄,不可一世,讓他多受些折磨,也是應得之
報。」

李四聽她怒罵不休,終於插口道:「到底那一個是混蛋派的掌門人
?」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兩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豈是你
這混蛋說得的?我自罵我老公、兒子,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出言辱我
雪山派?你武功高強,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罵人,卻
是不能!」

旁人聽到她如此對李四疾言厲色的喝罵,無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萬無幸理。石破天幌身擋在史婆婆之
前,倘若李四出手傷她,便代為擋架。白萬劍苦於手足失卻自由,只
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笑了笑,說道:「好吧!是我失言,這裡謝
過,請白老夫人恕罪!那麼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說道:「這少年已打敗了成、齊、廖、樑四個
叛徒,他們奉他為雪山派掌門,有那一個不服?」

白萬劍大聲道:「孩兒不服,要和他比劃!」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銬鐐開了!」

成、齊、廖、樑四人面面相覷,均想:「若將長門弟子放了出來,這
群大虫再也不可復制。咱們犯上作亂的四支,那是死無斃身之地了。
但眼前情勢,若是不放,卻又不成。」

廖自礪轉頭向白萬劍道:「你是我手下敗將,我都服了,你又憑什麼
不服?」白萬劍怒道:「你這犯上作亂的逆賊,我恨不得將你碎屍萬
段。你暗使卑鄙行逕,居然還有臉跟我說話?說什麼是你手下敗將
?」

原來白自在的師父早死,成、齊、廖、樑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
所授。白自在和四個師弟名雖同門,實系師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數變
幻見長,內力修為卻無獨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機緣巧合,服食雪山
上異蛇的蛇膽蛇血,得以內力大增,雄渾內力再加上精微招數,數十
年來獨步西域。他傳授師弟和弟子之時,並未藏私,但他這內功卻由
天授,非關人力,因此眾師弟的武功始終和他差著一大截。白自在逞
強好勝,於巧服異物、大增內力之事始終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
強,並非得自運氣。

四個師弟心中卻不免存了怨懟之意,以為師父臨終之時遺命大師兄傳
授,大師兄卻有私心,將本門祖藝藏起一大半。再加白萬劍武功甚
強,浸浸然有凌駕四個師叔之勢,成、齊、廖、樑四人更感不滿。只
是白威德積威之下,誰都不敢有半點抱怨的言語。此番長門弟子中的
精英盡數離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
不保夕。眾師弟既為勢所逼,又見有機可乘,這才發難。

便在此時,長門眾弟子回山。廖自礪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
侍妾將白萬劍誘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將他擒住。自中原歸來的一
眾長門弟子首腦就逮,余人或遭計擒,或被力服,盡數陷入牢籠。此
刻白萬劍見到廖自礪,當真是恨得牙癢癢地。

廖自礪道:「你若不是我手下敗將,怎地手銬會戴上你的雙腕?我可
既沒用暗器,又沒使迷藥!」

李四喝道:「這半天爭執不清,快將他手上銬鐐開了,兩個人好好鬥
一場。」

廖自礪兀自猶豫,李四左手一探,夾手奪過他手中長劍,噹噹噹噹四
聲,白萬劍的手銬足鐐一齊斷絕,卻是被他在霎時之間揮劍斬斷。這
副銬鐐以精鋼鑄成,廖自礪的長劍雖是利器,卻非削鐵如泥的寶劍,
被他運以渾厚內力一斫即斷,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銬鐐連著鐵鏈落
地,白萬劍手足上卻連血痕也沒多上一條,眾人情不自禁的大聲喝
採。幾名諂佞之徒為了討好李四,這個「好」字還叫得加倍漫長響亮


白萬劍向來自負,極少服人,這時也忍不住說道:「佩服,佩服!」
長門弟子之中早有人送過劍來。白萬劍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他臉
上,跟著提足踢了他一個筋鬥,罵道:「叛徒!」既為長門弟子,留
在凌霄城中而安然無恙,自然是參與叛師逆謀了。

阿繡叫了聲:「爹!」倒持佩劍,送了過去。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乖女兒!」他迭遭橫逆,只有見到母親和
女兒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轉過頭來,臉上慈和之色立時換
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向廖自礪喝道:「你這本門叛逆,
再也非我長輩,接招吧!」刷的一劍,刺了過去。

李四倒轉長劍,輕輕擋過了白萬劍這一劍,將劍柄塞入廖自礪手中。

二人這一展開劍招,卻是性命相撲的真鬥,各展平生絕藝,與適才成
、齊、廖、樑的兒戲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
以廖自礪武功最高,他知白萬劍亟欲殺了自己,此刻出招那裡還有半
分怠忽,一柄長劍使開來矯矢靈動,招招狠辣。白萬劍急於復仇雪
恥,有些沉不住氣,貪於進攻,拆了三十余招後,一劍直刺,力道用
得老了,被服廖自礪斜身閃過,還了一劍,嗤的一聲,削下他一牌衣
袖。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史婆婆罵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樣,
老混蛋教出來的兒子,本來就沒多大用處。」

白萬劍心中一急,劍招更見散亂。廖自礪暗暗喜歡,猙笑道:「我早
就說你是我手下敗將,難道還有假的?」他這句話,本想擾亂對方心
神,由此取勝,不料弄巧反拙,白萬劍此次中原之行連遭挫折,令他
增加了三分狠勁,聽得這譏嘲之言,並不發怒,反而深自收斂,連取
了七招守勢。這七招一守,登時將戰局拉平,白萬劍劍招走上了綿密
穩健的路子。

廖自礪繞著他身子急轉,口中嘲罵不停,劍光閃爍中,白萬劍一聲長
嘯,刷刷刷連展三劍,第四劍青光閃處,擦的一聲響,廖自礪左腿齊
膝而斷,大聲慘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萬劍長劍斜豎,指著成自學道:「你過來!」劍鋒上的血水一滴滴
的掉在地下。

成自學臉色慘白,手按劍柄,並不拔劍,過了一會才道:「你要做掌
門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來跟你們爭。」

白萬劍目光向齊自勉、樑自進二人臉上掃去。齊樑二人都搖了搖頭。

史婆婆忽道:「打敗幾名叛徒,又有什麼了不起?」向石破天道:
「徒兒,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兒厲害,還是我的徒兒厲
害。」

眾人聽了都大為詫異:「石中玉這小子明明是封萬裡的徒兒,怎麼是
你的徒兒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劍,老混蛋教的劍法稀鬆平常,咱
們的刀法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啦。」

石破天實不願與白萬劍比武,他是阿繡的父親,更不想得罪了他,只
是一開口推卻,立時便會給張三、李四認出,當下倒提著單刀,站在
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尷尬。

史婆婆道:「剛才我答允過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嗎?我要你立下一件
大功,這事才算數。這件大功勞,就是去打敗這個老混蛋的徒兒。你
倘若輸了,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永遠別想再見我一面,更別想再見
阿繡。」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頭,大為詫異:「原來師父叫我立件大功,卻是
去打敗她的親生兒子。此事當真奇怪之極。」臉上一片迷惘。

旁人卻都漸漸自以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這小子做上雪山派
掌門,好到俠客島去送死,以免他親兒死於非命。」只有白萬劍和阿
繡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這對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時史婆婆對丈夫總還容讓
三分,心中卻是積忿已久。這次石中玉強奸阿繡不遂,害得阿繡失
蹤,人人都以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斬斷了封萬裡的手臂,與史
婆婆爭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個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湊巧
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繡,對這個耳光卻始終耿耿於心。她武功不及丈
夫遠甚,一口氣無處可出,立志要教個徒弟出來打敗自己的兒子,那
便是打敗白自在的徒弟,佔到丈夫的上風。

不過白萬劍認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親的徒兒,於其中過
節又不及阿繡的全部了然,當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視,滿臉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麼?你瞧他不起麼?這少年拜了我為師,經我一番調
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現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勝得了他,算你的
師父老混蛋厲害﹔若是你敗在他刀下,阿繡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萬劍吃了一驚,道:「媽,此事萬萬不可,咱們阿繡豈能嫁這小
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敗了這小子,阿繡自然嫁他不成。否則
你又怎能作得主?」白萬劍不禁暗暗有氣:「媽跟爹爹生氣,卻遷怒
於我。你兒子若連這小子也鬥不過,當真枉在世上為人了。」史婆婆
見他臉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劍上啊。空發狠勁有什
麼用?」

白萬劍道:「是!」向石破天道:「你進招吧。」

石破天向阿繡望了一眼,見她嬌羞之中又帶著幾分關切,心想:「師
父說倘若我輸了,永遠不能再見阿繡之面。這場比武,那是非勝不可
的。」於是單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烏刀
法』第一招『開門揖盜』。他不知『開門揖盜』是罵人的話,白萬劍
更不知這一招的名稱,見他姿式倒也恭謹,哼了一聲,長劍遞出,勢
挾勁風。

石破天揮刀擋開,還了一刀。他曾在紫煙島上以一柄爛柴刀和白萬劍
交過手,待得白萬劍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時,他便無法招
架。後來得石清夫婦指點武學的道理,才明白動手之際實須隨機而
施,不能拘泥於招式。此番和白萬劍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麼見
招出招,依樣葫蘆,而出刀之時,將石清夫婦所教的武術訣竅也融入
其中。他內刀到處,即是極平庸的招式,亦具極大威力,何況史婆婆
與石清夫婦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過,白萬劍暗暗心驚:「這小子從那裡學到了這麼高明的刀
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曾和那個今日做了長樂幫幫主的少年比
武,那人自稱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兩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變
幻之奇,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個石中玉了,尋思:「這二人相貌相似,
莫非出於一師所授。我娘說經過她一番調教,難道當真是我娘所教
的?」

史婆婆與白自在新婚不久,兩人談論武功,所見不合,便動手試招,
史婆婆自然不敵。白自在隨即住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恥於武功
不及丈夫,此後再不顯示過一招半式,因此連白萬劍也絲毫不知母親
的武功家數。

又拆數招,白萬劍橫劍削來,石破天舉刀擋格,當的一聲,火光四
濺,白萬劍只覺一股大力猛撞過來,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劇痛,心
下更是吃驚,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並不追擊,轉頭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問:「我這算是勝了
吧?」

但白萬劍越遇勁敵,勇氣越增。阿繡既然無恙,本來對石中玉的切齒
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對他奸猾無行的鄙視之意卻未稍減,何況他
是本門後輩,若是輸在他手下,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喝道:「小
子,看劍!」搶上三步,挺劍刺出。待得石中玉舉刀招架,白萬劍不
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時變招,帶轉劍鋒,斜削敵喉。這一招『雪泥鴻
爪』出劍部位極巧,發揮了雪山派劍法的絕藝。

張三讚道:「好劍法!」石破天橫刀揮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烏刀
法中的『踏雪尋梅』,正好是這一招雪山劍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踐踏
而過,尋梅也好,尋狗也好,那還有什麼雪泥鴻爪的痕跡?

張三又讚道:「好刀法!」

二人越鬥越快,白萬劍勝在劍法純熟,石破天則在內力上大佔便宜。
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宮直進,勢道凌厲,白萬劍不及
避讓,迫得橫劍擋格,只聽得喀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被震斷。石破天
立時收刀,向後退開。白萬劍臉色鐵青,從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搶過一
柄長劍,又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劇鬥漸酣,休內積蓄著的內力不斷生發出來,每一刀之出都令
對方抵擋為艱,刀刃上更含了強勁無比的勁力,拆不上數招,喀的一
聲,又將白萬劍長劍震斷。白萬劍換劍再戰,第四招上又跟著斷了。
白萬劍提著斷劍,大聲道:「你內力遠勝於我,招數上我卻未輸給
你。」擲下斷劍,反手抓過一柄長劍,搶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閃開,只盼史婆婆下令罷鬥,不住向她瞧去,卻見她笑吟
吟的甚有得色,又見阿繡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卻大有關切擔憂之
意。石破天心中驀地一動,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她曾諄諄叮囑,和人
比武時不可趕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
好名。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得重傷倒沒什麼,但如敗在你的手下,往
往比死還要難過。」眼見白萬劍臉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
有名望之人,當著這許多人之前,我若將他打敗,豈不是令他臉上無
光?但如我輸了給他,師父又不許我再見阿繡。那便如何是好?是
了,我使出阿繡教我的那招『旁敲側擊』,打個不勝不敗便是。」想
及此處,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登時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
繡,與人比武之時決不起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感激不盡,竟
向我下拜。當時她那一拜,自是為著今日之戰了。若不是為了她親生
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見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
她父親多半不敵。」當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時
門戶大開。

白萬劍鬥得興起,鬥見對方露出破綻,想也不想便挺劍中宮直進。

正在此時,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白萬劍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尚
有尺許,已觸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只覺全身大震,如觸雷電,長
劍只震得嗡嗡直響,顫動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兩步,心想:「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若要打成平手,
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手上暗運內勁,喀喇一聲,單刀的刀刃
已憑空斷為兩截,倒似是被白萬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

阿繡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高聲叫道:「爹爹,大哥,你們兩個鬥
成平手,誰也沒勝誰!」轉頭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
總算記得我從前的說話,體會到了我的用心。」郎君處事得體,對己
情義深重,心下喜不自勝。

白萬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沒入大半,向石破
天道:「你手下容讓,姓白的豈有不知?你沒叫我當眾出醜,足感盛
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說道:「孩兒,你不用難過。這路刀法是娘教他
的,回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你輸了給他,便是輸了給娘,咱們娘
兒還分什麼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
蛋』的罵個不休,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她兒子,自己終於佔
到了丈夫上風,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兒子來。

白萬劍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厲害,只怕孩兒太蠢,學
不會。」

史婆婆走到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氣,說
道:「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他學得會,你怎麼學不會?」轉頭
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頭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這才會意,又驚又喜,忙向白萬劍磕下頭去。

白萬劍閃身避開,厲聲道:「且慢,此事容緩再議。」向史婆婆道:
「娘,這小子武功雖高,為人卻是輕薄無行,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
。」

只聽得李四朗聲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罷,不招也罷,
咱們這杯喜酒,終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沒人能勝得
了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大家服是不服?」

白萬劍、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有的自忖武功不及,
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後,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大廳上寂靜一
片,更無異議。

張三從懷中取出兩塊銅錢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門
人,這兩塊銅牌一並接過去吧!」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幾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認了我出來?我一句話也沒說,卻在那裡露出了
破綻?」他那知張三、李四武功既高,見識也是高人一等,他雖然不
作一聲,言語舉止中並未露出破綻,但適才與白萬劍動手過招,刀法
也還罷了,內力之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張三、李四曾和他賭飲
毒酒,對他的內力極為心折,豈有認不出之理?

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
牌,一次是死,兩次也不過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
去接,忽聽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縮手回頭,瞧著史婆婆,只聽她道:「這雪山派掌門之位,言
明全憑武功而決,算是你奪到了。不過我見老混蛋當了掌門人,狂妄
自大,威風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噹噹掌門人,過一過癮。孩兒,你將
這掌門之位讓給我吧!」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讓給你?」

史婆婆此舉全是愛惜他與阿繡的一片至情厚意,不願他去俠客島送了
性命。她自己風燭殘年,多活幾年,少活幾年,也沒什麼分別,至於
石破天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之事,她卻一無所知,當下怒道:「怎
麼?你不肯嗎?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憑武功而定掌門。」石破天見
她發怒,不敢再說,又想起無意之中竟然開了口,忙道:「是,是
!」躬身退開。史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我當雪山派的掌門,有誰
不服?」

眾人面面相覷,均想這變故來得奇怪之極,但仍是誰也不發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從張三手中接過兩塊銅牌,說道:「雪山派新任掌
門人白門史氏,多謝貴島奉邀,定當於期前趕到便是。」

張三哈哈一笑,說道:「白老夫人,銅牌雖然是你親手接了,但若威
德先生待會跟你比武,又搶了過去,你這掌門人還是做不成吧?好
吧,你夫婦待會再決勝敗,那一位武功高強,便是雪山派掌門人。」
和李四相視一笑,轉身出了大門。

倏忽之間,只聽得兩人大笑之聲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師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將這些人身上的銬鐐都給
打開了。」

樑自進道:「你憑什麼發施號令?雪山派掌門大位,豈能如此兒戲的
私相授受?」成自學、齊自勉同聲附和:「你使刀不使劍,並非雪山
派家數,怎能為本派掌門?」

當張三、李四站在廳中之時,各人想的均是如何盡早送走這兩個煞
星,只盼有人出頭答應赴俠客島送死,免了眾人的大劫。但二人一
去,各人噩運已過,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來做掌
門人,她定要追究報復,那可是性命攸關、非同小可之事。登時大廳
之上許多人都鼓噪起來。

史婆婆道:「好吧,你們不服我做掌門,那也無妨。」雙手拿著那兩
塊銅牌,叮叮噹噹的敲得直響,說道:「那一個想做掌門,想去俠客
島喝臘八粥,盡管來拿銅牌好了。剛才那胖子說過,銅牌雖是我接
的,雪山派掌門人之位,仍可再憑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學、齊自
勉、樑自進各人臉上逐一掃去。各人都轉過了頭,不敢和她目光相
觸。

封萬裡道:「啟稟師娘:大伙兒犯上作亂,忤逆了師父,實是罪該萬
死,但其中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說著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
道:「師娘來做本派掌門,那是再好不過。師娘要殺弟子,弟子甘願
領死,但請師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眾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
相殘殺的大禍。」

史婆婆道:「你師父脾氣不好,我豈有不知?他斷你一臂,就是大大
不該。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說來聽聽。」

封萬裡又磕了兩個頭,說道:「自從師娘和白師哥、眾師弟下山之
後,師父每日裡都大發脾氣。本門弟子受他老人家打罵,那是小事,
大家受師門重恩,又怎敢生什麼怨言?半個月前,忽有兩個老人前來
拜訪師父,乃是兩兄弟。一個叫丁不三,一個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驚,道:「丁不四……丁不四?這家伙到凌霄城來幹什
麼?」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到凌霄城後,便和師父在書房中密談,說的
是什麼話,弟子們都不得知,只知道這兩個老家伙得罪了師父,三個
人大聲爭吵起來。徒兒們心想師父何等身份,豈能親自出手料理這兩
個來歷不明之輩,是以都守在書房之外。只待師父有命,便沖進去將
這兩個老家伙攆了出去。但聽得師父十分生氣,和那丁不四對罵,說
什麼『碧螺山』、『紫煙島』,又提到一個女子的名字,叫什麼『小
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聲,臉色一沉,但想眾徒兒不知自己的閨名叫做小翠,
說穿了反而不美,只問:「後來怎樣?」

封萬裡道:「後來也不知如何動上了手,只聽得書房中掌風呼呼大
作,大伙兒沒奉師父號令,也不敢進去。過了一會,牆壁一塊一塊的
震了下來,我們才見到師父是在和丁不四動手,那丁不三卻是袖手旁
觀。兩人掌風激盪,將書房的四堵牆壁都震坍了。鬥了一會,丁不四
終究不敵師父的神勇,給師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幾口鮮血。」史婆
婆「啊」的一聲。

封萬裡續道:「師父跟著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攔住,說道:
『勝敗既分,還打什麼?又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扶著丁不
四,兩個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點頭道:「他們走了?以後有沒有再來?」

封萬裡道:「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整
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自語:『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
這一次總輸得服了吧?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史婆婆
怒喝:「胡說,那有此事?」封萬裡道:「是,是,師父也說:『胡
說,那有此事?這老賊明明騙人,小翠憑什麼到他的碧螺山去?不
過……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一時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臉
色鐵青,喝道:「老混蛋胡說八道,那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封萬
裡不明其意,只得順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問:「老混蛋又說了些什麼?」封萬裡道:「你老人家問的
是師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萬裡道:「師父從此心事重
重,老是說:『她去了碧螺山沒有?一定沒去。可是她一個人浪盪江
湖,寂寞無聊之際,過去聊聊天,那也難說得很,難說很很。說不定
舊情未忘,藕斷絲連。』」

史婆婆又哼了一聲,罵道:「放屁!」

封萬裡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尷尬,倘若應一聲「是」,便承認師父的
話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來再說,後來又怎樣?」

封萬裡磕了個頭,道:「多謝師娘。」站起身來,說道:「又過了兩
天,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見了人便問:『你說普天之下,誰的
武功最高?』大伙兒總答:『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瞧師
父的神情,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他有時又問:『我的武功怎樣高
法?』大伙兒總答:『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劍法更是當世無敵,
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他聽我們這樣
回答,便笑笑不作聲,顯得很是高興。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
問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到底誰高?』陸師弟如
何回答,我們都沒聽見,只是後來見到他腦袋被師父一掌打得稀爛,
死在當地。」

史婆婆嘆了口氣,神色黯然,說道:「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戇頭戇腦
的,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

封萬裡道:「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只道凌霄城中有敵入侵,忙去
稟告師父。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說道:『該死,死得好!我問他,
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到底武功誰高?這小子說道,自從少林派
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
首。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說什麼本派功夫長於
劍招變幻,少林武功卻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以
劍法而言,本派勝於少林,以總的武功來說,少林開派千余年,能人
輩出,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

史婆婆道:「這麼回答很不錯啊,阿陸這孩子,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
俐了?就算以劍法而論,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
嗯,那老混蛋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師娘斥罵師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這會
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哼,我沒上凌霄城之時,怎麼又敢勾結叛
徒,忤逆師父?」封萬裡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罪該萬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門下,個個都是萬字排行,人人都有個挺會
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說,個個罪該萬死,都該叫作萬死才是,封萬死
、白萬死、耿萬死、王萬死、柯萬死、呼延萬死、花萬死……」她每
說一個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耿萬鐘、王萬仞等內心有
愧,都低下頭去。史婆婆喝道:「起來,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

封萬裡道:「是!」站起身來,續道:「師父說道:『這小子說本派
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該死,
該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而且上下五千年,縱橫
數萬裡,古往今來,沒一個及得上我。』」

史婆婆罵道:「呸,大言不慚。」

封萬裡道:「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神智已有點兒失常,作不得真
的。好在這裡都是自己人,否則傳了出去,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
柄。當時大伙兒面面相覷,誰都不敢說什麼。師父怒道:『你們都是
啞巴麼?為什麼不說話?我的話不對,是不是?』他指著蘇師弟問
道:『萬虹,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蘇師弟只得答道:『師父的
話,當然是對的。』師父怒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什麼當然
不當然的。我問你,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
『師父的功深不可測,古往今來,唯師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
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師父卻又大發脾氣,喝道『依你這麼說,
我的功夫都是從前人手中學來的了?你錯了,壓根兒錯了。雪山派功
夫,是我自己獨創的。什麼祖師爺爺開創雪山派,都是騙人的鬼話。
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拳譜,大家都見過了,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
』蘇師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師父高明。』」

史婆婆嘆道:「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他自三十歲上當了
本派掌門,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
說到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他總是不以為然,說是浪得虛
名,何足道哉。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來越厲害,竟連創派祖師
爺也不瞧在眼裡了。萬虹這孩子憑地沒骨氣,為了附和師父,連祖師
爺也敢誹謗?」

封萬裡道:「師娘,你再也想不到,師父一聽此言,手起一掌,便將
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罵道:『不及便是不
及,有什麼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說八道,老混蛋就算再胡塗十倍,也不至於為了
『恐怕』二字,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

封萬裡道:「師娘明鑒: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兒恩重如山,弟子
說什麼也不敢捏造謠言。這件事有二十余人親眼目睹,師娘一問便
知。」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這些人齊聲說道:
「當時情形確是這樣,封師哥並無虛言。」史婆婆連連搖頭嘆氣,說
道:「這樣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發瘋麼?」封萬裡道:「師父
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們就該延
醫給他診治才是啊。」

封萬裡道:「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只是不敢自專,和幾位師叔商
議了,請了城裡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師父一見
到,就問他們來幹什麼。兩位大夫不敢直言,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
違和,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一來感激,二來關切,特來探望。
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反問他們:『可知道古往今來,武功最高強的
是誰?』南大夫道:『小人於武學一道,一竅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
談論,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魯班門前弄大斧?』師父哈哈一
笑,說道:『班門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說來聽聽。』南大夫道:
『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開創
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點頭道:「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

封萬裡道:「可是師父一聽之下,卻大大不快,怒道:『那達摩是西
域天竺之人,乃是蠻夷戎狄之類,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豈不
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南大夫甚是惶恐,道:『是,是,小人
知罪了。』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要他來說。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
個大釘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武
術通神,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見,達摩祖師乃
是胡人,殊不足道,張三豐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
。』」

史婆婆道:「少林、武當兩大門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說武當便勝
過了少林。但張三豐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那是
絕無疑義之事。」

封萬裡道:「師父本是坐在椅上,聽了這番話後,霍地站起,說道:
『你說張三豐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來,卻也稀鬆平
常。以他武當長拳而論,這一招虛中有實,我只須這麼拆,這麼打,
便即破了。又如太極拳的『野馬分鬃』,我只須這裡一勾,那裡一腳
踢去,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他武當派的太極劍,更怎是我雪山派劍
法的對手?』師父一面說,一面比劃,掌風呼呼,只嚇得兩名大夫面
無人色。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誰也不敢進去勸解。師父連比了數
十招,問道:『我這些武功,比之禿驢達摩、牛鼻子張三豐,卻又如
何?』南大夫只道:『這個……這個……』戴大夫卻道:『咱二人只
會醫病,不會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說,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
達摩和張三豐還厲害些。』」

史婆婆罵道:「不要臉!」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還是罵白自
在。

封萬裡道:「師父當即怒罵:『我比劃了這幾十招,你還是信不過我
的話,『說不定』三字,當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時將兩個
大夫擊斃在房中。」

史婆婆聽了這番言語,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見雪山派門下個個有不以
為然之色,兒子白萬劍含羞帶愧,垂下了頭,心想:「本派門規第三
條,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第四條,不得傷害無辜。老混蛋濫殺本
門弟子,已令眾人大為不滿,再殺這兩個大夫,更是大犯門規,如何
能再做本派掌門?」

只聽封萬裡又道:「師父當下開門出房,見我們神色有異,便道:
『你們古古怪怪的瞧著我幹麼?哼,心裡在罵我壞了門規,是不是?
雪山派的門規是誰定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凡人定出來的?既是
由人所定,為什麼便更改不得?制訂這十條門規的祖師爺倘若今日還
不死,一樣鬥我不過,給我將掌門人搶了過來,照樣要他聽我號令
!』他指著燕師弟鼻子說道:『老七,你倒說說看,古往今來,誰的
武功最高?』」

「燕師弟性子十分倔強,說道:『弟子不知道!』師父大怒,提高了
聲音又問:『為什麼不知道?』燕師弟道:『師父沒教過,因此不知
道。』師父道:『好,我現今教你: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
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
豪傑,大俠士,大宗師!你且念一遍來我聽。』燕師弟道:『弟子笨
得很,記不住這麼一連串的話!』師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
念?』燕師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
老爺子自己說,他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師父不等他念完,便已
一掌擊在他的腦門,喝道:『你加上『自己說』三字,那是什麼用
意?你當我沒聽見嗎?』燕師弟給他這麼一掌,自是腦漿迸裂而死。
余下眾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只得順著師父之意,一個個念道:『雪
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
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要念得
一字不錯,師父才放我們走。」

「這樣一來,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們替三個師弟和兩
位大夫大殮出殯,師父卻又來大鬧靈堂,把五個死者的靈位都踢翻
了。杜師弟大著膽子上前相勸,師父順手抄起一塊靈牌,將他的一條
腿生生削了下來。這天晚上,便有七名師兄弟不別而行。大伙兒眼見
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覺師父的手掌隨時都會拍
到自己的天靈蓋上,迫不得已,這才商議定當,偷偷在師父的飲食中
下了迷藥,將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了銬鐐。我們此舉犯上作亂,
原是罪孽重大之極,今後如何處置,任憑師娘作主。」他說完後,向
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叢。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臨到老來竟如此昏庸胡塗,不
由得眼圈兒紅了,淚水便欲奪眶而出,顫聲問道:「萬裡的言語之
中,可有什麼夸張過火、不盡不實之處?」問了這句話,淚水已涔涔
而下。

眾人都不說話。隔了良久,成自學才道:「師嫂,實情確是如此。我
們若再騙你,豈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厲聲道:「就算你掌門師兄神智昏迷,濫殺無辜,你們聯手將
他廢了,那如何連萬劍等一幹人從中原歸來,你們竟也暗算加害?為
休要將長門弟子盡皆除滅,下這斬草除根的毒手?」

齊自勉道:「小弟並不讚成加害掌門師哥和長門弟子,以此與廖師弟
激烈爭辯,為此還廝殺動手。師嫂想必也已聽到見到。」

史婆婆抬頭出神,淚水不絕從臉頰流下,長長嘆了口氣,說道:「這
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事已如此,須怪大家不得。」

廖自礪自被白萬劍砍斷一腿後,傷口血流如注,這人也真硬氣,竟是
一聲不哼,自點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包紮傷處。他的親傳弟子畏
禍,卻無一人過來相救。

史婆婆先前聽他力主殺害白自在與長門弟子,對他好生痛恨,但聽得
封萬裡陳述情由之後,才明白禍變之起,實是發端於自己丈夫,不由
得心腸頓軟,向四支的眾弟子喝道:「你們這些畜生,眼見自己師父
身受重傷,竟會袖手旁觀,還算得是人麼?」

四支的群弟子這才搶將過去,爭著替廖自礪包紮斷腿。其余眾人心頭
也都落下了一塊大石,均想:「她連廖自礪也都饒了,我們的罪名更
輕,當無大礙。」當下有人取過鑰匙,將耿萬鐘、王萬仞、汪萬翼、
花萬紫等人的銬鐐都打開了。

史婆婆道:「掌門人一時神智失常,行為不當,你們該得設法勸諫才
是,卻幹下了這等犯上作亂的大事,終究是大違門規。此事如何了
結,我也拿不出主意。咱們第一步,只有將掌門人放了出來,和他商
議商議。」

眾人一聽,無不臉色大變,均想:「這兇神惡煞身脫牢籠,大伙兒那
裡還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作聲。

史婆婆怒道:「怎麼?你們要將他關一輩子嗎?你們作的惡還嫌不
夠?」

成自學道:「師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門人是你,須不是白師哥。白師
哥當然是要放的,但總得先設法治好他的病,否則……否則……」史
婆婆厲聲道:「否則怎樣?」成自學道:「小弟無顏再見白師哥之
面,這就告辭。」說著深深一揖。齊自勉、樑自進也道:「師嫂若是
寬洪大量,饒了大伙兒,我們這就下山,終身不敢再踏進凌霄城一
步。」

史婆婆心想:「這些人怕老混蛋出來後和他們算帳,那也是情理之
常。大伙兒倘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還成什麼雪山派
?」便道:「好!那也不必忙在一時,我先瞧瞧他去,若無妥善的法
子,決不輕易放他便是。」

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
偏向著他。好在兩條腿生在我們身上,你真要放這老瘋子,我們難道
不會逃嗎?」

史婆婆道:「劍兒,阿繡!」再向石破天道:「億刀,你們三個都跟
我來。」又向成自學等三人道:「請三位師弟帶路,也好在牢外聽我
和他說話,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說不定我和他定下什麼陰謀,將你們
一網打盡呢。」

成自學道:「小弟豈敢如此多心?」他話是這麼說,畢竟這件事生死
攸關,還是和齊自勉、樑自進一齊跟出。廖自礪向本支一名精靈弟子
努了努嘴。那人會意,也跟在後面。

一行人穿廳過廊,行了好一會,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學走
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說道:「就在這裡!一切請掌門人多多擔代
。」

石破天先前在大廳上聽眾人說話,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
果然所料不錯。

成自學從身邊取出鑰匙,去開石牢之門,那知一轉之下,鐵鎖早已被
人打開。他「咦」的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心想:「鐵鎖已開,老
瘋子已經出來了。」雙手發抖,竟是不敢去推石門。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門應手而開。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不約
而同的退出數步。只見石室中空無一人,成自學叫道:「糟啦,糟
啦!給他……給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這只是石牢的外間,
要再開一道門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發抖,提著的一串鑰匙叮當作
響,便是不敢去開第二道石門。

石破天本想跟他說:「這扇門也早給我開了鎖。」但想自己在裝啞
巴,總是以少說話為妙,便不作聲。

史婆婆搶過鑰匙,插入匙孔中一轉,發覺這道石門也已打開,只道丈
夫確已脫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幾分憂慮:「他腦子有病,若是逃出
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闖出多大的禍來。」推門之時,一雙手也
不禁發抖。

石門只推開數寸,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哈哈大笑。

眾人都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只聽得白自在狂笑一陣,大聲道:
「什麼少林派、武當派,這些門派的功夫又有屁用?從今兒起,武林
之中,人人都須改學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門派,一概都要取消。大
家聽見了沒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為尊,讀書人以孔夫子為
尊,說到刀劍拳腳,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為尊。哪一個不服,我便
把他腦袋揪下來。」

史婆婆又將門推開數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見丈夫手足被銬,全
身繞了鐵鏈,縛在兩根巨大的石柱之間,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見妻子,呆了一呆,隨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來啦。
現下武林中人人奉我為尊,雪山派君臨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
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

白自在笑道:「你的腦筋又轉不過來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
誰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將阿繡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誰回來了?」她知丈夫最疼
愛這個小孫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繡墜崖而起,盼他見到孫女兒
後,心中一喜歡,這失心瘋的毛病便得痊癒。阿繡叫道:「爺爺,我
回來啦,我沒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裡,幸得婆婆救了上來。」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說道:「很好,你是阿繡。你沒有死,爺爺歡
喜得很。阿繡,乖寶,你可知當今之世,誰的武功最高?誰是武林至
尊?」阿繡低聲道:「是爺爺!」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阿繡真
乖!」

白萬劍搶上兩步,說道:「爹爹,孩兒來得遲了,累得爹爹為小人所
欺。讓孩兒替你開鎖。」成自學等在門外登時臉如土色,只待白萬劍
上前開鎖,大伙兒立則轉身便逃。

卻聽白自在喝道:「走開!誰要你來開鎖?這些足銬手鐐,在你爹爹
眼中,便如朽木爛泥一般,我只須輕輕一掙便掙脫了。我只是不愛
掙,自願在這裡閉目養神而已。我白自在縱橫天下,便數千數萬人一
起過來,也傷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鎖得住我?」

白萬劍道:「是,爹爹天下無敵,當然沒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
親和阿繡歸來,大家很是歡喜,便請爹爹同到堂上,喝幾杯團圓酒
。」說著拿起鑰匙,便要去開他手銬。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開,你便走開!我手腳步上戴了這些玩意
兒,很是有趣,你難道以為我自己弄不掉麼?快走!」

這「快走」二字喝得甚響,白萬劍吃了一驚,當的一聲,將一串鑰匙
掉在地下,退了兩步。他知父親以顏面攸關,不許旁人助他脫難,是
以假作失驚,掉了鑰匙。

成自學等本在外間竊聽,聽得白自在這麼一聲大喝,忍不住都在門邊
探頭探腦的窺看。

白自在喝道:「你們見了我,為什麼不請安?那一個是當世第一的大
英雄、大豪傑?」

成自學尋思:「他此刻被縛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師嫂終究會
放了他,不如及早討好於他,免惹日後殺身之禍。」便躬身道:「雪
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
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樑自進忙接著道:
「白老爺子既為雪山派掌門,什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任意門
派都應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爺子一人獨尊。」齊自勉和四支的那
弟子跟著也說了不少諂諛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點頭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慚,心想:「這老兒說他發瘋,卻又未必。他見到我和
劍兒、阿繡,一個個都認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難以救藥
的地步,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頭來,問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幾日到來,向我自
嗚得意,說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盤桓了數日,可有此
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真的發了瘋,怎地相信這家伙的胡說八道?」
阿繡道:「爺爺,那丁不四確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
危,奶奶寧可投江自盡,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
後來怎樣?」阿繡道:「後來,後來……」手指石破天道:「幸虧這
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將丁不四趕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沒甚光亮,沒認出他是石中玉,但
知他便是適才想來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點頭道:「這
小子的功夫還算可以。雖然和我相比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兒,但要趕跑
丁不四,倒也夠了。」

史婆婆忍無可忍,大聲道:「你吹什麼大氣?什麼雪山派天下第一,
當真是胡說八道。這孩兒是我徒兒,是我一手親傳的弟子,我的徒兒
比你的徒兒功夫就強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荒唐,荒唐!你有什麼本領能勝得過我
的?」

史婆婆道:「劍兒是你調教的徒兒,你這許多徒弟之中,劍兒的武功
最強,是不是?劍兒,你向你師父說,是我的徒兒強,還是他的徒兒
強?」

白萬劍道:「這個……這個……」他在父親積威之下,不敢直說拂逆
他心意的言語。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兒,豈能是我徒兒的對手?劍兒,你娘這可不
是胡說八道嗎?」

白萬劍是個直性漢子,贏便是贏,輸便是輸,既曾敗在石破天手底,
豈能不認?說道:「孩兒無能,適才和這小子動手過招,確是敵他不
過。」

白自在陡然跳起,將全身鐵鏈扯得嗆 直響,叫道:「反了,反了!
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幾十年夫妻,對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尋
思:「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無敵,在凌霄城中自大稱王,給丁不四
一激之後,就此半瘋不瘋。常言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教他遇上個強
過他的對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氣,說不定這瘋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
張三、李四已去,否則請他二人來治治這瘋病,倒是一劑對症良藥。
不得已求其次,我這徒兒武功雖然不高,內力卻遠在老混蛋之上,何
不激他一激?」便道:「什麼古往今來武功第一、內力第一,當真不
怕羞。單以內力而論,我這徒兒便勝於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說道:「便是達摩和張三豐復生,也不是白老爺子
的對手。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只須能有我內力三成,那也足以
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慚,當真令天下人齒冷。你
倒和他比拚一下內力試試。」白自在笑道:「這小子怎配跟我動手?
好吧,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個筋鬥。」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當真比試,只怕他傷了石破天性命,他能
說這一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道:「這少年是我的徒兒,又是阿繡
沒過門的女婿,便是你的孫女婿。你們比只管比,卻是誰也不許真的
傷了誰。」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孫女婿麼?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傷
他性命便是。」

忽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匆匆來到石牢之外,高聲說道:「啟稟掌門
人,長樂幫幫主石破天,會同摩天居士謝煙客,將石清夫婦救了出
去,正在大廳上索戰。」卻是耿萬鐘的聲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聲驚噫,不約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謝煙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婦無恙,已脫險境,登感寬心,石中玉既然來到,
自己這個冒牌貨卻要拆穿了,謝煙客多時不見,想到能和他見面,甚
是歡喜。

史婆婆道:「咱們和長樂幫、謝煙客素無瓜葛,他們來生什麼事?是
石清夫婦約來的幫手麼?」耿萬鐘道:「那石破天好生無禮,說道他
看中了咱們的凌霄城,要咱們都……都搬出去讓給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長樂幫是什麼東西?石破天又是什麼東
西?他長樂幫來了多少人?」

耿萬鐘道:「他們一起只五個人,除了石清夫婦倆、謝煙客和石破天
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姑娘,說是丁不三的孫女兒。」

石破天聽得丁當也到了,不禁眉頭一皺,側眼向阿繡瞧去,只見她一
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開了頭,心想:「她叫我
冒充石中玉,好救石莊主夫婦的性命,怎麼她自己又和石中玉來了?
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虧,說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
性命,是以冒險前來相救。謝先生當然是為救我而來的了。」

白自在道:「區區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沒跟他們說:凌霄城城主、
雪山派掌門人白老爺子,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
、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

耿萬鐘道:「這個……這個……他們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聞師父的
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麼又敢到凌霄城來
惹事生非?啊,是了!我在這石室中小隱,以避俗事,想必已傳遍了
天下。大家都以為白老爺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是以欺上門來啦。
嘿嘿!你瞧,你師父這棵大樹一不遮蔭,你們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個兒在這裡臭美吧!大伙兒跟我出去瞧瞧。」說
著快步而出。白萬劍、成自學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著出去,忽聽得白自在叫道:「你這小子留著,我來教
訓教訓你。」

石破天停步,轉過身來。阿繡本已走到門邊,關心石破天的安危,也
退了回來,她想爺爺半瘋不瘋,和石破天比試內力,只怕下手不分輕
重而殺了他,自己功力不濟,危急之際卻無法出手解救,叫道:「奶
奶,爺爺真的要跟……跟他比試呢!」

史婆婆回過頭來,對白自在道:「你要是傷了我徒兒性命,我這就上
碧螺山去,一輩子也不回來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說
什麼話?」

史婆婆更不理睬,揚長出了石牢,反手帶上石門,牢中登時黑漆一
團。

阿繡俯身拾起白自在腳邊的鑰匙,替爺爺打開了足鐐手銬,說道:
「爺爺,你就教他幾招武功吧。他沒練過多少功夫,本領是很差的
。」

白自在大樂,笑道:「好,我只須教他幾招,他便終身受用不盡。」

石破天一聽,正合心意,他聽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稱什麼『古往今來拳
腳第一』雲雲,自己當然鬥他不過,由『比劃』改活y弗虳菕式A自是
求之不得,忙道:「多謝老爺子指點。」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幾招最粗淺的功夫,深一些的,諒你也
難以領會。」

阿繡退到門邊,推開牢門,石牢中又明亮了起來。石破天陡見白自在
站直了身子,幾乎比自己高一個頭,神威凜凜,直如天神一般,對他
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爺爺不會傷你。你瞧著,我這麼伸
手,揪住你的後頸,便摔你一個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
破天後頸。

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覺他手上力道大得
出奇,給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騰空而起,急忙凝力穩住,右臂揮
出,格開他手臂。

白自在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後頸要穴,豈知運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
而復墜,竟沒能將他提起,同時右臂被他一格,只覺臂上酸麻,只得
放開了手。他「噫」的一聲,心想:「這小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左
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順勢一甩,卻仍是沒能拖動他身子。

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閃避,可是終究還是被他一出手
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讚道:「老爺子果然了得,這兩下便比丁
不四爺爺厲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慚愧,聽他說自己比丁不四厲害得多,又高興起來,
說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對手?」左腳隨著絆去。石破天身子一幌,
沒給他絆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絆,接連三招,號稱『神倒鬼跌三連環』,實
是他生平的得意絕技,那裡是什麼粗淺功夫了?數十年來,不知有多
少成名的英雄好漢曾栽在這三連環之下,那知此刻這三招每一招雖都
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渾厚無比的內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會面,聽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盤桓數日,
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見到愛妻歸來,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屬
虛妄,又見到了阿繡,心中一喜,瘋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
第一』的念頭,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連環三招居然摔不倒這少
年,怒火上升,腦筋又胡塗起來,呼的一掌,向他當胸拍去,竟然使
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見掌勢兇猛,左臂橫擋,格了開去。白自在左拳隨即南出,石
破天閃身欲避,但白自在這一拳來勢奇妙,砰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右
肩。

阿繡「啊」的一聲驚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擔心,我也不大
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這一拳被石破天伸
手格開了。白自在連續四拳,第四拳拳中夾腿,終於踢中石破天的左
胯。

阿繡見他二人越鬥越快,白自在發出的拳腳,石破天只能擋架得一小
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時十分擔憂,只叫:「爺爺,手下
留情!」但見石破天臉色平和,並無痛楚之狀,又略寬懷。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連打十余下,初時還記得妻子之言,只使三四成
力道,生怕打傷了他,但不論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
過身子一幌,便若無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驚又怒,出手漸重,可是說也奇怪,自己盡管加力,始終無
法將對方擊倒。他吼叫連連,終於將全身勁力都使了出來。霎時之
間,石牢中拳腳生風,只激得石柱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阿繡但覺呼吸為艱,雖已帖身於門背,仍是難以忍受,只得推開牢
門,走到外間。她眼見爺爺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
反手帶上石門,雙手合什,暗暗禱告:「老天爺保佑,別讓他二人這
場打鬥生出事來,最好是不分勝敗,兩家罷手。」

只覺背脊所靠的石門不住搖幌,鐵鏈撞擊之聲癒來癒響,她腦子有些
暈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搖動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
之間,石門不再搖幌,鐵鏈聲也已止歇。

阿繡帖耳門上,石牢中竟半點聲息出無,這一片靜寂,令她比之聽到
天翻地覆的打鬥之聲更是驚恐:「若是爺爺勝了,他定會得意洋洋,
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勝,他定然會推門出來叫我,怎麼一點聲音也
沒有?難道有人身受重傷?莫非兩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發抖,伸手緩緩推開石門,又目緊閉,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
恐一睜開眼來,見到有一人屍橫就地,甚至是兩人都嘔血身亡。又隔
了好一會,這才眼睜一線,只見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
自在又目緊閉,石破天卻是臉露微笑的向著自己。

阿繡「哦」的一聲,長吁了口氣,睜大雙眼,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
掌,按在白自在的後心,原來是在助他運氣療傷。阿繡道:「爺爺
……受了傷?」石破天道:「沒有受傷。他一口氣轉不過來,一會兒
就好了!」阿繡右手撫胸,說道:「謝天謝……」

突然之間,白自在一躍而起,喝道:「什麼一口氣轉不過來?我……
我這口氣可不是轉過來了麼?」伸掌又要向石破天頭頂擊落,猛覺一
雙手掌疼痛難當,提掌看時,但見雙掌已腫成兩個圓球相似,紅得幾
乎成了紫色,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
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來眼前這小子內力之強,實是匪夷所思,
自憶數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給他內力反彈出來,每一拳每一掌
如都擊在石牆之上,對方未曾受傷,自己的手掌卻抵受不住了,跟著
覺得雙腳隱隱作痛,便如有數千萬要細針不斷鑽刺,知道自己踢了他
十幾腳,腳上已受到反震。

他呆立半晌,說道:「罷了,罷了!」登覺萬念俱灰,什麼『古往今
來內功第一』雲雲,實是大言不慚的欺人之談,拿起足鐐手銬,套在
自己手足之上,喀嚓喀嚓數聲,都上了鎖。

阿繡驚道:「爺爺,你怎麼啦?」

白自在轉過身子,朝著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
重,在這裡面壁思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見。你叫奶奶上碧
螺山去吧,永遠別回凌霄城來。」

阿繡和石破天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阿繡埋怨道:
「都是你不好,為什麼這般逞強好勝?」石破天愕然道:「我……我
沒有啊,我一拳也沒打到你爺爺。」

阿繡白了他一眼,道:「他單是『我的』爺爺嗎?你叫聲『爺爺』,
也不怕辱沒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聲叫道:「爺爺!」

白自在揮手道:「快去,快去!你強過我,我是你孫子,你是我爺
爺!」

阿繡伸了伸舌頭,微笑道:「爺爺生氣啦,咱們快跟奶奶說去。」
第十八回:有所求

兩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廳。石破天道:「阿繡,人人見了我,都道我
便是那個石中玉。連石莊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卻沒有認
錯?」

阿繡臉上一陣飛紅,霎時間臉色蒼白,停住了腳步。這時二人正走在
花園中的一條小徑上,阿繡身子微幌,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臉色便似
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氣得
投崖自盡。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這口氣,把他殺了?」

石破天躊躇道:「他是石莊主夫婦獨生愛子,石莊主、石夫人待我極
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殺他們的兒子。」阿繡頭一低,兩行淚
水從面頰上流了下來,嗚嚥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
後……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爺爺對奶奶一般。我……我告訴奶奶和
媽去。」說著掩面奔了出去。石破天道:「阿繡,阿繡,你聽我說
。」

阿繡嗚嚥道:「你不殺了他,我永遠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間便
到了大廳。

石破天跟著進去,只見廳中劍光閃閃,四個人鬥得正緊,卻是白萬劍
、成自學、齊自勉三人各挺長劍,正在圍攻一個青袍短須的老者。石
破天一見之下,脫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時常在想念你。」
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謝煙客。

謝煙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圍攻之下,以一雙肉掌對付三柄長劍,仍是
揮洒自如,大佔上風,陡然間聽得石破天這一聲呼叫,舉目向他瞧
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怎……怎麼又有一個?」

高手過招,豈能心神稍有失常?他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齊
三柄長劍同時乘虛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師所授,使的同是一招
『明駝駿足』,劍勢力又迅又狠,眼見劍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劍同
時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縱身躍起,一把抓住白萬劍右肩,硬生生將
他向後拖出幾步。

只聽得喀喀兩聲,謝煙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絕技『碧針清掌』,左掌
震斷了齊自勉的長劍,右掌震斷了成自學的長劍。

這兩掌擊得雖快,他青袍的下擺還是被雙劍劃破了兩道口子,他雙掌
翻轉,內力疾吐,成齊二人直飛出去,砰砰兩聲,背脊撞上廳壁,只
震得屋頂泥灰筱筱而落,猶似下了一陣急雨。又聽得拍的一聲,卻是
石破天鬆手放開白萬劍肩頭,白萬劍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謝煙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轉向坐在角落裡的另一個少年石中
玉,兀自驚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樣?」

石破天滿臉堆歡,說道:「老伯伯,你是來救我的嗎?多謝你啦!我
很好,他們沒殺我。叮叮噹噹、石大哥,你們也一塊來了。石莊主、
石夫人,他們沒傷你,我這可放心啦!師父,爺爺自己又戴上了足鐐
手銬,不肯出來,說要你上碧螺山去。」頃刻之間,他向謝煙客、丁
當、石中玉、石清夫婦、史婆婆每人都說了幾句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興高採烈,聽他說話之人卻盡皆大吃一驚。

謝煙客當日在摩天崖上修習『碧針清掌』,為逞一時之快,將全身內
力盡數使了出來。恰在此時,貝海石率領長樂幫八名好手來到摩天崖
上,說是迎接幫主,一口咬定幫主是在崖上。謝煙客一招之間,便將
米橫野擒住,但其後與貝海石動手,恰逢自己內力耗竭。他當機立
斷,乘著敗象未顯,立即飄然引退。

這一掌而退,雖然不能說敗,終究是被人欺上門來,逼下崖去,實是
畢生的奇恥大辱。仔細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練功時過耗內力所
致,否則對方縱然人多,也無所懼。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但須謀定而動,於是尋了個隱僻所在,花了好
幾個月功夫,將一路『碧針清掌』直練得出神入化,無懈可擊,這才
尋上鎮江長樂幫總舵去,一進門便掌傷四名香主,登時長樂幫全幫為
之震動。

其時石破天已受丁當之騙,將石中玉掉換了出來。石中玉正想和相當
遠走高飛,不料長樂幫到處布滿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將他強
行迎回總舵。貝海石等此後監視甚緊,均想這小子當時嘴上說得豪氣
幹雲,但事後越想越怕,竟想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這麼便
宜之事?數十人四下守衛,日夜不離,不論他如何狡計百出,再也無
法溜走。石中玉甫脫凌霄城之難,又套進了俠客島之劫,好生發愁。
和丁當商議了幾次,兩人打定了主意,俠客島當然是無論如何不去
的,在總舵之中也已難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俠客島途中設法脫身。

當下只得暫且冒充石破天再說。他是個千伶百俐之人,幫中上下人等
又個個熟識,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裝石破天而不令人起
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他畢竟心中有鬼,不敢大
模大樣如從前那麼做他的幫主,每日裡只是躲在房中與丁當鬼混。有
人問起幫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麼主意。

長樂幫這幹人只求他準期去俠客島赴約,樂得他諸事不理,正好自行
其是。

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歸來,一掌逼走謝煙客,雖知從此
伏下了一個隱憂,但覺他掌法雖精,內力卻是平平,頗與他在武林中
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後發覺石破天原來並非石中
玉,這樣一來,變成無緣無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內
疚之意,但銅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幫中不可無主出頭承擔此事,乘
著石破天陰陽內力激盪而昏迷不醒之時,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腳。

原來石中玉那日在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幫主,不數日便即脫逃,給貝
海石擒了回來,將他脫得赤條條地監禁數日,教他難以再逃,其後石
中玉雖然終於又再逃脫,他身上的各處創傷疤痕,卻已讓貝海石盡數
瞧在眼裡。貝大夫並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醫,醫道著實高明,於是
在石破天肩頭、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樣,毫無破
綻,以致情人丁當、仇人白萬劍,甚至石清夫婦都給瞞過。

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臘八日之前必不會現身,是以放
膽而為。其實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雖然相似,畢竟不能一般無
異,但有了身上這幾處疤痕之後,人人心中先入為主,縱有再多不似
之處,也一概略而不計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種種奇事既難
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場大病之後,將前事忘得
幹幹淨淨。

那知俠客島的善惡二使實有過人之能,竟將石中玉從楊州妓院中揪了
出來,貝海石的把戲全被拆穿。雖然石破天應承接任幫主,讓長樂幫
免了一劫,貝海石卻是面目無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幫主見面。以致
石中玉將石破天掉換之事,本來唯獨難以瞞過他的眼睛,卻也以此沒
有敗露。

這日謝煙客上門指名索戰,貝海石聽得他連傷四名香主,自忖並無勝
他把握,一面出廳周旋,一面遣人請幫主出來應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來相請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滿房都是,消息一個
接一個的傳來:

「貝先生和那姓謝的已在廳上激鬥,快請幫主出去掠陣!」

「貝先生肩頭給謝煙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靈。」

「貝先生扯下了謝煙客半幅衣袖,謝煙客卻乘機在貝先生胸口印了一
掌。」

「貝先生咳嗽連連,口噴鮮血,幫主再不出去,貝先生難免喪身。」

「那姓謝的口出大言,說道憑一雙肉掌便要將長樂幫挑了,幫主再不
出去,他要放火焚燒咱們總舵!」

石中玉心想:「燒了長樂幫總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謝的將你
們盡數宰了。」但在眾香主、舵主逼迫之下,無可推托,只得硬著頭
皮來到大廳,打定了主意,要長樂幫眾好手一擁而上,管他誰死誰
活,最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自己便可乘機溜之大吉。

那知謝煙客一見了他,登時大吃一驚,叫道:「狗雜種,原來是你
。」

石中玉只見貝海石氣息奄奄,委頓在地,衣襟上都是鮮血,心驚膽戰
之下,那句:「大伙兒齊上,跟他拚了!」的話嚇得叫不出口來,戰
戰兢兢的道:「原來是謝先生。」

謝煙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居然當上了長樂幫幫主!」
一想到種種情事,身上不由得涼了半截:「糟了,糟了!貝大夫這狗
賊原來竟這等工於心計。我當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號
令,不論何事,均須為他辦到,此事眾所知聞。他打聽到我已從狗雜
種手中接了玄鐵令,便來到摩天崖上,將他接去做個傀儡幫主,用意
無非是要我聽他長樂幫的號令。謝煙客啊謝煙客,你聰明一世,胡塗
一時,今日裡竟然會自投羅網,從此人為刀砧,我為魚肉,再也沒有
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於一事,不論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總是將心事與
之連了起來。逃犯越獄,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兇手犯案,
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鐘情,只道對方一言一動都為自己
而發,雖絕頂聰明之人,亦所難免。謝煙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鐵令誓
願未了,其時心情,正復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貝海石早已伏下厲
害機關,雙目凝視石中玉,靜候他說出要自己去辦的難事。「倘若他
竟要我自斷雙手,從此成為一個不死不活的廢人,這便如何是好?」
想到此節,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

他若立即轉身奔出長樂幫總舵,從此不再見這狗雜種之面,自可避過
這個難題,但這麼一來,江湖上從此再沒他這號人物,那倒事小,想
起昔時所立的毒誓,他日應誓,那比之自殘雙手等等更是慘酷百倍
了。

豈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極,但見謝煙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
己施展什麼殺手。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在半晌之間,兩個人都
如過了好幾天一般。

又過良久,謝煙客終於厲聲說道:「好吧,是你從我手中接過玄鐵令
去的,你要我為你辦什麼事,快快說來。謝某一生縱橫江硝,便遇上
天大難事,也視作等閑。」

石中玉一聽,登時呆了,但謝煙客頒下玄鐵令之事,他卻也曾聽過,
心念一轉之際,已然明白,定是謝煙客也認錯了人,將自己認作了那
個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聽他說不論自己出什麼難題,都能盡
力辦到,那真是天外飛來的大橫財,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說得上無
事不可為,卻教他去辦什麼事好?不由得沉吟不決。

謝煙客見他神色間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說道:「謝某曾在江湖揚
言,凡是行我玄鐵令之人,謝某決不伸一指加於其身,你又怕些什
麼?狗雜種,你居然還沒死,當真命大。你那『炎炎功』練得怎樣
了?」料想這小子定是畏難偷懶,後來不再練功,否則體內陰陽二力
交攻,怎能夠活到今日。

石中玉聽他叫自己為『狗雜種』,只道是隨口罵人,自更不知『炎炎
功』是什麼東西,當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
「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白萬劍、封萬裡這幹人
豈肯罷休?定會又來找我的晦氣。我一生終是難在江湖上立足。天幸
眼前有這個良機,何不要他去了結此事?雪山派的實力和長樂幫也不
過是半斤八兩,這謝煙客孤身一人能將長樂幫挑了,多半也能憑一雙
肉掌,將雪山派打得萬劫不復。」當即說道:「謝先生言而有信,令
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謝先生去辦的這件事,傳入俗人耳中,不免有點
兒駭人聽聞,但以謝先生天下無雙的武功,那也是輕而易舉。」

謝煙客聽得他這話似乎不是要作踐自己,登感喜慰,忙問:「你要我
去辦什麼事?」他心下忐忑,全沒留意到石中玉吐屬文雅,與狗雜種
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鬥膽,請謝先生到凌霄城去,將雪山派人眾盡數殺
了。」

謝煙客微微一驚,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門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聲
名甚著,是個極不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將之盡數誅滅,當真談何容
易?但對方既然出下了題目,那便是抓得著、摸得到的玩意兒,不用
整日價提心吊膽,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從此便無憂無慮,逍遙一
世,當即說道:「好,我這就去。」說著轉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轉過身來,道:「怎麼?」他
猜想狗雜種叫自己去誅滅雪山派,純是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長樂
幫和雪山派有什麼深仇大恨,這才要假手於己去誅滅對方,他只盼及
早離去,深恐貝海石他們又使什麼詭計。

石中玉道:「謝先生,我和你同去,要親眼見你辦成此事!」

他一聽謝煙客答允去誅滅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舉兩得,正是脫離
長樂幫的良機。

謝煙客當年立誓,雖說接到玄鐵令後只為人辦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
他同行,卻與此事有關,原是不便拒絕,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
就是。」長樂幫眾人大急,眼望貝海石,聽他示下。石中玉朗聲道:
「本座既已答應前赴俠客島應約,天大的擔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屆時
自不會令眾位兄弟為難,大家盡管放心。」

貝海石重傷之余,萬料不到謝煙客竟會聽石幫主號令,反正無力攔
阻,只得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道:「幫……幫主,一……一……
路保重,恕……恕……屬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拱手,
隨著謝煙客出了總舵。

謝煙客冷笑道:「狗雜種你這蠢才,聽了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誅滅
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麼邊了?你道貝大夫他們當真奉你為幫
主嗎?只不過要你到俠客島去送死而已。你這小子傻頭傻腦的,跟這
批奸詐兇狡的匪徒講義氣,當真是胡塗透頂。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於
你大大有好處的事?」突然想起:「幸虧他沒有叫我代做長樂幫幫
主,派我去俠客島送死。」他武功雖高,於俠客島畢竟也十分忌憚,
想到此節,又不禁暗自慶幸,笑罵:「他媽的,總算老子運氣,你狗
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時石中玉既下了號令,謝煙客對他便毫不畏懼,除了不能動手打他
殺他之外,言語之中盡可放肆侮辱,這小子再要他辦第二件事,那是
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媽的,
總算老子運氣,你認錯了人。你狗雜種要是聰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
了大霉啦。」

丁當見石中玉隨謝煙客離了長樂幫,便趕上和二人會合,同上凌霄城
來。石中玉雖有謝煙客作護符,但對白自在畢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
城後便獻議暗襲。謝煙客一聽,正合心意。當下三人偷入凌霄城來。
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處道路門戶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
變,多處要道無人守御,三人毫不費力的便進了城。

謝煙客出手殺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進入中門,便聽到眾人議論
紛紜,有的氣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說瞧一瞧風頭再作打
算。謝煙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禍起蕭牆,正有巨大內爭,心想正是
天賜良機,隨即又聽到石清夫婦被擒。石中玉雖然涼薄無行,於父母
之情畢竟尚在,當下也不向謝煙客懇求,逕自引著他來到城中囚人之
所,由謝煙客出手殺了數人,救出了石清、閔柔,來到大廳。

其時史婆婆、白萬劍、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說話,依著謝煙
客之意,見一個殺一個,當時便要將雪山派中人殺得幹幹淨淨,但石
清、閔柔極力勸阻。石清更以言語相激:「是英雄好漢,便當先和雪
山掌門人威德先生決個雌雄,此刻正主兒不在,卻盡殺他後輩弟子,
江湖上議論起來,未免說摩天居士以大壓小,欺軟怕硬。」謝煙客冷
笑道:「反正是盡數誅滅,先殺老的,再殺小的,也是一樣。」

不久史婆婆和白萬劍等出來,一言不合,便即動手。白萬劍武功雖
高,如何是這玄鐵令主人的敵手?數招之下,便已險象環生。成自學
、劉自勉聽得謝煙客口口聲聲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當即上前夾擊,
但以三敵一,仍然擋不住他凌厲無儔的『碧針清掌』。當石破天進廳
之時,史婆婆與樑自進正欲加入戰團,不料謝煙客大驚之下,局面登
變。

石中玉見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強,自是十分駭異,生怕雪山派重算舊
帳,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為難,但見阿繡安然無恙,又稍覺寬心。

丁當雖傾心於風流倜儻的石中玉,憎厭這不解風情的石破天,畢竟和
他相處多日,不無情誼,見他尚在人世,卻也暗暗歡喜。

石清夫婦直到此時,方始明白一路跟著上山的原來不是兒子,又是那
少年石破天,慚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認錯兒子,那也罷
了,想不到第二次又會認錯。夫妻倆相對搖頭,均想:「玄素莊石清
夫婦認錯兒子,從此在武林中成為大笑話,日後遇到老友,只怕人人
都會揶揄一番。」齊問:「石幫主,你為什麼要假裝喉痛,將玉兒換
了去?」

史婆婆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從牢中出來,卻要自己上碧螺山去,
忙問:「你們比武是誰勝了?怎麼爺爺叫我上碧螺山去?」

謝煙客問道:「怎麼有了兩個狗雜種?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萬劍喝道:「好大膽的石中玉,你又在搗什麼鬼?」

丁當道:「你沒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齊聲發問。石破天只一張嘴,一時之間怎回答得了
這許多問話?

只見後堂轉出一個中年婦人,問阿繡道:「阿繡,這兩個少年,那一
個是好的,那一個是壞的?」這婦人是白萬劍之妻,阿繡之母。她自
阿繡墜崖後,憶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學、齊自勉、廖自礪等謀叛
之時,也沒對她多加理會。此番阿繡隨祖母暗中入城,第一個就去看
娘。她母親一見愛女,登時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張嘴來發
問。

史婆婆大聲叫道:「誰也別吵,一個個來問,這般亂哄哄的誰還聽得
到說話?」

眾人一聽,都靜了下來。謝煙客在鼻孔中冷笑一聲,卻也不再說話。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爺爺比武是誰贏了?」

雪山派眾人一齊望著石破天,心下均各擔憂。白自在狂妄橫暴,眾人
雖十分不滿,但若他當真輸了給這少年,雪山派威名掃地,卻也令人
人面目無光。

只聽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爺爺贏了,我怎配跟爺爺比武?爺爺說要
教我些粗淺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腳,我可一拳一
腳也碰不到他身上。」白萬劍等都長長吁了口氣,放下心來。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問:「你為什麼身上一處也沒傷?」石破天道:
「定是爺爺手下留情。後來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見他一口氣轉
不過來,閉了呼吸,便助他暢通氣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謝煙客冷笑道:「原來如此!」

史婆婆道:「你爺爺說些什麼?」石破天道:「他說:我白自在狂什
麼自大,罪什麼深重,在這裡面什麼過,你們快出去,我從此誰也不
見,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遠別再回凌霄城來。」他一字不識,
白自在說的成語『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過』,他不
知其義,便無法復述,可是旁人卻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這老兒當我是什麼人?我為什麼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閨名叫做小翠,年輕時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對之傾心者
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為其中的傑出人物。白自在向來傲慢自
大,史小翠本來對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終於
將她許配了這個雪山派掌門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
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說道當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這無窮
的苦惱。

其實丁不四行事怪僻,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來總
比眼前的為美,何況史小翠為了激得丈夫生氣,故意將自己愛慕丁不
四之情加油添醬的夸張,本來只有半分,卻將之說到了十分。白自在
空自暴跳,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兩人成婚之後,不久便生了白萬劍,
史小翠養育愛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數十年來從不和丁不四見上一
面。白自在縱然心中喝酣,卻也不疑有他。

不料這對老夫婦到得晚年,卻出了石中玉和阿繡這椿事,史小翠給丈
夫打了個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繡,但怒火不熄,攜
著孫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著急一番。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卻
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兩人紅顏分手,白頭重逢,說起別來情事,
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終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
盤桓數日。二人其時都已年過六旬,原已說不上什麼男女之情,丁不
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過一償少年時立下的心願,只要昔日的意中人
雙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點綠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卻。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後來,竟變成了苦苦相纏。
史婆婆怒氣上沖,說僵了便即動手,數番相鬥,史婆婆武功不及,幸
好丁不四絕無傷害之意,到得生死關頭,總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氣
又急,在長江船中趕練內功,竟致和阿繡雙雙走火,眼見要被丁不四
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盡,巧逢石破天解圍。後來在紫煙島上又
見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願和丁不四相會,更不想在這尷尬的情
景下見到兒子,便攜了阿繡避去。

丁不四數十年來不見小翠,倒也罷了,此番重逢,勾發了他的牛性,
說什麼也要叫她的腳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綠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
敵,於是低聲下氣,向素來和他不睦的兄長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
來,準擬強搶暗劫,將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兩只腳踏上碧螺
山,立即原船放她回歸。

丁氏兄弟到達凌霄城之時,史婆婆尚未歸來。丁不四便捏造謊言,說
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暢敘離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機會自
要氣氣情敵。白自在初時不信,但丁不四說起史婆婆的近貌,轉述她
的言語,事事若合符節,卻不由得白自在不信。兩人三言兩語,登時
在書房中動起手來。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傷,當下在兄長
相護下離城。

這一來不打緊,白自在又擔心,又氣惱,一肚皮怨氣無處可出,竟至
瘋瘋顛顛,亂殺無辜,釀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風波。

史婆婆回城後見到丈夫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後悔,丈夫的瘋病一半
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實緣自己而起,此刻聽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
己到碧螺山去,永遠別再回來,又聽說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
面壁思過,登時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臨到老來,
豈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懲己過,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
免得他到死也雙眼不閉。」轉念又想:「我要億刀將掌門之位讓我,
原是要代他去俠客島赴約,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繡成了個獨守空閨的
小寡婦。此事難以兩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這件事慢
慢再說,先去瞧瞧老瘋子要緊。」當即轉身入內。

白萬劍掛念父親,也想跟去,但想大敵當前,本派面臨存亡絕續的大
關頭,畢竟是以應付謝煙客為先。

謝煙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難以委決,以言語舉止而
論,那是石破天較像狗雜種,但他適才一把拉退白萬劍的高深武功,
迥非當日摩天崖這鄉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過數月,焉能精進如是?
突然間他青氣滿臉,綻舌大喝:「你們這兩個小子,到底那一個是狗
雜種?」這一聲斷喝,屋頂灰泥又是筱筱而落,眼見他舉手間便要殺
人。

石中玉不知『狗雜種』三這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謝煙客大怒之下破
口罵人,心想計謀既給他識破,只有硬著頭皮混賴,挨得一時是一
時,然後俟機脫逃,當即說道:「我不是,他,他是狗雜種!」謝煙
客向他瞪目而視,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雜種?」石中玉給
他瞧得全身發毛,忙道:「我不是。」

謝煙客轉頭向石破天道:「那麼你才是狗雜種?」石破天點頭道:
「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練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發冷發
熱,痛苦難當,便昏了過去,這一醒轉,古怪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而
來。老伯伯,你這些日子來可好嗎?不知是誰給你洗衣煮飯。我時常
記掛你,想到我不能給你洗衣煮飯,可苦了你啦。」言語中充滿關懷
之情。

謝煙客更無懷疑,心想:「這傻小子對我倒真還不錯。」轉頭向石中
玉道:「你冒充此人,卻來消遣於我,嘿嘿,膽子不小哇,膽子不
小!」

石清、閔柔見他臉上青氣一顯而隱,雙目精光大盛,知道兒子欺騙了
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兒子立時便屍橫就地,忙不迭雙
雙躍出,攔在兒子身前。閔柔顫聲說道:「謝先生,你大人大量,原
諒這小兒無知,我……我教他向你磕頭陪罪!」

謝煙客心中煩惱,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這麼一來,玄鐵令誓
言的了結又是沒了著落,冷笑道:「謝某為豎子所欺,豈是磕幾個頭
便能了事?退開!」他『退開』兩字一出口,雙袖拂出,兩股大力排
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閔柔的內力雖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穩,分向
左右跌出數步。

石破天見閔柔驚惶無比,眼淚已奪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殺
他!」

謝煙客右掌蓄勢,正待擊出,其時便是大廳上數十人一齊阻擋,也未
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這一聲呼喝,對謝煙客而言卻是無
可違抗的嚴令。他怔了一怔,回頭問道:「你要我不可殺他?」心想
饒了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償了當年誓願,那倒是輕易之極的
事,不由得臉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這人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兒子。叮叮噹噹也很喜
歡他。不過……不過……這人行為不好,他欺侮過阿繡,又愛騙人,
做長樂幫幫主之時,又做了許多壞事。」

謝煙客道:「你說要我不可殺他?」他雖是武功絕頂的一代梟傑,說
這句話時,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惟恐石破天變卦。

石破天道:「不錯,請你不可殺他。不過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將他
帶在身邊,教他學好,等他真的變了好人,才放他離開你。老伯伯,
你心地最好,你帶了我好幾年,又教我練功夫。自從我找不到媽媽
後,全靠你養育我長大。這位石大哥只要跟隨著你,你定會好好照料
他,他就會變成個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於謝煙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為憤
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譏刺,臉上青氣又現,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啼笑
皆非,眼見石破天說這番話時一片至誠,回想數年來和他在摩天崖共
處,自己處處機心對他,他卻始終天真爛漫,絕無半分猜疑,別來數
月,他兀自以不能為自己洗衣煮飯為歉,料想他失母之後,對己依
戀,因之事事皆往好處著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
,他卻深自感恩,此刻又來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
說八道,謝某是個獨來獨往、矯矯不群的奇男子,焉能為這卑賤少年
所累?」說道:「我本該答允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殺此人,我依
了你便是。咱們就此別過,從此永不相見。」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騙人害
人,終於會給旁人殺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噹噹傷心。我求你教他
、看著他,只要他不變好人,你就不放他離開你。我媽本來教我不可
求人什麼事。不過……不過這件事太關要緊,我只得求求你了。」

謝煙客皺起眉頭,心想這件事婆婆媽媽,說難是不難,說易卻也著實
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學好?何況石中玉這少年奸詐
浮滑,就是由孔夫子來教,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為好人,倘若答允
了此事,豈不是身後永遠拖著一個大累贅?他連連搖頭,說道:「不
成,這件事我幹不了。你另出題目吧,再難的,我也去給你辦。」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鐵令這才名
動江湖。早知玄鐵令主人會拒人所求,那麼侯監集上這許多條人命,
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謝煙客雙眉陡豎,厲聲道:「石莊主此言何來?」

石清道:「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強人所難。只是當日那枚
玄鐵令,確是由這小兄弟交在謝先生手中,其時在下夫婦親眼目睹,
這裡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幾位也都是見証。素聞摩天居士言
諾重於千金,怎地此刻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謝先生卻推三阻四起
來?」謝煙客怒道:「你會生兒子,怎地不會管教?這等敗壞門風的
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斃了幹淨!」石清道:「犬子頑劣無比,若不得
嚴師善加琢磨,決難成器!」謝煙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帶了這小
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閔柔向石清連使眼色,叫道:「師哥!」心想兒子給謝煙客這大魔頭
帶了去,定是兇多吉少,要丈夫別再以言語相激。豈知石清只作不
聞,說道:「江湖上英雄好漢說起玄鐵令主人,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
聲『好!』端的是人人欽服。想那背信違誓之行,豈是大名鼎鼎的摩
天居士之所為?」

謝煙客給他以言語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務的石破天易,推搪這閱
歷豐富的石莊主卻為難之極,這圈子既已套到了頭上,只有認命,說
道:「好,謝某這下半生,只有給你這狗雜種累了。」似是說石破
天,其實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繞了彎子罵人,石清如何不懂,卻只微笑不語。閔柔臉上一紅,隨
即又變得蒼白。

謝煙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著我來,你不變成好人,老子每天剝
掉你三層皮。」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親,瞧瞧母親,又瞧瞧石破
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卻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謝先生假裝很兇,其實他是最
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飯燒菜給他吃,給他洗衣、種菜、打柴、養
雞,他連手指頭兒也不會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幾年,他待我就像是
我媽媽一樣,還教我練功夫呢。」

謝煙客聽他將自己比作他母親,不由得長嘆一聲,心道:「你母親是
個瘋婆子,把自己兒子取名為狗雜種。你這小子,竟把江湖上聞名喪
膽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瘋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連珠價叫起苦來:「你叫我洗衣、種菜、打柴、養
雞,那不是要了我命麼?還要我每天煮飯燒菜給這魔頭吃,我又怎麼
會煮飯燒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謝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趕緊給他縫
補。還有,謝先生吃菜愛掉花樣,最好十天之內別煮同樣的菜肴。」

謝煙客嘿嘿冷笑,說道:「石莊主,賢夫婦在侯監集上,也曾看中了
我這枚玄鐵令。難道當時你們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謝某為西賓,替你
們管教這位賢公子麼?」他口中對石清說話,一雙目光,卻是直上直
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掃射。石中玉在這雙閃電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
見貓,周身俱軟,只嚇得魂不附體。

石清道:「不敢。不瞞謝先生說,在下夫婦有一大仇,殺了我們另一
個孩子。此人從此隱匿不見,十余年來在下夫婦遍尋不得。」謝煙客
道:「當時你們若得玄鐵令,便欲要我去代你們報卻此仇?」石清
道:「報仇不敢勞動大駕,但謝先生神通廣大,當能查到那人的下
落。」謝煙客道:「這玄鐵令當日若是落在你們夫婦手中,謝某可真
要謝天謝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說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無極。我夫婦
此後馨香禱祝,願謝先生長命百歲。」語意既極謙恭,亦是誠懇之
至。

謝煙客「呸」的一聲,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個長長的包袱,當的一聲
響,拋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縱身出了大廳。但聽
得石中玉尖叫之聲,倏忽遠去,頃刻間已在十數丈外。

各人駭然相顧之際,丁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石破天一個
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飛身追出。石破天撫著面頰,愕然
道:「叮叮噹噹,你為什麼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裡,打開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婦
那對黑白雙劍。

閔柔絲毫不以得劍為喜,含著滿泡眼淚,道:「師……師哥,你為什
麼讓玉兒……玉兒跟了他去?」石清嘆了口氣,道:「師妹,玉兒為
什麼會變成這等模樣,你可知道麼?」閔柔道:「你……你又怪我太
寵了他。」說了這句話,眼淚撲筱筱的流下。

石清道:「你對玉兒本已太好,自從堅兒給人害死,你對玉兒更是千
依百順。我見他小小年紀,已是頑劣異常,礙著你在眼前,我實在難
以管教,這才硬著心腸送他上凌霄城來。豈知他本性太壞,反而累得
我夫婦無面目見雪山派的諸君。謝先生的心計勝過玉兒,手段勝過玉
兒,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雖然任性,卻
是天下第一信人,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兒,他定會設法辦到。」閔
柔道:「可是……可是,玉兒從小嬌生慣養,又怎會煮飯燒菜……」
話聲哽嚥,又流下淚來。

石清道:「他諸般毛病,正是從嬌生慣養而起。」見白萬劍等人紛紛
奔向內堂,知是去報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聲道:
「玉兒若不隨謝先生而去,此間之事,未必輕易便能了結。雪山派的
內禍由玉兒而起,他們豈肯善罷幹休?」

閔柔一想不錯,這才收淚,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兒子性命,
我……我真不知……偏生你這般好,他又這般壞。我若有你……有你
這樣……」她本想說:「我若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可有多好。」話到
口邊,終於忍住了。

石破天見石中玉如此得她愛憐,心下好生羨慕,想起她兩度錯認自己
為子,也曾對自己愛惜得無微不至,自己母親不知到何處,而母親待
己之情,可和閔柔對待兒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黯然神傷。

閔柔道:「小史弟,你怎會喬裝玉兒,一路上瞞住了我們!」石破天
臉上一紅,說道:「那是叮叮噹噹……」

突然王萬仞氣急敗壞的奔將進來,叫道:「不……不好了,師父不見
啦。」廳上眾人都吃了一驚,齊問:「怎麼不見了?」王萬仞只叫:
「師父不見了。」

阿繡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們快去!」兩人急步奔向石牢。到
得牢外,只見甬道中擠滿了雪山弟子。各人見到阿繡,都讓出路來。
兩人走進牢中,但見白萬劍夫婦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繡忙
道:「爹、媽、奶奶……怎麼了?受了傷麼?」

白萬劍滿臉殺氣,道:「有內奸,媽是給本門手法點了穴道。爹給人
劫了去,你瞧著奶奶,我去救爹。」說著縱身便出。迎面只見一名三
支的弟子,白萬劍氣急之下,重重一推,將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
出。

阿繡道:「大哥,你幫奶奶運氣解穴。」石破天道:「是!」這推血
過宮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過他,當即依法施為,過不多時便解了她
被封的三處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兒別亂,是掌門人點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眾人一聽,盡皆愕然,都道:「原來是掌門人親手點的穴道,難怪連
白師哥一時也解不開。」這時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該算是誰,大家都
開不清楚,平日叫慣白自在為掌門人,便也都沿此舊稱。本來均疑心
本派又生內變,難免再有一聲喋血廝殺,待聽得是夫妻吵鬧,眾人當
即寬心,迅速傳話出去。

白萬劍得到訊息,又趕了回來,道:「媽,到底是怎麼回事?」語音
之中,頗含不悅。這幾日種種事情,弄得這精明練達的『氣寒西北』
猶豫如沒頭蒼蠅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滿腔
悶氣,卻又如何發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沒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來?」白萬劍道:「孩
兒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為大家好,他上俠客島去了。」白
萬劍驚道:「爹上俠客島去?為什麼?」

史婆婆道:「為什麼?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門人啊。他不去,誰
去?我來到牢中,跟你爹說,他在牢中自囚一輩子,我便陪他坐一輩
子牢,只是俠客島之約,卻不知由誰去才好。他問起情由,我一五一
十的都說了。他道:『我是掌門人,自然是我去。』我勸他從長計
議,圖個萬全之策。他道:『我對不起雪山派,害死了這許多無辜弟
子,還有兩位大夫,我恨不得一頭撞死了。我只有去為雪山派而死,
贖我的大罪,我夫人、兒子、媳婦、孫女、孫女婿、眾弟子才有臉做
人。』他伸手點了我幾處穴道,將兩塊邀宴銅牌取了去,這會兒早就
去得遠了。」

白萬劍道:「媽,爹爹年邁,身子又未曾復元,如何去得?該由兒子
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說著邁步走
出石牢。

白萬劍道:「媽,你……你去那裡?」史婆婆道:「我是金烏派掌門
人,也有資格去俠客島。」白萬劍心亂如麻,尋思:「大伙兒都去一
拚,盡數死在俠客島上,也就是了。」
第十九回:臘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閔柔、白萬劍、石破天、阿繡、成自
學、齊自勉、樑自進等一行人,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

史婆婆離開凌霄城時,命耿萬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由汪萬翼、呼
延萬善為輔。風火神龍封萬裡參與叛師逆謀,雖為事勢所迫,但白萬
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帶了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
三人同行,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廖自礪身受重傷,武功全
失,已不足為患。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時辰和路
徑。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鐫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是以史
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因不見其它江湖豪
士,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時分,忽有一名黃衣漢子,手持
木槳,來到漁村之中,朗聲說道:「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
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

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禮,說
道:「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閣下貴姓?」那
人道:「小人姓趙,便請石幫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幾位師
長朋友,想要同赴貴島觀光。」那人道:「這就為難了。小舟不堪重
載。島主頒下嚴令,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載一人,小舟固
須傾覆,小人也是首級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說著欺身而上,
手按刀柄。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領路,石幫主請。」轉
過兩處山坳,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長不過六
尺,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要想多載一
人,顯然無法辦到。

那人說道:「各位要殺了小人,原只一舉手之勞。那一位若是識得去
俠客島的海程,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連多去一人
也是決不能夠。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至於此島在南在北,鄰近何
處,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何況這『俠客島』三字,十九也非本
名,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茫茫大海之中,卻又如何
找去?極目四望,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亦無法駕舟跟蹤。

史婆婆驚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掌到半途,卻又收住,
向石破天道:「徒兒,你把銅牌給我,我代你去,老婆子無論如何要
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

那黃衣漢子道:「島主有令,若是接錯了人,小人處斬不在話下,還
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

史婆婆怒道:「斬就斬好了,有什麼希罕?」話一出口,心中便想:
「我自不希罕,這家伙卻是希罕的。」當下另生一計,說道:「徒
兒,那麼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我是幫主,他就不算是接
錯了人。」

石破天躊躇道:「這個……恐怕……」

那漢子道:「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
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
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雖高,德卻不劭!」那人微微一笑,逕自
走到海邊,解了船纜。

史婆婆嘆了口氣,道:「好,徒兒,你去吧,你聽師父一句話。」石
破天道:「自當遵從師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線生機,你
千萬要自行脫逃,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此是為師的嚴令,
決不可違。」

石破天愕然不解:「為什麼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難道她心裡還在記
恨麼?」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瘋子說,我在這裡等他三個月,到得明年三
月初八,他若不到這裡會我,我便跳在海裡死了。他如再說什麼去碧
螺山的鬼話,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石破天點頭道:「是!」

阿繡道:「大哥,我……我也一樣,我在這裡等你三個月。你如不回
來,我就……也跟著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淒苦,
忙道:「你不用這樣。」阿繡道:「我要這樣。」這四個字說得聲音
甚低,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

閔柔道:「孩子,但願你平安歸來,大家都在這裡為你祝禱。」石破
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為你兒子擔心,他跟著謝先生會變
好的。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說不定他們會
放我回來。張三、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真有危難,他們也不能見死
不救。」閔柔道:「但願如此。」心中卻想:「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
心險惡,這種金蘭結義,豈能當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不
必理會什麼招數刀法。」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一線生機,全系於
此。石破天道:「是。多謝石莊主指點。」

白萬劍拉著他手,說道:「賢婿,咱們是一家人了。我父年邁,你務
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賢婿』,不禁臉上一紅,
道:「這個我理會得。」

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均想:
「三十年來,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著
回來,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別說了些
「小心在意」、「請照看著掌門人」之類敷衍言語。

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走向海灘。眾人送到岸邊,阿繡和閔柔兩人
早已眼圈兒紅了。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
喝道:「你對尊長無禮,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還手,撫著被打的面頰,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
向眾人舉手告別,跟著上船。那小舟載了二人,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
寸,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幸好時當寒冬,南海中風平浪靜,否則稍
有波濤,小舟難免傾覆。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或許便是
為此。

那漢子劃了幾槳,將小舟劃離海灘,掉轉船頭,扯起一張黃色三角
帆,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向南進發。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見史婆婆、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兀自站在海灘
邊的懸崖上凝望。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終於再不可見。

入夜之後,小舟轉向東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間,屈指
正是臘月初八,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說道:「那便是俠客島
了。」

石破天極目瞧去,也不見有何異狀,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鬱鬱蒼蒼,
生滿樹木。申牌時分,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那漢子道:「石幫
主請!」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
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動:「這裡船只不少,若能在島上保得性
命,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脫險當亦不難。」當下躍上岸去。

那漢子提了船纜,躍上岸來,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從懷中取
出一只海螺,嗚嗚嗚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山後奔出四名漢子,一
色黃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說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
大駕,石幫主這邊請。」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問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麼?」為
首的黃衣漢子說道:「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
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自會知曉。」說著轉過身來,在前領路。石破
天跟隨其後。余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後。

轉入山中後,兩旁都是森林,一條山徑穿林而過。石破天留神四周景
色,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數裡,轉入一條巖石嶙峋的
山道,左臨深澗,澗水湍急,激石有聲。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轉
了兩個彎後,只見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處直掛下來,看來這瀑布便是
山澗的源頭。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遞給石破
天,說道:「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請石幫主披上雨衣,以免濺濕了
衣服。」

石破天接過穿上,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縱身躍了進去,石破天跟著
躍進。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點著油燈,光線雖暗,卻也可辨
道路,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人
工開鑿處甚是狹窄,有時卻豁然開闊,只覺漸行漸低,洞中出現了流
水之聲,琮琮錚錚,清脆悅耳,如擊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
用心記憶。

在洞中行了兩裡有多,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
有三個大字,石破天問道:「這便是迎賓館麼?」那漢子道:「正
是。」心下微覺奇怪:「這裡寫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問?不成你不
識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

走進玉石洞門,地下青石板舖得甚是整齊。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
一個石洞,說道:「石幫主請在此稍歇,待會筵席之上,島主便和石
幫主相見。」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
點心。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便想起南來之時,石清數番諄諄叮囑:「小兄
弟,三十年來,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竟無一個活著
回來。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
豪傑之士一網打盡。依我猜想,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設了機
關陷阱,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這
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或許反而無甚古怪,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
青菜白飯,卻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淺,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門
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他們去俠客島之時,自是備有諸種解毒
藥物,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實令人難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
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惡報,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但聞到點心香氣,尋思:「肚子可餓得狠了,終
不成來到島上,什麼都不吃不喝?張三、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
義,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們若要害我,豈不是等於
害了自己?」當下將燒賣、春卷、蒸糕四碟點心,吃了個風卷殘雲,
一件也不勝,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
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著
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
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
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
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亦無主方
人士相陪。眾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卻是神態
威猛,雜坐在眾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頗有鶴立雞群之意。那日在
石牢之中,昏暗蒙朧,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燭光照映之
中,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令人肅然起
敬,便走到他身前,說道:「爺爺,我來啦!」

大廳上人數雖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所有來賓均
想到命在頃刻,人人心頭沉重,又震於俠客島之威,更是誰都不發一
言。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聲,道:「不識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
沒有了。」

石破天一怔,過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
死,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說道:「爺爺,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
你,她說等你三個月,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她……她就投
海自盡。」白自在長眉一豎,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
「奶奶聽你這麼說,氣得不得了,她罵你……罵你……」白自在道:
「罵我什麼?」石破天道:「她罵你是老瘋子呢。她說丁不四這輕薄
鬼嚼嘴弄舌,造謠騙人,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居然便信了他的。奶
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再割下他的
舌頭。」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嚥嚥的說道:「她為什麼這般罵我?我幾
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
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
筱筱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眾號哭,卻
不怕羞?」

若在平時,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心下
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聲,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幹英
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
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
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這一回
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
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
難堪得多了。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麼一片至
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
誠,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
你……你是誰?怎麼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麼不
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著喀的一響,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
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快說。」丁不四喃
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
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
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
撐,這麼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
彈,又即站直。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
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為什麼不去找
她?」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
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
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兇霸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
分害怕。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
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眾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
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
色穿青。那讚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眾弟子,謁見貴賓
。」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張三穿黃,
排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
有二十余人。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
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
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
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
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
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
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
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
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讚禮的
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
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
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龐。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
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
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
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
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
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
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麼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
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
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
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
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
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
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
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
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
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
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
酒,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
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
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
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
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
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
、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
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
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
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
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
粥碗推到桌邊,伸袖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
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
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
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
。」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
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
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
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
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
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
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
我吃喝這等骯臟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
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
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
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
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
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
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
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採:「好俊功夫!」採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
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僕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
?」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
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
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
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
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
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幸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
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
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
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
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
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
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
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
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鑌鐵判官
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
消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復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
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
…」(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
得接尊范,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
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
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
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飢腸
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
喝了大半碗,只覺藥氣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
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
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
年英雄那樣,倒也幹淨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
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
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
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
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等見到
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
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
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
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
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
盼自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
雄豪傑?」但隨即想道:「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
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
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
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裡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
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
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
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
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
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
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
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
了,小弟向你陪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
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
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
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
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
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
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
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
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
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
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幹幹淨淨,轉過身
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
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心下無不飲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
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
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
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只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裡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
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
不足驅飢,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斜眼向
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
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
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
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
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
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
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等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
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
解,含義極是深奧繁復。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
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
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
後再來印証,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只拆
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裡,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
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
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
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
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只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
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
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
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余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
一處死,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
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
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伙
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
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
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
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
亦復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
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
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
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
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
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
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
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
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
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
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
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
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
大師隱居十余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
『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
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
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
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裡。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
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
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
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
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習,越是疑難不解,待得決意
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幹幹淨
淨,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
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
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
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
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
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措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
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
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
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只
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
『不錯,要請愚茶!』

「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
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
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
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一言不
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
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
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
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得第
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
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
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
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鬥時休,轉瞬數月,兩人參悟所得始
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
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
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
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
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竟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
之藥,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
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來到敝島喝
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他這番話,各人只聽得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
怪。

過了好半晌,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純
是一番好意了。」

龍島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見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
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將武學之
道發揚光大,推高一層。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
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
武學,何以人家不來,你們就殺人家滿門?天下那有如此強兇霸道的
請客法子?」

龍島主點了點頭,雙掌一拍,道:「取賞善罰惡簿來!」便有八名弟
子轉入內堂,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龍島主
道:「分給各位來賓觀看。」眾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諸人席上。每本
簿籍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會。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只見箋上寫著『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
驚:「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俠客島孤懸海外,消
息可靈得很啊。」翻將開來,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處
幹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雖然未能齊
備,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凡是熒熒大者,簿中都有書明。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時,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
色,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長樂
幫』三字的簿岫。他一字不識,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過了一頓飯時分,龍島主道:「收了賞善罰惡簿。」群弟子分別將簿
籍收回。

龍島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屬,在江湖上打聽訊息,並非膽敢刺
探朋友們的隱私,只是得悉有這麼一會子事,便記了下來。凡是給俠
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都是罪大惡極、天所不容之徒。我們雖不敢說
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惡,卻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與木兄弟均想,
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所作所為,總須對得住這『俠客』兩字才
是。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各位請仔細
想一想,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
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

隔了半晌,無人置答。

龍島主道:「因此上,我們所殺之人,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並無什麼過
惡,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隨手輕揮,說道:「威德先生請看。」那簿冊
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
微微一頓,猛地筆直墜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將簿冊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當場
出醜,簿籍入手,頗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驚:「此人將一本
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遠近如意,變幻莫
測,實有傳說中所謂『飛花攻敵、摘葉傷人』之能。以這般手勁發射
暗器,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我自稱『暗器第一』,這四個字非摘下
不可。」

只見簿面上寫著「河北通州聶家拳」七字,打開簿子,第一行觸目驚
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奸殺二命,留書嫁禍
於黑虎寨盜賊」,第二行書道:「庚申十月十七,聶宗峰在濟南府以
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聶宗台、
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
是無惡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這些事死無對証,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說二
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只怕也是有
的。」

張三突然說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
說著轉身入內,隨即回出,右手一揚,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
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突然下落,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白自
在已然有備,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
了,打了開來,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識得他的筆跡,見那帳簿確是聶老
拳師親筆所書,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其中一筆之上注以『可殺』兩
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初八,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價銀七十
兩。」白自在心想:「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這田買得忒也便
宜,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

又看下去,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
「十五,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心想:「聶立人好好一個
俠義道,為什麼要收官府的錢財,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欺壓良
善,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

一路翻將下去,出現『可殺』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情知這朱筆二字
是張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長嘆,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
聶立人當真可殺。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俠客島就是對
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說著站起身來,去到張三身
前,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說道:「佩服,佩服!」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尋思:「俠客島門下
高弟,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賞善我雖不
知,但罰惡這等公正,賞善自也妥當。『賞善罰惡』四字,當真是名
不虛傳。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卻那裡有張三、李四這等人
才?唉,『大宗師』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寧不令人汗顏?」

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微笑道:「威德先生請坐。先生久
居西域,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
得。」白自在搖了搖頭,回歸己座。

丁不四大聲道:「如引說來,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都是那些人
罪有應得﹔邀請武林同道前來,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道:「不錯!」

丁不四又道:「那麼為什麼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竟
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龍島主搖頭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
路傳言,焉能盡信?」丁不四道:「依龍島主所說,那麼這些武林高
手,一個都沒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龍島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問道:「有什麼可笑?」龍島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島貴
客。丁先生既說可笑,在下只有隨聲附和,也說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沒有三
百,也有兩百。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豈非可笑?」

龍島主道:「凡人皆有壽數天年,大限既屆,若非大羅金仙,焉得不
死?只要並非俠客島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道:「那麼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有一
個女子,名叫……名叫這個芳姑,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此
人可曾健在?」龍島主道:「這位女俠姓什麼?多大年紀?是那一個
門派幫會的首腦?」丁不四道:「姓什麼……這可不知道了,本來是
應該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兒。這姑娘可不跟爺
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臉上一紅,道:「嘿嘿,姓梅
就姓梅,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她……她今年約莫四十歲……」那女
子尖聲道:「什麼約莫四十歲?是三十九歲。」丁不四道:「好啦,
好啦,是三十九歲。她也不是什麼門派的掌門,更不是什麼幫主教
主,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
。」

木島主搖頭道:「梅花拳?沒資格。」那蒙面女子尖聲道:「梅花拳
為什麼沒資格?我……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木島主搖
頭道:「不是梅花拳。」

龍島主道:「梅女俠,我木兄弟說話簡潔,不似我這等羅嗦。他意思
說,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而是在於
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創劍法,從來無人見過,你們又怎地知
道?」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令人聽了甚不舒服,話中含了驚
奇之意,更是難聽。

龍島主微微一笑,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一
個著青衫,立即踏上幾步,躬身聽令。龍島主道:「你們將梅女俠新
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有何不到之處,請梅女俠指正。」

兩名弟子應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幾旁。黃衫弟子在幾上
取過一柄鐵劍,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
「請梅女俠指教。」隨即展開架式,縱橫擊刺,鬥了起來。廳上群豪
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

那女子不住口道:「這可奇了,這可奇了!你們幾時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數招,心念一動:「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
金龍鞭法麼?」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創了這套劍
法出來,針對我的金龍鞭法,那是什麼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
正是金龍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那蒙
面女子冷笑數聲,並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只怕還差著
一點。」一句話剛出口,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招招十分刁鑽古
怪,陰毒狠辣,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絕無絲毫名家風范。

丁不四叫道:「胡鬧,胡鬧!那是什麼劍法?呸,這是潑婦劍法。」
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倘若真和她對敵,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
法,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兒。」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於偷襲,
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但一面卻也暗自欣
喜:「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確然不易擋架,但既
給我看過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門左道之術,畢竟是可一而不
可再。」

風良、高三娘子、呂正平、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
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制得縛手縛腳,都忍不
住大聲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麼好?」風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
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龍鞭法妙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
死我了!」連叫三聲『氣死我了』,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
舋生事之時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揮鞭舞個圈子。黃衫弟子便
即收招。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幾上,空手又和黃衫弟子鬥將起來。

看得數招,石破天「咦」的一聲,說道:「丁家擒拿手。」原來青衫
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什麼『鳳尾手』、『虎爪手』、
『玉女拈針』、『夜叉鎖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
過他的。丁不四更是惱怒,大聲說道:「姓梅的,你沖著我兄弟而
來,到底是什麼用意?這……這……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麼?」在他
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要報復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
的負心之罪。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什麼撩陰挑腹、剜目
戳臀,無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突然之間,那黃衫弟
子橫劍下削,青衫弟子躍起閃避。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雙手攔腰
將青衫弟子抱住,一張口,咬住了他的嚥喉。

丁不四驚呼:「啊喲!」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他一顆
心怦怦亂跳,知道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過巧妙,自己萬萬躲避不
過。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
「請丁老前輩、梅女俠指正。」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拾起鐵劍,退
入原來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
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這麼演了給他看過,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有什
麼難學?」白自在插口道:「什麼不成體統?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
遇,手忙腳亂之下,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
道:「你倒來試試。」白自在道:「總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俠的敵
手。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你本領再強十倍,也決計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誰要你討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卻又如何?」
白自在道:「差得遠了。我夫人不在此處,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
島上,喂,孫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問道:「你是史小翠的徒
兒?」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麼你又是他的孫女婿?沒
上沒下,亂七八糟,一窩子的狗雜種,是不是?」石破天道:「是,
我是狗雜種。」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聲大笑。

木島主道:「夠了!」雖只兩個字,聲音卻十分威嚴。那姓梅女子一
呆,登時止聲。

龍島主道:「梅女俠這套劍法,平心而論,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
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天資穎悟,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
處,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至於梅
花拳麼,那是祖傳之學,也還罷了。」

梅女俠道:「如此說來,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龍島主搖頭道:
「沒有。」梅女俠頹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臨死之
時,就是掛念她這個女兒……」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你給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轉身入內,捧了幾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伸手
指著一行字,朗聲讀道:「梅花拳掌門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
(他讀到這裡,含糊其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自幼
隨母學藝,十八歲上……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嶺
。」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齊聲說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麼知
道?」

那弟子道:「我本來不知,是簿上這麼寫的。」

丁不四道:「連我也不知,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龍島主朗聲道:「俠客島不才,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賞善罰惡,
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一動一靜,我們自當詳加記錄,以
憑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來如此。那麼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
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見他臉有喜色,但隨即神色黯然,長
嘆一聲。那姓梅女子也輕輕嘆息。兩人均知,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
落,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
第二十回:俠客行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
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
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
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
!」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
些顫抖。余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余人坐在桌旁
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白自在等行出十余
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
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
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
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
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
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
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
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
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
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
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
燃著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
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
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
……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
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
笑,說道:「怎麼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
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
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
胡』字的注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雲:數百人習
音聲學胡人,椎髻剪採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
字注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
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
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
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
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
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
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
甚是優雅瀟洒。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
之象,注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
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
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
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
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
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多半
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主所見劍
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雲:『縵胡
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
『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致,
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胡裡胡塗之胡,非西域胡
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者賦雲:縵胡之
纓。注: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
陋,也可精致。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
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
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
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
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
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須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
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
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
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
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
注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雲:『男兒何不帶吳
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
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
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須老者道:「然
而不然。『吳鉤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
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
一個劍招凌厲,著著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將對方
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注解說道:白居易詩雲:『勿
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
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
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著半截斷劍,只是搖頭,說道:「『吳鉤
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
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
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
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
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
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
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
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
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
注解道:「『吳越春秋雲:闔廬既寶莫邪,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令
曰:能為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
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
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
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
余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何以特地
注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
之時,竟是全無淒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
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
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
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
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
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
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著經脈,到了『五
裡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
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
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
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
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
著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
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他
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
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
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
幾招,辯一陣,又指著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
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
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
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
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剛才
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
來,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
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閑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
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
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
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
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向著
『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
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
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
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
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
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
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
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
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
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
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
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余筆後,覺得腹
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
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
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
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
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發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
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
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
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
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
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
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
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
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
自在奇道:「你說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
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只,咱們可以走了。」白自
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
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
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
天,日子挺長著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
切關心,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
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舍他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
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
異常的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
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
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
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
理?」第二人道:「創制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
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
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
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
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
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解釋
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
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
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
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上
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
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
奔行,腳下雲氣彌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著先前法子,依
著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
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
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
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
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
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
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
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范的高
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
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
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
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
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注解。一人
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
『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裡。」第四
人道:「李商隱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為
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
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
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
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
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
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
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裡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
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閑過信陵
飲』,第十四句『五岳倒為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
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
』,第二十句『﹝火亙﹞赫大樑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
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
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
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
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
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
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
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
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幾
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
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
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
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
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
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兇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
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
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著,舉目向石壁瞧去,
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
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
了。」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
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
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
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
也不以為忤。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
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
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
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
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
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
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
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姿態
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
蚪看似亂鑽亂遊,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
『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
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
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
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
識,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
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
。」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
道:「你不用去,盡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著閉上
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
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
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
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
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
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
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
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飢便去
吃面,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
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
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
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
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
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飢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
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
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沖破了七
八個窒滯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
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
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泄的力氣,順手便將『五岳倒
為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癒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
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
的依著『趙客縵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
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
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銀
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
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
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
『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
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
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拿
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
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
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
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
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
驚喜的望著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
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
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
盡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著便拜將
下去。木島主跟著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
地。木島主雙手據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
?」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
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
良久,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
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著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
壞事,心中大為寬慰。

龍島主扶著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
年的大疑團,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
「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
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
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
極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
成,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著幾分
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
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
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著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說了
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
蝌蚪,不是看一個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
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
否則人人都識字,我卻不識得,給人笑話,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朴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
信。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
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卻是誰解給
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
幾句,我也不懂,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著圖形,胡思亂想,忽
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
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
主道:「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
龍島主一呆,登時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為相若,功力亦
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
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淒楚,
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
疑團,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每一句都
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
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
「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注解,我二人的無數心
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
……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
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兄弟,你的頭發也真是雪
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
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發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
宴中的神採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
走上錯路,那是為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
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
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
喜歡讀書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
人得益。」龍島主嘆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
「二位島主,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
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我……我……我決不敢有絲
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
仁厚,該受此益,日後領袖武林群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
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
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一
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
好?」

龍島主淒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
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
在慢慢跌落,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
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
去聚會眾人,宣布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
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
邀請眾賓,召集弟子,同赴大廳眾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
之下大為驚異,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
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
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
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
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
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
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
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毀石壁,何況石破天內
力本來極強,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
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
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
曉,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
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
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
石室中的燈火,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眾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
終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
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眾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
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
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
會,這才奉命,率領十余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
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
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
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慢藏
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
因妒生恨,或求你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
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
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泄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主指
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著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
威江湖了。」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著石破天,神
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
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家
。」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群雄說道:「眾位朋友,咱們在
這島上相聚,總算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伙兒緣份已盡,這可要
分手了。」

群雄一聽之下,大為駭異,紛紛相詢:「為什麼?」「島上出了什麼
事?」「兩位島主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眾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
爆炸之聲。群雄立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
圖解的秘奧,可惜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群雄大驚,紛問:「為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
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
作,全島立時化為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
吧。」

群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
冒喪生之險,也不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
已毀,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

群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
盡皆損毀。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
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並非地震使然,振臂
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
聲大作,群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群弟子圍繞在二
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眾而前,叫道:「龍島主
、木島主,你……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
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
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嚥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
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
年壽本高,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
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木二島主竭力抵御,終於到
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幹系,更要深
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眾位嘉賓,我等恩師去
世之前,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
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若有為難之事,持牌到南海
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余,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
害,有他們出手相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只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
群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
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著白自在、范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
幹人來到海邊,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
船,便將群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離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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