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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醜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醜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當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見他勢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醜傳三醜,三醜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夥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十分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醜雙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起哪。”
    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傢夥也平平無奇,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甚麽門派的?”大醜道:“我們的師父,是……是西藏聖……聖僧……金輪法王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西藏聖僧、金輪法王?沒聽見過。西藏有個和尚,叫甚麽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醜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怎能……”二醜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但大醜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七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醜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鬥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如此了得,只覺手上一沈,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糊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分,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輸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醜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骼格格作響,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夥學的內功很好。是甚麽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醜果然不是尋常之輩。”只聽洪七公道:“他們說是甚麽西藏聖僧金輪法王的徒孫。”歐陽鋒道:“這個金輪法王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些。”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仍是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被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藏邊五醜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是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法王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藏邊五醜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攜相扶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麽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愈,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甚麽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麽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麽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罷。”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罷,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
    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事已高,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爲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之妙詣,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是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夥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爲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當世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爲之心折。他在饑寒交迫之中,甘冒大險爲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曆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雖在對方淩厲無倫的攻擊之下總是能化險爲夷,便不再挂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奇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他所知者雖只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使招數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無已,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大家來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打開籃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大喜,搶過一隻凍雞,忙不叠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響。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遞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哪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世上畢竟也有如此真心愛我的人。”拉著他的手臂,說道:“爸爸,你就是歐陽鋒。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別跟他打架了。”
    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錯亂,心下難過。洪七公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望望楊過,雙眼發直,竭力回憶思索,但腦海中始終亂成一團。
    楊過服侍歐陽鋒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糊塗,別跟他爲難了罷。”洪七公聽他這麽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原來他是你義父。”
    哪知歐陽鋒突然躍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甚麽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爲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擊落。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楊過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地下一根樹枝,當作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時便逐一使將出來。
    這場拚鬥,與适才比拚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神龍夭矯,棒來靈蛇盤舞,或似長虹經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楊過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癡。
    二人杖去棒來,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再鬥下去必有失閃,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哪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饞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
    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抛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适才的惡鬥。
    當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覺。楊過想幫義父回復記憶,向他提及種種舊事。歐陽鋒總是呆呆不答,有時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生怕他反而更加瘋了,當下勸他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興奮,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睡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解。他歎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還童,這種架又有甚麽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觀看,但見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歐陽鋒的招數卻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風,可是被他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鬥晚睡,接連鬥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楊過尋思:“明天說甚麽也不能讓他們再打了。”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聲向洪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連磕頭,卻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怔之間,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認輸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麽著。”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數丈,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揮杖橫掃,怒喝:“老傢夥,想逃麽?”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方八面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見他挺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擋格,忽覺他杖上傳來一股淩厲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如此修爲,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對方一杖一掌,立時內力隨生,防護相抗,縱然受傷,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數次比武,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命。哪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運內力相攻。
    十餘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哪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就算勝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拚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越來越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當時他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若是只持守勢,由得他連連摧逼,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回沖,令他非守不可,來勢方不能累積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楊過見二人比拚內力,不禁大爲擔憂,他若出手襲擊洪七公後心,自可相助義父得勝,然見洪七公白髮滿頭,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灑脫,實是不自禁的爲之傾倒,何況他已應己求懇而甘願退讓,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頭頂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越來越濃,就如蒸籠一般。洪七公也是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屬萬幸。從清晨直拚到辰時,又從辰時拚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勁力仍似狂濤怒潮般湧來,暗叫:“老毒物原來越瘋越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鬥定然要輸,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卻不知歐陽鋒也已氣衰力竭,支撐維艱。
    又拚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拚得一時三刻,非同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與他們相差太遠,多半分解不開,反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遲疑良久,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運功護住全身,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杖棒之間挑去。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北丐西毒雖然俱是當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盡,二人給他內力反激,同時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驚叫:“爸爸,洪老前輩,你們沒事麽麽?”二人呼吸艱難,均不回答。
    楊過要扶他們進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才知二人受傷極重,移動不得,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拚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哪里還能互鬥?次晨楊過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驚慌,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見回復了些生氣。楊過將他們扶進山洞,分臥兩側,自己在中間隔開。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複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這日二人相對而臥,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麽?”歐陽鋒道:“服甚麽?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歐陽鋒一凜,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聽見過的,似乎厲害得緊,難道這老傢夥居然會使?但他和我這般拚命惡鬥,怎麽又不用?或許早已使過了。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便道:“打狗棒法有甚麽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頗爲後悔,日前與他拚鬥,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壓服了他,只是覺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幫至寶打狗棒法對付,未免勝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豈知他人雖瘋癲,武功卻絕不因而稍減,到頭來竟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再使這路棒法,已沒了力氣,聽他這麽說,心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麽?”楊過點點頭,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談論當世人物,都說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漢。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本幫幫主,不傳旁人,只是你義父出言小覰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晚輩以不學爲是。我義父神智未複,老前輩不用跟他一般見識。”
    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義父,只消擺幾個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是推託,說不敢學他丐幫秘傳。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兒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擺出來我瞧。”
    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歐陽鋒見棒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贊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來招,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晨又比,直過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說完。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刻越長,但他所回擊的招數,可也儘是攻守兼備、威力淩厲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歎服。
    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無狗”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這一使將出來,四面八方是棒,勁力所至,便有幾十條惡犬也一齊打死了,所謂“天下無狗”便是此義,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學中的絕詣。歐陽鋒自是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便以這杖法破他。”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楊過心中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疊連聲的相催,只得聽他指撥。這一招十分繁複,歐陽鋒反復解說,楊過方行領悟,於是依式演了出來。洪七公一見,臉色大變,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好歐陽鋒。”
    歐陽鋒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回光反照,心中鬥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你是老叫化洪七公!”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氣息。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北丐西毒數十年來反復惡鬥,互不相下,豈知竟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畢生怨憤糾結,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罷!楊過霎時間又驚又悲,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這情形卻實在不像,心想:“或許他們死了一會,又會復活。兩位老人家武功這樣高,不會就死的。或許他們又在比賽,瞧誰假死得久些。”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過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見兩屍臉上變色,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一場,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蘆,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軀體卻已沒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回思當日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甚麽榮名,甚麽威風,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想:“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于洪老前輩一籌。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哪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歎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在這華山頂上不滿一月,他卻似已度過了好幾年一般。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滿腔怒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看重也好,輕視也好,於我又有甚麽干系。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儘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定,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時,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在裏許之外掠過。眼見衆野馬縱馳荒原,自由自在,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縱目平野,奔馬遠去,只覺天地正寬,無拘無礙,正得意間,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轉過身來,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條長腿肌肉盡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滿了癩子,滿身泥汙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不住手的揮鞭抽打。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雙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麽?”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麽?”說著鞭子揮落,又重重打在馬背上。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楊過夾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聲,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卷住了莽漢頭頸,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那瘦馬模樣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它拉車的挽索,拍拍馬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己去罷,再也沒人欺侮你了。”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哪知這馬身子虛弱,突然疾馳,無力支援,只奔出十餘丈,前腿一軟,跪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馬腹,喝一聲:“起!”將馬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奔到半裏之外,這才大叫:“有強人哪!搶馬哪!搶柴哪!”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馬。眼見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撫著馬背說:“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繮繩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喂馬吃了個飽。
    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這才騎了緩緩而行。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哪知卻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餵養。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幹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癩馬乘著酒意,灑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委實是迅捷無比。只是尋常駿馬賓士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顛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它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鬱悶,途中調馬爲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漢水之畔。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愁思難遣。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是身負武功,心下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衆,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爲難,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衆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衆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雕鳴啾啾,兩頭白雕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隨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爲家,還倚靠你們甚麽?”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衆化子而行。他不牽馬繮,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只見兩頭白雕棲息在廟前一株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託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觀,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文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文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縧,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衆。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衆丐之中也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挂齒,小弟……小弟想求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顔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挂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同時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甚麽,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甚麽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沈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衆皆是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大勝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長老,轉稟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麽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走進破廟,捧出飯菜饗客。丐幫幫規,本幫弟子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鬥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遝,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衆,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麽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癡假呆,只是扮苦裝傻。
    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占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裏地,只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哪敢去稟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楊過見這莊子氣派甚大,衆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銃,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衆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頦留微須,氣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皙,卻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
    衆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沈著,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原來郭伯母竟是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嬌豔。衆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黃幫主。”“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楊過不願在人衆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髮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甯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髮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後面並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尹志平。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著郭靖夫婦、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原來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因此算起來他比郭靖、黃蓉還低著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此時陸乘風已然逝世。當年程瑤迦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一力承擔,將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著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衆英雄引見。郝大通捋著鬍鬚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只是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適,劉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是對她極爲尊重。郭靖與尹志平少年時即曾相識,此時重見,俱各歡喜,二人攜手同入。郭靖詢問馬鈺病況,甚是挂念。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
    尹志平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甚麽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尹師弟,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尹志平臉上變色,並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個龍女,介面道:“哪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麽?”趙志敬道:“是尹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見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別情,也就不再追問。
    突然之間,尹志平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著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這小……也來了!”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郭靖本來未必即能相識,但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心下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廢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爲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爲主,此時聽他如此說,知道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擡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哪敢做楊爺的師父?”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麽?”趙志敬見大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爭吵,全真派臉上無光,當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汙滿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難受,一把將他摟在懷裏。楊過一被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對他愛憐,哪有絲毫相害之意,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著?”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汙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隨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不疼他。”攜著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裏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當下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於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衆英雄轟然稱是。但見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敍舊。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幹了多少壇美酒。
    酒飯已罷,衆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稟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托,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雖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他身後。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爭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豐神雋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隱隱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介面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甚麽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是又闖了甚麽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甚麽。”武敦儒怕師父責駡,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已搶在郭芙頭裏。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態,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著郝大通、孫不二、尹志平、趙志敬四人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著進來,站立一旁。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著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麽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分要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郭靖如此訓斥,實是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夾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賠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哪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哪里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爲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未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爲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不還手,只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走到楊過面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麽?你若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干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志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沈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倖,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只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志敬向孫不二、尹志平二人說道:“孫師叔、尹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面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志敬下不了臺,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志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僞。
    趙志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踢過去。這招“天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只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著,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志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麽?”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趙志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只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滿臉漲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志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孫不二和尹志平卻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趙志敬左掌虛晃,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晃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爲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志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志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只是料敵機先,將手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志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志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蕩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楊過見這老道姑出手既准且快,武功遠遠勝過趙志敬,心中也自忌憚,忙退在一邊。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爲剛強,見楊過的功夫奇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徑自上了屋頂。尹志平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志敬怒道:“還說甚麽?”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志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哪里有人?他只道趙志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因而假裝穴道被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只是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徑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她心下沈吟,回過身來,只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甚麽?”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駡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麽不要你?”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甚麽的……”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麽?”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麽?”楊過見她這麽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豔,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佈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已開始爲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挂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簫”。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面署名卻是“五湖廢人病中塗鴨”。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曆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廢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己東飄西泊,直與廢人無異,适才逼得趙志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麽?”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麽。”楊過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三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郭芙早已知道,卻假裝沒瞧見,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
    楊過揀些沒要緊的閒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嬌笑。她明知楊過瞎說,卻聽得甚覺有趣。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邊。武修文笑道:“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望望楊過,望望醜馬,見二者一般的肮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似前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過頭來,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麽久,還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只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麽?”武敦儒歎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若是你做丐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妹,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老接替?”郭芙道:“這些年來,我媽也只挂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叫魯長老做了幫主是正經。等到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笑著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郭芙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麽寶貝模樣。”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們只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幾下就會了麽?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麽個樣兒,卻從來沒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敦儒嘴上反對,心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只是裝作勉爲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怪不到他。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回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到哪里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麽,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顧著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願,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別出聲,我媽不會知覺的。”武氏兄弟遙遙答應,加快腳步去了。
    郭芙瞧瞧楊過,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說道:“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你打扮起來,就不會這般難看了。”楊過搖頭道:“我生來難看,打扮也沒用的。”郭芙說過便算,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楊過道:“你爲甚麽歎氣?”郭芙道:“我心裏煩得很,你不懂的。”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顔萍、耶律燕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動,說道:“我知道你爲甚麽煩心。”郭芙笑道:“這又奇了,你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許抵賴。”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你猜。”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都討你好,你心中就難以取捨。”
    郭芙給他說破心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啓齒,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此時鬥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不由得她滿臉通紅,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是我一個人,又怎能嫁兩個郎?”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啐了一口,說道:“你滿嘴胡說,誰理你啦?”楊過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盤猜中,口中輕輕哼著小調兒:“可是我一個人啊,又怎能嫁兩個郎?”他連哼幾句,郭芙始終心不在焉,似乎並沒聽見,過了一會,才道:“楊大哥,你說是大武哥哥好呢,還是小武哥哥好?”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伴,但當時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見,現下兩人都已長大,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楊過生性活潑,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似飲美酒。
    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日常玩耍說笑,和武修文較爲投機相得,但要辦甚麽正事,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女孩兒情竇初開,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在她內心,卻是好生爲難,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這時和楊過談起,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
    楊過笑道:“我瞧兩個都不好。”郭芙一怔,問道:“爲甚麽?”楊過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楊過還有指望麽?”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其實並非當真有甚麽邪念,這時和郭芙說笑,竟又脫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當下不知該發怒還是不該,板起了臉,道:“你不說也就罷了,誰跟你說笑?咱們快走罷。”說著展開輕功,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
    楊過碰了一個釘子,覺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麽?自己走得遠遠的罷!”轉過身來,緩緩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實當真娶到了,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定是苦頭多過樂趣,嘿,這般癡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陣,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賠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沒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轉,暗道:“這人不會輕功,自然追我不上。”當即向來路趕回,只見他反而走遠,心中好生奇怪,奔到他面前,問道:“你怎麽不來?”楊過道:“郭姑娘,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說我走啦。”郭芙一驚,道:“好端端的幹麽走了?”楊過淡淡一笑,道:“也沒甚麽,我本來不爲甚麽而來,既然來過了,也就該去了。”
    郭芙素來喜歡熱鬧,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只覺得聽他說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說道:“楊大哥,咱們這麽久沒見,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再說,今晚開英雄大宴,東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你怎不見識見識呢?”楊過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來與會,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郭芙道:“那也說得是。”微一沈吟,道:“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帳房先生、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也就是了。”楊過一聽大怒,心想:“好哇,你將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笑道:“那可不錯。”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時卻將心一橫,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嬌生慣養,不懂人情世故,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卻不知無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見楊過回心轉意,笑道:“快走罷,別去得遲了,給媽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楊過气喘吁吁的跟著,落腳沈重,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四下張望。郭芙躍上樹枝,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蕩,但隨即想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郭芙悄聲問道:“我媽還沒來麽?”武修文指著西首,低聲道:“魯長老在那裏舞棒,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聽說他也來了,覺得有些不妥,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東邊一指,西邊一攪,毫無驚人之處,低聲道:“這就是打狗棒法麽?”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師母正在指點,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請她到一旁說話去了,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麽練著。”
    郭芙又看了幾招,但覺呆滯,不見奧妙,說道:“魯長老還沒學會,沒甚麽好看,咱們走罷。”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心中冷笑:“小女孩兒甚麽也不懂,偏會口出大言。”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聽說她要走,正要躍下樹來,忽聽樹下腳步聲響,郭靖夫婦並肩走近。只聽郭靖說道:“芙兒的終身大事,自然不能輕忽。但過兒年紀還小,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鬧的事,看來也不全是他錯。”黃蓉道:“他在全真教搗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該的。但楊過這小子狡獪得緊,我越是瞧他,越覺得像他父親,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
    楊過、郭芙、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大驚。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莫大干系,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只聽郭靖道:“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誤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到頭來竟致屍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決不至此。”黃蓉歎了口氣,想到嘉興王鐵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說得是。”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只知父親早亡,死於他人之手,至於怎樣死法,仇人是誰,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說甚麽“流落王府,誤交匪人”,又是甚麽“屍骨不全”,登時如遭雷轟電掣,全身發顫,臉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見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擔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郭靖輕撫黃蓉手背,溫言道:“自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須得好好補養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來媽媽有了孩子,我多個弟弟,那可有多好。媽怎麽又不跟我說?”黃蓉道:“丐幫之事,我本來就沒多操心。倒是芙兒的終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將來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
    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郭伯伯”這三個字,中間實有重大含義,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心中感動,幾欲流下淚來。黃蓉歎道:“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此只教他讀書,不傳武功。盼他將來成爲一個深明大義、正正派派的好男兒,縱使不會半點武功,咱們將芙兒許他,也是心滿意足的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來很好,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這樣的一身武功,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你說不委屈她麽?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麽?我瞧啊,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黃蓉笑道:“也不怕羞!原來咱倆夫妻和順,只因爲你武功勝過我了。郭大俠,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郭靖笑道:“好,黃幫主,你劃下道兒來罷。”只聽啪的一聲,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黃蓉道:“唉,這件事說來好生爲難,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武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還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楊過事不關己,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只聽郭靖“嗯”了一聲,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最後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個人要面臨大事,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他聲調轉柔,說道:“好,芙兒年紀還小,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導魯長老棒法,可別太費神了,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有些擔心。我找過兒去,跟他談談。”說著站起身來,向來路回去。
    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黃蓉耐著性子,一路路的詳加解釋。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能成爲丐幫鎮幫之寶?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念了幾遍,叫他牢牢記住,說到融會貫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
    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聽得索然無味,甚麽“封”字訣如何如何,“纏”字訣又怎樣怎樣,第十八變怎樣轉爲第十九變,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爲第二十變。三人幾次要想溜下樹去,卻又怕給黃蓉發覺,只盼她儘快說完口訣,與魯有腳一齊走開。哪知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倘若他無法領會,寧可日後慢慢再教,總之是遵依幫規,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打狗棒法,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兼之年紀已老,記心減退,一時之間哪里記得了這許多?黃蓉反來複去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總是難以記得周全。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魯有腳記心不好,她倒也並不著惱。苦在幫規所限,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決不能錄之於筆墨,否則寫將出來讓他慢慢讀熟,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
    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不明心法,實無半點用處,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哪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只聽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纏七夾八的背不清楚。
    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傷了胎氣,因是大感虛弱。這日教了半天,頗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養了一會神,叫道:“芙兒、儒兒、文兒、過兒,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都想:“怎麽她不動生色,原來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媽,你真有本事,甚麽都瞞不過你。”說著使一招“乳燕投林”,輕輕躍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著躍下,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黃蓉哼了聲道:“憑你們這點功夫,也想偷看來著?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親素來寬縱,也不怕她責駡,笑道:“媽,我拉了他們三個來,想要瞧瞧威霸天下的打狗棒法,哪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媽,你使給我瞧瞧。”黃蓉一笑,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絆小狗兒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盤,只待竹棒伸來,立即上躍,教她絆之不著。黃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躍起,雙足離地半尺,剛好棒兒一絆,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郭芙跳起身來,大叫:“我不來,我不來。那是我自己不好。”黃蓉笑道:“好罷,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郭芙擺個馬步,穩穩站著,轉念一想,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兩個在我旁邊,也擺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穩。
    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當真是穩若泰山,說道:“媽,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那才推得動我們。”黃蓉微微一笑,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勢挾勁風,甚是峻急。三人連忙仰後相避,這麽一來,下盤紮的馬步自然松了。黃蓉竹棒回帶,使個“轉”字訣,往三人腳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穩,同時撲地跌倒。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躍起。
    郭芙叫道:“媽,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我不來。”黃蓉笑道:“适才我傳授魯長老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哪一訣是用蠻力的?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意兒,那不錯,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只要能把高手騙倒,那就是勝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勁詐著。可是要練到這一步,天下能有幾人能夠?”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與洪七公所說的招數一加印證,當真是奧妙無窮。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卻未悟到其中妙旨。黃蓉又道:“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與各門派的功夫均無牽涉。單學招數,若是不明口訣,那是一點無用。憑你絕頂聰明,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以之與招數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訣,非我親傳招數,也只記得甚麽‘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個字而已,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若是我傳授別種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知道了麽?”郭芙連聲答應,笑道:“媽,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麽?”
    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笑道:“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過兒,我有幾句話跟你說。魯長老,你慢慢去想罷,一時記不全,日後再教你。”魯有腳、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自回陸家莊去,只留下楊過站著。楊過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身邊,柔聲道:“過兒,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問你,料你也不肯說。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時,性兒也是極其怪僻,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嘴角邊現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又道:“我不傳你武功,本意是爲你好,哪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你郭伯伯愛我惜我,這份恩情,我自然要盡力報答,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望你將來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以成全他的心願。過兒,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好不好?”
    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動,胸口熱血上湧,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黃蓉撫著他的頭髮,柔聲說道:“過兒,我甚麽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複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楊過更是難過,越哭越響,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瞞著你,我……我……我都跟你說。”黃蓉撫著他頭髮,說道:“今日我很倦,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自須在大會中明言,擦著眼淚不住點頭。
    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都是真情流露,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豁然消解。說到後來,楊過竟然破涕爲笑,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首次感到這般溫暖。
    黃蓉說了一會話,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說道:“咱們回去罷。”攜著他手,緩步而行。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皺著眉頭道:“明兒再說,我……我不舒服。”楊過見她臉色灰白,不禁擔心,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大著膽子暗自運氣,將一股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這門掌心傳功的法門已練得極是純熟,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抵觸,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後來覺得通行無阻,這才增加內力。
    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渾厚,實不在全真高手之下,體內大爲受用,片刻之間,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雙頰現出暈紅,心中驚異:“這孩子卻在哪里學到了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許。
    正要出言詢問,郭芙遠遠奔來,叫道:“媽,媽,你猜是誰來了?”黃蓉笑道:“今兒天下英雄聚會,我怎知是誰來了?”突然心念一動,歡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師伯、師叔們,這可多年不見了。”郭芙道:“媽你真聰明,怎麽一猜就中?”黃蓉笑道:“這有何難?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們親人到了。”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但見黃蓉料事如神,遠在自己之上,不禁駭服。黃蓉又道:“芙兒,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學不會。”郭芙問道:“甚麽武功?”楊過沖口而出:“一陽指!”郭芙不去理他,隨口道:“你懂甚麽?媽,是甚麽武功?”黃蓉笑道:“楊大哥不已說了?”郭芙道:“啊,原來是媽跟你說的。”
    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黃蓉心想:“過兒聰明智慧,勝於武家兄弟十倍。芙兒是個草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憐他兄弟孤苦,定會傳授,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自是學到甚麽就轉送給她甚麽了。”郭芙卻好生奇怪,媽媽幹麽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做個鬼臉。
    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迄今影蹤不見,存亡未卜。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水漁隱與書生朱子柳二人。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此番闋別已十餘年,兩人相見,又是各逞機辯。歡敘之後,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于武氏兄弟。
    這日上午,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英雄好漢。陸家莊雖大,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中午飯罷,丐幫幫衆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東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
    十餘年來,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公平正直,敢作敢爲,丐幫中的汙衣、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老已然逝世,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彭長老叛去,幫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黃蓉按著幫規宣佈後,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衆弟子一齊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滿頭滿臉、身前身後都是痰涎,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
    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稱異,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大聲說道:“洪老幫主有令,命我傳達。”幫衆聽了,登時齊聲歡呼。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資訊,常自挂念,忽聞他有號令到來,個個欣喜若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恭祝洪老幫主安好!”衆丐一齊呼叫,當真是聲振天地。呼聲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有的甚至淚流滿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只是衆人這等歡欣,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何況我人微言輕,述說這等大事,他們未必肯信。會中七嘴八舌,勢必亂成一團,這又不是好事,何必掃他們的興?”再想:“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蛤蟆功’,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會中這許多化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待得大會散後,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讓她轉告便了。”暗自慶倖虧得這老丐搶先出來,否則自己未加深思,徑自直言,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只聽那老丐說道:“半年之前,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陪著他老人家喝了一頓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極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群丐又是大聲歡叫,夾雜著不少笑聲。那老丐接著道:“老幫主這些年來,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狗官惡霸,他說剛聽到消息,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麽‘藏邊五醜’,奉了蒙古韃子之命,在川東、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要是的確如此,自然要取了這五條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說道:“‘藏邊五醜’前一陣好生猖獗,只是行蹤飄忽,我們川東衆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楊過心下黯然:“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藏邊五醜’打成廢人之後,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那老丐又道:“洪老幫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亂,蒙古韃子日漸南侵,蠶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幫衆,務須心存忠義,誓死殺敵,力禦外侮。”群丐齊聲答應,神情極是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亂,奸臣當道,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那是辦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洪老幫主命我勉勵衆位好兄弟,要牢牢記住‘忠義’二字。”群丐轟然而應,齊聲高呼:“誓死遵從洪老幫主的教訓。”
    楊過自幼失教,不知“忠義”兩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不禁大有所感,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幫外賓客不便與聞,紛紛告辭退出。
    到得晚間,陸家莊內內外外挂燈結彩,華燭輝煌。正廳、前廳、後廳、廂廳、花廳各處一共開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難得一次的盛舉,若非主人交遊廣闊,衆所欽服,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
    郭靖、黃蓉夫婦陪伴主賓,位於正廳。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郭芙與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郭芙初時有些奇怪,心想:“這人不會武功,媽怎麽讓他坐這好位?”突然轉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涼:“啊喲不好,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神情親熱,又想爹媽互敬互重,爹爹要是執意如此,媽媽自也不會不允。她斜眼望著楊過,又是擔心,又是氣憤,心想:“我怎能嫁給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芙妹,你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這兒,他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郭芙氣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趕他走啊!”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于他,已然大生敵意。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衆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醜。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這姓楊的當衆栽個大筋斗,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适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正好一試,說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讓他擺擺架子,大大的露一下臉。”站起身來,滿滿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旁,說道:“楊大哥,這些年來你定是挺得意罷?我敬你一杯。”
    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臉上神色狡獪,顯是不懷好意,心想:“他過來敬酒,定有鬼花樣。但說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於是站起接過酒來,說道:“多謝。”一飲而盡。就在此時,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間點去。他將身子擋住了旁人眼光,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笑腰穴”,聽師伯言道,以一陽指法點中了敵人的“笑腰穴”,對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終大笑不止。
    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豈能中此暗算?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以他此時武功,也決不能著了道兒。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定要狠狠反擊,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是反點他“笑腰穴”,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心中愉樂,和平舒暢,暗想:“你雖和我過不去,但總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當下暗運歐陽鋒所授內功,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所有穴道即行變位,只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的倒立,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爲甚淺,經脈只能逆轉片刻,一呼一吸之後便即回順,必須再運內功,方得二次逆轉片時。但就只這麽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
    武修文一指點後,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點不動聲色,心中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聲道:“哥哥,怎麽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麽不管使?”武修文將适才之事說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對,又或是認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麽不對?你瞧。”手指一起,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姿式勁道,與師伯所傳絲毫不差。郭芙小嘴一撅,道:“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麽了不起的玩意,哼!瞧來也沒甚麽用。”她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心中卻已不甚樂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也斟了兩杯酒,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咱哥兒倆數年不見,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楊過心中暗笑:“你弟弟已顯過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甚麽高招?”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過酒杯,笑道:“多謝。”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帶風,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楊過見他來指勢狠,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只怕抵擋不住,當下不再運氣逆脈,手臂下垂,將一大塊牛肉擋在自己“笑腰穴”上。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覺,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楊過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來,只見五隻手指抓著好大一塊牛肉,汁水淋漓,拿著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狽,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回入座中。
    郭芙見他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很是奇怪,問道:“那是甚麽?”武敦儒漲紅了臉,難以答語。正狼狽間,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站了起來。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聲說道:“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幫幫衆各出死力,抵禦外侮。現下天下英雄會集于此,人人心懷忠義,咱們須得商量一個妙策,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說了這幾句話後,群雄紛紛起立,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贊同之意。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眼見國事日非,大禍迫在眉睫,早就深自憂心,有人提起此事,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
    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聲若洪鐘,說道:“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空有忠義之志,若無一個領頭的,大事難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夥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傑出來,由他領頭,衆人齊奉號令。”群雄一齊喝彩,早有人叫了起來:“就由你老人家領頭好啦!”“不用推舉旁人啦!”那老者哈哈笑道:“我這臭老兒又算得哪一門子貨色?武林高手,自來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爲首。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西毒非我輩中之人,南帝遠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當真是衆望所歸,群雄一齊鼓掌,再無異議。
    人叢中一人說道:“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哪一個藝能服衆,德能勝人,擔當得了這個大任?”他話聲響亮,衆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卻看不到人,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給旁邊之人遮沒了。有人問道:“是哪一位說話?”那矮子躍起身來,站到了桌上,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年逾四旬,滿臉透著精悍之氣。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矮獅”雷猛。衆人欲待要笑,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聲吞下了肚裏。只聽他道:“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十年之中難得露一次臉,要是遇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這話倒也說得是。”雷猛又道:“咱們今日所作所爲,全是盡忠報國的事,實無半點私心。咱們推舉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大夥兒就對他唯命是從。”
    喝彩鼓掌聲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俠!”有人叫道:“魯幫主最好。”有人道:“丐幫前黃幫主足智多謀,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我推舉黃幫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間陸莊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馬教主。長春子丘真人。”一時衆論紛紜。
    正亂間,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卻是郝大通、孫不二、趙志敬、尹志平四人。楊過見他們去而複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幹一場嗎?”郭靖和陸冠英大喜,忙離席相迎。全真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自然大爲遜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邊低聲道:“有敵人前來搗亂,須得小心提防。我們特地趕回報訊。”郭靖心想,廣甯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他說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顫,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低聲問道:“歐陽鋒?”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個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寬,點頭道:“是霍都王子?”郝大通還未回答,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嗚嗚吹起,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磬之聲。陸冠英叫道:“迎接貴賓!”語聲甫歇,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
    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都是微感詫異,但均想此輩定是來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也就不以爲意。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便即站起身來,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師兄達爾巴。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雖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爲遜,也不去懼他。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身形猶似竹竿一般的藏僧,腦門微陷,便似一隻碟子一般。
    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界之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麽江湖上從不曾聽說西藏有這麽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說道:“各位遠道到來,就請入座喝上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說甚麽“光臨、歡迎”之類口是心非的言語。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物。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衆賓挪動座位。郭芙見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著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麽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色,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走到楊過身前,說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裏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說話,只是暗暗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似閉。霍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鬥然間精光四射,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蒙古國皇后封爲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衆人愕然相顧,均想:“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麽護國大師?”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了不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達爾巴同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感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說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
    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露出扇上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朗聲說道:“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會群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于此,依小王之見,須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爲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爲如何?”“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爲群雄盟主,現下正在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麽?”此言一出,群雄齊聲大嘩,丐幫幫衆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請他出來見見。”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說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說要見,就輕易見得著麽?”霍都冷笑道:“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憑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請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輪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
    群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以來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衆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想:“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
    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群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說道:“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爲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聞名、素不相識的甚麽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剷除爲虎作倀的漢奸,沒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來,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定感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紛叫好喝彩,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天井、門邊都擠滿了人,衆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聽,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不禁徬徨無計。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重濁,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邪、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難以取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金輪法王臉一沈,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甚是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哪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說道:“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有一套叫做甚麽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
    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輕輕幾句話,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滿腮大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說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腳的棒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內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說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向來不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
    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麽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不由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霍都哈哈一笑,說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日閣下自稱是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麽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搶著又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量功夫,閣下武功雖強,卻是藝兼衆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若他代不得,誰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棒法不遲。”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晃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才千里迢迢的趕來,哪知儘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教天下好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衆人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與幫新任幫主魯有腳,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爲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一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
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風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已折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徑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穴,用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躍相避,哪知竹棒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呼叫:“打中狗兒啦!”“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起左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傳!”打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的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眉。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分逼近,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在手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將竹棒折爲兩截。
    突然間綠影晃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獒口奪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棒倚在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子會使幻術?”耳聽得衆人紛紛譏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爲适才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以求比試。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抽出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衆我寡,若是惹成群毆,可就難弄得很。”於是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言明比武三場,哪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适才的比試不必計算,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占盡身份,顯得極爲大方。
    郭靖、黃蓉與衆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柳是大理國人,並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鬥霍都,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塗地了。
    衆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金刃劈風,霍霍生響,衆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适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兄弟倆使個眼色,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是辭不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爲兩截。武氏兄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霍都早已料到此招,頭也不回,摺扇回轉,兩下裏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轉。他只是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鬆手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火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氏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麽,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只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衆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見她嬌豔美貌,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深恐被郭芙恥笑,此時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搧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哪一位下場指教?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大聲說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武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然而瞧她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衆人一掃,說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介面,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黃蓉向身旁衆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麽?”黃蓉低聲道:“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甚麽。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大理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的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介面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固然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若是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抗敵,共赴國難,當下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于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麽。”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駡一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說著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爲禮,說道:“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筆桿兒爲伍,會使甚麽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墨,實無異處,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鋼筆大不相同,正欲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麽人。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進來,衆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露,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裏一躍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水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煩躁,難以爲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實是一無所知。她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人見她天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爲難。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到兩名大漢談論,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於是打聽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只是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是大感詫異。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流下淚來,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敘話。
    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說道:“咱們要比試功夫,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心裏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君子論文,以筆會友,敝人有筆無刀,何須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搧。朱子柳斜身側步,搖頭擺腦,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毛筆徑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身法輕盈,招數奇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敝人筆桿兒橫掃千軍,閣下可要小心了。”說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從所未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鈎,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人身大穴。
    大理段氏本系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爲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學過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毛筆搖晃,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鈎鐵劃,勁峭淩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爲讚賞。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麽玩意?”黃蓉全神觀鬥,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麽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暢,不再回答。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遵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精品。前人評褚書如“天女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淩空,極盡抑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一陽書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懂一陽指的精奧,總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彩,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帽子,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癡、如酒醉、如中邪,筆意淋漓,指走龍蛇。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逼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盡。黃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揮扇將酒杯打落,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幹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銳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雲:“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份,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後一筆鈎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衣衫。群豪轟笑聲中,霍都踉蹌後退。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衆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甚麽,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攻,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撲去。
    勁風力道淩厲,旁觀衆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吒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鬥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余,自行喁喁細談,對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加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哪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最能傷身損顔,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顔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較楊過爲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樸之處,比郭芙更爲顯然,無怪以爲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醜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複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摸。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麽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道:“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爲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麽?”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甚麽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爲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麽?”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鬥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彩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彩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哪里還想得到去認甚麽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桿,點中了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顔爲人,強吸一口氣向膝間穴道沖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桿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武氏兄弟在旁觀鬥,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爲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爲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贊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哪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裏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衆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鬥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喂以西藏雪山所産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爲勝,又有甚麽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衆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駡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麽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遊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對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于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鬥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方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兄達爾巴出手,貴方哪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衆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向爲佛教中護法尊者所用,藏僧以此爲兵刃的本亦常有,但達爾巴這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舉手將金杵往上一抛。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幹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
    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高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交,當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灑斯文。二人銅缸對鐵甕,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衆人盡皆駭然。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劃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性純樸粗魯,向來極爲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爲難受。衆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爲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鬥越是激烈。
    這場好鬥,衆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兇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裏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爲
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爲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
能勝麽?”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間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爲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什麽?”他說的是藏語,漁隱哪里懂得,也問:“你說什麽?”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衆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將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兩人跳蕩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爲兩截。槳片飛開,當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麽?”小龍女撫著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鬥。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出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賠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賠不是。”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麽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适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回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爲躍勢,淩空竄起,再穩穩落下。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麽了?”楊過笑道:“沒甚麽。這廝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筋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麽會使?”楊過撒謊道:“适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麽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哪一位不服……”他話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爲,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麽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麽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著了他的道兒。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槳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蒙古一邊的衆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麽?”“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适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已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繞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衆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爲詫異,一個咧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駡。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鬥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爲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兇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爲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爲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适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爲敗,第二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衆人給他這麽一問,一時語塞。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裏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什麽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哪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衆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倖占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裏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幹,哪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楊過:“你師父又黑又醜,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麽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醜和尚師父強得多麽?”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豔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爲他擔心,生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模仿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于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合,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沈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徑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已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回身,轉扇護胸。旁觀高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爲忌憚,詫異更甚。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什麽?”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日常相處的儘是淳樸質實之輩,哪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衆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裏。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占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援了這麽許久,均已大爲贊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鬥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鬥,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擡杠,贊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待得聽楊過稱她爲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沈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筋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於是忽喜忽憂,心情于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于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挂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爲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爲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哪里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擡,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侖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爲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盡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橫打雙獒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念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使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念:“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念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麽?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爲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麽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爲洪七公爭盟主,适才已比過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介面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蜜意,只要眼中看著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挂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哪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爲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熏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爲中華爭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抛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裏,雙手橫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沈沈的生銹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淨,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爲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良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麽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鏽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衆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折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淩厲狠辣。楊過使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嫋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爲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者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旁觀衆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
    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過手去握住了他右手。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甚麽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裏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份,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爲,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彩。但此時他只求不敗,哪里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閒雅瀟灑,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鬥然一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鬥愈狠,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用鏽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哪里有什麽暗器?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揚,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兇險之極,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衆武士卻都暗呼:“慚愧!”霍都雖然死裏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揚,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第四次揚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裏眼前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湧身躍起,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于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哪里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裏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不得大敵當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麽一搔,竟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鬥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爲沈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哪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鬥然間變爲直挺,竟向楊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沈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一聲:“往哪里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回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衆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准,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回之說,其時達賴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胎複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爲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麽一回事。達爾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爲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剛杵,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衆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咕嚕、咭咭咯咯的對答半晌,說了一番甚麽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爲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僞了,於是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醜,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五個傢夥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醜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麽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麽?”黃蓉早聽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得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回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占上風,卻也傷他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沈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碰,此時一撞,但覺一股大力激蕩,震得虎口劇痛,啪的一聲,鐵劍斷爲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剛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卻不敢失了禮數。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中一怔:“怎麽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住九九八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去,雖然兇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鬥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臥練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
    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肢款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類比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爲飄逸瀟灑。這麽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飄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爲“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爾巴豎杵直擋。
    楊過突使“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藥”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彩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達爾巴應道:“是!”雙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復使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鬥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哪里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衆武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癲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哪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衆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待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猛見眼前紅袍晃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晃了兩晃。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爲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爲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救,一個出手阻截,哪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簾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麽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麽?”她只道郭靖顧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歎息:“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哪里還是他對手?”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注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呆呆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爲一,拳腳上使的是甚麽招數,臉上就有甚麽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哪里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詩人白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麗華梳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發長七尺,光可鑒人,李後主爲她廢棄政事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麽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衆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爲喜慰,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喜動顔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系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則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兇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仿,只將衆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道:“你別以爲好玩,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兇險呢!”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裏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哪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裏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遊蛇”起來。金輪法王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哪里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援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歎一聲,臉現寂寥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當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不輸于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爲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類比了師父小龍女。當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擡了回去。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裏,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糊裡糊塗之至,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當郎郎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什麽?”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麽東西,更沒想到自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那我就試試。”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念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念完咒語,金輪一擺,當郎郎一陣響,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來。恰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卻聽楊過口誦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師兄轉世,怎麽會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廳裏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衆人适才見達爾巴力鬥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麽一擲,功力顯然又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爲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但見她稚弱美貌,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念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念得一字不錯,心下佩服,贊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說道:“虧得我什麽?”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爲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哪會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風一抖,綢帶末端系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衆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丁當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錘鞭棍,遇上了全是縛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什麽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哪里,都是逃不脫掌握。哪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燈的一聲響,反激起來,徑來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穀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裏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剩五招。”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哪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當郎郎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回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麽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當當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是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麽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甚麽話說?”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風,金輪晃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過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什麽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白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玎玎聲響,忽急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閒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幻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于丈許方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陣嘈音來沖蕩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當郎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以樂聲拚鬥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鬥的功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擡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份,來來去去竟鬥不下一個少女,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裏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遊鬥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這兩下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卷起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回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伏低身子向後急竄,只聽得當郎郎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她嫩臉生疼。衆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
    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哪敢用綢帶去卷?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上去突伸左拳,當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爲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臉,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向輪子搗去,當的一聲大響,金剛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人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由得大動無明,不待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份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擡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喪生於這淩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半個筋斗,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晃,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顔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占了上風,內裏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裏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你沒事麽?”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響,高聲叫道:“蒙古衆武士聽者: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什麽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抛去,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過。”衆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主這個名號,說什麽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衆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什麽臉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麽?”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裏,說道:“好,你既認輸,我們也不來難爲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衆,若是群鬥,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爲勝,不是英雄好漢,大夥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衆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什麽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徑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沈沈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爲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彩。二人身旁圍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
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爲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顔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爲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
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衆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爲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幹麽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爲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爲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哪里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麽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於是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來。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麽。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爲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甚麽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麽口裏就說甚麽。黃蓉插嘴笑道:“啊喲,瞧你這般自誇自贊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爲婚之事。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麽。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哪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靦腆推託,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婚姻之命,確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白。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衆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爲。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於是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復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甚麽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麽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不難化解。”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會,還是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麽?”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皙逾恒,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豔,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裏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衆宣泄?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人傾訴?但她于甚麽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爲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不以爲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觀瞻所系,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麽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晃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願與他在衆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沈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甚麽來著?”尹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衆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爲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哪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衆之間大肆誣衊,自是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麽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衊。小龍女那晚爲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幹麽?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漲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麽?”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麽?”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麽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麽?”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於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麽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爲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爲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才是,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爲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麽錯?”黃蓉臉一沈,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爲甚麽只因爲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爲甚麽他與姑姑絕無苟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處,胸頭怒氣湧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什麽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麽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哪里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的叛逆之論?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沖,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抛出丈餘,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朗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甚麽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爲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爲,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麽?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麽?”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拳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哪里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著他手掌。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歎一聲,右手放鬆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适才楊過生死之際間不容髮。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徑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塵囂,於适才的惡鬥、爭辯,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儘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沈沈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哪里去?”小龍女沈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麽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挂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麽?”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麽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後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一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託于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使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一招一式儘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爲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實在並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髮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手。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麽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
    當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挂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爲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你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麽?”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法王。楊過急忙轉頭,不再跟黃蓉說話,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法王眼光何等銳利,一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法王同坐一桌。眼睜睜望著母親,卻是不敢過去。
    原來金輪法王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爲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一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然懷有身孕,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金輪法王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一見女兒,驚喜交集,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一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金輪法王說道:“黃幫主,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你身爲一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金輪法王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你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徑。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武修文大聲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你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金輪法王道:“喂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你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麽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然一籌莫展。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法王桌上,法王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著,只是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又隱隱作痛。
    金輪法王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一起走罷。”黃蓉一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金輪法王又道:“黃幫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自是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這才奔向窗口。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麽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輪法王長臂前探,一手一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回急刺,
    金輪法王也不閃避,只是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兩武大驚,急忙撒手抛劍,當郎兩聲,兩柄長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
    金輪法王雙臂一振,將二人抛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一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是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舍其旁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廝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金輪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玉容慘澹,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敵人實在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計不是這藏僧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賠上?不如立即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便是。”想到此處,向黃蓉打個眼色。黃蓉知他要去傳訊求救,稍感寬心,極緩極緩的點了點頭。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甚麽?”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是囚犯一般。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然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一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愛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衆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金輪法王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是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是萬萬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甚麽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長劍,一招“青龍出海”,急向金輪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金輪法王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一擊。當的一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急忙飛身躍開。金輪法王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你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一下,卻又深具威脅。他金輪被楊過與小龍女擊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是恨得牙癢癢地,只是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爲第一要義,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他稱雄西藏,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心中自是喜樂,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你還是別難爲她罷。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勝得過她,你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你比試一場如何?”他只道金輪法王自負功夫了得,被他這麽一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爲難。
    豈知金輪法王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一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法王又有何懼?當下冷笑一聲,搶到梯口,說道:“那你也留下罷!”小龍女站在梯間,被金輪法王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你走開,讓他下來。”金輪法王雙眉倒豎,“單掌開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一招居高臨下,更是威猛無比。小龍女哪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一登,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金輪法王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竟然一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裏,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嗆啷一響,金輪法王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只顔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已往只用一隻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法王的名號,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爲,原該稱“五輪法王”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黃幫主,你也一齊上麽?”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是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幫主”一呼,點醒她是一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未免墜了幫主的身份。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你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你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一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法王刺去。
    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金輪法王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一面舞輪,一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你糾纏,才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是輕身功夫了得,東鑽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翻潑菜盤,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一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哪里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郭伯母,你們快走罷!”但黃蓉見金輪法王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是難以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一擋,若是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哪里還有性命?心想:“他捨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樓頭,悄立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你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爲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這姓楊的強過你們百倍。哼,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卻給師母一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一把拉住,說道:“憑你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麽?”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淩厲狠辣。金輪法王每次追擊,總是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忽來去,儘是遊鬥。他心念一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一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金輪法王大踏步來去,鐵輪晃得當郎郎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金輪法王連進三招,楊過架得手臂隱隱生痛。金輪法王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下來,鐵輪未到,已是夾著一股疾風,聲勢極是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這一招,但兩柄劍均已被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將鐵輪彈開,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金輪法王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不料此時奇峰突起,金輪法王右手陡松,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向小龍女肩上抓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一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金輪法王后心,這一招也是一舉兩得,攻守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使金輪法王不敢再向小龍女進襲,此招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的劍法。
    金輪法王“咦”的一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一抄,那輪子激飛起來,當郎郎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跟著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一劍平擊本無效用,但這一下打得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反向金輪法王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聲喝彩。
    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料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麽沈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哪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當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
    金輪法王立時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淩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适才這一下當真是死裏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裏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爲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迹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擊,類比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晃得金輪法王眼花撩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爲旁邊一人補去,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覰了天下英雄。”氣勢一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撫琴按簫”、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制之時只是自舒懷抱,哪知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禦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制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靦腆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覰,依戀回護,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蜜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适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淩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高深,回去窮思精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茜窗夜話”、“柳蔭聯句”、“竹簾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哪知林朝英當年創制這路劍法本爲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性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套劍法叫做甚麽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爲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啷啷一揮,大踏步而去。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晃,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裏摸出一小瓶玉蜜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交給達爾巴。
    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粉,交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爲甚麽叫我大師兄?”轉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爲人,已讓我爲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衆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哪里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名。”黃蓉尋思:“他今日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沈淪,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借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給你。”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麽?”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卷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發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致,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什麽首飾,束發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閒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爲甚麽不許他跟我好?”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覺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爲“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歎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妻,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麽緊?”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麽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裏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麽?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麽?”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歎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沈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适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爲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麽說?”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麽?會生厭麽?”楊過道:“你又問我幹麽?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中感動,不由得癡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樣。”從衣囊中取出根繩子,橫挂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爲甚麽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淩空橫臥,晃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悄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爲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爲甚麽?”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爲甚麽。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板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麽?”武敦儒道:“師娘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麽?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今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麽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裏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沈沈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沈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
    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必爲此了。”反復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沈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善自珍重,勿以爲念。”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幹,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哪里?”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裏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哪里有小龍女的人影?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衆人見他孤身一騎,均感詫愕。金輪法王提繮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鬥逢大敵,自是十分兇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你見到我師父麽?”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麽?”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裏許之外,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衆,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裏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迹,但覺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沈沈,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麽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爲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筋斗。适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覰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駡,卻哪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繮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王一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麽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麽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佈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精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克的道理。
    哪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當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沈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只感周身麻癢難當,忍不住呻吟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是兇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指引他進入石陣。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你了。”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裏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歎了口氣,說道:“過兒,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一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麽?”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裏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麽?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歎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驀地裏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黃蓉歎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歎。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爲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麽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你二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傳你,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哪里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麽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什麽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爲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爲朱雀。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師法諸葛武侯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色將暮,金輪法王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麽?”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麽,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鏽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徑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余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麽看待。這一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沖。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
    金輪法王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隻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精力耗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大石砰嘭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爲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雙腿,兩人一齊摔倒。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啪的一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沈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晃了幾下,終於向前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

    石陣外達爾巴和衆蒙古武士、石陣內郭芙與武氏兄弟盡皆大驚,一齊搶前來救。達爾巴神力驚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數名高手,郭芙與二武如何能敵?突見金輪法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鐵輪一擺,嗆啷啷動人心魄,臉色慘白,仰天大笑,笑聲中卻充滿著悽愴慘厲之意,衆人相顧駭然,都住足不前。
    金輪法王嘶啞著嗓子說道:“老衲生平與人對敵,從未受過半點微傷,今日居然自己傷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黃蓉背上抓去。楊過被他掌力震傷胸臆,爬在地下無力站起,眼見黃蓉危急,仍是橫棒揮出,將他這一拿格開,但就是這麽一用力,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黃蓉慘然道:“過兒,咱們認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報信要緊。”郭芙心中昏亂,明知自己武藝低微,可怎捨得母親而去?金輪法王鐵輪微擺,撞正她手中長劍,當的一聲,白光閃動,長劍倏地飛起,落向林中。金輪法王正要推開郭芙去拿黃蓉,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且慢!”林中躍出一個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長劍,三個起伏,已奔到亂石堆中。金輪法王見此人面目可怖已極,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面貌,不禁一怔,喝問:“是誰?”那女子卻不答話,俯身推過一塊岩石,擋在他與黃蓉之間,說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輪法王麽?”她相貌雖醜,聲音卻甚是嬌嫩。法王道:“不錯,尊駕是誰?”那女子說道:“我是無名幼女,你自識不得我。”說著又將另一塊岩石移動了三尺。
    此時日落西山,樹林中一片朦朧,法王心念忽動,喝道:“你幹甚麽?”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塊,那女子叫道:“角木蛟變亢金龍!”郭芙與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麽也知石陣的變化?”但聽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立時遵依搬動石塊。四五塊岩石一移,散亂的陣法又生變化。
    金輪法王又驚又怒,大喝道:“你這小女孩也敢來搗亂!”只聽她又叫:“心月狐轉房日兔”,“畢月烏移奎木狼”,“女土蝠進室火豬”,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與二武聽她叫得頭頭是道,與黃蓉主持陣法時一般無異,心下大喜,奮力移動岩石,眼見又要將金輪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塊撞擊,強運內力護住,一時雖不發作,其實內傷著實不輕,萬萬無力再起腳挑動石塊,他知道只消再遲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陣,達爾巴徒有勇力,不明陣法,難以相救,見黃蓉正撐持著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須踏上幾步就可手到擒來,卻也是自謀脫身要緊,當下鐵輪虛晃,向武修文腦門擊去。他受傷之後,手臂已全然酸軟無力,便是舉起鐵輪也已十分勉強,武修文若是拔劍招架,反可將他鐵輪擊落脫手。但他威風凜凜,雖是虛招,瞧來仍是猛不可當,武修文哪敢硬接,當即縮身入陣。
    金輪法王緩步退出石陣,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錯過了這個良機,只怕日後再難相逢。難道老天當真護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輩出,單是這幾個青年男女,已是資兼文武,未易輕敵,我蒙藏豪傑之士,可是相形見絀了。”撫胸長歎,轉頭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間嗆啷一響,鐵輪落地,身子搖晃。
    達爾巴大驚,大叫:“師父!”搶上扶住,忙問:“師父,你怎麽啦?”金輪法王皺眉不語,伸手扶著他肩頭,低聲道:“可惜,可惜!走罷!”一名蒙古武士拉過坐騎。金輪法王重傷之後已無力上馬,達爾巴左掌托住師父腰間,將他送上馬背。一行人向東而去。
    青衫少女緩步走到楊過身旁,頓了一頓,慢慢彎腰,察看他的臉色,要瞧傷勢如何。此時夜色已深,相距尺許也已瞧不清楚,她直湊到楊過臉邊,但見他雙目睜大,迷茫失神,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顯是傷得不輕。
    楊過昏迷中只見一對目光柔和的眼睛湊到自己臉前,就和小龍女平時瞧著自己的眼色那樣,又是溫柔,又是憐惜,當即張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過兒受了傷,你別走開了不理我。”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掙。楊過胸口傷處立時劇痛,不禁“啊唷”一聲。那少女不敢強掙,低聲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開我。”楊過凝視著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別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過兒啊。”那少女心中一軟,柔聲道:“我不是你姑姑。”這時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張可怖的醜臉全在黑暗中隱沒,只一對眸子炯炯生光。楊過拉著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別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楊過神志清明,驚覺眼前之人並非小龍女,失望已極,腦中天旋地轉,便即昏了過去。那少女大驚,但見郭芙與二武均圍著黃蓉慰問服侍,無人來理楊過,心想他受傷極重,若非服用師父秘制靈藥,只怕有性命之憂,當下扶著他後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陣,又慢慢走出林外。瘦馬甚有靈性,認得主人,奔近身來。那少女將楊過扶上馬背,卻不與他同乘,牽了馬繮步行。
    楊過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時覺得身邊的女子是小龍女,大喜而呼,有時卻又發覺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口腔中一陣清馨,透入胸間傷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緩緩睜開眼來,不由得一驚,原來自己已睡在一張榻上,身上蓋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劇痛,竟是動彈不得。轉頭只見窗邊一個青衫少女左手按紙,右手握筆,正自寫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見她相貌,但見她背影苗條,細腰一搦,甚是嬌美。再看四周時,見所處之地是間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簡陋,四壁蕭然,卻是一塵不染,清幽絕俗。床邊竹幾上並列著一張瑤琴,一管玉簫。他只記得在樹林石陣中與金輪法王惡鬥受傷,何以到了此處,腦中卻儘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隱約記得自己伏在馬背,有人牽馬護行,那人是個女子。此刻想來,依稀記得她背影便是眼前這少女。她這時正自專心致志的寫字,但見她右臂輕輕擺動,姿式飄逸。室中寂靜無聲。較之先前石陣惡鬥,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聲打擾那少女,只是安安穩穩的躺著,正似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實不知人間何世。
    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這青衫少女,正是長安道上示警,後來與自己聯手相救陸無雙的那人,自忖與她無親無故,怎麽她對自己這麽好法?不由得沖口而出,說道:“姊姊,原來又是你救了我性命。”那少女停筆不寫,卻不回頭,柔聲道:“也說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過,見那西藏和尚甚是橫蠻,你又受了傷……。”說罷微微低頭。楊過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時喉頭哽咽,竟然說不出聲來。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卻又算得什麽。”楊過道:“郭伯母于我有養育之恩,她有危難,我自當盡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說你郭伯母,是說陸無雙陸家妹子。”陸無雙這名字,楊過已有許久沒曾想起,聽她提及,忙問:“陸姑娘平安罷?她傷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謝你挂懷,她傷口已然平復。你倒沒忘了她。”楊過聽她語氣中與陸無雙甚是親密,問道:“不知姊姊跟陸姑娘怎生稱呼?”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說道:“你不用姊姊長、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紀沒你大。”頓了一頓,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姑姑’呢,這時改口,只怕也已遲了。”楊過臉上一紅,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說不定還有什麽親昵之言、越禮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見怪罷?”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會見怪,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等傷勢好了,便去尋你姑姑。”又道:“別太擔心了,終究找得到的。”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陸無雙那麽刁鑽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麽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顔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挂“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說了這幾句話,又提筆寫字。楊過道:“姊姊,你貴姓?”那少女道:“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不要胡思亂想,內傷就好得快了。”楊過道:“好罷,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你連臉也不讓見,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那少女歎道:“我相貌很醜,你又不是沒見過。”楊過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幹麽又要戴面具?”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極是歡喜,問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見過她麽?”那少女道:“我沒見過。但你這麽魂牽夢縈的想念,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楊過歎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爲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不過……不過要是你見了她,定會更加稱讚。”這番話倘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定要譏刺他幾句,那少女卻道:“定是這樣。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著又伏案寫字。
    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問道:“姊姊,你在寫些什麽?這等要緊。”那少女道:“我在學寫字。”楊過道:“你臨什麽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怎說得上摹臨碑帖?”楊過道:“你太謙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可奇啦,你怎麽又猜得出?”楊過道:“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書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寫的字給我瞧瞧,好不好?”那少女又是輕輕一笑,道:“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等你養好了傷,要請你教呢。”楊過暗叫:“慚愧。”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別說分辨書法美惡,連旁人寫什麽字也不識得。
    他出了一會神,覺得胸口隱隱疼痛,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的舒暢安適,竟自沈沈睡去。待得醒來,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張矮幾上放了飯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飯。竹筷陶碗,雖是粗器,卻都是全新的,縱然一物之微,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雞蛋小魚,但烹飪得甚是鮮美可口。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連聲讚美。那少女臉上雖然戴著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
    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頭,給他縫補衣服,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她提起那件長衫,說道:“似你這等人品,怎麽故意穿得這般襤褸?”說著走出室去,捧了一匹青布進來,依著楊過原來的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
    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也不過十七八歲,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楊過喪母已久,時至今日,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詫異,忍不住問道:“姊姊,幹麽你待我這麽好?我實在是當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麽好了?你捨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這一日上午就這麽靜靜過去。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什麽,但求了幾次,那少女總是不肯。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寫一張,出一會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隨寫隨撕,瞧這情景,自不是鈔錄什麽武學譜笈,最後她歎了口氣,不再寫了,問道:“你想吃什麽東西,我給你做去。”楊過靈機一動,道:“就怕你太過費神了。”那少女道:“什麽啊?你說出來聽聽。”楊過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幾隻粽子,又費什麽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楊過道:“什麽都好。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哪里還能這麽挑剔?”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采不叠。那少女歎了口氣,說道:“你真聰明,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楊過心下奇怪:“我沒猜啊!怎麽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卻說:“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你不說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與李莫愁爭鬥、又得歐陽鋒收爲義子等一連串事迹,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
    他要吃粽子,卻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在手掌心裏暗藏一塊,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佈線,一端粘了塊粽子,擲出去粘住她撕破的碎紙,提回來一看,不由得一怔。原來紙上寫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八個字。那是《詩經》中的兩句,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麽我還會不快活?”楊過又擲出佈線粘回一張,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只是頭上那個“既”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楊過心中怦怦亂跳,接連擲線收線,粘回來十多張碎紙片,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只這八個字。細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癡了。
    忽聽腳步聲響,那少女回進室來。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楊過心想:“她寫‘既見君子’,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麽?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她瞧見我有什麽可歡喜的呢?再說,我這麽亂七八糟,又是什麽狗屁君子了。若說不是我,這裏又沒旁人。”
    正自癡想,那少女回進室來,在窗邊悄立片刻,吹滅了蠟燭。月光淡淡,從窗中照射進來,鋪在地下。楊過叫道:“姊姊。”那少女卻不答應,慢慢走了出去。過了半晌,只聽室外簫聲幽咽,從窗中送了進來。楊過曾見她用玉簫與李莫愁動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這管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麽好聽。他在古墓之中,有時小龍女撫琴,他便伴在一旁,聽她述說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無射商”調子,卻是一曲“淇奧”,這首琴曲溫雅平和,楊過聽過幾遍,也並不喜愛。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卻頗具纏綿之意。楊過知道這五句也出自《詩經》,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麽雅致,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麽和潤。楊過聽了良久,不禁低聲吟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只吟得兩句,突然簫聲斷絕。楊過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簫是自舒其意,我出聲低吟,顯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太也無禮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飯進來,只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麽也戴這東西了?”楊過道:“這是你送給我的啊,你不肯顯露本來面目,我也就戴個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說了這句話後,放下早飯,轉身出去,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楊過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說幾句話賠罪,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到得晚間,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進室來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楊過道:“姊姊,你的簫吹得真好聽,再吹一曲,好不好?”那少女微一沈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簫,坐在楊過床前,幽幽吹了起來。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賓主酬答之樂,曲調也如是雍容揖讓,肅接大賓。楊過心想:“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有人疾奔而來。那少女放下玉簫,走到門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迹,正一路尋來,咱們快走!”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心下一喜,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驚,隨即又想:“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只聽那少女道:“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養傷。”陸無雙道:“是誰?”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陸無雙叫道:“傻蛋!他……他在這裏!”說著沖進門來。
    月光下只見她喜容滿臉,叫道:“傻蛋,傻蛋!你怎麽尋到了這裏?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楊過道:“媳婦……”只說出兩個字,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登時不敢再開玩笑,當即縮住,轉口問道:“李莫愁怎麽又找上你了?”陸無雙道:“那日酒樓上一戰,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我氣悶不過,出去閒逛散心,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什麽英雄大會。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哪知這會已經散了。我怕表姊記挂,趕著回來,在前面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她驢子換了,金鈴卻沒換……”說到這裏,聲音已不禁發顫,續道:“總算命不該絕,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楊過道:“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還沒請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說道:“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麽?”楊過眼前鬥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雖不及小龍女那麽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陸無雙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楊過作揖爲禮,道:“程姑娘。”程英還禮,道:“楊少俠。”楊過心想:“怎麽她小小年紀,竟是黃島主的弟子?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
    原來程英當日爲李莫愁所擒,險遭毒手,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救了她性命。黃藥師自女兒嫁後,浪迹江湖,四海爲家,年老孤單,自不免寂寞,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治癒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遠勝當年嬌憨頑皮、跳蕩不羈的黃蓉。黃藥師由憐生愛,收了她爲徒。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但她心細似發,從小處鑽研,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稟明師父,北上找尋表妹,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筆了。衆少年合鬥李莫愁後,她帶回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久久不歸。程英記挂起來,出去找尋,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雖所知不多,學得卻極細到,機緣巧合,將楊過救了回來。陸無雙道:“這緊急關頭,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什麽?”楊過道:“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陸無雙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給她見到了,你又不來救我,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立即躲在茶館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有沒見到兩個小姑娘,一個有點兒跛,另一個是個醜八怪。表姊,她說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是位美人兒……”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你別胡說,可讓楊少俠笑話。”楊過道:“少俠甚麽的稱呼,可不敢當,你叫我楊過便是。”陸無雙嗔道:“你一見我表姊,就服服貼貼的,連名帶姓都說了,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楊過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聽你話做傻蛋,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陸無雙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帳。”轉頭向程英道:“表姊,你帶了這面具兒,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鎮上的人都認得你。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那魔頭謝了,又問鎮上什麽地方可以借宿,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算來還有三個時辰。”程英道:“是。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時分。”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楊過道:“這魔頭武功高強,就算我並未受傷,咱三個也是鬥她不過的。還是外甥點燈籠,照舊,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程英點點頭道:“眼下還有三個時辰。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咱們立時就逃,那魔頭未必追得上。”陸無雙道:“傻蛋,你身上有傷,能騎馬麽?”楊過歎道:“不能騎也只得硬挺,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陸無雙道:“咱們只一匹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陣,引她往東追。”程英臉上微微一紅,道:“不,你陪楊兄。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縱然給她擒住,也不一定要傷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陸無雙道:“她沖著我而來,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豈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倆你一言,我一語,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
    楊過聽了一會,甚是感動,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幹雲,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只聽陸無雙道:“傻蛋,你倒說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還是要我陪?”楊過還未回答,程英道:“你怎麽傻蛋長、傻蛋短的,也不怕楊兄生氣。”陸無雙伸了伸舌頭,笑道:“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稱“傻兄”,算是個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極易臉紅,給她一說,登時羞得顔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婦兒’,可不是麽?你媳婦兒不陪,那怎麽成?”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伸出雙手去呵她癢,程英轉身便逃。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麽害怕擔憂了。楊過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倘是媳婦兒陪我,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說道:“兩位姑娘如此相待,實是感激無已。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讓我在這裏對付那魔頭。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何況她怕我師父,諒她不敢對我如何……”他話未說完,陸無雙已搶著道:“不行,不行。”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於是朗聲道:“咱三人結伴同行,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三人拚一死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便了。”陸無雙拍手道:“好,就是這樣。”程英沈吟道:“那魔頭來去如風,三人同行,定然給她追上。與其途中激戰,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楊過道:“不錯。姊姊會得奇門遁甲之術,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程英道:“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大才,說不得,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來幫我。”楊過心想:“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倉卒之際,我只硬記得十來種,只能用來誘那生滿了鏽的鐵輪法王入陣,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全無用處。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真要精熟,決非一年半載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紀,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但她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總是有勝於無。”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走出茅舍,掘土搬石,佈置起來。忙了一個多時辰,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程英滿頭大汗,眼見所布的上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心中暗自難過:“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那當真是難上加難了。”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也不明言。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知她實無把握,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進屋去遞給楊過,道:“傻蛋,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心中微微一凜。陸無雙道:“我騙她說,這書給丐幫搶了去,待會我若給她拿住,定然給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記熟後就燒毀了罷。”她與楊過說話,從來就沒正正經經,此時想到命在頃刻,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楊過見她神色淒然,點頭接過。
    陸無雙又從懷裏取出一塊錦帕,低聲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顯是從什麽地方撕下來的,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問道:“這是什麽?”陸無雙道:“是我托你交給她的,你答應麽?”楊過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在枕邊。陸無雙卻過來拿起,放入他懷中,低聲道:“可別讓我表姊知道。”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種種情事,心中一蕩,向他癡癡的望了一眼,轉身出房。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動,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心想:“兩種解藥都是極難制煉,但教今日不死,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擡起頭來,只見程英雙頰暈紅,走近榻邊,額邊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見急促,說道:“楊兄,我在門外所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遞給了他,又道:“若是給她沖進屋來,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心下詫異,擡起頭來,目光與她相接,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詢,程英鬥然間面紅過耳,低聲道:“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說罷翩然而出。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拚在一起,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見帕子甚舊,白緞子已變淡黃,但所繡的紅花卻仍是嬌豔欲滴。他望著這塊破帕,知道中間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而贈帕之際,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聽得遠處雞聲又起,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想是程英布陣已完,按簫以舒積鬱,吹的是一曲“流波”,簫聲柔細,卻無悲愴之意,隱隱竟有心情舒暢、無所挂懷的模樣。楊過聽了一會,低吟相和。
    陸無雙坐在土堆之後,聽著表姊與楊過簫歌相和,東方漸現黎明,心想:“師父轉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過這個時辰了。但盼師父見著錦帕,饒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陸無雙本來刁鑽尖刻,與表姊相處,程英從小就處處讓她三分。但此刻臨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楊過平安無恙,心中對他情深一片,暗暗許願,只要能逃得此難,就算他與表姊結成鴛侶,自己也是死而無憾。
    正自出神,猛擡頭,突見土堆外站著一個身穿黃衫的道姑,右手拂塵平舉,衣襟飄風,正是師父李莫愁到了。陸無雙心頭大震,拔劍站起。李莫愁竟站著一動不動,只是側耳傾聽。原來她聽到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時與愛侶陸展元共奏樂曲的情景,一個吹笛,一個吹笙,這曲“流波”便是當年常相吹奏的。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韻依舊,卻已是“風月無情人暗換”,耳聽得簫歌酬答,曲盡綢繆,驀地裏傷痛難禁,忍不住縱聲大哭。
    這一下鬥放悲聲,更是大出陸無雙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見師父嚴峻兇殺,哪里有半點柔軟心腸?怎麽明明是要來報怨殺人,竟在門外痛哭起來?但聽她哭得愁盡慘極,回腸百轉,不禁也心感酸楚。李莫愁這麽一哭,楊過和程英也自驚覺,歌聲節拍便即散亂。李莫愁心念一動,突然縱聲而歌,音調淒婉,歌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簫歌聲本來充滿愉樂之情,李莫愁此歌卻詞意悲切,聲調更是哀怨,且節拍韻律與“流波”全然不同,歌聲漸細,卻是越細越高。程英心神微亂,竟順著那“歡樂趣”三個字吹出,待她轉到“離別苦”三字時,已不自禁的給她帶去。她慌忙轉調,但簫韻清和,她內力又淺,吹奏不出高亢之音與李莫愁的歌聲相抗,微一躊躇,便奔進室內,放下玉簫,坐在幾邊撫動瑤琴。楊過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勢。只聽得李莫愁歌聲越轉淒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錚的一聲,第一根“徵弦”忽然斷了。
    程英吃了一驚,指法微亂,瑤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斷。李莫愁長歌帶哭,第三根“宮弦”再絕。程英的琴簫都是跟黃藥師學的,雖遇明師,畢竟年幼,造詣尚淺。李莫愁本來乘著對方弦斷韻散、心慌意亂之際,大可長驅直入,但眼見茅屋外的土陣看似亂七八糟,中間顯是暗藏五行生克的變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內又曾累次中伏被創,不免心存忌憚,靈機一動,突然繞到左側,高歌聲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陣東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門,卻未想到茅屋牆壁不牢,給李莫愁繞開正路,雙掌起處,推破土壁,攻了進來。陸無雙大驚,提劍跟著奔進。楊過身上有傷,無法起身相抗,只有躺著不動。程英料知與李莫愁動手也是徒然送命,當下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調弦轉律,彈起一曲“桃夭”來。這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楊大哥身邊而死,卻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楊過瞧去。楊過對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樂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琴聲更是洋洋灑灑,樂音中春風和暢,花氣馨芳。
    李莫愁臉上愁苦之色漸消,問陸無雙道:“那書呢?到底是丐幫取去了不曾?”楊過將“五毒秘傳”扔給了她,說道:“丐幫黃幫主、魯幫主大仁大義,要這邪書何用?早就傳下號令,幫衆子弟,不得翻動此書一頁。”李莫愁見書本完整無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幫行事正派,律令嚴明,也許是真的未曾翻閱。
    楊過又從懷中取出兩片半邊錦帕,鋪在床頭幾上,道:“這帕子請你一併取了去罷!”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一揮,將兩塊帕子卷了過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時間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陸無雙互視一眼,都是臉上暈紅,料不到對方竟將帕子給了楊過,而他卻當面取了出來。這幾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脈脈,眼波盈盈,茅屋中本來一團肅殺之氣,霎時間盡化爲濃情蜜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彈得纏綿歡悅。
    突然之間,李莫愁將兩片錦帕扯成四截,說道:“往事已矣,夫複何言?”雙手一陣急扯,往空抛出,錦帕碎片有如梨花亂落。程英一驚,錚的一聲,琴弦又斷了一根。李莫愁喝道:“咄!再斷一根!”悲歌聲中,瑤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應聲而斷。李莫愁冷笑道:“頃刻之間,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給我抱頭痛哭罷。”這時琴上只剩下兩根琴弦,程英的琴藝本就平平,自已難成曲調。李莫愁道:“快彈幾聲淒傷之音!世間大苦,活著有何樂趣?”程英撥弦彈了兩聲,雖不成調,卻仍是“桃之夭夭”的韻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殺一人,瞧你悲不悲痛?”這一厲聲斷喝,又崩斷了一根琴弦,舉起拂塵,就要往陸無雙頭頂擊下。楊過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遠勝於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間。英妹、雙妹,你們過來。”程英和陸無雙走到他床邊。楊過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陸無雙,笑道:“咱三個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說說笑笑,卻不強勝於這惡毒女子十倍?”陸無雙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說的一點兒不錯。”程英溫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楊過卻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著我。”但他強顔歡笑,雙手輕輕將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李莫愁心想:“這小子的話倒不錯,他三人如此死了,確是勝過我活著。”尋思:“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們臨死時傷心斷腸。”於是拂塵輕擺,臉帶寒霜,低聲唱了起來,仍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那曲子,歌聲若斷若續,音調酸楚,猶似棄婦吞聲,冤鬼夜哭。
    楊過等三人四手相握,聽了一陣,不自禁的心中哀傷。楊過內功較深,凝神不動,臉上猶帶微笑;陸無雙心腸剛硬,不易激動;程英卻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李莫愁的歌聲越唱越低,到了後來聲似遊絲,若有若無。那赤練仙子只待三人同時掉淚,拂塵揮處,就要將他們一齊震死。正當歌聲淒婉慘厲之極的當口,突聽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來。歌聲是女子口音,聽來年紀已自不輕,但唱的卻是天真爛漫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拿一包。”歌聲中充滿著歡樂,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時受擾。但聽她越唱越近,轉了幾轉,從大門中走了進來,卻是個蓬頭亂服的中年女子,雙眼圓睜,嘻嘻傻笑,手中拿著一柄燒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驚:“怎麽她輕輕易易的便繞過土堆,從大門中進來?若不是他三人一夥,便是精通奇門遁甲之術了。”她心有別念,歌聲感人之力立減。
    程英見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師姊,這人要害我,你快幫我。”這蓬頭女子正是曲傻姑。她其實比程英低了一輩,年紀卻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師姊。只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什麽“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什麽“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並沒什麽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沖,反而連楊過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字,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其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什麽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極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佈置儘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甚是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塵倒轉,已卷住了叉頭。傻姑只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雙乳之間,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杆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适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哪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閒視之。這女子只是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她哪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青袍長須,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他憑幾而坐,矮幾上放著程英适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鬥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
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於她的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借此機緣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隔了這許多年,力氣已因年老而衰減,內功卻是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制。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沈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發狂不可。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于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只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麽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黃藥師未能制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份,已不能出屋追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蠟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歷簡略說了。黃藥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是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顔色甚和,道:“你不顧性命,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面,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於是帶同傻姑前來尋找。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鬥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於是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沈沈的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麽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爲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了,也要娶她。”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擡起頭來,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什麽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爲,已然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爲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是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回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爲師罷。”楊過一怔道:“爲什麽?”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爲師,再娶她爲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師徒不許結爲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麽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手替他按摩療傷,歎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要好教世人得知,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爲兄弟。”黃藥師怒道:“你這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爲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爲金蘭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爲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歎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雖然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是如膠如漆,難捨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之事。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份,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只是黃藥師說到甚麽,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贊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卻又往往恰到好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爲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認錯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料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癲癲,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顛倒行路,跳躍向前。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呼,隨後跟去。楊過縱躍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有誰陪她玩兒?聽楊過這麽說,真是喜出望外,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極。好兄弟,你說罰什麽?”她稱楊過之父爲兄弟,稱他也是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若是捉著了,你問我什麽,我就答什麽,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你也得照實回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不由得連聲呼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姑疾縱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什麽才是,隔了良久,問道:“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麽?”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麽一句不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什麽?”傻姑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傻姑雖然癡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哪里捉她得著?他縱斷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猛地裏一個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這次要我問你了。”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好多好多烏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沈,她這麽一叫,更是寒意森森。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麽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滿臉都是恐懼之色。楊過只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知道生父被害之謎轉眼便可揭破,胸口熱血上湧,正要再問,忽聽身後一人說道:“你兩個在這兒玩什麽?”卻是黃藥師的聲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別罵我。”黃藥師微微一笑,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頗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楊過心中怦然而動,待要說幾句話掩飾,忽聽樹林外腳步聲響,程英攜著陸無雙的手奔來,向黃藥師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錯,她果然還在那邊。”說著向西面山後一指。楊過問道:“誰?”程英道:“李莫愁!”楊過大是詫異,心想這女子怎地如此大膽,望著黃藥師,盼他解說。黃藥師笑了笑,說道:“咱們過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己無所畏懼,於是走向西邊山後。
    程英知楊過心中疑團未釋,低聲道:“師父說,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師的身份。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擊不中,就恥於二次再行出手。”楊過恍然大悟,驚道:“因此她有恃無恐的守在這裏,要俟機取咱們三人性命。若非島主有見及此,咱們定然當她早已遠遠逃走,疏於防備,終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溫柔一笑,點了點頭。陸無雙插口道:“你自負聰明過人,與島主相比,可相差太遠了。”楊過笑道:“我是傻蛋,傻氣過人,是傻姑的好兄弟。”說話之間,五人已轉到山後,只見一株大樹旁有間小小茅舍,卻已破舊不堪,柴扉緊閉,門上釘著一張白紙,寫著四行十六個大字:“桃花島主,弟子衆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黃藥師哈哈一笑,隨手從地下拾起兩粒石子,放在拇指與中指間彈出,嗤嗤聲中,兩粒石子急飛而前,啪的一響,十余步外的兩扇板門竟被兩粒小小石子撞開。楊過在桃花島上之時,曾聽郭芙說起外祖父這手彈指神通的本領,今日親見,尤勝聞名,不由得佩服無已。
    板門開處,只見李莫愁端坐蒲團,手捉拂塵,低眉閉目,正自打坐,神光內斂,妙相莊嚴,儼然是個有道之士。屋內便只她一人,洪淩波不在其旁。楊過一轉念便即明白:“她譏笑黃島主弟子多,以衆淩寡,便索性連洪淩波也遠遠的遣開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敵得過黃島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黃島主的身份便不能動她。”
    陸無雙想起父母之仇,這幾年來委屈忍辱的苦處,霍地拔出長劍,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島主出手,咱三個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說道:“還有我呢!”李莫愁睜開眼來,在五人臉上一掃,臉有鄙夷之色,隨即又閉上眼睛,竟似絲毫沒將身前強敵放在心上。程英眼望師父,聽他示下。黃藥師歎道:“黃老邪果然徒弟衆多,若是我陳梅曲陸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讓她說嘴?”說著將手一揮,道:“回去罷!”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著他回到茅舍,只見他鬱鬱不樂,晚飯也不吃,竟自睡了。
    楊過睡在他臥榻之旁,回想日間與傻姑的一番說話,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們以五敵一,眼下我傷勢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敵她不過,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惡鬥一場,一來雪她辱我姑姑之恥,二來也好教島主出了這口氣。”心意已決,當下輕輕穿好衣服。他雖任性,行事卻頗謹慎,知道李莫愁實是強敵,稍一不慎,就會將性命送在她的手裏,於是盤膝坐在榻上練氣調息,要養足精神,再去決一死戰。
    坐了約莫半個更次,突然間眼前似見一片光明,四肢百骸,處處是氣,口中不自禁發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遠傳送出去。黃藥師當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覺,聽到他所發奇聲,不料他內功竟然進境至斯,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後來明朝之時,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突然縱聲長嘯,一軍皆驚,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時楊過中氣充沛,難以抑制,作嘯聲聞數裏。程英、陸無雙固然甚是訝異,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是暗自驚駭,但她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反正他不會出手,卻也不用懼怕。哪料到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學得玉女心經與九陰真經的秘要,內功積蓄已厚,日前黃藥師爲他療傷,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受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
    這片嘯聲約莫持續了一頓飯時分,方漸漸沈寂。黃藥師心想:“我自負不世奇才,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待楊過吐氣站起,問道:“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麽?”楊過聽了此問,知道行徑已給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塵上的功夫。”黃藥師道:“不錯,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領,那也不難。”楊過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來甚是自傲,雖認黃藥師爲前輩,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學通神,卻不肯向他低頭,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當下黃藥師教了他“彈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可以破她拂塵。
    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問明瞭其間的種種疑難,潛心記憶,但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算來縱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若要穩勝,更非三年不可,說道:“黃島主,要立時勝她,那是無法可想的了。”黃藥師道:“三年之期轉瞬即過。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即已練成這般武功,還嫌不足麽?”楊過道:“我……我不是爲我自己……”黃藥師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三年之後爲我殺了她,已極承你情。我當年自毀賢徒,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麽?”說著一聲長歎。
    楊過跪下地來,拜了八拜,叫了聲:“師父!”知他傳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師徒名分不可。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決不肯另投明師,當下伸手扶起,說道:“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卻是我的朋友。楊兄弟,你明白麽?”楊過笑道:“得能交上你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黃藥師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聲動四壁。黃藥師又將“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一通。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知他就要離去,黯然道:“相識不久,就要分手,此後相見,卻不知又在何日?”黃藥師笑道:“你我肝膽相照,縱各天涯,亦若比鄰。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萬里之外,亦必趕到助你。”楊過得他拍胸承擔,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個出頭幹撓之人,就是令愛。”黃藥師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我這寶貝女兒就只向著丈夫,嘿嘿,‘出嫁從夫’,三從四德,好了不起!”說著哈哈大笑,振衣出門,倏忽之間,笑聲已在數十丈外,當真是去若神龍,矯夭莫知其蹤。
    楊過呆了半晌,坐著默想适才所學功夫的竅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見板門推開,程英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微微一笑,說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楊過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發抖。他與程英目光相接,只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走到床邊將新袍換上,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說到:“我……我……真是多謝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歎道:“師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正想坐下說話,忽見門外黃衫一閃,隨即隱沒,知是表妹在外,心想:“這妮子心眼兒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裏多耽了。”站起身來,緩步出門。
    楊過細看新袍,但見針腳綿密,不由得怦然心動:“她對我如此,媳婦兒又是待我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屬,義無旁顧。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煩惱。”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卻見地下一攤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燼,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竟已走了。
    大敵既去,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見句無文采,字迹拙劣,怕爲程英所笑,一封信寫了一半便又撕了。這一晚翻來覆去,難以睡穩。迷糊之中,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叫道:“傻蛋,傻蛋!快起來看。”語聲頗爲惶急。楊過起床披衣,開門出去,只覺曉風習習,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指著柴扉。楊過順著她手指瞧去,不禁一驚,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顯是李莫愁昨晚曾來查探,得悉黃藥師已去,便宣示要殺他四人。
    兩人怔了片刻,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問道:“你是幾時瞧見的?”陸無雙道:“天沒亮我就見到了。”此言一出,登時滿臉通紅,原來她思念楊過,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僥倖沒遇上她,現下太陽將升,這魔頭今天是不會來的,咱們慢慢籌思對策不遲。”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陸無雙道:“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麽又不怕了?”程英道:“師姊的火叉招數,來來去去只是這麽幾下,她回去後細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陸無雙道:“可是傻蛋傷勢痊可,他兩傻合璧,豈非威力無窮?”楊過大笑,說道:“傻蛋加傻姑,一塌裏糊塗,何威力之有?”三人說了一陣,也無什麽妙策,但想四人聯手,縱然不能取勝,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鬥便是。楊過道:“我們兩傻合璧,正面跟她對戰,你表姊妹左右夾攻。咱們去尋傻姑來,先行演習一番。”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擔起心來,忙分頭往山前山後尋找。程英找了一陣,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氣若遊絲,大驚之下,解開她衣服察看,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跟著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楊過記得“五毒秘傳”上所載治療此毒掌之法,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傻姑嘻嘻傻笑,道:“惡女人,背後,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雖然偷襲得手,小臂上卻也給她反手拍中,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又驚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繼續進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對愁坐,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明日更難抵敵。傻姑身受重傷,若是護她逃命,勢必給李莫愁追上。楊過看看程英,望望陸無雙,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聲叫道:“剪斷,惡女人的掃帚!剪斷掃帚!”她不會說拂塵,卻說是“掃帚”。楊過心念一動:“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她又使得出
神入化,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給她喀的一下剪斷,那就妙了。”想到此處,左手絲線抖動,就似拂塵擊來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將絲線一剪兩截,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持剪追擊,創擬招術。
    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已明其意,都是喜動顔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裏,有家打鐵鋪子……”陸無雙插口道:“好啊,咱們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楊過心想:“倉卒之間,這兵刃實難練成,但我接戰時隨機應變,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反正別無他法,也只好一試。”心想若是一人去鐵匠鋪定造,李莫愁忽爾來襲,那就兇險無比,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被褥,扶傻姑橫臥了,同去鐵匠鋪。
    蒙古滅金之後,鐵騎進入宋境,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鎮多爲蒙古兵所占,到處一片殘破。鐵鋪甚是簡陋,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滿地煤屑碎鐵,牆上挂著幾張犁頭,幾把鐮刀,屋中寂然無人。楊過瞧了這等模樣,心想:“這處所哪能打什麽兵刃!”但既來了,總是問一問再說,於是高聲叫道:“師傅在家麽?”過了半晌,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鬚髮灰白,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想是長年彎腰打鐵,背脊駝了,雙目被煙火熏得又紅又細,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腳殘廢,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說道:“客官有何吩咐?”楊過正要答話,忽聽馬蹄聲響,兩騎馬沖到店門,馬上一個是蒙古什長,另一個是漢人,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那漢人大聲道:“馮鐵匠呢?過來聽取號令。”老鐵匠上前行禮,說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長官有令:全鎮鐵匠,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撥歸軍中效力。你明日就到縣城,聽見了沒有?”馮鐵匠道:“小人這麽老了……”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那漢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腦袋搬家。”說著兩人縱馬而去。
    馮鐵匠長歎一聲,呆呆出神。程英見他年老可憐,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馮師傅,你這大把年紀,況且行走不便,撥到蒙古軍中,豈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這銀子逃生去罷!”馮鐵匠歎道:“多謝姑娘好心,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死活都不算什麽。就可歎江南千萬生靈,卻要遭逢大劫了。”三人都是一驚,齊問:“爲什麽?”馮鐵匠道:“蒙古元帥徵集鐵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既要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聽他出言不俗,說得甚是有理,待要再問,馮鐵匠道:“三位要打造甚麽?”楊過道:“馮師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該攪擾,但爲急用,只得費神。”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此物極是奇特,哪知馮鐵匠聽了之後,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點了點頭,拉扯風箱生起爐子,將兩塊鑌鐵放入爐中熔煉。楊過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麽?”馮鐵匠道:“小人儘快做活便是。”說著猛力拉動風箱,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臥,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雖然從小出門,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都是戚然有憂。三人望著爐火,心中都想遭此亂世,人命微賤,到處都是窮愁苦厄,明日雖然有難,但驚懼之心也卻淡了幾分。過了一個多時辰,馮鐵匠熔鐵已畢,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他年紀雖老,膂力卻強,舞動鐵錘,竟似並不費力,擊打良久,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漸漸成形。陸無雙喜道:“傻蛋,今兒來得及打起了。”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打造這把大剪刀,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麽?”三人大驚,回過頭來,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站在門口。
    這一來利器未成,強敵奄至。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楊過看准了爐旁的一根鐵條,只待對頭出手,立即搶起使用。李莫愁冷笑道:“打把大剪刀來剪我拂塵,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剪刀打好,再交手不遲。”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楊過道:“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瞧你這拂塵啊,非給剪刀剪斷不可。”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聳,心道:“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還能坐得起,卻也好生了得。”冷冷問道:“黃藥師呢?”那馮鐵匠聽到“黃藥師”三字,身子一震,擡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打鐵。程英道:“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還問什麽?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李莫愁哼了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黃藥師欺世盜名,就靠多收徒弟,恃衆爲勝。哼!他這些弟子之中,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有用的?”說著左手一揚,白紙揮出,跟著手臂微動,一枚銀針飛去,將白紙釘在柱上,說道:“留此爲證,他日黃老邪回轉,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轉頭向馮鐵匠喝道:“快些兒打,我可不耐煩多等。”馮鐵匠眯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見紙上寫著“桃花島主,弟子衆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十六個字,擡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李莫愁道:“還不快幹?”馮鐵匠低下頭來,說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鐵鉗,連針帶紙一齊夾起,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
    這一下衆人都是驚詫之極。李莫愁大怒,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但隨即心想:“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居然如此大膽,難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於是又緩緩坐下,問道:“閣下是誰?”馮鐵匠道:“你不見麽?我是個老鐵匠。”李莫愁道:“你幹麽燒了我這張紙?”馮鐵匠道:“紙上寫得不對,最好就別釘在我這鋪子裏。”李莫愁厲聲喝道:“什麽不對了?”馮鐵匠道:“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便足以橫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周身銅筋鐵骨,刀槍不入,你聽說過麽?”他說話之時,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當當巨響,更增言語聲勢。
    他一提到陳玄風,李莫愁固然驚奇,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萬想不到窮鄉僻壤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銅屍陳玄風,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那有什麽厲害了?說甚麽刀槍不入,胡吹大氣!”馮鐵匠道:“嗯,嗯。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來去如風,出手迅捷無比。”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是啊,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馮鐵匠呆了半晌,淒然道:“有這等事麽?我卻不知。桃花島主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劈空掌淩厲絕倫。”李莫愁道:“江湖上傳言,有人偷入皇宮內偷盜寶物,給禦前侍衛打死了,那便是這位劈空掌淩厲絕倫的曲靈風。掌掌劈出,掌掌落空,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馮鐵匠低下頭來,嗤嗤兩聲,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化作兩道水氣而逝。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不由得暗暗納罕。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
    過了一會,馮鐵匠又道:“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兼擅奇門遁甲異術,你若是遇到,定然討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門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馮鐵匠擡起頭來,厲聲道:“你這道姑胡說八道,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焉能盡皆爲人所害?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麽?”李莫愁冷笑道:“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程英站起身來,黯然說道:“我師門不幸,人才凋零。晚輩入門日淺,功夫低微,不能爲師父爭一口氣,實是慚愧。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麽?”馮鐵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間大見懷疑,問道:“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麽?”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心裏驀地一動,說道:“家師年老寂寞,命晚輩隨身侍奉。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她這麽說,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馮鐵匠點點頭,眼光甚是柔和,頗有親近之情,低頭打了幾下鐵,似在出神思索什麽。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落在砧上時,卻是一偏一拖,這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爲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說道:“家師空閒之時,和晚輩談論,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罷了。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他年紀最小,身世又甚可憐,師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深自抱憾。”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心中雖有此想,口裏卻決不肯說。只是程英溫柔婉孌,善解人意,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黃藥師稍露口風,她即已隱約猜到,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卻也沒違背他本意。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見馮鐵匠長歎一聲,淚如雨下,落在燒紅的鐵塊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不自禁的也爲之心酸,但轉念之間,心腸複又剛硬,尋思:“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又濟得甚事?”冷笑道:“馮默風,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
    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逃走,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將他們大腿打斷,逐出桃花島。曲靈風、陸乘風、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憐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馮默風傷心之餘,遠來襄漢之間,在這鄉下打鐵爲生,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一住三十餘年,始終默默無聞,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他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裏搶救出來的,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實是恩德深重,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均無怨懟之心,此刻聽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

    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都是又驚又喜,心想黃藥師的弟子,武功決計差不了,不意危難之間忽得強助,實是喜出望外。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卻還依戀不舍,豈非無聊之極?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熱鬧罷。”馮默風緩緩說道:“我雖學過武藝,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過手,況且腿也斷了,打架是打不來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沒有了,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老命。”馮默風搖頭道:“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你也別逞兇橫。”李莫愁殺氣鬥起,笑道:“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也妙得緊啊。”說著站起身來。馮鐵匠仍是不動聲色,依著打鐵聲音,便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鼓點子,打一下,說幾個字,一板一眼的道:“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武藝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李莫愁嘿嘿一笑,說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急來抱佛腳的人物。今日裏大開眼界。馮默風,你一生之中,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麽?”馮默風道:“我從來不得罪別人,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跟他計較,自是動不起手來。”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到世上丟人現眼。”馮默風道:“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還恩師長、恩師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馮默風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鐵,緩緩的道:“我一生孤苦,這世上親人就只恩師一人,我不敬他愛他,卻又去思念何人?小師妹,恩師他老人家身子可好麽?”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
    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心想:“黃老邪一代宗師,果然大有過人之處。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這人對他還是如此忠心依戀。”此時那塊鑌鐵打得漸漸冷卻,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可是他心不在焉,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卻不是那塊鑌鐵。李莫愁笑道:“馮鐵匠,你慢慢想師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著手忙腳亂。”馮默風不答,望著紅紅的爐火沈思,過了一會,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拐杖塞進了爐中。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師哥!”馮默風仍然不答,雙眼呆望著爐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卻漸漸變紅,原來是根鐵杖。再過一陣,鐵錘也已燒得通紅,但他抓住錘柄拐杖,卻似並不燙手。
    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爲提防,知道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處,生怕他猝然發難,中了他的毒手,當即拂塵急揮數下,護住了身前要害,倒躍出門,叫道:“馮鐵匠,你來罷!”馮默風應聲出戶,身手之矯捷,絕不似身有殘疾之人。他將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說道:“你這位仙姑,請你別再罵我恩師,也別跟我師妹爲難,你饒了我這苦命的老鐵匠罷!”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麽臨到上陣,還向人求饒?”說道:“我只饒你一人,你若害怕,乾脆就別插手。”馮默風咬一咬牙齒,沈聲道:“好,那你先將我打死罷!”說時全身發顫,又是害怕,又是激動。
    李莫愁拂塵一起,向他頭頂直擊。馮默風急躍跳開,避得甚是靈巧,但手臂發抖,竟然不敢還擊。李莫愁連進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始終沒有還手。楊過等三人站在一旁觀鬥,俟機上前相助,眼見李莫愁招數漸緊,馮默風似乎的確從未與人打過架,兼之生性謙和,一柄燒得通紅的大鐵錘竟然擊不出去。楊過心想不妙,這位武林異人武功雖強,卻無爭鬥之心,非激他動怒不可,於是大聲道:“李莫愁,你爲甚麽罵桃花島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李莫愁心想:“我幾時罵過啦?”手上加快,並不回答。楊過又叫道:“你說桃花島主淫人妻女,擄人子弟,你親眼見到麽?你說他欺騙朋友,出賣恩人,當真有這等事麽?你爲何在江湖上到處散播謠言,敗壞黃島主的清譽令名?”程英愕然未解,馮默風已聽得怒火沖天,一股剛勇從胸中湧起,鐵錘拐杖,同時出手。他左足站地,一個“金雞獨立”式,猶如釘在地下,又穩又定,錘拐帶著一股熾烈的熱氣,向李莫愁直逼過去。
    李莫愁見他來勢猛烈,不敢正面接戰,縱躍閃避,尋隙還擊。楊過又叫道:“李莫愁,你罵桃花島主招搖撞騙,是個無恥之徒,我瞧你自己才無恥!”馮默風越聽越怒,鐵錘和拐杖橫揮直壓,猛不可當,初時他招術頗見生疏,鬥了一陣,越來越是順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遠,但李莫愁橫行江湖,大小數百戰,見識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馮默風功力不弱,經驗卻實在太過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時刻一長,定然要輸,於是立意與之遊鬥,待其銳氣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鬥得十余合,馮默風怒意稍減,鬥志即懈,漸落下風,李莫愁大喜,舉拂塵向他胸口疾揮。馮飄風橫錘擋開。拂塵已乘勢彎將過來,卷住了錘頭,這是李莫愁奪人兵刃的絕招,只要一奪一甩,馮默風的鐵錘非脫手不可。豈知嗤嗤嗤一陣輕響,青煙冒起,各人聞到一股焦臭,拂塵的帚尾竟已燒斷。
    這一來,李莫愁非但沒奪到對方兵刃,反而將自己兵刃失去了,她臨危不亂,擲下拂塵柄,改使五毒神掌。這路掌法雖然厲害,卻非貼近施展不能見功,此時馮默風右錘左拐,舞得風聲呼呼,得心應手,但見兩條人影之間不斷冒出青煙,原來李莫愁身上道袍帶到燒得通紅的錘拐,一塊塊的不斷燒毀。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勝,卻被這老鐵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實是心不甘服,決意要擊他一掌出氣。馮默風初次與人交手,若是上來接連吃虧,登時便會畏縮,此刻占了上風,錘拐使將出來竟是極盡精妙。李莫愁想要擊他一掌,幾次都是險些碰到鐵錘鐵拐,若非閃避得快,掌心都要給燒焦了。
    突然之間,馮默風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這樣子太不成體統!”獨足向後躍開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陣涼風吹來,身上衣衫片片飛開,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處肌膚露了出來。她是處女之身,這一下羞慚難當,正要轉頭逃走,突然背上一涼,又是一大塊衣衫飛走。楊過見她處境狼狽萬狀,當即扯斷衣帶,脫下外袍,運起內力,向她背上擲去。那袍子就似一個人般張臂將她抱住。李莫愁忙將手臂穿進袖子,拉好衣襟,饒是她一生見過大陣大仗無數,此時也不由得驚羞交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否更與敵人動手?尋思:“若再上前搏鬥,這件衣衫又會燒毀,這口氣只好咽下再說。”向楊過點點頭,謝他贈袍之德,轉頭對馮默風道:“你使這等詭異兵刃,果是黃老邪的嫡傳邪道。你憑良心說,若以真實武功拚鬥,可勝得過我麽?黃老邪的弟子若是規規矩矩的與我單打獨鬥,能占上風麽?”馮默風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麽時刻一久,便可勝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紙上寫道,桃花島門人恃衆爲勝,可沒說錯。”馮默風低頭沈思,過了一會,道:“那卻不然!若是我陳梅曲陸四位師兄在此,任哪一位都強過了你。別說陳師兄、曲師兄武功卓絕,就是梅超風梅師姊也屬女流,你就決計勝不了她。”李莫愁冷笑道:“這些人死無對證,更說甚麽?黃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領教領教他親生女兒郭夫人的神技,但舉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說著轉身欲走。楊過心念微動,說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揚,道:“怎麽?”楊過道:“你說桃花島主武功不過如此,那就錯了。我聽他說過一路玉簫劍法,盡可破得你的拂塵功夫。”說著拿起鐵條,在地下揮劃圖形,口中解說:“喏,你這一記當面迎擊,果然迅捷淩厲,但他長劍從此處橫削,你就收勢不及。你若反打,這劍就從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卻倒轉劍柄逆點你的肩貞穴,這一招你想得到麽?”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絕倫,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塵功夫的絕招之一,楊過所說的這一招卻將她克制得再無還手餘地,只有丟了拂塵認輸。楊過又比劃著說道:“再說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島主留有指甲,這麽一掌引開,待你手掌擊到,他使出彈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這麽一彈,你這只手掌豈不是當場廢了?他只須立時削去指甲,你掌上劇毒就傳不到他身上。”接著又說了十餘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門。
    此一番話只把李莫愁聽得臉如土色,他每一句話都是入情入理,所說的方法每一項均是巧妙無比,確非自己所能抵擋。楊過又道:“桃花島主惱你出言無狀,他自己是大宗師身份,犯不著親自與你動手,已將這些法門傳了給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與我師總有同門之誼,今日將桃花島主的厲害說與你所,下次你見到他的門人,還是遠而避之罷。”李莫愁默然半晌,說道:“罷了,罷了!”轉頭便走,霎時之間,身形已在山後隱沒,身法之快,確是江湖上少見。
    其實這些法門黃藥師雖已傳給了楊過,若要練到真能使用,克敵制勝,最快也須在數年之後。楊過這麽一番講述,不必出手,卻已將她嚇得心服口服,從此終身不敢再出一句輕侮黃藥師之言。
    陸無雙在李莫愁積威之下,只消聽到她聲音,心中就怦怦亂跳,見她遠去,登時如釋重負,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連我師父也給你嚇走了。”程英見楊過將自己所縫的袍子送給李莫愁,當時情勢緊迫,那也罷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袍子,顯見這袍子因是小龍女所縫,他親疏有別,決不忘舊。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當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剛跨進門,忽聽得山前人喧馬嘶,隱隱如雷,四人同時回身。
楊過道:“我去瞧瞧。”躍上馬背,轉出山坳,奔了數裏,已到大路,但見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原來是一大隊蒙古兵向南開拔,鐵弓長刀,勢若波濤。楊過從未見過大軍啓行,看到這般驚心動魄的壯觀,不由得呆了。兩名小軍舞起長刀,吆喝:“兀那蠻子,瞧甚麽?”沖將過來。楊過撥轉馬頭便跑,兩名小軍彎弓搭箭,颼颼兩聲,向他後心射來。楊過回手接住,只覺這兩枝箭勢甚是勁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給射得穿胸而死。兩名小軍見他如此本領,嚇得勒住馬頭,不敢再追。
    楊過回到鐵匠鋪中,將所見說了。馮默風歎道:“蒙古大軍果然南下。我中國百姓可苦了!”楊過道:“蒙古人騎射之術,實非宋兵所能抵擋,這場災禍甚是不小。”馮默風道:“楊公子正當英年,何不回南投軍,以禦外侮?”楊過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尋我姑姑。蒙古軍聲勢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麽用?”馮默風搖頭道:“一人之力雖微,衆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楊過覺得他話是不錯,可是世上決沒有比尋找小龍女更要緊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覺得蒙古人固然殘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著爲他出力,當下微微一笑,不再介面。
    馮默風將鐵錘、鉗子、風箱等縛作一捆,負在背上,對程英道:“師妹,你日後見到師父,請向他老人家說,弟子馮默風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誨。今日投向蒙古軍中,好歹也要刺殺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將。師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見一位師父的傳人,實是歡喜得緊。”說罷撐著鐵拐,頭也不回的去了,竟沒再向楊過瞧上一眼。
    楊過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一眼,說道:“不意在此處得識這位異人。”陸無雙心中偏袒楊過,道:“表姊,你師父門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裏傻氣,便是瘋瘋癲癲。”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強不來。你說他瘋瘋癲癲,說不定他卻說咱們是無情之輩呢。再說,我自己又何嘗不有點兒傻裏傻氣、瘋瘋癲癲?”楊過聽了心中怦然而動,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帶雙關。
    忽聽得砰的一聲,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三人都是一驚,忙扶她上炕,但見她滿臉通紅,雙目發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當下程英給她服藥,楊過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著他,臉上滿是恐懼之色,叫道:“楊兄弟,你別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聲道:“姊姊,你別害怕,他不是……”楊過忽地想到:“她此時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雙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厲聲道:“是誰害死我的?你不說,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楊兄弟,不是我。”楊過怒道:“你不說!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嚇得尖聲大叫。程英和陸無雙哪明白楊過的用意,齊聲勸阻,一個叫“楊大哥”,一個叫“傻蛋”,一個說:“別嚇壞了她。”一個說:“這時候怎麽鬧著玩?”楊過哪里理會,手上微微加勁,臉上現出兇神惡煞的神氣,咬牙切齒的道:“我是楊兄弟的惡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麽?”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後烏鴉吃你的肉。”楊過心如刀絞,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竟被烏鴉啄食,大叫:“是誰害死我的?快說,快說。”傻姑聲音嘶啞,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針,你就死了。”楊過大聲嚷道:“姑姑是誰?”傻姑被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幾欲暈去,低聲道:“姑姑就是姑姑。”楊過道:“姑姑姓甚麽?叫甚麽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開我!”陸無雙見情勢緊迫,去拉楊過手臂。楊過此時猶如癲狂一般,用力一揮,使了十成力,陸無雙哪里抵擋得住,給他直推出去,砰的一響,撞在牆上,好不疼痛。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灑,此刻狀若瘋虎,嚇得手足都軟了。楊過心想:“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連問幾聲:“姑姑是姓曲麽?是姓梅麽?”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說不定是梅超風。
    傻姑出力掙扎,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爲久,武功卻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啞啞而呼,說道:“你去向姑姑討命,別……別找我。”楊過道:“姑姑在哪里?”傻姑道:“我和爺爺,出來!她和漢子,在島上。”楊過聽了此言,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顫聲道:“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麽?”傻姑道:“叫爸爸啊,還能叫甚麽?”楊過臉如土色,還怕弄錯,追問一句:“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學著黃蓉叫郭靖的腔調,雙腳亂踢,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救命,救命!鬼……鬼……”楊過此時哪里尚有絲毫懷疑?自己幼時孤苦、受人欺淩諸般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間,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這樣早便死了,我自也不會吃盡這些苦頭。”又想:“在桃花島之時,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有些兒客氣,有些兒忌諱,絕不如對待武氏兄弟那麽要說便說,要罵便罵,當時我但感彆扭,哪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心中懷著鬼胎。他們不肯傳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來皆是爲此。”他驚憤交迸,手腳都軟了。傻姑大叫一聲,從床上躍起。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輕聲說道:“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你是知道的。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千萬別信她的。”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心中極是不忍。
    這幾句話楊過全沒聽見,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門,翻身上了瘦馬,雙腿力夾,那馬疾竄而前,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隱隱聽得身後“傻蛋!”“楊大哥!”的呼聲,他哪里還去理會,心中只想:“我要復仇!我要復仇!”這一口氣狂奔,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裏,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卻原來儘是假仁假義,那也罷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只覺此人奸詐尤甚于黃蓉,憤懣之氣竟似把胸膛也要脹裂了。
    想到傷心之處,下馬坐在大路中心,抱頭痛哭起來。這一番大放悲聲,當真是天愁地慘,似乎人世間的傷痛煩惱,盡集於他一身。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也從未聽人說起,連母親也是絕口不提,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靈之中,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這樣一位英雄豪傑,卻活活讓郭靖、黃蓉使奸計害死了。他哭了一陣,忽聽得馬蹄聲響,北邊馳來四匹馬,馬上都是蒙古武士。當先一人手持長矛,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哈哈大笑的奔來。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發出微弱哭聲。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詫異,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讓路,讓路。”說著挺矛向他刺去。
    楊過正自煩惱,抓住矛頭一扯,將那武士拉下馬來,順手反矛橫掃,那武土直飛出丈許之外,腦骨碎裂而死。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發一聲喊,一齊轉馬逃回,只聽拍的一聲,那嬰兒摔在路上。
    楊過抱了起來,見是個漢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醫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媽媽”。楊過傷痛之餘,悲憫之心轉盛,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淚來,眼見他痛苦難當,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要將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來下,猛聽得蹄聲如雷,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沖而至。楊過左手抱著死嬰,右手挺長矛上馬,那瘦馬原是久曆沙場的戰馬,眼見戰陣,精神大振,長嘶一聲,向蒙古兵沖去。楊過手起矛落,一連搠翻三四人,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當下撥轉馬頭,落荒而走。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他揮矛一一撥落。瘦馬腳程奇快,片刻間已將追兵抛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
    又過一陣,楊過見天色漸晚,收繮遙望,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迫人,暮靄蒼茫,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
    他下得馬來,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只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神情痛苦異常,心中慘然,想道:“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無知覺,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這些兇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難受,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將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話來,心道:“這小孩死了,尚有我給他掩埋,我爹爹卻葬身于烏鴉之口。唉,你們既害死了他,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當真是歹毒之至!不報此仇,楊過誓不爲人。”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次晨騎上馬背,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一時想到要去古墓見小龍女,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黃蓉,以報父仇,肚子餓了,便摘些野果充饑。
    行到第四日上,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楊過縱馬走近,望見是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他每次一躍,只采到一枚果子,後來不耐煩起來,伸臂橫擊,打了幾下,那野果樹喀喇聲響,從中折斷,他盡采樹上野果,放入懷中。楊過心道:“難道金輪法王就在左近?”他與法王本來並無仇怨,此時認定郭靖、黃蓉是殺父仇人,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法王作對,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要去瞧個究竟。只見他邁步如飛,直向出坳中行去。楊過下馬步行,遠遠跟隨,見他轉入林木深處,越走越高,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頂上搭著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風。金輪法王閉目垂眉,在棚中打坐。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轉過身來,突見楊過走近,不由得臉色大變,叫道:“大師兄,你要來加害師父麽?”說著向楊過急沖過來,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楊過爲高,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一受外感,立時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這一招章法大亂,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給楊過反擒手背,一帶一送,將他摔得跌了出去。
    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在地下打了個滾,翻身爬起,躍到楊過面前。楊過只道他又要動手,退後一步,哪知他突然雙膝落地,磕頭道:“大師兄,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師父身受重傷,正自行功自療,你若驚動了他,那可……那可……”說到後來,喉頭哽咽,淚水長流。楊過雖不懂他的藏語,但見他神情激動,金輪法王又是容顔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說道:“我決不傷害尊師,你放心好啦。”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心中大喜,雖然不懂他說話,卻已消去了敵意。
    就在此時,金輪法王睜開眼來,見到楊過,大吃一驚,適才他入定運氣,並未聽到楊過和達爾巴對答之言,鬥見大敵當前,長歎一聲,緩緩說道:“我枉自修練多年,總是勘不破名關,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原來他受巨石撞擊,內臟受了重傷,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此時固然絲毫用不得力,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傷難愈。哪知楊過躬身唱喏,說道:“在下此來,非與大師爲敵,請勿多心。”法王搖了搖頭,待要說話,胸口突然劇痛,急忙閉目運氣。楊過走進茅棚,伸出右掌,貼在他背心的“至陽穴”上。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達爾巴一見之下,大驚失色,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楊過搖搖左掌,向他使個眼色。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臉上且微帶笑意,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
    楊過修爲不深,於西藏派內功更是一無所知,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便潛運內力,將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各穴,盡其所能,僅能維護他的督脈。達爾巴武功雖強,練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師療傷,這些日子中只有幹著急的份兒。
    此刻金輪法王既無後顧之慮,便氣走任脈,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只一個多時辰,疼痛大減,臉現紅潤,睜眼向楊過點首爲謝,合掌說道:“楊居士,你何以忽來助我?”楊過也不隱瞞,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金輪法王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話中連一句也是難信,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對己確是絕無敵意,便道:“原來居士身上尚負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婦武學深湛,楊居士要報此仇,只怕不易呢。”楊過默然,過了一會,說道:“那麽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罷了!”法王道:“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欲以一人之力,壓倒中原群雄,爭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傷癒之後,須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聲勢一大,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爲勝,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麽?”楊過待要答允,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說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搖頭道:“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那可是難上加難。”楊過沈吟半晌,說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卻須助我報仇。”金輪法王伸出手掌,說道:“大丈夫一言爲定,擊掌以誓。”二人擊掌三下,訂了盟約。楊過道:“我只助你爭那盟主之位,你要幫蒙古人攻取江南,殺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強不來。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采衆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哪一門功夫?要用甚麽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這幾句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難以回答。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是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這些功夫每一門都是奧妙無窮,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亦難以望其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對手之時,施展出來固然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撩亂,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卻總是相形見絀,便和金輪法王的弟子達爾巴、霍都相較,也是頗有不及。他低頭凝思,覺得金輪法王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轉念又想:“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顔萍。我對她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再想:“不論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或是全真七子、金輪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門功夫,別派武功並非不懂,卻只是明其家數,並不研習,然則我該當專修哪一門功夫?”在情在理,自當專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經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黃藥師的玉簫劍法這等精微,置之不理,豈非可惜?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學到,又怎能棄之如遺?
    他走出茅棚,在山頂上負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煩惱,想了半天,突然間心念一動:“我何不取各派所長,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創,別人既然創得,我難道就創不得?”想到此處,眼前登時大現光明。
    他自辰時想到午後,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飲不食,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相互激蕩。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後來,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那一招學自歐陽鋒,到得後來竟是亂成一團,他再難支援,仰天摔倒,昏了過去。
    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癲癲,指手劃腳,不知幹些甚麽,突然見他摔倒,大吃一驚,要去相救。金輪法王笑道:“別去拂亂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難明其中的道理。”楊過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來又想。七日之中,接連昏迷了五次。說要綜納諸門,自創一家,那是談何容易?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爲固然絕難成功,那更不是十天半月間之事。但連想數日之後,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爲我所用,既不能合而爲一,也就不必強求,日後臨敵之際,當用則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處來歷,也已與自創一派相差無幾。想明白了此節,登時心中舒暢。
    金輪法王經這數日運功自療,傷勢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動如常,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知他于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說道:“楊兄弟,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雄才偉略,豁達大度,包你見了心服。”楊過道:“是誰?”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孫,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之後,對蒙古人極感憎惡,皺眉說道:“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卻是不必見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豈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來,須得向他稟告一聲。他王帳離此不遠,一日可至。”楊過無奈,自忖絕非郭靖、黃蓉夫婦的對手,不論鬥智鬥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裏計,不得金輪法王相助,此仇勢必難報,只得和他同去。
    金輪法王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大師,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一見到來,立即通報王爺。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帳,雖然入城,仍是不慣宮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
    法王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帳中陳設卻甚簡樸。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科頭布服,正坐著看書。那人見二人進帳,忙離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見國師,常自思念。”金輪法王道:“王爺,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楊過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外貌若非貴盛尊榮,便當威武剛猛,哪知竟是這麽一個會說漢語、謙和可親的青年,頗覺詫異。
    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來,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隻大鬥,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法王也自幹了。楊過平素甚少飲酒,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迹,不便推卻,當下也是舉鬥飲幹,只覺那酒極是辛烈,頗帶酸味。忽必烈笑道:“小兄弟,這酒味可美麽?”楊過道:“此酒辛辣酸澀,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忽必烈大喜,連聲呼酒,三人各盡三鬥。楊過仗著內力精湛,喝得絲毫不動聲色。忽必烈喜道:“國師,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當下將楊過的經歷約略一說,言語中將他身份擡得甚高,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楊過給他這麽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漢化,日常與儒生爲伍,讀經學書,又廣聘武學高人,結交賓客,策劃南下攻宋。若是換作旁人,見楊過如此年輕,定是難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絕,氣度恢宏,對金輪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張筵席。
    不多時筵席張布,酒肉滿幾,蒙漢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左右應命出帳。忽必烈道:“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各懷異能,實爲國家之福,唯不及國師與楊君文武全才耳。”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帳門開處,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瘦,臉無血色,形若僵屍,忽必烈向法王與楊過引見,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第二人極矮極黑,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粗手大腳,臉帶傻笑,雙眼木然。另一個離鼻深目,曲發黃須,是個胡人,身上穿的卻是漢服,頸懸明珠,腕帶玉鐲,珠光寶氣。忽必烈分別引見,那巨漢是回疆人,名叫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賈,祖孫三代在汴梁、長安、太原等地販賣珠寶,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法王是“蒙古第一國師”,冷冷的上下打量,臉上均有不服之色,見楊過年紀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孫,更沒放在心上。酒過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說道:“王爺,大蒙古地方大大的,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們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語。瀟湘子介面道:“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西藏武功傳自天竺,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麽?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
    金輪法王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知道這兩人內功均深;尹克西則嘻嘻哈哈、竭力裝出一股極庸俗的市儈氣來,此人越是顯得無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漢馬光佐卻是不必挂懷,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受封國師,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當。”瀟湘子道:“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邊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夾了一六塊牛肉,笑道:“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爾伸筷,偶爾夾著,在佛家稱爲緣法罷了。哪一位居士有興,盡可夾去。”說著舉筷停在盤上,靜候各人來夾。
    馬光佐不明白金輪法王語帶機鋒,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見他夾著牛肉讓客,當即伸筷去接。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與他筷子輕輕一碰,馬光佐只感手臂劇震,把捏不定,一雙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卻已及時縮回,夾住了牛肉。衆人愕然相顧。馬光佐還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夾肉。法王又是一筷橫出,這一次馬光佐抓得極緊,果然震他不下,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一雙筷子斷爲四截,猶如刀斬一般,兩個半截落在桌上。
    馬光佐大怒,大吼一聲,撲上去要和法王廝拚。忽必烈笑道:“馬壯士不須動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馬光佐畏懼王爺,恨恨歸座,指著法王喝道:“你使甚麽妖法,弄斷了我的吃飯傢夥?”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挾著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法王如何放在眼內,待得見他內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覰。他是天竺國人,吃飯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說道:“肥牛肉,大漢子搶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鐵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橫出右邊一根筷子,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分點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處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聲,向他手腕斬落。
    法王手臂不動,倒豎筷子,又顫了幾顫,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疾忙縮回。法王那根筷子轉了回去,仍將牛肉夾住。他出筷點穴,快捷無倫,數顫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楊過等都瞧得明白,就在這霎時之間,二人已交換了數招,法王出筷固然極快,尼摩星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及時縮手避開,武功也著實了得。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聲:“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但使的是甚麽功夫卻瞧不出來。馬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望望這個,瞪瞪那個,不明所以。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氣啦!你推我讓,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卻讓得菜都冷了。”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隻翡翠鐲、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當當亂響。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內勁激得微微一蕩,原來他竟搶了先著,使內勁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來。法王索性將筷子前送,讓他夾著,勁力傳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運勁還擊。哪知法王的內勁忽發即收,牛肉本
已給尹克西挾去,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讓,實在太客氣了。”這一下是以巧取勝。尹克西中計,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好
在並未出醜,當即微微一笑,轉筷在盤中夾了一小塊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愛,只是珠寶財帛,肥牛肉卻不大喜歡,還是吃一塊小的罷。”說著送肉入嘴,慢慢咀嚼。金輪法王心想:“這波斯胡氣度倒是不凡。”轉頭向瀟湘子道:“老兄如此謙讓,老衲只好自用了。”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縮回半尺,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而對方卻遠了半尺。瀟湘子冷笑一聲,筷子緩緩舉起,突然搶出,夾住了牛肉,借勢回奪,竟給他拉回了半尺。
    金輪法王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運勁回奪,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瀟湘子站起身來,左手據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響,卻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動之勢。眼見金輪法王神態悠閒,瀟湘子額頭汗珠湧出,強弱之勢已分。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哪里?快快出來,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聲初時發自東邊,倏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東西相距幾有裏許之遙,似是一人喊畢,第二人跟著接上,但語音卻是一人,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此人身法之快,呼聲中內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見。
    各人愕然相顧之際,瀟湘子放鬆筷子,頹然坐下。金輪法王哈哈一笑,說道:“承讓,承讓!”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帳門揚起,人影一閃,一人伸手將法王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這一下衆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看那人時,卻是個白髮白須的老人,滿臉紅光,笑容可掬。只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氈上一坐,左手撥開白鬍子,右手將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聲。金輪法王回思這老人搶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
    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須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個矛頭,向楊過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來吃,我肚子餓得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紋絲不動,隨即使力回奪,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四柄長矛竟似鑄在一座鐵山中一般,連半寸也拉不回轉。楊過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平平向他飛去,說道:“請用罷!”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間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飛入他口中,猶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會玩魔術,喝一聲彩。金輪法王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擊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衆肉齊飛,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席上衆人自量無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剛吞下一塊牛肉,盤中又跳起一塊,片刻之間,將一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他右手一揚,盤子脫手上飛,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兩旁讓開。那盤子平平的貼著桌面飛來,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空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停住不動。原來他使的是股“太極勁”,如太極圖一般周而複始,連綿不斷,若是在空曠處擲出盤子,那盤就會繞身兜圈。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剛巧飛向席上一撞,空盤停住,而將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極是得意,手掌運勁,烤羊肉又是一塊塊的躍起,給他吃了個肉盡盤空。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奪回長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卻又不敢。蒙古軍法極嚴,臨陣抛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與之爭奪。那老人越見他們手足無措,越是高興,突然間喝道:“變變變,兩個給我磕響頭,兩個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剛說完,手臂一震,四根長矛同時斷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對另外兩根長矛卻是向內拉扯,只聽得“啊喲”連聲,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頭,另外兩名武士卻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寶寶,滾元寶,跌得重,長得高!”唱的是首兒歌,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大人唱來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醒起,問道:“前輩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認得我麽?”尹克西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瀟湘子素聞其名,金輪法王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但見他武功深湛,行事卻頑皮胡鬧,果然不枉了“老頑童”三字的稱號。各人登時減了敵意,臉上都露出笑容。金輪法王道:“請恕老衲眼拙,未識武林前輩。便請入座如何?王爺求賢若渴,今日得見高人,定必歡喜暢懷。”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請入座。”周伯通搖頭道:“我吃得飽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這裏麽?”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當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幹甚麽?”周伯通自來天真爛漫,最喜與孩童接交,見座中楊過年紀最小,先便歡喜,又聽他直稱自己爲“你”,不說甚麽“老前輩”、“周先生”,更是高興,說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認得他麽?他從小愛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見到蒙古包,就鑽進來找找。”楊過皺眉道:“你找郭靖有甚麽事?”周伯通心無城府,哪知隱瞞心中之事,隨口答道:“他派人送個信給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遠趕去,路上玩了幾場,遲到了幾日,他們卻早已散了,叫人好沒興頭。”楊過道:“他們沒留下書信給你麽?”周伯通白眼一翻,說道:“你爲甚麽盡盤問我?你到底識不識得郭靖?”楊過道:“我怎麽不識?郭夫人名叫黃蓉,是不是?他們的女兒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錯啦,錯啦!黃蓉這丫頭自己也是個小女孩兒,有甚麽女兒?”楊過一怔,隨即會意,問道:“你和他夫妻倆有幾年不見啦?”周伯通點著手指頭兒一數,十隻手指每一隻數了兩遍,道:“總有二十年了罷。”楊過笑道:“對啊,她隔了二十年還是小女孩兒麽?這二十年中她不會生孩子麽?”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鬚根根飄動,說道:“是你對,是你對!他們夫妻小兩口兒,生的女兒可也挺俊嗎?”楊過道:“那女孩兒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說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個女孩兒若是濃眉大眼,黑黑的臉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楊過知他再無懷疑,爲堅其信,又道:“黃蓉的父親桃花島主藥師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認得他麽?”周伯通一怔,說道:“你這娃娃,怎麽跟黃老邪稱兄道弟?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的本事大得緊,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嚇不壞呢。”右手一揚,手中空盤向他疾飛過去,呼呼風響,勢道猛烈異常。
    楊過早知周伯通是馬鈺、丘處機他們的師叔,又見他揚手時臂不內曲,全以指力發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對全真武功的門道自是無所畏懼,當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盤底一頂,那盤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轉動。
    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歡,而瀟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聳動。瀟湘子初時見楊過衣衫襤褸,年紀幼小,哪將他放在眼內,此刻卻想:“憑這盤子飛來之勢,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況單憑一指之力?只消有半點摸不准力道的來勢,連手腕也得折斷了。卻不知這少年是何來歷?”周伯通連叫幾聲:“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頂盤是全真一派的家數,問道:“你識得馬鈺、丘處機麽?”楊過道:“這兩個牛鼻子我怎不認識?”周伯通大喜。他與丘處機等雖然並無蒂芥,總覺得他們清規戒律煩多,太過拘謹,實在有些兒瞧他們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師兄王重陽外,就是放誕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與黃藥師之邪、黃蓉之巧,也隱隱有臭味相投之感。這時聽楊過稱馬鈺、丘處機爲“牛鼻子”,只覺極爲入耳,又問:“郝大通他們怎樣啦?”楊過一聽“郝大通”三字,怒氣勃發,罵道:“這牛鼻子混蛋得很,終有一日,我要讓他好好吃點兒苦頭。”周伯通興致越來越高,問道:“你要給他吃點甚麽苦頭?”楊過道:“我捉著他綁住了手足,在糞缸裏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聲道:“你捉著他之後,可別忙浸入糞缸,你先跟我說,讓我在旁偷偷瞧個熱鬧。”他對郝大通其實並無半分惡意,只是天性喜愛惡作劇,旁人胡鬧頑皮,自是投其所好,非來湊趣不可。楊過笑道:“好,我記得了。可是你幹麽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麽?”周伯通歎道:“我是郝大通的師叔啊!他瞧見我,自然要張口呼救。那時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戲可又瞧不到啦。”楊過暗自沈吟:“此人武功極強,性子倒也樸直可愛,但總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須得設法除了他才好。”周伯通哪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問:“你幾時去捉郝大通?”楊過道:“我這就去。你愛瞧熱鬧,就跟我來罷。”周伯通大喜,拍著手掌站起身來,突然神情沮喪,又坐了下來,說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陽去。”楊過道:“裹陽有甚麽好玩?還是別去罷。”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陸家莊留書給我,說道蒙古大軍南下,必攻襄陽。他率領中原豪傑趕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尋他不見,只好追去襄陽了。”
    忽必烈與金輪法王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中原武人大隊趕去襄陽,相助守城。”正說到此處,帳門中進來一個和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容貌儒雅,神色舉止均似書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兩人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這和尚是漢人,法名子聰,乃是忽必烈的謀士。他俗家姓劉名侃,少年時在縣衙爲吏,後來出家爲僧,學問淵源,審事精詳,忽必烈對他甚是信任。此時他得到衛士稟報,說王爺帳中到了異人,當即入見。周伯通撫了撫肚皮,道:“和尚,你走開些,我在跟小兄弟說話。喂,小兄弟,你叫甚麽名字?”楊過道:“我姓楊名過。”周伯通道:“你師父是誰?”楊過道:“我師父是個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許旁人提她的名字。”周伯通打個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舊情人瑛姑,登時不敢再問,站起身來,伸袖子一揮身上的灰塵,登時滿帳塵土飛揚。子聰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周伯通大樂,衣袖揮得更加起勁,突然大聲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揚,四柄折斷的矛頭向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馬光佐四人激射過去。四柄矛頭挾著嗚嗚破空之聲,去勢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間,已飛到四人眼前。
    瀟湘子等一驚,眼見避閃不及,只得各運內勁去接,哪知四隻手伸出去,一齊接了個空,噗的一聲響,四柄矛頭都插在地下土中。原來他這一擲之勁巧妙異常,既發即收,矛頭剛飛到四人身前,突然轉彎插地。馬光佐是個戇人,只覺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鬍子,你的戲法真多。”瀟湘子等三人卻是大爲驚駭,忍不住臉上變色,均想适才這一接不中,矛頭轉彎,自己的性命實已交在對方手裏,矛頭若非轉而落地,卻是插向自己小腹,憑他這一擲之力,哪里還有命在?
    周伯通戲弄四人成功,極是得意,轉身便要出帳。子聰說道:“周老先生,如你這般神通,當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爺敬你一杯。”說著將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飲而盡。子聰又送一杯過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幹了。子聰要待再敬第三杯時,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喲,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來,解開褲帶,就要在王帳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聲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對,不是要拉屎!”楊過向子聰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來酒中下了毒。他先前雖曾起意設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強助,但這惡念在心頭一閃即過,他與這老頑童無怨無仇,見他天真爛漫,實在頗有親近之意,眼見他中了奸計,心下不忍,正想提醒於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聰取藥解毒,忽聽周伯通叫道:“不對,不對,原來是毒酒喝得太少,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來。越毒越好!”衆人愕然相顧。子聰怕他臨死發威,哪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邊,金輪法王擋在忽必烈身前相護,卻見他左手提著褲子,右手取過盛毒酒的酒壺,仰起頭咕嚕嚕的直灌入肚,喝了個涓滴不存。衆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卻哈哈大笑,說道:“對啦,肚子裏毒物太多,老頑童可不變成了老毒物嗎?須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張,一股酒漿向子聰激射過去。金輪法王眼見勢危,拉起桌子一擋,一條酒箭射上桌面,只濺得嗤嗤作響。
    周伯通笑聲不絕,走到營帳門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營帳的支柱,使勁晃了幾下,那柱子喀的一聲斷了,一座牛皮大帳登時落將下來,將忽必烈、金輪法王、楊過等一齊蓋罩在內。周伯通大喜,縱身帳上,來回賓士,將帳內各人都踏到了。金輪法王在帳內揮掌拍出,正好擊在他的腳底心。周伯通只覺一股大力沖到,倒也抵擋不住,一個筋斗翻了下來,大叫:“有趣,有趣!”揚長而去。
    待得法王等護住忽必烈爬出,衆侍衛七手八腳換柱立帳,周伯通早已去得遠了。法王與瀟湘子等齊向忽必烈謝罪,自愧護衛不周,驚動了王爺。忽必烈絲毫不介於懷,反而不絕口的稱讚周伯通本事,說如此異人不能羅致帳下,甚感可惜。
    法王等均有愧色。當下重整杯盤。忽必烈道:“蒙古大軍數攻襄陽,始終難下。眼下中原豪傑聚會守城,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這周伯通武功雖強,咱們也未必就弱於他了。王爺儘管攻城,咱們兵對兵,將對將,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傑。”忽必烈道:“話雖不錯,但古人有雲:‘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進兵之前,務須成竹在胸。”子聰道:“王爺之見,極是英明……”他一言未畢,忽聽帳外有人大聲叫道:“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們軟請硬邀,都是無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複來,又是在和誰講話,衆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帳看個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頑童又在跟誰胡鬧了。”
    衆人步出帳外,只見周伯通遠遠站在西首的曠地上,四個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個方位,成弧形將他圍住,卻空出了東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聲叫嚷:“不去,不去!”楊過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誰勉強得了?何必如此爭吵?”看那四人時,都是一式的綠袍,服色奇古,並非當時裝束,三個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則是個少女,腰間一根綠色綢帶隨風飄舞。
    只聽站在北方的男子說道:“我們決非有意爲難,只是尊駕踢翻丹爐、折斷靈芝、撕毀道書、焚燒劍房,只得屈請大駕,親自向家師說明,否則家師怪責,我們做弟子的萬萬擔當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臉的道:“你就說是一個老野人路過,無意中闖的禍,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駕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搖搖頭。那男子伸手指著東方道:“好啊,好啊,是他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不見有人。那男子做個手勢,四人手中突然拉開一張綠色的大漁網,兜頭向周伯通罩落。這四人手法熟練無比,又是古怪萬分,饒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給那漁網一罩住,登時手足無措,只聽得他大呼小叫、喚爹喊娘,卻給四人提著漁網東繞西轉,綁了個結結實實。一個男子將他負在肩頭,餘下三人持劍在旁相護,向東飛奔而去。
    楊過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當即提氣追去,叫道:“喂,喂!你們捉他到哪里去?”法王等均覺如此怪事,豈能不看個究竟?當即別過忽必烈,隨後趕去。奔行數裏,來到一條溪邊,只見那四人扛著周伯通上船,兩人扳槳,溯溪上行。衆人沿岸追趕,追了裏許,見溪中有艘小舟,當即入舟。馬光佐力大,扳槳而劃,頃刻間追近數丈。但溪流曲折,轉了幾個彎,忽然不見了前舟的影蹤。
    尼摩星從舟中躍起,登上山崖,霎時間猶如猿猴般爬上十餘丈,四下眺望,只見綠衫人所乘小舟已劃入西首一條極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處有一大叢樹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視,真不知這深谷之中居然別有洞天。他躍回舟中,指明了方向,衆人急忙倒轉船頭,劃向來路,從那樹叢中劃了進去。
    溪洞山石離水面不過三尺,衆人須得橫臥艙中,小舟始能劃入。劃了一陣,但見兩邊山峰壁立,擡頭望天,只餘一線。山青水碧,景色極盡清幽,只是四下裏寂無聲息,隱隱透著凶險。又劃出三四裏,溪心忽有九塊大石迎面聳立,猶如屏風一般,擋住了來船去路。
    馬光佐首先叫起來:“糟啦,糟啦,這船沒法劃了。”瀟湘子陰惻惻的道:“你一身牛力,將船提了過去罷。”馬光佐怒道:“我可沒這般大力,除非你僵屍來使妖法。”金輪法王當二人爭吵之先,早自尋思:“那小舟如何過得這九個石屏風?”聽了二人之言,說道:“憑一人之力,任誰都拔不起這船,咱們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楊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瀟湘兄、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齊施如何?”衆人同聲叫好,依著他的分派,六人分站兩旁,各自在山石上尋到了堅穩立足之處,好在那溪極是窄狹,六人站立兩旁,伸出手來足夠握到船邊。法王叫一聲:“起!”六人同時用力。六人中只楊過與尹克西力氣較小,其餘四人都是力兼數人,馬光佐尤具神力,只聽得波的一聲,小舟離開水面,已越過了那九塊大石組成的石屏。
    衆人躍回船頭,一齊撫掌大笑。這六人本來勾心鬥角,相互間頗存敵意,但經此一番齊心合力,自然而然的親密了幾分。瀟湘子道:“我們六人的功夫雖然不怎麽樣,在武林中總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擡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難事,可是……”尼摩星搶著道:“四個綠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糊裡糊塗的,小船擡得過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詫異,只有馬光佐卻在思索他說“武功糊裡糊塗的”是甚麽意思。尼摩星道:“他們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個人……也少的。四個人能夠這麽……這麽幹的,力氣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個男子也還罷了,另一個嬌滴滴的十七八歲大姑娘,決計無此本事,這大石中必是另有機關,咱們一時猜想不透罷了。”法王微微一笑,說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們這位楊兄弟,他小小年紀,卻是身負絕頂武功,若非我們親眼得見,誰又信來?”楊過謙道:“小弟末學後進,有何足道?但那四個綠衫人居然能將周伯通綁縛而去,自是有過人之處。”他口中謙遜,但說話之間已與瀟湘子等一流名家稱兄道弟。衆人親見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飛盤,均已不輕視於他,聽他這番話說得有理,都紛紛猜測起來。
    這六人中楊過年幼,法王、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瀟湘子荒山獨修,素不與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門派、人物、武功、軼事,所知甚是廣博,但對這四個綠衣男女的來歷卻也是想不起半點端倪。說話之間,已劃到小溪盡頭,六人棄舟登陸,沿著小徑向深谷中行去。
    山徑只有一條,倒不會行錯,只是山徑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嶇,天色漸黑,仍不見那四個綠衫人的影蹤。正感焦躁,忽見遠處有幾堆火光,衆人大喜,均想:“這荒山窮穀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幾個綠衣人之外,常人也決不會住在如此險峻之地。”當下發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險地,各自戒備。但各人過去都曾獨闖江湖,多曆兇險,此時六大高手並肩入山,天下有誰擋得?是以雖存戒心,卻無懼意。
    行不多時,到了山峰頂上一處平曠之地,只見一個極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數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後有座石屋。尼摩星大聲叫道:“喂,喂,有客人來的!你們快出來的。”石屋門緩緩打開,出來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間擒拿周伯通的綠衫人。四人躬身行禮,右首一人道:“貴客遠來,未克相迎,實感歉仄。”法王道:“好說,好說。”那人道:“列位請進。”金輪法王等六人走進石屋,只見屋內空蕩蕩地,除幾張桌椅之外一無陳設。四個綠衫男女跟著入內,坐在主位。當先一人道:“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詞,笑吟吟的將五人身份說了,最後說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個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飯,就是識得些珠玉寶物,可不像這幾位那樣個個身負絕藝。”那綠衫人道:“敝處荒僻得緊,從無外人到訪,今日貴客降臨,幸何如之。卻不知六位有何貴幹?”尹克西笑道:“我們見四位將那老頑童周伯通捉拿來此,好奇心起,是以過來瞧瞧。貴處景色幽雅,令人大開眼界,實是不虛此行。”
    第一個綠衫人道:“那搗亂的老頭兒姓周麽?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頑童。”說著恨恨不已。第二個綠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麽?”法王介面道:“我們和他也是今日初會,說不上有甚交情。”第一個綠衫人道:“那老頑童闖進穀來,蠻不講理的大肆搗亂。”法王問道:“他搗亂了甚麽?當真是如各位所說,又是撕書,又放火燒屋?”那綠衫人道:“可不是嗎?晚輩奉家師之命,看守丹爐,不知那老頭兒怎地闖進丹房,跟我胡說八道個沒完沒了,又說要講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賭翻筋斗啦,瘋不像瘋,癲不像癲。那丹爐正燒到緊急的當口,我無法離身逐他,只好當作沒聽見,哪知他突然飛起一腿,將一爐丹藥踢翻了。再要采全這爐丹藥的藥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說著氣憤之情見於顔色。楊過笑道:“他還怪你不理他,說你的不對,是不是?”那綠衫少女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在芝房中聽得丹房大鬧,知道出了岔兒,剛想過去察看,這怪老頭兒已閃身進來,一伸手,就將一株四百多年的靈芝折成兩截。”楊過見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膚色極白,嬌嫩異常,眼神清澈,嘴邊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頑童當真胡鬧得緊,一株靈芝長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異之物。”那少女歎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繼母分服,哪知卻給老頑童毀了,我爹爹大發雷霆,那也不在話下。那老頑童折斷了靈芝,放入懷內,說甚麽也不肯還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沒得罪他,不知爲甚麽這般無緣無故的來跟我爲難。”說著眼眶兒紅紅的,甚感委屈。楊過心道:“老頑童毫沒來由的欺侮這位姑娘,那可不該。”尹克西道:“請問令尊名號。我們無意闖入,連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實是禮數有虧。”那少女遲疑未答。第一個綠衫人道:“未得穀主允可,不便奉告,須請貴客原諒。”楊過尋思:“這些人隱居荒穀,行迹如此詭秘,原不肯向外人泄露身份。”問道:“那老頑童搶了靈芝去,後來又怎樣了?”第三個綠衣人道:“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鬧得還嫌不夠,又沖進書房來,搶到一本書便看。在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出手攔阻。他卻說:‘這些騙小孩子的玩意兒,有甚麽大不了!’竟一口氣撕毀了三本道書。這時大師兄、二師兄和師妹一齊趕到了。我們四人合力,仍是攔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老頑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著實了得,原是不易攔他得住。”第二個綠衫人道:“他鬧了丹房、芝房、書房,仍是不放過劍房。他踏進室門,就大發脾氣,說劍房內兵刃……兵刃太多,東挂西擺,險些兒刺傷了他,當即放了一把火,將劍房壁上的書畫盡數燒毀。我們忙著救火,終於給他乘虛逃脫。
    我們一想這事可不得了,於是追出穀去,將他擒回,交由穀主發落。”楊過道:“不知穀主如何處置,但盼別傷他性命才好。”第三個綠衫人道:“家師新婚在即,倒也不會輕易殺人。但若這老兒仍是胡言亂道,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來得罪家師,那是他自討苦吃,可怨不得人。”尹克西笑道:“那老頑童不知爲何故意來跟尊師爲難?我瞧他雖然頑皮,脾氣卻似乎不壞。”綠衫少女道:“他說我爹爹年紀這麽大啦,還娶……”那大師兄突然介面道:“這老頑童說話傻裏傻氣,當得甚麽准?各位遠道而來,定然餓了,待晚輩奉飯。”馬光佐大叫:“妙極,妙極!”登時容光煥發。
    四個綠衫人入廚端飯取菜,一會兒開出席來,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黃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沒有一樣葷腥。
    馬光佐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吃飯便是無肉不歡,面前這四大盆素菜連油星也不見半點,不禁大失所望。第一個綠衫人道:“我們穀中摒絕葷腥,須請貴客原諒。請用飯罷。”說著拿出一個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滿了清澈澄淨的一碗白水。馬光佐心想:“既無肉吃,多喝幾碗酒也是好的。”舉碗骨都骨都喝了兩口,只覺淡而無味,卻是清水,大嚷起來:“主人家忒煞小氣,連酒也沒一口。”第一個綠衫人道:“穀中不許動用酒漿,這是數百年來的祖訓,須請貴客原諒。”那綠衫女郎道:“我們也只在書本子上曾見到‘美酒’兩字,到底美酒是怎麽的樣兒,可從來沒見過。書上說酒能亂性,想來也不是甚麽好東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見這四個綠衫男女年紀不大,言行卻如此迂腐拘謹,而且自與他們說話以來,從未見四人中有哪一個臉上露過一絲笑容,雖非面目可憎,可實是言語無味。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四個綠衫人也即退出,不再進來。
    用飯即畢,馬光佐嚷著要乘夜歸去。但其餘五人眼見穀中處處透著詭異,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勸道:“馬兄,咱們既來此間,明日還須見見穀主,怎能就此回去?”馬光佐嚷道:“沒酒沒肉,這不是存心折磨人麽?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過的。”瀟湘子板著臉道:“大夥兒說不去,你一個人吵些甚麽?”馬光佐見他僵屍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聽他這麽一說,不敢再作聲了。
    當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幾張草席。只覺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廟還更嚴謹無聊,廟中和尚雖然吃素,卻也不會如此對人冷冰冰的始終不露笑容。只有楊過住慣了古墓、對慣了冷若冰霜的小龍女,卻是絲毫不以爲意。
    尼摩星氣憤憤的道:“老頑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馬光佐登時大有同感,大聲喝彩。尼摩星道:“金輪老兄,你是我們六個頭腦的,你說這穀主是甚麽路道?是好人還是不好的?明兒咱們給他客氣客氣呢,還是打他個落花……落花甚麽水的?”法王道:“這穀主的路數,我和諸位一般,也是難以捉摸,明日見機行事便了。”尹克西低聲道:“這四個綠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務須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齊陷身此處,那就不妙之極了。”馬光佐還在嘮嘮叨叨的訴說飯菜難以下咽,沒將他一句話聽在耳中。楊過道:“你明日不小心,給他們抓住了關一輩子,整日價喂你清水白飯,青菜豆腐,只怕連你肚裏的蛔蟲也要氣死了……”馬光佐大吃一驚,忙道:“好兄弟,我聽,我聽。”這一晚衆人身處險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穩,只有馬光佐卻鼾聲如雷,有時夢中大叫:“來,來!乾杯!這塊牛肉好大!”
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

    次晨楊過醒來,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沒看得清楚,原來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錦,一路上已是風物佳勝,此處更是個罕見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見路旁仙鶴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儘是見人不驚。
    轉了兩個彎,那綠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見他過去,招呼道:“閣下起得好早,請用早餐罷。”說著在樹上摘下兩朵花,遞給了他。楊過接過花來,心中嘀咕:“難道花兒也吃得的?”卻見那女郎將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於是學她的樣,也吃了幾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氣,正感心神俱暢,但嚼了幾下,卻有一股苦澀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覺不舍,要吞入肚內,又有點難以下咽。他細看花樹,見枝葉上生滿小刺,花瓣的顔色卻是嬌豔無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豔,問道:“這是甚麽花?我從來沒見過。”那女郎道:“這叫做情花,聽說世上並不多見。你說好吃麽?”楊過道:“上口極甜,後來卻苦了。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別致。”說著伸手去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樹上有刺,別碰上了!”楊過避開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豈知花朵背後又隱藏著小刺,還是將手指刺損了。那女郎道:“這穀叫做‘絕情穀’,偏偏長著這許多情花。”楊過道:“爲甚麽叫絕情穀?這名字確是……確是不凡。”那女郎搖頭道:“我也不知甚麽意思。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來歷。”
    二人說著話,並肩而行。楊過鼻中聞到一陣陣的花香,又見道旁白兔、小鹿來去奔躍,甚是可愛,說不出的心曠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龍女來:“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願永遠住在這兒,再不出穀去了。”剛想到此處,手指上刺損處突然劇痛,傷口微細,痛楚竟然厲害之極,宛如胸口驀地裏給人用大鐵錘猛擊一下,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忙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楊過給她猜中心事,臉上一紅,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給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楊過大奇,道:“天下竟有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說道:情之爲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爲其所傷。多半因爲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楊過問道:“那幹麽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不能……相思動情?”那女郎道:“爹爹說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動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麽的物事來。情花刺上之毒平時於人無害,但一遇上血中這些物事,立時使人痛不可當。”楊過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將信將疑。
    兩人緩步走到山陽,此處陽光照耀,地氣和暖,情花開放得早,這時已結了果實。但見果子或青或紅,有的青紅相雜,還生著茸茸細毛,就如毛蟲一般。楊過道:“那情花何等美麗,結的果實卻這麽難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欲嘔。”楊過一笑,道:“難道就沒甜如蜜糖的麽?”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說道:“有是有的,只是從果子的外皮上卻瞧不出來,有些長得極醜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難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親口試了才知。十個果子九個苦,因此大家從來不去吃它。”楊過心想:“她說的雖是情花,卻似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難道相思的情味初時雖甜,到後來必定苦澀麽?難道一對男女傾心相愛,到頭來定是醜多美少嗎?難道我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將來……”他一想到小龍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要笑,卻又忍住。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只見她眉目清雅,膚色白裏泛紅,甚是嬌美。楊過笑道:“我曾聽人說故事,古時有一個甚麽國王,燒烽火戲弄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過爲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可見一笑之難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給楊過這麽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聲,終於笑了出來。楊過見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憚,此時這麽一笑,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登時去了大半。楊過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說甚麽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其實美人另有一樣,比笑更是難得。”那女郎睜大了眼睛,問道:“那是甚麽?”楊過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見上美人一面已是極大的緣份,要見她嫣然一笑,那便須祖宗積德,自己還得修行三世……”他話未說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楊過仍是一本正經的道:“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那真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麽美人,這谷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楊過長歎一聲,道:“唉,怪不得這山谷叫做絕情穀。但依我之見,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甚麽名字?”楊過道:“應該稱作盲人谷。”女郎奇道:“爲甚麽?”楊過道:“你這麽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穀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麽?”那女郎又是格格嬌笑。其實她容貌雖也算得上等,但與小龍女相比固然遠爲不及,較之程英之柔、陸無雙之俏,似乎微見遜色,只是她秀雅脫俗,自有一般清靈之氣。她一生之中確是無人贊過她美貌,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各人相見時都是冷冰冰的不動聲色,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決無哪一個膽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楊過,此人卻生性跳脫,越是見她端嚴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卻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無情神態。她聽了楊過之言,心中喜歡,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將一個醜八怪看作了美人。”楊過板著臉道:“我看錯了也說不定。不過這谷中要太平無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爲甚麽?”楊過道:“古人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其實是寫了個別字。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該當是山谷之穀。”那女郎微微彎腰,笑道:“多謝你,別再逗我了,好不好?”楊過見她腰肢嫋娜,上身微顫,心中不禁一動,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
    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說話兒,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楊過道:“冤枉啊冤枉,我爲你手指疼痛,你卻來怪我。”那女郎滿臉飛紅,突然發足急奔。
楊過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雖然並無歹意,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亂情迷,卻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數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面,垂下了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回過頭來,微笑道:“若是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你說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以致貽禍子孫了。”楊過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愛說反面話兒。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到我身上,總該好有好報罷。”這幾句話還是在贊對方之美。她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說便跟你說了,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更不許在旁人面前叫我。”楊過伸了伸舌頭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絕子絕孫麽?”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複姓公孫……”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要繞個彎兒。楊過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麽?”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叫做綠萼。”楊過贊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跟他又親密了幾分,道:“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你可不許對我笑。”楊過道:“笑了便怎地?”公孫綠萼歎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對你笑過,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楊過道:“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難道他就不愛惜麽?”公孫綠萼聽他如此說,不禁眼眶一紅,道:“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不知還會對我怎樣?”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楊過安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興,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綠萼搖頭道:“我寧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別娶新媽媽。”楊過父母早死,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開心,道:“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綠萼忙道:“你偏說錯了,我這新媽媽才真是美人兒呢。爹爹可爲她……爲她……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楊過又驚又喜,問道:“老頑童又逃走了?”綠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嗎?”二人說了一陣子,朝陽漸漸升高,綠萼驀地驚覺,道:“你快回去罷,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去稟告我爹爹。”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公孫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進門,就聽得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又說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謀財害命麽?尹克西笑道:“馬兄,你身上有甚麽寶貝,當真得好好收起,我瞧這穀主哪,有點兒不懷好意。”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連連點頭稱是。楊過走進屋去,只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想起連金輪法王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有請六位貴客相見。”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不論到甚麽處所,主人總是親自遠迎,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禮敬有加,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各人都是心頭有氣,均想:“待會兒見到這鳥穀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厲害。”
    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裏許,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見。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突然一陣清香湧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法王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樁,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縱躍踏樁而過。六人依樣而爲,只有馬光佐身軀笨重,輕功又差,跨步雖大,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幾根木樁之後,索性涉水而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道:“不知穀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須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不逾四尺,五嶽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至地,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極是古怪。楊過心道:“這穀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馬光佐聽到這個“茶”字,眉頭深皺,大聲道:“喝茶麽!甚麽地方沒茶了?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長須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讓客。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這裏的穀主卻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卻是看誰強。”他搶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會,幸會。”拉住了老頭的手,隨即手上使勁。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各自讓開幾步,要知兩大高手較勁,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只覺對方既不還擊,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兩分勁,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兩分勁,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那只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詫異,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生怕全力施爲之際,對方突然反擊,自己抵擋不住,當下哈哈一笑,放脫了他的手。
    金輪法王走在第二,見了尼摩星的情狀,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心想對方虛實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當下雙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瀟湘子、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更其次是馬光佐。他見那老者長須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沒吃過甚麽東西,幾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餓,這時饑火與怒火交迸,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往那老者長須上踹去,一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動聲色,道:“貴客小心了。”馬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須上,道:“怎麽?”那老者微一搖頭,馬光佐站立不穩,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實是一件大事。楊過走在最後,急忙搶上兩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發勁,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
    馬光佐站樁立穩,雙手摸著自己屁股發楞。那老者恍若未見,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穀主見客。”楊過等都是一驚:“原來這矮子並非穀主。”
    只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那長須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瞧
那人的氣派,自然是穀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灑,只這麽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是面皮蠟黃,容顔枯槁,不似身有絕高武功的模樣。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那穀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甚是搶眼。穀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馬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發作道:“主人哪,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那穀主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穀數百年來一直茹素。”馬光佐道:“那有甚麽好處?可是能長生不老麽?”穀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時遷來穀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金輪法王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穀主拱手道:“不敢。”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道:“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麽?”這聲音異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均覺有異,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嚇了一跳,只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他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這時顯得更加詭異。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均想:“原來此人的內功竟然如此厲害,連容貌也全變了。他暗自運功,是要立時發難,對這穀主一顯顔色麽?”各人想到此處,各自戒備。只聽穀主答道:“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爲官,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這才憤而隱居。”瀟湘子咕咕一笑,說道:“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此言一出,大廳上人人變色。這句話自是向穀主下了戰書,頃刻間就要動手。法王等都覺詫異:“這瀟湘子本來極爲陰險,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那谷主並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長須老頭一拂手。那老者大聲道:“穀主敬你們是客,以禮相待,如何恁地胡說?”瀟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聲怪氣的道:“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倘若沒喝過,我把頭割下來給你。”馬光佐大感奇怪,問道:“瀟湘兄,你怎知道?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瀟湘子哈哈大笑,聲音又是一變,說道:“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怎麽不吃葷腥?”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對了,對了,定是這個道理。”
    法王等卻眉頭深皺,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如何拿來取笑?何況六人深入穀中,眼見對方決非善類,就算動手較量,也該留下餘地爲是。
    那長須老頭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廳心,說道:“瀟湘先生,我們穀中可沒得罪你啊。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就請下場。”瀟湘子道:“好!”只見他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登的一聲,坐在廳心,叫道:“長鬍子老頭,你叫甚麽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動起手來太不公平。這個眼前虧我是萬萬吃不起的。”這幾句話似通非通,那長須老人更增怒氣,只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非同凡俗,戒心卻又深了一層。那穀主道:“你跟他說罷,不打緊。”長須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請站起來賜招罷。”瀟湘子道:“你使甚麽兵器,先取出來給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頓,叫道:“取來!”兩名綠衣童子奔入內室,出來時肩頭扛了一根長約一丈一尺的龍頭鋼杖。楊過等都是一驚:“如此長大沈重的兵刃,這矮子如何使用?”只見瀟湘子理也不理,從長袍底下取出一柄極大的剪刀,說道:“你可知道這剪刀用來幹甚麽的?”衆人見了這把大剪刀不過覺得希奇,楊過卻是大吃一驚,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覺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這大剪刀是馮鐵匠給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斷李莫愁的拂塵,怎麽這僵屍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點也沒知覺?”樊一翁接過鋼杖,在地下一頓。石屋大廳極是開闊,鋼杖一頓之下,震出嗡嗡之聲,加上四壁回音,實是聲勢非凡。
    瀟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盡力撐持,方能使剪刀開合,叫道:“喂,矮鬍子,你不知我這寶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這般旁門左道的兵刃,能有甚麽高雅名字了。”瀟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錯,名字確是不雅,這叫做狗毛剪。”楊過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誰要你給取這樣一個難聽名字。”只聽瀟湘子又道:“我早知這裏有個長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這柄狗毛剪,用來剪你的鬍子。”馬光佐與尼摩星縱聲大笑,尹克西與楊過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只有金輪法王端嚴自持,和那穀主隔坐相對,兩人竟似沒有聽見。
    樊一翁提起鋼杖,微微一擺,激起一股風聲,說道:“我的鬍子原嫌太長,你愛做剃頭的待詔,那是再好也沒有,請罷!”瀟湘子擡頭望著大廳的橫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猛地裏右臂閃電般向前伸出,喀的一響,大剪刀往他鬍子上剪去。樊一翁萬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會鬥然發難,危急中不及閃避,鋼杖急撐,身子向上躍起,一個筋斗翻高丈餘,鋼杖卻仍是支在地下。瀟湘子這一下發動極快,樊一翁也閃得甚是迅捷,這一剪一避,兩位高手在一霎之間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終於吃虧在給對方攻了個措手不及,雖然讓開了這一剪,還是有三莖鬍子給剪刀尖頭剪斷了。
    瀟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鬍子,張口一吹,三莖鬍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飛去,乒乓一聲,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楊過等皆知瀟湘子故弄玄虛,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勁氣。馬光佐卻不明其理,只道三根鬍子被他這麽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聲叫道:“瀟湘子,你的鬍子好厲害啊!”瀟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開一夾,叫道:“矮鬍子,你想不想再試試我的狗毛剪?”衆人見他雖然縱聲長笑,臉上卻是皮肉不動,越來越是驚異,心想:“內功練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無嗔無喜,但如他這般笑得極爲喜歡,臉上卻是陰森可怖,實是從所未見。”他臉色實在太過難看,衆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轉頭。
    樊一翁連遭戲弄,怒火大熾,向穀主躬身說道:“師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禮待人了。”楊過甚是奇怪:“這矮子年紀比穀主老得多,怎地稱他師父?”那穀主微微點頭,左手輕擺。樊一翁揮動鋼杖,呼的一聲,往瀟湘子坐椅上橫掃過去,他身子雖矮,卻是神力驚人,這重逾百斤的鋼杖揮將出來,風聲甚是勁急。
    楊過等雖與瀟湘子等同來,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卻也不甚了然,當下凝神觀看二人拚鬥,眼見那鋼杖離椅腳不到半尺,瀟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頭,同時剪刀張開,又去剪對方長須。樊一翁怒極,心想:“你竟如此小覰於我?”腦袋一側,長須甩開,鋼杖卻仍往他手上掃去,這一下正好擊中他的手掌。衆人“噫”的一聲,同時站起,均想這一下瀟湘子手掌定受重傷。樊一翁卻感鋼杖猶如擊在水中,柔若無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哪知瀟湘子手腕鬥翻,已然抓住了杖頭。
    樊一翁只覺對方立即向里拉奪,當下將鋼杖向前疾送,這一挺力道威猛,眼見瀟湘子非離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間又是連人帶椅的躍起,向左一讓,鋼杖登時落空,但他手指卻也不得不放開了杖頭。樊一翁左手在頭頂一轉,鋼杖打個圈子,往敵人頭上揮擊過去。瀟湘子有意賣弄,連人帶椅的躍高丈許,竟從鋼杖之上越過。衆人見這手功夫既奇特又輕捷,他雖身在椅中,實與空身無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樊一翁見對手功夫如此高強,全神接戰,將一根鋼杖使得呼呼風響,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著。哪知瀟湘子的武功竟爾神出鬼沒,右手剪刀忽張忽合,不住往他長鬍子上招呼,左手卻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奪他鋼杖。二人在大廳中翻翻滾滾,轉瞬間鬥了數十合,似乎是旗鼓相當,不分勝敗,其實瀟湘子身不離椅,全不將對手放在眼裏。法王等心中暗驚:“瞧不出這僵屍般的怪物,竟有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鬥數合,樊一翁的鋼杖儘是著地橫掃的招數,瀟湘子連人帶椅的縱躍閃避,只聽椅腳忽上忽落,登登亂響,越來越快。穀主忽地叫道:“別打椅子,否則你對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時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強與他戰成平手。若是他雙腳著地,只怕用不了幾招,我鬍子就給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變,狂舞急揮,但見一團銀光之中裹著個長鬍子的綠袍矮子,銀光之外卻是個僵屍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見奇觀。
    那穀主瞧出瀟湘子存心戲弄,再鬥下去,樊一翁定要吃虧,當下緩步離席,說道:“一翁,你不是這位高人對手,退下罷。”樊一翁聽到師父吩咐,大聲答應:“是!”鋼杖一挺,正要收招躍開,瀟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離椅飛起,往他鋼杖上直撲下去。只聽喀喇一響,一張椅子登時被鋼杖打得粉碎,杖身卻已被瀟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時大
剪張開,已將樊一翁頦下長須夾入刃口,只須剪刀一合,這叢美髯就不保了。
    哪知道樊一翁留下這把長長的鬍子,其實是一件極厲害的軟兵刃,用法與軟鞭、雲帚、鏈子錘是同一的路子,只見他腦袋微晃,鬍子倒卷,早已脫出剪口,倒反過來卷住剪刀,腦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將剪刀往上扯奪。瀟湘子大叫:“啊喲,老矮子,你的鬍子真是厲害,我瀟湘子可服了你啦。”一個長須纏住剪刀,一個左手抓住鋼杖,一時糾纏不決。瀟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突然大門口灰影晃動,一條人影迅捷異常的搶將進來,雙掌齊出,突往瀟湘子背後推去。穀主喝道:“是誰?”眼見這一下偷襲又快又猛,勢必得手,瀟湘子左掌放杖回轉,往敵人肘底一托,立時便將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賊廝鳥,跟你拚個你死我活!”楊過等向他望去,驚奇不已,同聲叫道:“瀟湘子!”原來這進門偷襲的人卻也是瀟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襲擊?衆人一時都是茫然不解。再定神看時,與樊一翁糾纏的那人明明穿著瀟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點不錯,臉孔雖然也是僵屍一般,面目卻與瀟湘子原來的相貌全然不同。後來進廳那人面目是對了,卻穿了穀中衆人所服的綠衫綠褲,只見他雙手猶如鳥爪,又向拿剪刀的瀟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稱甚麽英雄好漢?”樊一翁鬥見來了幫手,那人穿的雖是穀中服色,卻非相識,微感驚訝,綽杖退在一邊,但見兩個僵屍一般的人砰砰嘭嘭,鬥在一起。
    楊過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又掉換了瀟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廳中來胡攪,只因瀟湘子平時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時誰都沒瞧出來。楊過雖然時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卻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樣他又不敢多看,竟被這人瞞過。他凝神看了片刻,認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還我的面具剪刀。”說著躍到廳心,伸手去奪他手中大剪。
    原來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個沒留神,給絕情谷的四弟子用漁網擒住。但他神通廣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時被他破網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存心要在穀中鬧個天翻地覆,卻見楊過等一行六人到來。到得晚間,他暗施偷襲,點了瀟湘子的穴道,將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輕功了得,來去無蹤,瀟湘子固然在睡夢中著了他的道兒,連法王等也是渾然不覺。周伯通換過衣服之後,回到石屋中在楊過身畔臥倒,順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與面具。次晨衆人醒轉,竟然均未發覺。
    瀟湘子穴道被點,忙運內力自通,但周伯通點穴的手法厲害,直至三個時辰之後,四肢方能運轉如意。那時他身上只剩下貼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惱怒已極,見到穀中一個綠衫子弟走過,立即將之打倒,換了他的衣褲鞋襪,趕到大石屋中來。只見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與樊一翁惡鬥,當真是怒不可遏,連揮雙掌,惡狠狠的向他撲擊。
    周伯通見楊過上來搶奪剪刀,當即運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縮,對付楊過,右手剪子或開或合,卻將瀟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張開來時,剪刃之間相距二尺來長,若是給他夾中頭頸,收勁一合,一個腦袋登時就得和脖子分了家。瀟湘子雖然狂怒,卻也不敢輕率冒進。
    公孫谷主當見周伯通與樊一翁相鬥之時,已是暗中驚佩,待見他雙手分鬥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爲二一般,自己所學的一門陰陽雙刃功夫與此略有相似之處,可怎能當真如他這般一心二用?又見瀟湘子雙爪如鐵,出招狠辣,楊過卻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舉手投足間飄飄有出塵之想,尋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兩個老兒固然了得,這少年功力雖淺,身法拳腳卻也秀氣得緊。”當下朗聲說道:“三位且請住手。”楊過與瀟湘子同時向後躍開,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連剪刀向楊過擲去,叫道:“玩得夠了,我去也!”雙足一登,疾往梁上竄去。
    谷中弟子見他露出本來面目,無不譁然。公孫綠萼叫道:“爹爹,便是這老頭兒!”周伯通橫騎梁上,哈哈大笑,屋梁離地有三丈來高,廳中雖然好手甚多,但要這般一躍而上,卻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絕情谷的掌門大弟子,年紀還大過谷主,谷中除穀主之外數他武功第一,今日連遭周伯通戲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術,身形縱起,已抱住了柱子,猶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愛有人與他胡鬧,眼見樊一翁爬上湊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來相接。
    樊一翁哪知他存的是好心,見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覺,立即閉住穴道,放鬆肌肉。樊一翁這一指猶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縮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聲音極是清脆,叫道:“一籮麥,二籮麥,哥哥弟弟拍大麥!”樊一翁怒極,腦袋一晃,長須向他胸口疾甩過去。周伯通聽得風聲勁急,左足一撐,身子蕩開,左手攀住橫梁,全身懸空,就以打秋千般來回搖晃。
    瀟湘子心知樊一翁決非他的對手,縱然自己上去聯手而鬥,也未必能勝,轉頭向尼摩星和馬光佐道:“尼馬二兄,這老兒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實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馬光佐腦筋遲鈍,是非不明,聽他說“將咱們六人全不瞧在眼內”,只道當真如此,齊聲怒吼,縱身躍向橫梁,去抓周伯通雙腳。周伯通左一腳,右一腳,踢向尼馬二人手掌。
    瀟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當真是袖手旁觀嗎?”尹克西微微一笑,說道:“瀟湘兄先上,小弟願附驥尾。”瀟湘子一聲怪嘯,四座生寒,突然躍將起來。但見他雙膝不彎,全身僵直,雙臂也筆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周伯通見他雙爪襲到,身子忽縮,如狸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橫梁的左手換成了右手。瀟湘子雙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來。他全身猶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竄了上去。樊一翁在橫梁上揮須橫掃,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彼起,不住高躍仰攻。尹克西笑道:“這老兒果真身手不凡,我也來趕個熱鬧。”伸手在懷中一探,鬥然間滿廳珠光寶氣,金輝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這軟鞭以金絲銀絲絞就,鑲滿了珠玉寶石,如此豪闊華貴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絲珠鞭霞光閃爍,向周伯通小腿纏去。
    楊過瞧得有趣,心想:“這五人各顯神通圍攻老頑童,我若不出奇制勝,不足稱能。”心念一動,將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學著瀟湘子般怪嘯一聲,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鋼杖,一撐之下,便已借力躍在半空。鋼杖本已有一丈有餘,再加上這一撐,他已與周伯通齊頭,大叫:“老頑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鬍子上剪去。周伯通大喜,側頭避過剪刀,叫道:“小兄弟,你這法兒有趣得緊。”楊過道:“老頑童,我沒得罪你啊,幹麽開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來有往,你半點也沒吃虧,反而占了便宜。”楊過一怔,道:“甚麽有來有往?”周伯通笑道:“現下我要賣個關子,不跟你說。”眼見尹克西的金絲鞭擊到,當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軟鞭倒卷,欲待反擊對方背心,身子卻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這根死赤練蛇,花花綠綠的倒也好玩。”此時樊一翁的長須也已揮將過來,他雙手攀住橫梁,全憑一把鬍子擊敵。周伯通笑道:“大鬍子原來還有這用處?”學他模樣,也將頦下長須甩將過去,但他鬍子既遠較樊一翁的爲短,又沒在鬍子上練過功夫,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卻給對方鬍子打中了臉頰,臉上登時起了絲絲紅痕,熱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內力深厚,登時就會暈去。老頑童吃了一下苦頭,卻不惱怒,對樊一翁反大生欽佩之意,說道:“長鬍子,我的鬍子不及你,我認輸,咱們不必比了。”樊一翁一招得手,卻是見好不收,又是一鬍子甩將過去。
    周伯通不敢再用鬍子去和他對戰,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飃飃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鬍子向右甩去,適逢馬光佐縱身攻到,長鬍子正好拂在他的臉上。馬光佐雙眼被遮,兩手順勢抓住鬍子。樊一翁的鬍子本來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然落入馬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回,卻被馬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一拉,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麽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麽啦,還不放手?”馬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也是怒氣勃發,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麽?”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鬍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面一掌,馬光佐側頭避讓,哪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馬光佐哇哇大叫,回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鬍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被他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嘭嘭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法王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銀輪,一個銅輪,一個自左至右,一個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郎急響,聲勢驚人。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甚麽東西?”伸手去抓。楊過大叫:“抓不得!”揮手將鋼杖擲了上去,當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石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回飛過來,法王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梁上旋去。
    這麽一來,周伯通才知這個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們衆人聯手,自己抵擋不了,一個筋斗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吃過這漁網的苦頭,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是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回廳心,只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梁,一招“沖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擡頭,卻見上面也罩了一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穀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麽啊?要我陪你玩耍嗎?”公孫穀主淡淡的道:“你只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穀。”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甚麽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麽?”公孫穀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穀中之物,好好的去罷。”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麽說,你硬栽我偷了你的東西啦。呸,你這窮山谷中能有甚麽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精光。公孫穀主連聲喝阻,他哪里理睬,將衣褲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衆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
    這一下卻也大出穀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回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他正自沈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爲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衆之間作此醜事,豈非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只聽得公孫穀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馬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於是喝道:“一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周伯通笑道:“長鬍子,你這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馬光佐廝打實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鬍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無法脫身。
    公孫穀主眉頭微皺,指著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衆之間,行事惹人恥笑,只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甚麽不對了?你這麽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閨女爲妻,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大鐵錘般打在穀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只怕著涼。”突然向廳口沖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只見人形一晃,急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將上去,將他裹在網中。只覺他在網中猛力掙扎,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穀主面前。那漁網是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極強的高手也難應付,所差的是必須四人共使,若是單打獨鬥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卻見穀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急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馬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沖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馬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已竄出。這一下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端的是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麽一鬧,公孫穀主固是臉上無光,連金輪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這樣瘋瘋癲癲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只有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極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法王本擬查察這谷主是何來歷,但經周伯通一陣搗亂,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穀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公孫穀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法王、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馬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是頗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穀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這山谷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馬光佐道:“有酒喝麽?”公孫穀主待要回答,只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著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是大苦惱。衆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正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衆人瞥上一眼。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哪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甚麽,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了過去。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麽啦?”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說道:“閣下是誰?你對我是怎生稱呼?”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麽?你身子好麽?甚麽地方不舒服?”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走到公孫穀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穀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麽?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麽?”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甚麽小龍女?”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只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她像我義父一樣,甚麽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只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公孫穀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法王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衆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徬徨無計,轉頭問法王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麽?”當這女郎進廳之時,法王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而她卻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鬧甚麽彆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於自己實是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可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法王見他失神落魄,眼中卻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穀主笑道:“今日欣逢穀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只是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薄禮,未免有愧。”公孫穀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适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是平平,料想武學修爲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只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迹,微一躊躇,介面道:“……請到了這衆位英雄。”就沒接下文。法王暗想:“這穀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公孫穀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法王……”一個個的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只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是連頭也不點,眼睛向著廳外。
    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穀主說甚麽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尼摩星、尹克西等本來不知他的淵源,只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卻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穀中,實是爲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於是站起身來,向穀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與……與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公孫穀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顔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顔之人,那不僅巧合,也是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哪里還能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穀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麽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動:“啊,爲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麽一轉,手指上又劇痛起來。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惜之意,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
    公孫谷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響,心中起疑,又想:“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呼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哪兒?是你在叫我麽?’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卻何以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衆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於是話到口邊,卻又縮回。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穀主如何與她結識?”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但金輪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爲江湖異流,絕不拘泥俗禮,見那白衣女郎出來,也不以爲奇,只是覺得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未免太也不倫不類;聽得楊過詢問穀主與她結識的經過,涉及旁人私情,卻均覺不免過分。
    公孫穀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歷,心道:“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說道:“楊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邊采藥,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身受重傷,氣息奄奄。我一加探視,知她因練內功走火,於是救到穀中,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說到相識的因緣,實是出於偶然。”法王插口道:“這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這番話似是奉承穀主,用意卻在刺傷楊過。
    楊過一聽此言,果是臉色大變,全身發顫,突然間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下。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顫聲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終於強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心想若與楊過結成夫婦,累得他終身受世人輕視唾駡,自己於心不安,但若與他長在古墓中廝守,日子一久,他定會悶悶不樂,左思右想,長夜盤算,終於硬起心腸,悄然離去。但她對楊過實是情深愛重,如此毅然割絕,實系出于一片愛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來尋找,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穀之中漫遊,一日獨坐用功,猛地裏情思如潮,難以克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引得舊傷復發,若非公孫穀主路過將她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穀主失偶已久,眼見小龍女秀麗嬌美,實是生平所難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又想此後獨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終不免重蹈覆轍,又會再去尋覓楊過,遺害於他,見公孫穀主情意纏綿、吐露求婚之意,當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爲人婦,與楊過這番孽緣自是一刀兩斷,兼之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竟將他引來穀中。
    小龍女此刻鬥然與楊過相逢,當真是柔腸百轉,難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還是裝作不識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終身恨我。以他這般才貌,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雖傷心一世,卻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她總是漠然不理,但心中淒惻,越來越是難忍,驀地裏見他嘔血,又是憐惜,又是傷痛,不由得熱血逆湧,噴將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公孫穀主忙道:“快坐著別動,莫震動了經脈。”轉過頭來,向楊過道:“你出去罷,以後可永遠別來了。”楊過熱淚盈眶,向小龍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盡可打我罵我,便是一劍將我殺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小龍女低頭不語,輕輕咳嗽兩聲。
    公孫穀主見他激得小龍女吐血,早已惱怒異常,總算他涵養功夫極好,卻不發作,低沈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無情。”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哪去理睬這穀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決不後悔,咱們一齊走罷。”小龍女擡起頭來,眼光與他相接,只見他臉上深情無限,愁苦萬種,不由得心中搖動,心道:“我這就隨著他!”但立即想到:“我與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時意氣。好好惡惡,前後已思慮周詳。眼下若無一時之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於是將頭轉過,長歎一聲,說道:“我不認得你。你說些甚麽,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罷!”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蜜意,除了馬光佐是個渾人、全無知覺之外,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言。
    公孫穀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雖允我婚事,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側目瞪了楊過一眼,但見他眉目清秀,英氣勃勃,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尋思:“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只因有甚言語失和,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師父’甚麽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這小子年紀比柳妹大著幾歲,怎能當真叫她‘姑姑’、‘師父’?”想到此處,目光中更露憤恨之色。
    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見他一直孤寂寡歡,常盼能有甚麽法子爲他解悶才好,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而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歡幾乎不遜于乃師,此時突見楊過出來阻撓,引得新師母嘔血,師父卻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厲聲喝道:“姓楊的小子,你識趣就快走!我們穀主不喜你這等無禮的賓客。”楊過聽而不聞,對小龍女柔聲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過兒麽?”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這才驚覺,急忙回縮,對方五指抓空,只聽嗤的一響,背上衣服給抓出了一個大洞。
    楊過一再哀求,見小龍女始終不理,心中越來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無人之處,自可慢慢求懇,偏生大廳上有這麽多外人,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滿腔委屈,登時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回頭喝道:“我自與我姑姑說話,又幹你這矮子甚麽事了?”樊一翁大聲喝道:“穀主叫你出去,永遠不許再來,你不聽吩咐,莫怪我手下無情了。”楊過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就是在我死了,屍骨化成灰,也是跟著她。”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
    公孫谷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只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終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擔憂,向樊一翁做個眼色,微一擺手,叫他猛下殺手,斃了楊過,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將楊過逐出穀去,叫他別再羅唕,也就是了,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大聲說道:“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麽?”說著眼望師父。公孫穀主又是將手一擺,意思是說:“不用顧忌甚麽吉日良辰,儘管斃了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在地下重重頓落,只震得滿廳嗡嗡發響,喝道:“小子,你當真不怕死麽?”楊過适才噴了一口血,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又要奪口而出。古墓派內功十分講究克己節欲,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到後來小龍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數度嘔血。楊過受小龍女傳授,內功與她路子相同,此時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噴鮮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轉念又想:“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今日之事,中間定有別情,多半她受了這賊穀主的挾持,無可奈何,才不敢認我。若我自殘身軀,反而難與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決意拚命殺出重圍,救護小龍女脫險,當下鎮懾心神,氣沈丹田,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微微一笑,指著樊一翁道:“你這死樣活氣的山谷,小爺要來時,你擋我不住,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衆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勢欲瘋狂,突然間神定氣閑,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心中暗暗代他難受,實不欲傷他性命,鋼杖擺動,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孫穀主眉頭一皺,說道:“一翁,你怎地羅唆個沒完沒了?”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只得抖起鋼杖,往楊過腳脛上叩去。
    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雖然身長不滿四尺,卻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極兇猛的惡獸。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極難,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道:“楊公子,你在這裏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法王等一齊向她望去,無不暗暗稱奇,均想:“楊過和我等同時進穀,卻怎地偷偷和這女孩子結下了交情?”楊過點頭一笑,說道:“多謝姑娘好意。你愛不愛用長胡子編個辮子來玩?”公孫綠萼一怔,問道:“甚麽?”楊過道:“我拔下這矮子的鬍子,送給你玩兒,好不好?”公孫綠萼大驚失色,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你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絕情谷中規矩極嚴,她勸楊過這幾句話,已是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哪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臉上一紅,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衆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軀矮了,對自己的鬍子向來極爲自負,聽到楊過出言輕薄,猛地抛下鋼杖,縱上前來,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鬍子。”吆喝聲中,長須已拂將過去。楊過笑道:“老頑童沒剪下你的鬍子,我來試試。”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鬍子上剪落。樊一翁鬍子直甩,猛往他頭頂擊落,勢道著實淩厲。楊過步子微挫,早已讓開,剪刀刃口回了過來,喀的一響,雙刃合攏。樊一翁大驚,急忙一個筋斗翻出,只要遲得瞬息之間,一叢鬍子便全給他剪斷了。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旁觀衆人也是不約而同“籲”的一聲低呼。
    要知楊過請馮默風打造這柄剪刀,原意是對付李莫愁的拂塵。李莫愁以一對五毒神掌、一柄拂塵縱橫江湖,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楊過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已細細想過,她拂塵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塵如何擊,大剪又如何夾。豈不料李莫愁並未鬥到,竟在這絕情穀中遇上這個以鬍子當兵器的矮子。楊過心想:“你的鬍子功再厲害,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去。”當下有恃無恐,手持大剪著著進迫。樊一翁在鬍子上已有十餘年的功力,因有雙掌空著爲輔,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是厲害,只見他搖頭晃腦,帶動鬍子,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鬍子,反而被他以鬍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輸。衆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是有所不及,哪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縱橫剪夾,來去絞舞,竟是遠勝老頑童的手法,各人無不納罕。以武技功力而論,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設想了剪刀的招數,而樊一翁的胡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他這剪刀使將開來,果然是得心應手,大占上風。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夾亂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緣由,親眼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料想以周伯通之爲人,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楊過擅於使劍,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數次險爲剪刀所傷,登時除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招法一變,將鬍子舞得團團亂轉,四面八方的打將過去,縱擊橫掃,居然也成招數。楊過連夾數剪,盡數落空,又見敵人掌風淩厲,有時鬍子是虛招,掌力是實,有時掌法誘敵,卻以鬍子乘隙進攻,虛虛實實,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輾轉拆了數十招,楊過心想:“這穀主陰險狠辣,武功定是遠在矮子之上,我不勝其徒,焉能敵師?”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鬍子又長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鋪發開來,實無破綻。
    又拆數招,楊過凝神望著對手,但見他搖頭晃腦,神情滑稽,鬍子越是使得急,那顆圓圓的小腦袋尤其晃動得厲害,鬥地心念一動,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聲,躍後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並不追擊,道:“小兄弟,你既服輸,還是快出穀去罷!”楊過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叢大鬍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來?”樊一翁怒道:“那關你甚麽事?我的鬍子從來不剪的。”楊過搖頭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麽?”楊過道:“我三招之內,就要將你的大鬍子剪去了。”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始終是個平手,三招之內要想取勝,哼,那是夢想。”怒喝一聲:“看招!”右掌劈出。楊過左手斜格,右剪砸落,擊向對方左額。他身子高,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側頭閃避,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劈他右額。這一劈勢道極是兇猛,樊一翁忙又偏頭向左避讓,敵招來得快,他這一偏也是極爲迅捷,長鬍子跟著甩了起來。楊過的大剪刀早已張開了守在右方,喀的一聲,將他鬍子剪去了兩尺有餘。
    衆人“啊”的一聲,無不大感驚訝,見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將樊一翁的鬍子剪斷了。原來楊過久鬥之下,終於發見樊一翁鬍子左甩,腦袋必先向右,鬍子上擊,腦袋必先低垂,暗罵自己愚蠢:“他鬍子長在頭上,若要揮動鬍子,自然必先動頭。我竟然不擊其根本,卻一味與他的鬍子纏鬥,實是大傻蛋一個。”心中定下了擊首剪須之計,這才聲言三招剪他鬍子。樊一翁一呆,見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來的鬍子一絲絲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憤怒,一個起落,將鋼杖搶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個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穀去。”楊過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鋼杖橫掃,往他腰裏擊去。
    馬光佐剛才與樊一翁廝打良久,著實吃了虧,這時甚是得意,大聲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樣之極了。”樊一翁聽了,咬牙切齒,手上又加了三分勁。
    楊過與他相鬥多時,一直是與他鬍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見他鋼杖揮來,伸出剪刀去一格,只聽得當的一聲巨響,手臂酸麻,剪刀已給鋼杖打得彎了過來,不成模樣。
    就只這麽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觀衆人眼見楊過已然獲勝,不料兵刃一變,二人登時優劣異勢,樊一翁手持一件長大沈重的厲害兵刃,楊過卻是拿著一堆廢鐵。公孫綠萼忍不住叫道:“楊公子,你不及我大師兄力大,何必再鬥?”公孫谷主見女兒一再維護外人,怒氣漸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見她一臉的關切焦慮之狀,再向小龍女望去時,卻見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楊過的安危縈懷,當即轉怒爲喜,暗想:“原來她對這小子並無情意,否則眼見他身處險境,何以竟不介意?”他哪知小龍女素知楊過智計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鬥,他是有勝無敗,是以絕不擔心。
    楊過將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說道:“老樊,你不是我敵手,快快丟下鋼杖投降了罷。”樊一翁怒道:“你若贏得我手中鋼杖,我就一頭撞死。”楊過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壓頂”,鋼杖當頭擊下。楊過側身閃開,左足已踏住杖頭。樊一翁雙手疾抖,甩起鋼杖。楊過身隨杖起,竟給他帶在半空,左足卻穩穩站在杖上。樊一翁連抖幾下,始終未能將他震落,待要倒轉鋼杖,楊過右足邁出,竟從杖身上走將過去。
    這兩下怪招在旁人與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實卻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絕頂輕功破長大兵刃的常法。當年李莫愁在嘉興破窯外與武三通相鬥,站在他當作兵器的栗樹樹幹上,武三通始終甩她不脫,便是這門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際,楊過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飛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時樊一翁處境狼狽之極,敵人附身鋼杖,自己若向後閃躍,勢必將敵人帶了過來,這一腳自是躲避不了,他雙手持杖,無法分手招架,而鬍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鋼杖,這才後躍而避了這一腳。當的一響,鋼杖一端著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被楊過抄在手中。
    馬光佐、尼摩星、瀟湘子等齊聲喝彩。楊過將鋼杖在地下一頓,笑道:“怎麽?”樊一翁漲紅了臉,道:“我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計,心中不服。”楊過道:“咱們再來過。”將那鋼杖輕輕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哪知鋼杖飛到他身前兩尺餘之處,突然向上躍起,樊一翁接了個空,楊過飛身長臂,又抓了過來。馬光佐等采聲越響,樊一翁一張臉更是漲成了紫醬色。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相視一笑,心中暗贊楊過的聰明。昨會周伯通以斷矛擲人,勁力即發即收,矛頭擲出後中途變向,此時楊過自是學了他這個法子。只是矛頭有四而鋼杖惟一,鋼杖沈重,轉勁不難,楊過此舉遠較周伯通爲易。但公孫穀主與衆弟子不知有此緣由,不免大爲驚詫。楊過笑道:“怎麽?要不要再來一次?”樊一翁鬍子被剪,鋼杖被奪,全是對方用智取勝,要他認輸,如何肯服?大聲說道:“你若憑真實本領勝我,自然服你。”楊過微笑道:“武學之道,以巧爲先。你師父頭腦不清,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差勁了。我勸你啊,還是改投明師的是。”這話自是指著公孫穀主的鼻子在罵了。樊一翁心想:“我學藝不精,有辱師尊,若是當真不能取勝,今日只有自刎以謝師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楊過橫持鋼杖,交在他的手裏,說道:“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奪來,須怨不得旁人。”樊一翁不語,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奪得此杖,除非將我這條手臂割去。”楊過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撲出,左手已搭住杖頭,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壓住杖身,這正是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
    先兩次楊過奪杖,旁人雖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次卻連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奧妙,只是眼睛一霎,鋼杖又已到了敵人手中。只金輪法王武學深湛,又見識過打狗棒法,才知道楊過所使是這路棒法中的手段。
    馬光佐叫道:“沒鬍子的長鬍子,這一下你服了麽?”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術,又非真實武功,我如何能服?”楊過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憑真實本領打倒我,小老兒方肯服輸。”楊過又將鋼杖還他,道:“好罷,咱們再試幾招。”樊一翁對他空手奪杖的妙術極是忌憚,心想:“不論我如何占到上風,他抵擋不住之時,只須突使妖術奪杖,終難勝他。”於是說道:“我使這般長大兵刃,你卻空手,就算勝了,你也不服。”楊過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罷,我用一樣兵刃便是。”目光在廳中一轉,只見大廳四壁光禿禿的全無陳設,一件可用的兵刃也無,院子中卻有兩株大柳樹,枝條依依,挂綠垂翠,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說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罷!”說著縱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許圓徑的柳枝,長約四尺,長短粗細,就與丐幫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葉,另增雅致。
    小龍女心中混亂一片,對日後如何已是全無主見,楊過在她眼前越久,越是難以割捨。她當時獨自凝思,雖與楊過分手極是傷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這個人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但覺他一言一動,一笑一怒,無不令她心動意蕩,欲待入內不聞不見,卻又如何捨得?她低頭不語,內心卻如千百把鋼刀在絞剜一般。
第十八回    公孫穀主

    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兒戲耍,顯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裏,怒氣更盛,他哪知這柳枝柔中帶韌,用以施展打狗棒法,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
    馬光佐道:“楊兄弟,你用我這柄刀罷!”說著刷的一聲,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確是一柄利刃。楊過雙手一拱,笑道:“多謝了!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武藝很差,一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柳枝抖動,往鋼杖上搭去。
    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心想此番交手,實決生死存亡,再無容情,呼呼聲響,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杖法號稱“潑水”,乃是潑水不進之意,可見其嚴謹緊密。杖法展開,初時響聲淩厲,但數招之後,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杖頭有點兒歪斜,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纏”字訣,柳枝搭在杖頭之上,對方鋼杖到東,柳枝跟到東,鋼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使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這打狗棒法的“纏”字一訣,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四兩撥千斤”中生髮出來,精微奧妙,遠勝於一般“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之法。
    衆人愈看愈奇,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
    此消彼長,三十招後,樊一翁全身已爲柳條所制,手上勁力出得愈大,愈是顛顛倒倒,難以自已,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中,只卷得他昏頭暈腦,不明所向。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這一聲石破天驚,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暗想:“此時豈能再讓你退出。”手臂抖處,已變爲“轉”字訣,身子凝立不動,手腕急畫小圈,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楊過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轉得也是愈快,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楊過朗聲說道:“你能立定腳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就只怕你師父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躍後丈許。
    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見他腳步踉蹌,再轉得幾轉,立即就要摔倒。公孫谷主鬥然躍高,身在半空,舉掌在鋼杖頭上一拍,輕輕縱回。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力道卻是奇大,將鋼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登時便不轉了。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東搖西擺,恍如中酒,一時之間難以寧定。
    瀟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楊過,又瞧瞧公孫穀主,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觀火之意。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大聲呼喝:“楊兄弟,好功夫!矮鬍子輸了!”樊一翁深吸一口氣,寧定心神,轉過身來,突向師父跪倒,拜了幾拜,磕了四個頭,一言不發,猛向石柱上撞去。衆人都是大吃一驚,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會自殺。公孫穀主叫聲:“啊喲!”急從席間躍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遠,而樊一翁這一撞又是極爲迅捷,一抓卻抓了個空。
    樊一翁縱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剛勁,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綿地,擡起頭來,見是楊過伸出雙掌,站在柱前,說道:“樊兄,世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麽?”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已自全神戒備,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搶在頭裏,出掌擋了他這一撞。樊一翁一怔,問道:“是甚麽?”楊過淒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我還沒自盡,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勝了,心中又有甚麽傷痛?”楊過搖頭道:“比武勝敗,算得甚麽?我一生之中,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你要自盡,你師尊急得如此。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樊一翁還未明白,公孫穀主厲聲道:“一翁,你再生這種傻念頭,那便是不遵師令。你站在一旁,瞧爲師收拾這小子。”樊一翁對師命不敢有違,退在廳側,瞪目瞧著楊過,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是憤怒?還是佩服?小龍女聽楊過說“若我自盡,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兩句話,眼眶一紅,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心想:“若你死了,難道我還會活著麽?”
    公孫穀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不斷察看她的神情,突見她又流眼淚,心下又妒又惱,雙手擊了三下,叫道:“將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與楊過動手。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間呼的一聲響,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同時展開,圍在楊過身周。
    楊過與法王等同來,法王隱然是一夥人的首領,此時鬧到這個地步,是和是戰,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終袖手旁觀。
    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心道:“終須讓你見見絕情穀的手段。”雙手又是擊了三下。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四張漁網或橫或豎、或平或斜,不斷變換。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確是變
幻無方,極難抵擋,陣法之精,與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可說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頑童這等武功,尚且給漁網擒住,我卻如何對付?何況他是只求脫身,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即能乘機逃脫,我卻偏偏要留在穀中。”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持網者藏身網後,要破陣法,定須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爲漁網所擒,竟是無從著手。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展開古墓派輕功,在大廳中賓士來去,斜竄急轉,縱橫飄忽,令敵人難以確定出手的方位。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只是逐步縮小圈子。楊過腳下奔跑,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四網交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始終不露絲毫空隙,心想:“除了用暗器傷人,再無別法。”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見西邊四人欺近,左手一揚,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
    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七八枚金針盡數被漁網吸住。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綴有一塊塊小磁石,如此一張大網,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自是盡數擋住。玉蜂針七成金、三成鋼,只因這三成鋼鐵,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
    楊過滿擬一擊成功,哪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孫穀主瞪了一眼,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右手往懷中一端,放回金針,正待再想破解之法,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掌陣者一聲呼哨,眼前金光閃動,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楊過身形一挫,待要從西北方逸出,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楊過暗叫:“罷了,罷了!落入這賊穀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啊喲!”楊過回過頭來,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漁網一角軟軟垂下。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楊過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脫出包圍,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卻向他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出穀去。楊過暗想:“她捨命救我,情意自極可感。但我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與這賊穀主成婚,今日拚著給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決不出穀。”站在廳角,雙目瞪著小龍女,心想我在這頃刻之間身曆奇險,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麽?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聲。
    公孫穀主擊掌二下,四張漁網倏地分開。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你幹甚麽?”公孫綠萼道:“我腳上突然抽筋,痛得厲害。”公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發作,冷笑一聲,道:“好,你退下。十四兒補她的位置。”公孫綠萼垂首退開。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過去拉住了漁網,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頭上紮著兩條小辮。
    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楊過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公孫穀主又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回頭,卻見公孫綠萼神色極是驚惶,連使眼色,命他急速出穀,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楊過微微一笑,反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噹當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是拉著漁網。
    衆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鈎和匕首,精光閃閃,極是鋒利,任誰被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這般歹毒傢夥對付客人,要不要臉?”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搗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穀去罷。”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爲之顫,聽得網上刀鈎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更是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傢夥,咱們去他媽的爲妙,你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小龍女見穀主取出帶有刀鈎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她這番曲折的心事,楊過卻哪里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她居然還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這傷心、悲憤、危急交迸之際,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也不再想第二遍,徑自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過兒今日有難,你的金鈴索與掌套給我一用。”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
    楊過緩緩接過,凝視著她的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麽?”小龍女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穀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我自然是你的妻子。”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個字,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穀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復活,當真是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套,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陰穀穴”,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穀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被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鈎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掌套,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鈎,卻是絲毫無損。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鬥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衆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只怕敵人漏網兔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鈎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呼,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哭號起來。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鈎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一來,衆弟子哪里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只是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馬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彩,未免顯得寂寞,他叫了幾聲,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麽?怎麽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馬光佐瞪眼道:“爲甚麽?”法王見公孫穀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再也不去理會馬光佐說些甚麽。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這八字後,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然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一久,終能教你回心轉意。”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哪一派的厲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知道出手越是淩厲,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公孫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五指劇痛,只得鬆手。公孫谷主將漁網抛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楊過漁網被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一振,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穀主胸口門戶大開,雙臂長伸在外,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試探。公孫穀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右臂一長,倏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呼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急忙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了對方這鬥然而來的一掌。
    楊過曾聽歐陽鋒、洪七公、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知道一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但總有迹象可尋。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練得經脈倒轉,周身大穴全部變位元,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反應,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心中一餒,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見他雙掌翻起,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心知厲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鈴索與他纏鬥,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
    頃刻間已拆了十余招,楊過全神招架,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按來,似柔實剛,依稀便是完顔萍的“鐵掌”路子,忙躍開數尺。公孫穀主一掌按空,並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兩尺,身形一晃,已縱到楊過身前。常人出拳發掌,總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縮,拳掌便跟著打出,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手掌不動,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然而以之發招,究嫌過於遲緩,公孫穀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楊過待要側身閃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揮出,硬接了這一招。啪的一響,雙掌相交,震得楊過退後三步,公孫穀主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是身子微微一晃。
    公孫穀主穩住了身子,顯是大占上風,其實楊過掌力反擊,也已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心中大感訝異:“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這小子竟然接得下。纏鬥下去,未必能斃得了他。倘若給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說了。”雙掌連拍,錚錚作響,聲音極是刺耳,說道:“姓楊的,本穀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麽?”若是平常比武,原是勝敗已分,再打下去,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穀主說到這句話,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對方決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穀,除拚死活之外,別無他途。當此生死大險之際,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何況小龍女已認了他,心中喜樂無涯,當即哈哈一笑,說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哪里是掌底留情了?你這是輕不得,重不得,無可奈何之至,手足無措之極!”楊過這番猜測,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公孫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絕了後患,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那也顧不了許多,他的無可奈何,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他轉頭向女兒道:“取我兵刃來。”公孫綠萼遲疑不答。穀主厲聲道:“你沒聽見麽?”公孫綠萼臉色慘白,只得應道:“是!”轉入內堂。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憑他一雙空手,我已經對付不了,再取出甚麽古怪兵器。哪還有甚麽生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到小龍女身前,伸出手來,柔聲道:“姑姑,你跟了過兒去罷!”公孫穀主雙掌蓄勢,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著柳妹怪責,也要將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趣。”哪知小龍女並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當然要跟你去。只是這裏的公孫穀主救過我性命,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請他見諒。”楊過大急,心想:“姑姑甚麽事也不懂。你跟他說明白了,難道他就會見諒?”卻聽得小龍女問道:“過兒,這幾天來你好嗎?”問到這句話時,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見到這愛憐神色,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顧了,哪里還想到甚麽逃走?說道:“姑姑,你不惱我了?”小龍女淡淡一笑,道:“我怎麽會惱你?我從來沒惱過你。你轉過了身子。”楊過依言轉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在針上穿了線,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歎道:“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你縫件新袍子,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縫了又有甚麽用?唉,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說話間淒傷神色轉爲歡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慢慢的替他縫補。
    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楊過衣服破了,小龍女就這麽將他拉在身邊,替他縫補,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當真是旁若無人,大廳上雖是衆目睽睽,兩人就似在古墓中相依爲命時一般無異。
    楊過歡喜無限,熱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嘔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那不關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沒見你幾日,你功夫進步得好快。你剛才也嘔了血,可沒事嗎?”楊過笑道:“那不打緊,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小龍女微笑道:“你就愛這麽胡說八道。”
    兩人一問一答,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但人人都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法王等面面相覷。公孫穀主又驚又妒,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楊過道:“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哪里得來的?”小龍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鬍子,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唉,你真是頑皮,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不可惜麽?”說著抿嘴一笑,明眸流轉,風致嫣然。
    公孫穀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喝道:“小雜種,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楊過竟不招架,說道:“不用忙,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再跟你打。”公孫穀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份,雖然惱得胸口不住起伏,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忽聽公孫綠萼在背後說道:“爹爹,兵刃取來啦。”他並不轉身,肩頭一晃,退後數尺,將兵刃接在手裏。
    衆人看時,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打造,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顯得刃身極是柔軟,兩邊刃口發出藍光,自是鋒銳異常。兩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剛至重,一件卻極盡輕柔。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說道:“姑姑,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小龍女心中一凜,問道:“你的仇人是誰?”楊過咬著牙齒,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著,我一直還當他們待我極好呢。”小龍女道:“他們?他們待你極好?”楊過道:“是啊,那就是……”
    只聽嗡嗡一響,聲音清越,良久不絕,卻是公孫穀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動,嗡嗡嗡連刺三劍,一劍刺向楊過頭頂,一劍刺他左頸,一劍刺他右頸,都是貼肉而過,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份,敵人既不出手抵禦,也就不去傷他,只是這三劍擊刺之准,的是神技。小龍女道:“補好啦!”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楊過回頭一笑,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
    公孫穀主的武功之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項得自祖傳,只因世居幽谷,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是以三項武功雖奇,卻不爲世間所知。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若爲高手察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公孫氏祖訓嚴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卻是見識廣博,心思周密,助他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曾對他言道:“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對手就算絕頂聰明,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但你雙刃既動,豈有五十招內還殺他不得之理?”他見楊過提索出戰,當即叫道:“看劍!”黑劍顫動,當胸刺去,可是劍尖並非直進,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大驚之下,急向後躍。
    公孫穀主出手快極,楊過後躍退避,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劍圈越劃越大,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數招一過,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再使數招,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楊過自頸至腹,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無不大爲駭異。
    公孫穀主一招使出,楊過立即竄避,他連劃十次劍圈,楊過逃了十次,竟是無法還手,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淩厲,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鋸齒刀始終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動,多半萬難抵敵,當下不及多想,竄躍向左,抖動金鈴索。玎玲玲一響,金鈴飛出,擊敵左目。公孫穀主側頭避過,挺劍反擊。楊過大喜,鈴索一抖,已將他右腿纏住,剛要收力拉扯,穀主黑劍劃下,嗤的一聲輕響,金鈴索從中斷絕,這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
    衆人齊聲“啊”的一叫,只聽得風聲呼呼,公孫穀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楊過倒地急滾,當的一響,震得四壁鳴響,原來他搶起樊一翁的鋼杖擋架,杖刀相交,兩人手臂都是震得隱隱發麻。公孫穀主暗自驚異:“這小子當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橫斫,右劍斜刺。本來刀法以剛猛爲主,劍招以輕靈爲先,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劍,幾是絕不可能之事,但公孫穀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剛柔相濟,陰陽相輔,當真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
    楊過大喝一聲,運起鋼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訣,緊緊守住門戶。公孫谷主刀劍齊施,一時竟然難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爲主,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
圓轉自如,手中換了長大沈重的一條鋼杖,數招之後便感變化不靈。
    公孫穀主忽地尋到破綻,金刀上托,黑劍劃將下來,喀的一聲,鋼杖竟給黑劍割斷。楊過叫道:“妙極!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舞動半截鋼杖,反而大見靈動。公孫穀主“哼”了一聲,說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說。”左手金刀疾砍下來。這一刀當頭直砍,招數似乎頗爲呆滯,楊過只須稍一側身,便可輕易避過。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令他絕無閃避躲讓之處。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一招“只手擎天”,硬接了他這招。但聽得當的一聲巨響,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濺,楊過雙臂只感一陣酸麻。公孫穀主第二刀連著又上,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楊過武學所涉既廣,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鈍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無著策。刀杖二度相交,楊過雙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思念未定,穀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再接數刀,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
    公孫穀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左手一刀砍過,右手黑劍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眼見劍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擋。劍尖刺中他掌心,劍刃彎成弧形,彈了回來。原來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黑劍雖利,卻也傷它不得。
    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哪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黑劍鬥地彎彎的繞了過來,劍尖正中他下臂,鮮血迸出。楊過一驚,急忙向後躍開。公孫穀主卻不追擊,冷笑幾聲,這才緩步又進。倘若公孫穀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楊過定然有法抵禦,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相濟而攻,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著,均想:“這穀主的陰陽雙刃實是淩厲兇狠已極,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竟然躲得過這許多惡招。”
    公孫谷主左刀砍過,右劍疾刺,楊過肩頭又中,袍子上鮮血斑斑。穀主沈聲道:“你服了沒有?”楊過微笑道:“你大佔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孫穀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臉?”穀主收回刀劍,道:“我占了甚麽便宜,倒要請教。”楊過道:“你使的是湊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劍,這一刀一劍,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是不是?”穀主道:“是便怎樣?你的掌套鈴索,可也並不尋常啊。”
    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笑道:“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擲給小龍女,道:“這是我姑姑的。”他雙手一拍,彈了彈身上灰塵,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汩汩流出,笑道:“我空手來你穀中,豈有爲敵之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公孫穀主見他氣度閒適,面目俊秀,身上數處受傷,竟是談笑自如,行若無事,相較之下,不由得自慚形穢,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傾心於他。”點了點頭,說道:“好!”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過,任他刺死便了。”見他劍到,不閃不避,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心想:“我瞧著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
    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哪里來的仇怨?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自全是爲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只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癡癡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公孫谷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公孫穀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呼,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麽?”穀主微微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面,如何再肯與穀主成親?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卻他另嫁旁人,於是回頭向穀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公孫谷主明知其理,仍是問道:“爲甚麽?”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的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與他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公孫穀主身子晃了兩晃,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舍不了他。咱們要去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徑往廳口走去。
    公孫穀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穀,除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面說,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公孫穀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穀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法王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情,讓了他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爲畢生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穀主陰陽刃法極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復仇之機,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公孫穀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谷,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是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幹甚麽?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馬兄別要胡說,公孫穀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大吃一頓呢。”馬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麽吃頭?我若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個凶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了她!”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馬大爺,公孫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馬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兩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佔她身子,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他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公孫穀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當下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我這絕情穀雖非甚麽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覰了。柳姑娘……”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爲的是他姓楊,我便說姓柳。”公孫穀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馬光佐插口道:“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叫慣了,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甚麽便叫甚麽罷。”
    公孫穀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只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穀。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干。”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小龍女歎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一個人打你不過,我只好幫他。”公孫穀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嘔過血,那麽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准定是輸。你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金輪法王插口說道:“公孫穀主,你這谷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長劍麽?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只怕你性命難保。”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甚麽兵刃,自行去挑選罷。只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說著嘿嘿冷笑。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龍女道:“怎麽?”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回,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穀主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致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錯,佈滿入口,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他的爲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麽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穀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了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适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麽古怪?”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複有何憾?便是萬劍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
    兩人一齊步入劍室,楊過隨手把門帶上。只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幾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銹斑駁,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的懷中。楊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穀主有令,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二人相擁而吻決沒甚麽不該,只是有人在旁干擾,難以暢懷,當下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穀主,你再這般親我。”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不夠。你揀兵器罷。”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古墓裏也沒這麽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都是一般的利劍,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但瞧來瞧去,各劍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有機關?”楊過道:“我從穀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爲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爲人,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小龍女又低低歎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他麽?”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我二人聯手勝得法王,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卻也是存了私心。”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領會得一些了。”隨即說道:“我只擔心你的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甚麽。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楊過道:“我見了你,甚麽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法王之時咱們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握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說甚麽,我便聽你的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般親熱,我怎麽還能是你的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爲妻,在我心裏,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爲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或許是她久懷情愫而適於其時突然奔放流露,自然萬萬料想不到尹志平作惡那一節,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應甚麽?”楊過撫著她秀髮,說道:“咱們勝了那穀主,立即動身回古墓,以後不論甚麽,你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擡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難道我想離開你麽?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麽?我自然答應你,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爲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刃沒有?”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儘快走罷。”轉過身來,想任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只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段劍鞘來。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只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劍身才顯露出來。主人如此佈置,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銷,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但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只是兩把劍既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楊過翻轉劍身,只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是“淑女”兩字。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好用來與穀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好,咱倆便用這對劍罷。”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豔欲滴,美麗異常,只是插得亂七八糟,不成格局,於是順手去整理一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爲時不及,小龍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回顧,問道:“怎麽?”楊過道:“這是情花啊,你在穀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麽?”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麽花?”楊過待要解釋,一衆綠衫弟子連聲催促,於是兩人重回大廳。公孫穀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
    衆弟子極爲害怕,均各變色。
    公孫穀主待二人走近,說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穀主拚鬥,只是點到爲止如何?”穀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麽?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天?不用換了,動手罷。”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占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跟你爲敵,也不是與你比甚麽勝敗。只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道謝。”穀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輸了,我和他葬身在這穀中便是。”公孫穀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公孫穀主心想:“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卻也只平穩而已。”右劍回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是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穀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公孫穀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之中顯是故意容讓。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穀主,你這般惜玉憐香,只怕要大吃苦頭。”公孫穀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一招“簾下梳妝”。公孫穀主一驚,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橫金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當的一響,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
    旁觀衆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是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只爲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公孫穀主也是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璧,竟然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劍,劍變刀,當真是奇幻無方。
    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三人都是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馬光佐叫了起來:“喂,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甚麽古怪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話了!”公孫穀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璧,本已漸占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于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爲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威力立減。
    公孫谷主大喜,當當當,揮劍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陽計”、“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回劍護住楊過頂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長。
    數招一過,公孫穀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人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叫做“舉案齊眉”,劍意中溫雅款款,風光旖旎。她心中滿溢柔情蜜意,回首凝視楊過,突然之間,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險些連劍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臉色大變,躍開三步。公孫穀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龍女不明其意,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适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頓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是憐惜,柔聲問道:“很痛罷!”公孫穀主乘此良機,刀劍向楊過一陣急攻,小龍女疼痛稍減,提劍又上。楊過心中關注,道:“你再休息一下。”豈知他一動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鬥作。
    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當的一響,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黑劍隨即前挺,已抵住楊過胸口。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他金刀攔注,無法近身。穀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公孫穀主問道:“柳妹,你怎樣?”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只聽擦的一響,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並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公孫穀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龍女也跟隨入內。馬光佐道:“大和尚,僵屍鬼,咱們得設法救人。”金輪法王微笑不答。瀟湘子冷笑道:“大個兒,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麽?”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過也得打!打不過也得打!”
    公孫穀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說道:“割幾捆情花來。”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對公孫谷主做甚麽事、說甚麽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只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防爲情花的小刺所傷。公孫谷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身上。”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爲千萬隻黃蜂同時蜇咬,四肢百骸,劇痛難當,忍不住大聲號叫。小龍女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向公孫穀主喝道:“你幹甚麽?”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公孫穀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期,卻給這小子闖進穀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與你有舊,只要他遵守賓客之義,我自然也是禮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衆弟子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說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間。”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願小龍女爲自己難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于公孫穀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結百年良緣,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別說於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對我千依百順,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歡心。”她垂首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若是沒救我性命,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甚麽好處?”公孫穀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低沈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至於歡樂愁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爲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制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若是你寧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害之意,你盡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只須呼叫一聲,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然如此難當,若這疼痛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藥解救。”
    公孫穀主一直逼迫,爲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在耳裏,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決無半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先給他治好傷。”穀主歎道:“柳妹,你也太小覰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麽?”說著轉身出門。
    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半晌無言。楊過緩緩的道:“姑姑,過兒承你傾心相愛,雖在九泉,亦是心懷安暢。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小龍女心想:“我先將他打死,隨即自盡。”於是提起手來,潛運內勁。楊過臉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著她,低聲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心想:“這般一個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突覺喉頭發甜,似乎又要嘔血,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說道:“過兒,你我同受苦楚。”
    忽聽背後公孫穀主“啊喲”一聲驚呼,道:“你……你……”隨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嗎?”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去,邁步出室,再不回頭。公孫谷主向楊過道:“楊兄弟,再過十個時辰,我便攜同靈藥前來救你。這十個時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縱有痛楚,亦不難熬。”說著出室關門,徑自去了。
    楊過身上受苦,心中傷痛:“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與今日相較已全都算不了甚麽。這穀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況我父仇未報,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黃蓉作下惡事,不受報應?”思念及此,不由得熱血如沸,激昂振奮,“死不得,無論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我還是要救她出來。我還得苦練武功,給死去的父母報仇。”於是咬緊牙關,盤膝坐起,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還是氣沈丹田,用起功來。
    過了兩個時辰,已是午後,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說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讓你好好吃一個飽。”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唯恐爲情花所傷。楊過伸手出網,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這賊穀主廝拚到底,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門口綠影一晃,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悄沒聲的走到那人身後,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已被打得昏暈過去。
    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奇道:“你……你……”公孫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低聲道:“楊大哥悄聲,我來救你。”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搬開叢叢情花,放了楊過出來,她手上也纏著粗布。楊過遲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孫綠萼道:“我拚著身受重責便是。”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後不能呼救,然後將他縛入漁網,情花堆了個滿身,這才低聲道:“楊大哥,倘若有人進來,你就躲在門後。你身中劇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你。”
    楊過好生感激,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說道:“姑娘,我……我……”內心激動,竟然說不下去了。公孫綠萼微微一笑,說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時便回。”說著翩然出室。楊過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雖遭際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說了,如孫婆婆、洪老幫主、義父歐陽鋒、黃島主這些人,又如程英、陸無雙,以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無不對我極盡至誠。我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爲古怪,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他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便是極惡,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他待別人如是,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
    等了良久,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楊過越等越是擔憂,初時還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盜藥一時不得其便,時刻漸久,心想縱然取藥不得,她也必過來告知,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爲我甘冒大險,我怎可不設法相救?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向外張望,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當即溜了出來,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
    正自徬徨,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他忙縮身轉角,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手中各執一條荊杖,顯然是行刑之具。楊過大怒:“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穀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當下放輕腳步,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那二人並不知覺,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來到一間石室之前,朗聲說道:“啓稟谷主,荊杖取到。”推門入內。
    楊過心中怦怦而跳,見那石室東首有窗,於是走到窗下,湊眼向內張望,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公孫穀主居中而坐,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守在綠萼左右。谷主接過荊杖,冷冷的道:“萼兒,你是我親生骨肉,到底爲何叛我?”公孫綠萼低頭不語。穀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我豈有不知?我本說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說,就將你許配於他如何?”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公孫綠萼低頭不語,過了片刻,突然擡起頭來,朗聲說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哪里還顧念到女兒?”公孫穀主哼了一聲,並不介面。公孫綠萼又道:“不錯,女兒欽慕楊公子爲人正派,有情有義。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女兒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爲,別無他意。”楊過心中大是激動,暗想:“這賊穀主乖戾妄爲,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公孫穀主臉上木然,並無氣惱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說來,那我便是爲人不正派了,便是無情無義了?”公孫綠萼道:“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只是……只是……”穀主道:“只是怎麽?”綠萼道:“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痛楚如何抵擋?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罷。”穀主冷笑道:“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何用你從中多事。”公孫綠萼側頭沈吟,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終于臉現堅毅之色,說道:“爹爹,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那楊公子只是初識的外人,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將他釋放,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穀主厲聲說道:“那你爲何又來了?”公孫綠萼道:“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你逼迫龍姑娘與你成親之後,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好絕了龍姑娘之念。”公孫穀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冷冷的道:“哼,當真是養虎貽患。把你養得這麽大了,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拿來!”說著伸出手來。綠萼道:“爹爹要甚麽?”穀主道:“你還裝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綠萼道:“女兒沒拿。”穀主站起身來,道:“那麽哪里去了?”
    楊過打量室中,只見桌上、櫃中滿列藥瓶,壁上一叢叢的挂著無數幹草藥,西首並列三座丹爐,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瞧著公孫穀主的神情,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聽她道:“爹爹,女兒私進丹房,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但找了半天沒找到,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穀主厲聲道:“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幾個外人一直在廳,沒離開過一步,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綠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饒了楊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也就是了。”穀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綠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雙膝。穀主道:“你取去了絕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認,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耽一天。你雖偷了我的丹藥,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總是枉然,十二個時辰之後,我再放你罷!”說著走向室門。
    公孫綠萼咬牙叫道:“爹爹!”穀主道:“你還有何話說?”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們出去。”穀主道:“我谷中衆心如一,事無不可對人言。”綠萼滿臉通紅,隨即慘白,說道:“好,你不信女兒的話,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說著解去上衫,接著便解裙子。公孫穀主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關上了室門。片刻之間,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只留下貼身的小衣,果然身上並無一物。
    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心中怦的一動。他是少年男子,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容顔俏麗,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脈賁張,但隨即想起:“她是爲數我性命,這才不惜解衣露軀,楊過啊楊過,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獸不如了。”急忙閉眼,但心神煩亂之際,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公孫穀主卻已知覺,走到三座丹爐之旁,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把東首的推到中間,西首的推到東首,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綠萼大喜,拜倒在地,顫聲道:“爹爹!”穀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穀中規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該當如何?”綠萼低首道:“該當處死。”穀主歎道:“你雖是我親生女兒,但也不能壞了穀中規矩,你好好去罷!”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聲道:“饒他!”穀主道:“好,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勝於爲父的多了。”揮劍往她頭頂直劈下去。楊過大驚,叫道:“且慢!”從窗口飛身躍入,跟著叫道:“該當殺我!”右足在地下一點,正要伸手去抓公孫穀主手腕,阻他黑劍下劈,突覺足底一軟,卻似踏了個空。楊過暗叫不妙,急提真氣,身子鬥然向上拔起。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公孫綠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楊過身上撞來。
    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兩人登時一齊筆直墮下,但覺足底空虛,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楊過雖然驚惶,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將落於何處,足底是刀山劍林?還是亂石巨岩?思念未定,撲通一聲,兩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沈,原來丹房之下竟是個深淵。
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住,那是非死不可。衝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沈,竟似永無止歇。他閉住呼吸,待沈勢一緩,左手抱著綠萼,右手撥水上升,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突然鼻中聞到一股腥臭,同時左首水波激蕩,似有甚麽巨大水族來襲。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豈有好事?”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聲巨響,擊中了甚麽堅硬之物,跟著波濤洶湧,他借著這一掌之勢,已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援,純系以內功閉氣所致。
    此時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鱗甲,大吃一驚:“難道世間真有毒龍?”手上使勁,騰身而起,那怪物卻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氣,准擬再潛入水中,哪知右足竟然已踏了了實地,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勁力不對,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但心喜之餘,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伸手摸去,原來是深淵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忙向高處爬去,坐穩之後,驚魂稍定。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人已半暈。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緩緩吐水。只聽得岩石上有爬搔之聲,腥臭氣息漸濃,有幾隻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
    公孫綠萼翻身坐起,摟住了楊過脖子,驚道:“那是甚麽?”楊過道:“別怕,你躲在我身後。”公孫綠萼不動,只是摟得他更加緊了,顫聲道:“鱷魚,鱷魚!”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知道此物兇猛殘忍,尤勝陸上虎狼,當日他與郭芙、武氏兄弟等見到,也是不敢招惹,總是遠而避之,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當下坐穩身子,凝神傾聽,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正一步步的爬近。公孫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楊過笑道:“便是要死,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綠萼叫道:“快打!”楊過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邊,那鱷魚又爬近數尺,張開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楊過右足回縮,跟著揮腳踢出,正中鱷魚下顎。那鱷魚一個筋斗翻入淵中,只聽得水聲響動,淵中群鱷一陣騷動,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武功卻絲毫未失,适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的力道,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是游泳自如,想見其皮甲之堅厚,心想:“單憑空手,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凶鱷,鬥到後來,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膏於鱷吻,如何想個法子,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伸手出去想摸塊大石當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忙問:“你身上有佩劍麽?”公孫綠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餘下貼身的小衣,這時卻偎身于楊過懷中,不由得大羞,登時全身火熱,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身後又有兩頭,若是發掌劈打,原可將之擊落潭中,但轉瞬又複來攻,於事無補,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於是蓄勢不發,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猛地裏雙掌齊發,拍拍兩聲,同時擊在二鱷頭上。鱷魚轉動不靈,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但皮甲堅厚,只是暈了一陣,滑入潭中。就在此時,身後二鱷已然爬到,楊過左足將一鱷踢下岩去,這一腳踢得重了,抱持綠萼不穩,她身子一側,向岩下滑落。公孫綠萼驚叫一聲,右手按住岩石,運勁竄上。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將她救上。這麽一耽擱,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雖可躍開閃避,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危急中雙手齊出,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一手扳住下顎,運起內力,大喝一聲,只聽得喀喇一響,鱷魚兩顎從中裂開,登時身死。
    楊過雖扳死凶鱷,背上卻也已驚得全是冷汗。綠萼道:“你沒受傷罷?”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是溫柔,又是關切,心中微微一動,道:“沒有。”只是适才使力太猛,雙臂略覺疼痛。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岩上,一動也不動,心下極是欽佩,道:“你空手怎麽將它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楊過道:“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見物。”他說到姑姑與古墓,不由得一聲長歎,突然全身劇痛,萬難忍受,不由得縱聲大叫,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
    兩頭鱷魚正向岩上爬上來,聽到他慘呼之聲,嚇得又躍入水中。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盼能稍減他的疼痛。楊過自知身中劇毒,縱然不處此危境,也活不了幾日,聽公孫穀主說要連痛上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難當,只要再挨幾次,終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後,公孫綠萼無人救護,豈不慘極,心想:“她所以處此險境,全是爲了我。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必當支援下去,但願那穀主稍有父女之情,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心中盤算,一時沒想及小龍女,疼痛登時輕緩,說道:“公孫姑娘,別害拍,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對你向來鍾愛,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公孫綠萼垂淚道:“當我媽在世之時,爹爹的確極是愛我。後來我媽死了,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停了片刻,鬥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說道:“楊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楊過奇道:“他怕你?那倒奇了。”綠萼道:“是啊,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麽要緊事情,生怕給我知道了。這些年來,他總是儘量避開我,不見我面。”她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雖覺奇怪,但每次念及,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父親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變,但這次她摔入鱷潭,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若說父親心恨楊過,要將他置之死地,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須不加施救,便難以活命,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其勢已萬難脫險,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這一掌之推,哪里還有絲毫父女之情?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她越想越是難過,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只是拿“行爲怪僻”四字來解釋,此時想來,顯然全是從一個“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萬萬猜想不透。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群鱷正自分嚼死鱷,一時不再向岩上攻來。楊過見她呆呆出神,問道:“是否你父親有甚隱事,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綠萼搖頭道:“沒有啊。爹爹行止端方,處事公正,穀中大小人等無不對他極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楊過不知絕情穀中過去的情事,自難代她猜測。
    鱷潭深處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濕,更是涼氣透骨。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對這一點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孫綠萼卻已不住顛抖,偎在楊過懷中求暖。楊過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定然又是難過又是害怕,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只見潭中群鱷爭食,巨口利齒,神態猙獰可怖,於是笑道:“公孫姑娘,今日你我一齊死了,你來世想轉生變作甚麽東西?似這般難看的鱷魚,我是說甚麽也不變的。”公孫綠萼微微一笑,道:“那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又美又香,人人見了都愛。”楊過笑道:“要說變花,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變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綠萼笑道:“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你變不變?”楊過默然不答,心中極是悔恨:“憑我和姑站合使玉女素心劍法,那賊穀主終非敵手。那時他手忙腳亂,轉眼便要輸了。偏生事不湊巧,姑姑在劍室中給情花刺傷,而這素心劍法又須兩人心靈相通,情意綿綿,方始發出威力。唉,這也是天數使然,無話可說了。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龍女,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公孫綠萼不聽他答話,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忙岔開話題,說道:“楊大哥,你能瞧見鱷魚,我眼前卻是黑漆漆的,甚麽都瞧不見。”楊過笑道:“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不瞧也罷。”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頭,意示慰撫,一拍之下,著手處冰冷柔膩,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貼身的小衣,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楊過微微一驚,急忙縮手。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聲:“啊喲!”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
    楊過稍稍坐遠,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際,不但想到了小龍女,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愧無以報,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氣。
    公孫綠萼整理一下衫袖,將腰帶系上,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來,交給他道:“這是甚麽東西?你要不要用?楊過接了過來,入手只覺沈沈地,問道:“那是甚麽?綠萼一笑,說道:“是你袋裏的東西,怎麽反來問我?”楊過凝神看時,見是個粗布小包,自己從未見過,當即打開,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顆珠子,發出柔和瑩光,照上了公孫綠萼的俏臉,心想:“古人言道珠稱夜光,果然不虛。”綠萼忽地尖叫:“咦!”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叫道:“這是絕情丹啊。”楊過又驚又喜,問道:“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綠萼舉瓶搖了搖,覺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怎麽反而給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幹麽不服啊?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問話連串不斷,竟沒讓楊過有答話的餘暇。楊過搔了搔頭,道:“我半點也不知道,這……這瓶丹藥,怎地會放在我袋中,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綠萼借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處事物,只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半截靈芝。她心念一動,說道:“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楊過道:“老頑童?”綠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經管,這靈芝便是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毀書盜劍,踢爐折芝,都是他幹的好事。”楊過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綠萼忙問:“怎麽?”楊過道:“這個個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頑童”改口稱爲“周老前輩”。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說道:“原來是他交給你的。”楊過道:“不,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行事鬼神莫測,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我也毫無所覺。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綠萼點頭道:“是了,爹爹說他盜去了穀中要物,非將他截住不可,而他……他當衆除去衣衫,身上卻未藏有一物。”楊過笑道:“他脫得赤條條地,竟把穀主也瞞過了,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輕輕側過瓶子,將瓶裏丹藥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來,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藥都是圓形,以便吞服,若是藥錠,或作長方扁平,如這般四方的丹藥,楊過卻是前所未見,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道:“沒有啦,就只這麽一枚,你快吃罷,別掉在潭裏可就糟了。”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聽她說“就只這麽一枚”,不由得一怔,問道:“只有一枚?你爹爹處還有沒有?”綠萼道:“就因爲只有一枚,那才珍貴啊,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麽大的氣?”楊過大吃一驚,顫聲道:“如此說來,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麽法子救她?”綠萼歎道:“我曾聽大師兄說過,這絕情丹穀中本來很多,後來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這丹藥配製極難,諸般珍貴藥材無法找全,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的劇毒,小小刺傷,數日後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緊的。中毒一深,卻令穀主難辦,因爲一枚丹藥只治得一人。”楊過連叫“啊喲”,說道:“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輕歎一聲,說道:“楊大哥,你對龍姑娘這般癡情,我爹爹甯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好救龍姑娘的性命。”楊過給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說道:“我既盼望你這麽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這鱷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心想:“姑姑美麗絕倫,那公孫穀主想娶她爲妻,本也可說是人情之常。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險惡之極;而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這潭中的鱷魚,良心比他也還好些。”
    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也總是白饒,深悔不該向他言明丹藥只有一枚。於是說道:“這靈芝雖不能解毒,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你就快服了罷。”楊過道:“是。”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你,吃這一片擋擋寒氣。”綠萼見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卻,於是張口吃了。
    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二人服入肚中,過不多時,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精神爲之一振,心智也隨之大爲靈敏。綠萼忽道:“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爹爹當然早已知道。他說治你之傷,固是欺騙龍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藥,也是假意做作。”楊過早就想到此節,只是不願更增她的難過,是以並未說破,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將來你須得處處小心,最好能設法離穀,到外面走走。”綠萼歎道:“唉,你不知爹爹的爲人,他既將我推入鱷潭,決不致再回心轉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經過此事之後,又怎再容我活命?楊大哥,你就不許我陪著你一起死麽?”
    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岩來,前足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楊過心念一動:“且瞧瞧這張羊皮有甚麽古怪。”提起匕首,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噴的一聲,應手而入,原來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那頭鱷魚掙扎了幾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斃命。楊過喜道:“咱們有了這柄匕首,潭中衆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左手執起羊皮,右手將匕首柄湊過去,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羊皮一面粗糙,並無異狀,翻將過來,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
    楊過看了一會,覺得並無出奇之處,說道:“這羊皮是不相干的。”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忽道:“這是我們絕情穀水仙山莊的圖樣。你瞧,這是你進來的小溪,這是大廳,這是劍室,這是芝房,這是丹房……”她一面說,一面指著圖形。楊過突然“咦”的一聲,道:“你瞧,你瞧。”指著丹房之下繪著的一些水紋。綠萼道:“這便是鱷潭了。啊……這裏還有通道。”二人見鱷潭之旁繪得有一條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楊過將圖樣對照鱷潭的形勢,說道:“若是圖上所繪不虛,那麽從這通道過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綠萼介面道:“奇在這通道一路斜著向下,鱷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卻通往何處?”圖上通道到羊皮之邊而盡,不知通至甚麽所在。楊過道:“這鱷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師兄曾說起過麽?”綠萼搖頭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潛伏著這許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師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養這許多鱷魚,定須時時喂東西給它們吃,爹爹不知道爲甚麽……”想起父親的陰狠,忍不住發抖。
    楊過打量周遭情勢,但見岩石後面有一團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遠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還養著甚麽猛惡怪物,遇上了說不定兇險更大。然而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反正是死,不如冒險求生。只要把公孫姑娘救出危境,將絕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於是將匕首交在綠萼手中,道:“我過去看看,你提防鱷魚。”左足在岩上一點,已飛入潭中。綠萼驚呼一聲。
    楊過右足踏在死鱷肚上,借勁躍起,接著左足在一頭鱷魚的背上一點。那鱷魚直往水底沈落,楊過卻已躍到對岸,貼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這裏果然是個大洞!”公孫綠萼輕功遠不如他,不敢這般縱躍過去。楊過心想若是回去背負,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飛躍不便,而且鱷魚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險到底,叫道:“公孫姑娘,你將長袍浸濕了丟過來。”綠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長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起,打了兩個結,成爲一個圓球,叫道:“來啦!”運勁投擲過去。楊過伸手接住,解開了結,在岩壁上找了個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塊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動浸濕了的長袍,說道:“你仔細聽著聲音。”將長袍向前送出,回腕揮擊,啪的一聲,長袍打在洞口。他連擊三下,問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綠萼聽聲辨形,捉摸到了遠近方位,說道:“知道啦。”楊過道:“你跳起身來,抓住長袍,我將你拉過來。”綠萼盡力睜大雙眼,但望出去始終是黑漆漆的一團,心中甚是害怕,說道:“我不……我……”楊過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長袍摔在潭裏,我立刻跳下來救你。咱們先前尚且不怕鱷魚,有了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怕何來?”說著呼的一聲,又將長袍揮出。
    公孫綠萼一咬牙,雙足在岩上力撐,身子已飛在半空,聽著長袍在空中揮動的聲音,雙手齊出,右手抓住了長袍下擺,左手卻抓了個空。楊過只覺手上一沈,抖腕急揮,將綠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長袍一揮出,立即便跟著躍去,在她腰間輕輕一托,將她托起,穩穩坐在洞邊。公孫綠萼大喜,叫道:“行啦,你這主意真高。”楊過笑道:“這洞裏可不知有甚麽古怪的毒物猛獸,咱們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說著弓身鑽進了洞裏。綠萼將匕首遞給他,道:“你拿著。”接過楊過遞來的長袍,穿在身上。
    洞口極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於鱷潭水氣蒸浸,洞中潮濕滑溜,腥臭難聞。楊過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陽下同賞情花,滿山錦繡,鳥語花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卻到了這地方,我可真將你累得慘了。”綠萼道:“這哪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綠萼歎道:“楊大哥,你心裏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這幾下明明是笑聲,聽來卻竟與號哭一般,聲音是“哈哈,哈哈”,語調卻異常的淒涼悲切。楊過與綠萼一生之中都從未聽到過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何況在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聞此異聲,比遇到任何兇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驚膽戰。楊過算得大膽,卻也不禁跳起身來,腦門在洞頂一撞,好不疼痛。公孫綠萼更是嚇得遍體冷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雙腿。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綠萼低聲道:“是鬼麽?”這三字聲音極低,不料左首那聲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於是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公孫姑娘二人遇難,但求逃命,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孫姑娘?甚麽公孫姑娘?”楊過道:“公孫穀主之女,公孫綠萼。”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麽公孫穀主,是公孫止麽?”語意之中,充滿著怒氣,但已聽得出是女子聲音。綠萼大著膽子應道:“我爹爹確是單名一個‘止’字,老前輩可識得家父麽?”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識得他麽?嘿嘿,我識得他麽?”綠萼不敢介面,只有默不作聲。又過半晌,那聲音又喝道:“你叫甚麽名字?”綠萼道:“晚輩小名綠萼,紅綠之綠,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聲,問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綠萼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幹麽,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楊過耳邊低聲道:“我說得麽?”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生,對不對?”綠萼大吃一驚,叫道:“你……你……怎知道?”突然之間,她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楊過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鬥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怒容,凜然生威。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呆呆站著。楊過怕她有失,急忙跟了進去。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餘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淨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綠萼,忽而淒然一笑,道:“姑娘,你長得好美啊。”綠萼報以一笑,走上一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綠萼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求援。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麽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綠萼搖搖頭,微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綠萼卻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髮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綠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把楊過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道:“你左邊腰間有個朱砂印記,是不是?”綠萼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爹爹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我家有極密切的關連。”於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得我爹爹,也識得我去世了的媽媽,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說道:“你去世了的媽媽?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你腰間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綠萼回頭向楊過望了一眼,紅暈滿頰。楊過忙轉過頭去,背向著她。綠萼解開長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親親寶貝兒啊,你媽想得你好苦。”綠萼瞧著她的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媽媽,媽媽!”楊過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寶貝兒,一個叫媽,不由得大吃一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綠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婆婆竟是公孫姑娘的母親?”只見那婆婆驀地裏雙眉豎起,臉現殺氣,就如公孫穀主出手之時一模一樣,楊過暗叫:“不好。”搶上一步,怕她加害綠萼,卻見她伸手在綠萼肩上輕輕一推,喝道:“站開些,我來問你。”綠萼一怔,離開她身子,又叫了一聲:“媽!”那婆婆厲聲道:“公孫止叫你來幹麽?要你花言巧語來騙我,是不是?”綠萼搖頭,叫道:“媽,原來你還在世上,媽!”臉上的神色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這顯是母女真情,哪里能有半點作僞?那婆婆卻仍厲聲問道:“公孫止說我死了,是不是?”綠萼道:“女兒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個無母的孤兒,原來媽好端端的活著,我今天真好歡喜啊。”那婆婆指著楊過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幹麽?”綠萼道:“媽,你聽我說。”於是將楊過怎樣進入絕情穀、怎樣中了情花之毒、怎樣二人一齊摔入鱷潭的事,從頭至尾的說了,只是公孫穀主要娶小龍女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母親妒恨煩惱。
    那婆婆遇到她說得含糊之處,一點點的提出細問。綠萼除了小龍女之事以外,其餘毫不隱瞞。那婆婆越聽臉色越是平和,瞧向楊過的臉色也一眼比一眼親切。聽到綠萼說及楊過如何殺鱷、如何相護等情,那婆婆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小夥子,也不枉我女兒看中了你。”綠萼紅暈滿臉,低下了頭。楊過心想這其中的諸般關節,此時也不便細談,於是說道:“公孫伯母,咱們先得想個計策,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臉色一沈,喝道:“甚麽公孫伯母,‘公孫伯母’這四字,你從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無力,我要殺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聲,口中飛出一物,錚的一響,打在楊過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楊過只覺手臂劇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他大驚之下,急向後躍,只見匕首之旁是個棗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轉。他驚疑不定,心想:“憑我手握匕首之力,便是金輪法王的金輪、達爾巴的金杵、公孫穀主的鋸齒金刀,也不能將之震落脫手,這婆婆口中吐出一個棗核,卻將我兵刃打落,雖說我未曾防備,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奧難測了。”綠萼見他臉上變色,忙道:“楊大哥,我媽決不會害你。”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轉頭向母親道:“媽,你教他怎麽稱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那婆婆嘿嘿一笑,說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稱‘鐵掌蓮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麽?嘿嘿,還不跪下磕頭,稱一聲‘岳母大人’嗎?”綠萼忙道:“媽,你不知道,楊大哥跟女兒清清白白,他……他對女兒全是一片好意,別無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別無他念?你的衣服呢?幹麽你只穿貼身小衣,卻披著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聲說道:“這姓楊的如想學那公孫止這般薄幸無恥,我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姓楊的,你娶我女兒不娶?”楊過見她說話瘋瘋癲癲,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見面沒說得幾句話,就迫自己娶她女兒?但若率言拒絕,不免當場令綠萼十分難堪。何況這婆婆武功極高,脾氣又怪,自己稍有應對不善,只怕她立時會施殺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內,總是先尋脫身之計要緊,於是微微一笑,說道:“老前輩可請放心,公孫姑娘捨身救我,楊過決非沒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終身不敢或忘。”這幾句話說得極是滑頭,雖非答應娶綠萼爲妻,但裘千尺聽來卻甚爲順耳。她點點頭道:“這就好了。”公孫綠萼自然明白楊過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過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媽,你怎會在這裏?爹爹怎麽又說你已經過世,害得女兒傷心了十幾年?倘若女兒早知你在這兒,拚著性命不要,也早來尋你啦。”她見母親上身赤裸,如將楊過的袍子給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當下撕落袍子的前後襟,給母親披在肩頭。楊過心想小龍女所縫的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一陣難過,觸動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陣劇烈疼痛。裘千尺見了,臉上一動,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似欲取甚麽東西,但轉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來。
    綠萼從母親的神色與舉動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媽,楊大哥身上這情花之毒,你能設法給治治麽?”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處自身難保,別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綠萼急道:“媽,你救了楊大哥,他自會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楊大哥也必定盡力助你。楊大哥,你說是不?”楊過對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實無好感,但想瞧在綠萼面上,自當竭力相助,便道:“這個自然。老前輩在此日久,此處地形定然熟知,能賜示一二麽?”裘千尺歎了口長氣,說道:“此處雖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卻也不難。”向楊過望了一眼,說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難,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脈早斷,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楊過早便瞧出她手足的舉動有異,綠萼卻大吃一驚,問道:“你從上面這洞裏掉下來跌傷的嗎?”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給人害的。”綠萼更是吃驚,顫聲道:“媽,是誰害你的?咱們必當找他報仇。”裘千尺嘿嘿冷笑,道:“報仇?你下得了這手麽?挑斷我手足筋脈的,便是公孫止。”綠萼自從一知她是自己母親,心中即已隱隱約約的有此預感,但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終究還是全身劇烈一震,問道:“爲……爲甚麽?”裘千尺向楊過冷然掃了一眼,道:“只因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孫止心愛的女人。”說到這裏,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綠萼心中害怕,與母親稍稍離開,卻向楊過靠近了些。一時之間,石窟中寂靜無聲。裘千尺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果腹充饑。”說著四肢著地,像野獸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綠萼與楊過看到這番情景,均感淒慘。裘千尺卻是十多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爲意。綠萼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風吹棗子,從頭頂洞孔中落下一顆,在這石窟的土中抽芽發莖,生長起來,開花結實,逐漸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當年若不是有這麽一顆棗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長成樹,那麽楊過與公孫綠萼來到這石窟時將只見到一堆白骨。誰想得到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異人?綠萼自更不會知道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裘千尺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核向上激射數丈,打正一根樹幹,枝幹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數十枚來。楊過暗暗點頭,心道:“原來她手足斷了筋脈,才逼得練成這一們口噴棗核的絕技,可見天無絕人之路,當真不假。”想到此處,精神不禁爲之一振。綠萼撿起棗子,分給母親與楊過吃,自己也吃了幾枚。在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舉止有序,儼然是個小主婦的模樣。
    裘千尺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餘年的怨毒,別說她本來性子暴躁,便是一個溫柔和順之人,也會變得萬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屬天性,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出落得這般明豔端麗,動靜合度,憐愛的柔情漸占上風,問道:“公孫止說了我甚麽壞話?”綠萼道:“爹爹從來不提媽的事,小時候我曾問他我像不像媽?又問他,媽是生甚麽病死的。爹爹忽地大發脾氣,狠狠的罵了我一頓,吩咐我從此不許再提。過了幾年我再問一次,他又是板起臉斥責。”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麽想?”綠萼眼中淚珠滾動,道:“我一直想,媽媽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愛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傷心難過,是以後來我也就不敢再問。”裘千尺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媽媽既不美貌,又不和氣,卻是個兇狠惡毒的醜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我的好。”綠萼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媽,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樣。”轉頭向楊過道:“楊大哥,我媽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至誠,在她心中,當真以爲母親乃是天下最好的婦人。楊過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麽好看?待你或許不錯,對我就未必安著甚麽好心。”但綠萼既然這麽問,只得應道:“是啊,你說的對。”但他話中語氣就遠不及綠萼誠懇,裘千尺一聽便知,心道:“天可憐見,讓我和女兒相會,今日她心中雖滿是孺慕之情,但難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須得跟她說個明明白白。”於是說道:“萼兒,你問我爲何身陷在此?爲甚麽公孫止說我已經死了,你好好坐著,我慢慢說給你聽罷。”裘千尺緩緩的道:“公孫止的祖上在唐代爲官,後來爲避安史之亂,舉族遷居在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學到家傳的武藝,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藍,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傳的。”楊過和綠萼同時“啊”了一聲,頗感出於意料之外。裘千尺傲然道:“你們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便是我的親兄長。楊過,你把鐵掌幫的情由說些給萼兒聽。”楊過一怔,道:“鐵掌幫?弟子孤陋寡聞,實不知鐵掌幫是甚麽。”裘千尺破口罵道:“你這小子當面扯謊!鐵掌幫威名震於大江南北,與丐幫並稱天下兩大幫會,你怎能不知?”楊過道“丐幫嘛,晚輩倒聽見過,這鐵掌幫……”裘千尺急了,罵道:“嘿嘿,還虧你學過武藝,連鐵掌幫也不知道……”綠萼見母親氣得面紅耳赤,插口勸道:“媽,楊大哥還不到二十歲,他從小在深山中跟師父練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鐵掌幫在江湖上確是聲勢極盛,但二次華山論劍之時,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皈依佛門,拜一燈大師爲師,鐵掌幫即風流雲散。當鐵掌幫散夥之時,楊過剛剛出世,後來沒聽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實則他母親穆念慈,便是在鐵掌幫總舵的鐵掌峰上失身于他父親楊康,受孕懷胎,世上才有他楊過。此時裘千尺說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對。裘千尺在絕情穀中僻處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變動全沒聽聞,只道鐵掌幫稱雄數百年,現下定是更加興旺,聽楊過居然說連“鐵掌幫”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楊過給她毫無來由的一頓亂罵,初時強自忍耐,後來聽她越罵越不成話,怒氣漸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幾句,擡起頭來正要開口,只見綠萼凝視著他,眼中柔情款款,臉上滿是歉然之色。楊過心中一軟,臉上作個無可奈何之狀,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來,暗想:“你媽媽越是罵得凶,你自是越加對我好。老太婆的嘮叨是耳邊風,美人的柔情卻是心上事。”心下一寬,腦子特別機靈,忽地想起:“完顔萍姑娘的武功與那公孫止似是一路,她又說學的是鐵掌功夫,料想與鐵掌幫必有干系。”閉目一想,于完顔萍與耶律齊對戰時所使的拳法刀法還記得七八成,至於與公孫止連鬥數場,還只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記得清晰,當即叫道:“啊喲,我記起啦。”裘千尺道:“甚麽?”楊過道:“三年之前,我曾見一位武林奇人與十八名江湖好漢動手,他一人空手對敵十八人,結果對方九人重傷,九人給他打死了,這位武林奇人聽說便是鐵掌幫的。”裘千尺急問:“那人是怎麽一副模樣?”楊過信口開河:“那人頭是禿的,約莫六十來歲,紅光滿面,身材高大,穿件綠色袍子,自稱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說!我兩位哥哥頭上不禿,身材矮小,從來不穿綠色衣衫。你見我身高頭禿,便道我哥哥也是禿頭麽?”楊過心中暗叫:“糟糕!”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別心急,我又沒說那人是你哥哥,難道天下姓裘的都須是你哥哥?”裘千尺給他駁得無言可說,問道:“那你說他的武功是怎樣的?”
    楊過站起身來,將完顔萍的拳法演了幾路,再混入公孫止的身法掌勢,到後來越打越順手,石窟中掌影飄飄,拳風虎虎,招式雖有點似是而非,較之完顔萍原來的掌法卻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顔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處,他身隨意走,盡都予以補足,舉手擡足,嚴密渾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幾分狠勁。裘千尺看得大悅,叫道:“萼兒,萼兒,這正是我鐵掌幫的功夫,你仔細瞧著。”楊過一面打,裘千尺口講指劃,在旁解釋拳腳中諸般厲害之處。楊過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馬腳來了。”於是收勢說道:“打到此處,那位武林奇人已經大勝,沒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歡喜,道:“許多招式你都記錯了,手法也不對,但使到這樣,也已經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麽名字?他跟你說些甚麽?”楊過道:“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勝之後,便即飄然遠去。我只聽那九個傷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說鐵掌幫的裘老爺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麽?”裘千尺喜道:“不錯,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餘年來手足舒展不得,此時見楊過演出她本門武功,自是見獵心喜,當即滔滔不絕的向二人大談鐵掌門的掌法與輕功。
    楊過急欲出洞,將絕情丹送去給小龍女服食,雖聽她說的是上乘武功,識見精到,聞之大有裨益,但想到小龍女身挨苦楚,哪里還有心情研討武功?當即向綠萼使個眼色。綠萼會意,問道:“媽,你怎麽將武功傳給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孫止!甚麽爹爹不爹爹?”綠萼道:“是。媽,你說下去罷。”裘千尺恨恨的道:“哼!”過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兩個哥哥鬧彆扭,爭吵起來……”綠萼插口道:“我有兩位舅舅嗎?”裘千尺道:“你不知道麽?”聲音變得甚是嚴厲,大有怪責之意。綠萼心想:“我怎麽會知道?”應道:“是啊,從來沒人跟我說過。”裘千尺歎了口長氣,道:“你……你果然是甚麽都不知道。可憐!可憐!”隔了片刻,才道:“你兩個舅舅是雙生兄弟,大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說話聲音,全然一模一樣,但遭際和性格脾氣卻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極高,大哥則平平而已。我的武功是二哥親手所傳,大哥卻和我親近得多。二哥是鐵掌幫幫主,他幫務既繁,自己練功又勤,很少和我見面,傳我武功之時,也是督責甚嚴,話也不多說半句。大哥卻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後來大哥和二哥說擰了吵嘴,我便幫著大哥點兒。”綠萼問道:“媽,兩位舅舅爲甚麽事鬧彆扭?”裘千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過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這八個字在江湖上響亮得緊,大哥裘千丈的名頭說出去卻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爲了方便,有時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親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麽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開,常爲這事嘮叨,說大哥招搖撞騙。大哥脾氣好,給二哥罵時總是笑嘻嘻的賠不是。有一次二哥實在罵得凶了,竟不給大哥留絲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護著大哥,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於是兄妹倆吵了一場大架。我一怒之下離了鐵掌峰,從此沒再回去。“我獨個兒在江湖上東闖西蕩,有一次追殺一個賊人,無意中來到這絕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與公孫止這……這惡賊……這惡賊遇上了,二人便成了親。我年紀比他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我不但把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他的飲食寒暖,哪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他的家傳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綻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給他補足。有一次強敵來襲,若不是我捨命殺退,這絕情穀早就給人毀了。誰料得到這賊殺才狼心狗肺,恩將仇報,長了翅膀後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領從何而來,不想想危難之際是誰救了他性命。”說著破口大駡,粗辭汙語,越罵越凶。
    綠萼聽得滿臉通紅,覺得母親在楊過之前如此詈罵丈夫,實是大爲失態,連叫:“媽,媽!”可哪里勸阻得住?楊過卻聽得十分有勁,他也是恨透了公孫止,聽她罵得痛快,正合心意,不免在旁湊上幾句,加油添醬,恰到好處,大增裘千尺的興頭,若不是礙著綠萼的顔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罵了。
    裘千尺直罵到辭窮才盡,罵人的言語之中更無新意,連舊意也已一再重復,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說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個懷孕的女人,脾氣自不免急著點兒,哪知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對我奉承,暗中卻和穀中一個賤丫頭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後,他仍和那賤婢偷偷摸摸,我一點也不知情,還道我們有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他對我更加好了些。我給這兩個狗男女這般瞞在鼓裏過了幾年,我才在無意之中,聽到這狗賊和那賤婢商量著要高飛遠走,離開絕情穀永不歸來。“當時我隱身在一株大樹後面,聽得這賊殺才說如何忌憚
我武功了得,必須走得越遠越好,又說我如何管得他緊,半點不得自由,他說只有和那賤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樂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時一聽,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真想沖出去一掌一個,將這對無恥狗男女當場擊斃。然而他雖無情,我卻總顧念著這些年來的夫妻恩義,還想這殺胚本來爲人極好,定是這賤婢花言巧語,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當下強忍怒氣,站在樹後細聽。“只聽他二人細細商量,說再過兩日,我要靜室練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戶,他們便可乘機離去,待得我發覺時已然事隔七日,便萬萬追趕不上了。當時我只聽得毛骨悚然,心想當真天可憐見,教我事先知曉此事,否則他們一去七日,我再到何處找去?”說到這裏,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恨恨不已。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甚麽名字?她相貌很美麽?”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甚麽她答應甚麽,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麽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哪一招哪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裏,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於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綠萼只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日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迹,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二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癡癡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贊,跟著又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只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當真是打從心底裏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已等在那裏。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起,抛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份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穀中世代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扎著起來,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甚麽?”綠萼道:“媽……他見到甚麽?”楊過心道:“定是你將絕情丹毀了個乾淨,哪還能有第二件事?”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砒霜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罷,終於也是不免一死。配製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製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干。他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只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見面,此後再也不敢複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只留下一顆,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回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感激之情,掙扎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只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屍身上擦了幾下,拭去血迹,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姊姊,我甘心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結,足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自我賠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稱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誓,說從此決不再犯。”楊過心道:“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是淚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麽?你可憐這賤婢麽?”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爲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過試試你的心腸,只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裘千尺沈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穀去,那麽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爲。但他爲了自己活命,忙不叠的將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
     “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姊姊,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乾二淨。你幹了這杯。’他不住的只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樁心事,胸懷歡暢,竟然喝得沈沈大醉。待得醒轉,已是身在這石窟之中,手足筋脈均已給他挑斷,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面。哼,這當兒他只道我的骨頭也早已化了灰啦。”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周,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棗子爲生麽?”裘千尺道:“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著她叫了聲:“媽!”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這麽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樣個石窟,有這樣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裏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擡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洞下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了頂,凝思半晌,實是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當下躍上棗樹,攀到樹頂,只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當下屏住呼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頭向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爲夷,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餘,心下已有計較,當即溜回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於是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
    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助,兩人手腳雖快,卻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條極長的樹皮索子。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了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條棗樹的枝幹,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於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盡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兩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幹兩端架於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段淩空者只是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甚是堅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升,低頭下望,只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爲兩個小小黑點。
    手上加勁,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臂一曲,呼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升起。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又絲毫不覺鬱悶?可見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裏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於是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後,哪里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還能有甚麽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小傻瓜,你給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說甚麽,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爲甚麽要臉紅?我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鬆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麽?你爺爺給你媽取名爲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還有甚麽丈夫?”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哪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向上升去。綠萼仰望母親,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零零的在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這才放心,於是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拉緊,身子便即淩空上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一人大聲呼叱,接著繩子一松,身子便急墮下去。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綠萼大聲驚呼,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竟然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是吃驚非小,當下顧不得回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裏鬼鬼祟祟,幹甚麽勾當?”接著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沈重的兵刃擊向背心。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過左手,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的來勢。
    黑暗之中,樊一翁沒見到楊過面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向他腰間橫掃過去,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將他攔腰打成兩截。這時楊過右手支援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余丈的長索也是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已覺得吃力,眼見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這一杖來勢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呼,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是齊聲大叫。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墮之勢極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墮的沖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微微一頓,隨即爲衝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餘地。
    裘千尺手足筋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只有空自焦急,眼見盤在洞穴邊的百餘丈的長索越抽越短,只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便是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於盡。”看准繩索伸手輕輕一撥,這一撥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只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股下墮的衝力,還是帶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邊。樊一翁眼見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個倒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掌撐住了洞口岩石,這麽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這時綠萼離地已不過十數丈,實已到了千鈞一髮之境。須知最厲害的乃是這股下墮的沖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將下來,也是力道大得異常,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沖勢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來斤,於他可說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台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拉上來!靈台有損,百脈俱廢!”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台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誡的,當下不敢違抗,只得雙手交互用力,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墮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臟腑已受內傷,實是不宜使力,苦於要害制於敵手,只得拚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中只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他這一鬆手,繩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楊過哪用她囑咐?搶住繩子,終於將綠萼吊上。綠萼數次上升下降,已自嚇得暈了過去。楊過回手先點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兩穴,叫他手足不能動彈,這才拿捏綠萼的人中,將她救醒。
    綠萼緩緩醒轉,睜開眼來,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見楊過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自禁的縱體入懷,叫道:“楊大哥,咱們都死了麽?這是在陰世麽?”楊過笑道:“是啊,咱們都死了。”綠萼聽他語氣不對,大有調笑的味兒,身子仰後,想瞧清楚他的臉色,卻見母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媽!”站了起來。
    楊過見裘千尺雖無武功,卻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欽佩,問道:“你老人家用甚麽法子叫這矮子聽話?”裘千尺微微一笑,舉起手來,手中拿著一塊尖角石子。要知公孫止的點穴功夫是她所傳,樊一翁又學自公孫止,三人一脈相傳,口訣無異,她既將石尖對準樊一翁的靈台穴,又叫出“靈台有損,百脈俱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八個字來,樊一翁焉得不慌?其實憑著裘千尺此時手上勁力,以這麽小小一塊石子,焉能令人“百脈俱廢”?楊過此時心中所念,只是小龍女的安危,見綠萼與裘千尺已身離險地,樊一翁也已被制,說道:“兩位在此稍待,我送絕情丹去救人要緊。”裘千尺奇道:“甚麽絕情丹?你也有絕情丹?”楊過道:“是啊。你請瞧瞧,這是不是真的丹藥。”說著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藥。裘千尺接過手來,聞了聞氣味,說道:“不錯,這丹藥怎會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麽又不服食?”楊過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我送了丹藥之後,再跟前輩詳談。”說著接過丹藥,拔步欲行。
    綠萼又是傷感,又是關懷,幽幽的道:“楊大哥,你務必避開我爹爹,別讓他見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後就不用叫我媽了。”楊過道:“我送丹藥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孫穀主決不會阻攔。”綠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計對付你呢?”楊過淡淡一笑,說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裘千尺問道:“你要去見公孫止,是不是?”楊過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楊過初時一心只想著送解藥去救小龍女,並未計及其他,聽了裘千尺這句話,眼前突然現出一片光明:“這賊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與姑姑成親?”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絕情丹只有一枚,雖然救得姑姑,但我卻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黯然。
    綠萼見他臉色忽喜忽憂,又想到父母會面,不知要鬧得如何天翻地覆,當真是柔腸百轉,心亂如麻。裘千尺卻極是興奮,道:“尊兒,快背我去。”綠萼道:“媽,你須得先洗個澡,換套衣衫。”她真是怕見到父母相會的這個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衣衫爛盡,身上肮髒,是誰害的?難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時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裝模作樣,曾嚇倒無數英雄好漢,心想自己手足筋絡已斷,如何是公孫止的對手,便算與他見面,此仇也終難報,只有假扮二哥,先嚇這惡賊一個心膽俱裂,然後俟機下手,好在他從未見過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決無疑心,但轉念又想:“我與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認我不出?”楊過見她沈吟難決,已有幾分料到,道:“前輩怕公孫止認出你來,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寶貝在此。”於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臉上,登時面目全非。陰森森的極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過面具,道:“萼兒,咱們先到莊子後面的樹林中躲著,你去給我取一件葛衫來,還得一把大蒲扇,可別忘了。”綠萼應了,俯身將母親背起。
    楊過遊目四顧,原來處身於一個絕峰之頂,四下裏林木茂密,遠望石莊,相距已有數裏之遙。裘千尺歎道:“這山峰叫做厲鬼峰,穀中世代相傳,峰上有厲鬼作祟,是以誰也不敢上來,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這厲鬼峰上。”楊過向樊一翁喝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麽?”樊一翁絲毫不懼,喝道:“快快將老子殺了,休得多言。”楊過道:“是公孫谷主派你來的麽?”樊一翁怒道:“不錯,師父命我到山前山後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間,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幹這鬼鬼祟祟的勾當。”一面說,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這老太婆不知是誰,怎地公孫姑娘叫她媽媽。樊一翁年紀比公孫止夫婦均大,他是帶藝投師,公孫止收他爲徒之時,裘千尺已然陷身石窟,因此他並不識得,但聽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語,料知他們對師父定將大大不利。
    裘千尺聽他言語之中對公孫止極是忠心,不禁大怒,對楊過道:“快斃了這矮鬼,以絕後患。”楊過回頭向樊一翁瞧去,見他凜然不懼,倒也敬重他是條好漢,有心饒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卻又不便拂逆其意,說道:“公孫姑娘,你先背媽媽下去,我料理了這矮子即來。”公孫綠萼素知大師兄爲人正派,不忍見他死於非命,說道:“楊大哥,我大師哥不是壞人……”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話你都不聽,要你這女兒何用?”綠萼不敢再說,負著母親覓路下峰。楊過走到樊一翁身畔,低聲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點,六個時辰後自行消解。我和你無冤無仇,不能害你。”說著展開輕功,追向綠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閉目待死,萬想不到他竟會如此對待自己,一時怔住了無話可說,眼睜睜望著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擋住,消失於黑暗之中。楊過急欲與小龍女會面,嫌綠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輩,我來背你一陣。”綠萼先覺母親與楊過神情言語之間頗爲擀格,本來有些擔心,聽他說願意背負,心下甚喜,說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懷胎,養下這般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一句話就給了你,難道背我一下也不該?”楊過一怔,不便介面,將她抱過來負在背上,一提氣,如箭離弦般向峰下沖去。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獨步,當年與周伯通纏鬥,萬里奔逐,從中原直到西域,連老頑童這等高強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長親手所傳,筋絡未廢之時自也是一等一的輕功,這時伏在楊過背上,但覺他猶似腳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穩,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這小子的輕功和我家數全然不同,但絕不在鐵掌門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覰他了。”她本覺女兒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兒既然心許,那也無可奈何,此時卻漸漸覺得,這個未過門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沒了女兒。
    不到一頓飯工夫,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回頭看綠萼時,她還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腳,已是嬌喘細細,額頭見汗。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綠萼不敢進莊,向鄰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親所要的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走向莊門。
    進門之際,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離十餘年,此時舊地重來,更是感慨萬千。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儘是彩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衆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不敢多有言語。
    三人直闖進廳,只見賀客滿堂,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公孫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面目雖不可見,但身材苗條,自是小龍女了。
    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銃。贊禮人喝道:“吉時已到,新人同拜天地!”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燭影搖紅,屋瓦齊動,朗聲說道:“新人同拜天地,舊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脈雖斷,內功卻絲毫未失,在石窟中心無旁騖,日夜勤修苦練,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餘,這兩句話喝將出來,各人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暗,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餘枝。
衆人吃了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公孫止聽了喝聲,本已大感驚詫,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站在這蒙面客身側,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駕何人?”裘千尺逼緊噪子,冷笑道:“我和你誼屬至親,你假裝不認得我麽?”她說這兩句說之時氣運丹田,雖然聲音不響,但遠遠傳了出去。絕情穀四周皆山,過不多時,四下裏回聲鳴響,只聽得“不認得我麽?不認得我麽?”的聲音紛至遝來。金輪法王、瀟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觀禮,聽了裘千尺的話聲,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群相矚目。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手搖蒲扇,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內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詭異,倒似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蹺,心下暗自戒備,冷冷的道:“我與尊駕素不相識,說甚麽誼屬至親,豈不可笑?”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動,問道:“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麽?”裘千尺哈哈一笑,將蒲扇搖了幾搖,說道:“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來還剩著一位。”公孫止不動聲色,說道:“尊駕當真是裘千仞?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裘千尺吃了一驚,心道:“這賊殺才恁地機靈,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當下微微冷笑,卻不回答。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搶到小龍女身邊,右手握著絕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叫道:“姑姑,張開嘴來。”小龍女乍見楊過,心中怦的一跳,驚喜交集,顫聲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與他成婚,全是爲了要救楊過一命,見他突然到來,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楊過手一伸,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說道:“快吞下!”小龍女也不知是甚麽東西,依言吞入肚內,頃刻間便覺一股涼意直透丹田。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卻待制止,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一時不敢發作。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說道:“姑姑,這賊穀主有苦頭吃了,咱們瞧熱鬧罷。”小龍女心中一片混亂,偎倚在楊過身上,不知說甚麽好。馬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心中說不出的喜歡,上前問長問短,囉唆不清,哪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又聽他一笑一喝,山谷鳴響,內功極是深厚,有心結納,於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麽?”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閣下可知他是我甚麽人?”尹克西道:“這倒不知,卻要請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說。”公孫止又問一句:“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這倒奇了!”雙手一拍,向一名綠衫弟子道:“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綠萼六神無主,順手端過一張椅子,讓母親坐下。公孫止暗暗奇怪:“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間,那弟子將拜盒呈上,公孫止打了開來,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數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那麽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驚,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來,從來不通音問,怎地忽然有書信到來?卻不知信中說些甚麽?”大聲道:“我幾時寫過甚麽書信給你?當真是胡說八道。”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忽地記起一個人來,猛吃一驚,背心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但隨即心想:“不對,不對,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這時候早就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當下打開書信,朗聲誦讀:“止弟尺妹均鑒:自大哥于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不禁又悲又痛,喝道:“甚麽?誰說我大哥死了?”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忽聽到他的死訊,全身發顫,聲音也變了。她本來氣發丹田,話聲中難分男女,此時深情流露,“誰說我大哥死了”這句話中,顯出了女子聲氣。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聽她說“我大哥”三字,內心深處驚恐更甚,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當下繼續讀信:“……愚兄深愧數十年來,甚虧于友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惡行無窮,又豈僅獲罪于大哥賢妹而已?比者華山二次論劍,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矣。修持日淺,俗緣難斷,青燈古佛之旁,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臨風懷想,維祝多福。衲子慈恩合十。”公孫止一路誦讀,裘千尺只是暗暗飲泣,等到那信讀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孫止,你還認得我麽?”這一句厲聲斷喝,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餘下的也是搖晃不定。燭光黯淡之中,衆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無不大爲震驚,誰也不敢開口。廳上寂靜無聲,各人心中怦怦跳動。
    突然之間,站在屋角侍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來,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沒死啊。”裘千尺點頭道:“張二叔,虧你還記得我。”那老仆極是忠心,見主母無恙,喜不自勝,連連磕頭,叫道:“主母,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廳上賀客之中,除了金輪法王等少數幾個外人,其餘都是穀中鄰里,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登時七嘴八舌,擁上前來問長問短。公孫止大聲喝道:“都給我退開!”衆人愕然回首,只見他對裘千尺戟指喝道:“賤人,你怎地又回來了?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與母親重歸於好,哪知聽他竟說出這等話來,激動之下,奔到父親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媽沒死,沒死啊。你快賠罪,請她原恕了罷!”公孫止冷笑道:“請她原恕?我有甚麽不對了?”綠萼道:“你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讓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度十多年時光。爹,你怎對得住她?”公孫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將解藥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還逼我手刃……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你可知道?”綠萼哭道:“女兒都知道,那是柔兒。”公孫止已有十餘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這時不禁臉色大變,擡頭向天,喃喃的道:“不錯,是柔兒,是柔兒!”手指裘千尺,惡狠狠的道:“就……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逼得我殺了柔兒!”他臉色越來越是淒厲,輕輕的叫著:“柔兒……柔兒……”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這世上已活不了幾日,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迹不到的所在,與小龍女二人安安靜靜的度過,哪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輕輕拉了拉小龍女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去罷。”小龍女道:“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給她丈夫這麽關了十多年?”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楊過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報復。”小龍女偏著頭沈吟半晌,低聲道:“這個我就不懂啦。難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親?”在她想來,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憐我愛,豈能如此相互殘害?楊過搖頭道:“世上好人少,惡人多,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滾開!”右腳一擡,綠萼身子飛起,向外撞將出來,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她身子去向正是對準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頭閃避,但綠萼來勢太快,砰的一響,身子與母親肩頭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連人帶椅向後摔出,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登時鮮血濺柱,爬不起身。綠萼給父親踢了這一腳,也是俯伏在地,昏了過去。
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

    楊過本欲置身於這場是非之外,眼見公孫止如此兇暴,忍不住怒氣勃發,正要上前與他理論,小龍女已搶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腦後“玉枕穴”上推拿了幾下,抑住流血,然後撕下衣襟,給她包紮傷處,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爲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後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這三句話問得痛快淋漓,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馬光佐忍不住大聲喝采。瀟湘子冷冷的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錯。”
    公孫止對小龍女實懷一片癡戀,雖給她問得語塞,只是神色尷尬,卻不動怒,低聲下氣的道:“柳妹,你怎能跟這惡潑婦相比?我是愛你唯恐不及,我對你若有絲毫壞心,管教我天誅地滅。”小龍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個人愛我,你就是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半點不希罕。”說著過去拉住楊過的手。楊過憤慨異常,心道:“姑姑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幾日,都是你這狗賊害的。”指著公孫止喝道:“你說對我姑姑沒半點壞心眼,哼,你將我陷入死地,卻來騙她成婚,這是好心眼麽?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無藥可救,卻不向她說破,這是好心眼麽?”小龍女吃了一驚,顫聲道:“當真麽?”楊過道:“不要緊,你已服瞭解藥。”說著微微一笑,這微笑中又是淒涼,又是歡喜,心想:“我把藥讓給你服了,我是甘心情願的爲你而死。”
    公孫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龍女和楊過,眼光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心中妒恨、情欲、憤怒、懊悔、失望、羞愧,諸般激情紛擾糾結。他平素雖極有涵養,此時卻似陷入半瘋之境,突然俯身,從紅氈之下取出陰陽雙刃,當的一聲互擊,喝道:“好,好!今日咱們一齊同歸於盡!”衆人萬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兇器,不禁都“噫”了一聲。小龍女冷笑道:“過兒,這等惡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氣。”嗆啷一響,也從新娘的大紅喜服之下取出一對劍來,正是那君子劍與淑女劍。她雖然不通世務,但對付心中恨惡之人,下手時卻半點也不留情,當時爲孫婆婆報仇,即曾殺得重陽宮中全真諸道心驚膽戰,廣甯子郝大通幾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孫止害得她與楊過不能團圓,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雙劍,只待公孫止救治了楊過,立時俟機相刺,若是不勝,那便自刎以殉,決不將貞潔喪在絕情穀中。
    衆賀客見一對新婚夫婦原來各藏刀劍,都是驚愕無已,只有金輪法王等少數有識之士,才早料到這場喜事必以兇殺爲結局,只是見裘千尺一擊即倒,與她先前所顯示的深厚內功殊不相稱,不免大感詫異。
    楊過從小龍女手中接過君子劍來,說道:“姑姑,咱們今日殺了這匹夫,給我報仇。”小龍女一震淑女劍,奇道:“給你報仇?”楊過暗自難過,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說穿,只說:“這賊殺才害的人著實不少。”長劍抖處,徑刺公孫止左脅。他知此刻之鬥實是極爲兇險,小龍女身上情花之毒雖解,自己卻中毒極深,若是雙劍合璧而施展“玉女素心劍法”,一動真情,立時劇痛難當,當下目不斜視的望著敵人,使開“全真劍法”,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這一路劍法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穩凝持,深具厚重古樸之致,在楊過使來,卻不免顯得少年老成,微見澀滯。
    公孫止知他二人雙劍聯手的厲害,一上手即使開陰陽倒亂刃法,右手黑劍,左手金刀,招數淩厲無前。楊過的全真劍法乃當年王重陽所創,雖不如敵人兇悍,卻是變化精微,楊過謹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龍女一聲呼叱,挺淑女劍攻擊公孫止後心。公孫止恚恨難當,心想:“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時卻來與旁人聯劍攻我。”又想:“惡婆娘突然出現,揭破前事,我威信掃地,顔面無存,非但再難逼迫柳妹成婚,連這絕情谷的基業也已不保。”但他仗著武功精湛,今日雖遇棘手難題,還是要憑武力一逞,只要打敗楊過,便挾小龍女遠走高飛。他不知小龍女已服絕情丹解藥,還道她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但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爲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亂刃法卻越來越是猛惡。
    小龍女使動玉女劍法,待要和楊過心意相通,發揚“素心劍法”威力,哪知他目光始終不瞧過來,只是自顧自的揮劍拒戰。小龍女好生奇怪,問道:“過兒,你怎麽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漸動,劍光忽長。楊過聽了她的語聲,心中一震,登時胸口劇痛,劍招稍緩,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小龍女大驚,刷刷刷連攻三劍,阻住公孫止進擊。楊過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聽你說話。”小龍女軟語溫柔:“爲甚麽?”楊過只怕再遇危險,粗聲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說話了!”
    他怒氣一生,疼痛登止,將公孫止黑劍的招數盡行接過。小龍女好生歉然,道:“你別生氣,我不說啦。”突然心念一動:“啊,我劇毒已解,他可並未服藥!他得到解藥,自己不服,卻來給我解毒。”想到此處,又是感激,又是憐惜,當真是深情無限,這一下勁隨心生,玉女素心劍法威力大盛,招數遞將出去,竟然將楊過全身要害盡行護住。本來她既守護楊過,楊過就該代她防禦敵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變得她全身一無守備,處處能受敵招。
    公孫止目光何等敏銳,只數招之間,便已瞧出破綻,但他不欲傷害小龍女半分,一刀一劍均是向楊過猛烈砍刺。但見攻的如驚濤沖岸,守的卻也似堅岩屹立,再加上小龍女全力防護,數十招中公孫止竟是半點也奈何不得敵手。
    這時綠萼已經醒轉,站在母親身旁觀鬥,眼見小龍女盡力守護楊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麽?”輕輕歎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待我。”
    便在此時,裘千尺嘶聲叫道:“假刀非刀,假劍非劍!”楊過與小龍女聽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這兩句話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劍即是劍!”楊過與公孫止鬥了兩次,一直在潛心思索陰陽倒亂刃法的秘奧所在,但見他揮動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斫,一柄沈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是靈動飛翔,走的全是單劍路子,招數出手與武學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終以刀作劍,以劍作刀,那也罷了,偏生倏忽之間劍法中又顯示刀法,而刀招中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端的是變化無方,捉摸不定,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心道:“難道他刀上的劍招、劍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見黑劍橫肩砍來,明明是單刀的招數,心中便只當他是柄長劍,君子劍挺出,雙劍相交,錚的一聲,兩人各自後退了一步。才知這黑劍底子裏果然仍舊是劍,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對方武功稍差,應付失宜,刀招卻也能夠傷人。
    楊過一試成功,心中大喜,當下凝神找尋對方刀劍中的破綻,心想他招數錯亂,雖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純,拆了數招,忽聽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楊過見公孫止金刀晃動,下盤實是無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胸中所藏武學卻絲毫未減,公孫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定然知其虛實,當下依言出招,擊刺對方右腿。公孫止橫刀架開,右腿無隙可乘,但這麽一橫刀,左肩與左脅卻同時暴露。
    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長劍閃處,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公孫止咒駡了一聲,向後躍開,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過你?”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去。
    楊過舉劍一擋,裘千尺又道:“踢他後心!”此時二人正面相對,要踢他後心決無可能,但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知她話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徑往敵人後心搶去。公孫止回刀後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楊過心道:“我剛轉到他背後,你卻又要我刺他眉心。”勢在緊迫,不及多想,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正欲挺劍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綠萼在旁瞧得兩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皺起了眉頭,心道:“媽這般亂喊亂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麽?”她口中不言,馬光佐卻已忍不住大聲說道:“楊兄弟,別上這老太婆的當,她要累死你。”
    楊過前後轉了數次,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聽她呼前便即趨前,聽她喝後立時搶後,果然數轉之後,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楊過長劍抖處,嗤的一聲,衣衫刺破,劍尖入肉寸余,公孫止脅下登時鮮血迸流。
    衆人“啊”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法王等均已明白,原來裘千尺适才並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勝之機,並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她一連指點了幾次,楊過便即領會了這上乘武學的精義,心中佩服無已,暗道:“敵人若是高手,招數中焉有破綻可尋?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當真令人一生受用不盡。”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非但武功必須勝過,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數,方能于十餘招之前,對他諸般後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導他走上失誤之途,此節唯裘千尺所能,楊過卻是只明其理,無力自爲,當下聽著她的指點,劍光霍霍,向公孫止前後左右一陣急攻,二十餘招後,公孫止腿上又中一劍。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並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再鬥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當年他爲了自己活命,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小龍女,當下黑劍晃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心念甫動,長劍已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楊過奮力拚鬥,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麽?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爲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丰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麽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範,與小龍女适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余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囉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灑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麽?”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盼生姿。”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于“淩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石番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平臯,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趨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麽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麽?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忽聽得金輪法王贊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于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麽一彈,楊過已於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爲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系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這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沈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衆高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紮,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血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抛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晃,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迹,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下也是一口喝幹,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盡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向來防範周密,哪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款待賀客的蜜棗,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沖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愈遠,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衆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範,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輸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爲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衆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出古怪暗器。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歎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哪里去?”楊過回轉身來,長揖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甚麽“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了。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麽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于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尺道:“此間彩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爲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說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鬥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爲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麽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麽?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爲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馬光佐裂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擡,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響,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擡,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敢得罪你啦。”裘千尺毫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衆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之下,劍柄兀自顫動。衆人“噫”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裏徒然多費唇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裘千尺喃喃的念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楊過淒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廳的門檻。小龍女心中一凜,說道:“慢著。”朗聲問道:“裘老前輩,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毒麽?”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著此事,父親手中只剩下一枚絕情丹,楊過已給小龍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救治之法,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逼他娶己爲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顔面,轉身說道:“媽,若不是楊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難未脫。楊大哥又沒絲毫得罪你之處。咱們有恩報恩,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世上恩仇之際便能這般分明?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麽?”綠萼大聲道:“女兒最恨三心兩意、喜新厭舊的男子。這姓楊的若是舍卻舊人,想娶女兒,女兒便是死了,也決不嫁他。”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心,她是愛極了楊過,他若願意迎娶,她自是千肯萬肯,只是迫於眼前情勢,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著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臉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時,才知楊過身中劇毒,心中暗自得意,但願他堅持到底,不肯爲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就怕這小子詭計多端,假意答允,先騙瞭解藥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自己便可點破,不讓裘千尺上當。
    裘千尺的眼光從東到西,在各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楊過,這裏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願你活。你自己願死還是願活,好好想一想罷。”楊過伸手摟住小龍女的腰,朗聲道:“她若不能歸我,我若不能歸她,咱倆寧可一齊死了。”小龍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與楊過心意相通,二人愛到情濃之處,死生大事卻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卻難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這小子便要一命嗚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小龍女道:“你若肯相救,咱兩個兒能多聚幾年,自是極感大德。你不肯救,咱倆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著。”說這幾句話時,美麗的臉龐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楊過,只見二人相互凝視,其情之癡,其意之誠,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領略過、從未念及過的,原來世間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與公孫止夫妻一場,竟落得這般收場,長歎一聲,雙頰上流下淚來。
    綠萼縱身過去,撲在她的懷裏,哭道:“媽,你給他治了毒罷,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牽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淚水,心中牽動柔情,但隨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話來:“自大哥于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自己手足殘廢,二哥又已出家爲僧,說甚麽“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然則大哥之仇豈非永不能報?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堅不肯娶我女兒,那麽命他替我報仇,也可了卻一樁大事。她想到此處,便道:“解治情花劇毒的絕情丹,本來數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給我浸入砒霜,盡數毀了。這三枚丹藥,公孫止那奸賊自己服了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後給他取了去,後來落入你手,你已給這女子服了。世間就只剩下一枚。這枚絕情丹我貼身而藏已二十餘年。身在絕情穀中住而不備絕情丹,這條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長,我女兒今後也未必會再留在穀中……”說著緩緩伸手入懷,將世間唯此一枚的絕情丹用指甲切成兩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說道:“丹藥這便給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罷了,可是你須得答允爲我辦一件事。”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料想不到她竟會忽起好心。二人雖說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齊聲道:“老前輩要辦甚麽事,我們自當盡力。”裘千尺緩緩的道:“我是要你去取兩個人的首級,交在我手中。”楊過與小龍女一聽,立時想到,她所要殺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孫止。楊過對這人自是絕無好感,此人已喪一目,閉穴內功又破,雖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殺他諒亦不難,不過他是公孫綠萼之父,這姑娘對自己一片癡情,殺她父親,未免大傷其心,一時不禁躊躇難答。小龍女心中也覺公孫止雖惡,對己總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辦到此事,她的丹藥無論如何不會給楊過的了。
    裘千尺見二人臉上有爲難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這二人和你們有甚瓜葛牽連,但我是非殺這二人不可。”說著將半枚丹藥在手中輕輕一抛。楊過聽她語氣,所說的似乎並非公孫止,於是問道:“裘老前輩與何人有仇?要晚輩取何人的首級?”裘千尺道:“你沒聽到那惡賊讀信麽?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麽郭靖、黃蓉。”楊過大喜,叫道:“那好極了。這二人正是晚輩的殺父仇人,裘老前輩便是無此囑咐,晚輩也要找這二人報仇。”裘千尺心中一凜,道:“此話當真?”楊過指著金輪法王道:“這位大師與這二人也有過節。晚輩之事,曾跟他說過。”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這位楊兄弟啊,那時卻明明助著郭靖、黃蓉,來跟老衲爲難。”小龍女與綠萼惱恨這和尚時時從中挑撥作梗,一齊向他怒目橫視。金輪法王只作不見,微笑道:“楊兄弟,此事可有的罷?”楊過道:“是啊。待我報了父母之仇,還得向大師領教幾招。”法王雙手合十,說道:“妙極,妙極!”裘千尺左手一擺,對楊過道:“我也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將這枚藥拿去服了罷。”楊過走上前去,將丹藥接在手中,見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須得取那二人首級,來換另外半枚?”裘千尺點頭道:“你聰明得緊,一瞧便知,用不著旁人多說。”楊過心想:“先服了這半枚再說,總是勝於不服。”當下將半枚丹藥放入口中,咽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這絕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還有半枚我藏在極密的所在。十八日後,你若攜二人首級來此,我自然取出給你,否則你縱將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再將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決不會給你。我裘千尺說話斬釘截鐵,向無更移。各位貴客請便。楊大爺、龍姑娘,咱們十八日後再見。”說著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衆人。小龍女問道:“爲甚麽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閉著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來是三十六日之後發作,現下服了半枚丹藥,毒勢聚在一處,發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後再服半枚,立時解毒,否則……否則……嘿嘿!”說到此處,只是揮手命各人快去。
    楊過與小龍女知道此人已無可理喻,當下與公孫綠萼作別,快步出了水仙莊。楊過不耐煩再循來路乘舟出穀,與小龍女展開輕功,翻越高山而出。
    楊過進穀雖只三日,但這三日中遍曆艱險,數度生死僅隔一線,此時得與心上人離此險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時天已黎明,二人並肩高岡,俯視幽谷,但見樹木森森,晨光照耀,滿眼青翠,心中歡悅無限,飄飄蕩蕩的宛似身在雲端。
    楊過攜著小龍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樹之下,說道:“姑姑……”小龍女偎依在他身邊,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別再叫我姑姑了罷。”楊過心中早已不將她當作師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慣了,聽她這麽說,心裏一甜,回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麽?”小龍女道:“你愛叫甚麽,便叫甚麽,一切都由你。”楊過微一沈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廝守之時,那時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罷。”小龍女笑道:“那時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嗎?”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裏,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著山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這般廝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麽郭靖、黃蓉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八天的好。”小龍女微笑道:“你說怎麽,便怎麽好。以前我老是要你聽話,從今兒起,我只聽你的話。”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滿愛念,眉梢眼角以至身體四肢,無不溫柔婉孌,只覺得全心全意的聽楊過話,那才是最快活不過之事。楊過怔怔的望著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爲甚麽有淚水?”小龍女拿著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爲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擡起頭來,突然淚如泉湧,撲在他的懷裏,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麽夠啊?”楊過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輕的道:“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麽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說甚麽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著她淚水的鹹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忽聽得左首高處一人高聲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這般迫不及待。”楊過轉頭來,只見十餘丈外的山岡之上,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五人並肩站立,說這話的正是金輪法王。料想自己與小龍女匆匆離穀,未理其余諸人,法王等便隨後跟來,自己二人大難之後重會,除了對方之外,其餘一切全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二人在槐樹下情致纏綿,卻給法王等遙遙望到了。
    楊過想起在絕情谷中法王數次與自己爲難,險些喪身於他言語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結棚養傷之際,就該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療傷,枉他爲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報德。小龍女見他目中露出怒火,聲道:“別理他,這般人便是過一輩子,也沒咱們一時三刻的歡喜。”只聽馬光佐叫道:“楊兄弟,龍姑娘,咱們一起走罷。在這荒山野嶺之間,無酒無肉,有甚麽好玩。”楊過只盼與小龍女安安靜靜的多過一刻好一刻,偏生有這些不識趣之人前來滋擾,但知馬光佐是一片好心,於是朗聲答道:“馬大哥請先行一步,小弟隨後便來。”馬光佐道:“好罷,那你們快些來。”金輪法王哈哈哈大笑,說道:“那又何必要你費心?他們愛在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說過十八天後毒發之言,大廳上人人聞知,馬光佐聽他竟如此說,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罵道:“賊禿,你的心腸忒也歹毒!咱們與楊兄弟同來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該,一路上冷言冷語,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樣?”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馬光佐道:“好啊,動粗麽?”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頭,哪知法王這拳乃是虛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剛勁柔勁同時使出,馬光佐一個龐大的身軀立時飛起,往山坡上摔將下來。好在山坡上全是長草,他又是皮粗肉厚,這一摔未受重傷,但已是額角青腫,哇哇大叫的爬將起來。
    楊過望見二人動手,知道馬光佐定要吃虧,待要趕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馬光佐已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馬光佐雖是渾人,卻也有個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鬥不過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喲,啊喲,手臂給賊禿打斷啦。”
    金輪法王應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爲蒙古第一國師,瀟湘子與尼摩星一直氣忿不服,此時見他如此蠻橫,更是惱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瀟湘子道:“大師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國師的封號。”法王道:“豈敢,豈敢……”他鑒貌辨色,知道尼瀟二人立時有出手之意,而楊過與小龍女在一旁更是躍躍欲動,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但若這五大高手聯手來攻,自己不僅決然抵擋不住,尚有性命之憂,嘴上敷衍對答,心中尋思脫身之計。
    哪知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後,猛起一拳,砰的一聲,正中法王後腦。以法王武功,馬光佐偷襲本難得逞,但此時他全神貫注在楊過、瀟湘子等五人身上,對這渾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鐵錘,只錘得眼前金星亂冒。他驚怒之下,回肘撞去,馬光佐胸口中了肘錘,大叫一聲,軟綿綿的往前倒下。法王雙腿略曲,馬光佐龐大的身軀正好跌在他肩頭,便即往坡下奔去。
    衆人大聲呼叫,楊過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頭雖然負了個將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飛。楊過、小龍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但既給他發足在先,數十丈內竟然追趕不上。楊過和小龍女足下加快,漸漸逼近。法王倏地站住,回過頭來,獰笑道:“好,你們是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說著倒舉馬光佐,將他腦袋對準山坡邊的一塊岩石,作勢要撞將下去。
    楊過繞到他身後,先行擋住去路,說道:“你若傷他性命,咱們自是一擁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將馬光佐抛在地下,說道:“這般渾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見識?”雙手伸入袍底,隨即伸出,左手白光閃閃,右手黃氣澄澄,已各取銀輪銅輪在手,雙輪一碰,嗡嗡之聲從山谷間傳了出去,傲然道:“哪一位先上?”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學,我做買賣的只在旁觀摩觀摩。”法王暗想:“此人兩不相助,倒少了一個勁敵。”
    瀟湘子心想還是讓旁人打頭陣,耗了他的力氣,自己再來乘其敗而取,於是說道:“尼兄,你武功強過小弟,請先上!”尼摩星聽了瀟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負武學修爲獨步天竺,生平未逢敵手,心想縱然勝不得金輪法王,也不致落敗,當下順手抓起山坡上一塊巨岩,喝道:“好,我試試你兩個圓圈圈。”舉起巨岩,徑向法王當胸砸去。這塊巨岩瞧來少說也有三百來斤,衆人見他不用兵刃,舉起大石便打,無不吃了一驚。
    金輪法王也沒料到這矮子天生神力,竟舉大石砸到,當下不敢硬碰,側身避開,右手銅輪向他背心橫掃過去。尼摩星抓著巨岩,回手擋架。銅輪巨岩相碰,火星四濺,鏜的一聲,只震得山谷鳴響。法王左臂微微發麻,心想:“這矮黑炭武功怪極,實是不可大意。但他力氣再大,舉了這塊巨岩,卻又支援得幾時?”於是雙輪飛舞,繞著尼摩星身子轉動。
    楊過將馬光佐救起,與小龍女並肩觀鬥,見尼摩星神力過人,武功特異,兩人均感驚詫。見二人又鬥片時,尼摩星力道絲毫不衰,突然大喝一聲:“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擲將過去。他這一擲乃是天竺釋氏的一門厲害武功,叫作“釋迦擲象功”。佛經中有言:釋迦牟尼爲太子時,一日出城,大象礙路,太子手提象足,擲向高空,過三日後,象還墮地,撞地而成深溝,今名擲象溝。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議。後世天竺武學之士練成一門外功,能以巨力擲物,即以此命名。
    此時尼摩星運此神功擲石,但見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轉,夾著一股烈風,疾往法王撞去。
    金輪法王武功雖強,對此龐然大物哪敢硬接硬碰,急忙躍開。尼摩星身子突然飛起,追上大石,雙掌擊出,那大石轉個方向,又向法王追去。這次飛擲,是第一次的餘勢加上第二次擲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強。
    論到武功造詣,法王實在尼摩星之上,只是這釋迦擲象功他從所未見,一時竟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眼見大石轉向飛到,只得又躍開閃避。尼摩星乘勝追擊,那巨岩給他一次次加力,去勢愈猛。法王尋思:“如此再打下去,須敗在這黑矮子手中,該當立時變計。幸好他獨自先行挑鬥,我下毒手盡快斃了他,僵屍鬼就不敢再上。楊龍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素心劍法’使不順手。”猛聽得山後馬蹄聲響,勢若雷鳴,旌旗展動,沖出一彪人馬。法王與尼摩星惡斗方酣,無暇旁視。楊過等但見人強馬壯,長刀硬弩,是一隊蒙古騎兵,來到十數丈之外,當先領兵官舉手示意,全隊勒馬不前。
    旗影下一人駐馬觀鬥片刻,當即催馬上前,叫道:“罷手,罷手!”那人科頭黃袍,手持鐵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尼摩星聽到叫聲,縱上去雙掌齊推,巨岩砰騰砰騰的滾下山坡,沿途帶動泥砂石塊,勢道極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馬,左手攜住法王,右手攜住尼摩星,笑道:“原來兩位在這兒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開眼界。”他何嘗不知二人實系真鬥,但爲顧全雙方面子,只想輕輕一言揭過,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尼兄武學大有獨到之處,難得難得。”尼摩星怪眼一橫,道:“我道蒙古第一國師如何了不起,原來……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難道我當真鬥你不過?”正要開言,忽必烈笑道:“此處風物良佳,豈可無酒?左右,取酒!咱們來痛飲三碗!”蒙古人自來生長曠野,以天地爲居室,荒山飲食,與堂上無異,當即有侍衛取過烈酒幹脯,布列於地。
    忽必烈向小龍女望了兩眼,心下暗驚:“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見她與楊過攜手並肩,神情親密,問楊過道:“這位姑娘是誰?”楊過道:“這位龍姑娘,是小人的授業師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經絕情穀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將羈縻普天下蒼生的禮法習俗絲毫不放在眼裏,心想偏偏要讓世人皆知,我楊過乃是娶師爲妻。
    蒙古人于甚麽尊師重道、男女大防等禮法本來遠不如漢人講究,忽必烈聽了楊過的話也不以爲異,只是聽說這少女傳過他武藝,不由得多了一層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極妙極。來,大家盡此一碗,爲兩位慶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法王微微一笑,也舉碗飲幹。餘人跟著喝酒,馬光佐更是連盡三碗。
    小龍女對蒙古人本無喜憎,此時聽忽必烈稱讚自己與楊過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後,容色更增嬌豔,心想:“那些漢人都說我和過兒成不得親,這位蒙古王爺卻連說妙極,瞧來還是蒙古人見識高呢。”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歸,小王正自記挂得緊,只因襄陽軍務緊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營留下傳言,請各位即赴襄陽軍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暢予懷。”法王說道:“請問王爺,我軍攻打襄陽,可順利否?”忽必烈皺眉道:“襄陽守將呂文德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楊過心中一凜,問道:“郭靖確在襄陽?”忽必烈道:“這郭靖說來還是小王的長輩,總角之時與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愛將。此人智勇雙全,領軍遠征西域,叠出奇計,建立大功。先王曾對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將懦兵弱,人數雖衆,總難敵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卻須千萬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見,我軍屯兵襄陽城外,久攻不下,皆因這郭靖從中作梗之故。”楊過站起身來,說道:“這姓郭的與小人有殺父大仇,小人請命去刺死了他。”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漢,正是爲此。但聽人言道,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漢人第一,又有不少異能之士相助。小王屢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無一得還。
    楊兄弟雖然武勇,卻是獨木難支,小王欲請衆位英雄一齊混入襄陽,並力下手。只消殺了此人,襄陽唾手可下。”法王、瀟湘子等一齊站起,叉手說道:“願奉王爺差遣,以盡死力。”忽必烈大喜,說道:“不論是哪一位刺殺郭靖,同去的幾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殺之人,小王當奏明大汗,封賞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國第一勇士之號。”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對公侯世爵也不怎麽放在心上,但若得稱大蒙古國第一勇士,名揚天下,實乃平生之願。蒙古此時兵威四被,幅員之廣,曠古未有,西域疆土綿延數萬里,中國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國中心而至四境,快馬均須奔馳一年方至,若得稱爲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傑自是無不欽仰。當下人人振奮,連金輪法王也是眼發異光。楊過淒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小龍女深情無限的望著他,心中卻道:“要他甚麽公侯世爵,甚麽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著。”衆人又飲數碗,站起身來。蒙古武士牽過馬匹,楊過、小龍女、金輪法王等一齊上馬,跟在忽必烈之後,疾趨南馳,往襄陽而來。
    沿途但見十室九空,遍地屍骨,蒙古兵見到漢人,往往肆意虐殺,楊過瞧得惱怒,待要出手干預,卻又礙著忽必烈的顔面,尋思:“蒙古兵如此殘暴,將我漢人瞧得豬狗不如,待我刺殺郭靖、黃蓉之後,必當擊殺幾個蒙古最歹惡的軍漢,方消心中之氣。”不數日抵達襄陽郊外。其時兩軍攻守交戰,已有月余,滿山遍野都是斷槍折矛、凝血積骨,想見戰事之慘烈。
    蒙古軍中得報四大王忽必烈親臨前敵,全軍元帥、大將迎出三十裏外。隨從軍衛怒馬騰躍,鐵甲鏘鏘,軍容極壯。各將帥遙遙望見忽必烈的大纛,一齊翻身下馬,伏在道旁。
    忽必烈馳到近處,勒馬四顧,隔了良久,哼了一聲,道:“襄陽城久攻不克,師老無功,豈不墮了我大蒙古的聲威?”衆帥齊聲答道:“小將該死,請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揚鞭一擊,坐騎向前疾奔而去。諸將帥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戰慄。
    楊過見忽必烈對待自己及金輪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駕禦諸將卻這等威嚴,心想:“蒙古軍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大宋如何是其敵手?”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軍大舉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紛紛向城中打去。接著衆軍駕起雲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頭。
    城中守禦嚴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條大木,將雲梯推開城牆。
    攻拒良久,終於有數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頭。蒙古軍中呼聲震天,一個個百人隊蟻附攀援。猛聽得城中梆子聲急,女牆後閃出一隊弓手,羽箭勁急,迫得蒙古援軍無法上前,接著又搶出一隊宋兵,手舉火把,焚燒雲梯,梯上蒙古兵紛紛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聲中,城頭閃出一隊勇壯漢子,長矛利刃,向爬上城牆的蒙古兵攻去。這隊漢子不穿宋軍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長袍,攻殺之際也不成隊形,但身手矯捷,顯然身有武功。攻上城頭的蒙古兵將均是軍中勇士,自來所向無敵,但遇上這隊漢子,搏鬥數合,即被一一殺敗,或橫屍城頭,或碎骨牆下。宋軍中一個中年漢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縱橫來去,一見宋軍有人受厄,立即縱身過去解圍,掌風到處,蒙古兵將無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親在城下督戰,見這漢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歎道:“天下勇士,更有誰及得上此人?”楊過站在他身側,問道:“王爺可知他是誰?”忽必烈一驚,道:“難道便是郭靖?”楊過道:“正是!”此時城頭上數百名蒙古兵已給殺得沒剩下幾個,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長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負隅而鬥。城下的萬夫長吹起角號,又率大隊攻城,想將城頭上三名百夫長接應下來。
    郭靖縱聲長嘯,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長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著左足飛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長的盾牌之上。兩名百夫長雖勇,怎擋得住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時幾個筋斗翻下城頭,筋斷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長年紀已長,頭髮灰白,自知今日難以活命,揮動長刀,直上直下的亂砍,勢若瘋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長也已認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駙馬,是你!”原來他是郭靖當年西征時的舊部,黃蓉計取撒麻爾罕,此人即是最先飛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憶及舊情,叫道:“嗯,你是鄂爾多?”那百夫長見郭靖記得自己名字,不禁熱淚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給我擒住,休怪無情。”轉頭向左右道:“取過繩子,縋他下去!”兩名健卒取過一條長索,縛在鄂爾多的腰間,將他縋到城下。
    鄂爾多是蒙古軍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頭宋軍用繩索縋下,城下蒙古兵將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變故,一齊後退數十丈,城頭也停了放箭,兩軍一時罷鬥。鄂爾多到了城下,對著郭靖拜伏在地,朗聲叫道:“金刀駙馬既然在此,小人萬死不敢再犯虎駕。”郭靖站在城頭,神威凜然,喝道:“蒙古主帥聽著:大宋與蒙古昔年同心結盟,合力滅金,你蒙古何以來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數多你蒙古數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義兵四集,管教你這十多萬蒙古軍死無葬身之地。”他這幾句話說的是蒙古語,中氣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牆既高,兩軍相距又遠,但這幾句話數萬蒙古兵將卻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顧失色。
    一名萬夫長引著鄂爾多來到忽必烈跟前,稟報原由。鄂爾多述說當年跟隨郭靖西征,金刀駙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敵制勝,說得有聲有色。忽必烈臉色一沈,喝道:“拿下去砍了!”鄂爾多大叫:“冤枉!”那萬夫長道:“四大王明見,這鄂爾多頗有戰功……”忽必烈手一揮,四名衛士早將鄂爾多拉下,斬下首級,呈了上來。諸將無不震恐。忽必烈向萬夫長道:“鄂爾多以陣亡之例撫恤,另賞他妻子黃金十斤,奴隸三十名,牲口三百頭。”萬夫長大惑不解,應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殺此人,卻又賞他家屬,你們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是也不是?”諸將一齊躬身道:“請四大王賜示。”忽必烈朗聲道:“這百夫長向郭靖跪拜,誇說郭靖厲害,動搖軍心,是否當斬?但他奮勇先登,力戰至最後一人,豈非當賞?”諸將盡皆拜伏。但這麽一來,蒙古兵軍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損折,決然討不了好去,眼見城下蒙古軍積屍數千,儘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見襄陽城牆堅固,守備嚴密,實是無隙可乘,不禁歎了口氣,當即傳令退軍四十裏。
    左右兩名衛士互視一眼,齊道:“小人爲四大王分憂,也折一折南蠻的銳氣。”翻身上馬,馳到城下,拉動鐵弓,兩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這二人騎術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馬奔如風,箭去似電。城上城下剛發得一聲喊,飛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見他無法閃避,卻見郭靖雙手向內一攏,兩手各已抓著一枝羽箭,舉手一揚,向下擲出。兩名蒙古衛士尚未回馬轉身,突然箭到,透胸而過,兩人倒撞下馬。城頭宋軍喝采如雷,擂起戰鼓助威。
    忽必烈悶悶不樂,領軍北退。大軍行出數裏,楊過道:“王爺不須煩惱,小人這便進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搖頭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虛傳,今日一見,更覺此事棘手之極。”楊過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爲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時,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頭已然瞧見。”楊過道:“小人已防到此著,攻城之時,與龍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圍頸,他決計認不出來。”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賞之約,決不食言。”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使我難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有一事告稟。小人去刺郭靖,乃是爲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托王爺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卻爲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本意,又見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強。”法王等聽忽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恢復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我姓楊名過,特來拜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呼聲,見他只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
“原來是楊大哥,只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曾否在旁相助?”說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內?”武修文道:“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小龍女一揖爲禮,拉著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著進屋,對楊過卻是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被他握著,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只是忌憚他的武功,不敢貿然動手,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終於沒跪下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我只擔心被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勝韃子。”郭靖道:“你回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爲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怪,回去稟知呂文德。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爲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從霍都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兒,先日你爲金輪法王所擒,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只見她雙眉微蹙,似有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他的目光。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囑他務須小心,神色之間,深情款款,關念無限。楊過只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是不敢與她正面相視。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贊他力敵金輪法王,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楊過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兒受傷後在一個荒穀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尋郭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寢,一面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下當真是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爲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真是令人血爲之沸。”楊過聽到這裏,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爲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爲國爲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爲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爲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這一番話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郭靖哪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穀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著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是滿腹心事,哪里睡得著?他臥在裏床,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呼一吸,相隔極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沈靜,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鬥之聲,於是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産孕婦,濟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穀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爲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爲樂?我爲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性命,豈非大大不該?”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我若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甚麽襄陽城的百姓,甚麽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但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閑,睡得極是酣暢,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裏湧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個忠厚長者,以他爲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我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甚麽,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爲徒,何以只教我讀書,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麽好,難道不是因爲他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頂,思湧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道:“過兒,怎麽了?睡不著麽?”楊過微微一顫,道:“沒甚麽?”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道:“怎麽?”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衆老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麽?”郭靖回想片刻,說道:“是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緊緊瞪視著他,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著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麽?”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他死得不幸,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若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楊過身子發戰,沖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說罷又著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麽?今夜遷延遊移,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爲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都熨得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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