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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華生醫生日記摘錄

  我一直都在引用以前寄給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報告。可是敘述到這裏,我又不得不放棄這種方法,再度依靠我的回憶,借助於我當時的日記了。隨便幾段日記就能使我想起那些詳盡無遺的、深印在我記憶之中的情景。好吧,我就從我們在沼地裏徒勞無功地追捕了一陣逃犯和經歷了那次奇遇的那個早晨談起吧。
  十月十六日——今天是個陰晦多霧、細雨濛濛的日子。房子被滾滾而來的濃霧重重包圍起來,可是濃霧也不時上升,露出荒漠起伏的沼地來,山坡上有纖細的如同縷縷銀絲似的水流,遠處突出的岩石的濕漉漉的表面,被天光照得閃閃爍爍,由表及裏都沉浸在陰鬱的氣氛之中。昨夜的驚恐在准男爵的身上產生了惡劣的影響;我感到心情沉重,有一種危險迫在眉睫的感覺——而且是一種始終存在的危險,由於我形容不出來,所以也就顯得特別可怕。東西
  難道我這種感覺是毫無來由的嗎?只要考慮一下連續發生的這一長串意外的事件就會明白,這些都說明在我們的周圍正進行著一件有計劃的罪惡活動。這莊園的前一個主人的死,分毫不爽地應驗了這家族中的傳說的內容,還有農民們一再聲稱的在沼地裏出現的怪獸。我曾兩次親耳聽到了很像是一隻獵狗在遠處嗥叫的聲音,這竟會是真正超乎自然的事?
  簡直是既不可信也不可能。一隻魔犬,可是又留下了爪印,又能嗥叫沖天,這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事。斯台普吞可能會信這套鬼話,摩梯末也可能;可是如果我還能算是稍具常識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這樣的事。如果我自己對此也信以為真的話,那就無異於甘心把自己降低到這些可憐的莊稼人的水平。他們把那狗說成妖魔鬼怪還不夠,甚至還把它形容成口、眼都向外噴著地獄之火。福爾摩斯決不會聽信這些異想天開的說法,而我則是他的代理人。我就兩次在沼地裏聽到過這種叫聲。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啊,假如真的有什麼大獵狗跑到沼地上來的話,那就一切都好解釋了。可是這樣一隻獵狗能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它到哪里去找吃的呢?它是從哪里來的呢?白天為什麼沒有人看到它呢?不可否認,不管是合乎自然法則的解釋或是不合乎自然法則的解釋,現在都同樣地難於說得通。暫且先放下這只獵狗不提,那麼在倫敦發現的那個“人”總是事實啊!馬車裏的那個人,還有警告亨利爵士不要到沼地來的那封信,這至少是真的吧。這可能是個要保護他的朋友幹的事,但也同樣可能是個敵人幹的事。那個朋友或敵人現在究竟在哪里呢?他是仍舊在倫敦呢,還是已經跟蹤我們到了這裏呢?他會不會……會不會就是我所看到的在岩崗上站著的那個陌生人呢?
  確實是我只看到了他一眼,可是有幾點我是可以肯定的。
  他絕不是我在這裏所見到過的人,而我現在和所有的鄰居都見過面了。那身形遠比斯台普吞高得多,也遠比弗蘭克蘭為瘦。說不定可能是白瑞摩,可是我們已把他留在家裏了,而且我可以肯定,他是不會跟蹤我們的。這樣說,一定還有一個人在尾隨著我們,正如同有一個陌生人在倫敦尾隨我們一樣,我們一直也未能把他甩掉。如果我們能抓住那個人的話,那麼,我們的一切困難就都迎刃而解了。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現在非得全力以赴不可。
  我的第一種想法是打算把我的整個計畫都告訴亨利爵士;第二種想法,我認為也是最聰明的想法,那就是自己幹自己的,儘量不和任何人談起。他顯得沈默而茫然,那沼地的聲音已使他的神經受到了不可思議的震驚,我不願再以任何事情來加深他的焦慮,為了達到自己的既定目的,我就必須採取單獨的行動了。
  今天早飯之後,我們又出了一件小事。白瑞摩要求和亨利爵士單獨談話,他倆在爵士的書房裏關起門來待了一會。我坐在彈子房裏不止一次聽到談話的聲音變得高了起來,我很明瞭所談的是什麼問題。過了一會兒,准男爵就打開房門叫我進去了。
  “白瑞摩認為他有一點不滿之處,”他說道,“他認為在他自願地把秘密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就去追捕他內弟的這種做法是不公平的。”
  管事的站在我們的面前,面色很蒼白,可是很鎮定。
  “也許我說話太過火了一些,爵爺,”他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求您寬恕。但是,在今晨我聽見你們兩位回來並得知你們是去追捕塞爾丹的時候,確實感到非常吃驚。這個可憐的傢伙,不用我再給他添什麼麻煩就已經夠他苦鬥一陣的了。”
  “如果你真是自願地告訴了我們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准男爵說道,“但實際情況卻是當你,或者還不如說是當你太太被迫不得不說的時候才告訴我們的。”
  “我真沒有想到您竟會利用了這一點,亨利爵士……我真沒想到。”
  “這個人對社會說來是個危險。在沼地裏到處都是孤立無援的人家,而他又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只要看他一眼,你就能明白這一點了。比如說,你就看斯台普吞先生的家吧,就只有他一個人保護家。除非塞爾丹重新被關進監獄,否則誰也不會感到安全。”
  “他絕不會闖進任何人家的,爵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反正他在這裏再不會騷擾任何人了,我向您保證,亨利爵士,過不了幾天就可做好必要的安排,他就要去南美了。看在上帝的面上,爵爺,我懇求您不要讓員警知道他還在沼地裏。在那裏他們已經放棄了對他的追捕了,他可以一直安靜地藏到準備好船隻的時候為止。您若告發了他,就一定要使我和我的妻子遭到麻煩。我懇求您,爵爺,什麼也不要和員警說。”
  “你看怎麼樣,華生?”
  我聳了聳肩。“如果他能安全地離開這個國家,那就能給納稅人減去一樁負擔呢。”
  “可是他會不會在臨走以前搞誰一傢伙呢?”
  “他不會這樣發瘋的,爵爺,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我們都給他準備齊全了。他若再犯一次罪就會暴露他的藏身之所了。”
  “這倒是實話,”亨利爵士說道,“好吧,白瑞摩……”
  “上帝祝福您,爵爺,我從心眼裏感激您!如果他再度被捕的話,我那可憐的妻子一定要活不成了。”
  “我想咱們這是在慫恿助成一件重大的罪行吧,華生?可是在聽了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以後,我覺得好象已經不能再檢舉那人似的,算了吧!好吧,白瑞摩,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了些感謝的話,一邊轉過身去,可是他猶豫一下之後又回轉身來。
  “您對我們太好了,爵爺,我願盡我所能地來報答您。我知道一件事,亨利爵士,也許我早就該說出來了,可是這還是在驗屍之後很久我才發現的。關於這件事我還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是一件和查爾茲爵士的死有關的事。”
  准男爵和我兩個人都站了起來。“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不,爵爺,這個我可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什麼呢?”
  “我知道當時他為什麼站在那門旁,那是為了要和一個女人會面。”
  “去和一個女人會面!他?!”
  “是的,爵爺。”
  “那個女人叫什麼?”
  “她的姓名我沒法告訴您,爵爺,可是,我可以告訴您那姓名的字頭。她那姓名的字頭是L.L.”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白瑞摩?”
  “啊,亨利爵士,您伯父在那天早晨收到了一封信。他經常收到很多信件,因為他是個聞名的人物,而且還以心地善良著稱,因此,無論是誰,在發生困難的時候,都喜歡求助於他。可是那天早晨,碰巧只有那一封信,所以引起了我特別的注意。那信是從庫姆·特雷西地方寄來的,而且是女人的筆跡。”
  “嗯?”
  “啊,爵爺,要不是因為我太太的關係,我決不會想起這件事來的,也許我永遠也想不起來了呢。剛剛幾個禮拜以前,在她清理查爾茲爵士的書房的時候——從他死以後還一碰也沒碰過呢——在爐格後面發現了一封燒過的信紙的灰燼。信已大部燒焦,碎成小片,只有信末的一小條還算完整,字跡在黑地上顯得灰白,還可以看得出來。看來很像是信末的附筆,寫的是:‘您是一位君子,請您千萬將此信燒掉,並在十點鐘的時候到柵門那裏去。’下面就是用L.L.這兩個字頭簽的名。”*
  “那張字條還在你那兒嗎?”
  “沒有了,爵爺,我們一動,它就粉碎了。”
  “查爾茲爵士還收到過同樣筆跡的信件嗎?”
  “噢,爵爺,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的信件。只是因為這封信是單獨寄來的,所以我才注意到了它。”
  “你也弄不清L.L.是誰嗎?”
  “弄不清,爵爺,我比您知道得並不多。可是我想,如果咱們能夠找到那位女士的話,那麼關於查爾茲爵士的死,咱們就會多知道些情況了。”
  “我真莫名其妙,白瑞摩,這樣重要的情況你怎麼竟會秘而不宣?”
  “噢,爵爺,那正是我們自己的煩惱剛剛到來之後。還有就是,爵爺,我們兩人都很敬愛查爾茲爵士,我們不能不考慮到他對我們的厚意。我們認為把這件事兜出來對我們那位可憐的主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再加以這問題還牽連到一位女士,當然就更該小心從事了。即使是在我們當中最好的人……”
  “你以為這一點會有傷他的名譽嗎?”
  “嗯,爵爺,我想這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可是您現在對我們這樣好,使我覺得,如果我不把這件事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您,那我就太對不起您了。”
  “好極了,白瑞摩,你可以走了。”當管事的走了以後,亨利爵士轉身向我說道,“喂,華生,您對這新發現怎麼看法?”
  “好象又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弄得比以前更加使人莫名其妙了。”
  “我也是這樣想呢,可是只要咱們能夠查明L.L.這個人,可能就會把整個問題都搞清楚了。咱們能得到的線索就是這麼多了,咱們已經知道,有人瞭解事情的真相,只要能找到她就好了。您認為咱們應當從何著手呢?”
  “馬上將全部經過告訴福爾摩斯,這樣就能把他一直在尋找的線索供給他了。如果這樣還不能把他吸引到這裏來,那才真是怪事呢。”
  我馬上回到自己的屋裏去,給福爾摩斯寫了關於今早那次談話的報告。我很清楚,他最近很忙,因為從貝克街寄來的信很少。寫得也短,對於我所供給他的消息也沒有提出什麼意見,而且更難得提到關於我的任務。無疑的是他的精神已全部貫注在那封匿名恐嚇信的案件上面了。可是,事情的這種新的進展,定會引起他的注意並能恢復他對這個案子的興趣的。他現在若是在這裏有多好啊。
  十月十七日——今天大雨終日,澆得常春藤唰唰作響,房檐水滴瀝瀝。我想起了那個身處荒涼、寒冷而又無遮無蓋的沼地裏的逃犯。可憐的人啊!不管他犯的是什麼罪,他現在所吃的苦頭,也總算贖了他的罪了。我又想起了另一個人——
  馬車裏的那個面孔,月亮前面的那個人影,那個隱蔽的監視者和不可解的人——難道他也暴身於傾盆大雨之中嗎?傍晚時分,我穿上了雨衣雨鞋,在濕軟的沼地裏走出去很遠,心裏充滿著可怕的想像,雨打在我的臉上,風在我的耳旁呼哨。
  但求上帝援助那些流落在大泥潭裏的人吧,因為連堅硬的高地都變成了泥淖了。我終於找到了那黑色的岩崗,就是在這岩崗上,我看到過那個孤獨的監視人,我從它那嵯峨的絕頂,一眼望到遠近一無樹木的陰慘的高地。暴風夾雜著大雨,刷過赤褐色的地面,濃重的青石板似的雲層,低低地懸浮在大地之上,又有綹綹的灰色殘雲,拖在奇形怪狀的山邊。在左側遠處的山溝裏,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細長的塔樓,隔著霧氣,半隱半現地矗立在樹林高處。除了那些密佈在山坡上的史前期的小房之外,這要算是我所能見到的唯一的人類生活的跡象了。哪里也看不到兩晚之前我在同一地點所見到過的那個孤獨的人的蹤影。
  當我走回去的時候,摩梯末醫生趕了上來,他駕著他那輛雙輪馬車,走在一條通向邊遠的弗歐麥爾農舍的坎坷不平的沼地小路上。他一向非常關心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他不到莊園來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他一定要我上他的馬車,所以我就搭他的車回家了。我知道他近來由於那只小長耳獚犬的失蹤而非常煩惱;那小狗自從有一次亂跑跑到沼地裏去以後,一直沒有回來。我盡可能地安慰了他,可是我一想起了格林盆泥潭裏的小馬,也就不再幻想他會再見到他的小狗了。
  “我說,摩梯末,”當我們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搖晃著的時候我說,“我想在這裏凡是乘馬車能到達的住家,您很少有不認識的人吧。”
  “我想,簡直沒有。”
  “那麼,您能不能告訴我,哪些女人的姓名的字頭是L.L.呢?”
  他想了幾分鐘。
  “不能,”他說道,“有幾個吉卜賽人和作苦工的我就不知道,而在農民或是鄉紳之中沒有一個人的姓名的字頭是這樣的。哦,等一等,”他停了一下之後又說,“有一個蘿拉·萊昂絲——她那姓名的字頭是L.L.——可是她住在庫姆·特雷西。”
  “她是誰啊?”我問道。
  “她是弗蘭克蘭的女兒。”
  “什麼!就是那個老神經弗蘭克蘭嗎?”
  “正是,她和一個到沼地來畫素描的姓萊昂絲的畫家結了婚。可是,他竟是個下流的壞蛋,他遺棄了她。根據我所聽到的情況判斷,過錯可能並不完全在於一方。任何有關她的事,她父親決定一律不管,因為她沒有得到父親的同意就結了婚,也許還有其他原因。由於這放蕩的老傢伙和女兒之間的不和,弄得這女子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那她怎麼生活呢?”
  “我想老弗蘭克蘭會給她一些資助的,可是不可能多,因為他自己的那些亂事已經把他拖累得相當夠受了。不管她是如何的罪有應得,總不能讓她不可救藥地趨於墮落啊。她的事傳出去以後,此地有些人就設法幫助她,使她能過正當的生活。斯台普吞和查爾茲都幫了忙,我也給過一點錢,為的是讓她作起打字的營業來。”
  他想知道我問這些問題的目的何在,可是我沒法滿足他的好奇心,並沒有告訴他許多,因為我沒有理由對隨便任何人都給以信任。明早我要到庫姆· 特雷西去。如果我能見到那位名聲曖昧的蘿拉·萊昂絲太太的話,就會把為弄清這一連串神秘莫測的事情所做的調查工作大大地向前推進一步了。我一定發展到象蛇一樣地聰明了,因為當摩梯末追問到很不便回答的時候,我就隨便地問了問他弗蘭克蘭的顱骨屬於哪一種類型。這樣一來,一直到抵達目的地為止,除了頭骨學之外就什麼也聽不到了。我總算沒有白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相處了這麼多年。
  在這狂風暴雨的陰慘的天氣裏,只有一件值得記載的事。
  那就是我剛才和白瑞摩的談話,他又給了我一張能在適當的時候亮出來用的有力的好牌。
  摩梯末留下來吃了晚飯,飯後他和准男爵兩人玩起牌來。
  管事的到書房來給我送咖啡,我乘機問了他幾個問題。
  “啊,”我說道,“你那好親戚已經走了呢?還是仍然隱藏在那裏?”
  “我不知道,先生。但願他已經走了,因為他在這裏只能給人添麻煩。從我最後一次給他送了食物之後,再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情況,那已是三天以前的事了。”
  “那一次你看到他了嗎?”
  “沒有,先生,可是當我再到那裏去的時候,食物已經不見了。”
  “那麼說,他一定還在那裏呢?”
  “先生,除非是被另外那個人拿去,否則您一定會認為他還在那兒呢。”
  我坐在那裏,咖啡還沒有送到嘴邊就又盯住他問道:“那麼說,你是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羅?”
  “是的,先生,在沼地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見到他了嗎?”
  “沒有,先生。”
  “那你怎麼知道的呢?”
  “是塞爾丹告訴我的,先生,在一星期以前或是更早一些的時候。他也在藏著呢,可是據我估計他並不是逃犯。這些事我真傷腦筋,華生醫生——我和您坦白地說吧,先生,這些事真讓我傷腦筋。”他突然帶著真摯熱切的情感說道。
  “現在,你聽我說,白瑞摩!我只是為了你的主人,否則對於這樣的事我是毫無興趣的。我到這裏來除了幫助他之外,沒有其他目的。坦白地告訴我吧,究竟是什麼使你這樣傷腦筋呢?”
  白瑞摩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後悔不該沖口說出或是感覺難以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情。
  “就是這些不斷發生的事,先生,”他終於對著被雨水沖刷著的向沼地而開的窗戶揮舞著手喊了起來,“我敢肯定那裏在進行著暗殺的勾當,正在醞釀著一個可怕的陰謀!先生,我真希望亨利爵士能回到倫敦去呢。”
  “可是,使你這樣驚恐不安的有什麼事實根據呢?”
  “您看查爾茲爵士的死!就拿驗屍官所說的那些話來說,就已經夠糟糕的了。您再看夜間沼地裏的怪聲,日落之後,就是您給多少錢也沒有人肯從沼地裏走過去。還有藏在那裏的那個人,他在那裏窺伺等待著!他等待什麼呢?用意又是什麼呢?所有這些,對巴斯克維爾家的任何人說來,都絕不是什麼好兆。到亨利爵士的新僕人們來接管莊園的那一天,我是會很樂於離開這一切的。”
  “可是關於沼地裏的這個陌生人,”我說道,“你能告訴我些什麼嗎?塞爾丹說過什麼?他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或是發現了他正在幹什麼嗎?”
  “塞爾丹看到過他一兩次,可是他是個很陰險的傢伙,什麼情況也不肯暴露。起初他想那人是個員警,可是不久他發現了那人自己另有計劃。據他看來,那人像是個上流人物,可是他弄不清楚他究竟在幹些什麼。”
  “他說過那人住在什麼地方嗎?”
  “在山坡上古老的房子裏——就是那古代人住過的小石頭房子。”
  “可是他吃飯怎麼辦呢?”
  “塞爾丹發現有一個為他服務的小孩,給他送他所需要的東西。我敢說,那小孩是到庫姆·特雷西去弄他需要的東西的。”
  “好極了,白瑞摩。這個問題咱們改日再深談吧。”管事的走了以後,我透過模糊的窗玻璃,望著外面賓士的雲朵,和那被大風橫掃的樹頂聯成的高低不一的輪廓線。這樣的夜晚在室內就已夠險惡的了,在沼地的一棟石屋裏是什麼味道就更不用說了。多麼強烈的恨才能使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潛藏在那樣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樣的深遠和急不可待的目的才使得他如此不辭辛勞!看來使我困擾萬分的問題的中心就在沼地的那所房子裏。我發誓要在明天盡一切可能探明那神秘的核心。

第十一章 岩崗上的人

  用摘錄我日記的方法寫成的上一章,已經敘述到十月十八日了。那時正是這些怪事開始迅速發展,快要接近可怕的結局的時候。隨後幾天所發生的事情都已難忘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不用參考當時所作的記錄我就能說得出來。我就從明確了兩個極為重要的事實的次日說起吧。所說的兩個事實之一,就是庫姆·特雷西的蘿拉·萊昂絲太太曾經給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寫過信,並約定在他死去的那個地點和時間相見;另一個就是潛藏在沼地裏的那個人,可以在山邊的石頭房子裏面找到。掌握了這兩個情況之後,我覺得如果我還不能使疑案稍露端倪,那我一定不是低能就是缺乏勇氣了。
  昨天傍晚,未能得到機會把我當時所瞭解到的關於萊昂絲太太的事告訴准男爵,因為摩梯末醫生和他玩牌一直玩到很晚。今天早飯時,我才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並問他是否願意陪我到庫姆·特雷西去。起初他很急於要去,可是經過重新考慮之後,我們兩人都覺得,如果我單獨去,結果會更好一些。因為訪問的形式愈是鄭重其事,我們所能得知的情況就會愈少。於是我就把亨利爵士留在家裏了,心中難免稍感不安地駕車出發去進行新的探索了。
  在到了庫姆·特雷西以後,我叫波金斯把馬匹安置好,然後就去探聽我此來所要探訪的那位女士了。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她的住所,位置適中,陳設也好。一個女僕很隨便地把我領了進去,在我走進客廳的時候,一位坐在一架雷明吞牌打字機前的女士迅速地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對我表示了歡迎;可是當她看出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她的面容又恢復了原狀,重新坐了下來,並問我來訪的目的。
  萊昂絲太太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極端的美麗。她的兩眼和頭髮都發深棕色,雙頰上雖有不少雀斑,然而有著對棕色皮膚的人說來恰到好處的紅潤,如同在微黃的玫瑰花心裏隱現著悅目的粉紅色似的。我再重複一遍,首先產生的印象就是讚歎。可是隨後就發現了缺點,那面孔上有些說不出來的不對頭的地方,有些粗獷的表情,也許眼神有些生硬,嘴唇有些鬆弛,這些都破壞了那一無瑕疵的美貌。當然了,這些都是事後的想法,當時我只知道我是站在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的面前,聽著她問我來訪的目的。直到那時我才真的認識到我的任務是多麼的棘手。
  “我有幸地,”我說道,“認識您的父親。”
  這樣的自我介紹作得很笨,我由那女人的反應上感覺得出來。
  “我父親和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她說道,“我什麼也不虧欠他,他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和一些別的好心腸的人的話,我也許早就餓死了,我父親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
  “我是因為有關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才到這裏來找您的。”
  驚嚇之下,女士的面孔變得蒼白起來,雀斑因而變得更加明顯了。
  “關於他的事我能告訴您什麼呢?”她問道。她的手指神經質地玩弄著她那打字機上的標點符號字鍵。
  “您認識他,是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非常感激他對於我的厚意。如果說我還能自立生活的話,那主要是由於他對我的可悲的處境的關心了。”
  “您和他通過信嗎?”
  女士迅速地抬起頭來,棕色的眼睛裏閃著憤怒的光芒。
  “您問這些問題用意何在呢?”她厲聲問道。
  “目的在於避免醜聞的傳播。我在這裏問總比讓事情傳出去弄得無法收拾要好一些吧。”
  她沈默不語,她的面孔依然很蒼白。最後她帶著不顧一切和挑戰的神色抬起頭來。
  “好吧,我回答吧,”她說道,“您的問題是什麼?”
  “您和查爾茲爵士通過信嗎?”
  “我確實給他寫過一兩次信,感謝他的體貼和慷慨。”
  “發信的日期您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您和他會過面嗎?”
  “會過面,在他到庫姆·特雷西來的時候會過一兩次面。
  他是個很不愛出頭露面的人,他寧願暗地裏做好事。”
  “可是,如果您很少看到他而又很少給他寫信的話,關於您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得那樣多,以致象您所說的那樣來幫助您呢?”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了這個我認為是難於回答的問題。
  “有幾個紳士知道我的可悲的經歷,他們共同幫助了我。
  一個是斯台普吞先生,他是查爾茲爵士的近鄰和密友,他心腸好極了,查爾茲爵士是通過他才知道我的事的。”
  我知道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曾有幾次邀請斯台普吞負責為他分發救濟金,因此女士的話聽來倒似乎真實。
  “您曾經寫過信給查爾茲爵士請他和您見面嗎?”我繼續問道。
  萊昂絲太太又氣得臉紅起來。
  “先生,這真是豈有此理的問題。”
  “我很抱歉,太太,可是我不得不重複它。”
  “那麼我就回答吧,肯定沒有過。”
  “就是在查爾茲爵士死的那天也沒有過嗎?”
  臉上的紅色馬上褪了下去,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副死灰的面孔。她那焦枯的嘴唇已說不出那“沒有”來了。與其說我聽到了,不如說我是看出來了。
  “一定是您的記憶愚弄了您,”我說道,“我甚至能夠背出您那封信中的一段來,是這樣的:‘您是一位君子,請您千萬將此信燒掉,並在十點鐘的時候到柵門那裏去。’”
  當時,我以為她已經暈過去了,可是她竟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恢復了鎮靜。
  “難道天下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君子嗎?!”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您冤枉查爾茲爵士了。他確已把信燒掉了,可是有時雖是一封燒了的信還是可以認得出來的。您現在承認您曾寫過這封信了嗎!”
  “是的,我寫過,”她喊道,同時把滿腹的心事都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是我寫的。我幹什麼要否認這事呢?我沒有理由要因此而感到可恥,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我相信如果我能親自和他見面的話,就可能得到他的協助,因此我才請求他和我見面的。”
  “可是為什麼約在這樣一個時間呢?”
  “因為那時我剛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到倫敦去,而且一去也許就是幾個月。由於其他原因我又不能早一點到那裏去。”
  “可是為什麼要在花園裏會面而不到房子裏面去拜訪呢?”
  “您想,一個女人能在那個時候單獨到一個單身漢的家裏去嗎?”
  “噢,您到那裏去了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沒有?”
  “我並沒有去。”
  “萊昂絲太太!”
  “沒有去,我拿一切我認為是最神聖的東西向您發誓。我沒有去。有一件事使我不能去了。”
  “那是件什麼事呢?”
  “那是一件私事,我不能說。”
  “那麼,您承認您曾和查爾茲爵士約定在那正是他死去的時間和地點相會,可是您又否認您曾守約前往。”
  “這是實情。”
  我一再地盤問了她,可是往下再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萊昂絲太太,”最後我結束了這次既長而又毫無結果的拜訪,站起來說道,“由於您不肯全部徹底地說出您所知道的事,使您負起了嚴重的責任,並已把您自己置於非常危險的地位。如果我不得不叫來員警協助的話,您就會知道您受著多麼大的嫌疑了。如果您是清白無罪的話,那為什麼最初要否認在那一天您曾寫信給查爾茲爵士呢?”
  “因為我恐怕從那問題上得出什麼不正確的結論來,那樣我就可能被牽連到一件醜聞中去了。”
  “那麼您為什麼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茲爵士把您的信毀掉呢?”
  “如果您已經讀過那封信的話,您就應該知道了。”
  “我並沒有說我讀過信的全部啊。”
  “您卻引用了其中的一部分。”
  “我只引用了附筆,我說過,那封信已被燒掉了,而且並非全信都能辨認。我還要問您,為什麼您那樣迫切地要求查爾茲爵士把他臨死那天所收到的這封信毀掉呢?”
  “因為這是一件純屬私人之間的事。”
  “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您要避免公開的追究調查吧。”
  “那麼我就告訴您吧,如果您曾聽過任何關於我的悲慘的經歷的話,您就會知道我曾經草率地結過婚,事後當然又因此而懊悔。”
  “我聽到過很多了。”
  “我過著不斷遭受我已厭惡透頂的丈夫迫害的生活。法律袒護著他,每天我都面臨著被迫和他同居的可能。在我給查爾茲爵士寫這封信的時候,我聽說如果我能支付一筆錢的話,我就可能重獲自由了。這就是我所想望的一切——心地寧靜、幸福、自尊——這就是一切。我知道查爾茲爵士是慷慨的,而且我想,如果他聽我親口講出這事的話,他就一定會幫助我。”
  “那麼您為什麼又沒有去呢?”
  “因為就在那時候,我又從別處得到幫助了。”
  “那麼,為什麼您沒有寫信給查爾茲爵士解釋這件事呢?”
  “如果第二天早晨我沒有在報上看到他的噩耗的話,我一定會這樣做的。”
  那女人的敘述前後相符,我提盡了所有的問題也找不出破綻來。我只能調查一下,是否恰在悲劇發生的時候或是接近悲劇發生的時候,她確曾通過法律程式向她丈夫提出過離婚訴訟。
  看來,如果她真的去過巴斯克維爾莊園的話,恐怕她不見得敢說她沒有去過。因為她總得坐馬車才能到那裏去,這樣的話,要到第二天清晨她才能回到庫姆·特雷西,這樣一次遠行是無法保守秘密的。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說的是實話,或者說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我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這是再度的碰壁,這堵牆好象是修在每一條我想通過它而抵達目的地的路上似的。可是我愈想像那女士的面孔和她的神情,我就愈覺得她還有些東西是瞞著我的。為什麼她的臉要變得那樣蒼白呢?為什麼她每次都要竭力否認而只有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承認呢?在悲劇發生的時候,為什麼她那樣保持沈默呢?當然羅,對這些問題的解釋並非象她解釋給我聽的那樣簡單。目前,沿此方向我已無法再前進一步,只好轉到沼地裏的石屋去搜尋其他線索了。
  可是這也是個希望極為渺茫的方向,在我回去的路上我感到了這一點。我看到一座山接著一座山,上面都有古時人們生活的遺跡。白瑞摩只不過說那個人住在這些廢棄不用的小房之中的一幢裏,這種小房子成百成千地散佈在整個的沼地裏。幸而我曾看見過那人站在黑岩崗的絕頂上,我不妨就先以此作為線索,把我看到過他的那個地方作為進行搜尋的中心。我應當從那裏開始查看沼地裏的每一幢小房,直至找到我要找的那幢為止。如果那人呆在房內的話,我要讓他親口說明他是誰,為什麼要這麼長時期地跟蹤我們,必要時甚至不惜用我的手槍逼著他說。在攝政街的人群裏他也許能從我們的手中溜跑,可是在這樣荒漠的沼地裏,恐怕他就會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如果我找到了那小房而那人不在房裏的話,不管需要熬多久的夜,我也要在那裏等著,直到他回來為止。在倫敦,福爾摩斯讓他溜跑了,在我的師傅失敗之後,如果我能將他查出的話,對我說來確是一個很大的勝利。
  我們在對這個案件進行調查的工作中,運氣一再地不佳,可是現在我竟時來運轉了,而送來好運道的使者不是別人,恰是弗蘭克蘭先生。他鬍鬚花白,面色紅潤,正站在他那花園的門口,那園門端正地開向我要走過的大道。
  “好啊,華生醫生,”他興致勃勃地喊道,“您真得讓您的馬休息一下了,進來喝一杯酒祝賀我吧。”
  在聽到他如何對待他的女兒以後,我對他實在說不上還有什麼好感,可是我正急於想把波斯金和馬車遣回家去,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我下了車,給亨利爵士寫了個便條,說明我要在晚飯時分散步回去。然後我就跟著弗蘭克蘭先生走進了他的飯廳。*
  “對我說來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一天啊,先生,是我一生裏的一個大喜的日子,”他不停地格格地笑著,一面喊道,“我已了結兩件案子了。我一定要教訓一下這裏的人們,讓他們知道,法律就是法律。這兒竟還有個不怕打官司的人呢。我已證實了有一條公路整整穿過老米多吞的花園的中心,先生,離他的前門不到一百碼。您對這點覺得如何?咱們真得教訓教訓這幫大人物了,讓他們知道知道,不能任意蹂躪平民的權利,這些個混蛋!我還封閉了一片弗恩沃西家的人常去野餐的樹林。這些無法無天的人們似乎認為產權根本不存在,他們可以到處亂鑽,隨處亂丟爛紙空瓶。華生醫生,這兩件案子我都勝訴了。從約翰·摩蘭爵士因為在自己的鳥獸畜養場裏放槍而被我告發以來,我還沒有過象這樣得意的一天呢。”
  “您究竟是怎樣控告他的呢?”
  “看看記錄吧,先生。值得看一看的——弗蘭克蘭對摩蘭。
  高等法院。這場官司破費了我二百鎊,可是我勝訴了。”
  “您得到什麼好處了呢?”
  “什麼也沒有,先生,什麼好處也沒有得到。我感到驕傲的就是在我做這些事的時候,絲毫也沒有考慮到個人的利益。
  我的行為完全是由對社會的責任感所推動的。我確信,譬如說吧,弗恩沃西家的人今晚就可能把我紮成草人燒掉,上回他們那樣做的時候,我就報告了員警,告訴他們應該制止這些可恥的行為。縣裏的警察局真丟人,先生,他們並沒有給我應有的保護。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訴訟案,不久就會引起社會上的注意了。我告訴過他們,他們那樣對待我總有一天要後悔的,我的話現在果然應驗了。”
  “怎麼就能這樣呢?”我問道。
  老頭擺出了一副很自鳴得意的表情來。
  “因為我本來能告訴他們一件他們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可是,無論如何,我是不肯幫那些壞蛋的忙的。”
  我本來一直在想找個脫身的藉口,不再聽他那些閒扯,可是,現在我又希望多聽一些了。我很清楚這個老荒唐鬼的異乎常情的怪脾氣,只要你一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來,就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而停止不說了。
  “肯定是件偷獵的案子吧?”我帶著漠不關心的神氣說道。
  “啊哈,老兄,是一件比這重要得多的事啊!在沼地裏的那個犯人怎麼樣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難道說您知道他在哪里嗎?”我說道。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確實是在哪里,可是我肯定地知道,我能幫助員警把他抓住。難道您從沒有想到過抓這個人的辦法就是先找出他從哪里弄到食物,然後再根據這條線索去找到他嗎?”
  他的話確已愈加使人不安地接近了事實。“當然羅,”我說道,“可是您怎麼知道他確實是在沼地裏呢?”
  “我知道,因為我親眼看到過那個給他送飯的人。”
  我為白瑞摩擔起心來。被這樣一個專好惹是生非、愛管閒事的老頭抓住了小辮,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可是他底下那句話又使我感到如釋重負了。
  “當您聽到他的食物是一個小孩給他送去的時候,您一定會感吃驚吧。我每天都從屋頂上的那架望遠鏡裏看到他,他每天都在同一時間走過同一條道路;除了到那罪犯那裏去之外,他還會到誰那裏去呢?”
  這可真是運氣!我抑制住自己對這件事感覺興趣的一切表現。一個小孩!白瑞摩曾經說過,我們弄不清楚的那個人是由一個小孩給他送東西的。弗蘭克蘭所發現的是他的線索,而不是那逃犯的線索。如果我能從那裏瞭解到他所知道的事,就可以省得我作長久而疲憊的追蹤了。可是,顯然我還必須對此表示懷疑和淡漠。
  “我想很可能是個沼地牧人的兒子在給他父親送飯吧。”
  稍有不同意的表示,就能把這老專刺激得冒起火來。他兩眼惡意地望著我,灰白鬍子象發怒的貓似地豎了起來。
  “真的,先生!”他說道,同時向外面廣袤的沼地指著,“您看到了那邊的那個黑色的岩崗了嗎?啊,您看到了遠處那長滿荊棘的矮山嗎?那是整個沼地裏岩石最多的部分了。難道那裏會是牧人駐腳的地方嗎?先生!您的想法真是荒謬透頂了。”
  我順從著他回答說,我是因為不瞭解全部事實才這樣說的。我的服輸使他大為高興,也就使他更願意多說一些了。
  “您可以相信,先生,在我提出一個肯定的意見的時候,我是有了很充分的根據的。我一再地看到過那孩子拿著他那卷東西,每天一次,有時每天兩次,我都能……等一等,華生醫生。是我的眼花呢,還是在那山坡上現在有什麼東西在動著?”
  約有幾裏遠的樣子,可是在暗綠的和灰色的背景襯托之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個小黑點。
  “來呀,先生,來呀!”弗蘭克蘭邊喊邊向樓上沖去,“您可以先親眼看看,然後再自己去判斷吧。”
  那望遠鏡是一個裝在一隻三角架上的龐大的儀器,就放在平坦的鉛板屋頂上。弗蘭克蘭把眼湊了上去,發出了滿意的呼聲。
  “快呀,華生醫生,快來,不要等他過了山呀!”
  真的,他就在那裏呢,一個肩上扛著一小卷東西的孩子,正在費力地慢慢向山上走著。當他走到最高點的時候,在暗藍色的天空的襯托下,一瞬間我看到了那衣衫不整的陌生人。
  他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著,好象是怕被人跟蹤似的。後來就在山那邊不見了。
  “哈,我說得對不對?”
  “當然了,那個小孩好象負有什麼秘密使命似的。”
  “至於是什麼樣的使命,就連一個縣裏的員警都能猜得出來,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他們,我要求您也保守秘密,華生醫生。一個字也不要洩露,您明白嗎!”
  “遵命就是了。”
  “他們對待我太不象話——太不象話了。等弗蘭克蘭對女王政府的訟案的內情公佈之後,我敢說,全國都會因而大為憤怒的。無論如何,我也不肯幫員警的忙的。他們要管的是我本人,而不是象徵我的、被這群流氓捆在柱子上燒掉的草人。您不要走哇!您得幫助我喝幹這瓶來慶祝這個偉大的勝利!”
  我謝絕了他的一切懇求,而且成功地打消了他的要陪我散步回家的想法。在他望得見我的時候,我一直是順著大路走,然後我突然離開了大道,穿過沼地,向那孩子消失不見的那座山上走去。對我說來事事都很順利,我敢發誓,我絕不會因為缺乏精神和毅力而錯過命運之神給我送到眼前來的機會。
  在我抵達山頂的時候,太陽已經就要落下去了,腳下的山坡向陽的一面變成了金綠色,而另一面則完全被灰暗的陰影籠罩了。在極遠的天際線上,呈現出一抹蒼茫的暮色,在暮色中突出來的就是奇形怪狀的貝利弗和維克森岩崗。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一無動靜。一隻灰雁,也許是一隻海鷗或麻鷸翱翔在高高的藍色天空之中。在廣大無邊的蒼穹和下面荒蕪的大地之間,它和我好象就是這裏僅有的生物了。荒漠的景色,孤獨的感覺和我的神秘而急迫的使命使我不禁打起寒戰來。哪里也看不到那個孩子,可是在我下面的一個山溝裏有一些環繞成圈的古老石屋,中間有一棟還有著能夠使人免於日曬雨淋的屋頂。我一看到它,心房就不禁為之一跳,這一定就是那個人藏匿的地方了。我的腳終於踏上了他那藏身之所的門檻了——他的秘密可被我抓住了。
  當我慢慢接近小屋的時候,我走得小心而又謹慎,就像是斯台普吞高舉著捕蝶網慢慢走近落穩了的蝴蝶似的。我深為滿意的是這地方確曾被用作居住之所。亂石之間有一條隱約可見的小路,通向破爛得要塌的當作門用的開口。那個不知來由的人可能正藏在那裏,或者正在沼地裏蕩來蕩去。冒險的感覺使我的神經大為興奮,我把煙頭拋在一旁,手摸著我那支左輪的槍柄,迅速地走到門口,我向屋裏望了一望,裏面空空的。
  可是有很多跡象可以說明,我並沒有找錯地方。這裏一定是那個人住的地方。一塊防雨布包著幾條毛毯,放在新石器時代的人曾經睡過覺的那塊石板上,在一個粗陋的石框裏還有一堆燒過的灰燼,旁邊放著一些廚房用具還有半桶水。一堆亂七八糟的空罐頭盒說明,那人在這屋裏已經住了些時候了。當我的眼睛習慣了這種透過樹葉照下來的紛亂的點點陽光之後,我又在屋角裏看到了一隻金屬小杯和半瓶酒。在小屋的中央有一塊平平的石頭被當桌子用了,上面有個小布包—— 無疑的就是我從望遠鏡裏看到的小孩肩上的那卷。裏面有一塊麵包、一聽牛舌和兩聽桃罐頭。當我察看完畢重新放下的時候,心裏一跳,因為我看到下面還有一張寫著字的紙。
  我拿了起來,上面有用鉛筆潦潦草草寫成的:“華生醫生曾到庫姆·特雷西去過。”
  我手裏拿著那張紙,在那裏站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思考這張短信的寓意何在。那麼說這個秘密的人所跟蹤的並不是亨利爵士而是我了。他並沒有親自對我跟蹤,而是派了一個人——也許就是那個孩子——跟著我,這就是他所寫的報告。
  可能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沒有一步行動是未被他看到並報告了上去的。我總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象一張密密的網似的,無比巧妙地圍住了我們,把我們攏得這樣松,是為了到極端緊要的關頭時,才讓我們知道自己真的已被糾纏在網眼裏了。
  既然有了一份報告,就可能還有,於是我就在屋裏到處搜尋起來。可是毫無蹤影,也沒有發現任何足以說明住在這個奇怪地方的人的特點和意圖的跡象。只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他一定有著斯巴達人式的習慣,對生活中的舒適不大介意。
  我看了看這開著大口的屋頂,再想一想那天的傾盆大雨,就更深切地瞭解到他那要想達到目的的意志是多麼地堅定不移,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意志,他才能住在這種不舒適的地方。
  他真是我們的狠毒的敵人呢,還是正巧是保護我們的天使呢?
  我下了決心,不弄清一切,決不離開這小屋。
  外面,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西面放射著火紅和金色的餘輝,天光照著散佈在遠處格林盆大泥潭中的水窪,反射出片片的紅光。在那邊可以看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座塔樓,遠處有一帶朦朧的煙氣,說明那裏就是格林盆村,在這兩處的中間,那小山背後就是斯台普吞家的房子。在傍晚金黃色的餘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醉人而又恬靜。可是在我看到這景色的時候,內心裏不僅絲毫不能感受大自然的寧靜,反而還因愈益迫近的會面所引起的茫然和恐懼的心理而發抖。我的神經在悸動,但是決心堅定,我在小屋裏坐在黑暗的深處,耐心地等待屋主人的來臨。
  後來,我終於聽到他走來了,遠處傳來了皮鞋走在石頭上所發出來的得得聲,一步又一步地愈走愈近了。我退回到最黑的屋角去,手在口袋裏把左輪的槍機扳好,我決定在能看清這人以前不使自己露面。那聲音停住了很久,說明他站住了;後來腳步聲又向前走來,一條黑影由石屋的開口處投射進來。
  “真是個可愛的黃昏,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我真覺得你到外邊來要比呆在裏面舒服得多呢。”

第十二章 沼地的慘劇

  我屏息在那裏坐了一兩分鐘,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後來,我的神志清醒了,也能夠說話了,同時那極為沉重的責任好象馬上從我心上卸了下來。因為那種冰冷、尖銳和嘲諷的聲音只可能屬於那個人。
  “福爾摩斯!”我喊了起來,“福爾摩斯!”
  “出來吧!”他說道,“請當心你那支左輪手槍。”
  我在粗糙的門框下面弓著身,看到他在外面的一塊石頭上坐著。當他看到我那吃驚的表情的時候,他那灰色的眼睛高興得轉動起來。他顯得又瘦又黑,可是清醒而機警,他那機靈的面孔被太陽曬成了棕色,被風砂吹得粗糙了。他身穿蘇格蘭呢的衣服,頭戴布帽,看起來和任何在沼地上旅行的人完全一樣,他竟還能象貓那樣地愛護著個人的清潔,這是他的一個特點,他的下巴還是刮得光光的,衣服也還像是住在貝克街時一樣的清潔。
  “在我的一生裏,還從沒有因為看見任何人比這更快活過。”我一邊搖撼著他的手一邊說著。
  “或者說比這更吃驚吧,啊?”
  “噢,我只得承認吧。”
  “其實並不只是單方面感到吃驚呢。我跟你說,我真沒有想到你已經找到我的臨時藏身之所了,更想不到你已經藏在屋裏了,直到我離這門口不到二十步的時候方才發現。”
  “我想是由於我的腳印吧?”
  “不,華生,我恐怕還不能擔保能從全世界人的腳印裏辨認出你的腳印來呢。如果你真的想把我蒙混過去的話,你就非得把你的紙煙換換牌子不可,因為我一看到煙頭上印著‘布萊德雷,牛津街’,我就知道了,我的朋友華生一定就在附近。在小路的邊上你還能找到它呢。毫無疑問,就是在你沖進空屋的那個緊要關頭,你把它扔掉的。”
  “正是。”
  “我想到了這點,而又素知你那值得佩服的、堅韌不拔的性格,我就准知道你在暗中坐著,手中握著你那支手槍,等待著屋主人回來。你真的以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下定決心要弄清這一點。”
  “好極了,華生!你是怎樣知道我的地點的呢?也許是在捉逃犯的那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面被你看到了吧?”
  “對了,那次我看到你了。”
  “你在找到這間石屋以前,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吧?”
  “沒有,我看到了你雇用的那小孩了,是他指給了我搜尋的方向。”
  “准是在有一架望遠鏡的那位老紳士那裏看到的吧。最初我看到那鏡頭上的閃閃反光我還弄不清是什麼呢。”他站起來朝小屋裏望了一眼,“哈,卡特萊又給我送上來什麼吃用的東西了,這張紙是什麼?原來你已經到庫姆·特雷西去過了,是嗎?”
  “對了。”
  “去找蘿拉·萊昂絲太太嗎?”
  “就是啊。”
  “幹得好!顯然咱倆的鑽研方向是一致的,但願咱倆的鑽研結果湊到一起的時候,咱們對這件案子就能有比較充分的瞭解了。”
  “嘿,你能在這裏,我從心眼裏感到高興,這樣的重責和案情的神秘,我的神經實在受不住了。可是你究竟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呢?你都幹什麼來著?我以為你是在貝克街搞那件匿名恐嚇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這樣想呢。”
  “原來你是使用我,可是並不信任我呀!”我又氣又惱地喊道,“我覺得我在你眼裏還不應該一至於此吧,福爾摩斯。”
  “我親愛的夥伴,在這件案子裏就和在很多別的案子裏一樣,你對我的幫助是無可估量的,如果看來好象我對你耍了什麼花招的話,那就請你原諒吧。實際上呢,我所以要這樣做,一部分也是為了你的原故,正因為我體會到了你所冒的危險,我才親自到這裏來探察這件事的。如果我和你們——
  亨利爵士和你——都在一起的話,我相信你的看法一定和我的看法一樣,只要我一出面,就等於向我們的對手發出警告,叫他們多加小心了。事實上,我一直是能自由行動的,而如果我是住在莊園裏的話,那就根本沒有可能了。我使自己在這件事裏做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色,隨時準備在緊要關頭全力以赴。”
  “可是為什麼要把我蒙在鼓裏呢?”
  “因為叫你知道了,對咱們毫無幫助,也許還可能因而使我被人發現。你勢必要想來告訴我點什麼,或者是好心好意地給我送些什麼應用什物來,這樣咱們就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了。我把卡特萊帶來了——你一定還記得傭工介紹所的那個小傢伙吧——我的一些簡單的需要,都由他來照顧:一塊麵包和一副乾淨的硬領。一個人還需要什麼呢?他等於給我添了一雙勤快的腳和一對額外的眼睛,而這兩樣東西對我說來,都是無價之寶。”
  “那麼說,我寫的報告恐怕都白費了!”我回想起在我寫那些報告時的辛苦和當時的驕傲的心情,我的聲調都顫起來了。
  福爾摩斯從衣袋裏拿出一卷紙來。
  “這就是你的報告,我親愛的夥伴,而且都反復地讀過了,我向你保證。我安排得好極了,因此它在途中只耽擱一天。我必須對你在處理這件極端困難的案子時所表現的熱情和智慧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因為受了愚弄,心裏還是很不舒服,可是福爾摩斯這些讚揚話的溫暖,驅走了我內心的憤怒。我心裏也覺得他說得很對,要想達到我們的目的,這樣做實在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本不應該知道他已來到了沼地。
  “這樣就好了,”他看到陰影已從我的臉上消失之後說道,“現在把你訪問蘿拉·萊昂絲太太的結果告訴我吧。我本不難想像出你到那裏去為的是找她的,因為我已經知道,在庫姆·特雷西地方,她是在這件事裏唯一能對我們有所幫助的人了。說真的,如果你今天沒有去的話,很可能明天我就要去了。”
  太陽已經落下去,暮色籠罩著整個沼地。空氣已經變得涼了起來,於是我們就退進小屋去取暖。我們在暮色之中坐在一起,我把和那女士談話的內容告訴了福爾摩斯。他非常感興趣,某些部分我還得重複兩遍,他才表示滿意。
  “這事是極為重要的,”當我談完後他說道,“它把在這件最複雜的事情裏我所聯結不起來的那個缺口給填上了。也許你已知道了,在這位女士和斯台普吞先生中間還有著極為親密的關係吧?”
  “我並不知道這種親密的關係啊!”
  “這件事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常見面,常通信,彼此十分瞭解。現在,這一點已使咱們手裏多了一件有力的武器。只要咱們用這一點對他妻子進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現在供給你一些情況,來酬答你所供給我的一切吧。
  那個在此地被人稱作斯台普吞小姐的女士,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爾摩斯!你說的是什麼話呀?!那他怎麼又會讓亨利爵士愛上她呢?”
  “亨利爵士的墮入情網,除了對亨利爵士本人之外對誰都不會有什麼害處。他曾經特別留意避免亨利爵士向她求愛,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我再說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他為什麼要搞這一場煞費苦心的騙局呢?”
  “因為他早就看了出來,讓她扮成一個未婚的女子對他要有用得多。”
  我的全部猜測,我那模糊的懷疑突然變得具體起來,並且全都集中到生物學家身上了。在這戴著草帽拿著捕蝶網的、缺乏熱情和特色的人身上,我好象看出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無限的耐性和狡黠,一副佯裝的笑臉和狠毒的心腸。
  “那麼說咱們的敵人就是他羅,在倫敦尾隨咱們的也就是他羅?”
  “我就是這樣看破了這個謎的。”
  “那個警告一定是她發的羅?”
  “正是。”
  在我心頭縈繞已久的,似有似無、半是猜想的一樁極為可怕的罪行已在黑暗之中隱隱約約地現出來了。
  “可是這一點你敢肯定嗎,福爾摩斯?你怎麼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為在他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曾經不由自主地把他身世之中真實的一段告訴了你。我敢說,從那時以後,他曾不止一次因此而感到後悔。他從前曾在英格蘭北部一度作過小學校長,現在說來,再沒有比一個小學校長更容易被人調查清楚的了,通過教育機關就能弄清任何在教育界裏工作過的人。我稍微調查了一下,就弄清了曾有一所小學,在極為惡劣的情況下垮了台,而學校的主人——姓名可不相同——
  和他的妻子就不知去向了。他們的相貌特徵與咱們在這裏所看到的都符合。當我知道了那失蹤的人也同樣熱衷於昆蟲學之後,鑒別人物的工作就算是完滿地結束了。”
  黑幕已逐漸被揭了起來,但大部真相則仍在隱秘之中。
  “如果這個女人真是他的妻子的話,那麼怎麼會又插進來一個蘿拉·萊昂絲太太呢?”我問道。
  “這正是全部問題之中的一個,而這個問題已被你的探察工作揭示出來了。你對那位元女士的訪問已使情況明朗了許多。
  我沒有聽說過她和她的丈夫想要離婚。如果她確曾計畫離婚,而又把斯台普吞當作未婚男子,那她無疑會要想到做他的妻子了。”
  “可是,如果她弄清了這騙局呢?”
  “啊,那樣的話,這位女士就可能對我們有用了。當然,我們首先就應該去找她——咱們兩人明天就去。華生,你不認為你離開自己的職責已經太久了嗎?你本應該是呆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啊。”
  最後的一抹晚霞也在西方消失了,夜降臨了沼地。在紫色的天空中,閃爍著幾顆半明半暗的星星。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我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當然了,在你我之間是無需保守什麼秘密的。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啊?其目的何在呢?”
  福爾摩斯在回答的時候,聲調都放低了:“這是謀殺,華生,是件深謀遠慮、殘忍已極的蓄意謀殺。
  別再問我細節了。正如同他的那面網圍著亨利爵士一樣,我的網正緊緊地罩住了他,再加上你的協助,他幾乎已經是我的囊中物了。我們所擔心的危險只剩了一個,就是說不定他可能在我們採取行動之前先行下手。再過一天——最多兩天——我就會把破案的準備工作完成了;在那以前,你得象一個感情深厚的媽媽看守她的病孩子那樣緊緊地看好你所保護的人。事實證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正確的,但我還是希望你以不離開他的身邊為更好一些。聽!”
  一陣可怕的尖叫聲——一陣連綿不斷的恐懼與暴怒的喊叫聲衝破了沼地上的寂靜。那恐怖的喊聲使我血管裏的血液幾乎都為之凝固了。
  “唉呀,我的上帝!”我喘了起來,“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福爾摩斯猛然站了起來,我看到他那黑色的像是運動員似的身體站在小房的門口,雙肩下垂,頭向前方探出,朝黑暗之中望去。
  “噓!”他輕聲說道,“不要出聲。”
  由於情況的急切,喊聲很大,起初那喊聲是由黑暗的平原上一個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現在沖進我們耳鼓的聲音,已顯得愈來愈近,愈來愈大,比以前更急迫了。
  “是哪一邊?”福爾摩斯低聲問道。由他那樣堅強的人的激動的聲音裏,我知道他也是深受震驚了,“是哪一邊,華生?”
  “我想是那邊吧。”我向黑暗之中指去。
  “不,是那邊。”
  痛苦的喊聲,響徹了寂靜的夜,愈來愈大,也比以前更近得多了。混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新的聲音,是一種深沉的咕咕噥噥,既悅耳而又可怕的聲音,一起一落的,正像是大海所發出的永無休止的低吟。
  “是獵狗!”福爾摩斯喊了起來,“來呀,華生!來呀。天哪!說不定咱們已經來不及了!”
  他立即迅速地在沼地上跑了起來,我緊跟在他的後面。可是,突然間,就在我們的前面,由那片碎石參差、凹凸不平的地方發出了一聲最後的絕望的慘叫,然後就是模糊而沉重的咕咚一聲。我們站住傾聽著,再沒有別的聲音打破無風之夜的死寂了。
  我看到福爾摩斯像是個神經錯亂的人似地把手按在額上,一面跺著腳。
  “他已經打敗了咱們了,華生。咱們來得太晚了。”
  “不,不會,一定不會。”
  “我真是個笨蛋,竟不採取行動,而你呢,華生,現在該明白放開你應保護的人不管的後果是什麼了吧!天哪!如果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的話,那我們就非得向他報復不可了。”
  我們在黑暗之中向前亂跑,不時地撞在亂石上,勉強地擠過金雀花叢,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了小山,再順著另一個斜坡沖了下去,一直朝著那可怕的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每到高處,福爾摩斯都焦急地向四周望一望,可是沼地裏黑暗異常,在荒涼的地面上,沒有一件東西在動。
  “你看到什麼東西沒有?”
  “什麼也沒有看到。”
  “可是你聽聽那是什麼聲音?”
  一陣低低的呻吟傳進了我們的耳鼓,又是在我們的左面!
  在那面有一條岩脊,盡頭處是直上直下的崖壁,由那裏向下,可以看到一片多石的山坡。在那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平攤著一堆黑咕隆咚的、形狀不規則的物體。當我們跑近了它的時候,模糊的輪廓就變得清楚起來了。原來是個趴在地上的人,頭可怕地在身體下面窩著,身體向裏蜷曲成一團,好象是要翻跟鬥的樣子。他的樣子那樣特別,使我當時都不能相信,剛才聽到的聲音是他靈魂脫殼時發出來的。我們彎身望著的那個人一言不發,動也不動。福爾摩斯把他抓住提了起來,一面驚恐地大叫了一聲。他劃燃了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那死人緊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照出了由他被打破的頭顱骨裏流出來的,慢慢擴大著的一灘可怕的血。火光還照清楚了另一件使我們痛心得幾乎昏過去的事——正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屍體!
  我們倆誰也不可能忘記那身特別的、發紅色的、用蘇格蘭呢製成的衣服——就是第一天早晨在貝克街看到他穿的那一套。我們只清清楚楚地看了一眼,那根火柴閃了閃就滅了,就像是希望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一樣。福爾摩斯呻吟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他的臉色發白。
  “這個畜生!畜生!”我緊握著雙拳,喊著,“福爾摩斯,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我竟離開了他的身旁,以致使他遭到了厄運。”
  “我比你的罪過還要重,華生。為了從各方面作好破案前的準備工作,我竟然把我們的囑託人的性命棄而不顧了。在我一生的事業之中,這是我所受到的最大的打擊了。可是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他竟不顧我的一切警告,單身冒著性命的危險,跑到沼地裏來呢?”
  “咱們聽到了他的呼聲——我的上帝啊,那陣叫喚呀!——可是竟救不了他!把他置之死地的那只獵狗在哪里呢?現在它可能正在亂石之間轉來轉去呢。還有斯台普吞呢,他在哪里呢?他一定得對這件事負責。”
  “他當然要負責了。我保證要讓他負責的。伯侄兩人都已被殺死了——一個是看到了那只他認為是妖魔的畜生就被嚇死了;另一個雖曾飛奔逃避也未能免於死亡。現在咱們得設法證明這人畜之間的關係了。如果不是咱們聽到了那聲音的話,甚至咱們都不會相信那畜生的存在,因為亨利爵士顯然是摔跤跌死的。可是,老天在上,不管他多麼狡猾,過不了明天,我就要抓住這傢伙!”
  我們痛心地站在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兩側,我們長期的奔波勞碌,竟落得這樣一個可憐的結果,這個突然而不可挽回的災難,使我們心裏感到異常沉重。後來,月亮升起之後,我們爬上了我們可憐的朋友摔倒的那塊山岩的最高處,並由絕頂處向黑暗的沼地裏逼視。黑暗中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幾裏開外的遠處,在朝著格林盆的那個方向,有一點單獨的黃色火光在閃亮著,只可能是來自斯台普吞家的那所孤獨的房子。我一面向前看著,一面對著它狂怒地揮舞著拳頭,並狠狠地咒駡了一句。
  “咱們為什麼不馬上抓住他呢?”
  “咱們破案的條件還沒有成熟,那傢伙細心狡猾到了極點;問題不在於我們已經掌握了多少情況,而在於我們能證明些什麼。只要我們走錯一步,那惡棍說不定就要從咱們的手裏溜走了。”
  “那麼,咱們怎麼辦呢?”
  “明天咱們有的是該做的事,今天晚上也就只能給可憐的朋友辦辦後事了。”
  我們倆一同下了陡坡,向屍體走去,在反射著銀光的石頭上,那黑色的身體能看得很清楚;四肢扭曲的那種痛苦的樣子使我感到心酸,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咱們非得找人來幫忙不可了,福爾摩斯!咱們無法把他一直抬到莊園去……”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他大叫了一聲,在屍體旁邊彎下了身。我見狀不禁喊道,“天哪,你瘋了嗎!”福爾摩斯跳起舞來了,大笑著抓住我的手亂搖。難道這就是我那嚴肅而善於自持的朋友嗎?這可真是悶住的火燒出來了啊!*
  “鬍子!鬍子!這人有鬍子!”
  “有鬍子?”
  “這不是准男爵——這是——啊,這是我的鄰居,那個逃犯!”
  我趕快把死屍翻了過來,那撮滴嗒著血的鬍鬚向著冰冷而清澈的月亮翹著。一看他那突出的前額和野獸般地深陷的眼睛就不會弄錯,確實就是那天在燭光照耀之中從石頭後面閃露在我眼前的那張面孔——逃犯塞爾丹的面孔。
  我馬上就都明白了,我記起了准男爵曾經告訴過我,他曾把他的舊衣服送給了白瑞摩。白瑞摩把這些衣服轉送了出去,好幫助塞爾丹逃跑,靴子、襯衣、帽子——全都是亨利爵士的。這出悲劇演得是夠慘的,可是根據國家的法律,這個人至少是死得不冤的。我把事情的來由告訴了福爾摩斯,我對上帝的感激和我內心的快樂使我的滿腔熱血都為之沸騰起來了。
  “那麼說,這身衣服就是那惡棍致死的原因了,”他說道,“問題很清楚,那只獵狗是先聞了亨利爵士穿用的東西之後,才被放出來進行追蹤的——最可能的就是那只在旅館裏被偷去的高筒皮鞋——因此這個人才被窮追不捨,直到摔死為止。
  可是有一點非常奇怪:塞爾丹在黑暗之中怎麼會知道那狗跟在他身後的呢?”
  “他聽到的吧。”
  “只是在沼地裏聽到一隻獵狗的聲音,決不會使象這個逃犯那樣殘酷的人恐怖到這樣的地步,甚至冒著再度被捕的危險狂呼求救。根據他的喊聲判斷,在他知道了那狗在追他以後,他一定拚命地跑了很長的一段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還有一件我尤其感到神秘的事,假設咱們的推斷完全正確的話,那麼這只狗為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推測。”
  “啊,那麼為什麼這只狗單單今晚被放出來呢?我想那只狗並不是永遠放在沼地裏隨便跑的。除非有根據認為亨利爵士會到那裏去,否則斯台普吞是不會把它放出去的。”
  “在兩種難題當中,我的困難是更加麻煩的一個,我認為,你那個疑問很快就可以得到解答了,可是我那問題則可能永遠是個謎。眼前的問題是:這個可憐的壞蛋的屍體,咱們怎麼辦呢?咱們總不能把他放在這裏喂狐狸和烏鴉啊!”
  “我建議在咱們與員警取得聯繫之前,先把他放進一間小屋去。”
  “對,我相信你和我可以抬得動他。啊,華生,這是怎麼回事?正是他,真是大膽得出奇!你可不要說出一句顯出懷疑的話來,一句也不要說,不然的話,我的全部計畫就都要完蛋了。”
  在沼地上,有一個人正向著我們走來,我看見有一點隱約的雪茄煙火。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能看得出來那位元生物學家的短小精悍的身材和那輕快得意的腳步。他一看見我們便停住了,然後又向前走了過來。
  “啊,華生醫生,不會是您吧,是嗎?我再也想不到在這樣的夜深時分會在沼地裏看到您。噢,我的天,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受傷了嗎?不——不要告訴我說這就是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他慌忙地由我們的身旁走過去,在那死人的身旁彎下身去。我聽到他猛然地倒吸了一口氣,手指夾著的雪茄也掉了下來。
  “誰,這是誰呀?”他口吃地說。
  “是塞爾丹,由王子鎮逃跑的那個人。”
  斯台普吞轉向我們,面色蒼白,可是他以極大的努力克制住了驚慌和失望的表情。他兩眼死盯著福爾摩斯和我。
  “天哪!這是多麼驚人的事啊!他是怎麼死的?”
  “看樣子他好象是在這些岩石上摔斷了脖子。當我們聽到喊聲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沼地裏散步。”
  “我也聽到了喊聲,因此我才跑了出來,我很替亨利爵士擔心。”
  “為什麼單單替亨利爵士擔心呢?”我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因為我已經約他來了,可是他並沒有來,我吃了一驚,因此當我聽到沼地裏的喊聲的時候,我當然要為他的安全而大感驚慌了。”他的眼光再度從我的臉上忽地轉向福爾摩斯,“除了那喊聲之外,您還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有?”
  “沒有。”福爾摩斯說,“您呢?”
  “也沒有。”
  “那麼,您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呢?”
  “啊,您總知道農民們所說的關於那只鬼怪似的狗和其他等等的故事吧,據說夜間在沼地裏能夠聽得見。當時我正在想,今晚是否可能聽得到這樣的聲音呢。”
  “我們沒有聽到這一類的聲音。”我說道。
  “可是你們以為這個可憐的傢伙是怎麼死的呢?”
  “我可以肯定,焦慮的心情和長期露宿在外的生活已經把他逼得發瘋了。他一定曾經瘋狂地在沼地裏奔跑,而最終則在這裏跌了一跤,把脖子摔斷了。”
  “看來這倒是個最合理的說法,”斯台普吞說道,他還歎了一口氣。依我看,這是表示他已放了心了,“您認為怎麼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欠身還了禮。
  “您認人認得真快。”他說道。
  “自從華生醫生到來之後,這裏的人就知道您也會來的。
  您倒趕上了看這一出悲劇。”
  “是的,確是如此,我確信我的朋友的解釋是能夠概括全部事實的。我明天就要帶著一樁不快的回憶回到倫敦去了。”
  “喔,您明天就回去嗎?”
  “我是這樣打算的。”
  “我希望您的這次來訪,多少能把這些我們所大惑不解的事情搞出一些眉目來。”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人並非總能根據自己的主觀願望得到成功的。負責調查工作的人需要的是事實而不是傳說和謠言。這件案子辦得並不使人滿意。”
  我的朋友以他那最坦白和最漫不經心的神態講著。斯台普吞還是死盯著看他,然後他又向我轉了過來。
  “我本想建議把這可憐的傢伙弄到我家裏去,可是他一定會使我妹妹大感驚恐,因此我覺得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我想若用什麼東西把他的頭部遮住是可以安全無事的,明天早晨再想辦法吧。”
  事情就這樣安排好了。福爾摩斯和我謝絕了斯台普吞好意的約請,就向巴斯克維爾莊園走去了,剩下了生物學家獨自走了回去。我們回頭望望,看到那背影還在廣闊的沼地上緩慢地向遠方移動;在他的身後,白花花的山坡上有一個黑點,標明著得到如此可怕的結局的那個人躺著的地方。

第十三章 設網

  “咱們終於就要抓住他了,”當我們一起走過沼地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這傢伙的神經可真夠堅強的!當他發現他那陰謀已經錯殺了人,面臨著本應使人萬分驚愕的情況的時候,他是多麼地鎮定啊。我曾在倫敦和你講過,華生,現在我還要和你講,咱們從來沒遇見過比他更值得一鬥的對手呢。”
  “我感到很遺憾,他竟看到了你。”
  “我起初也這樣感覺,可是這是毫無辦法的事。”
  “現在他已知道了你在這裏,你認為對於他的計畫會發生什麼影響呢?”
  “可能會使他變得更加謹慎,或許會使他馬上採取不顧一切的手段。和大多數有點鬼聰明的罪犯一樣,他可能會過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小聰明,並且想像他已經完全把咱們騙過去了。”
  “咱們為什麼不馬上逮捕他呢?”
  “我親愛的華生,你天生就是個急於採取行動的人,你的本能總是促使你想痛快淋漓地幹點什麼。咱們可以談談,假設咱們今晚把他逮捕了,可是這樣做對咱們究竟有什麼好處呢?對他不利的事,咱們什麼也證明不了。這裏邊有魔鬼一樣的狡猾手段,如果他是通過一個人來進行活動,咱們還可以找到些證據,可是如果咱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出這條大狗來,對於咱們想把繩子套在它主人脖子上的計畫是毫無幫助的。”
  “咱們當然有證據啊。”
  “連個影子也沒有啊——咱們的證據只不過是些推測和猜想罷了。如果咱們所有的只是這樣一段故事和這樣的‘證據’,那咱們會被人家從法庭裏給笑出來呢。”
  “查爾茲爵士的死不就是證據嗎?”
  “他死得身上毫無傷痕,雖然你和我都知道,他完全是被嚇死的,而且咱們也知道是什麼把他嚇死的。可是咱們怎能使十二個陪審員也相信這一點呢。哪里有獵狗的蹤跡,哪里有它那狗牙的痕跡呀?咱們當然知道,獵狗是不會咬死屍的,而查爾茲爵士又是在那畜生趕上他之前死的。關於這些東西咱們都得加以證明才行,可是現在卻辦不到。”
  “那麼,今晚的事難道也不能證明嗎?”
  “今天晚上,咱們的情況也沒有好了多少。又是上次那樣,獵狗和那人的死亡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咱們沒有見到那只獵狗,雖聽到過它的聲音,可是並不能證明它就跟在那人的後面,簡直就是毫無來由。不,親愛的夥伴,咱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咱們目前對全案還沒有得出完整合理的結論,任何能獲得合理結論的冒險行動都是值得咱們去幹一下的。”
  “你認為應該怎樣幹法呢?”
  “我對蘿拉·萊昂絲太太所能給予咱們的幫助抱有很大希望,只要把實情向她講清就行了。此外我還有自己的計畫。
  今天就單管今天好了,何必多慮明天呢?可是我希望明天就能占了上風。”
  我從他口中再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在到達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大門以前,他一面走著,一面沉醉在冥想之中。
  “你也進去嗎?”
  “嗯,我看沒有什麼理由再躲起來了。可是,最後還有一句話,華生。可別對亨利爵士談起那獵狗的事來,就讓他把塞爾丹的死因想成斯台普吞所希望我們相信的那樣子吧。這樣他就能以較堅強的神經來迎接明天必須經受的苦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的報告的話,他們已經約好明天要到斯台普吞家去吃晚飯的。”
  “他們也和我約好了。”
  “那麼,你一定得藉口謝絕,他必須單身前去,那樣就容易安排了。現在,如果說咱們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的話,我想咱們兩人可以吃夜宵了。”
  亨利爵士見到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與其說是驚奇,不如說是高興,因為幾天來他都在盼著,希望最近發生的事會促使他從倫敦到這裏來。可是,當他發現我的朋友既沒有帶任何行李,也沒有對不帶行李的原因加以解釋的時候,倒確曾表示了驚疑。不久,我們就給他勻出來了他所需要的東西,在很晚才吃的夜宵中間,我們把在我們的遭遇之中看來准男爵應該知道的部分都儘量講給他聽了。此外我還負起了將這一消息透露給白瑞摩夫婦的不愉快的責任。對白瑞摩說來,這倒可能是件大大舒心的事,可是她聽了之後竟抓起圍裙痛哭起來。對全世界的人說來,他都是個兇暴的、半是野獸半是魔鬼的人;可是在她的心目中,他卻永遠是幼時和她同處的那個任性的、緊抓著她的手不放的孩子。這個人可真是罪大惡極了,臨死時連一個哭他的女人都沒有。
  “自從早晨華生出去之後,我在家裏整天都感到悶悶不樂,”准男爵說道,“我想我還是值得受到表揚的,因為我恪守了我的諾言。如果我沒有發過誓說決不單獨外出的話,也許我就能去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了,因為我曾接到斯台普吞一封信,請我到他那裏去。”
  “我相信您如果真的去了,確實是會過一個比較愉快的夜晚的,”福爾摩斯冷淡地說道,“可是,我們卻曾以為您已摔斷了脖子而大為傷心呢,我想您總不會因為知道了這一點而感到高興吧?”
  亨利爵士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問:“怎麼回事啊?”
  “那個可憐的壞蛋穿的是您的衣服,恐怕是您的僕人送給他的吧。說不定員警還會來找他的麻煩呢。”
  “恐怕不會,據我所知,在那些衣服上,哪一件也沒有記號。”
  “那他真是運氣——事實上你們都很運氣,因為在這件事情裏,就法律而言,你們都已犯了罪。作為一個公正的偵探來說,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的責任首先就是要將你們全家逮捕。華生的報告就是定你們罪的最有力的證明。”
  “可是咱們的案子怎麼樣了呢?”准男爵問道,“在這亂糟糟的一堆裏,您摸到什麼頭緒了沒有?我覺得,華生和我兩人自從到了這裏以來是並不怎樣聰明的。”
  “我想,不久我就可以把有關的情況弄得更清楚些了。這真是一件極為困難和最最複雜的案件,現在還有幾點我們弄不明白——可是不久就會弄明白了。”
  “我們曾經遇到過一次,華生一定早已告訴過您了。我們在沼地裏聽到了那獵狗的叫聲,因此我敢發誓說,那決不全是無稽的迷信。在美洲西部的時候,我曾擺弄過一陣子狗,我一聽就能知道。如果您能給這只狗戴上籠頭、套上鐵鏈的話,我就發誓承認您是前所未有的大偵探了。”
  “我想只要您肯幫助,我就一定能給它戴上籠頭,套上鐵鏈。”
  “無論您讓我幹什麼我都幹。”
  “很好,我還得要求您盲目地去做,而不要老是問為什麼,為什麼。”
  “就聽您的吧。”
  “如果您這樣做,我想咱們的小問題不久就能解決了。我確信——”
  他突然住口不說了,凝神注視著我頭頂以上的地方。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樣的專心,那樣的安靜,幾乎像是一座古代典型的輪廓鮮明的雕像——機警和企望的化身。
  “什麼啊?”我們兩人都站了起來。
  當他兩眼下望的時候,我看得出來,他是在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他那表情雖還依然鎮靜自若,可是他的眼睛裏卻閃爍出狂喜的光芒。
  “請原諒鑒賞家的讚賞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揮手指著掛滿對面牆上的一排肖像,“華生是不會承認我懂得什麼藝術的,可是,那不過是嫉妒罷了,因為我們對一件作品的看法總是不同的。啊,這些人像畫得可真是好。”
  “噢,您這樣說,我聽了很高興,”亨利爵士說道,一面以驚異的眼光望瞭望我的朋友,“對於這些東西,我不敢假充內行。我對馬或是閹牛要比對一張畫會品評得多了。我真不知道您竟能有時間搞這些玩藝兒。”
  “好在哪里,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現在就看出來了。我敢發誓,那是一張奈勒[奈勒:旅居倫敦的德國著名人像畫家(1646—1723)。—— 譯者注]畫的畫像,就是那邊那個穿著藍綢衣服的女人像;而那個胖胖的戴著假髮的紳士像則一定出自瑞諾茨[瑞諾茨:英國著名人像畫家(1723— 1792)。——譯者注]的手筆。我想這些都是您家裏人的畫像吧?”
  “所有的都是。”
  “人名您都知道嗎?”
  “白瑞摩曾經詳細地告訴過我,我想我還能背得不錯呢。”
  “拿著望遠鏡的那位紳士是誰呀?”
  “那是巴斯克維爾海軍少將,他是在西印度群島在羅德尼麾下任職的。那穿著藍色外衣、拿著一卷紙的是威廉·巴斯克維爾爵士,在庇特任首相時期,他任下議院委員會的主席。”
  “還有我對面的這個騎士——穿著黑天鵝絨斗篷、掛著綬帶的這位呢?”
  “啊,您可得知道他——品質惡劣的修果,他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巴斯克維爾的獵狗的傳說就是從他開始的。我們不會忘掉他的。”
  我也很感興趣並有些驚奇地望著那張肖像。
  “天哪!”福爾摩斯說,“看樣子他確象一位態度安詳而又柔順的人,可是我敢說,在他的眼裏暗藏著乖戾的神氣。我曾把他想像成一個比這要更粗暴、兇殘得多的人呢。”
  “這張畫像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因為畫布的背面還寫著姓名和年代‘1647’呢。”
  福爾摩斯沒有再多說什麼話,可是那老酗酒鬼的畫像似乎對他發生著魔力,在吃夜宵的時候,他的眼還不斷地盯著那張畫像。直到後來,當亨利爵士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以後,我才能摸清了他的思路。他又把我領回宴會廳去,手裏拿著寢室的蠟燭,高舉起來,照著掛在牆上的由於年代久遠而顯得顏色暗淡的肖像。
  “你在畫像上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嗎?”
  我望著那裝有羽飾的寬簷帽,額旁的捲曲發穗,鑲著白花邊的領圈和這些陪襯中間的那副一本正經的嚴肅面孔。雖說不上暴戾,卻也顯得粗魯,冰冷和嚴峻,有著薄薄的雙唇,緊閉著嘴,還有一對顯得冷漠和頑固的眼睛。
  “是不是象一個你認識的人?”
  “下巴有些象亨利爵士。”
  “也許隱約有一點。等會兒!”他站在一隻椅子上,左手舉起蠟燭,把右臂彎曲著掩住寬簷帽和下垂的長條發卷。
  “天哪!”我驚奇地叫了起來。
  好象是斯台普吞的面孔由畫布裏跳了出來。
  “哈哈,你看出來了吧。我的眼睛是久經訓練的,專能檢查容貌而不致被附屬的裝飾物所蒙蔽。這是罪犯偵察人員的首要特點,應該能看破任何偽裝。”
  “簡直太妙了,說不定這就是他的畫像呢。”
  “是啊,這確是一個返祖遺傳的有趣的實例,而且是同時表現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研究家族肖像足以使人相信來世投胎輪回的說法。顯而易見,這傢伙是巴斯克維爾家的後代。”
  “還懷著篡奪財產繼承權的陰謀呢。”
  “確是如此,這張畫像還碰巧供給了我們一個顯然是最迫切需要的線索。咱們算是抓住他了,華生,咱們算是抓住他了。我敢發誓說,明晚之前他就要在咱們的網子裏象他自己所捉的蝴蝶一樣地絕望地亂拍翅膀了。只要一根針、一塊軟木和一張卡片,咱們就可以把他放進貝克街的標本陳列室裏去了!”
  當他離開那畫像的時候,他突然發出了少有的大笑。我不常聽到他笑,只要他一笑,總是說明有人就要倒楣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來了,可是福爾摩斯比我還要早些,因為我在穿衣服的時候,看到他正沿著車道從外邊走回來。
  “啊,今天咱們得好好地幹他一天!”他說著,一面由於行動之前的喜悅搓著雙手,“網是全部下好了,眼看就要往回拉了。今天咱們就能見個分曉,究竟是咱們把那條尖嘴大梭魚捉住呢,還是它由咱們的網眼裏溜掉。”
  “你已經到沼地裏去過了嗎?”
  “我已經由格林盆發了一份關於塞爾丹死亡的報告到王子鎮去了。我想我能許下諾言,你們之中誰也不會再因為這件事而發生麻煩了。我還和我那忠實的卡特萊聯繫了一下,如果我不使他知道我是安全無恙的話,他一定會象一隻守在它主人墳墓旁邊的狗一樣地在我那小屋門口憔悴死的。”
  “下一步怎麼辦呢?”
  “那得去找亨利爵士商量一下。啊,他來了!”
  “早安,福爾摩斯,”准男爵說道,“您真像是一個正在和參謀長計畫一次戰役的將軍。”
  “正是這樣。華生正在向我請求命令呢。”
  “我也是來聽候差遣的。”
  “很好,據我瞭解,您今晚被約去咱們的朋友斯台普吞家吃飯吧?”
  “我希望您也去。他們很好客,而且我敢說,他們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恐怕華生和我一定要去倫敦呢。”
  “到倫敦去?”
  “是的,我想在這個時候我們去倫敦要比在這裏更有用得多了。”
  可以看得出來,准男爵的臉上顯出了不高興的樣子。
  “我希望您能看著我度過這一關。一個人單獨住在這個莊園和這片沼地裏可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啊。”
  “我親愛的夥伴,您一定得完全信任我,徹底按照我吩咐您的那樣去做。您可以告訴咱們的朋友說,我們本來是很願意跟您一起去的,可是有件急事要求我們一定得回到城裏去。
  我們希望不久就能再回到德文郡來。您能把這口信帶給他們嗎?”
  “如果您堅持那樣的話。”
  “也只能如此了,我肯定地和您說吧。”
  我從准男爵緊鎖的眉頭上可以看出,他認為我們是棄他而去,因而深感不快。
  “你們想什麼時候走呢?”他語調冷淡地問道。
  “早餐之後馬上便走。我們要坐車先到庫姆·特雷西去,可是華生把行李雜物都留下來,作為他仍將回到您這裏來的保證。華生,你應當寫封信給斯台普吞,說明你不能赴約並向他表示歉意才是啊。”
  “我真想和你們一同到倫敦去。”准男爵說,“我幹什麼要一個人留在這裏呢?”
  “因為這就是您的職責所在。您曾經答應過我,讓您幹什麼您就幹什麼,所以我就讓您留在這裏。”
  “那麼,好吧,我就留下吧。”
  “再向您提出一個要求,我希望您坐馬車去梅利琵宅邸,然後把您的馬車打發回來,讓他們知道,您是打算走著回家的。”
  “走過沼地嗎?”
  “對了。”
  “可是,這正是您常常囑咐我不要作的事啊!”
  “這一次您這樣做,保證安全。如果我對您的神經和勇氣沒有完全的信任的話,我也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來。您千萬得這樣做啊。”
  “那麼,我就這樣做吧。”
  “如果您珍視您的性命的話,穿過沼地的時候,除了從梅利琵宅邸直通格林盆大路的直路之外,不要走別的方向,那是您回家的必經之路。”
  “我一定根據您所說的去做。”
  “很好。我倒願意在早飯之後愈快動身愈好,這樣下午就能到倫敦了。”
  雖然我還記得福爾摩斯昨天晚上曾和斯台普吞說過,他的拜訪是到第二天為止的,可是這個行程的計畫還是使我為之大吃一驚,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希望我和他一起走。我也弄不明白,在他親口說是最危險的時刻,我們兩人怎能全都離開呢?可是毫無辦法,只有盲目地服從。這樣,我們就向慍怒的朋友告了別,兩小時之後我們就到了庫姆·特雷西車站,隨即把馬車打發回去。月臺上有個小男孩在等著我們。
  “有什麼吩咐嗎,先生?”
  “卡特萊,你就坐這趟車進城吧。你一到地方,馬上用我的名字給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打一封電報,就說如果他找到了我遺落在那裏的記事本的話,請他用掛號給我寄到貝克街去。”
  “好的,先生。”
  “現在你先到車站郵局去問問有沒有給我的信。”
  那孩子一會兒便帶著一封電報回來了,福爾摩斯看了看便遞給了我。上面寫著:
  電報收到。即攜空白拘票前去。五點四十分抵達。
  雷斯垂德“這是我早晨那封電報的回電。我認為他是公家偵探裏最能幹的了,咱們可能還需要他的協助呢。噢,華生,我想咱們最好是利用這段時間去拜訪你的相識蘿拉·萊昂絲太太去吧。”
  他的作戰計畫開始露了頭,他是想利用准男爵使斯台普吞夫婦確信我們真的已經離去,而實際上我們卻隨時都可能出現在任何可能需要我們的地方。如果亨利爵士向斯台普吞夫婦提起由倫敦發來的電報的話,就能完全消除他們心裏的懷疑了。我好象已經看到,我們圍繞那條尖嘴梭魚布下的網正在愈拉愈緊。
  蘿拉·萊昂絲太太正在她的辦公室裏。歇洛克·福爾摩斯以坦白直爽的態度開始了他的訪問談話,這一點倒使她很吃驚。
  “我正在調查與已故的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暴死有關的情況,”他說道,“我的這位朋友華生醫生已經向我報告了您所談過的話,同時還說,您對此事還有若干隱瞞之處。”
  “我隱瞞過什麼?”她以挑戰的口氣問道。
  “您已經承認了,您曾要求查爾茲爵士在十點鐘的時候到那門口去。我們知道,那正是他死去的時間和地點。您隱瞞了這些事件之間的關聯。”
  “這些事件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啊!”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倒確實是件極為奇特的巧合了。可是,我覺得我們總會找出其中的聯繫來的。我願意對您坦白到底,萊昂絲太太,我們認為這是一件謀殺案。根據已有的證據來看,不僅是您的朋友斯台普吞,就連他的太太也可能要被牽連進去的。”
  那女士猛然由椅子裏跳了起來。
  “他的太太!?”她驚呼道。
  “這件事實已不再是秘密了。被當作是他妹妹的那個人實際上就是他的妻子。”
  萊昂絲太太又坐了下去,兩手緊抓著扶手,我看到由於她緊握雙手的壓力,使得那粉紅色的指甲都已變成白色了。
  “他的太太!?”她又說了一遍,“他的太太,他還沒有結過婚啊!”
  歇洛克·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給我拿出證明來啊!給我證明啊!如果您能這樣的話……”她那可怕的閃爍的眼神,比什麼話都更能說明問題。
  “我到這裏來就是準備給您證明的,”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裏抽出幾張紙來,“這是四年前他們夫婦在約克郡拍的一張像片。背面寫的是 ‘凡戴勒先生和夫人’,可是您不難認出他來,如果您和他太太見過面的話,她也是不難認出來的。這是幾個可靠的證人寄來的三份關於凡戴勒先生和太太的材料,他那時開著一所私立聖·奧利弗小學。讀一讀吧,看您是否還會懷疑是不是這兩個人。”
  她看了看他倆的合影,然後又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冷冰冰地板著面孔,現出一種完全絕望的神情。
  “福爾摩斯先生,”她說道,“這個人曾向我提議,只要我能和我丈夫離婚,他就和我結婚。這個壞蛋,他為了騙我。什麼花招都想出來了,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實話。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我一直認為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原故。現在我才算明白了,我一直就是他手裏的工具。他對我從沒有絲毫真情,我為什麼要對他保持忠誠呢,我為什麼要掩護他,使他免食自己所犯罪行的惡果呢?您願意問什麼就問我吧!我是什麼也不會隱瞞的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對您發誓,就是當我寫那封信的時候,我從沒有想到會有害於那位老紳士,他是待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完全相信您,太太,”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重述這些事情,對您說來一定會是很痛苦的。不妨讓我先把事情的原委說一遍,然後您再來檢查一下,看其中是否有什麼重大的錯誤,這樣您或許可以好受一些。那封信是斯台普吞建議您寫的吧?”
  “是他口授,我寫的。”
  “我想,他提出讓您寫信的理由是:您可以由此得到查爾茲爵士在經濟上的幫助,作為您在離婚訴訟中的費用吧?”
  “正是這樣。”
  “等您把信發出去之後,他又勸阻您不要前往赴約?”
  “他對我說,為這樣的目的而讓別人出錢非常有傷他的自尊心,還說,他雖然是個窮人,也要花盡自己最後的一個銅板,來消除使我倆分離的障礙。”
  “看來他倒很像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呢。以後您除了由報紙上看到那件有關死亡案的報導之外,就再沒有聽到過什麼了吧?”
  “對了。”
  “他還曾叫您發誓,決不要說出您和查爾茲爵士的約會吧?”
  “是的,他說那是一件很神秘的暴死,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們的約會的話,我一定會遭受嫌疑的。這樣一來,他就把我嚇得不敢說話了。”
  “正是這樣,可是您對他也有自己的懷疑吧?”
  她猶豫了一下就低下頭去了。
  “我知道他的為人,”她說道,“可是如果他保持對我真誠的話,我也就會永遠保持對他的忠誠。”
  “總起來說,我認為您還是脫身得很幸運呢,”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他已經落在您的掌握之中了,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可是您竟依然還活著而沒有被他害死。幾個月來,您都在緊靠著懸崖絕壁的邊緣上徘徊。現在我們非得向您告別不可了,萊昂絲太太,也許不久您就能又聽到我們的消息了。”
  “咱們破案前的準備工作算是完成了,困難一個跟著一個地都已在我們的面前消逝了,”當我們站在那裏等著由城裏開來的快車的時候,福爾摩斯說,“我不久就能寫出一本完整的近代最奇異驚人的犯罪小說了。研究犯罪學的學生們會記得一八六六年在小俄羅斯的果德諾地方發生過的類似案件,當然還有在北凱熱蘭諾州發生的安德森謀殺案。可是這個案件卻具有一些與其他案件全然不同的特點。雖然咱們現在還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足以制服這個詭計多端的人,可是今晚,在咱們入睡之前,如果還弄不清楚的話,那才叫奇怪呢。”
  從倫敦來的快車怒吼著開進了車站,一個矮小結實得象個叭喇狗似的人,由一節頭等車廂裏跳了出來。我們三人握了手,我馬上就從雷斯垂德望著我的夥伴的那種恭謹的樣子裏看了出來,自從他們開始在一起工作以後,他已學到了很多東西。我還很記得這位喜歡用推理方法的人怎樣用那套理論來嘲諷刺激這位講求實際的人。
  “有什麼好事嗎?”他問道。
  “簡直是這些年來最重要的事了,”福爾摩斯說,“在考慮動手之前,咱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想咱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吃晚飯,然後,雷斯垂德,就讓你呼吸一下達特沼地上夜晚的清涼空氣,好把你喉嚨裏的倫敦霧氣趕出來,從來沒有到那裏去過嗎?啊,好啊!我想你是不會忘掉這次初遊的。”

第十四章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福爾摩斯的缺點之一——真的,如果你能把它叫做缺點的話——就是:在計畫實現之前,他極不願將他的全部計畫告訴任何人。無疑的,一部分是因為他本人高傲的天性,喜歡支配一切並使他周圍的人們感到驚訝,一部分也是由於他本行工作上所需的謹慎,他從來不願隨便冒險。這樣常常使那些做他的委託人和助手的人感到非常難堪,我就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不快的經歷,可是再沒有比這次長時間地在黑暗中駕車前進更使人感到難受了。嚴重的考驗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的全部行動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階段,可是福爾摩斯什麼也沒有說,而我則只能主觀地推測他行動的方向是如何如何。
  後來我們的面孔感到了冷風的吹拂,狹窄的車道兩旁黑洞洞的,都是一無所有的空間,我這才知道我們又回到沼地裏來了。期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的那種心情,使我周身的神經都激動起來,馬每走一步,車輪每轉一周,都使我們更加接近了冒險的極峰。由於有雇來的馬車夫在場,我們不能暢所欲言,只好談一些無聊的瑣碎小事,而實際上我們的神經都已因情感的激動和焦慮被弄得非常緊張了。當我們經過了弗蘭克蘭的家,離莊園,也就是那出事地點已愈來愈近了的時候,才總算度過了那段不自然的緊張狀態,我的心情也才舒暢了下來。我們沒有把車趕到樓房門前,在靠近車道的大門口的地方就下了車。付了車錢,並讓車夫馬上回到庫姆·特雷西去,然後,我們就向梅利琵宅邸走去了。
  “你帶著武器嗎,雷斯垂德?”
  那矮個兒偵探微笑了一下。
  “只要我穿著褲子,屁股後面就有個口袋,既然有這個口袋,我就要在裏面擱點什麼。”
  “好啊!我的朋友和我也都作好應急的準備了。”
  “你對這件事瞞得可真夠嚴密呀,福爾摩斯先生。現在咱們幹什麼呢?”
  “就等著吧。”
  “我說,這裏可真不是個使人高興的地方,”那偵探說著就打了個冷戰,向四周望望那陰暗的山坡和在格林盆泥潭上面積成的霧海。“我看到了咱們前面一所房子裏的燈光了。”
  “那是梅利琵宅邸,也就是我們這次旅程的終點了。現在我要求你們一定得用足尖走路,說話也只能低聲耳語。”
  我們繼續沿著小徑前進,看樣子我們是要到那房子那裏去,可是到了離房子約兩百碼的地方,福爾摩斯就把我們叫住了。
  “就在這裏好了。”他說道,“右側的這些山石是絕妙的屏障。”
  “咱們就在這裏等嗎?”
  “對了,咱們就要在這裏作一次小規模的伏擊。雷斯垂德,到這條溝裏來吧。華生,你曾經到那所房子裏面去過吧,是不是?你能說出各個房間的位置嗎?這一頭的幾個格子窗是什麼屋的窗戶?”
  “我想是廚房的窗子。”
  “再往那邊那個很亮的呢?”
  “那一定是飯廳。”
  “百葉窗是拉起來的。你最熟悉這裏的地形。悄悄地走過去,看看他們正在做什麼,可是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監視著他們!”
  我輕輕地順著小徑走去,彎身藏在一堵矮牆的後面,矮牆周圍是長得很糟的果木林。借著陰影我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裏可以直接望進沒有掛窗簾的視窗。
  屋裏只有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兩個人。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張圓桌的兩邊,側面向著我。兩人都在吸著雪茄,面前還放著咖啡和葡萄酒。斯台普吞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而准男爵卻是面色蒼白,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他想到要獨自一人穿過那不祥的沼地,心頭感到沉重。
  正當我望著他們的時候,斯台普吞忽然站了起來,離開了房間,同時亨利爵士又斟滿了酒杯,向後靠在椅背上,噴吐著雪茄煙。我聽到一聲門的吱咯聲和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發出的清脆的聲音,腳步聲走過了我所蹲著的那堵牆另一面的小路。由牆頭一望,我看到那位元生物學家在果木林角上的一所小房的門口站住了,鑰匙在鎖眼裏擰了一下,他一進去,裏面就發出了一陣奇怪的扭打的聲音。他在裏面只呆了一分鐘左右,後來我又聽到擰了一下鑰匙,他又順原路回到屋裏去了。我看到他和他的客人又在一起了,於是我又悄悄地回到我的夥伴們等我的地方,告訴了他們我所看到的情形。
  “華生,你是說那位女士不在嗎?”在我報告完了之後,福爾摩斯問道。
  “是的。”
  “那麼,她會在哪里呢?除了廚房之外哪一間屋子都沒有燈光啊!”
  “我想不出她在哪里。”
  我曾說過的那種大格林盆泥潭上的濃厚的白霧,這時正向我們這個方向慢慢飄了過來,積聚起來,就好象在我們的旁邊豎起一堵牆似的,雖低但是很厚,而且界線也很分明。再被月光一照,看上去就象一片閃閃發光的冰原,還有遠方的一個個突起的岩崗,就像是在冰原上生出來的岩石一樣。福爾摩斯的臉轉向那邊,一面望著緩緩飄行的濃霧,一面口中不耐煩地嘟囔著:“霧正在向咱們這邊前進呢,華生!”
  “情況嚴重嗎?”
  “確實很嚴重,說不定會打亂我的計畫呢。現在,他呆不了很久了,已經十點鐘了。咱們能否成功和他的性命安危可能都要決定於他是否在濃霧遮住小路之前出來了。”
  我們的頭頂上,夜空皎潔而美好,星星閃耀著明澈的冷光,半個月亮高懸在空中,使整個沼地都浸沉在柔和而朦朧的光線之中。我們面前就是房屋的黑影,它那鋸齒形的屋頂和矗立的煙囪的輪廓,被星光燦爛的天空清晰地襯托了出來。
  下面那些窗戶裏射出了幾道寬寬的金黃色的燈光,向著果木林和沼地的方向照去。其中的一道忽然滅了,說明僕人們已經離開了廚房;只剩下了飯廳裏的燈光,裏面的兩個人還在抽著雪茄閒談。一個是蓄意謀殺的主人,一個是毫無所知的客人。
  遮住了沼地一半的大霧,白花花的象羊毛似的一片,每一分鐘都在愈來愈近地向房屋飄了過來,先到的一些淡薄的霧氣已經在發著金黃色光芒的方形窗前滾動了。果木林後面的牆已經看不到了,可是樹木的上半部依然屹立在一股白色水氣渦流的上面。在我們守望著的時候,滾滾的濃霧已經爬到了房子的兩角,並且慢慢地堆積成了一堵厚牆,二樓像是一條奇怪的、浮游在可怕的海上的船。福爾摩斯用手急切地拍著面前的岩石,不耐煩地跺著腳。
  “如果他在一刻鍾之內再不出來,這條小路就要被遮住了,再過半小時,咱們把手伸到面前都要看不到了。”
  “咱們要不要向後退到一處較高的地方去呢?”
  “對了,我想這樣也好。”
  因此,當濃霧向我們流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向後退一退,這樣一直退到了離房子有半裏遠的地方。可是那片上面閃耀著月光的濃白色的海洋,還在繼續慢慢地、堅決地向著我們這個方向推進著。
  “咱們走得太遠了,”福爾摩斯說道,“他會在走近咱們之前就被人追上的。咱們可不能冒這個危險,一定得不惜任何代價堅守在這裏。”他跪了下去,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感謝上帝,我想我已聽到他走來了。”
  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打破了沼地的寂靜。我們蹲在亂石之間,專心致志地盯著面前那段上緣呈銀白色的霧牆。腳步聲愈來愈響了,我們所期待的人穿過濃霧,就好象穿過一層簾幕似地在那裏走著。當他走出了濃霧,站在被星光照耀著的清朗的夜色中的時候,他驚慌地向四周望瞭望,然後又迅速地順著小路走來,經過了離我們隱藏之處很近的地方以後,就向著我們背後那漫長的山坡走去了。他一邊走,一邊心神不寧地左轉右轉地向後望著。“噓!”福爾摩斯噓了一聲,我聽到了尖細而清脆的扳開手槍機頭的聲音,“注意,它來了!”
  由徐徐前進的霧牆裏傳來了不斷的輕輕的叭嗒叭嗒的聲音。那雲狀的濃霧距我們藏匿的地方不到五十碼遠,我們三個人都死死地朝那裏瞪大著眼睛,不知道那裏將出現什麼可怕的東西。我當時正在福爾摩斯的肘旁,我朝他的臉上望了一眼。他面色蒼白,但顯出狂喜的神情,雙眼在月光照耀之下閃閃發光。忽然間,他兩眼猛地向前死死盯住了一點,雙唇因驚異而大張著。就在那時,雷斯垂德恐怖得叫了一聲就伏在地上了。我跳了起來,我那已經變得不靈活的手緊抓著手槍。在霧影中向我們竄來的那形狀可怕的東西嚇得我魂飛天外。確是一隻獵狗,一隻黑得象煤炭似的大獵狗,但並不是一隻人們平常看到過的那種狗。它那張著的嘴裏向外噴著火,眼睛也亮得象冒火一樣,嘴頭、頸毛和脖子下部都在閃爍發光。象那個突然由霧障裏向我們竄過來的黑色的軀體和猙獰的狗臉,就是瘋子在最怪誕的夢裏也不會看到比這傢伙更兇惡、更可怕和更象魔鬼的東西了。
  那只巨大的黑傢伙,跨著大步,順著小路竄了下去,緊緊地追趕著我們的朋友。我們被這個幽靈驚得竟發呆到了這樣的程度,在我們的神志恢復之前,它已從我們的面前跑過去了。後來,福爾摩斯和我兩人一起開了槍,那傢伙難聽地吼了一聲,說明至少是有一槍已經打中了。可是它並沒有停住腳步,還是繼續向前竄去。在小路上遠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亨利爵士正回頭望著,在月光照耀之下,他面如白紙,恐怖得揚起手來,絕望地瞪眼望著那只對他窮追不捨的可怕的傢伙。
  那獵狗的痛苦的嗥叫已完全消除了我們的恐懼。只要它怕打,它就不是什麼鬼怪,我們既能打傷它,也就能殺死它。
  我從沒見過誰能象福爾摩斯在那天夜裏跑得那樣快。我是一向被人稱作飛毛腿的,可是他竟象我趕過那矮個的公家偵探一樣地把我給落在後面了。在我們沿著小路飛奔前進的時候,我們聽到前面亨利爵士發出來的一聲接連一聲的喊叫和那獵狗發出的深沉的吼聲。當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那野獸竄起來,把准男爵撲倒在地上要咬他的咽喉。在這萬分危急的當兒,福爾摩斯一連氣就把左輪手槍裏的五顆子彈都打進了那傢伙的側腹。那狗發出了最後一聲痛苦的呼叫並向空中兇狠地咬了一口,隨後就四腳朝天地躺了下去,瘋狂地亂蹬了一陣,便側身癱下去不動了。我喘著氣彎身下去,把手槍頂著那可怕的淡淡發光的狗頭,可是再摳扳機也沒有什麼用了,大獵狗已經死了。
  亨利爵士躺在他摔倒的地方,失去了知覺。我們把他的衣領解開,當福爾摩斯看到了爵士身上並無傷痕,說明拯救還是及時的時候,他便感激地禱告起來。我們朋友的眼皮已經抖動起來了,他還有氣無力地想要挪動一下。雷斯垂德把他那白蘭地酒瓶塞進准男爵的上下牙齒中間,他那兩隻驚恐的眼睛向上瞧著我們。
  “我的上帝啊!”他輕聲說道,“那是什麼?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不管它是什麼,反正它已經死了,”福爾摩斯說道,“我們已經把您家的妖魔永遠地消滅了。”
  躺在我們面前的四肢伸開的屍體,單就那身體的大小和它的力量來說,就已經很可怕了。它不是純種血狸,也不是純種的獒犬,倒像是這兩類的混合種,外貌可怕而又兇暴,並且大得象個牝獅。即使是現在,在它死了不動的時候,那張大嘴好象還在向外滴嗒著藍色的火焰,那小小的、深陷而殘忍的眼睛周圍現出了一圈火環。我摸了摸它那發光的嘴頭,一抬起手來,我的手指也在黑暗中發出光來。
  “是磷。”我說。
  “這種佈置多麼狡猾啊,”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聞著那只死狗,“並沒有能影響它嗅覺的氣味。我們太抱歉了,亨利爵士,竟使你受到這樣的驚嚇。我本想捉的是一隻平常的獵狗,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隻。霧也使我們未能截住它。”
  “您總算是救了我的性命了。”
  “可是卻讓您冒了這樣一次大險。您還能站起來嗎?”
  “再給我喝一口白蘭地,我就什麼都不怕了。啊,請您扶我起來吧。根據您的意見,咱們該怎麼辦呢?”
  “把您留在這裏好了。今晚您已經不適於再作進一步的冒險了。如果您願意等一等的話,我們之中總有一個會陪著您回到莊園去的。”
  他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他還蒼白得厲害,四肢也都在哆嗦。我們扶著他走到一塊石頭旁邊,他坐下用顫抖著的雙手蒙著臉。
  “我們現在非得離開您不可了,”福爾摩斯說道,“剩下的事還非得去幹不可,每一分鐘都很重要。證據已經齊全了,現在只需要抓那個人了。”
  “要想在房子裏頭找到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當我們又順著小路迅速地走回去的時候,他接著說道,“那些槍聲已經告訴了他——鬼把戲完蛋了。”
  “那時,咱們離他還有一段路,這場霧可能會把槍聲擋住呢。”
  “他一定是追隨著那只獵狗,好指揮它——這點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不,不,現在他已經走了!可是咱們還是搜查一下房子,肯定一下的好。”
  前門開著,我們一沖而入,匆忙地由這間屋走進那間屋,在過道裏遇到了一個驚恐萬分的、衰老的男仆。除了飯廳之外,哪里也沒有燈光。福爾摩斯急忙地把燈弄亮,房子裏面沒有一個角落未被找遍,但是絲毫沒有看到我們所追尋的那人的蹤影,最後在二樓上發現有一間寢室的門被鎖了起來。
  “裏面有人!”雷斯垂德喊了起來,“我聽到裏面有東西在動。把這門打開!”
  從裏面傳出了低弱的呻吟和沙沙的聲音。福爾摩斯用腳底板往門鎖上面一蹬,一下子就把門踢開了。我們三人端著手槍沖進屋去。
  可是屋裏並沒有我們想要找的那個不顧一切、膽大妄為的壞蛋。面前卻是一件非常奇怪而又想像不到的東西,我們驚愕得呆立在那裏望著。
  這間屋子被佈置成小博物館的樣子,牆上裝著一排安著玻璃蓋的小匣,裏邊裝的全是蝴蝶和飛蛾,那個詭計多端和危險的人把採集這些東西當作了娛樂消遣。在屋子中間有一根直立的木樁,是什麼時候為了支持橫貫屋頂、被蟲蛀了的舊梁木才豎起來的。這根柱子上面捆著一個人,那人被布單捆綁得不能出聲,你無法馬上看出來是男是女。一條手巾繞著脖子系在背後的柱子上,另一條手巾蒙住了面孔的下半部,上面露出了兩隻黑眼睛——眼中充滿了痛苦與羞恥的表情,還帶著可怕的懷疑——死盯著我們。一會兒的功夫,我們就把那人嘴上和身上捆著的東西都解了下來,斯台普吞太太就在我們的面前倒了下去。當她那美麗的頭下垂在胸前的時候,我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清晰的紅色鞭痕。
  “這畜生!”福爾摩斯喊道,“喂,雷斯垂德,你的白蘭地呢?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她已因受虐待和疲竭而昏過去了。”
  她又睜開了眼睛。
  “他安全了嗎?”她問道,“他跑掉了嗎?”
  “他從我們手裏是逃不掉的,太太。”
  “不是,不是,我不是指我丈夫。亨利爵士呢?他安全嗎?”
  “他很安全。”
  “那只獵狗呢?”
  “已經死了。”
  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滿意的歎息。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噢,這個壞蛋!看他是怎樣待我的呀!”她猛地拉起袖子露出胳臂來,我們驚恐地看到臂上傷痕累累。“可是這算不了什麼 ——算不了什麼!他折磨了、汙損了我的心靈。只要我還存在著希望,他依然愛我的話,無論是虐待、寂寞、受騙的生活或是其他,我都能忍受,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就這一點說來,我也是他的欺騙物件和作惡的工具。”她說著說著就突然痛心地哭了起來。
  “您對他已一無好感了,太太,”福爾摩斯說道,“那末,請告訴我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吧。如果您曾幫著他做過壞事的話,現在就來幫助我們以贖前愆吧。”
  “他只能逃到一個地方去,”她回答道,“在泥潭中心的一個小島上,有一座舊時的錫礦,他就是把獵狗藏在那裏的,他還在那裏做了準備,以供躲避之用。他一定會向那裏跑的。”
  霧牆象雪白的羊毛似的緊圍在視窗外面。福爾摩斯端著燈走向窗前。
  “看,”他說道,“今晚誰也找不出走進格林盆泥潭的道路的。”
  她拍著手大笑起來。她的眼裏和牙齒上都閃爍著可怕的狂喜的光芒。
  “他也許能找到走進去的路,可是永遠也別打算再出來了,”她喊了起來,“他今晚怎麼能看得見那些木棍路標呢?是他和我兩個人一起插的,用來標明穿過泥潭的小路,啊,如果我今天能夠都給他拔掉有多好啊,那樣您就真的能任意處置他了!”
  顯然,在霧氣消散之前,任何追逐都是枉費心機的。當時我們留下了雷斯垂德,讓他照看房子,而福爾摩斯和我就和准男爵一起回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了。關於斯台普吞家人的實情再也不能瞞著他了,當他聽到了他所熱愛的女人的真情的時候,竟能勇敢地承受了這個打擊。可是夜間那場冒險的震驚已經使他的神經受了創傷,天亮之前他發起高燒來,神志昏迷地躺在床上,摩梯末醫生被請了來照顧他。他們倆已經決定了,在亨利爵士恢復飽滿的精神之前就要一起去作一次環球旅行,要知道他在變成這份不祥的財產的主人以前,他是個多麼精神飽滿的人啊。
  現在我要很快地結束這段奇特的故事了,在故事裏我想使讀者也體會一下那些極端的恐怖和模糊的臆測,這些東西長時期地使我們的心上蒙了一層陰影,而結局竟是如此的悲慘。在那獵狗死後第二天的早晨,霧散了,我們由斯台普吞太太引導著到了他們找到過一條貫穿泥沼的小路的地方。看著她帶領我們追蹤她丈夫時所表現出來的急切心情和喜悅,使我們體會到這個女人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地可怕。我們讓她留在一個窄長的半島似的、堅實的泥煤質的地面上站著。愈往泥沼裏面走,這塊地面就變得愈窄。從這塊地面的盡頭處起就這裏一根那裏一根地插著小木棍,沿著這些小木棍就是那條陌生人無法走過的,曲曲折折的,由一堆亂樹叢到另一堆亂樹叢的,蜿蜒在漂著綠沫的水窪和污濁的泥坑之間的小路,繁茂的蘆葦和青蔥多汁而又粘滑的水草散發著腐朽的臭味,濃重的濁氣迎面襲來,我們不只一次地失足,陷入沒膝的、黑色的、顫動著的泥坑裏,走了數碼之遠,泥還是粘粘地沾在腳上甩不下去。在我們走著的時候,那些泥一直死死地拖住我們的腳跟。當我們陷入泥裏的時候,就像是有一隻惡毒的手把我們拖向污泥的深處,而且抓得那樣緊那樣堅決。
  只有一次,我們看到了一點痕跡,說明曾有人在我們之先穿過了那條危險的路。在粘土地上的一堆棉草中間露著一件黑色的東西。福爾摩斯由小路上向旁邊只邁了一步,想要抓住那件東西,就陷入了泥潭,直陷到了腰那樣深。如果不是我們在那裏把他拉了出來的話,他就再也不會站到堅硬的陸地上來了。他舉起一隻黑色的高筒皮鞋,裏面印著“麥爾斯·多倫多”。
  “這個泥浴還是值得一洗的,”他說道,“這就是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失去的那只皮鞋。”
  “一定是斯台普吞逃跑時丟在那裏的。”
  “正是。他讓獵狗聞了鞋味去追蹤之後還把鞋留在手邊,當他知道把戲已經被拆穿了而逃跑的時候,仍把它緊抓在手裏,在逃跑的途中就丟在這裏了。我們知道,至少一直到這裏為止他還是安全的。”
  我們雖然可以作很多推測,可是永遠也不能知道比這更多的情況了,在沼地裏根本無法找出腳印來。因為冒上來的泥漿很快就把它蓋上了。一過了最後的一段泥淖小路,走到堅實的土地上的時候,我們就都急切地尋找起腳印來了,可是一點影子也沒有看到。如果大地並沒有說謊的話,那麼斯台普吞就是昨天在掙扎著穿過濃霧走向他那隱蔽之所的小島時並沒有能達到目的地。在格林盆大泥潭中心的某個地方,大泥淖的污濁的黃泥漿已經把他吞了進去。這個殘忍的、心腸冰冷的人就這樣地永遠被埋葬了。
  在他隱藏他那兇猛的夥伴的、四周被泥潭所環繞的小島上,我們找到了很多他所遺留下的痕跡。一隻大的駕駛盤和一個一半裝滿了垃圾的豎坑,說明這是一個被廢棄不用的礦坑的遺址。旁邊還有支離破碎的礦工小屋的遺跡,開礦的人們無疑地是被周圍泥潭的惡臭給熏跑了。在一個小房裏,有一隻馬蹄鐵、一條鎖鏈和一些啃過的骨頭,說明那裏就是隱藏過那只畜生的地方。一具骨架,躺在斷垣殘壁之間,上面還粘著一團棕色的毛。
  “一隻狗!”福爾摩斯說道,“天哪,是一隻卷毛長耳獚犬。
  可憐的摩梯末再也看不到他所寵愛的那只狗了。嗯,我不相信這裏還有什麼我們還沒有弄清楚的秘密。他可以把他的獵狗藏起來,可是他不能使它不出聲,因此才出來了那些叫聲,甚至在白天聽來也不很好聽。在急需的時候,他可以把那獵狗關在梅利琵房外的小屋裏去,可是這樣做總是很冒險的,而且只有在他認為一切均已準備就緒的時候,他才敢這樣做。這只鐵罐裏的糊狀的東西,無疑地就是抹在那畜生身上的發光的混合物。當然,他所以採取這種方法,是因為受到了世代相傳的關於魔狗的故事的啟發,並居心要嚇死查爾茲老爵士的原故。難怪那可憐的惡鬼似的逃犯,一看到這樣一隻畜生在沼地的黑暗之中一竄一竄地由後面追了上來,就會象我們的朋友一樣,一面跑一面狂呼,就連我們自己說不定也會那樣呢。這確實是個狡猾的陰謀,因為這樣不僅可以把要謀害的人置於死地,而且能使農民不敢深入調查這樣一隻畜生。在沼地裏很多人都見過這只獵狗,哪個見過它的農民還敢於過問呢?我在倫敦曾經說過,華生,現在我再說一遍,咱們從來還沒有協助追捕過比躺在那邊的他更為危險的人物呢。”——他向著廣袤而色彩斑駁的、散佈著綠色斑點的泥潭揮舞著他那長長的臂膀,泥潭向遠處伸延著,直到和赤褐色的沼地的山坡連成一片。

第十五章 回顧

  那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一個陰冷多霧的夜晚,在貝克街的寓所裏,福爾摩斯和我在起居室中坐在熊熊的爐火兩旁。在我們到德文郡去經歷了那場結局悲慘的案件之後,他已又辦了兩件最為重要的案子。在第一件案子裏,他揭發了阿波烏上校的醜行,因為他與出名的“無匹俱樂部”紙牌舞弊案有關;而在第二件案子裏,他保護了不幸的蒙特邦歇太太,使她免於身負謀害其丈夫前妻之女卡萊小姐的罪名——這個大家都還記得的年輕小姐,在那件事發生了六個月之後依然活著,而且還在紐約結了婚。我的朋友因為在一連串困難而又重要的案件裏獲得了成功,故而精神奕奕,因此我才能誘使他談起了神秘的巴斯克維爾案的詳情。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好機會,因為據我所知,他是不允許各案互相攪擾的,以免他那清晰的頭腦由於回想過去的事而分散對目前工作的注意力。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在倫敦,正準備出發作一次長途旅行,以便恢復爵士那深受刺激的神經。就在那天下午,他們來拜訪了我們,因此,很自然地談起了這個問題。
  “事情的全部過程,”福爾摩斯說,“從自稱為斯台普吞的那人的觀點來看是簡單明瞭的。雖然對咱們說來,一開始的時候無法得知他那些行動的動機,就連事實也只能知道一部分,因此就使得全部經過顯得極為錯綜複雜了。我和斯台普吞太太已經談過兩次話了,這個案件現在已經完全搞清楚了,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不解之謎。在我那帶有索引的案件統計表的B字欄裏,你能找到幾條有關這件事的摘記。”東西
  “也許你願意根據記憶把全案的梗概談一談吧。”
  “我當然願意談一談羅,雖然我不能保證全部事實都能記住,思想的高度集中很能淹沒對於過去的記憶。一個正在處理案件的律師能夠就本案的問題和一個專家進行辯論,可是經過一兩個星期的法庭訴訟之後就又忘得精光了。因此,在我的腦子裏,後來的案子不斷地代替了以前各案的地位,而卡萊小姐的事也就模糊了我對巴斯克維爾莊園案案情的回憶。明天也許又要來了什麼小問題了,同樣也會代替了美麗的法國姑娘和臭名遠揚的阿波烏兩案的地位。可是關於獵狗這個案件,我倒願意盡可能正確地把它告訴你們,如果我遺忘了什麼的話,你們再加以補充。
  “我的調查毫無疑問地證實了,那巴斯克維爾家的畫像並沒有騙人,那個傢伙確是巴斯克維爾家的人,他就是那個查爾茲爵士的弟弟羅傑·巴斯克維爾的兒子。羅傑曾帶著極壞的名譽逃到南美洲去,傳說他在那裏沒有結婚就死了。實際上,他結了婚,並且生了一個小孩。這個小傢伙和父親同名,他和一位哥斯大黎加的美人貝莉兒·迦洛茜婭結了婚,在一次偷取了大批公款之後,他就改名凡戴勒逃到英格蘭來了。在這裏,他又在約克郡的東部開辦了一所小學。他所以想搞一下這種事業是因為他在歸途中偶爾結識了一個患有肺病的教師,他想利用這人的能力作一番成功的事業。可是這位福瑞澤教師死了,弄得這學校由名譽不佳直到變得臭名遠揚了。凡戴勒夫婦感覺最好還是改姓斯台普吞,於是他就帶著剩下的財產,帶著未來的計畫和對昆蟲學的愛好遷到英格蘭南部去了。我由大英博物館得知,他在這一門學問裏還是個公認的權威呢,而且有一種飛蛾是由於他在約克郡居住時期首先發現的,所以也就永久以凡戴勒為名了。*
  “咱們現在談到他的那一段生活,確實會使咱們感到極大的興趣。那傢伙顯然是在經過調查之後發現了,只有兩個人有礙于他獲得龐大的財產。我相信,在去德文郡的時候,他的計畫還很模糊,可是從他帶著自己的太太而又使她以妹妹的身分出現這一點來看,顯然他從一開始就是居心不良的。雖然他可能還沒有確定整個陰謀的細節,可是顯然他已想到將她用作釣餌了。他下定決心要把財產弄到手,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不惜採用任何手段或是冒任何危險。他的第一步行動就是,首先把自己的家安置在鄰近祖宅的地方,愈近愈好。
  第二步就是培養起與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和鄰人們的友情來。
  “准男爵親口告訴了他關於家族的獵狗的傳說,因此也就為自己鋪了一條死亡的道路。斯台普吞——我就還這樣稱呼他吧——知道了老頭的心臟很衰弱,稍一驚嚇就能致死,這些都是他從摩梯末醫生那裏知道的——他還聽說,查爾茲爵士很迷信,並且十分相信那個可怕的傳說。他那靈敏的頭腦馬上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既可置准男爵于死地,而且又幾乎沒有可能追究真正的兇手。
  “心裏有了這個念頭之後,他就費了相當的心機設法使其實現。一個普通的陰謀計畫者,利用一隻兇惡的獵狗也就滿足了。可是他還採用了人工的方法使這動物變得象魔鬼一樣的可怕,這就要算是他的機智和天才了。那狗是他從倫敦福萊姆街的販狗商人羅斯和曼格斯那裏買來的,是他們所有的貨色之中最強壯、最兇惡的一隻了。他坐北德文郡鐵路的車把它帶回家來,為了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牽著狗穿過沼地走了很長的路。他已經在捕捉昆蟲的時候學會了怎樣走進格林盆泥潭去,因此能給那只獵狗找到一處安全的藏身之所。他就把它關在那裏,待機使用。
  “可是好機會不是很快就能來到的,夜間沒法把那老紳士從家中引出來,好幾次,斯台普吞帶著他那獵狗埋伏在外面,可是毫無結果。就在這些次一無結果的跟蹤追尋當中,他,或者不如說是他的同夥,被農民看到了,因此,那段魔狗的傳說就又得到了新的證實。他曾希望過,他太太也許能將查爾茲引向毀滅,可是在這問題上,她竟表現出意想不到的不聽話。她不肯把老紳士拖進情網,因為這樣一來就可能把他交給了他的死敵,恐嚇、甚至我連提都不願提起的毆打,都沒能動搖她的決心,她絲毫也不願參預這件事,有一段時期,斯台普吞甚至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
  “可是他在困難之中終於抓到了一個機會。由於查爾茲爵士對他已經產生了友情,就在幫助那可憐的女人蘿拉·萊昂絲太太的那件事裏請他負責掌管那一筆慈善金。由於他以單身漢的身分出現,所以他才能對她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他向她表示,如果她和丈夫離婚能獲成功,他就和她結婚。可是他那計畫突然面臨了一個緊要關頭,在摩梯末醫生建議之下,查爾茲爵士正準備離莊園他去,他本人也假裝同意這個意見,但他必須馬上採取行動,否則他所要加害的人一遠離,他就會弄得鞭長莫及了。因此他就迫使萊昂絲太太寫了那封信,懇求老頭在去倫敦之前的晚上和她見一次面,隨後又用聽來似乎很有道理的一套理由使她未去赴約,這樣一來,他就得到了一個久候未得的好機會。
  “在傍晚的時候,他從庫姆·特雷西坐車回來,有足夠的時間弄回他的獵狗來,抹好發光塗料,再帶著那畜生到柵門附近去,他知道,他一定能看到老紳士在那裏等著。那狗受到了主人的慫使,躍過了柵門就向不幸的准男爵追了過去,他被追得一邊喊叫一邊順著水松夾道飛奔下去。在那樣陰暗的夾道裏看到那只又大又黑、嘴眼都冒火的傢伙在身後跳躍前進,確實是萬分可怕,因此他就由於心臟病和恐懼過度的緣故在夾道的盡頭倒地身亡了。那獵狗順著多草的路邊跑,而准男爵則在小路上跑,因此除了人的腳印之外看不到任何其他痕跡。那狗看到他躺下一動不動之後,也許走近前來,聞了一聞,可是發現他已死去之後就又轉頭離開了,就是在那時,它留下了摩梯末醫生所看到的爪印。獵狗被叫了回去,並急忙地被趕回設在格林盆泥沼的狗窩去。這件神秘的事件使官廳感到莫名其妙,使鄉下人大為吃驚,最後我們就接手調查了這件案子。
  “關於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死就說到這裏為止吧。
  你們能看得出來,這裏面的手段用得狡猾之至,確實,幾乎無法向真正的兇手提出控訴。他那唯一的同謀永遠也不會洩露他的秘密,那古怪而難以想像的手法使得他那陰謀進行得更加順利。與此案有關的兩個女人,斯台普吞太太和蘿拉·萊昂絲太太都對斯台普吞極為懷疑。斯台普吞太太知道他在暗算著老頭兒,也知道有那只獵狗;萊昂絲太太對這兩件事都不知道,可是她記得,暴死發生的時間正是並沒有取消的約會的時間,而這個約會只有他知道,因此她也不無懷疑。但是,她倆都是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他對她們則一無所懼。全部陰謀的前一半是成功地實現了,可是剩下的還有更困難的呢。
  “可能斯台普吞併不知道在加拿大還有一個繼承人。可是不管怎樣,他很快就能從他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裏知道了。摩梯末醫生後來就詳細地告訴了他關於亨利·巴斯克維爾到來的消息。斯台普吞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也許根本就不用等這個來自加拿大的陌生青年到德文郡來,在倫敦就可以把他弄死。自從他太太拒絕幫他設阱陷害老頭兒以後,他已不再信任他的妻子了,他甚至不敢使她長時間離開自己,因為他怕這樣會失去左右她的力量,正因為如此,他才帶著她一起到倫敦去。我發現他們住在克瑞文街的梅克司波柔私人旅館裏,我曾派人到那旅館去搜集證據。在那裏,他就把太太關在房間裏,而他就裝上假鬍鬚,跟蹤著摩梯末醫生,先到貝克街,後去車站,還到過諾桑勃蘭旅館。他太太對他的陰謀計畫多少知道一些,可是她對丈夫怕得厲害——一種由於遭受過殘暴的虐待而產生的恐懼—— 因此她不敢寫信去警告那個她知道正處在危險之中的人,因為如果那封信落入斯台普吞之手的話,她的性命就會發生危險了。最後,我們都已知道了,她採取了權宜之計,她用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湊成了那封信,用偽裝的筆跡在信封上寫了收信人的地址。那封信到了准男爵的手裏,對他發出了第一次危險警告。
  “弄一件亨利爵士的衣物對斯台普吞說來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一旦到了不得不用狗的時候,他就能有使狗聞味追蹤的東西了,他馬上以特有的機敏和大膽動起手來,我們可以肯定,旅館的男女僕人一定都接受過不少的賄賂才來幫助他達到目的。可是碰巧,第一隻弄到的皮鞋竟是新的,對他毫無用處,後來他就把它送還,並竊取了另一隻——這件事對我們最有幫助了,因為他在我心裏肯定地證實了和我們打交道的是一隻真正的獵狗,因為沒有別的假設能夠解釋,為什麼要急於弄到一隻舊鞋,而對一隻新鞋竟這樣不感興趣。越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越值得仔細地加以檢查,那看來似乎會使全案複雜化的一點,如果給以適當的考慮,並加以科學的處理,往往卻正是最能說明問題之處。
  “後來,第二天早晨,咱們的朋友又來拜訪了咱們,他們一直都受著坐在馬車裏的斯台普吞的跟蹤。從他對咱們的房子和我的面貌知道得那樣清楚和他一般的行為來看,我感覺,斯台普吞的罪惡歷史決非僅僅限於巴斯克維爾莊園案這一件事。據說在過去三年裏,西部曾發生過四次大盜竊案,可是沒有一件捉到了罪犯。最後一件是五月間在弗克斯吞場發生的,其特殊之處是:一個僮仆因為想要襲擒那帶著面具的單身盜賊而被殘酷地槍擊致死。我相信斯台普吞就是這樣地補充了他那日漸減少的財產,而且這些年來他一直就是個危險的亡命之徒。
  “那天早晨,當他成功地從我們手中逃掉並通過馬車夫將我的姓名傳達給我的時候,咱們已經領略了他的機智和大膽了。從那時起,他就知道我在倫敦已經接手辦這件案子了,因此,他知道在那裏再也得不到下手的機會了,他才回到了達特沼地,等待著准男爵的來臨。”
  “等一下!”我說道,“無疑的,你已經如實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可是有一點你還沒有解釋到。當主人在倫敦的時候,那只獵狗怎麼辦呢?”
  “我曾注意到這件事,而且無疑是重要的。毫無問題,斯台普吞有一個親信,雖然看來還不像是斯台普吞已經把自己的計畫都告訴了他而受著他的左右。在梅利琵宅邸中有一個老男仆,名叫安東尼,他和斯台普吞家的關係可以追溯到數年以前斯台普吞做小學校長的時期,因此他一定知道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確是夫婦,這人已經從鄉間逃跑不見了。‘安東尼’這個姓似乎在英格蘭很不普通,而‘安托尼奧’這個姓在所有說西班牙話的國家和美洲說西班牙話的國家裏同樣也不普通。這個人,象斯台普吞太太一樣,英文說得很好,可是帶著奇怪的大舌頭的味道。我曾親眼看到這個老頭經過斯台普吞所標出來的小路走過格林盆泥沼。因此,很可能是當他的主人不在的時候就由他來照顧獵狗。雖然他或許從來也不知道養這只畜生是作什麼用的。
  “隨後,斯台普吞夫婦就回到了德文郡。不久,亨利爵士和你就在那裏跟上了他們。還要說一下我個人在那時的看法,也許你還能想得起來,當我檢查那張上面貼著報紙鉛印字的信的時候,我仔細地檢查了紙裏面的浮水印。在檢查的時候,我把它拿在離眼睛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感覺出有一種像是白迎春花的香味。香水一共有七十五種,一個犯罪學專家應當每種都能分辨得出來。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在不只一件案子裏,全靠能迅速辨別出香水的種類才破的案。那股香味說明,案子裏面牽涉到一位女士,當時在我心裏已經開始想到了斯台普吞夫婦。我就是這樣地在到西部鄉下去之前肯定了那獵狗,並且猜出了罪犯。*
  “我玩的把戲就是監視斯台普吞。可是,顯然,如果我是和你在一起的話,我就會幹不成這件事了,因為那樣一來,他就會大加小心了。因此,我就把大家——連你在內——全都欺騙了,當人家以為我還在倫敦的時候,我已秘密地到鄉下來了。我所吃的苦,並不象你所想像得那樣多,決不能讓這些細微末節擾亂案件的調查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庫姆·特雷西,只有當必須去接近犯罪現場的時候,我才去住在沼地上的小屋裏。卡特萊和我一同來了,他假扮成農村小孩,對我的幫助太大了。靠著他,我才能弄到食物和乾淨衣服,在我監視著斯台普吞的時候,卡特萊經常在監視著你,因此我的手就能抓住了所有的線索。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你的報告都能很快地送到我的手裏,因為它們一到貝克街馬上就被送到庫姆·特雷西來了。那些報告對我有極大的幫助,特別是有關斯台普吞身世的碰巧是真實的那篇。我已能證明就是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了,並且總算準確地知道了我應當怎樣去瞭解。那個逃犯和他與白瑞摩之間的關係確曾使案情相當複雜化起來,這一點已被你用很有效的辦法澄清了,雖然我也通過自己的觀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
  “當你在沼地裏發現了我的時候,我已把全部事實都弄清了,可是我還沒有足以拿到陪審官面前去的罪證,甚至那晚斯台普吞企圖謀殺亨利爵士,但結果卻殺死了不幸的逃犯的事實都難以證明他有殺人罪。看樣子除了當場捉他之外是別無他法了,而要這樣做,咱們就得利用亨利爵士作為誘餌,使他處於單身行路和顯然受不到任何保護的狀況之下。咱們就這樣做了,雖然使咱們的委託人受到了嚴重的驚嚇,可是咱們終於湊全了罪證,並把斯台普吞驅向了毀滅。使亨利爵士暴身于危險之中,我承認,這只能說是我在處理此案過程之中的一大缺點,可是咱們無法預知,那畜生竟會顯出那樣可怕和駭人欲絕的樣子,咱們也無法預知那使它能那麼突然地向我們竄來的大霧的出現。咱們的任務的完成是付出了代價的,可是專家摩梯末醫生向我保證說,這一代價的影響只是暫時的。一次長途旅行,不僅能夠恢復咱們朋友深受打擊的神經,並能醫治他那心靈上的創傷,他對那位女士的愛情是深摯的。對他說來,在這件倒楣的事情裏,最使人傷心的就是,他竟也受了她的騙。
  “現在剩下需要說明的就是她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了。無疑地,她是受著斯台普吞的左右的。其原因也許是愛情,也許是恐懼,更可能是兩樣都有,因為這決不是兩種不可以同時存在的感情。這種控制的力量,至少是絕對有效的,在他的命令之下,她同意了裝作是他的妹妹,雖然在他想要使她直接參加謀殺的時候,也發現了他對她的控制力還是有限的。
  只要不把她的丈夫牽連進去,她就準備去警告亨利爵士,而且她也曾一再地確想這樣做。看來斯台普吞似乎還有著嫉妒心,當他看到准男爵向女士求婚的時候,雖然這一點也是在他自己的計畫之內,他還是忍不住要大發雷霆地出面干涉,這樣一來就把他聰明地靠著強自抑制而掩蓋起來的火暴性格暴露出來了。他用籠絡感情的辦法使亨利爵士經常到梅利琵宅邸來,以便早晚能獲得他所期望的好機會,可是在事情危急的那一天,他太太突然和他對立起來。她已稍知那逃犯死亡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亨利爵士來吃晚飯的那一傍晚,那只獵狗就關在外邊的小屋裏。她譴責了她丈夫預謀要幹的罪行;他狂怒了,他第一次向她透露他已另有所愛。她那往日的柔順突然變成了深深的仇恨,他看得出來,她會將他出賣的,因此他就把她捆了起來,以免她一得機會就去警告亨利爵士,無疑地,他是希望當全鄉的人都把准男爵的死歸之於他家的厄運的時候——他們當然會這樣想——他就能爭取他太太接受既成事實,並要她保守秘密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想,無論如何他是打錯算盤了,即使咱們不到那裏去,他的命運也同樣是註定了的。一個有著西班牙血統的女人是不會那麼輕易地寬恕這樣的侮辱的。我親愛的華生,不參考摘記,我是無法更詳細地給你敘述這一奇異的案件了。我不知道是否還剩下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解釋到。”
  “他是不能指望用他那只可怕的獵狗,象弄死老伯父那樣地嚇死亨利爵士的。”
  “那畜生很兇猛,而且只喂得半飽。它的外表即使沒有把它所追蹤的人嚇死,至少也能使他喪失抵抗力。”
  “當然了。還剩下一個難題。如果斯台普吞繼承了財產,他怎樣來解釋這樣的事實呢:他——繼承人——為什麼一直更名改姓地隱居在離財產這麼近的地方呢?他怎麼能要求繼承權而不引起別人的懷疑和要求進行調查呢?”
  “這是一個絕大的困難,想要讓我去解決這個問題,恐怕你是要求過高了。過去和現在的事我都調查過了。可是一個人將來會怎麼樣,這倒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斯台普吞太太曾經幾次聽到她丈夫談論這個問題,有三條路可走:他也許要從南美洲要求繼承這份財產,讓當地的英國當局證明他的身份,這樣可以根本不來英格蘭就把財產弄到手;或者住在倫敦的短時期內採取隱蔽身份的辦法;或者,還許找一個同謀,帶著證明檔的證物,證明他的繼承人的身份,可是對他收入的一部保留所有權。根據咱們對他的瞭解,他總是能設法解決這些困難的。啊,我親愛的華生,咱們已經幹了幾個星期嚴肅認真的工作了,我想,咱們還是換換口味,今晚想些愉快的事吧。我在虞格諾戲院訂了一個包廂。你聽過德·雷茲凱[讓·德·雷茲凱:波蘭歌劇演唱家,1853年生於華沙。——譯者注]演的歌劇嗎?請你在半小時之內穿戴好,途中咱們還可以到瑪齊尼飯店吃晚飯呢。”
福爾摩斯,好耐無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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