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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經典偵探小說 - 福爾摩斯 【巴斯克維的獵犬】[C+]

【作者簡介】
柯南·道爾(1859——1930)英國傑出的偵探小說家、劇作家。畢業于愛丁堡醫科大學,行醫10餘年,收入僅能維持生活。後專寫偵探小說。《血字的研究》幾經退稿才發表,以《四簽名》聞名於世。1891年棄醫從文,遂成偵探小說家。代表作有《波斯米亞醜聞》《紅發會》、《五個桔核》等。1894年決定停止寫偵探小說,在《最後一案》中讓福爾摩斯在激流中死去。不料廣大讀者對此憤慨,提出抗議。柯南道爾只得在《空屋》中讓福爾摩斯死裏逃生,又寫出《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歸來記》、《恐怖穀》等偵探小說。塑造的福爾摩斯已成為世界上家喻戶曉的任務。福爾摩斯的辦公地點也成了旅遊點。作品合乎邏輯的推理引人入勝,結構起伏跌宕,人物形象鮮明,涉及當時英國社會現實。對於其藝術成就,英國著名小說家毛姆曾說:“和柯南道爾所寫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相比,沒有任何偵探小說曾享有那麼大的聲譽。”柯南道爾被成為“英國偵探小說之父”,成為世界最暢銷書作家之一。

【內容提要】
有一種惡魔般的力量使達特沼地成了巴斯克維家族的夢魘,讓他們無法安居在那兒。傳說中巴斯克維家族的獵犬,百年來就像瘟疫一樣騷擾著巴斯克維家族;而巴斯克維莊園裡的沼地,就如同惡魔聖地般,是意外頻生的深淵,似怪物的獵犬出沒於其間,專門奪取莊園主人的性命 ……。是怪力亂神的超自然現象,或是一樁樁利用傳說、精心策劃的超完美謀殺案?越無法理解與棘手的案子,當然就不能沒有福爾摩斯的參與;原本信心滿滿的他,卻因線索一條一條地斷了,而陷入谷底。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將傳說與謀殺案精巧地結合在一起,而福爾摩斯又將如何突破重圍、直搗虎穴,一舉破除幽靈犬的迷咒?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4 at 01:18 AM ]

第一章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時常徹夜不眠之外,早晨總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遺忘的手杖。這是一根很精緻而又沉重的手杖,頂端有個疙疸;這種木料產於檳榔嶼,名叫檳榔子木。緊挨頂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寬的銀箍,寬度約有一英寸。上刻“送給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傑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們贈”,還刻有“一八八四年”。這不過是一根舊式的私人醫生所常用的那種既莊重、堅固而又實用的手杖。
  “啊,華生,你對它的看法怎麼樣?”
  福爾摩斯正背對著我坐在那裏,我原以為我擺弄手杖的事並沒有叫他發覺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幹什麼呢?我想你的後腦勺兒上一定長了眼睛了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著一把擦得很亮的鍍銀咖啡壺。”他說,“可是,華生,告訴我,你對咱們這位客人的手杖怎樣看呢?
  遺憾的是咱們沒有遇到他,對他此來的目的也一無所知,因此,這件意外的紀念品就變得更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細地察看過以後,把這個人給我形容一番吧。”
  “我想,”我儘量沿用著我這位夥伴的推理方法說,“從認識他的人們送給他這件用來表示敬意的紀念品來看,摩梯末醫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歲較大的醫學界人士,並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爾摩斯說:“好極了!”
  “我還認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出診時多半是步行的。”
  “為什麼呢?”
  “因為這根手杖原來雖很漂亮,可是,已經磕碰得很厲害了,很難想像一位在城裏行醫的醫生還肯拿著它。下端所裝的厚鐵包頭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因此,顯然他曾用它走過很多的路。”
  “完全正確!”福爾摩斯說。
  “還有,那上面刻著‘C.C.H.的朋友們’,據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個獵人會[因為獵人(Hunter)一詞的頭一個字母是H,所以華生推想C.C.H.可能是個什麼獵人會組織名稱的縮寫字。——譯者注];他可能曾經給當地的這個獵人會的會員們作過一些外科治療,因此,他們才送了他這件小禮物表示酬謝。”
  “華生,你真是大有長進了,”福爾摩斯一面說著,一面把椅子向後推了推,並點了支紙煙,“我不能不說,在你熱心地為我那些微小的成就所作的一切記載裏面,你已經習慣於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許你本身並不能發光,但是,你是光的傳導者。有些人本身沒有天才,可是有著可觀的激發天才的力量。我承認,親愛的夥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從來沒有講過這麼多的話,不可否認,他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因為過去他對於我對他的欽佩和企圖將他的推理方法公諸於眾所作的努力,常是報以漠然視之的態度,這樣很傷我的自尊心。而現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並且實際應用起來,還得到了他的贊許,想起這點我就感到很驕傲。現在他從我手中把手杖拿了過去,用眼睛審視了幾分鐘,然後帶著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情放下了紙煙,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鏡仔細察看起來。
  “雖很簡單,但還有趣,”他說著就重新在他所最喜歡的那只長椅的一端坐下了,“手杖上確實有一兩處能夠說明問題。它給我們的推論提供了根據。”
  “我還漏掉了什麼東西嗎?”我有些自負地問道,“我相信我沒有把重大的地方忽略掉。”
  “親愛的華生,恐怕你的結論大部分都是錯誤的呢!坦白地說吧,當我說你激發了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在我指出你謬誤之處的同時,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但並不是說這一次你完全錯誤了。那個人肯定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而且他確是常常步行的。”
  “那麼說,我的猜測就是對的了。”
  “也只是到這個程度而已。”
  “但是,那就是全部事實了。”
  “不,不,親愛的華生,並非全部——決不是全部。譬如說,我倒願意提出,送給這位醫生的這件禮物,與其說是來自獵人會,倒不如說是來自一家醫院;由於兩個字頭‘C.C.’是放在‘醫院’一詞(在英文中,醫院一詞的字頭也是H)之前的。因此,很自然的使人想起了CharingCross這兩個字來。”
  “也許是你對了。”
  “很可能是這樣的。如果咱們拿這一點當作有效的假設的話,那我們就又有了一個新的根據了。由這個根據出發,就能對這位未知的來客進行描繪了。”
  “好吧!假設‘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醫院,那麼我們究竟能得出什麼進一步的結論呢?”
  “難道就沒有一點能夠說明問題的地方了嗎?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麼就應用吧!”
  “我只能想出一個明顯的結論來,那個人在下鄉之前曾在城裏行過醫。”
  “我想咱們可以大膽地比這更前進一步,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最可能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發生這樣的贈禮的行動呢?在什麼時候,他的朋友們才會聯合起來向他表示他們的好意呢?顯然是在摩梯末為了自行開業而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們知道有過一次贈禮的事;我們相信他曾從一家城市醫院轉到鄉村去行醫。那麼咱們下結論,說這禮物是在這個轉換的當兒送的不算過分吧。”
  “看來當然是可能的。”
  “現在,你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會是主要醫師,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在倫敦行醫已有了相當名望的時候,才能據有這樣的地位,而這樣的一個人就不會遷往鄉村去了。那麼,他究竟是個做什麼的呢?如果說他是在醫院裏工作而又不算在主要醫師之列,那麼他就只可能是個住院外科醫生或者是住院內科醫生——地位稍稍高於醫學院最高年級的學生;而他是在五年以前離開的——日期是刻在手杖上的,因此你的那位嚴肅的、中年的醫生就化為烏有了。親愛的華生,可是這裏出現了一位青年人,不到三十歲,和藹可親、安於現狀、馬馬虎虎,他還有一隻心愛的狗,我可以大略地把它形容成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向後靠在長椅上,向天花板上吐著飄蕩不定的小煙圈。
  “至於後一部份,我無法檢查你是否正確,”我說,“但是要想找出幾個有關他的年齡和履歷的特點來,至少是不怎麼困難的。”我從我那小小的放醫學書籍的書架上拿下一本醫藥手冊來,翻到人名欄的地方。裏面有好幾個姓摩梯末的,但只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來客。我高聲地讀出了這段記載:
  “傑姆士·摩梯末,一八八二年畢業於皇家外科醫學院,德文郡達特沼地格林盆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查林十字醫院任住院外科醫生。因著文《疾病是否隔代遺傳》而獲得傑克遜比較病理學獎金。瑞典病理學協會通訊會員。曾著有《幾種隔代遺傳的畸形症》(載於一八八二年的《柳葉刀》),[《柳葉刀》(原文為Lance)是英國的一種醫學雜誌,至今仍繼續出版。——譯者注]《我們在前進嗎?》(載於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學報》)。曾任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塚村等教區的醫務官。”
  “並沒有提到那個本地的獵人會啊,華生!”福爾摩斯帶著嘲弄的微笑說,“正象你所說的觀察結果一樣,他不過是個鄉村醫生;我覺得我的推論是很正確的了。至於那些形容詞,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我說過‘和藹可親、安於現狀和馬馬虎虎’。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世界裏只有待人親切的人才會收到紀念品;只有不貪功名的人才會放棄倫敦的生涯而跑到鄉村去;只有馬馬虎虎的人才會在你的屋裏等了一小時以後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經常是叼著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後面。由於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緊緊地叼著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從這些牙印間的空隙看來,我以為這只狗的下巴要比狸犬下巴寬,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對了,它一定是一隻卷毛的長耳獚犬。”
  他站了起來,一面說著一面在屋裏來回地走著。他在向樓外突出的窗臺前站住了。他的語調裏充滿了自信,引得我抬起頭來,以驚奇的眼光望著他。
  “親愛的夥伴,對這一點,你怎麼能這樣地肯定呢?”
  “原因很簡單,我現在已經看到那只狗正在咱們大門口的臺階上,而且它主人按鈴的聲音也傳了上來。不要動,我懇求你,華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場對我也許會有幫助。
  華生,現在真是命運之中最富戲劇性的時刻了,你聽得到樓梯上的腳步聲了吧,他正在走進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禍是福。這位醫學界的人物,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要向犯罪問題專家歇洛克·福爾摩斯請教些什麼呢?請進!”
  這位客人的外表,對我來說真是值得驚奇的事,因為我先前預料的是一位典型的鄉村醫生,而他卻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人,長長的鼻子象只鳥嘴,突出在一雙敏銳而呈灰色的眼睛之間,兩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邊眼鏡的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他這一行人常愛穿的衣服,可是相當落拓,因為他的外衣已經髒了,褲子也已磨損。雖然還年輕,可是長長的後背已經彎曲了,他在走路的時候頭向前探著,並具有貴族般的慈祥風度。他一進來,眼光馬上就落在福爾摩斯拿著的手杖上了,他歡呼一聲就向他跑了過去。“我太高興了!”他說道,“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這裏了呢?還是忘在輪船公司裏了。我寧可失去整個世界,也不願失去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禮物吧。”福爾摩斯說。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醫院送的嗎?”
  “是那裏的兩個朋友在我結婚時送的。”
  “唉呀!天哪,真糟糕!”福爾摩斯搖著頭說。
  摩梯末醫生透過眼鏡稍顯驚異地眨了眨眼。
  “為什麼糟糕?”
  “因為您已經打亂了我們的幾個小小的推論。您說是在結婚的時候,是嗎?”
  “是的,先生,我一結婚就離開了醫院,也放棄了成為顧問醫生[顧問醫生為醫生中之地位最高者。顧問醫生停止一般醫療工作而專門協助診斷治療一般醫生難以診治之疑難病症。——譯者注]的全部希望。可是,為了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來,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我們總算還沒有弄錯。”福爾摩斯說道,“嗯,傑姆士·摩梯末博士……”
  “您稱我先生好了,我是個卑微的皇家外科醫學院的學生。”
  “而且顯而易見,還是個思想精密的人。”
  “一個對科學略知一二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在廣大的未知的海洋岸邊揀貝殼的人。我想我是在對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講話,而不是……”
  “不,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
  “很高興能見到您,先生。我曾聽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並論。您使我很感興趣,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會看見這樣長長的頭顱或是這種深深陷入的眼窩。您不反對我用手指沿著您的頭頂骨縫摸一摸吧,先生?在沒有得到您這具頭骨的實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頭骨做成模型,對任何人類學博物館說來都會是一件出色的標本。我並不想招人討厭,可是我承認,我真是羡慕您的頭骨。”
  歇洛克·福爾摩斯用手勢請我們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來,您和我一樣,是個很熱心於思考本行問題的人,如同我對我的本行一樣。”他說道,“我從您的食指上能看出來您是自己捲煙抽的;不必猶豫了,請點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捲煙紙和煙草,在手中以驚人的熟練手法卷成了一支。他那長長的手指抖動著,好象昆蟲的觸鬚一樣。
  福爾摩斯很平靜,可是他那迅速地轉來轉去的眼珠使我看出,他已對我們這位元怪異的客人發生了興趣。
  “我認為,先生,”他終於說起話來了,“您昨晚賞光來訪,今天又來,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研究我的頭顱吧?”
  “不,先生,不是的,雖然我也很高興有機會這樣做。我所以來找您,福爾摩斯先生,是因為我知道我自己是個缺乏實際經驗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為嚴重而又極為特殊的問題。由於我確知您是歐洲第二位最高明的專家……”
  “喝,先生!請問,榮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誰呢?”福爾摩斯有些刻薄地問道。
  “對於一個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來說,貝蒂榮先生辦案的手法總是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那麼您去找他商討不是更好嗎?”
  “先生,我是說,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的人說來。可是,就對事物的實際經驗說來,眾所共知的,您是獨一無二的了。東西
  我相信,先生,我並沒有在無意之中……”
  “不過稍微有一點罷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摩梯末醫生,最好請您立刻把要求我協助的問題明白地告訴我吧。”

第二章 巴斯克維爾的災禍

  “我口袋裏有一篇手稿,”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說道。
  “在您進屋時我就看出來了,”福爾摩斯說。
  “是一張舊手稿。”
  “是十八世紀初期的,否則就是假造的了。”
  “您怎麼知道的呢,先生?”
  “在您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那手稿一直露著一兩英寸的光景。如果一位專家不能把一份檔的時期估計得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話,那他就真是一位差勁兒的蹩腳專家了。可能您已經讀過了我寫的那篇關於這問題的小論吧。據我判斷,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年寫成的。”
  “確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梯末醫生從胸前的口袋裏把它掏了出來,“這份祖傳的家書,是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交托給我的,三個月前他忽遭慘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驚恐。可以說,我是他的朋友,同時又是他的醫生。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先生,很敏銳,經驗豐富,並和我一樣地講求實際。他把這份文件看得很認真,他心裏早已準備接受這樣的結局了;而結果,他竟真的得到了這樣的結局。”
  福爾摩斯接過了手稿,把它平鋪在膝頭上。
  “華生,你注意看,長S和短S的換用,這就是使我能確定年代的幾個特點之一。”
  我湊在他的肩後看著那張黃紙和退了色的字跡。頂上寫著“巴斯克維爾莊園”,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數字“1742”。
  “看來好象是一篇什麼記載似的。”
  “對了,是關於一件在巴斯克維爾家流傳的傳說。”
  “不過我想您來找我恐怕是為了當前的和更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吧?”
  “是近在眼前的事,這是一件最為現實和急迫的事了,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出決定。不過這份手稿很短,而且與這件事有著密切聯繫。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把它讀給您聽。”
  福爾摩斯靠在椅背上,兩手的指尖對頂在一起,閉上了眼睛,顯出一副聽其自然的神情。摩梯末將手稿拿向亮處,以高亢而嘶啞的聲音朗讀著下面的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關於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事有過很多的說法,我所以要寫下來是因為我相信確曾發生過象我所寫的這樣的事。我是修果·巴斯克維爾的直系後代,這件事是我從我父親那裏聽來的,而我父親又是直接聽我祖父說的。兒子們,但願你們相信,公正的神明能夠懲罰那些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們能祈禱悔過,無論犯了多麼深重的罪,也都能得到寬恕。你們知道了這件事,也不用因為前輩們所得的惡果而恐懼,只要自己將來謹慎就可以了,以免咱們這家族過去所嘗到的深重的痛苦重新落在咱們這些敗落的後代身上。
  “據說是在大叛亂時期[指英國1642—1660年的內戰而言。——譯者注](我真心地向你們推薦,應該讀一讀博學的克萊侖頓男爵所寫的歷史),這所巴斯克維爾大廈本為修果·巴斯克維爾所佔用,無可否認,他是個最卑俗粗野、最目無上帝的人了。事實上,如果只是這一點的話,鄉鄰本是可以原諒他的,因為在這一地區聖教從來就沒有興旺過。他的天性狂妄、殘忍,在西部已是家喻戶曉了。這位修果先生偶然地愛上了(如果還能用這樣純潔的字眼稱呼他那卑鄙的情欲的話)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種著幾畝地的一個莊稼人的女兒。可是這位少女一向有著謹言慎行的好名聲,當然要躲著他了,何況她還懼怕他的惡名。後來有一次,在米可摩斯節[基督教紀念聖徒麥可(St.Michael)的節日(每年9月29日)。——譯者注]那天,這位修果先生知道她的父兄倆都出門去了,就和五六個遊手好閒的下流朋友一起,偷偷地到她家去把這個姑娘搶了回來。他們把她弄進了莊園,關在樓上的一間小屋子裏,修果就和朋友們圍坐狂歡痛飲起來,他們在夜裏是常常這樣幹的。這時,樓上的那位可憐的姑娘聽到了樓下狂歌亂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髒字,已是驚恐萬分不知所措了。有人說,修果·巴斯克維爾酒醉時所說的那些話,不管是誰,即使是重說一遍都可能會遭到天譴。最後,她在恐懼已極的情況之下竟幹出來一樁就連最勇敢和最狡黠的人都會為之咋舌的事來。
  她從視窗出來,攀緣著至今仍爬滿南牆的蔓藤由房檐下面一直爬了下來,然後就穿過沼地直往家裏跑去了,莊園離她家約有九英里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修果離開了客人,帶著食物和酒——說不定還有更糟糕的東西呢——就去找被他擄來的那個姑娘去了,可是竟發現籠中之鳥已經逃走了。隨後,他就象中了魔似地沖下樓來,一到飯廳就跳上了大餐桌,眼前的東西,不管是酒瓶還是木盤全都被他踢飛了。他在朋友面前大嚷大鬧著說:只要當晚他能追上那丫頭,他願把肉體和靈魂全都獻給惡魔任其擺佈。當那些縱酒狂飲的浪子們被他的暴怒嚇得目瞪口呆的時候,有一個特別兇惡的傢伙——也許是因為他比別人喝得更醉——大叫著說應當把獵狗都放出去追她。修果聽他一說就跑了出去,高呼馬夫牽馬備鞍並把犬舍裏的狗全都放出來,把那少女丟下的頭巾給那些獵狗聞了聞就把它們一窩蜂地轟了出去,這些狗在一片狂吠聲中往被月光照耀著的沼地上狂奔而去。
  “這些浪子們目瞪口呆地站著,不知道這樣匆匆忙忙地搞了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過了一會兒他們才弄明白了到沼地裏去要幹什麼,接著又都大喊大叫起來了,有的人喊著要帶手槍,有的人找自己的馬,有的人甚至還想再帶一瓶酒。最後,他們那瘋狂的頭腦終於恢復了一點理智,十三個人全體上馬追了下去。頭頂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照著他們,他們彼此緊靠一起順著那少女返家的必經之途疾馳而去。
  “在他們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沼地裏的牧人,他們大喊著問他看到了他們所追捕的人沒有。據說那牧人當時被嚇得簡直都說不出話來了,後來,他終於說他確實看到了那個可憐的少女,後面還有一群追索著她的獵狗。‘我看到的還不止這些呢,’他說道,‘修果·巴斯克維爾也騎著他那黑馬從這裏過去了,還有一隻魔鬼似的大獵狗一聲不響地跟在他的後面。上帝啊,可別讓那樣的狗跟在我的後面!’那些醉鬼老爺們罵了那牧人一頓就又騎著馬趕了下去。可是不久他們就被嚇得渾身發冷了。因為他們聽到沼地裏傳來了馬跑的聲音,隨後就看到了那匹黑馬,嘴裏流著白沫跑了過去,鞍上無人,韁繩拖在地上。從那時起那些浪子們就都擠到了一起,因為他們已經感到萬分恐怖了,可是他們總還是在沼地裏前進著。如果他們只是一個人走在那裏的話,無疑地早就會撥轉馬頭跑回去了。他們就這樣慢慢地騎著前進,最後終於趕上了那群獵狗。這些狗雖然都是以驍勇和優種出名的,可是這時竟也擠在沼地裏的一條深溝的盡頭處,競相哀鳴起來,有些只已經逃之夭夭了,有些則頸毛直豎,兩眼直瞪瞪地向前面一條窄窄的小溝裏望著。
  “這幫人勒住了馬,可以猜想得到,他們現在已比出發的時候清醒得多了。其中大多數已經不想再前進了,可是有三個膽子最大的——也許是醉得最厲害的——繼續策馬向山溝走了下去。前面出現了一片寬闊的平地,中間立著兩根大石柱——至今還可以看到——是古時不知是誰立起來的。月光把那塊空地照得很亮,那因驚恐和疲憊而死的少女就躺在那塊空地的中央。可是使這三個膽大包天的酒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屍體,也不是躺在她近旁的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屍體,而是站在修果身旁撕扯著他喉嚨的那個可怕的東西,一隻既大又黑的畜生,樣子象一隻獵狗,可是誰也沒見過這樣大的獵狗。正當他們看著那傢伙撕扯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喉嚨的時候,它把閃亮的眼睛和直流口涎的大嘴向他們轉了過來。三個人一看就嚇得大叫起來,趕忙撥轉馬頭逃命去了,甚至在穿過沼地的時候還驚呼不已。據說其中的一個因為看到了那傢伙當晚就嚇死了,另外兩個也落得個終身精神失常。
  “我的兒子們啊,這就是那只獵狗的傳說的來歷,據說從那時起那只狗就一直可怕地騷擾著咱們的家族。我所以要把它寫下來,還因為我覺得:隨便聽到的東西和猜測的東西要比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東西可怕得多。不可否認,在咱家的人裏,有許多都是未得善終的,死得突然、淒慘而又神秘。但願能得上帝無邊慈愛的庇護,不致降罰於我等三代以至四代唯聖經是聽的人們。我的兒子們,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們,並且勸你們要多加小心,千萬要避免在黑夜降臨、罪惡勢力囂張的時候走過沼地。
  “〔這是修果·巴斯克維爾[此修果·巴斯克維爾為這篇家書開頭所提到之修果·巴斯克維爾之同名後代。——譯者注]留給兩個兒子羅傑和約翰的家書,並敦囑二人萬勿將此事告知其姊伊莉莎白。〕”
  摩梯末醫生讀完了這篇怪異的記載之後就把眼鏡推上了前額,直望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打完呵欠就把煙頭扔進了爐火。
  “嗯?”他說。
  “您不覺得很有趣味嗎?”
  “對一個搜集神話的人來說,是很有趣味的。”
  摩梯末醫生從衣袋裏掏出來一張折疊著的報紙。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我要告訴您一件發生時間較近的事。這是一張今年五月十四日的《德文郡紀事報》。是一篇有關幾天前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的簡短敘述。”
  我的朋友上身稍向前傾,神色也變得專注起來。
  我們的來客重新放好了眼鏡,又開始讀了起來:
  “最近,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之暴卒,使本郡不勝哀悼。據雲,在下屆選舉中,此人可能被選為中部德文郡自由党候選人。雖然查爾茲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居住不久,但其厚道與慷慨已深得周圍群眾之敬愛。值此暴發戶充斥之時,如查爾茲這樣一支名門之後,竟能致富還鄉,重振因厄運而中衰之家聲,誠為可喜之事。眾所周知之查爾茲爵士曾在南非投機致富。但他較之一直於到倒楣為止的人們聰明,他帶著變賣了的資財返回英倫。他來到巴斯克維爾莊園不過兩年,人們普遍在談論著他那龐大的重建和修幕的計畫,然此計畫已因其本人逝世而中斷。因他並無子嗣,他曾公開表示,在他有生之日整個鄉區將得到他的資助,因此,有很多人都悲悼他的暴亡。至於他對本地及郡慈善機關的慷慨捐輸,本欄曾常有登載。
  “驗屍之結果尚未能將與查爾茲爵士之死亡相關之諸情況弄清,至少尚未能消除由於當地之迷信所引起之諸種謠傳。毫無理由懷疑有任何犯罪成分,或想像死亡並非由於自然原因。查爾茲爵士為鰥夫,據說他在某些方面表現精神狀態有些反常。他雖有如許財產,但個人所好卻很簡單。巴斯克維爾莊園中之僕人只有白瑞摩夫婦二人,丈夫是總管,妻子當管家婦。他們的已被幾個朋友證實了的證詞說明:查爾茲爵士曾有健康情況不良之徵象,尤其是幾點心臟症狀;表現在面色改變、呼吸困難和嚴重的神經衰弱。死者的朋友和私人醫生傑姆士·摩梯未也提供了同樣的證明。
  “案件實情甚為簡單。查爾茲·巴斯克維爾有一種習慣,每晚在就寢前,須沿巴斯克維爾莊園出名之水松夾道散步。白瑞摩夫婦的證詞說明死者之習慣確是如此。五月四日,查爾茲爵士曾聲稱他第二天想去倫敦,並曾命白瑞摩為他準備行李。當晚他照常出去作晚間散步,他常吸著雪茄散步,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在十二點鐘的時候,白瑞摩發現廳門還開著,他吃了一驚,於是就點了燈籠,出去尋找主人。當時外面很潮濕,所以沿著夾道下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跡,小路的中間有個通向沼地的柵門。種種跡象都說明查爾茲爵士曾站在門前,然後他就沿著夾道走了下去,他的屍體就是在夾道的末端被發現的。有一件尚未得到解釋的事實就是:白瑞摩說,他主人的足跡在過了通往沼地的柵門後就變了樣,好象是從那以後就換用足尖走路了。有一個叫作摩菲的吉卜賽馬販子,當時正在沼地裏距出事地點不遠的地方,可是他自己承認當時酒醉得很厲害。他說他曾聽到過呼喊聲,但說不清是來自哪方。在查爾茲爵士身上找不出遭受暴力襲擊的痕跡,可是醫生的證明中曾指出面容變形到幾乎難以相信的程度的、躺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屍體——據解釋說,這是一種在因呼吸困難和心臟衰竭而死的時候常有的現象。這一解釋已為屍體解剖所證明,說明存在著由來已久的官能上的病症。法院驗屍官也繳呈了一份與醫生證明相符的判斷書。如此結束究屬妥善,因查爾茲爵士之後代仍將在莊園居住,並將繼續不幸為之中斷的善行,因此,顯然此點具有極端重要性,如驗屍官平凡的發現不能最後撲滅那些鄰里相傳的有關此事的荒誕故事,則欲為巴斯克維爾莊園找個住戶就很困難了。據瞭解,如果說爵士還有活著的最近的親屬的話,那就是他弟弟的兒子亨利·巴斯克維爾先生了。以前曾聽說這位年輕人在美洲。現已進行調查,以便通知他來接受這筆為數龐大的財產。”
  摩梯末把報紙疊好,放回口袋去。
  “福爾摩斯先生,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有關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亡的事實。”
  “我真得感謝您,”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能引起我對這件饒有興趣的案件的注意。當時我曾讀過一些報紙的報導,但那時我正專心致力於梵蒂岡寶石案那件小事,在受著教皇急迫的囑託之下竟忽略了在英倫發生的一些案件。您說這段新聞已包括了全部公開的事實嗎?”
  “是的。”
  “那麼再告訴我一些內幕的事實吧!”他靠在椅背上,把兩隻手的指尖對頂在一起。顯出了他那極為冷靜的、法官似的表情。
  “這樣一來,”摩梯末醫生一面說著,一面感情開始激動起來,“就會把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事情都說出來了,我連驗屍官都隱瞞了。因為一個從事科學工作的人,最怕在公眾面前顯得他似乎是相信了一種流傳的迷信。我的另一個動機,就象報紙上所說的那樣,如果有任何事情再進一步惡化它那已經相當可怕的名聲,那麼巴斯克維爾莊園就真的再不會有人敢住了。為了這兩個原因,我想,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都說出來還是正確的,因為那樣做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對你說來,我沒有理由不開誠佈公,徹底談出來。
  “沼地上的住戶們住得彼此相距都很遠,而彼此居住較近的人們就產生了密切的關係。因此我和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見面的機會就很多。除了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和生物學家斯台普吞先生而外,方圓數十英里之內就再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了。查爾茲爵士是一位喜歡隱居獨處的人,可是他的病把我們倆拉到了一起,而且對科學的共同興趣也大大有助於使我們兩人親近起來。他從南非帶回來很多科學資料,我還常常將整個美好動人的傍晚和他共同消磨在研討對布史人[南非一種原始的、以遊牧狩獵為生的種族。——譯者注]和豪騰脫人[南非黑人中的一個種族。——譯者注]的比較解剖學上。
  “在最後的幾個月裏我看得愈來愈清楚,查爾茲爵士的神經系統已經緊張到極點了。他深信著我讀給你聽的那個傳說——雖然他經常在自己的宅邸之內散步,但一到晚上就說什麼也不肯到沼地上去了。福爾摩斯先生,在你看來是那樣的不可信,可是,他竟深信他的家已經是厄運臨頭了。當然,他由上輩得知的傳說確實使人不快。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出現的想法經常佔據著他的身心,他不只一次地問過我,是否在夜間出診的途中看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或是聽見過一隻獵狗的嗥叫。後邊這個問題他曾問過我好多次,而且總是帶著驚慌顫抖的聲調。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傍晚我駕著馬車到他家去,那是在這件致命的事情發生以前約有三個星期的時候。碰巧他正在正廳門前。我已經從我的小馬車上下來站在他的面前了,我忽然看到他的眼裏帶著極端恐怖的表情,死死地盯視著我的背後。我猛然轉過身去,剛剛來得及看到一個象大牛犢似的黑東西飛快地跑了過去。他驚慌恐怖得那樣厲害,我不得不走到那動物曾經走過的地方四下尋找了一番。它已經跑了。但是,這件事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我陪著他呆了一晚,就在那時,為了解釋他所表現的情緒,他就把我剛來的時候讀給您聽的那篇記載托我保存了。我所以要提到這一小小的插曲,是因為它在隨後發生的悲劇中可能有些重要性,可是在當時,我確實認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驚恐也是沒有來由的。
  “還是聽從了我的勸告,查爾茲爵士才打算到倫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臟已經受了影響,他經常處於焦慮之中,不管其緣由是如何的虛幻,顯然已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健康。我想,幾個月的都市生活就能把他變成一個新人了。我們共同的朋友斯台普吞先生非常關心他的健康狀況,他和我的意見相同。
  可是,這可怕的災禍竟在臨行前的最後一刻發生了。
  “在查爾茲爵士暴死的當晚,總管白瑞摩發現以後,立刻就派了馬夫波金斯騎著馬來找我,因為我就寢很晚,所以在出事後一小時之內我就來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我驗證了所有在驗屍過程中提到過的事實。我順著水松夾道往前觀察了他的腳印,看過了對著沼地的那扇柵門的地方,看來他曾在那兒等過人,我注意到由那一點以下的足跡形狀的變化。我還發現了,除了白瑞摩在軟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足跡之外沒有其他足跡。最後我又細心地檢查了屍體,在我到達以前還沒有人動過它。查爾茲爵士趴在地上,兩臂伸出,他的手指插在泥土裏;他的面部肌肉因強烈的情感而緊縮起來,甚至使我無法辨認,確實沒有任何傷痕。可是在驗屍的時候白瑞摩曾提供了一個不真實的證明。他說在屍體周圍的地上沒有任何痕跡,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可是,我倒看到了——就在相距不遠的地方,不僅清晰而且是痕跡猶新。”
  “足跡?”
  “足跡。”
  “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
  摩梯末奇怪地望了我們一會兒,在回答的時候,聲音低得幾乎象耳語一樣:“福爾摩斯先生,是個極大的獵狗的爪印!”

第三章 疑案

  坦白地說,一聽到這些話,我渾身都發抖了,醫生的聲調也在發顫,這說明連他都被親口說給我們聽的那件事所深深地激動了。福爾摩斯驚異地向前探著身,兩眼顯出當他對一件事極感興趣時所特有的炯炯發光的專注的眼神。
  “您真看到了嗎?”
  “清楚得就象現在我看見您一樣。”
  “您什麼也沒有說嗎?”
  “說又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別人就沒有看到呢?”
  “爪印距屍體約有二十碼,沒有人注意到。我想如果我不知道這件傳說的話,恐怕也不會發現它。”
  “沼地裏有很多看羊的狗嗎?”
  “當然有很多,但是這只並不是看羊狗。”
  “您說它很大嗎?”
  “大極了。”
  “它沒有接近屍體嗎?”
  “沒有。”
  “那是個什麼樣的夜晚?”
  “又潮又冷。”
  “並沒有下雨吧?”
  “沒有。”
  “夾道是什麼樣的?”
  “有兩行水松老樹籬,高十二英尺,種得很密,人不能通過,中間有一條八英尺寬的小路。”
  “在樹籬和小路之間還有什麼東西嗎?”
  “有的,在小路兩旁各有一條約六英尺寬的草地。”
  “我想那樹籬有一處是被柵門切斷了的吧?”
  “有的,就是對著沼地開的那個柵門。”
  “還有其他的開口嗎?”
  “沒有了。”
  “這樣說來,要想到水松夾道裏來,只能從宅邸或是由開向沼地的柵門進去羅?”
  “穿過另一頭的涼亭還有一個出口。”
  “查爾茲爵士走到那裏沒有?”
  “沒有,他躺下的地方距離那裏約有五十碼。”
  “現在,摩梯末醫生,請告訴我——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你所看到的腳印是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草地上看不到任何痕跡。”
  “是在小路上靠近開向沼地的柵門那一面嗎?”
  “是的,是在柵門那一面的路邊上。”
  “您的話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還有一點,柵門是關著的嗎?”
  “關著,而且還用鎖鎖著呢。”
  “門有多高?”
  “四英尺左右。”
  “那麼說,任何人都能爬過來了?”
  “是的。”
  “您在柵門上看到了什麼痕跡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痕跡。”
  “怪了!沒有人檢查過嗎?”
  “檢查過,是我親自檢查的。”
  “什麼也沒有發現嗎?”
  “簡直把人搞得胡裏湖塗;顯然查爾茲爵士曾在那裏站過五分鐘到十分鐘的樣子。”
  “您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從他的雪茄上曾兩次掉下煙灰來。”
  “太妙了,華生,簡直是個同行,思路和咱們一樣。可是腳印呢?”
  “在那一小片沙礫地面上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腳印;我看不出來有別人的腳印。”
  歇洛克·福爾摩斯帶著不耐煩的神情敲著膝蓋。
  “要是我在那裏該多好!”他喊道,“顯然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案件,它為犯罪學專家提供了進行研究工作的廣泛的好機會。我本可在那片沙礫地面上看出不少線索來的;但是,現在那些痕跡已被雨水和愛看熱鬧的農民的木鞋所消滅了。啊!
  摩梯末醫生,摩梯末醫生啊,當時您為什麼不叫我去呢!說真的,您該對這件事負責。”
  “福爾摩斯先生,我無法既請了您去,而又不把這些真相暴露於世,而且我也已經說明不願這樣做的原因了。同時,同時——”
  “為什麼您猶豫不說呢?”
  “有的問題,就連最精明老練的偵探也是毫無辦法的。”
  “您是說,這是一件神怪的事情嗎?”
  “我並沒有肯定這樣說。”
  “您是沒有肯定這樣說。但是,顯然您是這樣想的。”
  “福爾摩斯先生,自從這件悲劇發生之後,我曾聽到過一些很難與自然法則相符合的事情。”
  “請舉例說吧。”
  “我知道在這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就有些人曾在沼地裏看到過跟所說的這個巴斯克維爾的怪物形狀相同的動物,而且決不是科學界所已知道的獸類。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是一隻大傢伙,發著光,猙獰得象魔鬼似的。我曾盤問過那些人;其中有一個是精明的鄉下人,一個是馬掌鐵匠,還有一個是沼地裏的農戶;他們都說了關於這個可怕的幽靈的相同的故事,完全和傳說之中的猙獰可怕的獵狗相符。您可以相信,全區都被恐懼所籠罩了,敢在夜晚走過沼地的真可以算是大膽的人了。”
  “難道您——一個有著科學素養的人,會相信這是神怪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至今為止,我的調查工作的範圍還僅限於人世,”他說,“我只與罪惡做了稍許的鬥爭。但是,要接觸到萬惡之神,也許就不是我之力所能及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您總得承認,腳印是實實在在的吧。”
  “這只古怪的獵狗確是實在得足以撕碎人的喉嚨了,可是它又確實像是妖魔。”
  “我看得出來,您已經非常傾向於超自然論者了。可是,摩梯末醫生,現在請您告訴我,您既持有這種看法,為什麼還來找我呢?您以同樣的口氣對我說,對查爾茲爵士的死進行調查是毫無用處的,而您卻又希望我去調查。”
  “我並沒有說過希望您去調查啊。”
  “那麼,我怎樣才能幫助您呢?”
  “希望您告訴我,對於即將抵達滑鐵盧車站的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應該怎麼辦呢?”摩梯末醫生看了看他的表,“他在一個鐘頭零一刻鍾之內就要到了。”
  “他就是繼承人嗎?”
  “對了,查爾茲爵士死後,我們對這位年輕的紳士進行了調查,才發現他一直就在加拿大務農。根據我們的瞭解,由種種方面看來,他都是個很好的人。我現在不是作為一個醫生,而是作為查爾茲爵士遺囑的受託人和執行人說話的。”
  “我想沒有其他申請繼承的人了吧?”
  “沒有了。在他的親屬之中,我們唯一能夠追溯到的另一個人就是羅傑·巴斯克維爾了。他是兄弟三個之中最年輕的一個,查爾茲爵士是最年長的一個,年輕時就死了的二哥就是亨利這孩子的父親。三弟羅傑是家中的壞種,他和那專橫的老巴斯克維爾可真是一脈相傳;據他們說,他長得和家中的老修果的畫像維妙維肖。他鬧得在英格蘭站不住腳了,逃到了美洲中部,一八七六年生黃熱病死在那裏。亨利已是巴斯克維爾家最後僅存的子嗣。在一小時零五分鐘之後,我就要在滑鐵盧車站見到他了。我接到了一份電報,說他已於今晨抵達南安普敦。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您打算讓我對他怎麼辦呢?”*
  “為什麼不讓他到他祖祖輩輩居住的家裏去呢?”
  “看來似乎很應該,不是嗎?可是考慮到每個巴斯克維爾家的人,只要到那裏去,就會遭到可怕的命運。我想,如果查爾茲爵士在死前還來得及能和我說話的話,他一定會警告我,不要把這古老家族的最後一人和巨富的繼承者帶到這個致命的地方來。可是,不可否認的,整個貧困、荒涼的鄉區的繁榮幸福都系於他的來臨了。如果莊園裏沒有個主人,查爾茲爵士做過的一切善行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由於我個人顯然對這事很關心,恐怕我個人的看法對此事影響過大,所以才將這案件向您提出來,並徵求您的意見。”
  福爾摩斯考慮了一會兒。
  “簡單說來,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您的意見是說,有一種魔鬼般的力量,使達特沼地變成了巴斯克維爾家人居處不安之所——這就是您的意見嗎?”
  “至少我可以說,有些跡象說明可能是這樣的。”
  “是的。可是肯定地說,如果您那神怪的說法是正確的話,那麼,這青年人在倫敦就會象在德文郡一樣地倒楣。一個魔鬼,竟會象教區禮拜堂似的,只在本地施展權威,那簡直太難以想像了。”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親身接觸到這些事情,也許您就不會這樣輕率地下斷語了。根據我的理解,您的意見是:這位青年在德文郡會和在倫敦同樣的安全。他在五十分鐘內就要到了,您說該怎麼辦呢?”
  “先生,我建議您坐上一輛出租馬車,叫走您那只正在抓撓我前門的長耳獵犬,到滑鐵盧去接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然後呢?”
  “然後,在我對此事作出決定之前,什麼也不要告訴他。”
  “您要用多長時間才能作出決定呢?”
  “二十四小時。如果您能在明天十點鐘到這裏來找我的話,摩梯末醫生,那我真是太感謝您了;而且如果您能偕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同來的話,那就會更有助於我作出未來的計畫了。”
  “我一定這樣作,福爾摩斯先生。”他把這約會用鉛筆寫在袖口上,然後就帶著他那怪異的、凝目而視和心不在焉的樣子匆忙地走了。當他走到樓梯口時,福爾摩斯又把他叫住了。
  “再問您一個問題,摩梯末醫生,您說在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死前,曾有幾個人在沼地裏看見過這個鬼怪嗎?”
  “有三個人看見過。”
  “後來又有人看見過嗎?”
  “我還沒有聽說過。”
  “謝謝您,早安。”
  福爾摩斯帶著安靜的、內心滿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座位上去,這表示他已找到了合乎口味的工作了。
  “要出去嗎,華生?”
  “是啊,不過如果能對你有幫助的話,我就不出去。”
  “不,我親愛的夥伴,只有在採取行動的時候,我才會求助於你呢。真妙啊,從某些觀點看來,這件事實在特別。在你路過布萊德雷商店的時候,請你叫他們送一磅濃烈的板煙來好嗎?謝謝你。如果對你方便的話,請你在黃昏前不要回來,我很想在這段時間裏把早上獲得的有關這極為有趣的案件的種種印象比較一下。”
  我知道,在精神高度集中,權衡點滴證據,作出不同的假設,把它們對比一下,最後再確定哪幾點是重要的,哪些是不真實的時候,閉門獨處,苦思終日,對我朋友說來是極為必要的。因此我就把時間全部消磨在俱樂部裏了,黃昏前一直也沒有回到貝克街去。在將近九點鐘的時候,我才又坐在休息室裏了。
  我打開門,第一個感覺就是好象著了火似的,因為滿屋都是煙,連臺燈的燈光都看不清了。走進去以後,我總算放下了心,因為濃烈的粗板煙氣嗆得我的嗓子咳了起來。透過煙霧,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福爾摩斯穿著睡衣的身影蜷臥在安樂椅中,口裏銜著黑色的陶制煙斗,周圍放著一卷一卷的紙。
  “著涼了嗎,華生?”他說。
  “沒有,都是這有毒的空氣搞的。”
  “啊,你說得對,我想空氣也確實是夠濃的了。”
  “濃得簡直無法忍受。”
  “那麼,就打開窗子吧!我看得出來,你整天都呆在俱樂部裏吧?”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說得對嗎?”
  “當然了,可是怎麼——”
  他譏笑著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華生,因為你帶著一身輕鬆愉快的神情,使我很想耍耍小把戲拿你開開心。一位紳士在泥濘的雨天出了門;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卻乾乾淨淨,帽上、鞋上依然發著亮光,他一定是整天呆坐未動。他還是個沒有親近朋友的人,這麼說來,他還會到哪里去過呢?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對,相當明顯。”
  “世界上有的是沒有人看得出來的明顯的事。你以為我是呆在什麼地方的?”
  “這不是呆在這裏沒有動嗎?”
  “正相反,我到德文郡去過了。”
  “‘魂靈’去了吧?”
  “正是,我的肉體一直是坐在這只安樂椅裏。可是遺憾的是,我竟在‘魂靈’已遠遠飛走的期間喝掉了兩大壺咖啡,抽了多得難以相信的煙草。你走了以後,我派人去斯坦弗警局取來了繪有沼地這一地區的地圖,我的‘魂靈’就在這張地圖上轉了一天。我自信對那個地區的道路已瞭若指掌了。”
  “我想該是一張很詳細的地圖吧?”
  “很詳細。”他把地圖打開了一部分放在膝頭上。“這裏就是與我們特別有關係的地區。中間的地方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周圍是被樹林圍繞著的嗎?”
  “是的。我想那條水松夾道,雖然在這兒並沒有注明,一定是沿著這條線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你可以看得出來,是在它的右側。這一小堆房子就是格林盆村,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的住宅就在這裏。在半徑五裏之內,你看得到,只有很少幾座零星散佈的房屋。這裏就是事件裏提到過的賴福特莊園。這裏有一所注明了的房屋,可能就是那位元生物學家的住宅;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姓斯台普吞。這裏是兩家沼地的農舍,高陶和弗麥爾。十四英里以外就是王子鎮的大監獄。在這些分散的各點之間和周圍伸延著荒漠淒涼的沼地。這裏就是曾經演出悲劇的舞臺,也許靠我們的幫助,在這舞臺上還會演出些好戲呢。”
  “這一定是個荒野之地。”
  “啊,左近的環境可真太合適了,如果魔鬼真想插足於人世間的事情的話……”
  “這麼說,你自己也傾向於神怪的說法了。”
  “魔鬼的代理人也許是血肉之軀呢,難道不會嗎?咱們面臨著兩個問題:第一,究竟是不是發生過犯罪的事實;第二,究竟是什麼性質的罪行和這罪行是怎樣進行的?當然羅,如果摩梯末醫生的疑慮是正確的話,我們就要和超乎一般自然法則的勢力打交道了;那樣,我們的調查工作也就算是到了頭了。但是我們只有在各種假設都被推翻之後,才能再回到這條路上來探索。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咱們得關上那窗戶了。很奇怪,我總覺得濃厚的空氣能使人們的思想集中。雖然我還沒有到非鑽進箱子去才能思考的地步,可是我相信,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的話,勢必會得到那樣的結果呢。這件案子,你在腦子裏思考過了嗎?”
  “是的,白天的時候我想得很多。”
  “你的看法怎麼樣呢?”
  “太撲朔迷離了。”
  “這案件確有其獨特之處。它有幾個突出的地方。譬如說吧,那足跡的變化,對這一點你的看法是怎樣的呢?”
  “摩梯末說過,那人在那一段夾道上是用足尖走路的。”
  “他不過是重複了一個傻瓜在驗屍時說過的話。為什麼一個人會沿著夾道用足尖走路呢?”
  “那麼,該怎樣解釋呢?”
  “他是跑著呢,華生——拼命地跑著,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臟破裂伏在地上死去為止。”
  “他是為了逃避什麼才跑的呢?”
  “咱們的問題就在這裏。種種跡象都說明,這人在開始跑以前已經嚇得發瘋了。”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據我想像他恐懼的原因是來自沼地的。如果是這樣的話,看來最可能的是:只有一個被嚇得神魂顛倒的人才會不向房子而向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賽人的證詞可以被認為是真實的話,他就是邊跑邊呼救命,而他所跑的方向卻正是最不可能得到救助的方向。還有就是,當晚他在等誰呢?為什麼他要在水松夾道而不在自己的房子裏等人呢?”
  “你認為他是在等人嗎?”
  “那人年事較長並且身體虛弱,我們可以理解,他會在傍晚時分散散步的;可是地面潮濕而夜裏又那樣冷。摩梯末醫生的智慧確是值得我大大讚賞的;他根據雪茄煙灰所得出的結論,說明他竟站了五分鐘或十分鐘的時間,難道這是很自然的事嗎?”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啊!”
  “我不以為他每天晚上都在通向沼地的門前佇立等待。相反的,有證據能說明他是躲避沼地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那裏等過的,而且是在他要出發到倫敦去的前一個晚上。事情已經略具端倪了,華生,變得前後相符了。請你把我的小提琴拿給我,這件事等咱們明晨和摩梯末醫生與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見面時再進一步考慮吧。”

第四章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我們的早餐桌很早就收拾乾淨了,福爾摩斯穿著睡衣等候著約定的拜會。我們的委託人對他的約會很守時刻,鍾剛打十點,摩梯末醫生就來了,後面跟著年輕的准男爵。准男爵是個短小精悍、生著一雙黑眼珠的人,約有三十歲模樣,人很結實,眉毛濃重,還有一副顯得堅強而好鬥的面孔。他穿著帶紅色的蘇格蘭式服裝,外表顯出是個久經風霜、大部時間都在戶外活動的人,可是他那沈著的眼神和寧靜自信的態度,顯現出了紳士的風度。
  “這就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摩梯末醫生說。
  “噢,是的,”亨利爵士說道,“奇怪的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即使我的這位朋友沒有建議今晨來找您,我自己也會來的。我知道您是善於研究小問題的。今天早晨,我就遇到了一件實在想不通的事。”
  “請坐吧,亨利爵士。您是說從您到了倫敦以後已經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嗎?”
  “沒有什麼重要的事,福爾摩斯先生,多半是開玩笑。如果您能把它叫做信的話,這就是我今早收到的一封信。”
  他把信放在桌上,我們都探身去看。信紙的質地平常,呈灰色。收信地址是“諾桑勃蘭旅館”,字跡很潦草,郵戳是“查林十字街”,發信時間是頭一天傍晚。
  “誰知道您要到諾桑勃蘭旅館去呢?”福爾摩斯用銳敏的目光望著我們的來客問道。
  “誰也不可能知道啊。還是在我和摩梯末醫生相遇以後,我們才決定的。”
  “但是,摩梯末醫生無疑已經到那裏去過了吧?”
  “不,我以前是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的,”醫生說,“我們並沒有表示過要到這家旅館去。”
  “嗯,好象有誰對你們的行動極為關心呢。”他由信封裏拿出了一頁疊成四折的半張13×17英寸的信紙。他把這張信紙打開,平鋪在桌上。中間有一行用鉛印字貼成的句子,是這樣寫的:
  若你看重你的生命的價值或還有理性的話,遠離沼地。
  只有“沼地”兩字是用墨水寫成的。
  “現在,”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能夠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究竟是誰,對我的事這樣感興趣呢?”
  “您對這件事怎樣看法呢,摩梯末醫生?無論如何,您總得承認這封信裏絕沒有什麼神怪的成分吧?”
  “當然,先生。但是寄信的人倒很可能是個相信這是件神怪的事的人。”
  “怎麼回事啊?”亨利爵士急促地問道,“我覺得似乎你們二位對我的事比我自己知道得還要多得多。”
  “在您離開這間屋子之前,您就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情況了,亨利爵士,這點我保證。”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目前還是請您允許我們只談關於這封一定是昨天傍晚湊成寄出的很有趣的信吧。有昨天的《泰晤士報》嗎,華生?”
  “在那個牆角放著呢。”
  “麻煩你拿給我可以嗎?翻開裏面的一版,勞駕,專登主要評論的那一面。”他迅速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這篇重要的評論談的是自由貿易,讓我給你們讀一讀其中的一段吧。
  “可能你還會重被花言巧語哄得相信,保護稅則會對你的本行買賣或是工業具有鼓勵的作用,但若從理性出發,由長遠來看的話,此種立法命定會使國家遠離富足,減低進口總價值,並降低此島國之一般生活水平。”
  “華生,你對這事的想法如何呢?”福爾摩斯欣喜莫名地叫了起來,很滿意似地搓著手,“你不認為這是一種很可欽佩的情感嗎?”
  摩梯末醫生帶著職業的興趣的神氣望著福爾摩斯,而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則將一對茫然的眼睛盯住了我。
  “我不大懂得稅則這一類的事情,”亨利爵士說道,“可是據我看來,就這封短信來說,我們已經有點離題了。”
  “正相反,我認為我們恰恰是在正題上呢,亨利爵士。華生對於我所採用的方法比您知道得要多,但恐怕就連他也不見得十分瞭解這個長句子的重要性呢。”
  “是的,我承認我看不出來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可是,我親愛的華生啊,兩者之間的聯繫是這樣的緊密,短信中的各個單字都是由這個長句中抽出來的。例如:‘你’、‘你的’、‘生’、‘命’、‘理性’、‘價值’、‘遠離’等,你現在還看不出來這些字是由那里弄來的嗎?”
  “天那!您太對了!唉呀,您可真聰明!”亨利爵士喊了起來。
  “如果對此還有任何懷疑之處的話,‘遠離’和‘價值’這幾個字是由同一處剪下來的,這個事實就足以消除懷疑了。”
  “嗯,現在……確實!”
  “實在,福爾摩斯先生,這完全是我料想不到的事,”摩梯末醫生驚異地盯著我的朋友說,“如果有任何人說這些字是由報紙上剪下來的,我也能夠相信,可是您竟能指出是哪份報紙,還說是剪自一篇重要的社論,這可是我所聽過的最了不起的事了。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想,醫生,您能區別黑人和愛斯基摩人的頭骨吧?”
  “當——然了。”
  “但是,怎樣區別呢?”
  “因為那是我的特殊嗜好,那些區別是很明顯的。眉骨隆起,面部的斜度,顎骨的線條,還有……”
  “這也是我的癖好啊,那不同點也是同樣的明顯,正象黑人和愛斯基摩人在您眼中的區別一樣。在我看來,《泰晤士報》裏所用的小五號鉛字和半個便士一份的晚報所用的字體拙劣的鉛字之間,也同樣具有著很大的區別。區別報紙所用的鉛字,對犯罪學專家說來,是最基本的知識中的一部分。不過,坦白地說,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也曾有一次把《李茲水銀報》和《西方晨報》搞混了。但是《泰晤士報》評論欄所採用的字型是非常特殊的,不可能被誤認為是其他的報紙。
  因為這封信是昨天貼成的,所以很可能在昨天的報紙裏就能找到這些文字。”
  “我明白了,那麼說,福爾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道,“剪成這封短信的那個人是用一把剪刀……”
  “是剪指甲的剪刀,”福爾摩斯說,“您可以看得出來,那把剪子的刃很短,因為用剪子的人在剪下‘遠離’這個詞的時候不得不剪兩下。”
  “正是這樣。那麼就是說,有一個人用一把短刃剪刀剪下了這封短信所用的字,然後用漿糊貼了上去……”
  “用膠水。”福爾摩斯說。
  “是用膠水貼在紙上的。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沼地’這個詞竟是寫的呢?”
  “因為他在報紙上找不到這個詞。其他字都是在任何一份報紙裏都能找得到的常用字,可是‘沼地’這個詞就不怎麼常用了。”
  “啊,當然了,這樣就能解釋清楚了。您從這封短信裏還看出些什麼別的東西嗎,福爾摩斯先生?”
  “還有一二跡象是可供研究的。他為了消滅所有的線索,確曾費了極大的苦心呢。這住址,您看得出來,是寫得很潦草的。可是《泰晤士報》這份報紙除了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之外,是很少有人看它的。因此,我們可以假定,這封信是個受過相當教育的人寫的,可是他裝成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
  而從他盡力掩飾自己的筆跡這一點看來,似乎他這筆跡可能會被您認出或查出來。還有,您可以看得出來,那些字不是貼成一條直線的,有些貼得比其他字要高得多。例如說‘生命’這個詞吧,貼得就很不是地方。這一點可能說明剪貼的人的粗心、激動或是慌張。總起來講,我是比較傾向於後一種想法的,因為這件事顯然是重要的,這樣一封信的編纂者,看來也不像是個會粗心大意的人。如果他是慌張的話,這就引出了一個值得注意的新問題:為什麼他要慌張呢?因為清早寄出的任何信件,在他離開旅館以前都會送到亨利爵士的手裏的。寫信的人是怕被人撞見嗎——可是怕誰呢?”
  “現在我們簡直胡猜起來了。”摩梯末醫生說道。
  “嗯,不如說是在比較各種可能性,並將其中最與實際相近的選擇出來;這就是科學地運用想像力,可靠的物質根據永遠是我們進行思考的出發點。現在,還有一點,您無疑地又會把它稱為胡猜,可是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信上的位址是在一家旅館裏寫成的。”
  “您根據什麼這樣說呢?”
  “如果您仔細地把它檢查一下,您就可以看出來,筆尖和墨水都曾給寫信的人添了不少麻煩。在寫一個字的當兒,筆尖就兩次掛住了紙面,濺出了墨水。在寫這樣短短的一個位址中間,墨水就幹了三次,這說明瓶中的墨水已經很少了。您想吧,私人的鋼筆和墨水瓶是很少會這樣的,而這兩種情況竟會同時出現,當然更是十分罕有的事了,您知道,旅館的鋼筆和墨水卻很難不是這樣的。真的,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如果咱們能到查林十字街附近的各旅館去檢查一下字紙簍,只要一找到評論被剪破的那份《泰晤士報》剩下的部分,我們馬上就能找到發出這封怪信的人了。啊!唉呀!這是什麼啊?”
  他把貼著字的那張13×17英寸的信紙拿到離眼睛只有一二英寸的地方仔細地檢查著。
  “啊?”
  “沒有什麼,”他一面說著一面又扔下了信紙,“這是半張空白信紙,上邊連個浮水印都沒有。我想,咱們從這封奇異的信上能夠得到的東西也就僅止於此了。啊,亨利爵士,從您來到倫敦以後,還發生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嗎?”
  “嗯,沒有,福爾摩斯先生。我想還沒有。”
  “您還沒有看到過有人注意您的行動或是盯您的梢嗎?”
  “我好象是走進了一本情節離奇驚人的小說裏似的,”我們的客人說,“見鬼,盯我的梢幹什麼?”
  “我們就要談這個問題了。在我們談這問題之前,您再沒有什麼可告訴我們的了嗎?”
  “噢,這要看什麼事情是你們認為值得講的了。”
  “我認為日常生活裏的任何反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提出來的。”
  亨利爵士微笑起來。
  “對於英國人的生活,我知道得還不多,因我的時間幾乎全部都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度過的。可是我希望失落一隻皮鞋並不是這裏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您丟了一隻皮鞋嗎?”
  “我親愛的爵士,”摩梯末醫生叫了起來,“這不過是放錯了地方罷了。您回到旅館以後就會找到的。拿這種小事來煩擾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用呢?”
  “唉,是他問我除了日常生活之外還發生過什麼事情啊。”
  “很對,”福爾摩斯說,“不管這件事看來是多麼的荒謬。
  您是說您丟了一隻皮鞋嗎?”
  “唉,還不就是放錯地方了嘛。昨晚我把兩隻鞋都放在房門外,而今早就剩一隻了。我從擦這雙皮鞋的那個傢伙的嘴裏也沒問出所以然來。最糟糕的是,這雙高筒皮鞋是我昨晚剛剛由河濱路買來的,還沒有穿過呢。”
  “如果您還沒有穿過,為什麼您要把它放在外面去擦呢?”
  “那雙淺棕色的高筒皮鞋,還沒有上過油呢,因此我就把它放在外邊了。”
  “那麼說,昨天您一到倫敦馬上就出去買了一雙高筒皮鞋嗎?”
  “我買了很多東西呢,摩梯末醫生陪著我跑來跑去的。您知道,既然我們要到那裏去做個鄉紳,那麼我就必須穿著當地式樣的服裝,也許我在美國西部所沾染的生活方式使我顯得有些放蕩不羈了呢。除了其他東西以外,我還買了這雙棕色高筒皮鞋——付了六塊錢——可是還沒有穿上腳,就被偷去了一隻。”
  “被偷去的似乎是一件不成對就沒有用處的東西,”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承認我和摩梯末醫生的想法相同,那只丟了的皮鞋不久可能就會找到的。”
  “嗯,先生們,”准男爵帶著堅決的口氣說,“我覺得好象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點點滴滴全都說了。現在,你們應當實現你們的諾言了,把我們大家所共同關心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吧。”
  “你的要求是很合理的,”福爾摩斯回答道,“摩梯末醫生,我想最好還是請您象昨天給我們講過的那樣,把您知道的全部事實再講一遍吧。”
  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我們這位從事科學事業的朋友便由口袋裏拿出了他那份手稿,就象昨天早晨那樣地把全部案情敘述了出來。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並且不時地發出驚奇的聲音。
  “嗯,看來我似乎是承繼了一份附有宿怨的遺產,”在冗長的敘述結束之後他說,“當然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聽到過關於這只獵狗的事,這是我們家最喜歡講的故事了,可是我以前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它。說起來,我伯父的去世——啊,這件事似乎使我內心感到十分不安,而且至今我還沒有能把它搞清楚呢。看來你們似乎也還沒有十分確定這究竟是員警該管的案子呢,還是一件牧師該管的事。”
  “就是啊。”
  “現在又出現了給我寄到旅館的這封信。我想它大概和這件事是有關係的。”
  “這件事似乎說明,關於在沼地上所發生的事,有人知道得比我們還多。”摩梯末醫生說。
  “還有一點,”福爾摩斯說道,“那個人對您並無惡意,因為他只是向您提出了危險的警告。”
  “也許是為了他們個人的目的,他們想把我嚇跑。”
  “啊,當然那也是可能的。我非常感激您,摩梯末醫生,因為您向我介紹了一個具有幾種有趣的可能性的問題。可是,亨利爵士,眼下的一個很現實的必須加以決定的問題,就是究竟您是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好呢?還是不去的好。”
  “我為什麼要不去呢?”
  “那裏似乎有危險。”
  “您所說的危險,是來自我家的那個惡魔呢,還是來自人的呢?”
  “啊,那正是我們要弄清楚的事啊。”
  “不管它是什麼,我的答復是已經肯定了的。地獄裏並沒有魔鬼,福爾摩斯先生,而且世界上也沒有人能阻擋我回到我的家鄉去。您可以把這句話當作我的最後答復。”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那濃濃的眉毛皺在一起,面孔也變得暗紅起來。顯然,巴斯克維爾家人的暴躁脾氣,在他們這位碩果僅存的後裔身上,還沒有完全消失。“同時,”他接著說,“對於你們所告訴我的全部事實,我還沒有時間加以思考。這是件大事,只聚談一次,誰也不可能全部理解並作出決定來,我願意經過獨自靜思以後再作決定。喂,福爾摩斯先生,現在已是十一點半鍾了,我要馬上回到我的旅館去。如果您和您的朋友華生醫生能夠在兩點鐘的時候來和我們共進午餐的話,那時,我就能更清楚地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多麼地使我震驚了。”
  “華生,這樣對你方便嗎?”
  “沒有問題。”
  “那麼您就等著我們吧。我給您叫一輛馬車好嗎?”
  “我倒想遛一遛,這件事確實使我相當激動。”
  “我很高興陪您一起散步,”他的同伴說。
  “那麼,咱們就在兩點鐘時再見吧。再見,早安!”
  我們聽到了兩位客人下樓的腳步聲和砰地關上前門的聲音。
  福爾摩斯突然由一個懶散半醒似的人變成了個說做就做的人了。
  “穿戴好你的鞋帽,華生,快!一點時間都不能浪費!”他穿著睡衣沖進屋內,幾秒鐘以後就已穿好上裝出來了。我們一同慌忙走下樓梯來到街上。在我們前面,向著牛津街的那個方向約有二百碼的地方,還看得到摩梯末醫生和巴斯克維爾爵士。
  “要不要我跑去把他們叫住?”
  “天哪!可千萬別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你能陪伴我,我就極為滿足了,只要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的話。我們的朋友確實聰明,今天早晨實在是很適於散步的。”
  他加快了腳步,使我們和他倆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半。然後就跟在他們後面,保持著一百碼的距離,我們跟隨著他們走上了牛津街,又轉到了攝政街。有一次我們的兩位朋友站住了,向商店的櫥窗裏探望著,當時福爾摩斯也同樣地望著櫥窗。過了一會兒,他高興得輕輕地叫了一聲,順著他那急切的眼神,我看到了一輛本來停在街對面的、裏面坐著一個男人的雙輪馬車現在又慢慢地前進了。
  “就是那個人,華生,來呀!即使是幹不了什麼的話,至少咱們應該把他看清楚。”
  一瞬間,我看到了生著一綹濃密的黑須和一雙炯炯逼人的眼睛的面孔,在馬車的側窗中向我們轉過頭來。突然間,他把車頂的滑動窗打開了,向馬車夫喊了些什麼,然後馬車就順著攝政街瘋狂地飛奔而去。福爾摩斯焦急地往四下裏望著,想找一輛馬車,可是看不到空車。跟著他就沖了出去,在車馬的洪流裏瘋狂地追趕著,可是那馬車跑得太快了,已經看不到了。
  “唉,”福爾摩斯喘著氣,臉色發白,由車馬的浪潮中鑽了出來,惱怒地說道,“咱們可曾有過這樣壞的運氣和幹得這麼糟糕的事嗎?華生,華生,如果你是個誠實的人,你就應該把這事也記下來,作為我無往而不利的反證吧。”
  “那人是誰呀?”
  “我還不知道。”
  “是盯梢的嗎?”
  “哼,根據咱們所聽到的情況判斷,顯然是自從巴斯克維爾來到城裏以後,就被人緊緊地盯上了。否則怎麼那麼快就被人知道了他要住在諾桑勃蘭旅館呢?如果第一天他們就盯上了他的梢,我敢說,第二天還是要盯的。你可能已經看了出來,當摩梯末醫生在談那件傳說的時候,我曾走到窗前去過兩次。”
  “是的,我還記得。”
  “那時我是向街中尋找假裝閒逛的人們,可是我一個也沒有看到,跟咱們打交道的是個精明人啊,華生。這件事很微妙呢,雖然我還沒有能肯定對方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但是我覺得他是個有能力、有智謀的人。在我們的朋友告別之後,我馬上就尾隨了他們,為的是想發現他們的暗中追隨者。他可真狡猾,連走路都覺得不可靠,他為自己準備了一輛馬車,這樣他就能跟在後邊逛來逛去,或是從他們的身旁猛衝過去,以免引起他們的注意。他這手法還有個特別的好處呢,果真他們坐上一輛馬車的話,他馬上就能尾隨上他們了。但是,顯然也有一個不利之處。”
  “這樣他就要聽憑馬車夫的擺佈了。”
  “完全正確。”
  “咱們沒有記下車號來,多可惜。”
  “我親愛的華生,雖然我竟顯得那樣笨拙,可是你一定不會真的把我想像得連號碼都忘了記下來吧?No.2704就是咱們要找的車號。但是,它眼下對咱們還沒有用處。”
  “我看不出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你還能幹些什麼。”
  “在看到那輛馬車的當時,我本來應該馬上轉身往回走。
  那時我應當不慌不忙地雇上另一輛馬車,保持相當距離跟在那輛馬車的後面,或者還不如驅車到諾桑勃蘭旅館去等。當我們所不知道的那個人,跟著巴斯克維爾到家的時候,我們就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著他到什麼地方去。可是當時由於我的疏忽急躁,使得咱們的對手採取了極為狡猾的行動,咱們暴露了自己,失去了目標。”
  我們一邊談著一邊順著攝政街漫步前進,在我們前面的摩梯末醫生和他的夥伴早就不見了。
  “現在再尾隨他們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福爾摩斯說道,“盯梢的人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咱們必須考慮一下,咱們手裏還剩下哪幾張牌,用就要用得果斷。你能認出車中人的面貌嗎?”
  “我只能認出他的鬍鬚來。”
  “我也能——可是我估計那可能是一綹假鬍鬚。對於一個幹這樣細緻事的聰明人說來,一綹鬍子除了能掩飾他的相貌外,是沒有別的用處的。進來吧,華生!”
  他走進了一家本區的傭工介紹所,受到經理的熱情歡迎。
  “啊,維爾森,我看您還沒有忘記我曾有幸地幫過您忙的那樁小案子吧?”
  “沒有,先生,我真的沒有忘。您挽救了我的名譽,甚至也許還救了我的性命呢。”
  “我親愛的夥伴,您誇大其詞了。維爾森,我記得在您的人手裏有一個名叫卡特萊的孩子,在那次調查期間,曾顯示出一些才幹。”
  “是的,先生,他還在我們這裏呢。”
  “您可以把他叫出來嗎?謝謝您!還希望您把這張五鎊的鈔票給我換成零錢。”
  一個十四歲的、容光煥發而相貌機靈的孩子,聽從經理的召喚來了。他站在那裏,以極大的尊敬注視著這位著名的偵探。
  “把那本首都旅館指南給我,”福爾摩斯說道,“謝謝!啊,卡特萊,這裏有二十三家旅館的名稱,全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先生。”
  “你要挨家地到這些旅館去。”
  “是,先生。”
  “你每到一家就給看門人一個先令,這兒是二十三個先令。”
  “是的,先生。”
  “你告訴他們說,你要看看昨天的廢紙。你就說你尋找一份被送錯了的重要電報。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
  “可是真正需要你找的是夾雜在裏面的一張被剪子剪成一些小洞的《泰晤士報》。這裏有一份《泰晤士報》,就是這一篇。你很容易認出它來,你認得出來嗎?”
  “能,先生。”
  “每一次,大門的看門人都要把客廳看門人叫來問問,你也要給他一個先令。再給你二十三個先令。在二十三家裏你可能發現大多數的廢紙昨天都已燒掉或已運走了,其中三、四家可能將一堆廢報紙指給你看,你就在那廢紙堆裏找這一張《泰晤士報》,但也很可能什麼都找不到。再給你十個先令以備急需。在傍晚以前你向貝克街我的家裏發一個電報,報告查找的結果。現在,華生,咱們唯一剩下要幹的事就是打電報查清那個馬車夫了,車號是No.2704,然後到證券街的一家美術館去消磨掉在我們去旅館之前的一段時間吧。”

第五章 三條斷了的線索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著高度的控制個人感情的意志力。
  把我們糾纏其中的怪事在這兩小時內似乎已被遺忘了,他全神貫注地觀看著近代比利時大師們所作的繪畫。從我們離開美術館直至走到諾桑勃蘭旅館為止,除了藝術之外他什麼也不談。其實,他對藝術的見解是非常粗淺的。東西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正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帳房說道,“他讓我等你們一來馬上就把你們領上去。”
  “我想看一看你們的旅客登記簿,您不反對吧?”福爾摩斯說。
  “一點也不。”
  從登記簿上可以看出,在巴斯克維爾之後又來了兩起客人。一起是來自新堡的肖菲勒斯·約翰森一家;另一起是來自奧吞州亥洛基鎮的歐摩太太及女傭人。
  “這一定是我認識的那個約翰森吧,”福爾摩斯向守門人說道,“是個律師,不是嗎?頭髮花白,走起來有些跛。”
  “不是的,先生,這位是煤礦主約翰森先生,是個好動的紳士,年紀不比您大。”
  “您一定把他的職業搞錯了吧?”
  “沒有,先生!他在我們這旅館已經住過很多年了,我們都很瞭解他。”
  “啊,行了。還有歐摩太太,我似乎記得這個名字,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可是在訪一個朋友的時候往往會遇到另一個朋友,這也是常有的事啊。”
  “她是一位病魔纏身的太太,先生。她丈夫曾做過葛羅斯特市的市長。她進城時總是到我們這裏來住的。”
  “謝謝您,恐怕不能說她是我的熟人了。”
  “剛才咱們所問的這些問題已經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華生,”在我們一起上樓的時候,他繼續低聲說,“咱們現在知道了,那些對咱們的朋友極感興趣的人們,並沒有和他住在同一個旅館裏。這就是說,雖然他們象咱們所看到的那樣,非常熱衷於對他進行監視,可是,同樣地,他們也非常擔心會被他看到。啊,這是一件很能說明問題的事實呢。”
  “它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它說明——天啊,親愛的朋友,這是怎麼的了?”
  當我們快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正遇上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迎面走來。他氣得臉都紅了,手裏提著一隻滿是塵土的舊高筒皮鞋。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等到他說話的時候,若與早晨相比,就顯得聲音高亢,西部口音也重得多了。
  “他們這旅館的人,好象看我好欺侮似的,”他喊道,“讓他們小心點吧,不然他們就會知道,他們開玩笑找錯了人了。
  真是豈有此理!如果他找不到我丟了的鞋的話,那就得找麻煩了。我是最不怕開玩笑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是這回他們未免有點太過份了。”
  “還在找您的皮鞋嗎?”
  “是啊,先生,非找到不可。”
  “可是您說過,您丟的是一隻棕色高筒的新皮鞋啊?”
  “是啊,先生。可是現在又丟了一隻舊的黑皮鞋。”
  “什麼,您恐怕不是說……”
  “我正是要說,我一共有三雙鞋——新的棕色的,舊的黑色的和我現在穿著的這雙漆皮皮鞋。昨晚他們拿跑了我的一隻棕色皮鞋,而今天又偷了我一隻黑的——喂,你找到了沒有?說呀,喂,不要光是站著瞪眼!”
  來了一個驚慌不安的德國籍侍者。
  “沒有,先生。在旅館裏我到處都問過了,可是什麼也沒有打聽到。”
  “好吧,在日落前把鞋給我找回來,否則我就要找老闆去,告訴他,我馬上就離開這旅館。”
  “一定能找到的,先生,只要您能稍微忍耐一下,我保證一定能夠找到。”
  “但願如此,在這個賊窩裏我可不能再丟東西了——咳,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竟拿這樣小事煩擾了您……”
  “我倒認為這是一件很值得引起注意的事呢。”
  “啊,您把它看得過於認真了吧。”
  “您對這件事怎樣解釋呢?”
  “我根本就不想解釋它。看來在我所發生過的事情裏,這要算是最氣人和最奇怪的事情了。”
  “也許是最奇怪的事情……”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說道。
  “您對這件事是怎樣看法呢?”
  “啊,我不敢說我已經瞭解了。您的這件案子是很複雜的呢,亨利爵士。把這件事與您伯父的死一聯繫起來看之後,我真不敢說,在我經手辦理過的五百件重要案件裏,是否有一件能象這樣的曲折離奇。可是我們手中已經掌握了幾條線索,料想其中必然會有一條能使我們找到真相。我們也可能會在錯誤的路上糟蹋些時間,但是我們早晚總能找出正確的線索來的。”
  我們愉快地進了午餐,飯間很少談到將我們拉在一起的那件事。飯後,福爾摩斯在起坐室裏問巴斯克維爾的意向如何。
  “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
  “什麼時候去?”
  “週末。”
  “總起來說,”福爾摩斯說道,“我覺得您的決定還是聰明的。我完全可以證明,您在倫敦已經被人盯上梢了,在這樣大的城市裏,在成千上萬的人裏,很難弄清這些人是誰,或是他們懷著什麼目的。如果他們懷有惡意的話,他們就可能給您造成不幸,我們恐怕也無力阻止不幸的發生。摩梯末醫生,您不知道你們今早從我家出來之後,就被人盯上了嗎?”
  摩梯末醫生大吃一驚。
  “被盯上了!被誰?”
  “不幸得很,這正是我無法奉告的事。在達特沼地,在您的鄰居和熟人之中,有沒有留著又黑又長的鬍子的人?”
  “沒有——嗯,讓我想想看——啊,對了,查爾茲爵士的管事白瑞摩是留有連腮黑鬍子的。”
  “啊!白瑞摩在什麼地方?”
  “他總管那座莊園。”
  “我們最好證實一下,他是否確實呆在那裏,說不定他正在倫敦呢。”
  “您怎麼能證實這一點呢?”
  “給我一張電報紙。‘是否已為亨利爵士備好了一切?’這樣就行了。發給巴斯克維爾莊園,交白瑞摩先生。離莊園最近的電報局在哪里?是格林盆嗎?好極了,咱們再發一封電報給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就寫‘發白瑞摩先生的電報務交本人。如不在,請回電通知諾桑勃蘭旅館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這樣一來,到不了晚上咱們就能知道白瑞摩是否確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
  “這樣很好,”巴斯克維爾說道,“可是,摩梯末醫生,這個白瑞摩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兒子,他們負責照看這所莊園至今已有四輩了,據我所知,他和他的妻子在鄉間是很受人尊敬的一對夫婦呢。”
  “同時,”巴斯克維爾說道,“事情很清楚,只要沒有我們家的人住在莊園裏,這些人可就太舒服了,簡直無事可作。”
  “這是實情。”
  “白瑞摩從查爾茲爵士的遺囑裏究竟得到些好處沒有?”
  福爾摩斯問道。
  “他和他的妻子每人得到了五百鎊。”
  “啊!他們以前是否知道將來要拿到這筆錢呢?”
  “知道,查爾茲爵士是很喜歡談論他那遺囑的內容的。”
  “這事很有意義。”
  “我希望,”摩梯末醫生說道,“您不要對每一個從查爾茲爵士的遺囑裏得到好處的人都投以懷疑的眼光吧,他也留給了我一千鎊呢。”
  “真的嗎?還有誰得到了呢?”
  “還有很多分給一些人的小筆款項和大批捐給公共慈善事業的錢。余產完全歸亨利爵士。”
  “餘產有多少呢?”
  “七十四萬鎊。”
  福爾摩斯驚奇地揚起了眉毛說:“我真沒有想到竟有這樣大的數目。”
  “查爾茲爵士是以富有聞名的,可是在我們檢查他的證券以前,我們並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麼富。原來全部財產的總值竟約有一百萬鎊。”
  “天啊!一個人見了這樣大的賭注,當然要拚命賭他一場了。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摩梯末醫生,假若咱這些位元年輕的朋友發生了什麼不幸的話——請您原諒我這不愉快的假設吧——誰來繼承這筆財產呢?”
  “因為查爾茲爵士的弟弟羅傑·巴斯克維爾沒有結過婚就死了,所以財產就應當傳給遠房的表兄弟戴斯門家裏的人了。傑姆士·戴斯門是威斯摩蘭地方的一位年長的牧師。”
  “謝謝您,這些細節都是很值得注意的。您見過傑姆士·戴斯門先生嗎?”
  “見過,他來拜訪過查爾茲爵士一次。他是個態度莊重可敬的人,過著聖潔的生活。我還記得,他拒絕從查爾茲爵士那裏接受任何產業,雖然查爾茲爵士曾強其接受。”
  “這個沒有什麼癖好的人竟要成為查爾茲爵士萬貫家財的繼承人嗎?”
  “他將成為產業的繼承人,因為這是法律所規定的。他還將繼承錢財,除非現在的所有者另立遺囑——當然他有權任意處置。”
  “亨利爵士,您立過遺囑了嗎?”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我還沒有時間呢,因為昨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總覺得錢財不應該與爵位和產業分離。我那可憐的伯父的遺志就是這樣的。如果主人沒有足以維持產業的錢的話,他怎麼能恢復巴斯克維爾家的威望呢?房地產與錢財絕不能分開。”
  “非常正確。啊,亨利爵士,對於您應該馬上到德文郡去的這個意見,我和您的看法相同。但有一個條件,您決不能單獨去。”
  “摩梯末醫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摩梯末醫生有醫務在身啊,而且他家離您的家也有數英里之遙,儘管他對您懷有天大的好意,恐怕他對您也是愛莫能助。不行,亨利爵士,您必須另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能夠永遠和您形影不離的人一起去。”
  “您自己去可能嗎,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事情到了發生危機的程度的時候,我一定盡可能親自出馬,但是您可以瞭解到,我有著接受廣泛諮詢的業務和經常的來自各方面的請求,如果讓我無限期地離開倫敦,那是不可能的。目前就有一位英格蘭的極為可敬的人物,正在受人威脅和污蔑,而只有我才能制止這件後果嚴重的誹謗。您可以看得出來,現在叫我到達特沼地去是件多麼不可能的事。”
  “那麼,您打算讓誰去呢?”
  福爾摩斯用手拍著我的手背說道:“如果我的朋友願意擔任這件事的話,那末在您正處於危急的情況之下,要想找一個人來陪伴和保護您,就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了,這一點也再沒有人能說得比我更有信心了。”
  這個意外的建議,使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巴斯克維爾就抓住了我的手,熱情地搖了起來。
  “啊,華生醫生,您的厚意我真是感謝之至,”他說,“您瞭解我所處的境地,對於這件事,您知道得和我一樣多;如果您能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陪我,我將永遠銘記在心。”
  即將投入的冒險,對我是永遠具有吸引力的,何況我還受到了福爾摩斯的恭維和准男爵把我當作夥伴看待的真摯之情的感動呢。
  “一定,我很願意去,”我說道,“這樣使用我的時間是非常值得的。”
  “你得很細心地向我報告,”福爾摩斯說道,“當危機到來的時候——危機總是會來臨的——我將指示你如何行動。我想星期六就可以準備好動身了吧?”
  “這樣對華生醫生方便嗎?”
  “很方便。”
  “那麼,除非我另有通知,否則星期六咱們就在車站會面,坐由帕丁頓開來的十點三十分的那趟車。”
  當我們正站起來告辭的時候,巴斯克維爾突然發出了勝利的歡呼,並且沖向屋角,由櫥櫃下麵拖出一隻棕色的長筒皮鞋。
  “正是我丟的鞋。”他喊了起來。
  “但願咱們所有的困難都象這件事一樣地消失!”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摩梯末醫生說道,“午飯以前,我已在這屋裏仔細搜尋過了。”
  “我也搜尋過啊!”巴斯克維爾說,“到處都找遍了。”
  “那時,屋裏肯定沒有長筒皮鞋。”
  “這樣說來,一定是當我們在吃午飯的時候,侍者給放在那裏的。”
  那德國籍侍者被叫了來,可是他說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道,無論怎樣問也是弄不清楚。目的不明的神秘事件一個緊接一個地連續發生,現在又多了一件。除了查爾茲爵士暴死的整個可怕的故事之外,在兩天之內就意外地發生了一連串的無法解釋的奇事:其中包括收到用鉛印字湊成的信,雙輪馬車裏蓄著黑鬍子的那個盯梢人,新購棕色皮鞋的遺失和舊黑皮鞋的失蹤,還有現在被送還的新的棕色皮鞋。在我們坐車回貝克街的時候,福爾摩斯沈默不語地坐著,我由他那緊皺的雙眉和嚴峻的面孔就能看出,他的心裏正和我一樣,在忙於努力拼湊一些能夠解釋這一切奇異而又顯然是彼此毫無關聯的插曲的推想。整個下午直到深夜,他都呆坐著,沉浸在煙草和深思之中。
  剛要吃晚飯就送來了兩封電報,第一封是:
  頃悉,白瑞摩確在莊園。巴斯克維爾。
  第二封是:
  依指示曾去二十三家旅館,未尋得被剪破之《泰晤士報》。歉甚。卡特萊。
  “我的兩條線索算是都完了,華生。再沒有比事事不順的案子更惱人的了。咱們必須轉換方向另找線索。”
  “咱們總還可以找到給那盯梢人趕車的馬夫啊。”
  “確實。我已發了電報要求執照管理科查清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這來的就是對於我的問題的答案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奇的。”
  事實證明,門鈴聲帶來的結果較我們希望的答案更加使人滿意。因為門一開就進來了一個舉止粗魯的傢伙,顯然他正是我們所要找的那個人。
  “我接到總局的通知,說這裏有一位紳士要找No.2704車的車夫!”他說道,“我趕馬車已經趕了七年了,從來沒有聽過乘客說一句不滿意的話;我直接從車場到這裏來了,我要當面問清,您對我有什麼不滿意之處。”
  “老弟,我對你沒有絲毫不滿,”福爾摩斯說,“相反的,如果你能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就給你半個金鎊。”
  車夫聽了咧開嘴笑著說:“啊,我今天可真趕上好日子啦。先生,您要問我什麼呢?”
  “首先,我要問你的姓名和位址,以後需要的時候我好再去找你。”
  “約翰·克雷屯,住在鎮上特皮街3號;我的車是由滑鐵盧車站附近的希波利車場租來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將這些記了下來。東西
  “現在,克雷屯,請你把今晨來監視這所房子而後來又在攝政街尾隨兩位紳士的那個乘客的情況告訴我吧。”
  看樣子那人吃了一驚,並且還有點不知所措了。
  “呃,這件事似乎用不著我再告訴您了,因為看來您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他說,“事實是這樣的,那位紳士曾經和我說,他是個偵探,並且說關於他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講。”
  “老弟,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呢,如果你想對我隱瞞任何東西,你就要倒楣了。你說你的乘客曾告訴你他是個偵探嗎?”
  “是的,他是這樣說的。”
  “他什麼時候說的呢?”
  “在他離開我的時候。”
  “他還說過什麼別的嗎?”
  “他提到了他的姓名。”
  福爾摩斯以勝利的眼神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噢,他提到了他的姓名,是嗎?那可真夠冒失的。他說他叫什麼名字啊?”
  “他的姓名,”車夫說,“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朋友象聽到馬車夫的話時那樣地大吃一驚。刹時間他驚愕得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然後,他又縱聲大笑起來。
  “妙啊,華生,真是妙極了,”他說,“我覺得他真是個和我一樣迅速、機敏的人。上次他可把我搞得真夠瞧的——他的姓名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是嗎?”
  “是的,先生,這就是那位紳士的姓名。”
  “太好了!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搭上了你的車和那以後的事吧。”
  “九點半的時候,他在特萊弗嘎廣場叫了我的車,他說他是個偵探,並說如果我能整天絕對地服從他的指示而不提出任何問題的話,他就給我兩個金鎊。我很高興地同意了。我們首先趕到諾桑勃蘭旅館,在那裏一直等到兩位紳士出來並雇上了馬車。我們尾隨著他們的馬車,直到停在這裏附近為止。”
  “就是這個大門。”福爾摩斯說道。
  “啊,這一點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敢說我的乘客什麼都知道。我們停在街上等了一小時半。後來有兩位紳士由我們旁邊步行過去,我們就順著貝克街跟蹤下去,並沿著……”
  福爾摩斯插言道:“這我知道了。”
  “當我們走過了攝政街約有四分之三的時候。忽然間,我車上的那位紳士打開了車頂滑窗,向我喊著說,讓我儘快地將車趕向滑鐵盧車站。我鞭撻著馬,不足十分鐘就到了。他真的給了我兩個金鎊就進車站去了。就是在他正要走開的時候,他轉過身來說道:‘你如果知道了也許會感到興趣的,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樣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
  “原來如此。你以後再沒有看到過他嗎?”
  “他進了車站以後,就再沒有見到過了。”
  “現在你怎樣來形容一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
  馬車夫搔了下頭皮說道:“啊,他可真不那麼容易形容。我看他有四十歲的樣子,中等身材,比你矮二三英寸,先生。衣著象個紳士,蓄著黑鬍鬚,須端剪齊,面色蒼白。我想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
  “眼珠的顏色呢?”
  “不,我說不出來。”
  “別的你再也記不得什麼了嗎?”
  “嗯,先生,記不得了。”
  “好吧,那麼給你這半個金鎊。如果往後你能帶來更多的消息,還可以再拿半鎊。晚安!”
  “晚安,先生,謝謝您。”
  約翰·克雷屯格格地笑著走了。福爾摩斯聳了聳肩帶著失望的微笑向我轉過頭來。
  “咱們的第三條線索又算是斷了,剛摸著點頭就又吹了。”
  他說道,“這個狡猾的流氓!他摸了咱們的底,他知道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曾經找過我,在攝政街察覺了我是誰,考慮到我已記下馬車的號數,一定會去找馬車夫的,因此他就送來了這個戲謔的口信。我告訴你,華生,這一回咱們可真搞上了一個值得幹一場的對手了。我在倫敦已經遭到了挫折。但願你在德文郡運氣能夠比在這裏好一點,可是我真不放心。”
  “對什麼不放心呢?”
  “對派你去的這件事不放心。這事很棘手,華生,既棘手而又危險,這件事我愈看就愈不喜歡它。是啊,親愛的夥伴,你可以笑我,可是我跟你講,如果你能安安全全地再回到貝克街來,那我就太高興了。”

第六章 巴斯克維爾莊園

  在約定的那一天,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和摩梯末醫生都準備好了。我們就按照預先安排的那樣出發到德文郡去。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一道坐車到車站去,並對我作了些臨別的指示和建議。
  “我不願提出各種說法和懷疑來影響你,華生,”他說,“我只希望你將各種事實盡可能詳盡地報告給我,至於歸納整理的工作,就讓我來幹吧。”
  “哪些事實呢?”我問道。
  “看來與這案件有關的任何事實,無論是多麼的間接,特別是年輕的巴斯克維爾和他的鄰居們的關係,或是與查爾茲爵士的暴卒有關的任何新的問題。前些天,我曾親自進行過一些調查,可是我恐怕這些調查結果都是無補於事的。只有一件看來是肯定的,就是下一繼承人傑姆士·戴斯門先生是一位年事較長的紳士,性格非常善良,因此這樣的迫害行為不會是他幹出來的。我真覺得在咱們考慮問題的時候可以完全將他拋開,剩下的實際上也就只有在沼地裏環繞在亨利·巴斯克維爾周圍的人們了。”
  “首先辭掉白瑞摩這對夫婦不好嗎?”
  “千萬別這樣做,否則你就要犯絕大的錯誤了。如果他們是無辜的話,這樣就太不公正了;如果他們是有罪的話,這樣一來,反而不能加他們以應得之罪了。不,不,不能這樣,咱們得把他們列入嫌疑分子名單。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還有一個馬夫,還有兩個沼地的農民。還有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我相信他是完全誠實的,但是,關於他的太太,咱們是一無所知的。生物學家斯台普吞,還有他的妹妹,據說她是位動人的年輕女郎呢。有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他是個情況未明的人物。還有其他一兩個鄰居。這些都是你必須加以特別研究的人物。”
  “我將盡力而為。”
  “我想你帶著武器吧?”
  “帶了,我也想還是帶去的好。”
  “當然,你那支左輪槍,日日夜夜都應帶在身邊,不能有一時一刻的粗心大意。”
  我們的朋友們已經訂下了頭等車廂的座位,正在月臺上等著我們呢。
  “沒有,我們什麼消息都沒有,”摩梯末在回答我朋友的問題時說,“可是有一件事,我敢擔保,前兩天我們沒有被人盯梢。在我們出去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留意觀察的,誰也不可能逃出我們的眼去的。”
  “我想你們總是在一起的吧?”
  “除了昨天下午以外。我每次進城來,總是要有一整天的時間是完全花在消遣上面的,因此我將昨天整個下午的時間都消磨在外科醫學院的陳列館裏了。”
  “我到公園去看熱鬧去了,”巴斯克維爾說,“可是我們並沒有發生任何麻煩。”
  “不管怎麼樣,還是太疏忽大意了,”福爾摩斯說,一面樣子很嚴肅地搖著頭,“亨利爵士,我請求您不要單獨走來走去,否則您就要大禍臨頭了。您找到了另一隻高筒皮鞋了嗎?”
  “沒有,先生,再也找不著了。”
  “確實,真是很有趣味的事。好吧,再見,”當火車沿著月臺徐徐開動起來的時候,他說,“亨利爵士,要記住摩梯末醫生給我們讀的那個怪異而古老的傳說中的一句話——不要在黑夜降臨、罪惡勢力囂張的時候走過沼地。”
  當我們已遠離月臺的時候,我回頭望去,看到福爾摩斯高高的、嚴肅的身影依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們。
  這真是一趟既迅速而又愉快的旅行,在這段時間裏,我和我的兩位同伴搞得較前更加親密了,有時還和摩梯末醫生的長耳獚犬嬉戲。車行幾小時以後,棕色的大地慢慢變成了紅色,磚房換成了石頭建築物,棗紅色的牛群在用樹籬圍得好好的地裏吃著草,青蔥的草地和極其茂密的菜園說明,這裏的氣候濕潤而易於獲得豐收。年輕的巴斯克維爾熱切地向窗外眺望著,他一認出了德文郡熟悉的風景,就高興得叫了起來。
  “自從離開這裏以後,我曾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華生醫生,”他說道,“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能和這裏相比。”
  “我還從沒有見到過一個不讚美故鄉的德文郡人呢。”我說道。
  “不光是本郡的地理條件,就是本地的人也是不凡呢。”摩梯末醫生說道,“試看我們這位朋友,他那圓圓的頭顱就是屬於凱爾特型的,裏面充滿著凱爾特人的強烈的感情。可憐的查爾茲爵士的頭顱則屬於一種非常稀有的典型,他的特點是一半象蓋爾人,一半象愛弗人。以前看到巴斯克維爾莊園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呢,是不是?”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那時他住在南面海邊的一所小房子裏,所以我從來還沒有看到過這所莊園。我父親死後,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個朋友那兒去了。我跟您說,對於這莊園,我和華生醫生是同樣地感到新鮮的,我是非常渴望要看一看沼地的。”
  “是嗎?那樣的話,您的願望很容易就能實現了,因為您就要看到沼地了。”摩梯末醫生一面說著一面向車窗外邊指著。
  在那被切割成無數綠色方格的田野和頂端連成低矮的曲線的樹林那面,遠遠地升起了一座灰暗蒼鬱的小山,山頂上有形狀奇特、參差不齊的缺口,遠遠望去晦暗朦朧,宛如夢幻中的景色一般。巴斯克維爾靜坐了好久,兩眼盯住那裏。我從他那熱切的面部表情裏看得出來,這地方對他關係多麼重大啊,第一次看到那怪異的、被同族人掌管了那麼久的、處處都能引起人們對他們深深回憶的地方。他穿著蘇格蘭呢的服裝,說話時帶著美洲口音,坐在一節普普通通的火車車廂的角落裏,可是每當我看到他那黝黑而富於表情的面孔的時候,我就愈加感覺到他真真是那支高貴、熱情的家族的後裔,而且具有一家之主的風度。在他那濃濃的眉毛、神經質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裏顯示著自尊、豪邁和力量。如果在那恐怖的沼地裏,果真出現了什麼困難和危險的事,他至少是個確實可靠的、會勇敢地擔當起責任來的同志。
  火車在路旁的一個小站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了車。在矮矮的白色欄杆外面,有一輛兩匹短腿小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在那裏等著。我們的到來顯然是件大事,站長和腳夫都向我們圍了上來,帶著我們搬行李。這裏本是一個恬靜、可愛而又樸實的地方,但是,在出口的地方,有兩個穿著黑制服的、象軍人似的人站在那裏,卻不由得使我感到詫異。他們的身體倚在不長的來福槍上,兩眼直勾勾地瞧著我們走過去。馬車夫是個身材矮小的傢伙,相貌冷酷而又粗野,他向亨利·巴斯克維爾行了個禮。幾分鐘之後,我們就沿著寬闊的灰白色的大道飛馳而去了。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的兩側向上隆起,穿過濃密綠蔭的隙縫,可以看到一些牆頭和屋頂都被修成人字形的古老的房屋,寧靜的、陽光普照的村子後面出現了綿延不斷的被傍晚的天空襯托出來的陰暗的沼地,中間還羅列著幾座參差不齊的、險惡的小山。
  四輪馬車又轉入了旁邊的一條岔路,我們穿過了被車輪在幾世紀的時間裏軋成的、深深陷入地面的小巷似的溝道,曲折上行,道路兩側都是長滿著濕漉漉的苔蘚和一種枝葉肥厚的羊齒植物的石壁。古銅色的蕨類和色彩斑駁的黑莓在落日的餘輝之中閃閃發光。我們一直在往上走著,過了一座花崗石的窄橋,就沿著一條奔騰叫囂的急流向前走去了。水流洶湧奔騰,泡沫噴濺,在灰色的亂石之間怒吼而過。道路在密生著矮小的橡樹和樅樹的峽谷之中,沿著曲折迂回的小河蜿蜒溯流而上。在每一轉折處,巴斯克維爾都要高興得歡呼起來,他急切地向四周環顧著,一面向我們問著無數的問題。在他看來,什麼都是美麗的,可是我總覺得這一帶鄉間有一些淒涼的味道和明顯的深秋的景象。小路上鋪滿了枯黃的樹葉,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又有些樹葉翩翩飛舞地由頭頂上飄落下來。當我們的馬車從枯葉上走過時,轔轔的輪聲靜了下來——
  這些東西在我看來都是造物主撒在重返家園的巴斯克維爾家族後裔車前的不祥的禮物。
  “啊!”摩梯末醫生叫了起來。“那是什麼?”
  前面出現了滿複著石南一類常青灌木的陡斜的坡地,這是突出在沼地邊緣的一處地方。在那最高的地方,有一個騎在馬上的士兵,清清楚楚的,就像是裝在碑座上的騎士雕像似的,黝黑而嚴峻,馬槍作預備放射的姿勢搭在伸向前方的左臂上。他在監視著我們所走的這條道路。
  “那是幹什麼的啊,波金斯?”摩梯末醫生問道。
  車夫在座位上扭轉身來說道:“王子鎮逃走了一個犯人,先生,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逃出來三天了,獄卒們正監視著每一條道路和每個車站,可是至今還沒有找到他的蹤跡呢。附近的農戶們很感不安,老爺,這倒是真的。”
  “啊,我知道,如果誰能去通風報信的話,就能拿到五鎊的賞金呢。”
  “是啊,老爺,可是如果和可能會被人割斷喉管相比起來,這種可能拿到的五鎊錢,就顯得太可憐了。您要知道,這可不是個普普通通的罪犯啊。他是個肆無忌憚的人。”
  “那麼,他究竟是誰呀?”
  “他叫塞爾丹,就是那個在瑙亭山殺人的兇手。”
  那件案子我記得很清楚,他的罪行極端殘忍,全部暗殺的過程都貫串著絕頂的暴行,因而此案曾引起了福爾摩斯的興趣。後來所以減免了他的死刑,是由於他的行為出奇地殘暴,人們對他的精神狀態是否健全發生了一些懷疑。我們的馬車爬上了斜坡的頂巔,面前出現了廣袤的沼地,上面點綴著很多圓錐形的石塚和凹凸不平的岩崗,色彩斑駁,光怪陸離。一股冷風從沼地上吹來,使我們都打起了寒戰。在那荒無人跡的平原上,這個魔鬼似的人,不定在哪一條溝壑之中象個野獸似地潛藏了起來,他內心充滿著對擯棄他的那些人們的憎恨。光禿禿的荒地,冷颼颼的寒風和陰暗的天空,再加上這個逃犯,就益發顯得恐怖了。即使巴斯克維爾也沈默了,他把大衣裹得更緊了些。
  豐饒的鄉區已落在我們的後下方,我們回頭遙望了一下,夕陽斜照,把水流照得象金絲一般,照得初耕的紅色土地和寬廣的密林都在閃爍發光。前面赤褐色和橄欖色斜坡上的道路益發變得荒蕪蕭瑟了,到處羅列著巨石。我們時而路過一所沼地裏的小房,牆和屋頂都是用石料砌成的,牆上也沒有蔓藤掩飾它那粗糙的輪廓。我們俯望下面,忽然看到了一處象碗似的凹地,那裏長著小片小片的因年久而被狂風吹彎了的發育很壞的橡樹和樅林。在樹林的頂上,伸出了兩個又細又高的塔尖。車夫用鞭子指了指說道:“這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莊園的主人站了起來,雙頰泛紅,目光炯炯地望著,幾分鐘後,我們就到了寓所門口。大門是用稠密的、曲折交織成奇妙花樣的鐵條組成的,兩側各有一根久經風雨侵蝕的柱子,由於長了苔蘚而顯得骯髒了,柱頂裝有石刻的巴斯克維爾家的野豬頭。門房已經成了一堆坍塌的黑色花崗石,並露出了一根根光禿的椽木。可是它的對面卻是一座新的建築,剛建成了一半,是查爾茲爵士首次用由南非賺來的黃金興建的。
  一進大門就走上了小道。這時,車輪因走在枯葉上而沉靜了下來,老樹的枝丫在我們的頭頂上交織成一條陰暗的拱道。穿過長而陰暗的車道,看到了末端有一所房屋象幽靈似地在發著亮光,巴斯克維爾不由得戰慄了一下。
  “就是在這裏發生的嗎?”他低聲地問道。
  “不,不是,水松夾道在那一邊。”
  這位年輕的繼承人面色陰鬱地向四周眺望著。
  “在這樣的地方,難怪我伯父會總覺得要大難臨頭了,”他說道,“足以讓任何人恐懼呢。我決定在六個月內在廳前裝上一行一千支光的天鵝牌和愛迪生牌的燈泡,到那時您就要再也認不得這個地方了。
  道路通向一片寬闊的草地,房子就在我們的面前了。在暗淡的光線之下,我看得出中央是一幢堅實的樓房,前面突出著一條走廊。房子的前面爬滿了常春藤,只有在窗戶或裝有盾徽的地方被剪去了,就像是在黑色面罩的破處打上的補釘似的。中央這座樓的頂上有一對古老的塔樓,開有槍眼和很多瞭望孔。在塔樓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座式樣更新的、用黑色花崗岩建成的翼樓。暗淡的光線,射進了窗櫺堅實的窗口,裝在陡峭而傾斜的屋頂上的高高的煙囪裏噴出了一條黑色的煙柱。
  “亨利爵爺,歡迎!歡迎您到巴斯克維爾莊園來!”
  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由走廊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打開了四輪馬車的車門。在廳房的淡黃色的燈光前面,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走出來幫助那人拿下了我們的行李袋。
  “亨利爵士,如果我要一直趕回家去您不會見怪吧?”摩梯末醫生說道,“我太太在等著我呢。”
  “您還是等一下吃了晚飯再回去吧。”
  “不,我一定得走,也許家中已經有事在等著我幹呢。我本該留下來領您看一看房子,但若拿白瑞摩和我比較起來,他卻是個更好的嚮導呢。再見吧,不分晝夜,只要我能幫助的話,就馬上去叫我好了。”
  亨利爵士和我一進廳堂,小路上的車輪聲就聽不到了,身後隨著發出了沉重的關門聲。我們所在的房間確是華美,又高又大,因年代久遠而變成了黑色的椽木巨梁密密地排著。在高高的鐵狗雕像後面,巨大的舊式壁爐裏面,木柴在劈啪爆裂地燃燒著。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取暖,因為長途乘車,弄得我們都渾身麻木了。後來我們又向四周環顧了一番,看到狹長的、裝著古老的彩色玻璃的窗戶,橡木做的嵌板細工,牡鹿頭的標本,以及牆上所掛的盾徽,在中央大吊燈柔和的光線照耀下,都顯得幽暗而陰鬱。
  “正如我所想像的那樣,”亨利爵士說道,“難道這不恰恰是一個古老的家庭應有的景象嗎?這就是我家的人們住了五百年的大廳,一想到這些就使我感到沉重。”
  當他向四周環顧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在他那黝黑的面孔上燃起了孩童般的熱情。在他站立的地方雖有燈光照射,可是牆上長長的投影和黑黝黝的天花板就象在他的頭頂上張開了一座天棚似的。白瑞摩把行李送進我們的居室以後又回來了。他以受過良好訓練的僕役所特有的服從的態度,站在我們的面前。他是個儀錶非凡的人,高高的身材,相貌漂亮,剪得方方正正的黑鬍鬚,有一副白皙而出色的面貌。
  “爵爺,您願意馬上吃晚飯嗎?”
  “已經準備好了嗎?”
  “幾分鐘之內就能準備好,爵爺。你們的屋裏已經預備了熱水,亨利爵士,在您作出新的安排以前,我的妻子和我很願意和您呆在一起,可是您得瞭解,在這種新的情況下,這所房子裏就需要相當多的傭人。”
  “什麼新的情況?”
  “爵爺,我不過是說,查爾茲爵爺過的是非常隱遁的生活,因此我們還可以照顧得了他的需要,而您呢,當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您同居一起,因此您必然會需要將家事情況加以改變。”
  “你是說,你和你的妻子想要辭職嗎?”
  “爵爺,這當然要在對您很方便的時候才行。”
  “可是你們一家已經和我家的人同居了好幾代了,不是嗎?如果我一開始在這裏生活便斷絕了這條由來已久的家庭聯繫,那我真要感到遺憾了。”
  我好象在這管家的白皙的面孔上看出了一些感情激動的跡象。
  “我也這樣覺得,爵爺,我的妻子也是一樣。說實話,爵爺,我們兩人都是很敬愛查爾茲爵士的,他的死使我們大為震驚,這裏周圍的環境,處處都使我們感到十分痛苦。我怕在巴斯克維爾莊園裏我們的內心再也不會得到安寧了。”
  “可是你想怎麼辦呢?”
  “爵爺,我確信,如果我們做點兒生意,一定會成功的。
  查爾茲爵爺的慷慨大量,已使我們有可能這樣去做了。可是現在,爵爺,我最好還是先領您看看您的房間去吧。”
  在這古老的廳堂的上部,有一周裝有回欄的方形遊廊,要通過一段雙疊的樓梯才能上去。由中央廳堂伸出兩條長長的甬道一直穿過整個建築,所有的寢室都是開向這兩條甬道的。
  我和巴斯克維爾的寢室是在同一側的,並且幾乎是緊緊相鄰,這些房間看來要比大樓中部房間的樣式新得多,顏色鮮明的糊牆紙和點著的無數蠟燭多少消除了在我們剛到時留在腦中的陰鬱的印象。
  可是開向廳堂的飯廳則是個晦暗陰鬱的處所,這是一間長形的屋子,有一段臺階把屋子由中間分成高低不同的兩部分,較高部分為家中人進餐之所,較低部分則留給傭人們使用。在一端的高處建有演奏廊。烏黑的梁木橫過我們的頭頂,再上面就是被熏黑了的天花板了。如果用一排盛燃的火炬把屋子照亮,在一個豐富多采、狂歡不羈的古老的宴樂之中,這嚴峻的氣氛也許能被緩和下來,可是現在呢?兩位黑衣紳士坐在由燈罩下面照出來的不大的光環之內,說話的聲音都變低了,而精神上也感受到壓抑。一排隱隱現出的祖先的畫像,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由伊莉莎白女皇時代的騎士起,直至喬治四世皇太子攝政時代的花花公子止,他們都張目注視著我們,沈默地陪伴著我們,威懾著我們。我們很少說話,我很高興這頓飯總算是吃完了,我們可以到新式的彈子房去吸一支煙了。
  “說實話,我覺得這裏真不是一個能使人很愉快的地方,”
  亨利爵士說道,“我本以為可以逐漸習慣於這樣的環境呢,可是現在我總感覺有點不對勁。難怪我伯父單獨住在這樣一所房子裏會變得心神不安呢。啊,如果您願意的話,咱們今晚早些休息,也許在清晨時分事物會顯得更使人愉快些呢。”
  我在上床以前拉開了窗簾,由窗內向外眺望了一番。這窗是向廳前草地開著的,再遠一些又有兩叢樹,在愈刮愈大的風中呻吟搖擺。由競相奔走的雲朵的縫隙之中露出了半圓的月亮。在慘澹的月光之下,在樹林的後面,我看到了殘缺不齊的山崗邊緣和綿長低窪、緩緩起伏的陰鬱的沼地。我拉上了窗簾,覺得我當時的印象和以先所得的印象還是一致的。
  可是這還不算是最後的印象呢。我雖感疲倦,可是又不能入睡,輾轉反側,愈想睡愈睡不著。古老的房屋被死一般的沉寂籠罩了,遠處傳來了報時的鐘聲,一刻鍾一刻鍾地打著。可是後來,突然間,在死寂的深夜裏,有一種聲音傳進了我的耳鼓,清晰而又響亮。決不會弄錯,是個婦女啜泣的聲音,像是一個被按捺不住的悲痛折磨著的人所發出的強忍著的和哽噎的喘息。我在床上坐了起來,聚精會神地聽著。這聲音不可能是來自遠處的,而且可以肯定,就是在這所房子裏。我就這樣,每根神經都緊張地等了半小時,可是除了鍾的敲打聲和牆外常春藤的窸窣聲之外,再也沒有傳來別的聲音。

第七章 梅利琵宅邸的主人斯台普吞

  第二天早晨的清新美景,多少消除了我們初見巴斯克維爾莊園時所產生的恐怖與陰鬱的印象。當巴斯克維爾爵士和我坐下來吃早飯的時候,陽光已由高高的窗櫺中散射進來,透過裝在窗上的盾徽形窗玻璃投射出一片片淡弱無力的色光,深色的護牆板被金色的陽光照得發出象青銅色的光輝;要說這就是昨晚在我們的心靈上投以暗影的那個房間,實在難以令人相信。
  “我想這只能怪咱們自己,而不能怪房子!”准男爵說道,“那時,咱們由於旅途勞頓,乘車寒冷,以致對這地方產生了不快的印象。現在,咱們的身心已經煥然一新,所以又感到很愉快了。”
  “可是,這還不僅僅是想像的問題,”我回答道,“比如說吧,您聽到了有人——我想是個婦女,——在夜裏哭泣嗎?”
  “真是奇怪,我在半醒半睡的時候確實聽到過哭聲。我等了很久,可是再也聽不到了,因此我就肯定了那都是做夢。”
  “我聽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敢肯定地說,是女人的哭聲。”
  “咱們得馬上將這事問清楚。”他搖鈴叫來了白瑞摩,問他是否能對我們所聽到的哭聲給以解釋。據我看來,總管聽到主人所問的問題之後,蒼白的面孔變得更加蒼白了。
  “亨利爵爺,在這房子裏只有兩個女人,”他回答道,“一個是女僕,她睡在對面廂房裏;另一個就是我的妻子,可是我敢保證,哭聲決不是由她發出來的。”
  可是後來證明他竟是撒謊,因為在早飯之後,我碰巧在長廊上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陽光正照著她的臉,她是個體格高大、外表冷淡、身體胖胖的女人,嘴角上帶著嚴肅的表情。
  可是她的兩眼無可掩飾地都紅著,還用紅腫著的眼睛望了我一下。這麼說,夜間哭的就是她了。如果她確是哭過,她丈夫就一定知其原委,可是他居然冒著顯然會被人發現的危險否認事實。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還有,她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呢?在這面孔白皙、漂亮、蓄著黑鬍鬚的人的周圍,已經形成了神秘而淒慘的氣氛。是他第一個發現了查爾茲爵士的屍體,而且我們也只由他那裏才得到了關於將那老人引向死亡的有關情況的介紹。可能嗎?難道我們在攝政街所看到的那輛馬車裏的那個人就是白瑞摩嗎?鬍鬚很可能是相同的。
  馬車夫形容的是個身材相當矮小的人,可是這樣的印象很可能是錯誤的。我怎樣才能弄清這一點呢?顯然,首先該做的就是去找格林盆的郵政局長,弄清那件試探性的電報是否真的當面交給了白瑞摩。無論答案如何,我至少應該有些能向歇洛克·福爾摩斯報告的事。
  早餐之後,亨利爵士有很多檔要看,因此這段時間恰好可以讓我出門了。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沿著沼地的邊緣走了四英里路,最後走到了一個荒涼單調的小村,村中有兩所較其餘都高的大房子,事後知道一所是客棧,一所是摩梯末醫生的房子,那位郵政局長——又是本村的食品雜貨商,對那封電報記得很清楚。*
  “肯定的,先生,”他說道,“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將那封電報送交白瑞摩先生的。”
  “誰送去的?”
  “我的小孩送去的。傑姆士,上星期是你把那封電報送交住在莊園的白瑞摩先生的,是不是?”
  “是的,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親手收到的嗎?”我問道。
  “啊,當時他正在樓上呢,所以我沒有能親自交到他手,可是,我把它交到了白瑞摩太太的手裏了,她答應說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嗎?”
  “沒有,先生,我跟您說他是在樓上呢。”
  “如果你並沒有看到他,你怎麼能知道他是在樓上呢?”
  “噢,當然他自己的妻子應該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啊!”郵政局長有些慍怒地說道,“究竟他收到了那份電報沒有?如果發生了任何差錯,也應該是白瑞摩先生自己來質問啊。”
  要想繼續這件調查似已無望了,可是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雖然福爾摩斯使用了巧計,我們仍未能證明白瑞摩一直也沒有去過倫敦。假設事實就是如此 ——假設他就是最後看到查爾茲爵士還活著的人,就是首先跟蹤剛剛回到英倫的新繼承人的人,那又怎麼樣呢?他是受別人的指使呢,還是另有個人的陰謀呢?害巴斯克維爾家的人對他會有什麼好處呢?我想起了用《泰晤士報》評論剪貼而成的警告信。這是否就是他幹的呢,還是可能有誰因為決心要反對他的陰謀而幹的呢?
  唯一能想像得出的就是亨利爵士所猜測過的那種動機,那就是說,如果莊園的主人能被嚇跑的話,那麼白瑞摩夫婦就能到手一個永久而舒適的家了。可是這樣一種解釋,對於如同環繞年輕的准男爵織成一面無形羅網的、深謀遠慮的陰謀來說,確乎十分不當。福爾摩斯本人曾說過,在他那一長串驚人的偵探案裏,再沒有過比這更複雜的案子了。在我沿著顏色灰白而又孤寂的道路回來的途中,心裏默默地禱告著,願我的朋友能從他的事務中脫身到這裏來,從我的雙肩上卸下這份沉重的責任吧。
  忽然一陣跑步聲和喚著我名字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轉過身去,心想一定是摩梯末醫生,但是很使我驚奇,追我的竟是一個陌生人。他是個矮小瘦削、鬍子刮得很乾淨和面貌端正的人,長著淡黃色的頭髮,下巴尖瘦,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灰色衣服,戴著草帽,肩上掛著一隻薄薄的植物標本匣,一隻手裏拿著一把綠色的捕蝶網。
  “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的冒昧無禮,華生醫生,”當他喘著氣跑到我跟前的時候說道,“在這片沼地裏,人們都像是一家人似的,彼此相見,都不用等著正式的介紹。我想您從咱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那裏可能已經聽說過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琵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網就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了,”我說道,“因為我早就知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元生物學家。可是您怎麼會認識我呢?”
  “在我拜訪摩梯末醫生的時候,您正從他的窗外走過,於是,他就把您指給我看了。因為咱們走的是一條路,所以我想趕上您來作個自我介紹。我相信亨利爵士的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謝謝您,他很好。”
  “在查爾茲爵士慘死之後,我們都擔心這位新來的准男爵也許會不願住在這裏呢。要想使一位有錢的人屈尊埋沒在這樣一個地方,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可是,用不著我多說,這一點對鄉鄙之地說來,確實是關係重大呢。我想,亨利爵士對這件事不會有什麼迷信的恐懼心理吧?”
  “我想大概不會吧。”
  “您一定聽說過關於纏著這一族人的魔鬼似的獵狗的那件傳說吧?”
  “我聽說過了。”
  “這裏的農民們真是太容易輕信傳聞了!他們每個人都能發誓說,在這片沼地裏曾經見到過這樣一隻畜生。”他說話時帶著微笑,可是我好象從他的眼裏看得出來,他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很認真呢。“這事在查爾茲爵士的心理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肯定地相信,就因為這件事才使得他落得這樣悲慘的結局。”
  “怎麼會呢?”
  “他的神經已緊張到一看見狗就會對他那有病的心臟發生致命影響的程度。我估計他臨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夾道裏,他真的看到了什麼類似的東西。過去我常擔心會發生什麼災難,因為我很喜歡那位老人,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心臟很弱。”
  “您怎麼會知道這一點呢?”
  “我的朋友摩梯末告訴我的。”
  “那麼,您認為是有一隻狗追著查爾茲爵士,結果他就被嚇死了嗎?”
  “除此以外您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嗎?”
  “我還沒有作出任何結論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
  這句話使我刹時間屏住了呼吸,可是再一看我那同伴的溫和平靜的面孔和沈著的目光,才又覺得他並非故意要使我驚訝。
  “要想讓我們假裝不認識您,那是毫無用處的,華生醫生,”他說道,“我們在這裏早已看到了您那偵探案的記述了,而且您也無法做到既讚揚了您的朋友,而又不使您自己聞名。
  當摩梯末對我談起您的時候,他也無法否認您的身份。現在您既然到了這裏,那麼顯然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本人也對這件事發生了興趣,而我呢,自然也就很想知道一下他對這件事的看法究竟如何了。”
  “恐怕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冒昧地請問一下,他是否要賞光親自來這兒呢?”
  “目前他還不能離開城裏。他在集中精力搞別的案子呢。”
  “多麼可惜!他也許能把這件難解的事給我們搞出些端倪來呢。當您在進行調查的時候,如果我能效勞的話,儘管差遣好了。如果我能知道您的疑問或是您準備如何進行調查,我也許馬上就能予以協助或提出建議來呢。”
  “請您相信,我在這裏不過是來拜訪我的朋友亨利爵士,而且我也不需要任何協助。”
  “好啊!”斯台普吞說道,“您這樣的小心謹慎完全是正確的。我受到訓斥完全是罪有應得,因為我的想法只是沒有道理的多管閒事。我向您保證,以後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我們走過了一條狹窄多草的由大道斜岔出去的小路,曲折迂回地穿過沼地。右側是陡峭的亂石密佈的小山,多年前已被開成了花崗岩採石場;向著我們的一面是暗色的崖壁,隙罅裏長著羊齒植物和荊棘;在遠處的山坡上,浮動著一抹灰色的煙霧。
  “順著這條沼地小徑慢慢走一會兒,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說道,“也許您能勻出一小時的時間來吧,我很願意把您介紹給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我應當陪伴著亨利爵士,可是隨後又想起了那一堆滿滿地堆在他書桌上的檔和證券,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無法幫他忙的,而且福爾摩斯還曾特意地說過,我應當對沼地上的鄰人們加以考察,因此我就接受了斯台普吞的邀請,一起轉上了小路。
  “這片沼地可真是個奇妙的地方,”他說道,一面向四周環顧。起伏不平的丘原,像是綿延的綠色浪潮;參差不齊的花崗岩山巔,好象是被浪濤激起的奇形怪狀的水花。“您永遠也不會對這沼地感到厭煩的,沼地裏絕妙的隱秘之處您簡直就無法想像,那樣的廣大,那樣的荒涼,那樣的神秘。”
  “那麼說,您對沼地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囉?”
  “我在這裏才只住了兩年,當地居民還把我稱作新來的呢,我們來的時候,查爾茲爵士也是剛在這裏住下沒有多久。
  我的興趣促使我觀察了這鄉間的每一部分,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對這裏知道得更清楚了。”
  “要想弄清楚是很難的事嗎?”
  “很難。您要知道,比如說吧,北面的這個大平原,中間矗起了幾座奇形怪狀的小山。您可看得出來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這倒是個少有的縱馬賓士的好地方。”
  “您自然會這樣想,可是到現在為止,這種想法已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了。您看得見那些密佈著嫩綠草地的地方嗎?”
  “是啊,看來那地方要比其他地方更肥沃些呢。”
  斯台普吞大笑起來。
  “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他說道,“在那裏只要一步不小心,無論人畜都會喪命的。昨天我還看到一匹沼地的小馬跑了進去,它再也沒有出來。過了很長時間我還看到它由泥坑裏探出頭來,可是最後終於陷了進去。就是在乾燥的月份,穿過那裏也是危險的。下過這幾場秋雨之後,那裏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就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並且還能活著回來。天哪!又是一匹倒楣的小馬陷進去了。”
  這時,我看到那綠色的苔草叢中,有個棕色的東西正在上下翻滾,脖子扭來扭去地向上伸著,隨後發出一陣痛苦的長鳴,可怕的吼聲在沼地裏起著回音。嚇得我好象渾身都涼了,可是他的神經似乎比我要堅強些。
  “完了!”他說道,“泥潭已經把它吞沒了。兩天之內就葬送了兩匹,今後,說不定還會陷進多少匹去呢;因為在乾燥的天氣裏,它們已習慣於跑到那裏去,可是它們在被泥潭纏住以前是不會知道那裏天旱和雨後的不同的。格林盆大泥潭真是個糟糕的地方。”
  “但是您不是說您能穿得過去嗎?”
  “是啊,這裏有一條小路,只有動作很靈敏的人才能走得過去,我已經找到這條路了。”
  “可是,您為什麼竟想走進這種可怕的地方去呢?”
  “啊,您看到那邊的小山嗎?那真像是周圍被無法通過的、年代久遠的泥潭隔絕了的小島。如果您能有辦法到那裏去的話,那才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的生長之處呢。”
  “哪天我也去碰一碰運氣。”
  他忽然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千萬放棄這個念頭吧,”他說道,“那樣就等於是我殺了您。我敢說您難得會活著回來的,我是靠著記住某些錯綜複雜的地標才能到那裏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來,“那是什麼?”
  一聲又長又低、淒慘得無法形容的呻吟聲傳遍了整個沼地,充滿了整個空間,可是無法說出是從哪里發出來的。開始是模糊的哼聲,然後變成了深沉的怒吼,再後來又變成了憂傷而有節奏的哼聲。斯台普吞面帶好奇的表情在望著我。
  “沼地真是個奇怪的地方!”他說道。
  “這究竟是什麼呢?”
  “農民們說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狗在尋找它的獵物。我以前曾聽到過一兩次,可是聲音從沒有象這樣大過。”
  我心裏害怕得直打冷戰,一面向四周環顧點綴著一片片綠色樹叢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廣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對大烏鴉在我們背後的岩崗上呱呱大叫之外,別無動靜。
  “您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諒必不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吧?”
  我說道,“您認為這種奇怪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呢?”
  “泥潭有時也會發出奇怪的聲音來的。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什麼別的原因。”
  “不,不,那是動物發出來的聲音。”
  “啊,也許是。您聽過鷺鷥叫嗎?”
  “沒有,從來沒有聽過。”
  “在英倫這是一種很稀有的鳥——幾乎已經絕種了——
  可是在沼地裏也許還有。是的,即使剛才我們聽到的就是絕無僅有的鷺鷥的叫聲,這也是不足為奇的。”
  “這真是我一生中所聽到過的最可怕、最奇怪的聲音了。”
  “是啊,這裏簡直是個神秘可怕的地方。請看小山那邊,您說那是些什麼東西?”
  整個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灰色石頭圍成的圓圈,至少有二十堆。
  “是什麼呢,是羊圈嗎?”
  “不,那是咱們可敬的祖先的住處,在史前時期住在沼地裏的人很多,因為從那時以後再沒有人在那裏住過,所以我們看到的那些安排的細微之處還和他們離開房子以前一模一樣。那些是他們的缺了房頂的小屋。如果您竟因為好奇而到裏面去走一趟的話,您還能看到他們的爐灶和床呢。”
  “真夠個市鎮的規模呢。在什麼時候還有人住過呢?”
  “大約在新石器時代——沒有確實的年代可考。”
  “他們那時幹些什麼呢?”
  “他們在這些山坡上牧放牛群,當青銅的刀開始代替石斧的時候,他們就學會了開掘錫礦。您看對面山上的壕溝,那就是挖掘的遺跡。是的,華生醫生,您會發現沼地的一些很特別的地方的,噢,對不起,請等一會兒!一定是賽克羅派德大飛蛾。”
  一隻不知是蠅還是蛾的東西橫過了小路,翩翩地飛了過去,頃刻之間斯台普吞就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撲了過去。使我大吃一驚的是,那只小動物竟一直向大泥潭飛了過去,而我的朋友卻揮舞著他那綠色的網兜,一步不停地在一叢叢小樹中間跳躍前進著。他穿著灰色的衣服,加以猛然縱跳、曲折前進的動作,使他本身看來就宛如一隻大飛蛾。我懷著既羡慕他那敏捷異常的動作又害怕他會在那莫測深淺的泥潭裏失足的複雜心情,站在那裏望著他往前追去。由於聽到了腳步聲,我轉過身來,看到在離我不遠的路邊有一個女子,她是從浮游著一抹煙霧、說明是梅利琵所在之處的方向來的,因為一直被沼地的窪處遮著,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時才被我發現。
  我相信這位就是我曾聽說過的斯台普吞小姐,因為在沼地裏太太小姐很少,而且我還記得曾聽人把她形容成是個美人。向我走過來的這個女人,的確是應歸入最不平凡的類型的。兄妹相貌的不同,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更顯著的了。斯台普吞的膚色適中,長著淡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膚色呢,比我在英倫見過的任何深膚色型的女郎都更深,身材纖長,儀態萬方。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麗的面孔,五官那樣端正,要不是配上善感的雙唇和美麗的黑色而又熱切的雙眸的話就會顯得冷淡了。她有著完美的身段,再加以高貴的衣著,簡直就像是寂靜的沼地小路上的一個怪異的幽靈。在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她正在看著她的哥哥,隨後她就快步向我走了過來。我摘下了帽子正想說幾句解釋的話,她的話就把我的思潮引進了一條新路。
  “回去吧!”她說道,“馬上回到倫敦去,馬上就走。”
  我只能吃驚得發愣地盯著她。她的眼對我發著火焰似的光芒,一隻腳不耐煩地在地上拍打著。
  “我為什麼就應該回去呢?”我問道。
  “我不能解釋。”她的聲音低微而懇切,帶有奇怪的大舌頭似的聲音,“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按照我所請求您的那樣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裏來。”
  “可是我剛才來啊!”
  “您這個人啊,您這個人哪!”她叫了起來,“難道您還看不出來這個警告是為您好嗎?回倫敦去!今晚就動身!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地方!噓,我哥哥來了!關於我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要提。勞駕您把杉葉藻那邊的那枝蘭花摘給我好嗎?在我們這片沼地上蘭花很多,您顯然是來得太遲了,已經看不到這裏的美麗之處了。”
  斯台普吞已經放棄了對那只小蟲的追捕,回到了我們的身邊,由於勞累而大喘著氣,而且面孔通紅。
  “啊哈,貝莉兒!”他說道。可是就我看來他那打招呼的語調並不熱誠。
  “啊,傑克,你很熱了吧?”
  “嗯,我剛才追一隻賽克羅派德大飛蛾來著,是在晚秋時分很少見的一種。多可惜呀,我竟沒有捉到!”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可是他那明亮的小眼卻不住地向我和那女子的臉上看來看去。
  “我看得出來,你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說,他來得太晚了,已經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麗之處了。”
  “啊,你以為這位是誰呀?”
  “我想像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不,不對,”我說道,“我不過是個卑微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我是華生醫生。”
  她那富於表情的面孔因懊惱而泛起了紅暈。“我們竟然在誤會之中談起天來了。”她說道。
  “啊,沒關係,你們談話的時間並不長啊。”她哥哥說話時仍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沒有把華生醫生當作客人,而是把他當作本地住戶似地和他談話,”她說道,“對他說來,蘭花的早晚是沒多大關係的。可是來吧,您不看一看我們在梅利琵的房子嗎?”
  走了不多的路就到了,是一所沼地上的荒涼孤獨的房子,在從前這裏還繁榮的時候是個牧人的農舍,可是現在經過了修理以後,已經變成一幢新式的住宅了。四周被果園環繞著,可是那些樹就象沼地裏的一般的樹似的,都是矮小的和發育很壞的,這地方整個都顯出一種陰鬱之色。一個怪異、乾瘦、看來和這所房子很相配的、衣著陳舊褪色的老男仆把我們讓了進去。面的屋子很大,室內佈置得整潔而高雅,由此也能看出那位女士的愛好來。我從窗口向外望著,那綿延無際的、散佈著花崗岩的沼地,毫無間斷地向著遠方地平線的方向起伏著。我不禁感到奇怪,什麼原因使得這位受過高深教育的男子和這位美麗的女士到這樣的地方來住呢?
  “選了個怪裏怪氣的地點,是不是?”他象回答我所想的問題似地說道,“可是我們竟能過得很快活,不是嗎,貝莉兒?”
  “很快活。”她說道。可是她的語調卻顯得很勉強。
  “我曾經辦過一所學校。”斯台普吞說道,“是在北方,那種工作對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不免要感到枯燥乏味,但能夠和青年們生活在一起,幫助和培養那些青年,並用個人的品行和理想去影響他們的心靈,這對我來說卻是很可貴的。怎奈我們的運氣不好,學校裏發生了嚴重的傳染病,死了三個男孩,經過這次打擊,學校再也沒有恢復起來,我的資金也大部分不可挽救地賠了進去。可是,如果不是因喪失了與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同居共處之樂的話,我本可以不把這件不幸的事念念於懷的。因為我對動物學和植物學有著強烈的愛好,在這裏我發現了無窮無盡的材料可供我進行研究,而且我妹妹也和我一樣地深愛著對大自然的研究工作。所有這一切,華生醫生,在觀察著我們窗外的沼地的時候都已鑽進了您的腦子,由您的表情裏就看得出來。”
  “我確曾想到,這裏的生活對您妹妹可能有些枯燥無味,也許對您還稍微好些。”
  “不,不,我從不感到枯燥。”她趕快說道。
  “我們有書,有我們的研究工作,而且我們還有著有趣的鄰居。摩梯末醫生在他那一界裏是個最有學問的人了!可憐的查爾茲爵士也是可親的同伴。我們對他知之甚深,並且對他還感到說不出的懷念。您認為我今天下午是否應該冒昧地去拜訪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說,他一定會高興見您的。”
  “那麼,最好您順便提一聲,就說我打算這樣作吧。也許在他習慣於這新的環境以前,我們能聊盡綿薄,以使他更方便些呢。華生醫生,您願意上樓看一看我所收集的鱗翅類昆蟲嗎?我想那已是在英倫西南部所能收集的最完整的一套了。
  等您看完的時候,午飯差不多也就預備好了。”
  可是我已急於要回去看我的委託人了。陰慘的沼地,不幸的小馬的喪命和那與巴斯克維爾的獵狗的可怕的傳說相關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所有這些都給我的思想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色彩。浮現在這些多少還是模糊的印象之上的,就是斯台普吞小姐的清楚、肯定的警告了。她當時談話的態度又是那樣的誠心誠意,使我無法再懷疑在這警告的後面必然有著深刻而嚴重的理由。我婉謝了一切使我留下來吃午飯的敦請,立刻就踏上了歸途,順著來時的那條長滿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好象是路熟的人一定能找到捷徑似的,在我還沒有走上大路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地看到了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她由於經過劇烈運動,臉上泛出了美麗的紅暈,兩手叉著腰。
  “為了截住您,我一口氣就跑來了,華生醫生,”她說道,“我甚至連帽子都沒有來得及戴。我不能在這裏久停,否則我哥哥就要因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對我所犯的愚蠢的錯誤,我想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我竟把您看成了亨利爵士。請把我所說過的話忘掉吧,這些話與您是毫無關係的。”
  “可是我是忘不掉的,斯台普吞小姐,”我說道,“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我非常關心他的幸福。告訴我吧,為什麼您那麼急切地認為亨利爵士應當回到倫敦去呢?”
  “不過是女人的一時之念罷了,華生醫生。等您對我瞭解得更深一些的時候,您就會知道,我對我自己的一言一行並不是都能說出個道理來的。”
  “不對,不對。我還記得您那發抖的聲調,我還記得您那時的眼神。喔,請您對我坦白地講吧,斯台普吞小姐,從我一到這裏起,我就感到周圍都是疑團。生活已經變得象格林盆泥潭一樣了,到處都是小片小片的綠叢,人們會在那裏陷入地裏,而沒有嚮導能給他指出一條脫身的道路。告訴我吧,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答應您一定把您的警告轉達給亨利爵士。”
  她的臉上刹時間閃現了一種猶豫不決的表情,可是在她回答我的時候,她的兩眼馬上又變得堅決起來了。
  “您想得太多了,華生醫生,”她說道,“我哥哥和我聽到了查爾茲爵士的噩耗以後,都非常震驚。我們和這位老人相知甚深,因為他最喜歡穿過沼地到我們的房子這邊來散步。他深深地受著籠罩著他家的厄運的影響。在這悲劇發生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感覺到,他所表現的恐懼絕非出之無因。現在當這家又有人到這裏來住的時候,我感到擔心,因此我覺得,對於可能又降臨在他身上的危險,應該提出警告來。這就是我想傳達給他的全部的意思。”
  “可是,您所說的危險是什麼呢?”
  “您知道那個獵狗的故事吧?”
  “我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還能影響亨利爵士的話,就請您把他從對他們一家說來永遠是個致命的所在帶走吧。四海之大,盡有安身之處,為什麼他偏偏願意住在這個危險的地方呢?”
  “正因為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他才到這裏來住的,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這樣。除非您能再供給我一些比這更加具體的材料,否則,若想讓他離開這裏恐怕是不太容易的。”
  “我再說不出任何具體的東西來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體的東西。”
  “我要再問您一個問題,斯台普吞小姐。如果說,您當初和我說的時候寓意只不過如此的話,為什麼您不願讓您哥哥聽到您的話呢?這裏面並沒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對的地方啊。”
  “我哥哥很希望這座莊園能有人住下來,因為他認為這樣對沼地上的窮人們會有些好處。如果他知道我說了什麼可能會使亨利爵士離開這裏的話,他可能會大發雷霆呢。現在我已盡了我的責任了,我再不說什麼了。我得回去了,否則他看不見我,就會懷疑我是來和你見面了。再見吧!”她轉身走去,幾分鐘之內就消失在亂石之中了,而我就懷著莫名的恐懼趕回了巴斯克維爾莊園。

第八章 華生醫生的第一份報告

  從此以後,我要按照事情發生的前後,把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我寫給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信件抄錄下來。雖然其中一篇已經遺失,但我相信我現在所寫的內容與事實絕無出入。我對這些可悲的事件記憶得很清楚,可是這些信總還是能更準確地說明我當時的感覺和懷疑的。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以前發的信和電報,諒已使你及時地瞭解了在這個最荒涼的角落裏所發生的一切。一個人在這裏呆得愈久,沼地的神貌就會愈深地滲入你的心靈,它是那樣的廣大,具有那樣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要看不到近代英國的絲毫的痕跡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在這裏到處都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勞動成果。在你散步的時候,四周都是這些被人遺忘的人們的房屋,還有他們的墳墓和粗大的石柱,這些石柱,可能就標明了他們的廟宇之所在。當你在斑駁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的時候,你就會忘記你現在所處的年代了,如果你竟看到從低矮的門洞裏爬出一個身披獸皮、毛髮茸茸的人,將燧石箭頭的箭搭在弓弦上,你會感到他的出現比你本人在這裏還要自然得多呢。奇怪的倒是在這一直都是最貧瘠的土地上,他們竟會住得那樣稠密。我並不是個考古學家,可是我能想像得出,他們都是些不喜爭鬥而受人蹂躪的種族,被迫接受了這塊誰也不願居住的地方。
  顯然,這些都是和你將我派來這裏執行的任務毫無關係的東西,而且對你這樣最講求實際的人來說,可能會感到很乏味。我還記得在談到究竟是太陽圍著地球轉還是地球圍太陽轉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的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還是讓我回到關於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事情上來吧。
  如果說你前些天沒有收到任何報告的話,那是因為一直還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報告的重要情況。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很驚人的事情,我現在就一五一十地向你報告吧。首先,我得使你對於整個情況中的其他一些有關的因素有個瞭解。
  其中之一就是我很少談到的沼地裏的那個逃犯。現已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經跑了,這對在本區住得很分散的居民說來,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氣了。從他逃跑以來已有兩星期了,在這期間,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消息。確實很難想像,他在這段時間內能始終堅持呆在沼地裏。當然了,如果單就藏匿這個問題來看,他是毫無困難的,任何一所石頭小房都可以作為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除非他能捕殺沼地裏的羊,否則他是什麼吃的東西都沒有的。因此我們就認為他已經逃走了,而那些住得邊遠的農民們也就可以睡得稍為安心些了。
  我們這裏一起住著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因此我們還能很好地照顧自己。可是坦白地說,我一想起斯台普吞這一家來,心中就感到不安。他們住的地方是一處方圓幾英里之內孤立無援的所在,家中只有一個女僕、一個老男仆和他們兄妹二人,而這個哥哥也不是個很強壯的人。如果這個來自瑙亭山的逃犯一旦闖進門去的話,落在這樣一個不要命的傢伙手裏,他們真會被弄得束手無策呢。亨利爵士和我都很關心他們的情況,並且還曾建議讓馬夫波金斯到他們那邊去睡,可是斯台普吞卻不以為然。
  事實上,咱們的朋友——這位准男爵,對我們的女鄰居已開始表現出相當大的興趣來了。這本是不足為奇的事,對他這樣一個好動的人來說,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地方實在無聊得很,而她又是個很動人的美女。在她身上,有著一種熱帶的異國情調,這一特點和她哥哥的冷淡而不易動情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但是,他也使人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潛藏著烈火似的情感。他肯定具有左右她的力量,因為我曾看到,她在談話的時候不斷地望著他,好象她所說的話都需要徵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他的兩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堅定,這些特點往往顯示著一種獨斷和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我想你一定會感到他是個很有趣的研究物件吧。
  第一天他就來拜訪了巴斯克維爾,第二天早晨,他又帶領著我們兩人去看據說是關於放蕩的修果的那段傳說的出事地點。在沼地裏走了好幾英里才到,那個地方十分荒涼淒慘,很可能使人觸景生情,編出那個故事來。我們在兩座亂石崗中間發現了一段短短的山溝,順著這條山溝走過去,就到了一片開闊而多草的空地,到處都長著白棉草。空地中央矗著兩塊大石,頂端已被風化得成了尖形,很像是什麼龐大的野獸的被磨損了的獠牙。這個景象確實和傳說中的那舊時悲劇的情景相符。亨利爵士很感興趣,並且不止一次地問過斯台普吞,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會干預人類的事。他說話的時候,表面似乎漫不經心,可是顯而易見,他內心裏是非常認真的。斯台普吞回答得非常小心,很容易看得出來他是要儘量少說,似乎是考慮到對準男爵情緒的影響,他不願把自己的意見全部表白出來。他和我們說了一些類似的事情,說有些家庭也曾遭受過惡魔的騷擾,所以他使我們感覺到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樣。
  在歸途中,我們在梅利琵吃了午飯,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就是在那裏結識的。他一見她似乎就被強烈地吸引住了,而且我敢說,這種愛慕之情還是出自雙方的。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還一再地提到她。從那天起,我們幾乎每天都和他們兄妹見面。今晚他們在這裏吃飯時就曾談到我們下禮拜到他們那裏去的問題。人們一定會認為,這樣的一對如果結合起來,斯台普吞一定會歡迎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每當亨利爵士對他妹妹稍加注視的時候,斯台普吞的臉上就露出極為強烈的反感。他無疑地是非常喜歡她的,沒有了她,他的生活就會非常寂寞,可是如果他竟因此而阻礙她這樣美好的婚姻,那未免也太過於自私了。我敢肯定地說,他並不希望他們的親密感情發展成為愛情,而且我還多次發現過,他曾想盡方法避免使他倆有獨處密談的機會。嗯,你曾指示過我,永遠不許亨利爵士單獨出去,可是在我們的其他種種困難之外再加上愛情的問題,這可就難辦得多了。如果我當真堅決徹底地執行你的命令的話,那我就可能會變成不受歡迎的人了。
  那一天——更準確地說是星期四——摩梯末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在長崗地方發掘了一座古墳,弄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顱骨,他為之喜出望外。真沒有見過象他這樣一心一意的熱心人!後來斯台普吞兄妹也來了,在亨利爵士的請求之下,這位好心腸的醫生就領我們到水松夾道去了,給我們說明了在查爾茲爵士喪命的那天晚上,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這次散步既漫長而又沉悶,那條水松夾道被夾在兩行高高的剪齊的樹籬中間,小路兩旁各有一條狹長的草地,盡頭處有一棟破爛的舊涼亭。那扇開向沼地的小門正在中間,老紳士曾在那兒留下了雪茄煙灰,是一扇裝有門閂的白色木門,外面就是廣闊的沼地。我還記得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在心中試著想像出全部發生過的事情的實況。大概是當老人站在那裏的時候,他看見有什麼東西穿過沼地向他跑了過來,那東西把他嚇得驚慌失措地奔跑起來,一直跑到因恐懼和力竭而死為止。
  他就是順著那條長而陰森的夾道奔跑的。可是,他為什麼要跑呢?只因為沼地上的一隻看羊狗嗎?還是看到了一隻不出聲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獵狗呢?是有人在其中搗鬼嗎?是不是那白皙而警覺的白瑞摩對他所知道的情況還有所隱瞞呢?這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可是我總覺得幕後有著罪惡的陰影。
  從上次給你寫信以後,我又遇到了另一個鄰人,就是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他住在我們南面約四英里遠的地方。他是一位長者,面色紅潤,頭髮銀白,性情暴躁。他對英國的法律有著癖好,並為訴訟而花掉了大量的財產。他所以與人爭訟,不過是為了獲得爭訟的快感,至於說站在問題的哪一面,則全都一樣,無怪乎他要感到這真是個費錢的玩藝兒呢。有時他竟隔斷一條路並公然反抗教區讓他開放的命令;有時竟又親手拆毀別人的大門,並聲言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早是一條通路,反駁原主對他提出的侵害訴訟。他精通舊采邑權法和公共權法,他有時利用他的知識維護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時又用來反對他們。因此,根據他所做的事,他就時而被人勝利地抬起來走過村中的大街,時而被人做成草人燒掉。據說目前他手中還有七宗未了的訟案,說不定這些訟案就會吞光他僅餘的財產呢。到那時候,他就會象一隻被拔掉毒刺的黃蜂那樣再也不能為害於人了。如果把法律問題放開不談,他倒像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不過只是提一提他而已,因為你特意囑咐過我,應該寄給你一些對周圍人們情況的描述。他現在正在莫名其妙地忙著,他是個業餘天文學家,有一架絕佳的望遠鏡,他就一天到晚地伏在自己的屋頂上,用它向沼地上瞭望,希望能發現那個逃犯。如果他能把精力都花費在這件事上,那麼一切也就都能太平無事了,可是據謠傳,他現在正想以未得死者近親的同意而私掘墳墓的罪名控靠摩梯末醫生。因為摩梯末從長崗地方的古墓裏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時代人的顱骨。這位弗蘭克蘭先生確實有助於打破我們生活的單調,並在迫切需要的時候使我們得到一些娛人心懷的小趣味。
  現在,已給你及時地介紹了那逃犯、斯台普吞、摩梯末醫生和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下面再讓我告訴你一些關於白瑞摩的最重要的事情作為結束吧,其中特別是昨晚的那種驚人發展更加值得注意。
  第一件就是關於你由倫敦發來的那封為了證實白瑞摩是否確實呆在這裏的試探性的電報。我已向你解釋過,郵政局長的話說明那次試探是毫無結果的,咱們什麼也沒能證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亨利爵士,可是他馬上就直截了當地把白瑞摩叫了來,問他是否親自收到了那封電報。白瑞摩說是的。
  “那孩子親自交給你的嗎?”亨利爵士問道。
  白瑞摩好象很驚訝,他稍稍地考慮了一會兒。
  “不是,”他說道,“當時我正在樓上小屋裏面呢,是我妻子給我送上來的。”
  “是你親自回的電報嗎?”
  “不是,我告訴了我妻子應當怎樣回答,她就下樓去寫了。”
  當晚,白瑞摩又重新提起了這個問題。
  “我不大明白,今天早晨您提出那問題來的目的何在,亨利爵士,”他說道,“我想,您所以那樣問我,不會是說我已作了什麼事使您失去對我的信任了吧?”
  亨利爵士這時不得不向他保證說絕無此意,並且把自己大部的舊衣服都給了他,以使他安心。因為在倫敦新置辦的東西現在已經全部運來了。
  白瑞摩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生得胖而結實,很拘謹,極為可敬,幾乎是帶著清教徒式的嚴峻,你很難想像出一個比她更難動情感的人來了。可是我曾告訴過你,在我到這裏來的第一天晚上,曾聽到她傷心地啜泣過,從那以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臉上帶有淚痕,深重的悲哀在噬齧著她的心。
  有時我想,是否她心中存有什麼內疚;有時我懷疑白瑞摩也許是個家庭的暴君。我總覺得在這個人的性格裏有些特別可疑之處,可是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全部的懷疑。
  也許這事情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是個睡覺不很沉的人,又因為我在這所房子裏時刻警醒著的緣故,所以我的覺睡得比平常還要不踏實。昨天晚上,大約在午夜以後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外偷偷走過的腳步聲驚醒了。我爬了起來,打開我的房門,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條長長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那是一個手裏拿著蠟燭、輕輕地沿著過道走去的身影,他穿著襯衫和長褲,光著雙腳。我只能看到他身體的輪廓,可是,由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來,這人就是白瑞摩。他走得很慢,很謹慎,由他的整個外表看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樣子。
  我曾告訴過你,那環繞大廳的走廊是被一段陽臺隔斷了的,可是在陽臺的另一側又繼續下去了。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見了以後才又跟蹤上去,當我走近陽臺的時候,他已走到遠處走廊的盡頭了,我看到了由一扇開著的門裏射出來的燈光,就知道他已走進了一個房間。由於這些房間現在既無陳設又無人住,所以他的行止就愈發顯得詭秘了。燈光很穩定,似乎他是在一動不動地站著,我躡手躡腳、儘量不出聲地沿走廊走去,並從門邊向屋裏偷看。
  白瑞摩在窗前彎著腰,拿著蠟燭,湊近窗玻璃,頭部側面半向著我,當他向著漆黑的沼地注視的時候,面部因焦急而顯得十分嚴肅。他站在那裏專心一志地觀察了幾分鐘,然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一種不耐煩的手勢弄滅了蠟燭。我馬上就回房去了,沒有多久就傳來了潛行回去的腳步聲。過了很久以後,在我剛要矇朧入睡的時候,我聽到什麼地方有擰鎖頭的聲音,可是我說不出聲音來自何方。我猜不出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可是我想,在這陰森森的房子裏正在進行著一件隱秘的事,我們早晚會把它弄個水落石出的。我不願拿我的看法來打攪你,因為你曾要求我只須提供事實。今天早晨我曾和亨利爵士長談了一次,根據我昨晚所作的觀察,我們已作出了一個行動計畫。我現在還不打算談,可是它一定會使我的下一篇報告讀起來饒有興趣的。

第九章 華生醫生的第二份報告

  沼地裏的燈光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如果說在我擔當起這個使命的初期,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沒有能供給你多少消息的話,你就該知道,我現在正設法彌補已經損失的時間,而且現在,在我們的周圍,事件發生得愈見頻繁複雜起來了。在我最後的那篇報告裏,我把高潮結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裏,如果我沒有估計錯的話,現在我已掌握了會使你相當吃驚的材料。事情變化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從幾方面看來,在過去四十八小時裏,事情已經變得清楚多了,可是從另一些方面來看,又似乎變得更為複雜了。我現在就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斷吧。
  在我發現那樁怪事以後的第二天早飯以前,我又穿過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過的那間屋子。在他專心一志地向外看的西面窗戶那裏,我發現了和屋裏其他窗戶都不同的一個特點——這窗戶是面向沼地開的,在這裏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離最近,在這裏可以穿過兩樹之間的空隙一直望見沼地,而由其他視窗則只能遠遠地看到一點。因此可以推論出來,白瑞摩一定是在向沼地上找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因為要達到這種目的只有這個窗戶適用。那天夜裏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難想像他能看到什麼人。我曾突然想到,這可能是在搞什麼戀愛的把戲,這樣也許可以說明他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動和他妻子的惴惴不安之間的關係。他是個相貌出眾的傢伙,足可以使一個鄉村女子對他傾心,因此這一說法看來還是稍有根據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間以後所聽到的開門聲,可能是他出去趕密約了。因此到了早晨我自己就細加推敲起來,儘管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懷疑是毫無根據的,現在我還是把所懷疑的各點都告訴你吧。
  不管究竟應該怎樣才能正確地解釋白瑞摩的行為,我總是覺得,在我能解釋清楚之前,要把這件事秘而不宣對我是個很重的負擔。早飯後我到准男爵的書房去找他的時候,就把我所見到的事都告訴他了。可是他聽了以後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感到吃驚。
  “我早知道白瑞摩在夜裏經常走動,我曾想和他談一談這件事,”他說道,“我曾兩三次聽到他在過道裏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時間恰和您所說的差不多。”
  “那麼,也許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許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咱們倒可以跟蹤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幹什麼。我真不曉得如果您的朋友福爾摩斯在這裏的話,他會怎麼辦。
  “我相信他一定會象您所建議的那樣採取行動,”我說道,“他會跟蹤白瑞摩,並看看他幹些什麼事。”
  “那麼咱們就一塊幹吧。”
  “可是,他一定會聽到咱們的。”
  “這個人有點聾,而且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抓住這個機會。
  咱們今晚就一起坐在我的屋裏,等他走過去。”亨利爵士高興得搓著雙手,顯然他是喜歡來這麼一次冒險,以消解他在沼地生活的枯寂的。*
  准男爵已和曾為查爾茲爵士擬訂修築計畫的建築師與來自倫敦的營造商聯繫過了,還有來自普利摩斯的裝飾匠和家俱商。因此,不久我們可能就會在這裏看到巨大的變化了。顯然,我們的朋友懷有規模巨大的理想,並決定不辭辛苦、不惜代價地來恢復這個大族的威望。在這所房子經過整修刷新並重新佈置之後,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們可以從一些跡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這位女士願意的話,這一點就不會“尚付闕如”了,因為我很少見到過一個男人會象他對我們的美麗的鄰居斯台普吞小姐那樣地著迷。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真正愛情的發展並不象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譬如說吧,愛情之海的平靜的水面今天就被一陣意想不到的波瀾所擾亂了,給我們的朋友造成了很大的不安和煩惱。
  在結束了我曾提過的那段關於白瑞摩的談話之後,亨利爵士就戴上帽子準備出去了,當然我也準備出去。
  “什麼,您也去嗎,華生?”他問道,一面怪模怪樣地望著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地去。”我說。
  “是的,我是到那裏去。”
  “啊,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我很抱歉對您有所妨礙,可是您也聽到過福爾摩斯是怎樣鄭重其事地堅持說我不應該離開您,尤其是您不能單獨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帶著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
  “我親愛的夥伴,”他說道,“雖然福爾摩斯聰明絕頂,可是他並沒有預見到從我到了沼地以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話嗎?我相信您決不願意做一個妨礙別人的人。我一定得單獨出去。”
  這事使我處在很為難的地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才好。就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怎樣辦的當兒,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在我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之後,我受到了良心的譴責,因為我竟托辭讓他離開了我的身旁。我想像得出,一旦由於我不聽你的指示而發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懺悔,我的感情將是怎樣的。說真的,我一想到這裏臉就紅了。也許現在去追他還不太晚呢,因此,我馬上就朝著梅利琵宅邸那方向出發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著道路匆匆走去,一直到我走到沼地小路分岔處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在那裏,我因為恐怕走錯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從山上我可以居高臨下地觀望一切——
  就是那座插入陰暗的採石場的小山。從那裏我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著,距我約四分之一英里遠,身旁還有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而外還能是誰呢。顯然在他倆之間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約定相會的,他們一面並肩徐徐而行,一面喁喁而語。我看見她雙手做著急促的手勢,似乎對自己所說的話很認真的樣子;他則聚精會神地聽著,有一兩次他還截然不能同意似地搖著頭。我站在亂石中間望著他們,真不知道下一步應當怎麼辦。跟上他們並打斷他們親密的交談,看來似乎是一個荒謬的舉動,而我的責任顯然是要求我一時一刻也不要讓他們離開我的視線。跟蹤窺察一個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儘管如此,可是除了從山上觀察他,事後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確實,如果當時有任何突然的危險威脅到他,我離他就顯得太遠了,來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和我的意見一定相同。處在這樣的地位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我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了。
  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全神貫注地談著話,我突然發現,看到他們會面的並不止我一個人,因為我一眼看到了一個綠色的東西在空中浮動著,再一看才知道那綠色的東西是裝在一根杆子的頂端的,拿著那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著。原來那正是斯台普吞拿著他的捕蝶網。他距那對情侶要比我近得多,他好象是在向著他們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時,亨利爵士突然將斯台普台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環抱著她,她似乎力圖由他手中掙脫,她的臉躲向一邊。他低頭向她,可是她像是抗議似地舉起一隻手來。隨後我看到他們一跳就分開了,並且慌忙地轉過身來,原來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攪擾。他狂奔著向他倆跑去,那只捕蝶網可笑地在他身後擺動著。他在那對愛侶面前激怒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我想像不出他究竟是什麼意思。看樣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責駡亨利爵士,爵士在進行解釋,可是斯台普吞不但拒絕接受,而且變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沈默地在旁邊站著。最後斯台普吞轉過身去專橫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猶豫不決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後,就和她哥哥並肩走了。那生物學家的手勢說明,他對那位女士也同樣的極感不快。准男爵望著他們的背影站了一會,然後就慢慢地沿著來路走回去了。他低著頭,充分表現出一副失意的神態。
  我不知道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因為自己在咱們的朋友不知不覺的時候,偷看了他們這樣親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著山坡跑了下去,和准男爵在山腳下相遇。他的臉色氣得通紅,雙眉緊皺,就像是個智窮才竭不知所措的人一樣。*
  “天哪!華生,您是從哪里掉下來的,”他說道,“難道說您竟真的尾隨我來了嗎?”
  我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了:我怎樣感到再不可能呆在家裏,我怎樣跟蹤了他,以及我怎樣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他以怒火熾燃的眼睛向我看了一會,可是我的坦白沖淡了他的怒氣,他終於發出了悔恨失望的笑聲。
  “我原以為平原的中心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相當可靠的地方呢。”他說道,“可是天哪!就好象全鄉的人都跑了出來看我求婚似的——而且還是這樣糟糕透頂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麼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來是坐在很遠的後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來了。您看到他向我們跑過去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經見過他像是瘋了似的嗎?——她那位好哥哥。”
  “我沒有見過。”
  “我敢說,他一點也不瘋。直到今天為止,我一直認為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但是,請您相信我的話,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得穿上捆瘋子用的緊身衣的。可是,我是怎麼的了呢?您和我相處也有幾個星期了,華生。喂!坦白地跟我說吧!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熱愛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說,沒有。”
  “他總不會反對我的社會地位吧,因此,他必然是因為我本身的缺點而憎惡我。他有什麼可反對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們裏,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沒有得罪過。可是他竟幾乎連碰她的手指尖都不許。”
  “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這樣的話嗎,比這還多呢。我告訴您吧,華生,我和她相識還只有幾個禮拜,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好象她是為我而造出來的;而她呢,也是這樣想——她覺得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活,對於這一點我敢發誓,因為女人的眼神是比說話更為有力的。可是他從不讓我們呆在一起,僅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單獨和她談幾句話的機會。她很高興見到我,可是和我見面以後,她又不願談關於愛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話,她甚至不許我談到愛情。她一再重複地說,這裏是個危險的地方,除非我離開這裏,她永遠也不會快樂。
  我告訴她說,自從我見到她以後,我再不著急離開這裏了,如果她真的想讓我走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她設法和我一起走。
  我說了很多話,要求和她結婚,可是還沒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們跑了過來,臉上的神色就象個瘋子。他暴怒得臉色都變白了,連他那淺色的眼裏也燃起了怒火。我對那女士怎麼了?我怎麼敢做使她不高興的事啊?難道是因為我自以為是個准男爵,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話,對付他本沒有什麼困難。當時我只對他說,我並不把和他妹妹產生的感情引以為恥,而且我還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這樣的話似乎也未能使事態有絲毫的好轉,因此,後來我也發了脾氣。在我回答他的時候也許有些厲害過分,因為,她還站在旁邊呢。結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簡直被弄得比誰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華生,只要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那我對您真是要感激莫名了。”
  我當時雖然試著提出了一兩種解釋;可是,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並沒有真正弄清其所以然。就咱們朋友的身分、財產、年齡、人品和儀錶來說,條件都是最優越的,除了縈繞他家的厄運之外,我簡直找不到任何於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驚的倒是:絲毫不考慮女士本人的意願,就對她的追求者給以這樣粗暴的回絕;而那位元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竟能毫不表示任何抗議。當天下午,斯台普吞又親自來訪,這才算是把我們心裏的種種猜測平息了下去。他是為了自己早晨的態度粗魯而來道歉的,兩人在亨利爵士的書房裏經過長時間的會談,結果裂痕消除了。由我們決定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飯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並不是說他現在就不是個瘋子了,”亨利爵士說道,“我忘不了今早他向我跑來時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認,再沒有人道歉能道得象他這樣圓滿自然了。”
  “他對他早晨那種行為做過任何解釋嗎?”
  “他說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這樣重視她,我也高興。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個非常孤獨的人,只有她陪伴著,因此,當他一想到將要失去她的時候,那是多麼可怕啊!
  他說他本來並沒有認為我已愛上了她,可是當他親眼看到了這確是事實,而且感覺到我可能從他手中把她奪去的時候,便使他大為震驚,以至他對自己當時的言行都無法負責了。他對發生過的事感到十分抱歉,並且也認識到,自己妄想為了個人而將象他妹妹那樣美麗的女子的一生,束縛在自己的身旁是多麼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離開他不可的話,他也情願把她嫁給象我這樣的鄰居,而不願嫁給其他的人。可是無論如何,對他說來這畢竟是一個嚴重的打擊,因此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以便他對這件事的來臨做好精神準備。如果我答應在今後三個月之內把這件事暫擱一下,在這期間只是培養與女士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愛情的話,他就決定不再反對了。這一點我答應了,於是事情也就平息下來了。”*
  在我們那些不大的謎裏,就這樣地弄清了一個。正好象當我們在泥沼之中掙扎的時候,在什麼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現在我們懂得了,為什麼斯台普吞那樣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象亨利爵士那樣恰當的人。現在我再轉到由一團亂線裏抽出來的另一條線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聲和白瑞摩太太滿面淚痕的秘密,還有管家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秘密。祝賀我吧,親愛的福爾摩斯,你得說我沒有辜負你的囑託了吧,你不會後悔在派我來的時候所寄予我的信任的。這些事經過一夜的努力就都徹底弄清了。
  我說“經過一夜的努力”,實際上是經過了兩夜的努力,因為頭一夜我們什麼也沒搞出來。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間裏一直坐到早晨將近三點鐘的時候,可是除了樓梯上端的大鍾報時的聲音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憐的熬夜了,結果是我們倆都在椅子裏睡著了。所幸的是我們並沒有因此氣餒,並且決定再試一試。第二天夜裏,我們撚小了燈頭坐在那裏,無聲無息地吸著煙。時間似乎過得令人難以相信地那麼慢,可是我們靠著獵人在監視著自己設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動物會不意地闖進去時所必然會有的那種耐心和興趣熬了過來。鍾敲了一下,又敲了兩下,在絕望之中,我們幾乎都想再度放棄不幹了,就在這時,突然我倆在椅子裏猛地坐直起來,已經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變得警醒而敏銳了。我們聽到了過道裏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我們聽著那腳步聲偷偷摸摸地走了過去,直到在遠處消失為止。然後准男爵輕輕地推開了門,我們就開始了跟蹤。那人已轉入了回廊,走廊裏是一片漆黑。我們輕輕地走到了另一側的廂房,剛好能看到他那蓄著黑須的、高高的身影。他彎腰傴背,用腳尖輕輕地走過了過道,後來就走進了上次進去過的那個門口,門口的輪廓在黑暗中被燭光照得顯露出來,一道黃光穿過了陰暗的走廊。我們小心地邁著小步走了過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條地板以前,都要先試探一下。為了小心起見,我們沒有穿鞋,雖然如此,陳舊的地板還是要在腳底下咯吱作響。有時似乎他不可能聽不到我們走近的聲音,所幸的是那人相當地聾,而且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幹著自己的事。
  最後,我們走到了門口偷偷一望,看到他正彎腰站在窗前,手裏拿著蠟燭,他那蒼白而聚精會神的面孔緊緊地壓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裏所看到的完全一樣。
  我們預先並未安排好行動計畫,可是准男爵這個人總是認為最直率的辦法永遠是最自然的辦法。他走進屋去,白瑞摩隨即一跳就離開了視窗,猛地吸了一口氣就在我們面前站住了,面色灰白,渾身發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在他那蒼白的臉上,閃閃發光的漆黑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
  “你在這裏幹什麼呢,白瑞摩?”
  “沒幹什麼,爵爺。”強烈的驚恐不安使他簡直說不出話來了,由於他手中的蠟燭不斷地抖動,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動著。“爵爺,我是夜間四處走一走,看看窗戶是否都上了插銷。”
  “二樓上的嗎?”
  “是的,爵爺。所有的窗戶。”
  “告訴你,白瑞摩,”亨利爵士嚴厲地說道,“我們已決心要讓你說出實話來,所以,你與其晚說還不如早說,免得我麻煩。現在,說吧!可不要謊話!你在那窗前幹什麼來著?”
  那傢伙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們,就像是個陷於極端疑懼、痛苦的人似的,兩手扭在一起。
  “我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害處啊,爵爺,我不過是把蠟燭拿近了窗戶啊!”
  “可是你為什麼要把蠟燭拿近視窗呢?”
  “不要問我吧,亨利爵士——不要問我了!我跟您說吧,爵爺,這不是我個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說出來,如果它與別人無關而且是我個人的事的話,我就不會對您隱瞞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便從管家抖動著的手裏把蠟燭拿了過來。
  “他一定是拿它作信號用的,”我說道,“咱們試試看是否有什麼回答信號。”我也象他一樣地拿著蠟燭,注視著漆黑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別出重疊的黑色的樹影和顏色稍淡的廣大的沼地,因為月亮被雲遮住了。後來,我高聲歡呼起來,在正對著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遠方,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黃色光點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在那兒呢!”我喊道。
  “不,不,爵爺,那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證,爵爺……”
  “把您的燈光移開窗口,華生!”准男爵喊了起來,“看哪,那個燈光也移開了!啊,你這老流氓,難道你還要說那不是信號嗎?來吧,說出來吧!你的那個同夥是誰,正在進行著的是個什麼陰謀?”
  那人的面孔竟公然擺出大膽無禮的樣子來。
  “這是我個人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一定不說。”
  “那麼你馬上就不要在這裏幹事了。”
  “好極了,爵爺。如果我必須走的話我就一定走。”
  “你是很不體面地離開的。天哪!你真該知些羞恥啊!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這所房子裏同居共處有一百年之久了,而現在我竟會發現你在處心積慮地搞什麼陰謀來害我。”
  “不,不,爵爺,不是害您呀!”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門口,臉色比她丈夫更加蒼白,樣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的話,她那穿著裙子、披著披肩的龐大身軀也許會顯得可笑了呢。
  “咱們一定得走。伊麗莎。事情算是到了頭了。去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說道。
  “喔,約翰哪!約翰!是我把你連累到這種地步的,這都是我幹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而且是因為我請求了他,他才那樣做的。”
  “那麼,就說出來吧,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裏挨餓呢,我們不能讓他在我們的門口餓死。這燈光就是告訴他食物已準備好了的信號,而他那邊的燈光則是表明送飯地點的。”
  “那麼說,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個逃犯,爵爺——那個罪犯塞爾丹。”
  “這是實情,爵爺。”白瑞摩說道,“我說過,那不是我個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訴您。可是,現在您已經聽到了,您會明白的,即使有個陰謀,也不是害您的。”
  這就是對於深夜潛行和窗前燈光的解釋。亨利爵士和我都驚異地盯著那個女人。難道這是可能的嗎?這位頑強而可敬的女人竟會和那全國最最聲名狼藉的罪犯同出一母?
  “是的,爵爺,我就姓塞爾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時候,我們把他縱容過度了,不管什麼事情都是隨著他的意思,弄得他認為世界就是為了使他快樂才存在的,因此他就應該在這個世界裏為所欲為。他長大以後,又碰上了壞朋友,於是他就變壞了,一直搞到使我母親為之心碎,並且玷污了我們家的名聲。由於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終於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話,他就會被送上斷頭臺的地步。可是對我說來,爵爺,他永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曾經撫育過和共同嬉戲過的那個一頭捲髮的孩子。他之所以敢於逃出監獄來,爵爺,就是因為他知道我們在這裏住,而且我們也不能不給他以幫助。有一天夜晚,他拖著疲倦而饑餓的身體到了這裏,獄卒在後面窮追不捨,我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就把他領了進來,給他飯吃,照顧著他。後來,爵爺,您就來了,我弟弟認為在風聲過去以前,他到沼地裏去比在哪里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裏去藏起來了。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們就在窗前放一個燈火,看看他是不是還在那裏,如果有回答信號的話,我丈夫就給他送去一些麵包和肉。我們每天都希望著他快走,可是只要是他還在那裏,我們就不能置而不顧。這就是全部的實情,我是個誠實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來,如果這樣做有什麼罪過的話,都不能怨我丈夫,而應該怪我,因為他是為我才幹那些事的。”
  那女人的話聽著十分誠懇,話的本身就能證明這都是實情。
  “這都是真的嗎?白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完全是真實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幫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剛才說過的話都忘掉吧。你們現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了,關於這件事,咱們明早再談吧。”
  他們走了以後,我們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戶打開,夜間的寒風吹著我們的臉。在漆黑的遠處,那黃色的小小光點依舊在亮著。
  “我真奇怪他怎麼敢這麼幹呢?”亨利爵士說道。
  “也許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這裏看到。”
  “很可能,您認為距這裏有多遠?”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邊。”
  “不過一二英里遠。”
  “恐怕還沒有那麼遠呢。”
  “嗯,白瑞摩送飯去的地方不可能很遠,而那個壞蛋正在蠟燭旁邊等著呢。天哪,華生,我真想去抓那個人去。”
  在我的腦子裏也產生過同樣的想法,看樣子白瑞摩夫婦不見得信任我們,他們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來的。那個人對社會說來是個危險,是個十足的惡棍,對他既不應該可憐,也不應該原諒。如果我們借這機會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為害於人的地方去的話,那我們也只不過是盡了我們應盡的責任罷了。就他這樣殘暴、兇狠的天性來說,如果我們袖手旁觀的話,別人可能就要付出代價呢。譬如說吧,隨便哪天夜晚,我們的鄰居斯台普吞都可能受到他的襲擊,也許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才使得亨利爵士要去冒這樣的險呢。
  “我也去。”我說道。
  “那麼您就把左輪手槍帶著,穿上高筒皮鞋。我們愈早出發愈好,那傢伙可能會吹滅蠟燭跑掉的。”
  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出了門,開始遠征了,我們在秋風低吟和落葉沙沙聲中匆忙地穿過了黑暗的灌木叢。夜晚的空氣裏帶著濃厚的潮濕和腐朽的氣味。月亮不時地由雲隙裏探頭下望,雲朵在空中賓士而過。我們剛剛走到沼地上的時候,就開始下起細雨來了。那燭光卻仍舊在前面穩定地照耀著。
  “您帶了武器嗎?”我問道。
  “我有一條獵鞭。”
  “咱們必須很快地向他沖過去,因為據說他是個不要命的傢伙。咱們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夠進行抵抗之前就得讓他就範。”
  “我說,華生,”准男爵說道,“這樣幹法福爾摩斯會有什麼意見呢?在這樣的黑夜、罪惡囂張的時候。”
  就象回答他的話似的,廣大而陰慘的沼地裏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吼聲,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邊緣上曾經聽見過的那樣。聲音乘風穿過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聲長而深沉的低鳴,然後是一陣高聲的怒吼,再又是一聲淒慘的呻吟,然後就消失了。聲音一陣陣地發了出來,刺耳、狂野而又嚇人,整個空間都為之悸動起來。准男爵抓住了我的袖子,他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慘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麼呀,華生?”
  “我不知道。那是來自沼地的聲音,我曾經聽見過一次。”
  聲音已經沒有了,死一樣的沉寂緊緊地包圍了我們。我們站在那裏側耳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華生,”准男爵說道,“這是獵狗的叫聲。”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因為他的話裏時有停頓,說明他已突然地產生了恐懼。
  “他們把這聲音叫什麼呢?”他問道。
  “誰呀?”
  “鄉下人啊!”
  “啊,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人,您何必管他們把那聲音叫什麼呢!”
  “告訴我,華生,他們怎麼說的?”我猶豫了一下,可是沒法逃避這問題。
  “他們說那就是巴斯克維爾獵狗的叫聲。”
  他咕噥了一陣以後,又沈默了一會兒。
  “是一隻獵狗,”他終於又說話了,”可是那聲音好象是從幾裏地以外傳來的,我想大概是那邊。”
  “很難說是從哪邊傳來的。”
  “聲音隨著風勢而變得忽高忽低。那邊不就是大格林盆那個方向嗎?”
  “嗯,正是。”
  “啊,是在那邊。喂,華生,您不認為那是獵狗的叫聲嗎?
  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怕,儘管說實話好了。”
  “我上次聽到的時候,正和斯台普吞在一起。他說那可能是一種怪鳥的叫聲。”
  “不對,不對,那是獵狗。我的上帝呀,難道這些故事會有幾分真實嗎?您不會相信這些吧,您會嗎,華生?”
  “不,我決不相信。”
  “這件事在倫敦可以當作笑料,但是在這裏,站在漆黑的沼地裏,聽著象這樣的叫聲,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後,在他躺著的地方,旁邊有獵狗的足跡,這些都湊在一起了。我不認為我是個膽小鬼,華生,可是那種聲音簡直把我渾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涼得象一塊石頭。
  “您明天就會好的。”
  “我想我已無法不使那種叫聲深印在我的腦中了。您認為咱們現在應當怎麼辦呢?”
  “咱們回去好嗎?”
  “不,決不,咱們是出來捉人的,一定得幹下去。咱們是搜尋罪犯,可是說不定正有一隻魔鬼似的獵狗在追蹤著咱們呢。來吧!就是把所有洞穴裏的妖魔都放到沼地裏來,咱們也要堅持到底。”*
  我們在暗中跌跌撞撞地緩緩前進著,黑暗而參差不齊的山影環繞著我們,那黃色的光點依然在前面穩定地亮著。在漆黑的夜晚,再沒有比一盞燈光的距離更能騙人了,有時那亮光好象是遠在地平線上,而有時又似乎是離我們只有幾碼遠。可是我們終於看出它是放在什麼地方了,這時我們才知道確已距離很近了。一支流著蠟油的蠟燭被插在一條石頭縫裏,兩面都被岩石擋住,這樣既可避免風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維爾莊園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塊突出的花崗石遮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就在它後面彎著腰,從石頭上面望著那作為信號的燈光。看到一支蠟燭點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圍卻毫無生命的跡象,確是奇事——只有一條向上直立的黃色火苗和它兩側被照得發亮的岩石。
  “咱們現在怎麼辦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說道。
  “就在這裏等著,他一定在燭光的附近。看一看,咱們是否能夠看得到他。”
  我的話剛說出口,我們兩人就看到了他,在蠟燭附近的岩石後面探出來一張可怕的黃面孔——一張嚇人的野獸般的面孔,滿臉橫肉,骯髒不堪,長著粗硬的長須,亂蓬蓬的頭髮,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邊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燭光照著他的小而狡猾的眼睛,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窺探,好象是一隻聽到了獵人腳步聲的狡黠的猛獸。
  顯然已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懷疑。說不定是因為他還有什麼和白瑞摩私訂的暗號我們不知道,也許是那傢伙根據其他理由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因為我從他那兇惡的臉上看出了恐懼的神色。因為考慮到每一秒鐘他都可能從亮處竄開、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跳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來。
  正在這時,那罪犯尖聲痛駡了我們一句,便打過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遮住我們的大石上碰得粉碎。當他跳起來轉身逃跑的時候,碰巧月光剛從雲縫裏照了下來,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強壯的身形。我們沖過了小山頭,那人從山坡那面疾馳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動作在亂石上跳來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輪手槍遠射,碰巧了就可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帶它來只是為了在受人攻擊的時候用以自衛,而不是用來打一個在逃的沒有武器的人的。
  我們兩個都是快腿,而且受過相當好的訓練,可是,不久我們就知道已沒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之下,我們很久還看得見他,直到他在一座遠處小山山側的亂石中間變成了一個迅速移動著的小點。我們跑呀跑的,直跑到疲憊不堪,可是他和我們的距離反而愈來愈大了。最後,我們終於在兩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大喘著氣,眼看著他在遠處消失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想像不到的事。當時我們已經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放棄了無望的追捕,就要轉身回家了。月亮低懸在右側空中,滿月的下半部襯托出一座花崗石岩崗的嶙峋的尖頂。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崗的絕頂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銅像。你可別認為那是一種幻覺,福爾摩斯。我敢說,在我一生裏還從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呢。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兩腿稍稍分開地站著,兩臂交叉,低著頭,就像是面對著眼前滿布泥炭和岩石的廣大荒野正在考慮什麼問題。他也許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靈呢。他不是那罪犯,他離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遠,同時他的身材也高得多。我不禁驚叫了一聲,並把他指給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轉身抓他手臂的時候,那人就不見了。這時花崗岩的尖頂依然遮著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頂上再也沒有那靜立不動的人的蹤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岩崗搜索一下,可是距離相當遠。從聽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聲以後,准男爵的神經還一直在震顫,因此他已無心再作冒險了。他並沒有看到岩頂上的那個孤獨的人,因此他還不能體會那人的怪異的出現和他那威風凜凜的神氣所給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個獄卒,沒錯。”他說道,“從這傢伙逃脫之後,沼地裏到處都是他們。”
  嗯,也許他的解釋是正確的,可是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明,我是不會相信的。今天,我們打算給王子鎮的人們打個電報,告訴他們應當到那裏去找他們那個逃犯。說起來也真倒楣,我們竟沒有能當真勝利地把他作為我們的俘虜帶回來。這就是我們昨晚所作的冒險。你得承認,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就拿給你作報告這件事來說吧,我已經為你做得很不錯了。在我所告訴你的東西裏,有很多無疑是很離題了,可是我總覺得最好還是讓我把一切事實都告訴你,讓你自己去選擇哪些是最能幫助你得出結論的東西吧。當然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進展,就白瑞摩來說,我們已經找出了他的行為的動機,這就使整個的情況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裏的奇特的居民則依舊是使人莫測高深的,也許在下一次的報告裏,我將能把這一點也稍加澄清。最好還是你到我們這裏來。無論如何,幾天之內你就會又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維爾莊園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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