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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先生傳

  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
  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
  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
  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簟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
  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其言茲若人
  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怀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李斯諫逐客書》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

  斯乃上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据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縱,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蚕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納,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离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悅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而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抉提【“抉提”二字俱應為“馬”旁】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悅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1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异國之樂也。今棄擊瓮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适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异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2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注釋】

  1搏髀【音“必”】:拍著大腿打拍子。髀,大腿。

  2黔首:秦時對百姓的稱呼。黔,黑色。首,頭。
与山巨源絕交書

    嵇康

  康白:足下昔稱吾于穎川,吾嘗謂之知音。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間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气所托,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复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与禮相背,懶与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功其過。又讀《庄》、《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由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飧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与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以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馳之闋;又不識人情,暗于机宜;無万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与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庭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鉤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注1]不得搖,性复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己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与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机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而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宁可久處人間邪?

  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于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始終,真相知也。足下見直木必不可為輪,曲者不可為桷,蓋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于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复多病,顧此(心良心良liang),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与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离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共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嵇康白。

  [注1]:原作病頭內加卑,痹之异体字。
誡子篇

諸葛亮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
    非宁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
    志無以成學,淫漫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与時馳,
    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复何及!
史記·李廣列傳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紀。廣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廣從弟李蔡亦為郎,皆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嘗從行,有所沖陷折關及格猛獸,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万戶侯豈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廣為隴西都尉,徙為騎郎將。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徙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气,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与虜敵戰,恐亡之。”于是乃徙為上郡太守。后廣轉為邊郡太守,徙上郡。嘗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十縱,見匈奴三人,与戰。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廣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里。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縛之上馬,望匈奴有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皆惊,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吾去大軍數十里,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必不敢擊我。”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于是胡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將出護其兵,李廣上馬与十余騎奔射殺胡白馬將,而复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以為漢有伏軍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之所之,故弗從。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廣為名將也,于是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与李廣俱以邊太守將軍屯,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伍行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刀斗,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极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扰,然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皆為名將,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程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于文法。

  后漢以馬邑城誘單于,使大軍伏馬邑旁谷。而廣為驍騎將軍,領屬護軍將軍。是時單于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其后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臥廣。行十余里,廣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儿馬,因推墮儿,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复得其余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胡儿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于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

  頃之,家居數歲。廣家与故穎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爾!”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韓將軍后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与俱,至軍而斬之。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終不能复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殺之。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与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事。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廣訥口少言,与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竟死。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兵數困辱,其射猛獸亦為所傷云。

  居頃之,石建卒,于是上召廣代建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复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后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万騎与廣俱,异道。行可數百里,匈奴左賢王將四万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与數十騎馳,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虜易与耳!”軍士乃安。廣為圜陳外向,胡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胡虜益解。會日暮,吏士皆無人色,而廣意气自如,益治軍。軍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几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后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當,無賞。

  初,廣之從弟李蔡与廣俱事孝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至二千石。孝武帝時,至代相。以元朔五年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孫弘為丞相。蔡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諸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嘗与望气王朔燕語曰:“自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是歲,元狩四年也。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而与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愿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与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廣時知之,固自辭于大將軍。大將軍不听,令長史封書与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大將軍与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絕幕,遇前將軍、右將軍。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持□〔繁体“備”字,“人”換“米”旁〕醪遺廣,因問廣、食其失道狀,青欲上書報天子軍曲折。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發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复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与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

  廣子三人,曰當戶、椒、敢,為郎。天子与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于是天子以為勇。當戶早死,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當戶有遺腹子名陵。廣死軍時,敢從驃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園〔土需〕地,當下吏治,蔡亦自殺,不對獄,國除。李敢以校尉從驃騎將軍擊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驃騎將軍去病与青有親,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諱云鹿触殺之。居歲余,去病死,而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于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

  李陵既壯,選為建章監,監諸騎。善射,愛士卒。天子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余里,過居延視地形,無所見虜而還。拜為騎都尉,將丹陽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屯衛胡,數歲。

  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万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万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戰,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其兵盡沒,余亡散得歸漢者四百余人。

  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

  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也。
史記·伯夷列傳

 司馬遷

  夫學者載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荐,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异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适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洁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荐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胜數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

司馬遷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万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項梁嘗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与籍避仇于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徭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制人,后則為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瞬1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惊,扰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2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杰為校尉、候、司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時某喪使公主某事,不能辦,以此不任用公。”眾乃皆伏。于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

  廣陵人召平于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聞陳嬰已下東陽,使使欲与連和俱西。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适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強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陳嬰便為王,异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項梁渡淮,黥布、蒲將軍亦以兵屬焉。凡六七万人,軍下邳。

  當是時,秦嘉已立景駒為楚王,軍彭城東,欲距項梁。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一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項梁已并秦嘉軍,軍胡陵,將引軍而西。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別將朱雞石、餘樊君与戰。餘樊君死,朱雞石軍敗,亡走胡陵。項梁乃引兵入薛,誅雞石。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坑之。還報項梁。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巢3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胜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4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怀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与怀王都盱台。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居數月,引兵攻亢父,与齊田榮、司馬龍且軍救東阿,大破秦軍于東阿。田榮即引兵歸,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趙。角弟田間故齊將,居趙不敢歸。田榮立田儋子市為齊王。項梁已破東阿下軍,遂追秦軍。數使使趣齊兵,欲与俱西。田榮曰:“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乃發兵。”項梁曰:“田假為与國之王,窮來從我,不忍殺之。”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于齊。齊遂不肯發兵助楚。項梁使沛公及項羽別攻城陽,屠之。西破秦軍濮陽東,秦兵收入濮陽。沛公、項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大破秦軍,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項梁起東阿,西,此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等又斬李由,益輕秦,有驕色。宋義乃諫項梁曰:“戰胜而將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為君畏之。”項梁弗听。乃使宋義使于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將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秦果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項羽去外黃攻陳留,陳留堅守不能下。沛公、項羽相与謀曰:“今項梁軍破,士卒恐。”乃与呂臣軍俱引兵而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

  章邯已破項梁軍,則以為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擊趙,大破之。當此時,趙歇為王,陳餘為將,張耳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間圍巨鹿,章邯軍其南,筑甬道而輸之粟。陳餘為將,將卒數万人而軍巨鹿之北,此所謂河北之軍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從盱台之彭城,并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

  初,宋義所遇齊使者高陵君顯在陵楚軍,見楚王曰:“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征,此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与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為上將軍;項羽為魯公,為次將,范增為末將,救趙。諸別將皆屬宋義,號為卿子冠軍。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羽曰:“吾聞秦軍圍趙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趙,戰胜則兵罷,我承其敝;不胜,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曰:“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与趙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內而專屬于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項羽晨朝上將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与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當是時,諸將皆懾2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乃相与共立羽為假上將軍。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使桓楚報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項羽為上將軍。當陽君、蒲將軍皆屬項羽。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遺當陽君、蒲將軍將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戰少利,陳餘复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离,与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离。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

  章邯軍棘原,項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章邯。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咸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于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戰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將軍孰計之。”陳餘亦遺章邯書曰:“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陽周。何者?攻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万數,而諸侯并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隙,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与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与身伏斧5質,妻子為戮6乎?”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渡三戶,軍漳南,与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紆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听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与期洹水南殷墟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置楚軍中。使長史欣為上將軍,將秦軍為前行。

  到新安。諸侯吏卒异時故徭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胜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將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曰:“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听,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与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使當陽君等擊關,項羽遂入,至于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与項羽相見。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鴻門,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与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盡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与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于是項伯复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与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复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与臣有隙。”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飲。項王、項伯東而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玨7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庄,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庄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与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庄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擊。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庄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与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嗔8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与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与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复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不恐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与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听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樊噲曰:“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于是遂去。乃令張良留謝。良問曰:“大王來何操?”曰:“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与亞父。會其怒,不敢獻。公為我獻之。”張良曰:“謹諾。”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与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与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人或說項王曰:“關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怀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王聞之,烹說者。

  項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約。”乃尊怀王為義帝。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与之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業已講解,又惡負約,恐諸侯叛之,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王。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王咸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為櫟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河,都櫟陽;立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為河南王,都洛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將司馬昂9定河內,數有功,故立昂9為殷王,王河內,都朝歌。徙趙王歇為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當陽君黥布為楚將,常冠軍,故立布為九江王,都六。鄱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為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為遼東王。燕將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為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齊將田都從共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為齊王,都臨淄。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榮者,數負項梁,又不肯將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餘棄將印去,不從入關,然素聞其賢,有功于趙,聞其在南皮,故因環封三縣。番君將梅涓功多,故封十万戶侯。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漢之元年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項王出之國,使人徙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義帝長沙郴縣。趣義帝行,其群臣稍背叛之,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韓王成無軍功,項王不使之國,与俱至彭城,廢以為侯,已又殺之。臧荼之國,因逐韓廣之遼東,廣弗听,荼擊殺廣無終,并王其地。

  田榮聞項羽徙齊王市膠東,而立齊將田都為齊王,乃大怒,不肯譴齊王之膠東,因以齊反,迎擊田都。田都走楚。齊王市畏項王,乃亡之膠東就國。田榮怒,追擊殺之即墨。榮因自立為齊王,而西擊殺濟北王田安,并王三齊。榮与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陳餘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今盡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諸將善地,逐其故主,趙王乃北居代,餘以為不可。聞大王起兵,且不听不義,愿大王資餘兵,請以擊常山,以复趙王,請以國為捍蔽。”齊王許之,因遣兵之趙。陳餘悉發三縣兵,与齊并力擊常山,大破之。張耳走歸漢。陳餘迎故趙王歇于代,反之趙。趙王因立陳餘為代王。

  是時,漢還定三秦,項羽聞漢王皆已并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吳令鄭昌為韓王,以距漢。令蕭公角等擊彭越。彭越敗蕭公角等。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羽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与趙并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征兵九江王布。布稱疾不往,使將將數千人行。項王由怨也。漢之二年冬,項羽遂北至城陽,田榮亦將兵會戰。田榮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榮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万人,反城陽。項王因留,連戰未能下。

  春,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東伐楚。項王聞之,即令諸將擊齊,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從魯出胡陵。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蕭,晨擊漢軍項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楚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余万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于是大風從西北而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坏散,而漢王乃得与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与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于是遂得脫。求太公、呂后不相遇。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楚軍遂与歸,報項王,項王常置軍中。

  是時呂后兄周呂侯為漢將兵居下邑,漢王間往從之,稍稍收其士卒。至滎陽,諸敗軍皆會。蕭何亦發關中老弱未傅悉詣滎陽,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漢戰滎陽南京,索間,漢敗楚,楚以故不能過滎陽而西。

  項王之求彭城,追漢王至滎陽,田橫亦得收齊,立田榮子廣為齊王。漢王之敗彭城,諸侯皆复与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筑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王數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

  項王欲听之。歷陽侯范增曰:“漢易与耳,今釋弗取,后必悔之。”項王乃与范增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間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詳惊愕曰:“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范增与漢有私,稍奪之權。范增大怒,曰:“天下大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項王許之。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于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万歲。漢王亦与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漢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周苛、樅公謀曰:“反國之王,難与守城。”乃共殺魏豹。楚下滎陽城,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万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并殺樅公。

  漢王之出滎陽,南走宛、葉,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漢之四年,項王進兵圍成皋,漢王逃,獨与滕公出成皋北門,渡河走修武,從張耳、韓信軍。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距之鞏,令其不得西。

  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漢王得淮陰侯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复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与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

  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与項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從之。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与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嗔8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复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惊。于是項王乃即漢王相与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一戰。漢王不听。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

  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与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淮侯。淮陰侯弗听。是時,彭越复反,下梁地,絕楚糧。項王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守成皋,則漢欲挑戰,慎勿与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复從將軍。”乃東,行擊陳留、外黃。

  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歸心?從此以東,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坑者。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項王。

  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貨賂。大司馬咎,長史翳,塞王欣皆自剄汜水上。大司馬咎者,故蘄獄掾,長史欣亦故櫟陽獄吏,兩人嘗有德于項梁,是以項王信任之。當是時,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鐘离昧于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听。漢王复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与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万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复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听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与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复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与韓信;睢陽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于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并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与齊王;睢陽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惊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气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于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余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余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复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愿為諸君快戰,必三胜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嗔8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惊,辟易數里。与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复圍之。項王乃馳,复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复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十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与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万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胜、楊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會其体,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胜為涅陽侯。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谷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

  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与并爭,不可胜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怀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寐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校訂者注:】

  1瞬,本字〔目旬〕,意以目示意,此處以同音代用。2懾,本字為“褶”中的“衣”換“心”。“懾”字通用。3巢,本字為〔巢阜〕,古地名。4蜂,本字為上“逢”下“〔虫虫〕”,為“蜂”字异体字。5斧,本字為〔金夫〕。〔金夫〕質,即腰斬。6戮,本字為“繆”中的“絲”換“人”。此處“戮”字通用。7玨,本字為“抉”中的“手”換“王”。半圓形玉環。8嗔,本字為〔目真〕,瞪目。常以“嗔”字代用。9昂,本字為“昂”去掉“曰”。現通用“昂”字。十艤,本字為〔木義〕。船靠岸。兩字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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