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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經典偵探小說 - 福爾摩斯 【歸來記系列】[C+]

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羅諾德·阿德爾在最不尋常和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人謀殺的案子,引起全倫敦的注意,并使上流社會感到惊慌。在警方調查中公布的詳細案情大家都知道了,但有許多細節被刪去了。這是因為起訴理由非常充足,沒有必要公開全部證据。只是到現在,將近十年之后,才允許我來補充破案過程中一些短缺的環節。案子本身是耐人尋味的,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點趣味在我看來就不算什么。在我一生所經歷的冒險事件中,這個案子的結局最使我震惊和詫异。即使過了這么長的時間,現在一想起它來就叫我毛骨悚然,并且使我重溫那种高興、惊奇而又怀疑的心情,當時這心情象突然涌來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沒了我的神志。讓我向那些關心我偶爾談起的一個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段的讀者大眾說一句話:不要責怪我沒有讓他們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親口下令禁止我這樣做,我會把這當作首要義務。這項禁令是在上個月三號才取消的。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對刑事案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可以想象到的。在他失蹤以后,凡是公開發表的疑案,我都仔細讀過,從不遺漏。為了滿足個人巳□?我還不止一次地試用他的方法來解釋這些疑案,雖然不很成功。但是,沒有任何疑案象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那樣把我吸引住。當我讀到審訊時提出的證据并据此判決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謀殺罪時,我比過去更清楚地意識到福爾摩斯的去世給社會帶來的損失。我肯定這件怪事中有几點一定會特別吸引他。而且這位歐洲首屈一指的刑事偵探,以他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敏捷的頭腦,很可能彌補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們提前行動。我整日巡回出診,腦子里卻想著這件案子,找不到一個自己認為是理由充分的解釋。我甘冒講一個陳舊故事的風險,把審訊結束時已公布過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羅諾德·阿德爾是澳大利亞某殖民地總督梅魯斯伯爵的次子。阿德爾的母親從澳大利亞回國來做白內障手術,跟儿子阿德爾和女儿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427號。這個年輕人出入上流社會,就大家所知,他并無仇人,也沒有什么惡習。他跟卡斯特爾斯的伊迪絲·伍德利小姐訂過婚,但几個月前雙方同意解除婚約,嗣后也看不出有多深的留戀。他平日的時間都消磨在一個狹小、保守的圈子里,因為他天性冷漠,習慣于無變化的生活。可是,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里十點至十一點二十分之間,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向這個悠閒懶散的青年突然襲來。
  羅諾德·阿德爾喜歡打紙牌,而且不斷地打,但賭注從不大到有損于他的身分。他是鮑爾溫、卡文狄希和巴格特爾三個紙牌俱樂部的會員。他遇害的那天,晚飯后在卡文狄希俱樂部玩了一盤惠斯特。當天下午他也在那儿打過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證明他們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坏差不多,阿德爾大概輸了五鎊,不會更多。他有一筆可觀的財產,象這樣的輸贏決不致于對他有什么影響。他几乎每天不是在這個俱樂部就在那個俱樂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小心謹慎,并且常常是贏了才离開牌桌的。證詞中還談到在几星期以前,他跟莫蘭上校作為一家,一口气贏了哥德菲·米爾納和巴爾莫洛勳爵四百二十鎊之多。在調查報告中提到的有關他的近況就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從俱樂部回到家里的時間是整十點。他母親和妹妹上親戚家串門去了。女仆供述听見他走進二樓的前廳——就是他經常當作品居室的那間屋子。她已經在屋里生好了火,因為冒煙她把窗戶打開了。一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梅魯斯夫人和女儿回來以前,屋里沒有動靜。梅魯斯夫人想進她儿子屋里去說聲晚安,發現房門從里邊鎖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門都不見答應。于是找來人把門撞開,只見這個不幸的青年躺在桌邊,腦袋被一顆左輪子彈擊碎,模樣很可怕,可是屋里不見任何武器。桌上擺著兩張十鎊的鈔票和總共十一鎊十先令的金幣和銀幣,這些錢碼舖了十小堆,數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張紙條,上面記了若干數目字和几個俱樂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測遇害前他正在計算打牌的輸贏。
  現場的詳細檢查只是使案情變得更加复雜。第一,舉不出理由來說明為什么這個年輕人要從屋里把門插上。這有可能是凶手把門插上了,然后從窗戶逃跑。由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壇里正開滿了番紅花。可是花叢和地面都不象被人踩過,在房子和街道之間的一塊狹長?草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因此,很明顯是年輕人自己把門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輪手槍從外面對准窗口放一槍,而且造成這樣的致命傷,這人必定是個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園路是一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离這所房子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就有馬車站。這儿已經打死了人,還有一顆象所有鉛頭子彈那樣射出后就會開花的左輪子彈和它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創傷,但當時卻沒有人听到槍聲。公園路奇案的這些情況,由于找不出動机而變得更加复雜,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講的,沒人听說年輕的阿德爾有任何仇人,他屋里的金錢和貴重物品也沒人動過。
  我整天反复思考這些事實,竭力想找到一個能解釋得通的理論,來發現最省力的途徑,我的亡友稱它為一切調查的起點。傍晚,我漫步穿過公園,大約在六點左右走到了公園路連接牛津街的那頭。一群游手好閒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們都仰起頭望著一扇窗戶。他們給我指出了我特地要來瞧瞧的那所房子。一個戴著墨鏡的瘦高個子,我非常怀疑他是個便衣偵探,正在講他自己的某种推測,其他人都圍著听。我盡量往前湊過去,但他的議論听起來實在荒謬,我有點厭惡地又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正在這時候我撞在后面一個有殘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著的几本書碰掉在地上。記得當我撿起那些書的時候,看見其中一本書名是《樹木崇拜的起源》。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個窮藏書家,收集一些不見經傳的書籍作為職業或者作為愛好。我极力為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給我碰掉的這几本書顯然在它們的主人眼里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他討厭地吼了一聲,轉身就走。我望著他彎曲的背影和灰白的連鬢胡子消失在人群里。
  我多次觀察公園路427號,但這對弄清楚我所關心的問題毫無作用。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著一道半截是柵欄的矮牆,高不過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進花園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戶可完全夠不著,因為牆外面沒有水管或者別的東西可以幫助身体輕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只得折回肯辛頓。我在書房里呆了沒到五分鐘,女仆進來說有人要見我。叫我吃惊的是來者并非別人,就是那個古怪的舊書收藏家。灰白的須發中露出他那張輪廓分明而干瘦的臉,右臂下挾著他心愛的書,至少有十來本。
  “您沒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聲音奇怪而嘶啞。
  我承認沒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過意不去,先生。剛才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后頭跟著走,碰巧瞧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對自己說我要進來看看那位好心的紳士,對他說要是我剛才的態度有點粗暴,可沒有惡意,還要謝謝他替我把書撿起來。”
  “這點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說,"可不可以問一下您是怎么認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書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大概您也收藏書吧,先生。這儿有《英國鳥類》、《克圖拉斯》、《圣戰》——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來五本書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層的空檔填滿。現在看來不大整齊,是不是,先生?”
  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后面的書櫥。等我回過頭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就隔著書桌站在那儿對我微笑。我站了起來,吃惊地盯著他看了几秒鐘,然后我好象是暈過去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也是末一回。确實有一片白霧在我眼按蛐0?霧消失了,我才發現我的領口解開了,嘴唇上還有白蘭地的辛辣余味,福爾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拿著隨身帶來的扁酒瓶。
  “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的聲音說,"我万分抱歉。我一點也沒想到你會這樣經受不住。”
  我緊緊抓住他的雙臂。
  “福爾摩斯!"我大喊了一聲,"真的是你?難道你還活著?你怎么可能從那可怕的深淵中爬出來?”
  “等一等,"他說,“你現在真覺得有精神來談這事儿了嗎?瞧我這多此一舉的戲劇性的出現給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好了。可是說真的,福爾摩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這么多人,單單會是你在我書房中站著。"我又抓其他的一只袖子,摸著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臂。"可是不管怎樣,你不是鬼,"我說,"親愛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興了。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樣從那可怕的峽谷中逃生的。”
  他面對著我坐下來,照老樣儿若無其事地點燃了一支煙。他全身裹在一件賣書商人穿的破舊長外套里,剩下看得見的只有那一堆白發和放在桌上的舊書。福爾摩斯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机警,但他那張鷹似的臉上帶著一絲蒼白的顏色,使我看出來他最近一陣子生活不規律。
  “我很高興能伸直腰,華生,"他說,"讓一個高個子一連几小時把身長去掉一□噠娌皇峭嫘ΑV劣諶綰謂饈駝庖磺校?我親愛的老朋友,咱們——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話——面前還有一個晚上的艱險工作。或許最好是這項工作完了以后,我再把全部情況告訴你。”
  “我很想知道,更喜歡現在就听到。”
  “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隨你說什么時候、去什么地方都行。”
  “真的還象過去那樣。咱們出發前還有時間吃點晚飯。好吧,就說說那個峽谷。我從峽谷中逃出來并沒有多大困難。理由很簡單:我根本沒有掉進去。”
  “你根本沒有掉進去?”
  “沒有,華生。我根本沒有掉進去。我給你的便條可完全是真的。當我發覺模樣行┬蹕盞哪楣塹俳淌謖駒諛翹跬?向安全地帶的窄道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怀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覺察到一個無情的意圖。于是我跟他交談了几句,得到他彬彬有禮的許可,寫了那封后來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煙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就沿著那條窄道往前走,莫里亞蒂仍緊跟著我。我走到盡頭便無路可去了。他并沒有掏出武器,卻突然沖過來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只急著對我報复。我們兩人在瀑布邊上扭成一團。但是我懂點日本式摔跤,過去有好几次都用上了這一手。我從他的兩臂中褪了出來。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瘋狂地踢了几下,兩手向空中亂抓。盡管他費了很大的气力,仍舊無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我探頭見他墜下去很長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塊岩石上,又被彈出去,掉進水里。”
  我惊奇地听了福爾摩斯邊抽煙邊作的這段解釋。
  “可是還有腳印哪!"我大聲說,"我親眼看見那條路上有兩個人往前走的腳印,往回走的一個也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教授掉進深淵的一剎那,我忽然想到命運給我安排了再巧不過的机會。我知道不僅是莫里亞蒂一個人曾經發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還有三個人,他們要向我報复的欲望只會由于他們首領的死亡而變得更強烈。他們都是最危險的人。這三人當中,准有一個會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這几個人就會隨便行動,很快露面,這樣我遲早能消滅他們。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宣布我仍在人間。大腦活動起來是那么迅速,我相信在莫里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起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已經想出了這一切。
  “我站起來觀察后面的懸崖。在你那篇我后來讀得津津有味的生動描述中,你斷言那是絕壁。你說得不完全對。懸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几個窄小的立足點,并且有一塊很象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顯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順著那條濕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腳印也同樣不可能。當然,我也可以象在過去類似場合做過的那樣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現三對腳印,無疑會使人想到這是仆人的手法。所以,總的看來,最好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一件叫我高興的事,華生。瀑布在我腳下隆隆作響。我不是個富于幻想的人,但是一點不假,我仿佛听見莫里亞蒂的聲音從深淵中沖著我喊叫。好几次當我手沒抓住身邊的草叢或是腳從精濕的岩石缺口中滑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終于爬上一塊有几英尺寬的岩架,上面長著柔軟的綠苔,在那儿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見。親愛的華生,當你和你的隨從正在极其同情而又毫無效力地調查我的死亡現場的時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作出了完全錯誤的結論就离開那里回旅館去了,最后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我的險遇到此結束了。可是發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使我預感到還有叫我吃惊的事情就要來到。一塊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來,轟隆一聲從我身邊擦過去,砸中下面那條小道,又蹦起來掉進深淵。我當時還以為這塊岩石是偶然掉下來的。過了一會儿,我抬頭望見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個人頭。這時又落下來一塊石頭,砸在我躺著的地方,离我的頭部不到一英尺。當然,這意味著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亞蒂并非單人行動。在他對我下手的時候,還有一個党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党羽是個多么危險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脫的情況。他一直等著,然后繞道上了崖頂,企圖實現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打算。
  “我思考這一切并沒有耽擱多少時間,華生。我又看見那張冷酷的臉從崖頂朝下張望,這是有另一塊石頭要落下來的預兆。我對准崖下的小道往下爬。我不認為自己當時能滿不在乎地爬下去,這比往上爬更難百倍。但是我沒時間考慮往下爬的危險,因為就在我雙手攀住岩架邊沿、身体懸空吊起的時候,又有一塊石頭呼地一聲從我身邊落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腳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條窄道上,摔得頭破血流。我爬起來就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十英里。一星期以后,我到了佛羅倫薩,這一來包管世界上誰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時候我只有一個可信賴的人——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我再三向你道歉,親愛的華生。但是當時最要緊的是讓大家認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寫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的關于我不幸結局的故事來。在這三年中,我几次提筆要給你寫信,但總是擔心你對我的深切關心會使你不謹慎而泄漏秘密。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書的時候,我只能避開你,因為我的處境很危險,當時只要你稍露出點惊奇和激動,就可能引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造成可悲的、無法彌補的結果。至于邁克羅夫特,那是為了得到我需要的錢,我必須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在倫敦,事態的發展并非象我所想得那樣順利,因為在莫里亞蒂匪幫案的審理中,漏掉了兩個最危險的成員,使這兩個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遙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兩年,所以常以去拉薩跟大喇嘛在一起消磨几天為樂。你也許看過一個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寫得非常出色的考察報告,我相信你決想不到你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經過波斯,游覽了麥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對哈里發作了一次簡短而有趣的拜訪,并且把拜12訪的結果告訴了外交部。回到法國以后,我花了几個月的時間來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這項研究是在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進行的。我滿意地結束了這項研究,又听說我的仇人現在只剩下一個在倫敦,我便准備回來。這時候公園1蘇丹首都。——譯者注2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領袖的稱號。——譯者注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動,不僅因為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給我個人帶來了最難得的机會。我立刻回到倫敦貝克街自己家里,竟嚇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發作。邁克羅夫特把我的房間和我的記錄照原樣保存著。就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今天下午兩點,我發現自己坐在我原來屋里的那把舊椅子上,滿心希望能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也坐在對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這就是四月里的那天晚上我听到的离奇的故事。要是沒有親眼見到我以為再也見不著的那瘦高的体形和熱誠的面容來證實的話,這個故事就純屬無稽之談。我不清楚他是怎樣知道了我居喪的消息,以動作代替言辭表示了他的慰問。"工作是對悲傷最有效的解藥,"他說,今天晚上,我給咱倆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們能成功地結束它,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講詳細些,但是不管用。"天亮前夠你听和看的,"他回答說,"咱們有三年的往事要談,但只能談到九點半,就要開始這場特別的空屋歷險。”
  真象過去那樣,到了九點半,我發現自己挨著他坐在一輛雙座馬車上,我口袋里裝著手槍,心里充滿了歷險的激動。福爾摩斯冷靜鎮定,一言不發。街燈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嚴峻的臉上,只見他皺眉沉思,嘴唇緊閉。我不知道我們將在倫敦這罪犯充斥的黑暗的叢林中搜尋什么樣的野獸,但從這個狩獵能手的神態來看,我完全相信這是一次十分冒險的行動。他那苦行僧般的陰沉的臉上不時露出譏諷的微笑,預示著我們搜尋的對象凶多吉少。
  我本來猜想我們要去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廣場拐角的地方,福爾摩斯叫馬車停下來。我看見他下車時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著在走過的每條街的拐角上又极其細心地看清楚后面有沒有人跟蹤。我們走的這條路線無疑是獨一無二的。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偏僻小道异常熟悉。這一次他迅速而有把握地穿過一連串我從來不知道的小巷和馬廄。最后我們出現在一條小路上,兩旁都是一些陰暗的老房子。我們沿著這條小路到了曼徹斯特街,然后到了布蘭福特街。在這里他立刻拐進一條窄道,又穿過一扇木柵欄門進了一個無人的院子。他用鑰匙打開了一所房子的后門,我們一起走進去以后?門關上了。
  這里邊漆黑一團,但很明顯是一所空屋子。沒平地毯的地板在我們腳下吱吱地響。我伸手碰到一面牆,上面糊的紙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著。福爾摩斯用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領我走過一條長過道,直到我隱約看見門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這儿福爾摩斯突然往右轉,我們便進了一間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只有當中一塊地方被遠處的街燈照得有點亮。附近沒有街燈,窗戶上又積了一層很厚的灰塵,所以我們在里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輪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們在哪儿?"他悄悄地問。
  “那邊就是貝克街,"我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錯。這里就是咱們寓所對過的卡姆登私邸。”
  “咱們干嗎來這儿?”
  “因為從這儿可以看清楚對過的高樓。親愛的華生,請你走近窗戶一點,小心別暴露自己,再瞧瞧咱們的老寓所——你那么多的神話故事不都是從那儿開始的嗎?讓咱們來看看我离開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使你惊奇的能力。”
  我輕輕地往前移動,朝對面我熟悉的窗戶望去。當我的視線落在那扇窗上,我吃惊得叫起來了。窗帘已經放下了,屋里點著亮燈,明亮的窗帘上清楚地映出屋里坐著一個人:那頭的姿勢,寬寬的肩膀,輪廓分明的面部,看了決不會弄錯。那轉過半面去的臉,如同我們祖父母那一輩喜歡裝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完全象福爾摩斯本人。我惊奇得忙把手探過去,想弄清楚他還在不在我身邊。他不出聲地笑得全身顫動。
  “看見啦?"他說。
  “天哪!"我大聲說,"這妙极了!”
  “我相信我變化多端的手法尚未因歲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常用而過時吧。"他說。我從他的話中,听出了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創作所感到的高興和得意。"确有几分象我,是不是?”
  “我可以發誓說那就是你。”
  “這個功勞歸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莫尼埃先生,他化了几天的時間做模子。那是一座蜡像。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認為有人在監視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監視。”
  “是誰?”
  “我的宿敵——那可愛的一幫人,他們的頭子此刻躺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別忘了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也只有他們才知道。他們相信早晚我會回寓所,就不斷進行監視。今天早上他們看見我到達倫敦。”
  “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正從窗口往外瞧,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派來放哨的人。這是個對我不足為害的家伙,姓巴克爾,以殺人搶劫為生,是個出色的猶太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非常擔心他背后那個更加難對付的人。這人是莫里亞俚鬧吶?友,倫敦最狡猾、最危險的罪犯,也就是從懸崖上投石塊的那個人。華生,今天晚上在追我的正是他,可是他一點不知道咱們在追他。”
  我朋友的計划漸漸顯露出來了:從這個近便的隱蔽所,監視者正受人監視,追蹤者正被人追蹤。那邊窗戶上削瘦的影子是誘餌,我們倆是獵人。我們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在我們面前匆匆來去的人影。福爾摩斯不說話也不動,但我能看出他正處于緊張的戒備狀態,專心盯著過往行人。這是個寒冷喧囂的夜晚,風刮過長長的大街,發出一陣一陣的呼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緊裹著外套和圍巾。我有一兩次似乎看見了剛見過的模樣相同的人影,特別注意到兩個象是在附近一家門道里避風的人。我讓福爾摩斯注意這兩個人,但他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又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街上。他有時又局促不安地挪動腳步,手指不住地敲著牆壁。顯然他開始擔心他的計划不會完全象他希望的那樣有效。最后,將近午夜的時分,街上的人漸漸少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里踱來踱去。我正要對他說點什么,抬眼望了望對過亮著的窗子,使我又跟剛才那樣大吃一惊。我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臂,對著前面一指。
  “影子動了!"我叫出來了。
  窗帘上的影子已經不是側面而是背朝著我們。
  三年的時間并沒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气,也沒有減少他對智力低于他的人所表示的急躁。
  “它當然動了,"他說,"華生,難道我是一個那么可笑的笨蛋,會支起個一眼就認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來騙住几個歐洲最狡猾的人?咱們在這屋里呆兩個鐘頭,赫德森太太已經把蜡像的位置改變了八次,每一刻鐘一次。她從前面來轉動它,這樣她自己的影子就決不會被人看見。啊!"他倒吸了一口气。在微弱的光線中,我見他往前探頭,全身由于注意而緊張起來。外面大街上已空無一人。那兩個人也許還蜷縮在門道里,可是我已看不見他們了。万籟俱寂,除了我們對面欽邢殖鋈擻暗拿髁戀幕粕傲敝猓裁匆部床患T?一平靜寂中,我耳邊又響起了只有在忍住极度興奮時才會發出的那种細微的絲絲聲。不一會儿,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里,一手捂著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顫抖,我從未見過我的朋友這樣激動。那駿黑的大街仍舊荒涼地、靜靜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但是,我忽然發覺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經察覺了的東西。一陣輕輕的躡手躡腳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這聲音并非來自貝克街的方向,而是從我們藏身的這所屋子后面傳來的。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過了一會儿,走廊里響起蠕動的腳步聲。這本來想不弄出聲的腳步,卻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回響。福爾摩斯靠牆蹲下來,我也照樣蹲下來,手里緊握著我的左輪槍柄。我朦朧中看見一個不清楚的人影,顏色稍深于敞開著的門外的暗黑。他站了片刻,然后彎下身子威脅似地、偷偷地走進屋里。這個凶險的人影离我們不到三碼。我已經准備好等他扑過來,才想其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在這儿。他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輕輕地、無聲地把窗戶推上去半英尺。當他跪下來靠著窗口的時候,街上的燈光不再受積滿灰塵的玻璃的遮擋,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這人似乎興奮得忘乎所以,兩眼閃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額又禿又高,留著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頂可以折疊的大禮帽推在后腦勺上,解開的外套露出夜禮服的白前襟。他臉又瘦又黑,滿是凶悍的皺紋。他手里拿著一根象是手杖的東西,當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時候,卻發出了金屬的鏗鏘聲。然后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塊東西,擺弄了一陣,最后卡噠響了一下,好象把一根彈簧或者栓子挂上了。他仍舊跪在地板上,彎腰將全身力量壓在什么杠杆上,接著發出一陣旋轉和摩擦聲,最后又是卡噠一響。于是他直起腰來,我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槍,槍托的形狀非常特別。他拉開槍膛,把什么東西放了進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槍栓。他俯下身去,把槍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見他的長胡子墜在槍托上面,閃亮的眼睛對著瞄准器。當他把槍托緊貼右肩的時候,我听見一聲滿意的歎息,并且看見那個令人惊异的目標——黃色窗帘上的人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槍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動板机。嘎地一聲怪響,跟著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就在這一剎那間,福爾摩斯象老虎似地向射手的背上扑過去,把他臉朝下摔倒了。他立刻爬了起來,使盡力气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我用手槍柄照他頭上給了一下,他又倒在地板上。在我扑過去把他按住時,我的朋友吹了一聲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馬上響起一陣跑步聲: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從大門沖進屋來。
  “是你嗎,雷斯垂德?”
  “是我,福爾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務接過來了。很高興看見你回倫敦來,先生。”
  “我覺得你需要點非官方的幫助。一年當中有三件謀殺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處理莫爾齊的案子不象你平時那樣——就是說你處理得還不錯。”
  大家都已經站起來了。我們的囚犯在大喘气,他兩邊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這時已經有些閒人開始聚集在街上。福爾摩斯走到窗前把窗關上,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點著了兩支蜡燭,警察也打開了他們的提燈,我終于能好好地看看這個囚犯了。
  對著我們的是一張精力充沛而奸詐万分的面孔。這人長著哲學家的前額和酒色之徒的下頜,似乎他天賦大才,是好是坏姑且不論。可是,只要一看他那下垂、譏誚的眼瞼,那冷酷的藍眼睛,那凶猛、挑釁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濃眉,誰也能認出這都是造物主最明顯的危險信號。他一點都不注意別的人,只盯住福爾摩斯的臉,眼中充滿了仇恨和惊异。"你這個魔鬼!"他不停地嘟噥,"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爾摩斯邊說邊整理弄亂了的領子,“就象老戲里常說的:'不是冤家不碰頭。'自從在萊辛巴赫瀑布的懸崖上承蒙關照以后,我就沒有再見到你。”
  上校就象個精神恍惚的人那樣,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朋友。他能說出的只有這一句:"你這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還沒有介紹你呢,"福爾摩斯說,"先生們,這位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陸軍中效力,他是咱們東方帝國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我想這樣說是對的:你在獵虎方面的成績仍然是舉國無雙吧?”
  這個凶惡的老人一聲不響,仍舊瞪大眼睛看著我的伙伴。他那充滿野性的眼睛和倒豎的胡子使自己活象一只虎。
  “奇怪,我這個很簡單的計策能使這么一個老練的獵手受騙。"福爾摩斯說,"這應該是你很熟悉的辦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樹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帶著來复槍藏在樹上,等著這只作為誘餌的小山羊把老虎引來嗎?這所空屋成了我的樹,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還帶著几支備用的槍,以防出現好几只老虎,或是你自己万一沒有瞄准好,而這是不大可能的。他們都是我的備用槍,"他指了指周圍的人,"這是個确切的比擬。”
  莫蘭上校一聲怒吼向前沖來,但被兩個警察拽了回去。他臉上露出的憤怒表情看著真可怕。
  “我承認你有一招出乎我意外,"福爾摩斯說,"我沒有料到你也會利用這所空屋跟這扇方便的前窗。我猜想你在街上行動,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隨從在等著你。除了這一點以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莫蘭上校轉過臉對著官方偵探。
  “你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逮捕我的正當理由,"他說,"但至少沒有理由叫我受這個人的嘲弄。如果我現在是處于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辦吧!”
  “你說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走以前,你還有別的要講嗎?”
  福爾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槍從地板上撿起來了,正在細看它的結构。
  “真是一件罕見的武器,"他說,"無聲而且威力极大。我認識這個雙目失明的德國技工馮·赫德爾,這支槍是他給莫里亞蒂教授特制的。我知道有這么一支槍已經好几年了,雖然以前沒有机會擺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別把這支槍,還有這些适用的子彈,都交給你們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我們保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時大家都向房門口走去,"你還有什么話嗎?”
  “就問一下你准備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什么罪名?自然是企圖謀殺福爾摩斯先生了。”
  “這不成,雷斯垂德。我一點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出面。這場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勞,而且只是你的功勞。雷斯垂德,我祝賀你!你以經常表現的智勇雙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誰,福爾摩斯先生?”
  “就是全体警察一直沒有找到的這個莫蘭上校,他在上月三十日把一顆開花子彈裝在汽槍里,對准公園路427號二樓正面的窗口開了一槍,打死了羅諾德·阿德爾。就是這個罪名,雷斯垂德。現在,華生,要是你能忍受從破窗口吹進的冷風,不妨到我書房去抽一支雪茄煙,呆上半個小時,這樣可以讓你消遣一下。”
  我們的老房間,多虧邁克羅夫特的監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完全沒有改變樣子。我一進來就注意到屋里的整洁确實少見,但是一切原有的標志依然如故:這一角是作化學試驗的地方,放著那張被酸液弄髒了桌面的松木桌;那邊架子上擺著一排大本的剪貼簿和參考書,都是很多倫敦人想燒掉才高興的東西。我環視四周,挂圖、提琴盒、煙斗架,連裝煙絲的波斯拖鞋都歷歷在目。屋里已經有兩人:一個是我們進來時笑臉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個是在今晚的險遇中起了那么大作用而樣子冷淡的假人。我朋友的這個做得維妙維肖的、上過顏色的蜡像,擱在一個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舊睡衣,從大街上望過去,完全逼真。
  “一切預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嗎,赫德森太太?”
  “照你的吩咐,我是跪著干的,先生。”
  “好极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見子彈打在什么地方了嗎?”
  “看見了,先生。恐怕子彈已經打坏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過頭部,然后碰在牆上砸扁了。這是我在地毯上撿到的,給您吧!”
  福爾摩斯伸手把子彈遞給我。"一顆鉛頭左輪子彈。真巧妙,誰會發現這樣的東西是從汽槍中打出來的?好吧,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現在,華生,請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來,有几點我想和你討論一下。”
  他已經脫掉那件舊禮服大衣,換上他從蜡像上取下來的液稚攏謔怯殖閃送盞母6λ沽恕?
  “這個老獵手居然手還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邊檢查蜡像的破碎前額一邊笑著說,"對准頭的后部正中,恰好擊穿大腦。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現在倫敦也很少有比他強的。你听過他的名字嗎?”
  “沒有。”
  “瞧,這就叫出名!不過,我要是沒記錯,你過去也沒有听到過詹姆士·莫里亞蒂的名字。他是本世紀的大學者之一。請你把我那本傳記索引從架子上拿下來給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大口噴著雪茄煙,懶洋洋地翻著他的記錄。
  “我收集在M部的這些材料很不錯。莫里亞蒂這個人不論擺在哪里都是出眾的。這是放毒犯莫根,這是遺臭万年的梅里丟,還有馬修斯——他在查林十字廣場的候診室里把我左邊的犬齒打掉了。最后這個就是咱們今晚見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遞給我,上面寫著:
  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無職業,原屬班加羅爾工兵一團。一八四○年在倫敦出生,系原任英國駐波斯公使奧古斯塔斯·莫蘭爵士之子。曾就學于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參加過喬瓦基戰役、阿富汗戰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爾、喀布爾服過役。著作:《喜馬拉雅山西部的大獵物》(1881),《叢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樂部:英印俱樂部,坦克維爾俱樂部,巴格特爾紙牌俱樂部。
  在這頁的空白邊上,有福爾摩斯清晰筆跡的旁注:倫敦第二號最危險的人。
  “真叫人惊奇,"我把本子遞回給他時說,"這人的職業還是個体面的軍人呢。”
  “确實是的,"福爾摩斯回答說,"他在一定程度上干得不錯。他一向很有膽量,在印度還流傳著他怎樣爬進水溝去追一只受傷的吃人猛虎的事。華生,有些樹木在長到一定高度的時候,會突然長成難看的古怪形狀。這一點你常常會在人身上看到。我有個理論是:個人在發展中再現了他歷代祖先的發展全過程,而象這樣突然地變好或者變坏,顯示出他的家系中的某种影響,他似乎成了他的家史的縮影。”
  “你這個想法真有點怪誕。”
  “好吧,我不堅持。不管是什么原因,莫蘭上校開始墮落了。他在印度雖沒有任何當眾出丑的事情,但仍舊沒有呆下去。他退伍了,來到倫敦,又弄得名聲很坏。就在這時候他被莫里亞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里亞蒂的參謀長。莫里亞蒂很大方地供給他錢,可是只利用過他作一兩件普通匪徒承擔不了的、非常高級的案子。你可能還有些記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的那個斯圖爾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記不起來了?我可以肯定莫蘭是主謀,但是一點證据都找不出來。上校隱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亞蒂匪幫被破獲的時候,我們也無法控告他。你還記得就在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為了防汽槍,我不是把百葉窗關上了嗎?很可能當時你認為我是在想入非非。我可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為我已經知道有這樣一支不平常的槍,而且知道在這支槍的后面會出現一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咱們在瑞士的時候,他同莫里亞蒂一起跟蹤著咱們。毫無疑問,就是他給了我在萊辛巴赫懸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鐘。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國的時候注意看報,就是為了尋找机會制服他。只要他在倫敦還逍遙法外,我活在世上實在沒意思。他的影子會日夜纏著我,他對我下手的机會遲早總會到來。我能拿他怎么辦呢?總不能一看見就拿槍打他,那樣我自己就得進法院,向市長求救也無濟于事。他們不能憑看起來不過是輕率的怀疑就進行干預。所以我一籌莫展。可是我留心報上的缸鐨攣牛胱盼以繽硪□:罄次銥?見了羅諾德·阿德爾慘死的消息,我的机會終于來到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況來看,這不明擺著是莫蘭上校干的?他先同這個年輕人一起打牌,然后從俱樂部一直跟到他家,對准敞著的窗子開槍打死了阿德爾。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光憑這种子彈就足以送他上絞架。我馬上回到倫敦,卻被那個放哨的發現了,他當然會告訴上校注意我的出現。上校不能不把我的突然歸來和他犯的案子聯系到一起,而且感到万分惊恐。我猜准了他會立刻想辦法把我除掉,并且為了達到目的他會再拿出這件凶器來。我在窗口給他留了一個明顯的靶子,還預先通知蘇格蘭場可能需要他們幫助(對了,華生,你准确無誤地看出他們呆在那個門道里),然后我找到那個在我看來是万無一失的監視點,決沒想到他會挑上那個地方來襲擊我。親愛的華生,有什么別的要我解釋嗎?”
  “有,"我說,"你還沒有說明莫蘭上校謀殺羅諾德·阿德爾的動机是什么。”
  “啊,我親愛的華生,這一點咱們只能推測了,不過在這方面,就是邏輯性最強的頭腦也可能出錯。各人可以根据現有的證据作出他自己的假設,你我的假設都可能對。”
  “那末,你已經作出了假設啦?”
  “我想說明案件的事實并不難。從證詞中知道莫蘭上校和年輕的阿德爾合伙贏了一大筆錢。不消說,莫蘭作了弊——我很久以來就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爾遇害的那天,阿德爾發覺莫蘭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蘭談過,還恐嚇要揭發莫蘭,除非他自動退出俱樂部并答應從此不再打牌。照說象阿德爾這樣的年輕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發一個既有點名片又比他大得多的莫蘭,鬧出一樁駭人听聞的丑事來。大概他象我所估計的那樣做了。對靠打牌騙錢為生的莫蘭來說,開除出俱樂部就等于毀掉自己。所以莫蘭把阿德爾殺了,那時候阿德爾正在計算自己該退還多少錢,因為他不愿意從搭檔的作弊中取利。他鎖上門是為了防他母親和妹妹突然進來硬要知道他弄來那些人名和硬幣究竟干什么。這樣說得通嗎?”
  “我相信你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會在審訊時得到證明,或者遭到反駁。同時,不論發生什么,莫蘭上校再也不會打攪咱們了。馮·赫德爾這支了不起的汽槍將為蘇格蘭場博物館增色,福爾摩斯先生又可以獻身于調查倫敦錯綜复雜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問題了。”

諾伍德的建筑師

  “在刑事專家看來,”福爾摩斯先生說,“自從莫里亞蒂教授死了以后,倫敦變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我不認為會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說。
  “對,對,我不應該自私,”他笑著說,一面把他的椅子從餐桌旁挪開,“當然這對社會有好處,除了可怜的專家無事可做以外,誰也沒受損失。在那個家伙還活動的時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報上看出大量可能發生的情況。而且,華生,常常只是一點极小的線索,一個最模糊的跡象,就足以告訴我這個惡毒的匪首在什么地方;如同蛛网的邊緣稍有顫動,就使你想到潛伏在网中央的那只可惡的蜘蛛。對掌握線索的人來說,一切小的盜竊行為、任意的暴行、意圖不明的逞凶,都可以連成一個整体。對一個研究上層黑社會的學者來說,歐洲別的首都沒有具備過象倫敦當時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條件。可是,現在……”他聳了聳肩,很幽默地表示對他自己花了不少气力造成的現狀不滿。
  我現在談到的那個時候,福爾摩斯回國已經几個月了。我依著他的請求,出讓了我的診所,搬回貝克街我們合住過的舊寓所。有個姓弗納的年輕醫生買了我在肯辛頓開的小診所,他半點也沒猶豫就照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錢,使我感到奇怪。几年以后,我發現弗納是福爾摩斯的遠親,錢實際上是他籌措的,這才明白過來。
  在我們合作的那几個月里,日子過得并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平淡無奇。因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筆記,就找出了在這個時啟發生的前穆里羅總統文件案和荷蘭輪船“弗里斯蘭”號的惊人事件,后者差點使我們兩人喪失性命。不過他那种冷靜、自重的性格,一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公開贊揚。他以最嚴格的規定來約束我不再說一句有關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的話。我已經解釋過了,這項禁令只是到現在才被撤消。
  發完那一通古怪的議論之后,福爾摩斯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閒地打開當天的早報,這時一陣嚇人的門鈴聲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緊跟著一陣咚咚的敲門聲,象是什么人在用拳頭捶打大門。門開了,我听見有人沖進過道和上樓梯的急促的腳步聲。沒過一會儿,一個臉色蒼白、頭發散亂的年輕人,發狂似地闖進屋來。他兩眼充滿了激憤,全身都在顫抖。他來回看了看我們兩個。在我們疑問目光的注視下,他感到有必要為他這樣無禮地闖進來表示一下歉意。
  “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他大聲說,“您不要責怪我,我几乎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就是那個倒霉的約翰·赫克托·麥克法蘭。”
  他作了這樣的自我介紹,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釋他的訪問和訪問的方式;但是從我同伴毫無反應的臉上,我能看出這個姓名對他和我都一樣不說明什么。
  “抽支煙吧,麥克法蘭先生,”他說著把煙盒遞過去,“我相信我的朋友華生醫生會根据症狀給你開一張鎮定劑的處方。最近這几天天气真夠熱的。現在如果你感到心定了些,請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慢慢地告訴我們你是誰,有什么事找我。你只講了你的名字,好象我應該認得你,可是除了你是個單身漢、律師、共濟會會員、哮喘病患者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以外,确實我對你一點也不了解。”
  由于我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領會他的推理,并且看出是這位年輕人的不修邊幅、隨身帶的那一札文件、他表鏈上的護身符和他喘起的聲音使福爾摩斯作出了這些推測。可是這位年輕的委托人惊得目瞪口呆。
  “不錯,您說的就是我。除此以外,我現在還是全倫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別不管我,福爾摩斯先生。要是在我沒有把話講完以前他們來逮捕我的話,務必請您告訴他們給我時間把全部事實告訴您。只要我知道有您在外面為我奔走,我可以高高興興地走進監獄。”
  “逮捕你!”福爾摩斯說,“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那你會因為什么罪被逮捕呢?”
  “謀殺下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富于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种似乎多少帶點滿意的同情。
  “啊,”他說,“剛才吃早飯的時候,我還對我的朋友華生醫生說一切轟動社會的案子已經從報上消失了呢。”
  我們的客人伸出一只顫抖的手把仍在福爾摩斯膝蓋上放著的《每日電訊報》拿起來。
  “要是您看過這份報的話,先生,那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為什么來找您了。我覺得好象人人都在談論著我的名字和我的災禍。”他把報翻到刊登重要新聞的那一版。“就在這儿。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給您念念。您听這個,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標題:‘下諾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師失蹤——怀疑為謀殺縱火案——罪犯的線索',那就是他們正在追查的線索,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它必然會引到我身上來。我在倫敦橋站一下車就被跟蹤了,他們只是在等著對我發出逮捕證。這會使我母親傷心的——一定會使她傷心的!”在极度恐懼中,他使勁扭著自己的手,在椅子上來回搖晃。
  我注意看了看這個被控行凶的男子:他長著淡黃色的頭發,面貌清秀,但顯得十分疲乏,兩只藍色的眼睛帶著惊恐的神色,臉刮得淨光,神經質的嘴唇顯得优柔寡斷。他的年齡大約在二十歲左右,衣著和舉止都象個紳士。從他的淺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簽注過的證書,說明了他的職業。
  “咱們得利用現在這段時間,”福爾摩斯說,“華生,請你把報拿起來念一念剛才談到的那一段,好嗎?”
  就在我們的委托人引述過的大標題下面,有這樣一段帶暗示的敘述,我照著念道:
  “昨晚深夜或今日凌晨時,下諾伍德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嚴重犯罪行為。約納斯·奧德克先生為該郊區頗有名气之居民,經營建筑業多年,因而致富。奧德克先生系獨身,五十二歲,住錫登罕路盡頭之幽谷山庄,以習性怪僻出名,朴素沉默寡言,不愛交際,近几年實已退出建筑業,然宅后之貯木場仍在。昨夜十二點左右,貯木場發出火警,消防車不久即赶至現場,但因木燥火猛,無法扑救,直至整堆木料燒盡始熄。至此,起火原因似屬偶然,但另有跡象顯示或系嚴重犯罪行為。火災現場未見戶主,殊令人詫异。經查詢,始知戶主已失蹤。檢查臥室,床無人睡過,而保險柜門已開,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滿地。最后發現室內曾發生激烈格斗之跡象,并找到少量血跡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跡。現已查明,是夜奧德克先生曾在臥室接待來客,該手杖即來客之物。此深夜來客為年輕律師約翰 ·赫克托·麥克法蘭先生,即中東區格萊沙姆大樓426號格雷姆——麥克法蘭事務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說明犯罪動机之有力證据。總之,此事件有惊人發展,則毋庸置疑。
  本報付印時,謠傳麥克法蘭先生,因謀殺約納斯·奧德克罪已被逮捕。逮捕證确已發出。正在諾伍德進行之調查又有不祥發展。在建筑師所住樓下寢室里,除有格斗跡象外,現又發現法國式落地窗敞開,并有笨重物体從室內拖往木料堆的痕跡。最后在火場灰燼中找到被燒焦之殘骸一說已被肯定。按照警方推測,此乃一起极其惊人之凶案。受害者在寢室中被擊斃,文件被盜,尸体拖至木料堆焚燒滅跡。此案已交蘇格蘭場素有經驗之警官雷斯垂德進行調查,此刻渠正以其慣有之精力与机智追查線索。”
  福爾摩斯合著眼,兩手指尖頂著指尖,听了這起惊人的報道。
  “這件案子有几點的确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說,“麥克法蘭先生,我想先問一問:既然看起來有足夠的證据可以逮捕你,怎么你依然逍遙法外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萊克希斯多林頓寓1所,但是昨晚因為有點事要替約納斯·奧德克先生辦一辦,就在諾伍德一家旅館里住下來,從旅館去他家把事情辦了。我是在火車上看到報上您剛才听過的那條新聞,才知道諾伍德發生的事件。我立即看出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就赶來把這件案子委托給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里的辦公室或在家里,准會給抓走了。有人從倫敦橋車站就跟住我,我一點都不怀疑——哎呀!什么人來了?”
  那是門鈴響了,立即又從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儿,我們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現在房門口。我從他身后一眼看見門外站著的兩名穿制服的警察。
  我們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起身來,臉色發白。
  “由于你蓄意謀殺下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克先生,我現在逮捕你。”
  麥克法蘭作出一個絕望的手勢向我們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爾摩斯說,“再等半個小時左右不會對你有影響吧。這位紳士正要給我們講這樁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經過,這可能幫助我們把事情弄清楚。”
  “我覺得弄清楚它不會有困難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說。
  “不過,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倒很有興趣听他講。”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很難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因為過去你給我們幫過一兩次忙,在我們蘇格蘭場這方面,還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說,“我必須同犯人在一起,而且還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說的話都會成為不利于他的證据。”
  “這再好不過了,”我們的委托人說,“我只請求您一定要听我講,并且明白我講的絕對是真話。”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我給你半小時,”他說。
  “我必須先說明,”麥克法蘭說,“我對約納斯·奧德克先生一點都不了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認識,但是他們后來疏遠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約三點鐘,當他走進我城里的辦公室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在他說明了來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手里拿著几張從筆記本中撕下來的單頁,上面寫滿了很潦草的字——就是這几張——把它放在我桌上。
  “'這是我的遺囑,'他說,'麥克法蘭先生,我要你把它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寫出來。你寫你的,我就在這坐著。'
  “我開始抄寫這份遺囑。當我看到他除有若干保留外,把其余的全部財產留給我的時候,您可以想象出來我的惊訝。他是個小雪貂似的怪人,長著全白的眉毛。我抬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那雙銳利的灰色眼睛正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种開心的表情。當我讀到遺囑中那些條文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釋說,他是個沒有任何活著的親屬的單身漢,他在青年時期就認識我的父母,而且一直听說我是個值得信任的年輕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錢交給我。當然,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些感謝的話。遺囑照格式寫好了,簽了字,由我的書記當證人。就是這張藍紙上寫的。我已經說過,這些小紙條只是草稿。奧德克先生然后告訴我,還有一些字据——租約、房契、抵押憑据、臨時期證等等,應該讓我看看。他說只有在這一些都辦完以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上就帶著這份遺囑去諾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記住,我的孩子,在這一切還沒有辦完以前,什么話也不要對你父母說。咱們先不講,好給他們一個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堅持這一點,還要我答應一定做到。
  “您能想象出來,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無心拒絕他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護人,我一心想絲毫不差地實現他的愿望。于是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報,說我手邊有要緊的事,不好估計我會呆到多晚才回家。奧德克先生還告訴過我,他希望我能在九點鐘跟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九點以前他可能還沒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難找,我到他家的時候快九點半了。我發現他……”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是誰開的門?”
  “一個中年婦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說出來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錯,”麥克法蘭說。
  “請說下去。”
  麥克法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后繼續講他這段經過:
  “這個婦女把我領進一間起居室,里面已經擺好了簡單的晚飯。后來,約納斯·奧德克先生帶我到他的臥室去,那里立著一個保險柜。他打開保險柜,取出來一大堆文件。我們把這堆文件仔細看了一遍,直到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才看完。他說我們不要打攪女管家,就讓我從法國窗戶出去。那扇窗一直是開著的。”
  “窗帘放下來沒有?”福爾摩斯問。
  “我說不准,不過我想是放了一半下來。對,我記得他為了打開窗戶,把窗帘拉起來了。我找不到我的手杖,他說:'沒關系,我的孩子,我希望從現在起能經常見到你。我會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來取。'我离開他的時候,臥室里的保險柜是開著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還擺在桌上。已經那么晚了,當然我回不去布萊克希斯,就在安納利·阿姆斯旅館過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從報上知道了這件可怕的事情。”
  “你還有別的要問嗎,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在他听年輕人講這段不平凡的經歷的時候,我見他有一兩次揚其他的眉毛來。
  “在我沒有去布萊克希斯以前,沒什么要問的了。”
  “你是說沒有去諾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說。
  “啊,對了,我要說的是諾伍德,”福爾摩斯說,臉上帶著他那种高深莫測的微笑。雷斯垂德從多次經驗中知道福爾摩斯的腦子就象把鋒利的剃刀,能切開在他看來是堅不可破的東西。他只是不愿承認這一點。我見他好奇地看著我的同伴。
  “過會儿我想跟你說一兩句話,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好吧,麥克法蘭先生,我的兩個警士就在門口,外面還有輛四輪馬車在等著。”這個可怜的年輕人站了起來,祈求地對我們看了最后一眼,從屋里走出來。警察帶著他上了馬車,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爾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几頁遺囑草稿,臉上帶著极感興趣的樣子。
  “這份遺囑的确有些特點,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說著便把草稿遞過去。
  “我能看出頭几行和第二頁中間几句,還有最后一兩行。這些象印的一樣清楚,”他說,“其余的都寫得不清楚。有三個地方我一點也認不出來。”
  “你怎么解釋這一點?”福爾摩斯說。
  “你怎么解釋呢?”
  “是在火車上寫的。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在行駛,最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正經過道岔。有經驗的專家能立刻斷定這是在一條郊區鐵路線上寫出來的,因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連三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旅程的時間來寫這份遺囑,那必定是一趟快車,在諾伍德和倫敦橋之間只停過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來。
  “在分析問題上你比我強,福爾摩斯先生,”他說,“你說的這一點跟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它足以證實年輕人所談的這份遺囑是約納斯·奧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擬好的。一個人竟會以這樣隨便的方式來寫一份這么重要的文件,豈非怪事?這說明他實際上并不重視這份遺囑。只有根本不打算讓自己立的遺囑生效的人才會這樣做。”
  “這等于他同時給自己出了一張死刑判決書,”雷斯垂德說。
  “哦,你這樣想嗎?”
  “你不這樣想嗎?”
  “很可能,不過這件案子對我來說還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這樣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話,還有什么能算是清楚的呢?有個年輕人忽然知道只要某個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繼承一筆財產。他怎么辦?他不告訴任何人,安排了某种借口在當天昨上去拜訪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單獨的一間臥室里他殺了委托人,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燒,然后离開那里去附近的旅館。臥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跡都很少。可能他想象連這一點點血跡也不會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毀了,就可以掩蓋委托人如何斃命的一切痕跡,因為那些痕跡遲早要把他暴露出來。這不是很明顯嗎?”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說的使我感到有點過于明顯,”福爾摩斯說,“你沒有把想象力加到你許多長處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試試把自己擺在這個年輕人的地位上來看,你會挑選立遺囑的那個晚上去行凶嗎?你不覺得把立遺囑和行凶這兩件事連接得這么緊是很危險的嗎?還有,你會選擇別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這家的佣人開門讓你進屋的這樣一個時机嗎?還有最后一點,你會那么煞費苦心地藏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為暴露你是凶犯的證据嗎?雷斯垂德,你必須承認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根手杖,福爾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個罪犯總是慌慌張張的,往往干出頭腦冷靜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來。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間屋里去。你給我一個別的能符合事實的推測吧。”
  “我能夠很容易地給你舉出好几個推測,”福爾摩斯說,“譬如,有這樣一個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測,我把它當禮物贈送給你。老人正在給年輕人看那些貴重的證券,因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個過路的流浪漢在窗外看見了他們。年輕律師走了,流浪漢就進屋來,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奧德克打死,燒了尸体以后就跑了。”
  “為什么流浪漢要燒掉尸体?”
  “就這點來說,為什么麥克法蘭是要這樣做呢?”
  “為了掩蓋一些證据。”
  “可能流浪漢想不叫人知道出了謀殺案。”
  “那為什么流浪漢不拿東西呢?”
  “因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轉讓的。”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漢。在你找他的時候,我們不放走這個年輕人。將來會證明誰是對的。請注意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就我們所知,字据一張都沒有動過。我們這個犯人根本沒有理由要拿走字据,因為他是法定繼承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得到這些字据。”
  我的朋友好象給這句話扎了一下。“我無意否認目前的證据在某些方面對你的推測非常有利,”他說,“我只想指出還有其他可能的推測。就象你說的,將來會作出判斷。再見!大概今天我會順便去諾伍德,看看你進展得怎樣。”
  這位偵探走了,我的朋友從椅子上起來,帶著一個人面對合他興趣的任務時那种神情,為這天的工作做好准備。
  “華生,剛才我說過,我第一個行動的方向必須是布萊克希斯,”他說著一邊匆忙穿上他的長外衣。
  “為什么不是諾伍德?”
  “我們在這個案子里看到有兩件緊接著出現的怪事。警察當局正在犯這樣一個錯誤,就是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為它恰巧确實是犯罪行為。但在我看來,顯然處理這個案子的合理途徑應該是從設法說明第一個事件著手,就是那張不尋常的遺囑。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給了那么一個意想不到的繼承人。這一點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辦些。
  “親愛的朋友,我想你幫不上我的忙。我一個人不會有什么危險的,否則我不會想到單獨行動。等我晚上見你的時候,我相信能夠告訴你我為了這個求我保護的小伙子已經做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回來得很晚。從他憔悴、焦急的臉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發時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時的提琴,琴聲單調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煩躁心情平靜下來。最后他猛地放下了提琴,開始詳細講他失敗的嘗試。
  “一切都錯了,華生,簡直錯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裝著不在乎,但從我本心說,我相信他這一回路子走對了,咱們卻走錯了。我的直覺指著這個方向,一切事實卻指著另一個方向。恐怕英國的陪審團的智力遠沒有達到這种高度,以致他們宁愿接受我的假設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證据。”
  “你去了布萊克希斯嗎?”
  “去了,華生。我到了那里,很快就發現死去的奧德克是個不可小看的惡棍。麥克法蘭的父親出去找儿子了,他母親在家。她是個藍眼睛、個子矮小、愚昧無知的婦女,恐懼和气憤使她不停地發抖。當然,她認為她儿子簡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對奧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訝,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談起奧德克時流露的那种深惡痛絕的樣子,等于她不自覺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為要是她儿子曾經听過她這樣談論奧德克的話,那就會自然而然使他產生憎恨和干出暴行。 '奧德克以前与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個惡毒狡猾的怪物,'她說。'從年輕的時候起,他一直就是一個怪物。'
  “那時候您就認識他?'我說。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實,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個。謝謝老天我還有眼力离開他,跟一個也許比他窮、但是比他好的人結了婚。在我和奧德克訂婚以后,听人講其他怎樣把一只貓放進鳥舍里去。他這种殘酷無情的舉動使我厭惡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來。'她從寫字台抽屜里翻出一張女人的照片,臉部給刀划得支离破碎。'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說,'在我結婚的那天上午,他為了詛咒我,把它弄成這樣給我寄來了。'
  “'不過,'我說,'至少他現在寬恕你了,因為他將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的儿子。'
  “'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約納斯·奧德克任何東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鄭重其事地大聲說,'天上有上帝呀,福爾摩斯先生。上帝已經懲罰了這個坏人,到時候上帝也會證明我儿子手上沒有沾他的血。'
  “我還試了追尋一兩個線索,但是找不到有助于我們的假設的東西,有几點恰恰同我們的假設相反。最后我放棄了,去了諾伍德。
  “幽谷庄這個地方是一所現代式的大別墅,全部用燒磚蓋成的,前面是庭園和种了一叢叢月桂樹的草坪。右邊是著過火的貯木場,從那里到大路上還有一段距离。這是我在筆記本上畫的簡圖。左邊這扇窗戶是奧德克的房間,站在這條路上就可以望到屋里,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儿,這是我今天得到的僅有的一點安慰,但是他的警長盡了主人之誼。他們剛發現了一個莫大的寶藏。他們在灰燼中尋找了一上午,除燒焦的有机体殘骸以外,還找到几個變了色的金屬小圓片。我仔細檢查了這些圓片,原來是男褲鈕扣。我甚至還辨認出一粒鈕扣上的標記:'海安姆',這是奧德克的裁縫的姓。然后我仔細檢查草坪,希望找到別的痕跡和腳印,可是這場干旱使一切東西都變得象鐵一樣堅硬,什么也看不出來,只看出象是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東西曾經被拖過一片水腊樹的矮篱笆,方向正對著木料堆。這些當然符合官方的推測。我在草坪上爬來爬去,背上晒著八月天的太陽,一小時以后我才站起,還是跟去那里以前一樣不明白。
  “在院子里一無所獲,我就進屋去檢查那間臥室,里面血跡很少,僅僅是沾上了些,但顏色新鮮。手杖已被人移動了,上面的血跡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屬于麥克法蘭的,他也承認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奧德克的腳印,但是沒有第三者的腳印,這又使警場贏上一著。他們的得分在往上加,咱們卻原地未動。
  “我看到過一點點希望,不過也落空了。我檢查了保險柜里的東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來在桌上放著。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兩件已經給他們拆開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沒有很大价值的東西;從銀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奧德克先生的境況有多富裕。但是我覺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處提到一些文憑 ——可能是更值錢的,但是我找不出來。當然,如果咱們能證明這一點,它就會使雷斯垂德的說法自相矛盾。難道會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繼承的東西嗎?
  “我檢查了所有其它的地方,也沒找著線索,最后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運气。勒克辛頓太太是個矮個子,皮膚黑黑的,不多說話,有一雙多疑、斜著看人的眼睛。我相信只要她肯說話,她能說出點什么來,但她的嘴緊得象個蜡人一樣。是的,她在九點半的時候讓麥克法蘭先生進來了。她后悔不該讓他進屋。她是十點半去睡的;她的房間在那一頭,听不見這邊發生的事情。麥克法蘭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門廳里。她給火警惊醒了。她的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謀害的。他有仇人嗎?唉,誰都有仇人,不過奧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來,只接見找他辦事的人。她看了那些鈕扣,并且斷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為一個月沒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燒得很快。她到了貯木場的時候,除一片烈火之處,什么也看不見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員都聞到肉燒焦了的气味。她一點不知道有什么字据,也不知道奧德克先生的私事。
  “喏,我親愛的華生,這就是我的失敗經過。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緊拳頭,好象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對。我确實感到全不對。還有點重要的情況,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問不出來。她那种慍怒、反抗的眼神,只說明她自覺有罪。不過再多說也沒有用了。除非運气找上門來,恐怕這件諾伍德的失蹤案不會在咱們的破案記錄中出現。我看耐心的公眾只好容忍這一次。”
  “這個年輕人的外表一定會感動任何一個陪審團吧?”我說。
  “那是個危險的論點,我親愛的華生。你記得一八八七年那個想要咱們幫他開脫的大謀殺犯貝爾特·司蒂芬斯吧?你見過態度比他更溫和、更象主日學校的儿童似的年輕人嗎?”
  “這倒是真的。”
  “除非咱們能提出另一個可取的假設來,不然麥克法蘭就算完了。在這個現在就可以對他提出控訴的案子中,你簡直找不出一點毛病。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反倒加強了立案理由。我想起來了,那些字据中還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也許可以作為一次調查的起點。我在翻看銀行存折的時候,發現余額無几,主要因為過去一年里有几張大額支票開給了柯尼利亞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這位退休的建筑師有過這樣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亞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許他和這件案子有關系?柯尼利亞斯先生可能是個掮客,但是我沒有找到和這几筆大額付款相符的憑据。既然現在沒有別的跡象,我必須向銀行查詢那位把支票兌換成現款的紳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擔心這件案子將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們的委托人告結束,這對蘇格蘭場無疑會成為一次胜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爾摩斯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樓吃早飯的時候,見他臉色蒼白,滿面愁容,他那雙發亮的眼睛由于周圍的黑圈顯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滿是煙頭和當天的早報。有一份電報攤在餐桌上。
  “你看這是什么意思,華生?”他把電報扔過來問我。
  電報是從諾伍德來的,全文如下:
  新獲重要證据,麥克法蘭罪行已定,奉勸放棄此案。
                        雷斯垂德
  “听起來象真的,”我說。
  “這是雷斯垂德自鳴得意的小胜利,”福爾摩斯回答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放棄這個案子也許還不到時候。不管怎樣,任何新的重要證据就象一把雙刃的刀,它可能不一定朝著是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過去。先吃早飯吧,華生。咱們一塊儿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今天我覺得好象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援助。”
  我的朋友自己卻沒有吃早飯。他在比較緊張的時候就不讓自己吃東西,這是他的一個特性。我見過他濫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營養不足而暈倒。 “我現在勻不出精力來消化食物,”他總是以這句話來回答我從醫學的角度提出的勸告。因此,這天他沒吃早飯就和我出發去諾伍德,并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圍在幽谷庄外,這所郊外的別墅和我想象的一樣。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們,胜利使他滿面紅光,樣子很得意。“啊,福爾摩斯先生,你已經證明我們錯了吧?你找到那個流浪漢沒有?”他高聲說。
  “我還沒有得出什么結論,”我的同伴回答說。
  “可是我們昨天得出的結論,現在證明是對的,你得承認這次我們走在你前頭了,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神气确實象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來。
  “你也和我們一樣不喜歡落在別人后面,”他說,“一個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這樣,華生醫生?先生們,請到這邊來。我想我能徹底說服你們本案的凶犯就是約翰·麥克法蘭。”
  他領我們走出過道,來到那邊的一間昏暗的門廳。
  “這是年輕的麥克法蘭作案后必定要來取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說。“現在你們看一看這個。”他突然戲劇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牆上有一點血跡。當他把火柴湊近了些,我看見的不僅是血跡,而且是一個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紋。
  “用你的放大鏡看看吧,福爾摩斯先生。”
  “我正用放大鏡看著呢。”
  “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紋沒有兩個同樣的。”
  “我听說過類似這樣的話。”
  “那好,請你把牆上的指紋和今天早上我命令從麥克法蘭的右手大拇指上取來的蜡指紋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紋挨著血跡舉起來,這時候不用放大鏡也能看出确實都是由同一個大拇指上印出來的。很明顯我們這個不幸的委托人是沒希望了。
  “這是決定性的,”雷斯垂德說。
  “對,是決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
  “決定性的!”福爾摩斯說。我從他的語其中听出了點什么,便轉過頭來看著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變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動,眼睛象星星一樣閃閃發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陣大笑。
  “哎!哎!”他終于說,“誰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么不可靠,這一點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個年輕人!這件事教訓我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們當中有的人就是有些過于自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個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們說不出口來。
  “那位年輕人從挂釘上取下帽子的時候會用右手大拇指在牆上按一下,簡直是天意!多么自然的一個動作,如果你仔細想一想。”福爾摩斯表面上很鎮靜,可是他說這話時,抑制不住的興奮使他全身都在顫動。
  “順便問一下,雷斯垂德,是誰作出這個惊人的發現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頓太太告訴夜勤警士的。”
  “夜勤警士當時在哪里?”
  “他留在出事的那間臥室里守著不讓動里面的東西。”
  “但是為什么你們昨天沒有發現這個血跡呢?”
  “嗯,我們當時沒有特殊理由要仔細檢查這間門廳。再說,你看,這個地方不大顯眼。”
  “對,對,當然是不大顯眼。我想很可能這血跡昨天就在牆上吧?”
  雷斯垂德望著福爾摩斯,仿佛他在想這人是不是瘋子。我承認連我對福爾摩斯那种高興的樣子和相當任性地表示意見也感到惊奇。
  “我不懂你是否認為麥克法蘭為了增加自己的罪證,他深夜從監獄里跑出來過,”雷斯垂德說,“我可以請世界上任何一位專家來鑒定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拇指印。”
  “那就夠了,”雷斯垂德說,“我是個注重實際的人,福爾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證据的時候我才下結論。要是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寫我的報告。”
  福爾摩斯已經恢复了平靜,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舊看得出來他心里覺得可笑。
  “哎,這是個很糟的發展,是不是,華生?不過這里面有些奇妙之處,還給咱們的委托人留下几分希望。”
  “你這樣講使我听了很高興,”我由衷地說,“剛才我覺得恐怕他沒有希望了。”
  “我就不愿意說出這樣的話來,親愛的華生。事實上在咱們這位朋友极其重視的證据中,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真的?什么缺陷?”
  “就是這點:我知道昨天我檢查門廳的時候,牆上并沒有血跡。華生,現在咱們到有太陽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著我的朋友在花園里散步;我的腦子很亂,心里卻因為有了希望開始覺得有些熱呼呼的。福爾摩斯把別墅的每一面都按順序看了看,很有興趣地檢查了這所房子。然后他領頭走進屋里。從地下室到閣樓,他把整個的建筑都看到了。大多數的房間里沒有家具擺設。但是他仍然仔細地檢查了這些房間。最后到了頂層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間空閒的臥室,福爾摩斯突然又高興起來。
  “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點,華生,”他說,“我想現在是跟咱們的朋友雷斯垂德說真心話的時候了。他已經嘲笑過咱們,也許咱們也可以照樣回敬他,如果我對案子的判斷證明是對了的話。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們該采取什么辦法。”
  福爾摩斯打扰這位蘇格蘭場警官的時候,他仍在起居室揮筆書寫。
  “我知道你在寫一份關于這件案子的報告,”他說。
  “我是在寫。”
  “你不認為有點為時過早嗎?我總覺得你的證据不足。”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決不會不注意他的話。他把筆放下來,好奇地看著福爾摩斯。
  “你那是什么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只是要說有一個重要的證人你還沒有見到。”
  “你能提出來嗎?”
  “我想我能做到。”
  “那就提出來吧。”
  “我盡力而為。你有几個警士?”
  “能馬上召集來的有三個。”
  “好极了!”福爾摩斯說,“他們都是身体壯、嗓門大的吧?”
  “當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們的嗓門跟這有什么關系。”
  “也許我能幫助你弄明白這點和一兩個別的問題,”福爾摩斯說,“請把你的警士叫來,我要試一試。”
  過了五分鐘,三名警士已經集合在大廳里了。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麥秸,”福爾摩斯說,“請你們搬兩捆進來。我看這點麥秸可以幫個大忙把我需要的證人找來。謝謝你們。華生,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現在,雷斯垂德先生,請你們都陪我到頂層樓梯的平台上去。”
  我已經說過,那三間空著的臥室外面有一條很寬的走廊。福爾摩斯把我們都集合在走廊的一頭。三名警士在咧著嘴笑;雷斯垂德望著我的朋友,臉上交替地流露出惊奇、期待和譏笑。福爾摩斯站在我們前面,神气活象個在變戲法的魔術家。
  “請你派一位警士去提兩桶水來好嗎?把那兩捆麥秸放在這里,不要挨著牆。現在我看一切都准備好了。”
  雷斯垂德的臉已經開始變紅。他生气了。
  “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們開玩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滿可以講出來,用不著做這种毫無意義的舉動。”
  “我向你保證,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完全理由的。你可能記得几小時以前你好象是占了上風的時候,你跟我開了點玩笑,那末現在你就別不讓我來點排場呀。華生,你先開窗戶,然后划根火柴把麥秸點著,可以嗎?”
  我照他的話做了。燒著的干麥秸辟啪作響,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煙給穿堂風吹得在走廊里繚繞。
  “現在咱們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出那個證人來,雷斯垂德。請各位跟我一起喊'著火了'好嗎?來吧,一,二,三——”
  “著火啦!”我們都高聲叫喊。
  “謝謝。請你們再來一下。”
  “著火啦!”
  “先生們,還要來一次,一起喊。”
  “著火啦!”這一聲大概全諾伍德都听到了。
  喊聲剛落,就發生了惊人的事情。在走廊盡頭的那堵看起來是完整的牆上,突然打開了一扇門,一個矮小、干瘦的人從門里沖出來,象是一只兔子從它的地洞里蹦了出來似的。
  “好极了!”福爾摩斯沉著地說,“華生,往麥秸上澆一桶水。這就行啦!雷斯垂德,請允許我給你介紹。這就是你們的那個失蹤的主要證人約納斯·奧德克先生。”
  雷斯垂德十分吃惊地望著這個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著看看我們,又看看仍在冒煙的火堆。那是一張可憎的臉:狡詐,邪惡,凶狠,長著兩只多疑的、淺灰色的眼睛。
  “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終于說話了,“你這些時候在干什么?”
  奧德克看見這個偵探發怒的樣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聲。
  “我又沒害人。”
  “沒害人嗎?你想盡了辦法要把一個無辜者送上絞架。要不是有這位先生的話,說不定你就干成了。”
  這個坏家伙開始抽噎起來。
  “說實話,先生,我只是開了個玩笑。”
  “啊!這是玩笑嗎?我包你笑不出來。把他帶下去,留在起居室里等我來。”
  三個警士把奧德克帶走后,雷斯垂德接著說:“福爾摩斯先生,剛才當著警士面前我不便說,但是在華生醫生面前,我不怕承認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雖然我想不出來你是怎樣做的。你救了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并且避免了一場會毀掉我在警界聲譽的丑聞。”
  福爾摩斯微笑著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無損于你的聲譽,我的好先生,你反而會看到你的名聲大增呢。只要把你寫的報告稍加改動,他們就覺得要想蒙騙雷斯垂德巡官的眼睛有多么難哪。”
  “那你不希望報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點也不。工作就是獎賞。等將來我允許這位熱心的歷史學家再拿起筆的時候,或許我也會受到稱贊——嗯,華生?好吧,現在讓咱們看看這只耗子隱藏的地方。”
  离這條過道的盡頭六英尺的地方,曾經用抹過灰的板條隔出來一小間,隔牆上巧妙地安裝了一扇暗門。小間全靠屋檐縫隙中透過來一點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還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書、報紙放在一起。
  在我們往外走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這是建筑師的有利條件。他能給自己准備一間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幫手——當然,他那個女管家除外。我應該馬上把她也放進你的獵囊。”
  “我接受你的意見。可是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福爾摩斯先生?”
  “我先斷定他就藏在屋里。當我第一次走過這條走廊的時候,發現它比樓下那條同樣的走廊短了六英尺,這一來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沒有勇气能在火警面前呆著不動。當然,我們也可以進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覺得逼他出來更有趣。再說,雷斯垂德,上午你戲弄了我,也該我來迷惑你一下作為回敬了。”
  “嗯,先生,你的确向我報复了。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呢?”
  “那個拇指印,雷斯垂德。你當時說它是決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它真是決定性的。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沒有這個指印。我對細節非常注意,這一點你也許知道;而且那天我檢查過大廳,牆上确實什么也沒有。因此,指印是后來在夜里按上去的。”
  “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
  “很簡單。那天晚上他們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時候,約納斯·奧德克叫麥克法蘭用大拇指在其中的一個封套上的熱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這個年輕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這樣做了,我相信連他自己也忘了這件事。很可能這是碰巧發生的事,奧德克本人當時并沒有想要利用它。后來他在密室里盤算這件案子的時候,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這個指印制造一個可以證明麥克法蘭有罪的确證。他只要從那個火漆印上取個蜡模,用針刺出足夠的血涂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親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牆上就行了。這是天下最簡單的事情。如把他帶進密室的那些文件檢查一遍,你准能找到那個有指紋的火漆印,這我可以打賭。”
  “妙极了!”雷斯垂德說,“妙极了!經你這樣一講,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大片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見這位態度傲慢的偵探忽然變得象個小孩在問他老師問題一樣,真是有趣。
  “這個我認為不難解釋。正在樓下等著的這位紳士是個很狡猾、惡毒、記仇的人。你知道麥克法蘭的母親從前拒絕過他的求婚嗎?你不知道?我早對你說過應該先去布萊克希斯,然后去諾伍德。后來,這种感情上的傷害在他的邪惡詭詐的心里產生了怨恨,他終生渴望報复,但沒有找到机會。最近一兩年里,情況變得對他不利——大概是暗中從事投机生意失敗,他發現自己的處境不妙。他決心要騙其他所有的債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給某個柯尼利亞斯先生開出了大額支票。我猜想這個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個名字。我還沒有追查過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這些支票全都用那個名字存進了外地一個小鎮的銀行,奧德克時常去那個小鎮過一种雙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將來改名換姓,把這筆錢取出來,然后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在他想來,假如他能做出這樣一個假象,就是他被舊情人的獨子謀殺了,他就可以銷聲匿跡,同時又對他的舊情人進行了報复。這個惡毒計謀真是個杰作,他象個大師一樣把它實現了。為了造成一個明顯的犯罪動机而寫的那張遺囑,要麥克法蘭瞞著父母私下來見他,故意留藏下手杖,臥室里的血跡,木料堆中的動物尸骨和鈕扣——這一切都令人惊歎。他布下的這張羅网,在几小時前看來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藝術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時候停住的至高天賦。他畫蛇添足,想把已經套在這個不幸的年輕人脖子上的繩索拉得更緊一些,結果他把一切都毀了。咱們下樓去吧,雷斯垂德。我還有一兩個問題要問問他。”
  那個惡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著,兩旁各站著一個警察。
  “那是一個玩笑,我的好先生——一個惡作劇,沒有別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證,先生,我把自己藏起來只是為了知道我的失蹤會帶來什么影響。我相信你不至于認為我會讓年輕的麥克法蘭先生受到任何傷害吧。”
  “那要由陪審團來決定,”雷斯垂德說,“不管怎樣,即使不是謀殺未遂,我們也要控告你密謀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債主要求銀行凍結柯尼利亞斯先生的存款了,”福爾摩斯說。
  奧德克吃了一惊,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看著我的朋友。
  “我得多謝你啦,”他說,“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恩惠。”
  福爾摩斯不計較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今后几年里你不會有時間干別的了,”他說,“順便問一下,除了你的褲子以外,你還把什么丟進了木料堆?一條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別的東西?你不愿意說出來?哎,你多不客气呀!沒關系,我想有兩只兔子就足夠解釋那些血跡和燒黑了的骨灰了。華生,如果你要寫一篇經過的話,你不妨說是兔子吧。”

跳舞的人

  福爾摩斯一聲不響地坐了好几個鐘頭了。他彎著瘦長的身子,埋頭盯住他面前的一只化學試管,試管里正煮著一种特別惡臭的化合物。他腦袋垂在胸前的樣子,從我這里望去,就象一只瘦長的怪鳥,全身披著深灰的羽毛,頭上的冠毛卻是黑的。
  他忽然說:“華生,原來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資了,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雖然我已習慣了福爾摩斯的各种奇特本領,但他這樣突然道破我的心事,仍令我無法解釋。
  “你怎么會知道?"我問他。
  他在圓凳上轉過身來,手里拿著那支冒气的試管。從他深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想笑出來的樣子。
  “現在,華生,你承認你是吃惊了,"他說。
  “我是吃惊了。”
  “我應該叫你把這句話寫下來,簽上你的名字。”
  “為什么?”
  “因為過了五分鐘,你又會說這太簡單了。”
  “我一定不說。”
  “你要知道,我親愛的華生,"他把試管放回架子上去,開始用教授對他班上的學生講課的口气往下說,“作出一串推理來,并且使每個推理取決于它前面的那個推理而本身又簡單明了,實際上這并不難。然后,只要把中間的推理統統去掉,對你的听眾僅僅宣布起點和結論,就可以得到惊人的、也可能是虛夸的效果。所以,我看了你左手的虎口,就覺得有把握說你沒有打算把你那一小筆資本投到金礦中去,這真的不難推斷出來。”
  “我看不出有什么關系。”
  “似乎沒有,但是我可以馬上告訴你這一密切的關系。這一根非常簡單的鏈條中缺少的環節是:第一,昨晚你從俱樂部回來,你左手虎口上有白粉;第二,只有在打台球的時候,為了穩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粉;第三,沒有瑟斯頓作伴,你從不打台球;第四,你在四個星期以前告訴過我,瑟斯頓有購買某項南非產業的特權,再有一個月就到期了,他很想你跟他共同使用;第五,你的支票簿鎖在我的抽屜里,你一直沒跟我要過鑰匙;第六,你不打算把錢投資在南非。”
  “這太簡單了!"我叫起來了。
  “正是這樣!"他有點不高興地說,"每個問題,一旦給你解釋過,就變得很簡單。這里有個還不明白的問題。你看看怎樣能解釋它,我的朋友。"他把一張紙條扔在桌上,又開始做他的分析。
  我看見紙條上畫著一些荒誕無稽的符號,十分詫异。
  “嘿,福爾摩斯,這是一張小孩子的畫。”
  “噢,那是你的想法。”
  “難道會是別的嗎?”
  “這正是希爾頓·丘比特先生急著想弄明白的問題。他住在諾福克郡馬場村庄園。這個小謎語是今天早班郵車送來的,他本人准備乘第二班火車來這儿。門鈴響了,華生。如果來的人就是他,我不會感到意外。”
  樓梯上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不一會儿走進來一個身材高大、体格健壯、臉刮得很干淨的紳士。明亮的眼睛,紅潤的面頰,說明他生活在一個遠离貝克街的霧气的地方。他進門的時候,似乎帶來了少許東海岸那种濃郁、新鮮、涼爽的空气。他跟我們握過手,正要坐下來的時候,目光落在那張畫著奇怪符號的紙條上,那是我剛才仔細看過以后放在桌上的。
  “福爾摩斯先生,您怎么解釋它呢?"他大聲說,"他們告訴我您喜歡离奇古怪的東西,我看再找不到比這更离奇的了。我把這張紙條先寄來,是為了讓您在我來以前有時間研究它。”
  “的确是一件很難看懂的作品,"福爾摩斯說,"乍一看就象孩子們開的玩笑,在紙上橫著畫了些在跳舞的奇形怪狀的小人。您怎么會重視一張這樣怪的畫呢?”
  “我是決不會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是我妻子很重視。這張畫嚇得她要命。她什么也不說,但是我能從她眼里看出來她很害怕。這就是我要把這件事徹底弄清楚的原因。”
  福爾摩斯把紙條舉起來,讓太陽光照著它。那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一頁,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鉛筆畫的,排列成這樣:
  (圖一:twd1.gif)
  福爾摩斯仔細看了一會儿,然后很小心地把紙條疊起來,放進他的皮夾子里。
  “這可能成為一件最有趣、最不平常的案子,"他說,"您在信上告訴了我一些細節,希爾頓·丘比特先生。但是我想請您再給我的朋友華生醫生講一遍。”
  “我不是很會講故事的人,"這位客人說。他那雙大而有力的手,神經質地一會儿緊握,一會儿放開。"如果有什么講得不清楚的地方,您盡管問我好了。我要從去年我結婚前后開始,但是我想先說一下,雖然我不是個有錢的人,我們這一家住在馬場村大約有五百年了,在諾福克郡也沒有比我們一家更出名的。去年,我到倫敦參加維多利亞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紀念,住在羅素廣場一家公寓里,因為我們教區的帕克牧師住的就是這家公寓。在這家公寓里還住了一個年輕的美國小姐,她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爾茜·帕特里克。于是我們成了朋友。還沒有等到我在倫敦住滿一個月,我已經愛她愛到极點了。我們悄悄在登記處結了婚,然后作為夫婦回到了諾福克。您會覺得一個名門子弟,竟然以這种方式娶一個身世不明的妻子,簡直是發瘋吧,福爾摩斯先生。不過您要是見過她、認識她的話,那就能幫助您理解這一點。
  “當時她在這一點上很直爽。埃爾茜的确是直爽的。我不能說她沒給我改變主意的机會,但是我從沒有想到要改變主意。她對我說:'我一生中跟一些可恨的人來往過,現在只想把他們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過去,因為這會使我痛苦。如果你娶我的話,希爾頓,你會娶到一個沒有做過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的事的女人。但是,你必須滿足于我的保證,并且允許我對在嫁給你以前我的一切經歷保持沉默。要是這些條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諾福克去,讓我照舊過我的孤寂生活吧。'就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她對我說了這些話。我告訴她我愿意依她的條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著我的諾言。
  “我們結婚到現在已經一年了,一直過得很幸福。可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看見了煩惱的預兆。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國寄來的信。我看到上面貼了美國郵票。她臉變得煞白,把信讀完就扔進火里燒了。后來她不提這件事,我也沒提,因為我必須遵守諾言。從那時候起,她就沒有過片刻的安宁,臉上總帶著恐懼的樣子,好象她在等待著什么。但是,除非她開口,我什么都不便說。請注意,福爾摩斯先生,她是一個老實人。不論她過去在生活中有過什么不幸的事,那也不會是她自己的過錯。我不過是個諾福克的普通鄉紳,但是在英國再沒有別人的家庭聲望能高過我的了。她很明白這一點,而且在沒有跟我結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決不愿意給我們一家的聲譽帶來任何污點,這我完全相信。
  “好,現在我談這件事可疑的地方。大概一個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發現在一個窗台上畫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張紙上的一模一樣,是粉筆畫的。我以為是小馬倌畫的,可是他發誓說他一點都不知道。不管怎樣,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畫上去的。我把它們刷掉了,后來才跟我妻子提到這件事。使我惊奇的是,她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而且求我如果再有這樣的畫出現,讓她看一看。連著一個星期,什么也沒出現。到昨天早晨,我在花園日晷儀上找到這張紙條。我拿給埃爾茜一看,她立刻昏倒了。以后她就象在做夢一樣,精神恍惚,眼睛里一直充滿了恐懼。就在那個時候,福爾摩斯先生,我寫了一封信,連那張紙條一起寄給了您。我不能把這張紙條交給警察,因為他們准要笑我,但是您會告訴我怎么辦。我并不富有,但万一我妻子有什么禍事臨頭,我愿意傾家蕩產來保護她。”
  他是個在英國本土長大的漂亮男子——純朴、正直、文雅,有一雙誠實的藍眼睛和一張清秀的臉。從他的面容中,可以看出他對妻子的鐘愛和信任。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听他講完了這段經過以后,坐著沉思了一會儿。
  “你不覺得,丘比特先生,"他終于說,"最好的辦法還是直接求你妻子把她的秘密告訴您?”
  希爾頓·丘比特搖了搖頭。
  “諾言總是諾言,福爾摩斯先生。假如埃爾茜愿意告訴我,她就會告訴我的。假如她不愿意,我不強迫她說出來。不過,我自己想辦法總可以吧。我一定得想辦法。”
  “那么我很愿意幫助您。首先,您听說您家來過陌生人沒有?”
  “沒有。”
  “我猜你那一帶是個很平靜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出現都會引人注意,是嗎?”
  “在很鄰近的地方是這樣的。但是,离我們那儿不太遠,有好几個飲牲口的地方,那里的農民經常留外人住宿。”
  “這些難懂的符號顯然有其含義。假如是隨意畫的,咱們多半解釋不了。從另一方面看,假如是有系統的,我相信咱們會把它徹底弄清楚。但是,僅有的這一張太簡短,使我無從著手。您提供的這些情況又太模糊,不能作為調查的基礎。我建議你回諾福克去,密切注視,把可能出現任何新的跳舞的人照原樣臨摹下來。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粉筆畫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咱們沒有一張复制的。您還要細心打听一下,附近來過什么陌生人。您几時收集到新的證据,就再來這儿。我現在能給您的就是這些建議了。如果有什么緊急的新發展,我隨時可以赶到諾福克您家里去。”
  這一次的面談使福爾摩斯變得非常沉默。一連數天,我几次見他從筆記本中取出那張紙條,久久地仔細研究上面寫的那些古怪符號。可是,他絕口不提這件事。一直到差不多兩個星期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華生,你最好別走。”
  “怎么啦?”
  “因為早上我收到希爾頓·丘比特的一份電報。你還記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嗎?他應該在一點二十分到利物浦街,隨時可能到這儿。從他的電報中,我推測已經出現了很重要的新情況。”
  我們沒有等多久,這位諾福克的紳士坐馬車直接從車站赶來了。他象是又焦急又沮喪,目光倦乏,滿額皺紋。
  “這件事真叫我受不了,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著,就象個精疲力盡的人一屁股坐進椅子里。“當你感覺到無形中被人包圍,又不清楚在算計你的是誰,這就夠糟心的了。加上你又看見這件事正在一點一點地折磨自己的妻子,那就不是血肉之軀所能忍受的。她給折磨得消瘦了,我眼見她瘦下去。”
  “她說了什么沒有?”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她還沒說。不過,有好几回這個可怜的人想要說,又鼓不起勇气來開這個頭。我也試著來幫助她,大概我做得很笨,反而嚇得她不敢說了。她講到過我的古老家庭、我們在全郡的名片和引以為自豪的清白聲譽,這時候我總以為她就會說到要點上來了,但是不知怎么,話還沒有講到那儿就岔開了。”
  “但是你自己有所發現嗎?”
  “可不少,福爾摩斯先生。我給您帶來了几張新的畫,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個家伙了。”
  “怎么?是畫這些符號的那個人嗎?”
  “就是他,我看見他畫的。還是一切都按順序跟您說吧。上次我來拜訪您以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頭一件見到的東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筆畫在工具房門上的。這間工具房挨著草坪,正對著前窗。我照樣臨摹了一張,就在這儿。"他打開一張疊著的紙,把它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臨摹下來的符號:
  (圖2:twd2.gif)
  “太妙了!"福爾摩斯說。"太妙了!請接著說吧。”
  “臨摹完了,我就把門上這些記號擦了,但是過了兩個早上,只出現了新的。我這儿也有一張臨摹的。”
  (圖3:twd3.gif)
  福爾摩斯搓著雙手,高興得輕輕笑出聲來。
  “咱們的資料積累得很快呀!"他說。
  “過了三天,我在日晷儀上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壓著一塊鵝卵石。紙條上很潦草地畫了一行小人,跟上一次的完全一樣。從那以后,我決定在夜里守著,于是取出了我的左輪,坐在書房里不睡,因為從那儿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園。大約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听到后面有腳步聲,原來是我妻子穿著睡衣走來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對她明說要瞧瞧誰在這樣捉弄我們。她說這是毫無意義的惡作劇,要我不去理它。
  “'假如真叫你生气的話,希爾頓,咱們倆可以出去旅行,躲開這种討厭的人。'
  “'什么?讓一個惡作劇的家伙把咱們從這儿攆走?'
  “'去睡吧,'她說,'咱們白天再商量。'
  “她正說著,在月光下我見她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她一只手緊抓住我的肩膀。就在對過工具房的陰影里,有什么東西在移動。我看見個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繞過牆角走到工具房門前蹲了下來。我抓起手槍正要沖出去,我妻子使勁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脫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后,我掙脫了。等我打開門跑到工具房前,那家伙不見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跡,門上又畫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兩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經把它們臨摹在那張紙上。我把院子各處都找遍了,也沒見到那個家伙的蹤影。可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沒有走開,因為早上我再檢查那扇門的時候,發現除了我已經看到過的那行小人以外,又添了几個新畫的。”
  “那些新畫的您有沒有?”
  “有,很短,我也照樣臨摹下來了,就是這一張。”
  他又拿出一張紙來。他記下的新舞蹈是這樣的:
  (圖4:twd4.gif)
  “請告訴我,"福爾摩斯說,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興奮,"這是畫在上一行下面的呢,還是完全分開的?”
  “是畫在另一塊門板上的。”
  “好极了!這一點對咱們的研究來說最重要。我覺得很有希望了。希爾頓·丘比特先生,請繼續講您這一段最有意思的經過吧。”
  “再沒有什么要講的了,福爾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里我很生我妻子的气,因為正在我可能抓住那個偷偷溜進來的流氓的時候,她卻把我拉住了。她說是怕我會遭到不幸。頓時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她擔心是那個人會遭到不幸,因為我已經怀疑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而且她懂得那些古怪符號是什么意思。但是,福爾摩斯先生,她的話音、她的眼神都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實是我自己的安全。這就是全部情況,現在我需要您指教我該怎么辦。我自己想叫五、六個農場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叢里,等那個家伙再來就狠狠揍他一頓,他以后就不敢來打攪我們了。”
  “這個人過于狡猾,恐怕不是用這樣簡單的辦法可以對付,"福爾摩斯說,"您能在倫敦呆多久?”
  “今天我必須回去。我決不放心讓我妻子整夜一個人呆在家里。她神經很緊張,也要求我回去。”
  “也許您回去是對的。要是您能呆住的話,說不定過一兩天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這些紙條給我,可能不久我會去拜訪您,幫著解決一下您的難題。”
  一直到我們這位客人走了,福爾摩斯始終保持住他那种職業性的沉著。但是我很了解他,能很容易地看出來他心里是十分興奮的。希爾頓·丘比特的寬闊背影剛從門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邊,把所有的紙條都擺在自己面前,開始進行精細复雜的分析。我一連兩小時看著他把畫著小人和寫上字母的紙條,一張接一張地來回掉換。他全神貫注在這項工作上,完全忘了我在旁邊。他干得順手的時候,便一會儿吹哨,一會儿唱起來;有時給難住了,就好一陣子皺起眉頭、兩眼發呆地望著。最后,他滿意地叫了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不住地搓著兩只手。后來,他在電報紙上寫了一張很長的電報。"華生,如果回電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复,你就可以在你的記錄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說,道使他煩惱的原因。”
  說實話,我當時非常想問個究竟,但是我知道福爾摩斯喜歡在他選好的時候,以自己的方式來談他的發現。所以我等著,直到他覺得适合向我說明一切的那天。
  可是,遲遲不見回電。我們耐著性子等了兩天。在這兩天里,只要門鈴一響,福爾摩斯就側著耳朵听。第二天的晚上,來了一封希爾頓·丘比特的信,說他家里平靜無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長行跳舞的人畫在日晷儀上。他臨摹了一張,附在信里寄來了:
  (圖5:twd5.gif)
  福爾摩斯伏在桌上,對著這張怪誕的圖案看了几分鐘,猛然站起來,發出一聲惊异、沮喪的喊叫。焦急使他臉色憔悴。
  “這件事咱們再不能听其自然了,"他說,"今天晚上有去北沃爾沙姆的火車嗎?”
  我找出了火車時刻表。末班車剛剛開走。
  “那末咱們明天提前吃早飯,坐頭班車去,"福爾摩斯說。
  “現在非咱們出面不可了。啊,咱們盼著的電報來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許要拍個回電。不必了,完全不出我所料。看了這封電報,咱們更要赶快讓希爾頓·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況,多耽誤一小時都不應該,因為這位諾福克的糊涂紳士已經陷入了奇怪而危險的羅网。”
  后來證明情況确實如此。現在快到我結束這個當時看來是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時候,我心里又充滿了我當時所感受到的惊愕和恐怖。雖然我很愿意給我的讀者一個多少帶點希望的結尾,但作為事實的記錄,我必須把這一連串的奇怪事件照實講下去,一直講到它們的不幸結局。這些事件的發生,使"馬場村庄園"一度在全英國成了人人皆知的名詞了。
  我們在北沃爾沙姆下車,剛一提我們要去的目的地,站長就急忙朝我們走來。"你們兩位是從倫敦來的偵探吧?"他說。
  福爾摩斯的臉上有點厭煩的樣子。
  “什么使您想到這個?”
  “因為諾威奇的馬丁警長剛打這儿過。也許您二位是外科醫生吧。她還沒死,至少最后的消息是這樣講的。可能你們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過是讓她活著上絞架罷了。”
  福爾摩斯的臉色陰沉,焦急万分。
  “我們要去馬場村庄園,"他說,"不過我們沒听說那里出了什么事。”
  “事情可怕极了,"站長說,"希爾頓·丘比特和他妻子兩個都給槍打了。她拿槍先打丈夫,然后打自己,這是他們家的佣人說的。男的已經死了,女的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咳,他們原是諾福克郡最老、最体面的一家!”
  福爾摩斯什么也沒說,赶緊上了一輛馬車。在這長達七英里的途中,他就沒有開過口。我很少見他這樣完全失望過。我們從倫敦來的一路上福爾摩斯都心神不安,他仔細地逐頁查看各种早報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是那么憂心忡忡。現在,他所擔心的最坏情況突然變成事實,使他感到一种茫然的憂郁。他靠在座位上,默默想著這令人沮喪的變故。然而,這一帶有許多使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因為我們正穿過一個在英國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鄉村,少數分散的農舍表明今天聚居在這一帶的人不多了。四周都可以看到方塔形的教堂,聳立在一片平坦青蔥的景色中,述說著昔日東安格利亞王國的繁榮昌盛。一片藍紫色的日耳曼海終于出現在諾福克青蔥的岸邊,馬車夫用鞭子指著從小樹林中露出的老式磚木結构的山牆說:"那儿就是馬場村庄園。”
  馬車一駛到帶圓柱門廊的大門前,我就看見了前面网球場邊那間引起過我們种种奇怪聯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儀。一個短小精悍、動作敏捷、留著胡子的人剛從一輛一匹馬拉的馬車上走下來,他介紹自己是諾福克警察局的馬丁警長。當他听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時候,露出很惊訝的樣子。
  “啊,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是今天凌晨三點發生的。您在倫敦怎么听到的,而且跟我一樣快就赶到了現場?”
  “我已經料到了。我來這儿是希望阻止它發生。”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證据,在這方面我們一無所知,因為据說他們是一對最和睦的夫妻。”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作為物證,"福爾摩斯說,"以后我再向您解釋吧。目前,既然沒來得及避免這場悲劇,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現在掌握的材料來伸張正義。您是愿意讓我參加您的調查工作呢,還是宁愿讓我自由行動?”
  “如果真的我能跟您共同行動的話,我會感到很榮幸,"警長真誠地說。
  “這樣的話,我希望馬上听取證詞,進行檢查,一點也不要耽誤了。”
  馬丁警長不失為明智人,他讓我的朋友自行其是,自己則滿足于把結果仔細記下來。本地的外科醫生,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年人,他剛從丘比特太太的臥室下樓來,報告說她的傷勢很嚴重,但不一定致命。子彈是從她的前額打進去的,多半要過一段時間她才能恢复知覺。至于她是被打傷的還是自傷的問題,他不敢冒昧表示明确的意見。這一槍肯定是從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間里只發現一把手槍,里面的子彈只打了兩發。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的心髒被子彈打穿。可以設想為希爾頓先開槍打他妻子,也可以設想他妻子是凶手,因為那支左輪就掉在他們正中間的地板上。
  “有沒有把他搬動過?”
  “沒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們不能讓她傷成那樣還在地板上躺著。”
  “您到這儿有多久了,大夫?”
  “從四點鐘一直到現在。”
  “還有別人嗎?”
  “有的,就是這位警長。”
  “您什么都沒有碰吧?”
  “沒有。”
  “您考慮得很周全。是誰去請您來的?”
  “這家的女仆桑德斯。”
  “是她發覺的?”
  “她跟廚子金太太兩個。”
  “現在她們在哪儿?”
  “在廚房里吧,我想。”
  “我看咱們最好馬上听听她們怎么說。”
  這間有橡木牆板和高窗戶的古老大廳變成了調查庭。福爾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臉色憔悴,他那雙不寬容的眼睛卻閃閃發亮。我能從他眼睛里看出堅定不移的決心,他准備用畢生的力量來追查這件案子,一直到為這位他沒能搭救的委托人最后報了仇為止。在大廳里坐著的那一伙奇怪的人當中,還有衣著整齊的馬丁警長,白發蒼蒼的鄉村醫生,我自己和一個呆頭呆腦的本村警察。
  這兩個婦女講得十分清楚。一聲爆炸把她們從睡夢中惊醒了,接著又響了一聲。她們睡在兩間連著的房間里,金太太這時已經跑到桑德斯的房間里來了。她們一塊儿下了樓。書房門是敞開的,桌上點著一支蜡燭。主人臉朝下趴在書房正中間,已經死了。他的妻子就在挨近窗戶的地方蜷著、腦袋靠在牆上。她傷得非常重且滿臉是血,大口大口地喘著气,但是說不出活來。走廊和書房里滿是煙和火藥味儿。窗戶是關著的,并且從里面插上了。在這一點上,她們兩人都說得很肯定。她們立即就叫人去找醫生和警察,然后在馬夫和小馬倌的幫助下,他們把受傷的女主人抬回她的臥室。出事前夫妻兩個已經就寢了,她穿著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著便袍。書房里的東西,都沒有動過。就她們所知,夫期間從來沒有吵過架。她們一直把他們夫婦看作非常和睦的一對。
  這些就是兩個女仆的證詞的要點。在回答馬丁警長的問題時,她們肯定地說所有的門都從里面門好了,誰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爾摩斯的問題時,她們都說記得剛從頂樓她們屋里跑出來就聞到火藥的气味。福爾摩斯對他的同行馬丁警長說:"我請您注意這個事實。現在,我想咱們可以開始徹底檢查那間屋子了。”
  原來書房不大,三面靠牆都是書。對著一扇朝花園開的窗戶,放著一張書桌。我們首先注意的是這位不幸紳士的遺体。他那魁偉的身軀四肢攤開地橫躺在屋里。子彈是從正面對准他射出的,穿過心髒以后就呆在身体里頭,所以他當時就死了,沒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沒有火藥痕跡。据這位鄉村醫生說,女主人的臉上有火藥痕跡,但是手上沒有。
  “沒有火藥痕跡并不說明什么,要是有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福爾摩斯說,"除非是很不合适的子彈,里面的火藥會朝后面噴出來,否則打多少槍也不會留下痕跡的。我建議現在不妨把丘比特先生的遺体搬走。大夫,我想您還沒有取出打傷女主人的那顆子彈吧?”
  “需要做一次复雜的手術,才能取出子彈來。但是那支左輪里面還有四發子彈,另兩發已經打出來了,造成了兩處傷口,所以六發子彈都有了下落。”
  “好象是這樣,"福爾摩斯說,"也許您也能解釋打在窗戶框上的那顆子彈吧?"他突然轉過身去,用他的細長的指頭,指著离窗戶框底邊一英寸地方的一個小窟窿。
  “一點不錯!"警長大聲說,"您怎么看見的?”
  “因為我在找它。”
  “惊人的發現!"鄉村醫生說,"您完全對,先生。那就是當時一共放了三槍,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場。但是,這能是誰呢?他是怎么跑掉的?”
  “這正是咱們就要解答的問題,"福爾摩斯說,“馬丁警長,您記得在那兩個女仆講到她們一出房門就聞到火藥味儿的時候,我說過這一點极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但是,坦白說,我當時不大懂您的意思。”
  “這就是說在打槍的時候,門窗全都是開著的,否則火藥的煙不會那么快吹到樓上去。這非得書房里有穿堂風不行。可是門窗敞開的時間很短。”
  “這您怎么來證明呢?”
  “因為那支蜡燭并沒有給風吹得淌下蜡油來。”
  “對极了!"警長大聲說,"對极了!”
  “我肯定了這場悲劇發生的時候窗戶是敞開的這一點以后,就設想到其中可能有一個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開了一槍。這時候如果從屋里對准窗外的人開槍,就可能打中窗戶框。我一找,果然那儿有個彈孔。”
  “但是窗戶怎么關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個動作當然是關上窗戶。啊,這是什么?”
  那是個鱷魚皮鑲銀邊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在桌上放著。福爾摩斯把它打開,將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手提包里只裝了一卷英國銀行的鈔票,五十鎊一張,一共二十張,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別的沒有。
  “這個手提包必須加以保管,它還要出庭作證呢,"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提包和鈔票交給了警長。“現在咱們必須想法說明這第三顆子彈。從木頭的碎片來看,這顆子彈明明是從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問一問他們的廚子金太太。金太太,您說過您是給很響的一聲爆炸惊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听起來它比第二聲更響?”
  “怎么說,先生,我是睡著了給惊醒的,所以很難分辨。不過當時听起來是很響。”
  “您不覺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時放的兩槍的聲音?”
  “這我可說不准,先生。”
  “我認為那的确是兩槍的聲音。警長,我看這里沒有什么還要研究的了。如果您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話,咱們到花園里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證据可以發現。”
  外面有一座花壇一直延伸到書房的窗前。當我們走近花壇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惊叫起來。花壇里的花踩倒了,潮濕的泥土上滿是腳印。那是男人的大腳印,腳指特別細長。福爾摩斯象獵犬找回擊中的鳥那樣在草里和地上的樹葉里搜尋。忽然,他高興地叫了一聲,彎下腰撿起來一個銅的小圓筒。
  “不出我所料,"他說,"那支左輪有推頂器,這就是第三槍的彈殼。馬丁警長,我想咱們的案子差不多辦完了。”
  在這位鄉村警長的臉上,顯出了他對福爾摩斯神速巧妙的偵察感到万分惊訝。最初他還露出過一點想講講自己的主張的意思,現在卻是不胜欽佩,愿意毫無疑問地听從福爾摩斯。
  “您猜想是誰打的呢?"他問。
  “我以后再談。在這個問題上,有几點我還對您解釋不了。既然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進行,然后把這件事一次說個清楚。”
  “隨您便,福爾摩斯先生,只要我們能抓到凶手就可以。”
  “我一點不想故弄玄虛,可是正在行動的時候就開始做冗長复雜的解釋,這是做不到的。一切線索我都有了。即使這位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复知覺,咱們仍舊可以把昨天夜里發生的事情一一設想出來,并且保證使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爾里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佣人都問過了,誰也沒有听說過這么一家旅店。在這個問題上,小馬倌幫了點忙,他記起有個叫埃爾里奇的農場主,住在東羅斯頓那邊,离這里只有几英里。
  “是個偏僻的農場嗎?”
  “很偏僻,先生。”
  “也許那儿的人還不知道昨晚這里發生的事情吧?”
  “也許不知道,先生。”
  “備好一匹馬,我的孩子,"福爾摩斯說,"我要你送封信到埃爾里奇農場去。”
  他從口袋里取出許多張畫著跳舞小人的紙條,把它們擺在書桌上,坐下來忙了一陣子。最后,他交給小馬倌一封信,囑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別記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我看見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寫得很零亂,不象福爾摩斯一向寫的那种嚴謹的字体。信上寫的是:諾福克,東羅斯頓,埃爾里奇農場,阿貝·斯蘭尼先生。
  “警長,"福爾摩斯說,“我想您不妨打電報請求派警衛來。因為您可能有一個非常危險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監獄去,如果我估計對了的話。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把您的電報帶去發。華生,要是下午有去倫敦的火車,我看咱們就赶這趟車,因為我有一項頗有趣的化學分析要完成,而且這件偵查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
  福爾摩斯打發小馬倌去送信了,然后吩咐所有的佣人:如果有人來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領到客廳里,決不能說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況。他非常認真叮囑佣人記住這些話。最后他領著我們去客廳,一邊說現在的事態不在我們控制之下了,大家盡量休息一下,等著瞧究竟會發生什么。鄉村醫生已經离開這里去看他的病人了,留下來的只有警長和我。
  “我想我能夠用一种有趣又有益的方法,來幫你們消磨一小時,"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几張畫著滑稽小人的紙條在自己面前擺開,"華生,我還欠你一筆債,因為我這么久不讓你的好奇心得到滿足。至于您呢,警長,這件案子的全部經過也許能吸引您來作一次不平常的業務探討。我必須先告訴您一些有趣的情況,那是希爾頓·丘比特先生兩次來貝克街找我商量的時候我听他說的。"他接著就把我前面已經說過的那些情況,簡單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在我面前擺著的,就是這些罕見的作品。要不是它們成了這么可怕的一場悲劇的先兆,那末誰見了也會一笑置之。我比較熟悉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寫過一篇關于這個問題的粗淺論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碼。但是這一种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想出這一套方法的人,顯然是為了使別人以為它是隨手涂抹的儿童畫,看不出這些符號傳達的信息。然而,只要一看出了這些符號是代表字母的,再應用秘密文字的規律來分析,就不難找到答案。在交給我的第一張紙條上那句話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圖6)代表E。你們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見,它出現的次數多到即使在一個短的句子中也是最常見的。第一張紙條上的十五個符號,其中有四個完全一樣,因此把它估計為E是合乎道理的。這些圖形中,有的還帶一面小旗,有的沒有小旗。從小旗的分布來看,帶旗的圖形可能是用來把這個句子分成一個一個的單詞。我把這看作一個可以接受的假設,同時記下E是用(圖6)來代表的。
  “可是,現在最難的問題來了。因為,除了E以外,英文字母出現次數的順序并不很清楚。這种順序,在平常一頁印出的文字里和一個短句子里,可能正相反。大致說來,字母按出現次數排列的順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I,出現的次數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組合都試一遍,直到得出一個意思來,那會是一項無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來了新材料再說。希爾頓·丘比特先生第二次來訪的時候,果真給了我另外兩個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個單詞的一句話,就是這几個不帶小旗的符號。在這個由五個符號組合的單字中,我找出了第二個和第四個都是E。這個單詞可能是sever(切斷),也可能是lever(杠杆),或者never(決不)。毫無疑問,使用末了這個詞來回答一項請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況都表明這是丘比特太太寫的答复。假如這個判斷正确,我們現在就可以說,三個符號分別代表NV、和R。
  “甚至在這個時候我的困難仍然很大。但是,一個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几個字母。我想其假如這些懇求是來自一個在丘比特太太年輕時候就跟她親近的人的話,那末一個兩頭是E,當中有三個別的字母的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爾茜)這個名字。我一檢查,發現這個組合曾經三次构成一句話的結尾。這樣的一句話肯定是對'埃爾茜'提出的懇求。這一來我就找出了L、S和I。可是,究竟懇求什么呢?在'埃爾茜'前面的一個詞,只有四個字母,末了的是E。這個詞必定是Come(來)無疑。我試過其他各种以E結尾的四個字母,都不符合情況。這樣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現在我可以再來分析第一句話,把它分成單詞,還不知道的字母就用點代替。經過這樣的處理,這句話就成了這种樣子:
  .M.ERE..ESLNE.。
  “現在,第一個字母只能是A。這是最有幫助的發現,因為它在這個短句中出現了三次。第二個詞的開頭是H也是顯而易見的。這一句話現在成了:
  AMHEREA.E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HEREABESLANE。
  (我已到達。阿貝·斯蘭尼。)
  我現在有了這么多字母,能夠很有把握地解釋第二句話了。這一句讀出來是這樣的:
  A.ELRI.ES。
  我看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義(意為:住在埃爾里奇。),并且假定這個名字是寫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馬丁警長和我帶著很大的興趣听我的朋友詳細講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經過,這把我們的一切疑問都解答了。
  “后來你怎么辦,先生?"警長問。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貝·斯蘭尼是美國人,因為阿貝是個美國式的編寫,而且這些麻煩的起因又是從美國寄來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認為這件事帶有犯罪的內情。女主人說的那些暗示她的過去的話和她拒絕把實情告訴她丈夫,都使我從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給紐約警察局一個叫威爾遜·哈格里夫的朋友發了一個電報,問他是否知道阿貝·斯蘭尼這個名字。這位朋友不止一次利用過我所知道的有關倫敦的犯罪情況。他的回電說:'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險的騙子。'就在我接到回電的那天晚上,希爾頓·丘比特給我寄來了阿貝·斯蘭尼最后畫的一行小人。用已經知道的這些字母譯出來就成了這樣的一句話:
  ELSIE.RE.ARETOMEETTHYGO。
  再添上P和D,這句話就完整了(意為:埃爾茜,准備見上帝。),而且說明了這個流氓已經由勸誘改為恐嚇。對芝加哥的那幫歹徒我很了解,所以我想他可能會很快把恐嚇的話付諸行動。我立刻和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來諾福克,但不幸的是,我們赶到這里的時候,最坏的情況已經發生了。”
  “能跟您一起處理一件案子,使我感到榮幸,"警長很熱情地說,"不過,恕我直言,您只對您自己負責,我卻要對我的上級負責。假如這個住在埃爾里奇農場的阿貝·斯蘭尼真是凶手的話,他要是就在我坐在這里的時候逃跑了,那我准得受嚴厲的處分。”
  “您不必擔心,他不會逃跑的。”
  “您怎么知道他不會?”
  “逃跑就等于他承認自己是凶手。”
  “那就讓我們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馬上就會來這儿。”
  “他為什么要來呢?”
  “因為我已經寫信請他來。”
  “簡直不能相信,福爾摩斯先生!為什么您請他就得來呢?這不正會引其他怀疑,使他逃走嗎?”
  “我不是編出了那封信嗎?"福爾摩斯說,"要是我沒有看錯,這位先生正往這儿來了。就在門外的小路上,有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黑黑、挺漂亮的家伙正邁著大步走過來。他穿了一身灰法蘭絨的衣服,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兩撇倒立胡子,大鷹鉤鼻,一邊走一邊揮動著手杖。
  “先生們,"福爾摩斯小聲說,"我看咱們最好都站在門后面。對付一個這樣的家伙,還得多加小心。警長,您准備好手銬,讓我來同他談。”
  我們靜靜地等了片刻,可這是那种永遠不會忘記的片刻。門開了,這人走了進來。福爾摩斯立刻用手槍柄照他的腦袋給了一下,馬丁也把手銬套上了他的腕子。他們的動作是那么快,那么熟練,這家伙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無法動彈了。他瞪著一雙黑眼睛,把我們一個個都瞧了瞧,突然苦笑起來。
  “先生們,這次你們贏啦。好象是我撞在什么硬東西上了。我是接到希爾頓·丘比特太太的信才來的。這里面不至于有她吧?難道是她幫你們給我設下了這個圈套?”
  “希爾頓·丘比特太太受了重傷,現在快要死了。”
  這人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響遍了全屋。
  “你胡說!"他拚命嚷著說,"受傷的是希爾頓,不是她。誰忍心傷害小埃爾茜?我可能威脅過她——上帝饒恕我吧!但是我決不會碰她一根頭發。你收回自己的話!告訴我她沒有受傷!”
  “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傷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邊。”
  他帶著一聲悲傷的呻吟往長靠椅上一坐,用銬著的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一聲不響。過了五分鐘,他抬起頭來,絕望地說:"我沒有什么要瞞你們的。如果我開槍打一個先向我開槍的人,就不是謀殺。如果你們認為我會傷害埃爾茜,那只是你們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确實沒有第二個男人能象我愛她那樣愛一個女人。我有權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證過。憑什么這個英國人要來分開我們?我是第一個有權娶她的,我要求的只是自己的權利。”
  “在她發現你是什么樣的人以后,她就擺脫了你的勢力,”福爾摩斯嚴厲地說,"她逃出美國是為了躲開你,并且在英國同一位体面的紳士結了婚。你緊追著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為了引誘她拋棄她心愛的丈夫,跟你這個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結果你使一個貴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殺了。這就是你干的這件事的記錄,阿貝·斯蘭尼先生。你將受到法律的懲處。”
  “要是埃爾茜死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這個美國人說。他張開一只手,看了看團在手心里的一張信紙。"哎,先生,"他大聲說,眼睛里露出了一點怀疑。"您不是在嚇唬我吧?如果她真象您說的傷得那么重的話,寫這封信的人又是誰呢?"他把信朝著桌子扔了過來。
  “是我寫的,就為了把你叫來。”
  “是您寫的?除了我們幫里的人以外,從來沒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怎么寫出來的?”
  “有人發明,就有人能看懂。"福爾摩斯說,"就有一輛馬車來把你帶到諾威奇去,阿貝·斯蘭尼先生。現在你還有時間對你所造成的傷害稍加彌補。丘比特太太已經使自己蒙受謀殺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嗎?只是因為我今天在場和我偶然掌握的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為了她你至少應該做到向大眾說明:對她丈夫的慘死,她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責任。”
  “這正合我意,"這個美國人說,"我相信最能證明我自己有理的辦法,就是把全部事實都說出來。”
  “我有責任警告你:這樣做也可能對你不利,"警長本著英國刑法公平對待的嚴肅精神高聲地說。
  斯蘭尼聳了聳肩膀。
  “我愿意冒這個險,"他說,“我首先要告訴你們几位先生:我從埃爾茜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她。當時我們一共七個人在芝加哥結成一幫,埃爾茜的父親是我們的頭子。老帕特里克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發明了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會當它是小孩亂涂的畫。后來,埃爾茜對我們的事情有所聞,可是她不能容忍這种行當。她自己還有一些正路來的錢,于是她趁我們都不防備的時候溜走,逃到倫敦來了。她已經和我訂婚了。要是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結婚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沾上任何不正當的職業。在她跟這個英國人結婚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給她寫過信,但是沒有得到回信。之后,我來到了英國。因為寫信無效,我就把要說的話寫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我來這里已經一個月了。我住在那個農庄里,租到一間樓下的屋子。每天夜里,我能夠自由進出,誰都不知道。我想盡辦法要把埃爾茜騙走。我知道她看了我寫的那些話,因為她有一次就在其中一句下面寫了回答。于是我急了,便開始威脅她。她就寄給我一封信,懇求我走開,并且說如果真的損害到她丈夫的名譽,那就會使她心碎的。她還說只要我答應离開這里,以后不再來纏磨她,她就會在早上三點,等她丈夫睡著了,下樓來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說几句話。她下來了,還帶著錢,想買通我走。我气极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從窗戶里把她拽出來。就在這時候,她丈夫手里拿著左輪沖進屋來。埃爾茜癱倒在地板上,我們兩個就面對面了。當時我手里也有槍。我舉起槍想把他嚇跑,讓我逃走。他開了槍,沒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我也開了槍,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過花園逃走,這時還听見背后關窗的聲音。先生們,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后來的事情我都沒有听說,一直到那個小伙子騎馬送來一封信,使我象個傻瓜似地步行到這儿,把我自己交到你們手里。”
  在這個美國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馬車已經到了,里面坐著兩名穿制服的警察。馬丁警長站了起來,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我們該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嗎?”
  “不成,她還沒有恢复知覺。福爾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我還希望碰到您在旁邊的這种好運气。”
  我們站在窗前,望著馬車駛去。我轉過身來,看見犯人扔在桌上的紙團,那就是福爾摩斯曾經用來誘捕他的信。
  “華生,你看上面寫的是什么,"福爾摩斯笑著說。
  信上沒有字,只有這樣一行跳舞的人:
  “如果你使用我解釋過的那种密碼,"福爾摩斯說,"你會發現它的意思不過是'馬上到這里來'。當時我相信這是一個他決不會拒絕的邀請,因為他想不到除了埃爾茜以外,還有別人能寫這樣的信。所以,我親愛的華生,結果我們把這些作惡多端的跳舞小人變成有益的了。我還覺得自己已經履行了我的諾言,給你的筆記本添上一些不平常的材料。我想咱們該乘三點四十分的火車回貝克街吃晚飯了。”
  再說一句關于尾聲的話:在諾威奇冬季大審判中,美國人阿貝·斯蘭尼被判死刑,但是考慮到一些可以減輕罪行的情況和确實是希爾頓·丘比特先開槍的事實,改判勞役監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只听說她后來完全复原了,現在仍舊孀居,用她全部精力幫助窮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業。

孤身騎車人

  從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一年期間,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异常繁忙。完全可以說,這八年來各种公辦的疑難著名案件,沒有一件不請教福爾摩斯的。還有千百件私人案件,其中許多是十分錯綜复雜并具有特色的,福爾摩斯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許多惊人的成就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失敗是這一漫長時期連續工作的結果。由于我對這些案件有聞必錄,其中的許多案件我自己也親身參加過,可以想象,要弄清我應該選擇哪些來公之于眾,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可以按照我從前的作法,优先選擇那些不是以犯罪的凶殘著稱,而是以結案的巧妙和戲劇性而引人入胜的案件。由于這個原因,我就選擇了有關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查林頓的孤身騎車人一事,以及我們調查到的奇异結局,這個結局以出人意料的悲劇而告終。現在我就把情況介紹給讀者。誠然,這些事對我朋友那因以揚名的才能并沒有增添什么异彩,可是這件案子卻有几點非常突出,不同于我從中收集資料寫成了這些小故事的那些長期犯罪記錄。
  我翻閱了一八九五年的筆記,查出是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第一次听維奧萊特·史密斯談自己的事。我記得福爾摩斯對她的來訪极不歡迎,因為那時他正全神貫注于一件十分難解的錯綜复雜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著名的煙草大王約翰·文森特·哈登所遭遇的特殊難題。我的朋友最喜歡的事就是准确和思想集中,在辦手頭的事情時,最厭煩別的事來打扰他。盡管如此,但他生性并不固執生硬,不可能拒絕那位身材苗條、儀態万方、神色庄重的美貌姑娘來講述她的遭遇,何況她又是在這么晚的晚上親自來貝克街懇請他幫助和指點的。盡管福爾摩斯聲明時間已經排滿,但也無濟于事,因為那姑娘下定決心非講不可。很明顯,她不達到目的,要想使她离開除非動武。福爾摩斯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勉強地笑了笑,請那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煩事如實地講給我們听。
  “至少不會是一件有礙你身体健康的事,"福爾摩斯用那雙敏銳的眼睛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說道,“象你這樣愛騎車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惊异地看看自己的雙腳,我也發現了她鞋底一邊被腳蹬子邊緣磨得起毛了。
  “是的,我經常騎自行車,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來拜訪你,正是和騎車的事情有關系呢。”
  我的朋友拿起這姑娘沒戴手套的那只手,象科學家看標本那樣,全神貫注而不動聲色地檢查著。
  “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這是我的業務,"福爾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說道,"我几乎錯把你當成打字員了。顯而易見,你當然是一位音樂家。華生,你注意到那兩种職業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嗎?不過,她臉上有一种風采,"那女子平靜地把臉轉向亮處,"那是打字員所不具備的。所以,這位女士是音樂家。”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教音樂。”
  “從你的臉色來看,我想你是在鄉下教音樂。”
  “是的,先生,靠近法納姆,在薩里邊界。”
  “是一個好地方,可以使人聯想到許多有趣的事情。華生,你一定記得我們就是在那附近拿獲了偽造貨幣犯阿爾奇·斯坦福德。嗯,維奧萊特小姐,靠近法納姆,在薩里邊界,你遇到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十分清楚明白、鎮靜自若地說出下面這一段古怪离奇的事情來:
  “福爾摩斯先生,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國劇院的樂隊指揮。我和母親在世上舉目無親,我只有一個叔父,他名叫拉爾夫· 史密斯,于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了,從那時期音信全無。父親死后,我們一譬如洗,可是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們,《泰晤士報》登了一則廣告,詢問我們的下落。你可以想象我們是多么激動啊,因為我們想這是有人給我們留下遺產了。我們立即按報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師,在那里又遇到了兩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們是從南非回來探家的。他們說我叔父是他們的朋友,几個月以前在十分貧困中死于約翰內斯堡。我叔父臨終之前,請他們去找他的親屬,并務必使他的親屬不至窮困潦倒。這似乎使我們很奇怪,我叔父拉爾夫活著的時候,并不關心我們,而在他死時卻那么精心關照我們。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釋說,因為我叔父剛剛听到他哥哥的死訊,所以感到對我們的命運負有重大責任。”
  “請原諒,"福爾摩斯說道,"你們是什么時候見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有四個月了。”
  “請繼續講下去吧。”
  “我看伍德利先生討厭得很,他是一個面孔虛胖、一臉紅胡子的粗暴的青年,頭發披散在額頭兩邊,總是向我擠眉弄眼。我認為他十分可憎,我相信西里爾一定不樂意我認識這個人。”
  “噢,西里爾是他的名字!"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道。
  那姑娘滿面通紅,笑了笑。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西里爾·莫頓,是一個電气工程師,我們希望在夏末結婚。哎呀,我怎么扯其他來了呢?我想說伍德利先生十分討厭,而那位年紀老些的卡拉瑟斯先生可比較有禮貌。雖然他臉色土黃,臉刮得光光的,沉默寡言,但舉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詢問了我們的境況,發現我們很窮困,便要我到他那里教他那十歲的獨生女儿。我說我不愿离開母親,他說我可以在每周末回家去看她。他答應給我每年一百鎊,這當然是十分优厚的酬金了。所以最后我答應了,來到离法納姆六英里左右的奇爾特恩農庄。卡拉瑟斯先生喪妻鰥居,他雇用了一個叫狄克遜太太的女管家來照料家事,這位老婦人老成持重,令人品敬。那個孩子也很可愛,一切也都如意。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和善,熱衷于音樂,我們晚上在一起過得很高興,每逢周末我回城里家中看望母親。
  “在我的快樂生活中,頭一件不順心的事就是一臉紅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來。他來訪一個星期,哎呀!對我來說簡直如同三個月。他是一個可怕的人,對別人橫行霸道,對我更肆無忌憚。他作了許多丑態表示愛我,吹噓他的財富,說如果我嫁給他,我就可以得到倫敦最漂亮的鑽石。最后,當我始終對他不加理睬時,有一天飯后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他有可惡的牛勁——發誓說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這時正好卡拉瑟斯先生進屋,把他從我身邊拉開。為了這事,伍德利和東道主翻了臉,把卡拉瑟斯打倒在地,臉上弄出個大口子。伍德利的來訪至此結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證絕不讓我再受這樣的凌辱。從那以后我再沒見到伍德利先生。
  “現在,福爾摩斯先生,我終于談到今天來向你請教的具体事情上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騎車到法納姆車站,赶十二點二十二分的火車進城。我從奇爾特恩農庄出來,那條路很偏僻,有一段尤其荒涼,這一段有一英里多長,一邊是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查林頓庄園外圈的樹林。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段路更荒涼的地方了。在你沒有到達靠近克魯克斯伯里山公路以前,极難遇到一輛馬車、一個農民。兩星期以前,我從這地方經過,偶然回頭一望,見身后兩百碼左右有個男人在騎車,看起來是個中年人,蓄著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納姆以前,我又回頭一看,那人已經消失,所以我也沒再想這件事。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星期一返回時又在那段路上看到那個人。你可想而知我該多么惊奇了。而下一個星期六和星期一,又和上次絲毫不差,這事又重演了一遍,我愈發惊异不止了。那個人始終保持一定距离,決不打扰我,不過這畢竟十分古怪。我把這事告訴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來十分重視我說的事,告訴我他已經訂購了一騎馬和一輛輕便馬車,所以將來我再過那段偏僻道路時,不愁沒有伴侶了。
  “馬和輕便馬車本來應該在這個星期就到,可不知什么原因,賣主沒有交貨,我只好還是騎車到火車站。這是今天早晨的事。我來到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向遠處一看,一點也不錯,那人就在那地方,和兩個星期以前一模一樣。他總是离我很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只能看清他臉上的黑胡子。今天我不害怕了,而是滿腹疑團,我決心查明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事。我放慢了我的車速,他也放慢了他的車速。后來我停車不騎了,他也停車不騎了。于是我心生一計來對付他。路上有一處急轉彎,我便緊蹬一陣拐過彎去,然后停車等候他。我指望他很快拐過彎來,并且來不及停車,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沒露面。我便返回去,向轉彎處四處張望。我可以望見一英里的路程,可是路上不見他的蹤影。尤其令人惊异的是,這地方并沒有岔路,他是無法走開的。”
  福爾摩斯輕聲一笑,搓著雙手。"這件事确實有它的特色,"他說道,"從你轉過彎去到你發現路上無人,這中間有多久?”
  “二、三分鐘吧。”
  “那他來不及從原路退走,你說那里沒有岔路嗎?”
  “沒有。”
  “那他肯定是從路旁人行小徑走開的。”
  “不可能從石南灌木地段那一側,不然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么,按照排除推理法,我們就查明了一個事實,他向查林頓庄園那一側去了,据我所知,查林頓庄園宅基就在大路一側。還有其它情況嗎?”
  “沒有了,福爾摩斯先生,只是我十分惶惑莫解,感到极不愉快,所以才來見你,求得你的指點。”
  福爾摩斯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儿。
  “和你訂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福爾摩斯終于問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蘭電气公司。”
  “他不會出其不意地來看你吧?”
  “噢,福爾摩斯先生!難道我還不認識他!”
  “還有其他愛慕你的男人嗎?”
  “在我認識西里爾以前有過几個。”
  “從那時以后呢?”
  “假如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個愛慕我的人的話,那就是那個可怕的人了。”
  “沒有別的人了嗎?”
  我們那位美麗的委托人似乎有點為難。
  “他是誰呢?"福爾摩斯問道。
  “噢,可能純粹是我胡思亂想;可是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對我十分有意。我們經常相遇,晚上我給他伴奏,他從來沒說過什么。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可是一個姑娘總是心里明白的。”
  “哈!"福爾摩斯顯得十分嚴肅,"他以什么為生呢?”
  “他是一個富有的人。”
  “他沒有四輪馬車或者馬匹嗎?”
  “啊,至少他生活相當富裕。他每星期進城兩三次,十分關心南非的黃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發現的一切情況告訴我。現在我很忙,不過我一定抽時間來查辦你這件案子。在這期間,不要沒通知我就采取行動。再見,我相信我們會得到你的好消息。”
  “這樣的一位姑娘會有一些追求者,這是很自然的,"福爾摩斯沉思地抽著煙斗說道,“不過不要選偏僻村路騎自行車去追逐嘛。毫無疑問是一個偷偷愛上她的人。可是這件案子里有一些頗為奇怪和引人深思的細節,華生。”
  “你是說他竟然只在那個地方出現嗎?”
  “不錯。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誰租用了查林頓庄園。然后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么關系,因為他倆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啊。他倆為什么急于查訪拉爾夫·史密斯的親屬呢?還有一點,卡拉瑟斯家离車站六英里遠,連一騎馬都不買,卻偏偏要出兩倍代价來雇一名家庭女教師,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治家之道呢?奇怪,華生,十分奇怪!”
  “你下去調查嗎?”
  “不,我親愛的朋友,你下去調查好了。這可能是一件無足挂齒的小陰謀,我不能為它中斷別的重大調查工作。星期一你一早到法納姆去,要隱藏在查林頓石南地帶附近,親自觀察這些事實。根据自己的判斷見机行事,然后,查明是誰住在查林頓庄園,回來向我報告。現在,華生,在弄到几件可靠的證据,有希望用于結案前,我對這件事沒有別的話好講的了。”
  那姑娘告訴我們她星期一九點五十分從滑鐵盧車站乘車出發,所以我便提早出發赶乘九點十三分的火車。到法納姆車站,我毫不費力地問明了查林頓地帶。要錯過那姑娘的遇險地帶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段路一邊是開闊的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老紫杉樹篱,環繞著一座花園,花園里巨樹參天。庄園有個長滿地衣的石子路,大門兩側的石柱上滿是破爛的紋章圖案。除了中間行車的石子路之外,我發現几處樹篱有豁口,有小路穿入。從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的環境都顯得陰暗、衰頹。
  石南地帶開滿一叢叢的黃色金雀花,在燦爛的春日驕陽下閃閃發光。我在灌木叢后選好隱身之處,以便既能觀察庄園大門,又能看到兩邊長長的一大段路。我离開大路時,路上空無一人,現在有個人品著車從對面向我來的方向奔去。他穿著黑色服裝,我見他蓄有黑胡子。他來到查林頓宅地盡頭,跳下車來,把車推進樹篱的一處豁口,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過了一刻鐘,第二個騎自行車的人出現了。這次是那位姑娘從火車站來。我見她騎到查林頓樹篱時四下張望。過了一會儿,那男人從藏身處走出來,跳上自行車,尾隨著她。在那遼闊的如畫風景中,只有這兩個人影在活動。那位儀態端庄的姑娘筆直地A騎在車上,她身后的男人卻低伏在車把上,一舉一動都帶有莫名其妙的鬼鬼祟祟的形跡。她回頭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車,他也立即下車,在她身后有二百碼的距离。那姑娘的下一步動作卻是出奇不意地迅猛,她突然扭轉車頭緊蹬一陣,徑直向他沖了過去。然而,他也象那姑娘一樣迅速,不顧一切拼命地逃脫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傲然地昂著頭,不屑再去置理那不聲不響的尾隨者了。他也轉過身來,依然保持著那段距离,直到轉過大路我看不到他們為止。
  我依然呆在藏身之處,這樣作是很恰當的,因為那個男人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騎車返回來。他拐進庄園大門,下了車。我看他在樹叢中站了几分鐘,舉起雙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領帶。然后又上車從我身旁經過,向對著庄園的車道騎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帶,從樹林縫隙望過去,可以隱約看到遠處那座古老的灰樓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鐸式煙囪,可惜那條車道穿過一片濃密的灌木叢,我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不過,我看我已經作了一件漂亮事,便興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納姆。關于查林頓庄園,當地房產經紀人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好把我介紹到帕爾馬爾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到那里停留了一陣,受到經紀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頓庄園避暑了,我來得太晚了,庄園一個月以前已經租出去,租給了一個叫威廉森先生的人。他是一個体面的老先生。那位頗有禮貌的經紀人客气地說他不能再告訴我什么了,因為他不能議論他顧主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注意地傾听了我向他作的冗長的報告。我本來期望受到稱贊,而且很重視他的稱贊,可是連一句贊許的話也沒有听到。恰恰相反,在他評論我做過的事和沒有做到的事時,他那嚴峻的面容甚至比平時更加嚴肅。
  “我親愛的華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失算的。你本來應該藏到樹篱后面,仔細看看那位有趣的人。事實上,你藏的地方离那儿几百碼,告訴我的情況甚至比史密斯小姐還要少。她認為她不認識那個人,我确信她是認識的。要不然,他為什么那樣拼死拼活地擔心,生怕那姑娘走近他,看清了他的面貌呢?你說他伏身在自行車把上,你看,這不又是為了隱藏面目嗎?你确實作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明他是誰,卻跑到一個倫敦房產經紀人那里!”
  “那我應該怎么辦呢?"我有點頭腦發熱地高聲喊道。
  “到离那儿最近的酒店里去,那里是村上扯閒話的中心。人家會告訴你每一個人的名字,從主人到幫廚的女仆。至于威廉森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假如他是老年人,那么他就不是那個靈敏的騎車人,不是在那個姑娘迅速敏捷的追赶下翩然逃脫的人。你這次遠行的收獲是什么呢?知道了那姑娘所講的是真事,這我從來都不怀疑。知道了騎車人和庄園有關系這我同樣不曾怀疑過。知道了那庄園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誰又能為這作保證呢?好了,好了,我親愛的先生,不要顯得那么灰心喪气。星期六以前我們還可以多干點事,這段時間我還可以親自做一兩次調查。”
  第二天早晨,我們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簡要而又准确地重述了我親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卻留在附言中。
  當我告訴你我在這里的處境已經變得很困難時,我相信你會考慮我所吐露的秘密,這是由于我的雇主已經向我求婚這樣一個事實。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高尚的。這時,我當然把我已經訂婚的事告訴了他。他把我的拒絕看得非常嚴重,但又十分和气。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處境是有些尷尬了。
  “我們的年輕朋友看起來陷入了困境,"福爾摩斯看完信后,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件案子肯定比我原來設想的有趣得多,發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還是應當到鄉下去過一天安靜太平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并且把我所形成的一兩點想法檢驗一下。”
  福爾摩斯在鄉下度過的安靜日子,結局是很奇特的,因為他晚間很晚才回到貝克街,嘴唇划破了,額頭上還青腫了一大塊,還有那种狼狽樣子,好象是一個蘇格蘭場調查的對象。他對自己的歷險感到非常高興,一邊講述,一邊出自內心地哈哈大笑。
  “積极的鍛煉總是有用的,可惜我鍛煉的不多。"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优秀的英國舊式拳擊運動,并且偶爾用得上它,比如說,今天,要是沒有這一手,那我就要遭到非常可恥的慘敗了。”
  我請他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到了請你注意過的那個鄉村酒店,在那里小心謹慎地進行調查。在酒吧間里,饒舌的店主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威廉森是一個白胡子老頭,他和少數几個仆人住在庄園里。傳說他現在是或過去當過牧師,可是在庄園這段短時間,有一兩件小事使我覺得他很不象牧師。我查詢過一個牧師机构,他們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叫這名字的牧師,但他過去的行徑极不光彩。那店主接著告訴我,庄園里每到周末總有一些來客——'是一伙下流坯,先生'——特別是一個蓄紅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的,總少不了他。我們正談到這里,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過來,他一直在酒吧間喝啤酒,把我們的話全都听去了。他問我是什么人?我要干什么?我問這些問題是什么意思?他口若懸河,修飾語滿口都是。他最后謾罵了一通,凶惡地反手一擊,我沒有來得及躲避。后來的几分鐘就很有趣了。我給那凶惡的暴徒一連串的打擊。我就成了你看到的這种樣子。伍德利先生乘車回去了。我這場鄉村旅行也就這樣告終了。必須承認,不管多么有趣,我這一天薩里邊界之行并不比你的收獲大。”
  星期四那天我們又收到那位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寫道:
  福爾摩斯先生,你听到我就要辭去卡拉瑟斯先生的雇聘,不會感到惊奇吧。即使報酬优厚,我也不甘心忍受這尷尬的處境。我在星期六回城里,不打算再回來了。卡拉瑟斯先生已備好一輛馬車,因此,如果說過去路上有什么危險的話,那么偏僻車路上的危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至于我辭聘的具体原因,不單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尷尬處境,而且是那個令人嫌惡的人伍德利先生又來了。他本來可怕,現在的嘴臉更可怕了。因為他好象出了什么事,所以更加不象樣子了。我是從窗子里面看到他的,我很高興說,我并沒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談了很長時間,從此以后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動。伍德利一定居住在附近,因為他并沒有住在卡拉瑟斯家里。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叢中鬼鬼祟祟地活動。我不久就會在這地方碰到這頭凶猛的吃人野獸,簡直說不出是多么憎恨和害怕了。卡拉瑟斯先生怎么竟能容忍這樣的一個家伙?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過,我的一切麻煩到星期六就要結束了。
  “我相信是這樣的,華生,我相信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嚴肅地說道,“圍繞著這位小姑娘正進行著一場极為隱秘的陰謀,我們有責任去一趟,不讓任何人在她最后一次旅行中騷扰她。華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們一定抽時間一起去,以便保證我們這次奇异而廣泛的調查不致遭受不幸的結局。”
  我承認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十分看重這件案子,在我看來其中并沒有什么危險,只不過有些荒誕、古怪而已。男人埋伏著等待漂亮的女人并且尾隨她,這并不是什么聞所未聞的事,如果他只有那么一點點放肆,不僅不敢向她求愛,而在她接近他的時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十分可怕的暴徒。那個惡棍伍德利則又當別論。可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再沒有騷扰過我們的委托人,近來他到過卡拉瑟斯家,可也沒有闖到她面前。那個騎車人無疑是酒店老板所說的周末聚會的成員。可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干什么呢?卻依然模糊不清。福爾摩斯的嚴肅表情,他离開我們房間以前,把一只手槍塞到衣袋里,這些都使我感到,這一連串怪事后面可能隱藏著悲劇。
  夜雨之后,早晨陽光燦爛,長滿石南灌木叢的農村,點綴著一叢叢盛開的金雀花,閃閃金光,對厭倦倫敦那陰郁灰暗色調的人來說,顯得更加美麗,不覺耳目一新。福爾摩斯和我漫步在寬闊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气,欣賞著鳥語花香,到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春意。我們從克魯克斯伯里山巔的大路高處,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庄園聳立在古老的橡樹叢中。橡樹本來夠古老的了,可是比起橡樹環抱的建筑物來,卻依然顯得年輕。福爾摩斯指著長長的一段路,在那棕褐色的石南灌木叢和一片嫩綠的樹林之間,宛如一條紅黃色的帶子。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可以看出是一輛單馬馬車在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福爾摩斯焦急地惊呼了一聲。
  “我差了半個小時,"福爾摩斯說道,“假如這是她的馬車,她一定是在赶乘早些的列車。華生,恐怕我們來不及會她,她早就經過查林頓了。”
  這時,我們過了大路高處,已經看不到那輛馬車了,可是我們加速向前赶路,速度之快,使我開始露出平日安坐為生的坏處,因而不得不落到后面。然而,福爾摩斯一直鍛煉有素,因為他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輕快的腳步一直沒有放慢,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碼的地方停止了腳步。我看見他舉起一只手作了一個失敗而絕望的手勢。与此同時,一輛空馬車拐過大路的轉彎處,那騎馬韁繩拖地,慢步小跑,馬車吱吱嘎嘎地向我們迎面駛來。
  “太晚了,華生,太晚了!"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爾摩斯身旁時,他大聲喊道,"我真愚蠢,怎么沒有想到她要赶那趟早些的列車!一定是劫持,華生,是劫持!是謀殺!天知道是什么!把路擋上!把馬攔住!這就對了。喂,跳上車,看看我們能否補救自己的大錯造成的后果。”
  我們跳上馬車,福爾摩斯調過馬頭,狠狠給了那馬一鞭子,我們便順大路往回疾馳。在我們轉過彎時,庄園和石南地段間的整個大路都展現在眼前。我抓住了福爾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個人!"我气喘吁吁地說。
  一個無伴騎車人向我們沖過來。他低著頭,雙肩滾圓,把全身气力都用在腳蹬子上,象賽車的人一樣蹬得飛快。突然他抬起滿是胡子的臉,見我們近在眼前,便停下車,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那烏黑的胡子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照。他雙目閃亮,仿佛正在极度興奮之中。他瞪眼瞅著我們和那輛馬車,然后臉上顯出惊异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聲喊道,用他的自行車把我們的路擋住,"你們在哪儿弄到的這輛馬車?嗨,停下!"他從側面口袋中掏出手槍咆哮道,"告訴你,停下,要不然,我可真的要賞你那騎馬一顆子彈了。”
  福爾摩斯把韁繩扔到我腿上,從馬車上跳下來。
  “你正是我們要見的人,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在哪里?”福爾摩斯連忙清晰地問道。
  “我正要問你們呢。你們坐的是她的馬車,應當知道她在哪儿。”
  “我們在路上碰到這輛馬車,上面沒有人,我們才把車赶回來去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怎么辦哪?"那個陌生人絕望地喊道,"他們把她抓走了,那個該死的伍德利和那個惡棍牧師!快來,先生,假如你們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來。幫我一同搭救她吧,我橫尸查林頓森林也在所不惜!”
  他提著手槍向樹篱的一個豁口瘋狂跑去,福爾摩斯緊跟在后,我把馬放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爾摩斯身后跑過去。
  “他們是從這儿穿過去的,"陌生人指著泥泞小路上的足跡說道,"喂!停一下!灌木叢里是什么人?”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衣著象馬夫,穿著皮褲,打著綁腿。他仰面躺著,雙膝蜷曲,頭上有一道可怕的傷口,已經失去知覺,不過還有气息。我把他的傷口看了一眼,知道沒有傷到骨頭。
  “這就是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他就是給那姑娘赶車的。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車來用棍棒打傷了。讓他先躺在這儿吧,我們反正救不了他,可是我們卻可以從可能落到一個女人身上的最坏厄運中把她搭救出來。”
  我們發瘋一般向林中盤曲小徑奔去,一到環繞著宅院的灌木叢,福爾摩斯就站住了。
  “他們沒有進宅院。左邊有他們的腳印,在這儿,在月桂樹叢旁邊。啊!我說得不錯。”
  他正說著,傳來一陣女人的尖聲哀叫,一种帶著极度惊恐的顫聲狂呼從我們面前一片濃密的綠色灌木叢中傳出來。突然尖聲高叫停止了,接著是一陣窒息的咯咯聲。
  “這邊!這邊!他們在滾球場,"那陌生人闖過灌木叢,說道,"啊,這些膽小鬼!跟我來,先生們!哎呀!太遲了!太遲了!”
  我們猛然闖進古樹環繞的一片林間綠草地。草地那一邊,在一棵大橡樹的樹蔭下站著三個人。一個是女人,就是我們的委托人,她垂著頭,半昏厥過去,嘴上蒙著手帕。她對面站著面貌凶殘的紅胡子年青人,腿上扎著綁腿,大叉腿站著,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晃動著馬鞭,他的整個神情顯示出一种洋洋得意的架式。這兩個人中間站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家伙,穿淺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顯然剛做完結婚儀式,因為我們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禱書裝進衣袋,并且輕輕拍著那陰險的新郎的后背,興致勃勃地向他祝福。
  “他們在舉行婚禮!"我气喘吁吁地說道。
  “來!"我們的領路人喊道,"來!"他沖過林中空地,福爾摩斯和我緊緊跟隨。在我們沖到姑娘跟前時,她搖搖晃晃地靠在樹干上以免摔倒。前牧師威廉森向我們嘲弄地鞠了一躬,而暴徒伍德利卻野蠻地大吼一聲,得意忘形地狂笑著,向我們沖來。
  “你可以把你的胡子摘掉,鮑勃,"他說道,"我認識你,一點不含糊。喂,你和你的同伙來得正是時候,我正好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們那帶路人的回答很特別。他一把拉掉用以偽裝的黑胡子,把它扔到地上,露出刮得光光的淺黃色長臉。然后舉起手槍,對准了那年輕的暴徒,這時,那暴徒正好手揮致命的馬鞭向他沖來。
  “是的,"我們的伙伴說道,"我就是鮑勃·卡拉瑟斯,我要看到這姑娘安然無恙,否則我只好上吊了。我告訴過你,假如你騷扰了她,我准備怎么辦。皇天在上,我說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經是我妻子了。”
  “不對,她是你的寡妻。”
  槍聲響了,我看到血從伍德利前心噴出來。他尖叫一聲轉了一下身子就仰面倒下了,那丑陋的紅臉霎時變成斑駁而又蒼白,十分嚇人。那老頭子依然披著白色的法衣,此時破口大罵,那罵不絕口的肮髒話語,我真是聞所未聞的。他掏出他自己的手槍來,但還沒來得及舉槍,就看見福爾摩斯的槍口已經對准他了。
  “夠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說道,"把槍扔下!華生,你把槍揀起來!把槍對准他的頭!謝謝你。還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槍也給我。我們用不著再動武了。來,把槍繳了!”
  “那么,你是誰?”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
  “啊呀!”
  “我看得出,你們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在官方警探來到以前,我只好代勞了。喂,你!福爾摩斯向林中空地那邊一個嚇坏了的馬夫喊道,納姆去。"福爾摩斯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草草寫了几句話,"把這送到警察署交給警長。在他來到之前,我只好代勞來監護你們了。”
  福爾摩斯那堅強的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著這幕慘劇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同樣乖乖地听他的擺布。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傷的伍德利抬進屋去,我也扶著那受惊的姑娘。傷者放在床上,我應福爾摩斯的要求對傷者進行了檢查。當我向他報告檢查結果時,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飯廳里,面前坐著受他監護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可以活下來,"我報告說。
  “什么!"卡拉瑟斯高聲喊道,從椅子上跳下來,"我首先上樓把他結果了再說。你們不是對我說,那個小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輩子受狂徒伍德利的約束嗎?”
  “這用不著你過問,"福爾摩斯說道,"她根本不成其為他的妻室,這有兩條非常充分的理由。第一,我們完全有把握怀疑威廉森主持婚禮的權利。”
  “我受任過圣職,"那老無賴喊道。
  “早就免去圣職了。”
  “一旦做牧師,終身是牧師。”
  “我看不行。那么結婚證書呢?”
  “我們有結婚證書,就在我衣袋里。”
  “照此看來,你們是靠陰謀詭計弄來的。不管怎樣來的,反正強迫婚姻絕對不是婚姻,而是十分嚴重的罪行。在你們完蛋以前,你會悟出這一點的。除非我弄錯了,在今后十年左右,你是有時間想通這一點的。至于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從衣袋里掏出槍來,你本來可以干得好一些的。”
  “我現在才開始這樣想,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在我想到我為保護那姑娘所采取的一切預防措施時——因為我愛她,福爾摩斯先生,而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愛——想到她落入那個南非最殘忍的暴徒的魔掌之中,而此人的名字從金伯利到約翰內斯堡人人懼怕,這簡直使我發狂。啊,1福爾摩斯先生,你很難相信這些,我知道這些無賴潛伏在這所宅子里,可是自從那姑娘受我聘請以來,她經過這所房子時,我沒有一次不騎車護送她,親眼看她不致受到傷害。我和她保持著一定距离,我戴上了胡子,以便使她認不出我來,因為她是一位善良而气質高貴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1金伯利及約翰內斯堡均為南非地名。——譯者注路上尾隨她,她就不會長期受我雇聘了。”
  “你為什么不把危險告訴她呢?”
  “因為那樣一來,她還是要离開我的,可是我不愿意有這樣的事。即使她不愛我,只要我能在家里看到她那秀麗的容貌,听到她的聲音,那我就知足了。”
  “喂,"我說道,"你把這叫做愛,卡拉瑟斯先生。可是我卻把這叫做利己主義。”
  “可能兩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樣,我不能讓她离開。再說,她周圍有這伙人,最好還是有人在身邊照顧她好一些。后來,接到電報,我知道他們一定要有所行動了。”
  “什么電報?”
  卡拉瑟斯從口袋里拿出一份電報來。
  “就是這個,"他說道。
  電文非常簡單明了:
  老儿已死。
  “哼!"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并且我也明白,象你所說的,這封電報會引其他們走向极端。你們可以一邊等,一邊盡你所知全部告訴我。”
  那個穿白色法衣的老惡棍破口罵出一連串肮髒話。
  “皇天在上!"他說道,"假如你泄露我們的秘密,鮑勃,我就要用你對付杰克·伍德利的手段來對付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說得天花亂墜,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可是你要把你的朋友出賣給這個便衣警察,那你就要自找倒霉了。”
  “尊敬的牧師閣下用不著激動,"福爾摩斯點燃香煙,說道,"這件案子對你們不利,這是十分清楚的。我不過出于個人好奇,問几個細節問題而已。不過,假如你們不便見告,那么我就來說一說,然后你們就會明白你們還能隱瞞住什么秘密了。首先,你們三個人從南非來玩這場把戲——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還有伍德利。”
  “頭號的謊言,"那老家伙說道,"兩個月以前,我連他們見也沒見過,而且我生來也沒到過非洲,所以你可以把這謊言放進煙斗里一起燒掉,愛管閒事的福爾摩斯先生。”
  “他說的是實話,"卡拉瑟斯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是從遠方來的。這位尊敬的牧師是我們自己的本國貨。你們在南非結識了拉爾夫·史密斯。你們有理由相信他不會活得很久了,你們發現他的侄女要繼承他的遺產。我這話怎么樣?嗯?”
  卡拉瑟斯點點頭,威廉森咒罵不止。
  “毫無疑問,她是最近的親屬,你們知道那個老人不會留下遺囑。”
  “他不認字也不會寫,"卡拉瑟斯說道。
  “所以你們兩人不遠万里而來,到處查尋這位姑娘。你們打的主意是,一個人娶她,另一個人分一部分贓款。由于某种原因,伍德利選上做丈夫。那原因是什么呢?”
  “我們在航途打牌,用那個姑娘作注,伍德利贏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騙到你家里,好讓伍德利到你家向她求愛。可是她看得出伍德利是個酗酒的惡棍,不愿和他來往。同時,你自己也愛上了這位姑娘,這就完全打亂了你們的安排。你想到那個惡棍要占有這姑娘,便再也不能容忍了。”
  “對,的确,我不能再容忍了。”
  “于是你們爭吵起來。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起在一邊,自己打主意了。”
  “威廉森,我看,我們要說的這位先生都說了,已經所剩無几了,"卡拉瑟斯苦笑著大聲喊道,"對,我們爭吵過,他把我打倒了。不管怎樣,在打架方面,我和他是不相上下的。后來我就見不到他了。原來那時他在這里結識了這位被免職的牧師。我發現他們倆在這儿租了房子,這正是她去車站的必經之路。在這以后我就留心照料她,因為我知道風聲邪惡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們,因為很想知道他們在追求什么。兩天以前伍德利帶著這封電報到我家來,電報說拉爾夫· 史密斯已經去世。伍德利問我是不是遵守講好的交易條件。我說我不愿意。他問我是不是自己想娶那姑娘,然后分給他一部分財產。我說我倒是愿意這么辦,可是姑娘不答應。伍德利說,'讓我們先把她娶到手,過一兩個星期,她對事情的看法就會有所不同了。'我說我不愿意動用武力。所以他就現出那出言下流的無賴本色,罵罵咧咧地走了,并且發誓說,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打算這個周末离開我,我弄到一輛輕便馬車送她去車站,可總是放心不下,所以騎自行車赶來。然而,她已經動身了,還沒等我追上她,禍事就發生了。我一看到你們兩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馬車赶回來,我就立即知道情況不妙了。”
  福爾摩斯站起來,把煙蒂扔進壁爐。"我的感覺一直很遲鈍,華生,"他說道,"當你報告說你見騎車人好象在灌木叢中整理領帶,光是這一件事就早已向我說明了一切。不過,我們還可以慶幸我們通到這樣一樁希奇古怪的、在某些方面又是獨一無二的案子。我看見車道上來了三名區警察,我很高興看到那個小馬夫也能跟他們走得一樣快,所以,看來,不管是牧師,還是那個有趣的新郎,由于他們今天早晨的非法行動,將永無出頭之日了。華生,我想,憑你的醫務能力,你可以拜訪史密斯小姐,告訴她,假如她恢复了健康,我們就送她回娘家去。如果她還沒有完全复原,你可以暗示說,我們准備給米得蘭公司的一位年輕電學家打電報,這多半可以把她治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對你參加的罪惡陰謀活動,已經力所能及地進行了補救。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審判你的時候,我的證詞對你有益的話,請隨意使用好了。”
  在我們那層出不窮的活動中,讀者可能已經察覺,我往往很難對我的記敘文加以潤色,并且寫出讀者可能期望的那些希奇古怪的最終詳細情節。每一案件都是另一案件的序幕,而決定性時刻一過,那些登台人物就從我們的忙亂生活中永遠退場。然而,我找到了我記敘這件案子的手稿,手稿的結尾有一段簡要的記載,我在記載中報告說,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現在她已經是莫頓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東,著名的威斯敏斯特電學家西里爾·莫頓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兩個人都因誘拐和傷害罪受審,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沒有得到卡拉瑟斯結果如何的報告,不過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十分危險的惡棍,法庭是不會十分嚴重地看待卡拉瑟斯所犯的傷害罪的,我想法官判他几個月監禁也就足夠了。

修道院公學

  在貝克街的這座小小的舞台上,我們已經看到不少人物的出場和退場都很不尋常,可是回憶起來,只有曾經榮獲碩士、博士等學位的桑爾尼克夫特·賀克斯塔布爾的首次登場最為突然,最為惊人。那張几乎印不下他的全部學術頭銜的小名片剛剛送來几秒鐘,他自己就緊跟著進來了。他身材高大,气宇軒昂,神情十分庄嚴,似乎冷靜和穩重全集于一身。但是當他走進屋來隨手關上門后,竟立即靠著桌子搖晃起來,隨后便四肢無力地跌倒在地板上,那魁梧的身軀匍匐在壁爐前的熊平地毯上,他失去了知覺。
  我們急忙站了起來,片刻之間,我們惊訝地、默默地注視著這艘沉落海底的龐大船只,顯然在遼闊的生命海洋上掀起了急劇的、致命的風暴。福爾摩斯匆忙地拿起一個座墊放在他的頭下,我便赶緊把白蘭地送到他的唇邊。他陰沉而又蒼白的面孔上,布滿了憂愁的皺紋,眼睛緊閉著,眼窩發黑,嘴角松弛而下垂,胡須沒有修剪,顯得凹凸不平。衣領和襯衣帶著長途旅行的灰塵,頭發亂蓬蓬的。無疑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憂傷過度的人。
  福爾摩斯問:“華生,這是怎么一回事?”
  “极度衰竭,可能只是由于饑餓和疲勞所致。"我一面說一面摸著他細微的脈搏,感到他的生命力已經由奔騰的泉源變成了涓滴細流。
  福爾摩斯從來人放表的口袋中拿出一張火車票,說:“這是從英格蘭北部的麥克爾頓到倫敦的往返車票。現在還不到十二點,他一定動身很早。”
  過了一會儿,他那緊閉的眼瞼開始顫動,他抬起頭來用一雙灰色呆滯的眼睛看著我們。接著他爬了起來,羞愧得臉色發紅。
  “福爾摩斯先生,請原諒我的衰弱,我有些過分勞累。最好您能給我一杯牛奶和一塊餅干,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好些。謝謝您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親自到這儿來是為了請您一定跟我走一趟。我怕電報不足以使您相信這個案件十分緊迫。”
  “您先恢复好了……”
  “我已經完全好了。我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虛弱。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您和我乘下一趟火車到麥克爾頓去。”
  我的朋友搖了搖頭。
  “我的同事華生大夫會告訴您我們現在很忙。費爾斯文件案請我處理,還有阿巴加文尼家的謀殺案即將開庭審判。目前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件,否則我不會离開倫敦。”
  我們的客人攤開雙手大聲說:“重大!霍爾得芮斯公爵的獨生子被劫走的事,您一點也沒有听到嗎?”
  “什么!就是那位前任內閣大臣嗎?”
  “正是他。我們曾經盡力不使新聞界知道,可是昨天晚上在環球戲院已有了流言。我想這事或許已經傳到您的耳中了。”
  福爾摩斯急忙從許多本參考資料中,伸手取出"H"那卷。
  “'霍爾得芮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勳爵、樞密院顧問1……'頭銜夠多了!'伯維利男爵、卡斯頓伯爵……'天啊,多少頭銜!'自一九○○年起任哈萊姆郡的郡長。于一八八八年娶愛迪絲·查理·愛波多爾爵士的女儿。他系薩爾特爾勳爵的繼承人和獨生子。擁有二十五万英畝土地。在蘭開夏和威爾士有礦產。地址:卡爾頓住宅區;哈萊姆郡,霍爾得芮斯府邸;威爾士,班戈爾,卡斯頓城堡。一八七二年海軍大臣,曾任首席國務大臣……'他當然是國王最偉大的臣民之一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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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KnightoftheGarter英國旗士的最高等級。——譯者注
  “不但是最偉大的而且也許是最富有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精通您的職業,并且愿意為了您的事業竭盡全力。但是我不妨告訴您,公爵大人親自對我講了,誰能告訴他,他的儿子被劫持到什么地方去了,將會得到五千鎊的巨款,要是還能說出劫持他儿子的人的姓名,就要再加一千鎊。”
  福爾摩斯說:“啊,這樣的報酬真是太优厚了!華生,我看我們就同賀克斯塔布爾博士到英格蘭北部走一趟吧!賀克斯塔布爾博士,請您先喝牛奶,然后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在什么時候和怎樣發生的。最后還有,您這位修道院公學的博士与這個案件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在出事后的第三天——您的未修剪的胡須說明是過了三天——您才來到這里,要求我們獻出微薄的力量。”
  我們的客人用過了牛奶和餅干,他的一雙眼睛重新發出光芒,臉頰漸漸紅潤起來,這時他開始有力而清晰地敘述事情的經過。
  “先生們,我先要告訴您們,修道院公學是所預備學校,我是創建人也是校長。《賀克斯塔布爾對賀拉斯之管見》這1本書或許會使您們想起我的名字。一般說來修道院公學是不錯的,在英格蘭這所公學是最好的、最优秀的預備學校。布萊克沃特地方的萊瓦斯托克伯爵以及卡其卡特·索姆茲爵士等人都把他們的儿子托付給我。三個星期以前,霍爾得芮斯公爵派了他的秘書王爾得先生來告訴我,他要把他的獨生子和繼承人、十歲的薩爾特爾勳爵交我管教。那時我感到我的學校已經達到鼎盛時期了。万万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一生中最悲慘厄運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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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賀拉斯(公元前65—8)羅馬詩人,以寫頌詩出名。——譯者注
  “五月一號這個孩子來到了學校,那時正是夏季學期的開始。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少年,而他自己也很快地習慣了我們的生活。我可以告訴您——我相信我說話一向是謹慎的,可是出了這件不幸的事,我便不宜再把一些情況留在心中了——他在家并不太快樂。公爵的婚后生活并不平靜,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后來雙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定居在法國南部。這事是在不久以前發生的。我們知道這個孩子對于他的母親怀有更為深厚的感情。他的母親离開霍爾得芮斯府以后,他悶悶不樂,因此公爵愿意把他送到我的學校來。他到校才兩周,便和我們很熟悉了,而且他顯得十分快樂。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五月十三日夜晚,就是這星期一的夜晚。他的房間在二樓,是個里間,要穿過另一間有兩個孩子住的較大的房間才能走到。這兩個孩子當夜絲毫沒有察覺有什么動靜,所以可以肯定小薩爾特爾沒有從這儿走出去。他的窗戶是開著的,窗上有一棵茁壯的常春藤連到地面。在地面上沒有找到足跡,但是只有這個窗戶是出走的唯一途徑。
  “星期二上午七點發現他已經不在了,他的床是睡過的。臨走以前,他完全穿好了衣服,就是他常穿的校服——黑色伊頓上衣和深灰色的褲子。沒有痕跡說明有人進過屋子,若1有喊叫和廝打的聲音一定听得到,因為住在外面一間的年紀較大的孩子康特睡覺一向是很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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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伊頓公學所穿的校服上衣,長袖,前胸翻領較大,長短只到腰部。——譯者注
  “發現薩爾特爾勳爵失蹤以后,我立即召集全校點名,包括所有的學生、教師以及仆人。這時我們才确定了薩爾特爾不是獨自出走的,因為德語教師黑底格也不見了。他的房間在二樓末端,和薩爾特爾勳爵的房間全朝著一個方向。他的床舖也是睡過的,但是他顯然沒有完全穿好衣服就走了——襯衣和襪子還在地板上。毫無疑問他是順著常春藤下去的,在他著地的草地上,他的足跡清晰可見。他平日放在草地旁小棚子里的自行車那時也不見了。
  “黑底格和我在一起已有兩年了,他來的時候帶來的介紹信給他的評語很好,但是他是一個憂郁寡言的人,在教師和學生中不太受歡迎。逃亡者的蹤影一點也查不到,直到現在,已經是星期四的上午了,還和星期二一樣一無所知。當然出事后我們立刻到霍爾得芮斯府尋找過。府邸离學校不過几英里,我們以為他也許由于想家心切突然回到他父親那儿了,但是在那儿沒有听到任何消息。公爵万分焦慮,至于我自己,您二位已經親眼看到了,這個事件的責任和由此引起的擔憂把我弄得跌倒在地失去神智。福爾摩斯先生,我懇求您在這個案件上,使出您的全部力量,在您的一生中怕是很難有能給您帶來這樣大好處的案子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听著這位不幸的校長的敘述。他的緊鎖的眉頭,表明他對于這件事已經開始了全神貫注的思考,完全不需要我的勸說了。因為除了報酬优厚以外,這個案子也引起了他那對于复雜的、非同尋常的案件的興趣。他拿出他的筆記本記下了几件重要情況。
  他嚴厲地說:“您太疏忽了,沒有早些來找我,直等到發生了极大的障礙以后,才讓我開始偵查。一個行家在常春藤和草地那儿竟會看不出一點線索,這是不可想象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不應該責怪我。公爵大人想要避開流言蜚語,他擔心這會把他的家庭不幸公之于眾。他對于流言這一類事情簡直深惡痛絕。”
  “官方不是已經做了一些調查了嗎?”
  “是的,先生,但是結果使人大失所望。明顯的線索得到得很快,這是由于有人報告說,在鄰近的火車站上看見一個孩子和一個青年乘早班火車。昨天晚上我們才知道,這兩人被跟蹤到了利物浦,結果查明他們和這個案件毫無關系。我的心情是這樣的沮喪和失望,一夜未眠,然后乘早班火車徑直來到了您這儿。”
  “我想在追蹤這個虛假的線索的時候,當地的調查便放松了吧?”
  “完全沒有進行。”
  “所以有三天的時間白白浪費掉了。這個案件處理得太不妥當了。”
  “我已經感覺到了,并且承認這一點。”
  “可是這個案件應該能夠得到最終解決。我很愿意研究這個案件,您了解這孩子和那位德語教師的關系嗎?”
  “一點也不了解。”
  “這個孩子是在他的班上嗎?”
  “不是,而且我听說,這個孩子從來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這种情況倒是很少見。這孩子有自行車嗎?”
  “沒有。”
  “另外還丟了一輛自行車嗎?”
  “也沒有。”
  “确實嗎?”
  “确實。”
  “那么,你的意思是,這位德國人并沒有在深夜里挾著這個孩子汽車出走。是嗎?”
  “是的,肯定沒有。”
  “您想應該怎樣解釋呢?”
  “這輛自行車可能是個騙局。車或許藏在某個地方,然后這兩人徒步走掉。”
  “很可能是這樣的,不過拿自行車作幌子似乎相當荒謬,是不是?棚子里還有別的自行車嗎?”
  “還有几輛。”
  “要是他想使人認為他們汽車走掉,他不會藏起兩輛嗎?”
  “我看他會的。”
  “當然他會。幌子的說法解釋不通。但是這個情節可以作為調查的良好開端。總之,一輛自行車是不容易隱藏或是毀掉的。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孩子失蹤的前一天有人來看過他嗎?”
  “沒有。”
  “他收到過什么信沒有?”
  “有一封。”
  “誰寄來的?”
  “他的父親。”
  “您平常拆他的信看嗎?”
  “不。”
  “您怎么知道是他的父親寄來的呢?”
  “信封上有他家的家徽,筆跡是公爵特有的剛勁筆跡。此外,公爵也記得他寫過。”
  “在這封信以前他什么時候還收到過信?”
  “收到這封信的前几天。”
  “他收到過從法國來的信嗎?”
  “從來沒有。”
  “你當然明白我提這個問題的意義所在。這個孩子不是被劫走,便是自愿出走。在后者的情況下,您會料想到要有外界的唆使,使得這樣小的孩子做出這种事情。如果沒有客人來看他,教唆一定來自信中,所以我想要弄清誰和他通信。”
  “恐怕我幫不了多大忙。据我所知,只有他父親和他通信。”
  “他父親恰巧就在他失蹤的那天給他寫了信。父親和儿子之間的關系是很親近的嗎?”
  “公爵無論和誰都不親近。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公眾的重大問題上,對于一般的情感,他是無動于衷的。但是就公爵本人來說,他待這個孩子是很好的。”
  “孩子的感情是在他母親一邊吧?”
  “是的。”
  “孩子這樣說過嗎?”
  “沒有。”
  “那么,公爵呢?”
  “唉!他也沒有。”
  “您怎么會知道的呢?”
  “公爵大人的秘書詹姆士·王爾得先生和我私下談過。是他給我講了這個孩子的感情。”
  “我明白了。還要問一下,公爵最后送來的那封信——孩子走了以后在他的屋中找到沒有?”
  “沒有,他把信帶走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該去尤斯頓車站了。”
  “我要叫一輛四輪馬車。過一刻鐘我們就會再見到您。賀克斯塔布爾先生,如果您要往回打電報,最好是讓您周圍的人們以為調查仍然繼續進行,是在利物浦,或是在這個假線索使你們想到的任何地方。同時我要在您的學校附近悄悄地做點工作,也許痕跡尚未完全消失,華生和我這兩只老獵狗還可以嗅出一點气味來。”
  當天晚上我們到了賀克斯塔布爾先生著名學校的所在地皮克鎮;這儿空气清涼使人感到爽快。我們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大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名片,管家向主人耳語了几句,博士轉過身來,臉色十分激動。
  他說:“公爵在此,公爵和王爾得先生在書房。先生們請進來,我要把你們介紹給他。”
  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我當然很熟悉了,可是他本人和他的照片大不相同。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神態庄嚴的人,衣著考究,臉型瘦長,鼻子長得有些出奇,又彎又長。他的面色蒼白象死人一樣,在又長又稀的紅潤的胡須襯托下更為怕人,胡須飄到白色背心上,背心前還有表鏈的鏈墜閃爍發光。公爵就是這樣庄嚴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站在壁爐前地毯的正中央冷淡地看著我們。在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很年輕的人,我猜到他就是那位私人秘書王爾得。他身材不高,神色緊張而又警覺,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面孔易于流露感情。他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語調立即開始講話。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今天上午來過,但是已經晚了,不能阻止您去倫敦了。我听說您的目的是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來承辦這個案子。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您沒有和公爵大人商量,竟然采取這一步驟,是大人意料不到的。”
  “是在我了解到警察已經無法……”
  “公爵大人絕對沒有認為警察已經無法辦理。”
  “可是王爾得先生,那……”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您十分了解,大人特別擔心這事會傳到公眾中去。他的意思是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受到威嚇的博士說:“改變一下這個安排不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明天可以乘早車回到倫敦。”
  福爾摩斯毫不介意地說:“我想不必,博士,不必。北部地區的空气使人精神振奮,并且感到爽快,所以我想在你們的草原住几天,好好地用我的頭腦想想。住在您的學校還是住在村中旅店,當然由您決定。”
  我看得出可怜的博士十分猶豫不決,但是紅胡須公爵的低沉響亮的聲音——簡直象午飯的皿形鈴聲——幫了他的忙。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同意王爾得先生的意見,您要是先和我商量一下就妥當了。既然您已經把事情告訴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就不能不請他幫忙。福爾摩斯先生,一定不要住到旅店去,您到霍爾得芮斯府來和我住在一起,我會高興的。”
  “謝謝公爵大人。為了調查,我想我留在事情發生的現場更合适一些。”
  “福爾摩斯先生,隨您便。您要向王爾得先生和我了解什么情況,只管提出。”
  福爾摩斯說:“將來可能需要到您府中見您。現在只想問您一下,對于您儿子的神秘失蹤,您想到了什么起因沒有?”
  “沒有,先生。”
  “請原諒,我提迫使您痛苦的事,這是我無法避免的。您認為公爵夫人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嗎?”
  可以看出這位偉大人物遲疑不決。
  他終于說:“我想不會。”
  “劫持這個孩子的另一個明顯的起因是為了索取贖金。有沒有向您勒索這類事呢?”
  “沒有,先生。”
  “公爵,還有一個問題。我了解到在事件發生的那一天您給他寫過信。”
  “不是在那一天,是在前一天。”
  “正是這樣。可是,他是在那一天收到的,是嗎?”
  “是的。”
  “在您的信中有沒有什么話使他心情不穩定,導致他這樣做呢?”
  “沒有,先生,肯定沒有。”
  “信是不是您親自寄出的?”
  公爵正要答話,他的秘書卻搶先說:“公爵從來不自己寄信。這一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擺在書房的桌子上,是我親自放到郵袋里的。”
  “您可以肯定在這些信中有這一封?”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天公爵寫了多少封信?”
  “二十或三十。我的書信往來是大量的。可是這絕不會与本案有什么相干吧?”
  福爾摩斯說:“不是完全無關。”
  公爵繼續說:“我已經建議警察要把注意力轉到法國南部。我說過我不相信公爵夫人會促使孩子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但是這孩子非常剛愎自用,在這個德國人的唆使和幫助下,他有可能跑到公爵夫人那儿去。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們該回霍爾得芮斯府去了。”
  我看出還有一些別的問題福爾摩斯想要提出,可是這位貴族突然表示會見結束了。顯然和一個陌生人談論他的家庭私事,是和他的濃厚的貴族气質格格不入的,并且他不想造成這樣的情況:隨著每個問題的提出,他細心掩蓋的某些歷史事件會被無情地揭露出來。
  這位貴族和他的秘書走了之后,我的朋友立即開始緊急的偵查,他是一貫這樣急迫的。
  我們仔細檢查了孩子的房間,可是沒有得出什么結果,不過我們更加相信,他只能從窗戶逃走。德語教師的房間和財物沒有提供更多的線索。他窗前的一個常春藤枝杈,經受不住他的体重而折斷了。燈光下,我們看到油綠的小草地上,他落下的地方有一個足跟的痕跡。草地上的這個足跡證明德語教師在夜晚走掉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獨自离開了住處,十一點以后才回來。他弄到一張這個地區的大的官方地圖,拿到我的屋子里,放到床上舖開,并把燈放在地圖正中擺好。然后他一面看著一面抽煙,偶爾用煙味濃烈的煙斗指點著引起我們注意的地方。
  他說:“華生,這個案子使我很感興趣。從案情來看,可以肯定地圖上有些地點是值得注意的。趁著這個案件剛開始辦理,我想讓你明白,和我們的偵查有密切關系的,是那些特殊的地形。
  “請看地圖。這個顏色較深的方塊是修道院公學,我插上一根針。這一條是大路。它是東西向的,經過學校門前。你還可以看到在學校的東西兩面一英里內沒有小路。如果這兩個人是沿著大路走掉的話,那么只有這一條路。”
  “正是這樣的。”
  “我們很幸運,可以大致查清,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沒有什么人走過這條路。在我放煙斗的這個地方,有一個鄉村警察從十二點到六點站崗。你可以看出,這儿是東面的第一個交叉路口。這個警察說他一直沒有离開過他的崗位,并且肯定不管大人還是小孩,只要是經過這條路他不會看不見的。今天晚上我和這個警察談過話,依我看他是一個完全可靠的人。那么東邊就沒事了。我們現在看看西邊。這儿有一個旅店,店名是'紅牛',女店主生了病。她派人去麥克爾頓請大夫,但是大夫出診看另一個病人去了,所以第二天上午才到。旅店的人一夜都很留心,等待大夫到來,并且一直有個人望著大路。他們說沒有人走過。要是他們的話可靠,我們可以幸運地認為西面也沒有事,由此可見,逃跑的人根本沒有走大路。”
  我反問道:“那么自行車呢?”
  “是的,我們很快就要談到自行車了。繼續我們的推論:如果他們沒有走大路,那么一定是穿過鄉村向學校的北面或南面去了。這是無疑的。我們衡量一下這兩种情況。可以看出,學校的南面是一大片耕地,分成小片,中間有石頭牆。我認為在這樣的地方是無法騎自行車的。我們可以不考慮南面了。我們看看北面。這儿有一片小樹林,標為'蕭崗',再遠一點有一大片起伏的荒野,叫做下吉爾荒原,延伸有十英里,地勢漸漸增高。霍爾得芮斯府在這片荒野的一邊,從大路走有十英里,穿荒野地走只有六英里。那儿是一塊特別荒涼的平地。有几座農民的小棚子,他們在那儿養牛羊等家畜,還有睢鳩和麻鷸。除此之外,在你走到柴斯特菲爾德大路之前什么也看不見了。另一邊有個教堂,几間農舍和一座旅店。再往遠處去,山變陡了,顯然我們應該在北面尋找。”
  我再一次問:“那么自行車呢?”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好,好!一個自行車騎得好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大路上才能起。荒原上有許多小路交錯,而且那時月亮正圓。喔,什么聲音?”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著進來了賀克斯塔布爾博士。他手里拿著一頂藍色的打板球時戴的帽子,帽頂上有白色的V形花紋。
  他喊道:“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個線索!謝天謝地!我們至少知道了這位少爺走過的路徑!這是他的帽子。”
  “在哪儿找到的?”
  “在吉卜賽人的大篷車上,他們在這片荒原宿過營。他們是星期二走的。今天警察追到他們,并且檢查了他們的每輛車,發現了這頂帽子。”
  “他們怎樣解釋呢?”
  “他們又搪塞又撒謊,說是星期二早晨在荒原上拾到的。這群惡棍,他們知道孩子在哪儿!謝謝上帝,把他們都關起來了。法律的威力,或是公爵的金錢,總會使他們說出他們知道的情況。”
  博士离開之后,福爾摩斯說:“這很好。至少證實了我們的設想,必須在下吉爾荒原的這一邊找才會有結果。警察除去逮捕了這些吉卜賽人之外,确實沒有做什么。華生,你瞧!橫穿荒原有一條水道。地圖上這儿已經標出來了。有的地方水道變寬成為沼澤,尤其是在霍爾得芮斯府和學校之間的一平地區。在這樣干燥的天气,到別處去找痕跡是徒勞的,但是在這一帶,有可能找到留下的痕跡。明天一清早我來叫你,你和我一起出去試試,看能否給這個神密的案件找出一線光明。”
  天剛剛發亮,我一睜眼就看到福爾摩斯的細長的身子站在我的床邊。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并且顯然已經出去過了。
  他說:“我已經看過那片窗前的草地和自行車車棚,還在'蕭崗'隨便走了走。華生,可可已經煮好,放在里屋,我必須請你快些,因為我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眼睛神采奕奕,兩頰由于興奮而紅潤,好象一位巧匠看著他的精心杰作即將完成。這是一個靈活、机警的福爾摩斯,和在貝克街的那個內向、多思、面色蒼白的福爾摩斯大不相同。當我看到他靈活的身体、躍躍欲試的樣子,我預感到等待我們的一定是十分勞累的一天。
  然而這一天的開頭,卻令人大失所望。我們滿怀希望地大步越過富有泥炭的黃褐色的荒原,中間經過無數的羊腸小道,終于來到一片開闊的綠色沼澤地上,這正是把我們和霍爾得芮斯府隔開的那片潮濕地帶。如果這個孩子回家了,他必定經過這儿,而且他不可能經過而不留痕跡,但是不管是這個孩子的還是那個德國人的足跡全看不到。我的朋友帶著陰沉的面容在濕地的邊緣踱來踱去,急切地觀察著濕地上的每片污泥有無痕跡。到處是羊群的蹄痕,在一、二英里以外的一平地方有牛的蹄印。再沒有什么別的了。
  福爾摩斯憂郁地看著起伏的廣闊荒原說:“前面還有一片濕地,我們去查看一下。瞧,快瞧!這是什么?”
  我們走上一條很窄的黑油油的小道。在小道的中間,濕潤的泥土上,明顯地印有自行車的軌跡。
  我喊道:“啊!我們找到了。”
  但是福爾摩斯搖搖頭,并不顯得高興,反而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象是期望著什么似的。
  他說:“當然是一輛自行車,但是肯定不是那輛自行車。我熟悉的車胎的軌跡就有四十二种。你可以看出這是鄧祿普牌的車胎,外胎是加厚的。德語教師黑底格的車胎是帕默牌,有條狀花紋。數學老師愛維林對于這一點了解得很清楚。所以這不是黑底格的自行車走過的痕跡。”
  “那么,這是那個孩子的?”
  “有可能,只要我們能夠證明這個孩子有車。可是我們根本不能證明。你看,自行車的軌跡說明汽車人是從學校方向騎來的。”
  “也許是向學校去的?”
  “不,不,親愛的華生。當然是承擔重量的后輪,壓出的軌跡深。這里有几處后輪的軌跡和前輪的交叉,前輪的軌跡較淺被埋住了。無疑是從學校來的。這和我們的偵查也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不過在我們离開之前,還是返回去看一下吧。”
  我們返回去,走了几百碼,來到一塊沼澤地,自行車的軌跡就不見了。我們沿著小道繼續走,到了一處有泉水滴答作響的地方。這里又有自行車的軌跡,可是几乎被牛蹄的痕跡抹掉。再往前就沒有痕跡了,那一條小道一直通向"蕭崗",也就是學校后面的那片小樹林。車子一定是從小樹林里出來的。福爾摩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用手托住下巴。我抽了兩支煙,他都一動未動。
  過了一會儿他說:“有可能是這樣,一個狡猾的人,會把自行車的外胎換了,留下的軌跡使人不易辨認。我是愿意跟能夠想出這种辦法的罪犯打交道的。這個問題我們先不管,還是注意那片濕地,那里不少地方我們還沒有查看。”
  在那片濕地的邊緣上,我們繼續系統地進行查看,不久就收到了良好的成績。在這片濕地的低洼處,有條泥泞的小道,福爾摩斯走近小道的時候,高興得喊出了聲。在小道的正中象是一捆電線摩擦地面留下了痕跡。這正是帕默輪胎的痕跡。
  福爾摩斯喜悅地喊道:“這一定是黑底格先生!華生,我的推論是相當正确的。”
  “我祝賀你。”
  “可是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勞駕,請你不要走在小道上。我們現在隨著軌跡走。我想不會很遠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發現這片荒原穿插著許多小塊濕地。自行車的軌跡時隱時現,依稀可辨。
  福爾摩斯說:“毫無疑問,汽車人准是在加快速度,你看這里的軌跡,前后輪胎一樣清楚,一樣深。這只能表明汽車人把全身重量都加在車把上,象是比賽的時候騎最后的一段路程。呀!他摔倒了。”
  在自行車留下的痕跡上,有寬的、形狀不規則的斑點,延續几碼遠。然后有几個腳印,隨后輪胎的軌跡又出現了。
  我提醒他:“車向一邊滑倒。”
  福爾摩斯把一束壓坏了的金雀花給我看,朵朵黃花上濺滿了紫紅色的污點,我大為惊訝,在小道上的石南草也沾滿了已凝結的血點。
  福爾摩斯說:“華生,站開!不要增加多余的腳印!我面前的情況是什么呢?他受傷摔倒,站了起來,又上車,繼續騎。可是沒有另一輛自行車的痕跡。牛羊蹄痕在另一邊的小道上。他不會被公牛顧腊桑坎唬豢贍埽□舛床患磽*任何人的腳印。華生,我們還要向前走。我們緊隨血跡和自行車的軌跡,這個人一定逃脫不了。”
  我們繼續追蹤,一會儿,就看到輪胎的軌跡在潮濕而光滑的小道上急劇地打起彎來。我向前一看,突然一眼看到在密密的荊豆叢中有件金屬物品閃爍發光。我們跑過去從里面拖出了一輛自行車,輪胎是帕默牌的,有一只腳蹬子彎著,車前部滿是血點和一道道的血痕,很是嚇人。在矮樹叢的另一邊有一只鞋露在外面。我們急忙跑過去,發現這位不幸的騎車人就躺在那儿。他身材高大,滿臉胡須,戴著眼鏡,一個鏡片已經不見了。他的死因是頭部受到沉重的一擊,部分顱骨粉碎。受到這樣的重傷以后他還能繼續汽車,說明這個人精力飽滿,而且很有勇气。他穿著鞋,但是沒穿襪子,上衣敞開著露出一件睡覺穿的襯衣。毫無疑問這就是那位德語教師了。
  福爾摩斯恭敬地把尸体翻轉了一下,進行了仔細的檢查。然后他坐下沉思了片刻。從他皺起的眉頭我可以看出,他認為這具慘不忍睹的尸体,對于我們的調查并沒有多少推動。
  他終于開了口:“華生,決定下一步怎么辦,是有些困難。我的想法是繼續調查下去,我們已經用了這么多時間,所以再也不能白白浪費掉哪怕是一小時。另一方面,我們必須把發現尸体這件事報告給警察,并且要看護好這個可怜人的尸体。”
  “我可以送回你的便條。”
  “可是我需要你陪同我和協助我,呵,你瞧!那儿有一個人在挖泥煤。把他叫來,讓他去找警察。”
  我把這個農民帶過來,福爾摩斯讓這個受了惊的人把一張便條送給賀克斯塔布爾博士。
  然后他說:“華生,今天上午我們得到兩條線索。一個是安裝著帕默牌輪胎的自行車,而且這輛車導致我們獲得剛才發現的情況。另一線索是安裝著鄧祿普牌加厚輪胎的自行車。在我們調查這一線索之前,我們好好想想,哪些情況是我們确實掌握了的,以便充分利用這些情況,把本質的東西和偶然的東西分開。
  “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确這個孩子一定是自愿走掉的。他從窗戶下來之后,不是他一個人便是和另外一個人一起走掉了。這一點是确切無疑的。”
  我同意他的意見。
  “那么,我們談談那個不幸的德語教師。這個孩子是完全穿好衣服跑掉的。所以證明他預先知道要干什么。但是這位德國人沒有穿上襪子就走了。他一定是根据緊急情況行動的。”
  “這是無疑的了。”
  “為什么他出去呢?因為他從臥室的窗戶看見這個孩子跑掉了;因為他想赶上他把他帶回來。他抄其他的自行車去追這個孩子,在追赶的路上遭到了不幸。”
  “似乎是這樣的。”
  “現在我談我推斷的最為關鍵的部分。一個成人追一個小孩時自然是跑著去追。他知道他會赶上孩子的。但是這位德國人沒有這樣做。他依靠他的自行車。我听說他騎車騎得很好。要是他沒有看到這個孩子能夠迅速跑掉,他是不會這樣做的。”
  “這涉及到另外那輛自行車。”
  “我們繼續設想當時情況:离開學校五英里他遇到不幸——不是中彈而亡,打槍是連一個孩子都會的。請你注意,而是由于一只強壯的手臂給予殘酷的一擊。那么這個孩子在逃跑過程中一定有人陪同。逃跑是快速的,因為一位善于汽車的人品了五英里才赶上他們。我們查看過慘案發生的現場。我們找到了什么呢?几個牛羊蹄痕,此外什么也沒有了。在現場周圍我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五十碼之內沒有小道。另一個汽車的人可能不會与這件謀殺案有什么關系,而且那里也沒有人的足跡。”
  我喊道:“福爾摩斯,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說:“對极了!你的看法很正确。事情不可能是我所敘述的那樣,所以一定有一些方面我說得不對。你已經看出這一點了。你能指出哪個地方錯了嗎?”
  “他會不會由于摔倒而碰碎了顱骨?”
  “在濕地上會發生這种情況嗎?”
  “我是簡直沒有辦法了。”
  “不要這樣說,比這件案子難得多的問題我們都解決過。至少我們掌握了許多情況,問題是我們要會利用它。既然已經充分利用了那輛裝有帕默車胎的自行車所提供的材料,我們現在再來看看安裝著鄧祿普加厚車胎的自行車能夠給我們提供什么東西。”
  我們找到這輛自行車的軌跡,并且沿著它向前走了一段路程,荒原隨即上升成為斜坡,斜坡上長滿長長的叢生的石南草,我們還過了一條水道。軌跡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的材料。在鄧祿汽車胎軌跡終止的地方,有一條路一頭通向霍爾得芮斯府邸,府邸樓房的雄偉尖頂在我們左方几英里外聳立,另一頭通到前方一座地勢較低的隱隱約約的農村。這正是地圖上標志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的地方。
  我們來到一家外觀可憎而又肮髒的旅店,旅店的門上挂著一塊招牌,招牌上畫著一只正在搏斗的公雞。這時福爾摩斯突然發出了一聲呻吟,并且扶住我的肩膀以免摔倒。這种使人毫無辦法的踝骨扭傷,他已經有過一次。他艱難地跳到門前,那儿蹲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年紀較大的人,嘴里叼著一支黑色的泥制煙斗。
  福爾摩斯說:“你好,盧賓·黑斯先生。”
  這個鄉下人抬起一雙狡猾的眼睛,射出怀疑的目光,答道:“你是誰,你怎么會准确地知道我的名字?”
  “你頭上的招牌上明明寫著嘛。看出誰是一家之主也不難。我想你的馬廄里大概沒有馬車這類東西吧?”
  “沒有。”
  “我的腳簡直不能落地。”
  “那就不要落地。”
  “可是我不能走路啊。”
  “那么你就跳。”
  盧賓·黑斯先生的態度絕不是有禮貌的,但是福爾摩斯卻和藹處之。
  他說:“朋友,你瞧,我确實非常困難。只要能往前就行,怎么走我倒不介意。”
  乖巧的店主說:“我也不介意。”
  “我的事情很重要。你要是借給我一輛自行車用,我愿給你一鎊金幣。”
  店主人豎起了他的耳朵。
  “你要上哪儿去?”
  “到霍爾得芮斯府。”
  店主人用諷刺的眼光看著我們沾滿泥土的衣服說:“大概是公爵的人吧?”
  福爾摩斯溫厚地笑著。
  “反正他見到我們是會高興的。”
  “為什么?”
  “因為我們給他帶來有關他失蹤的儿子的消息。”
  店主人顯然吃了一惊。
  “什么?你們找到他儿子的蹤跡了嗎?”
  “有人說他在利物浦。警察每時每刻都可能找到他。”
  店主人胡須未刮的陰沉的面孔上表情再一次迅速地變化著,他的態度突然變得溫和了。
  他說:“我不象一般人那樣祝福他是有理由的,因為我曾經是他的馬車夫的頭儿,他對我很坏。就是他,連一句象樣的話都沒說,就把我解雇了。可是我听到在利物浦可能找到小公爵的消息,我還是高興的,我幫助你們把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去吧。”
  福爾摩斯說:“我們先要吃些東西。然后你把自行車拿來。”
  “我沒有自行車。”
  福爾摩斯拿出一鎊金幣。
  “我跟你說,我沒有自行車。我給你們兩匹馬騎到公爵府。”
  福爾摩斯說:“好,好,我們吃完東西再說這事。”
  在用石板蓋的廚房里,當只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那扭傷的踝骨恢复之快确實惊人。現在夜晚即將降臨,而我們自從清早一直沒有吃東西,所以我們吃飯用了一些時間。然后福爾摩斯陷入沉思之中,有一二次他走到窗戶旁邊,呆呆地向外凝視。窗戶對著一個肮髒的院子。在遠處角落里有座鐵匠爐,一個邋遢的孩子正在工作。另外一邊就是馬廄。有一次福爾摩斯剛從窗戶邊走回來坐下,立即又從椅子上突然立起身來,一面還喊著。
  “天啊!我相信我弄清楚了!是的,一定是這樣的。華生,你記得今天看見過牛蹄的痕跡嗎?”
  “是的,有一些。”
  “在哪儿?”
  “喔,好多地方。濕地上,小道上,以及可怜的黑底格遇到不幸的附近。”
  “正是這樣的。那么,華生,在荒原上你看見了多少牛呢?”
  “我不記得看見過牛。”
  “真怪,華生,我們一路上都看見牛蹄的痕跡,可是在整個荒原上卻沒有遇到一條牛。多么奇怪啊?”
  “是的,是很怪。”
  “華生,現在你努力回想一下,在小道上你看見過這些痕跡嗎?”
  “不錯!看見了。”
  “你能想起痕跡有時是這樣的嗎?"他把一些面包屑排列成——---- ····· ——又有時是這樣的。
  ----·····
  ----····
  ----········——"有時偶然象這樣,"——
  ------····
  --------········——"你能記住這些嗎?”
  “不,不能。”
  “但是我能。我可以發誓是如此。然而只能在有功夫的時候,我們回去驗證一下。我真是輕率了,當時沒有做出結論。”
  “你的結論是什么?”
  “只能說那是一頭怪牛,又走,又跑,又飛馳。華生,我敢說一個鄉村客店老板的頭腦想不出這樣一個騙局。解決這個問題似乎沒有障礙了,只是那個孩子還在鐵匠爐那里。我們溜出去,看看能找到什么。”
  在那搖搖欲墜的馬棚里有兩匹鬃毛蓬亂、未經梳理的馬,福爾摩斯抬起其中一匹的前蹄看了看,發出一陣大笑。
  “馬掌是舊的,卻是新釘上去的,掌釘還是新的。這的确是個典型案例。讓我們到鐵匠爐那儿去看看。”
  我們走了過去,那個孩子依舊干活,并不理睬我們。我看到福爾摩斯的眼睛從右邊到左邊掃視著地上的一堆爛鐵和木塊。突然我們听到身后有腳步聲,是店主人來了。他濃眉緊皺,目光凶狠,黝黑的面孔由于惱怒而發漲。他手里拿著一根包著鐵頭的短棍子,气勢洶洶地朝我們走來,這使我不由得去摸我口袋中的手槍。
  他喊道:“你們兩個該死的偵探!在這儿干什么?”
  福爾摩斯冷淡地說:“怎么,盧賓·黑斯先生,大概是你怕我們發現什么吧。”
  店主人竭力控制自己,他猙獰的嘴角松弛下來,露出假笑。這比緊閉的時候還要嚇人。
  他說:“請您在我的鐵匠爐這儿隨便搜查。不過,先生,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就探頭探腦是不行的,所以我愿意讓您盡快付帳,离開我這儿越早越好。”
  福爾摩斯說:“好吧,黑斯先生,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看了一下你的馬。我想我還得走著去。我看路是不遠的。”
  “到公爵府的大門不超過兩英里。走左邊那條路。"他用慍怒的眼睛看著我們,直到我們离開他的店址。
  我們在路上沒有走多遠,因為一轉過彎,當店主人看不見我們的時候,福爾摩斯就立即停了下來。
  他說:“正象孩子們常說的,住在旅店是溫暖的。好象我每离開這個旅店一步都感覺更冷一點。不,我絕不能离開這個旅店。”
  我說:“我确信這個盧賓·黑斯是知道整個事件的。在我遇到過的惡棍里,他是最坏的。”
  “喔,他給你這樣的印象嗎?還有那些馬,那個鐵匠爐。是的,這個'斗雞'旅店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還是讓我們再悄悄地看看它吧。”
  我們的背后是一個斜長的山坡,散落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灰色石灰石。我們离開大路往山上走去,這時我往霍爾得芮斯府方向看了一眼,恰好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疾馳而來。
  福爾摩斯一只手用力按下我的肩膀,一面說:“華生,蹲下。"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藏起來,這個人已經在大路上飛馳而過。透過飛揚的塵土,我一瞬間看到一張激動的蒼白面孔——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顯出惊懼,嘴張著,眼睛茫然地直視前方。這個人象是我們昨天晚上見到的衣冠楚楚的王爾得的一幅漫畫肖像。
  福爾摩斯喊道:“公爵的秘書!華生,我們看看他干什么。”
  我們赶忙邁過一塊塊石頭,不一會儿我們來到一處可以看見旅店前門的地方。王爾得的自行車靠在門邊的牆上。沒有人在旅店里走動,從窗戶向里看也看不見任何面孔。太陽落到公爵府的高高的尖頂的后面了,黃昏漸漸降臨。朦朧中我們看到,在旅店的馬廄那儿挂著兩盞連通的汽燈。過一會儿听到馬蹄嗒嗒的響聲,聲音轉到大路上,隨即迅猛地沿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奔馳而去。
  福爾摩斯低聲說:“華生,你看這是怎么一回事?”
  “象是逃跑。”
  “我看見是一個人乘著單騎馬車。肯定不是王爾得先生,他還在門那儿。”
  黑暗中突然出現一片紅色燈光。燈光下出現了秘書的身影,他探頭探腦地向黑暗中窺視著,顯然他在等待著某個人。不一會儿,听到路上有腳步聲,借著燈光我們又看到第二個身影一閃,門關上了,又是一漆黑暗。五分鐘以后,樓下的一個房間里,一盞燈點亮了。
  福爾摩斯說:“'斗雞'旅店的習慣是很怪的。”
  “酒吧間設在另一面。”
  “是的,這些人是人們說的私人住客。在這樣的深夜,王爾得先生在那個黑窩里到底干什么,到那儿和他見面的人又是誰。華生,我們必須冒一下險,盡力把這件事調查得更清楚點。”
  我們兩個偷偷地下了山坡,來到大路,然后彎下身,俯行到旅店的門前。自行車仍然靠在牆上。福爾摩斯划了一根火柴去照后輪。火光照亮加厚的鄧祿汽車胎時,我听到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在我們的頭上就是有燈光的窗戶。
  “華生,我必須往里看看。要是你彎下腰并且扶著牆,我想我可以看到。”
  不一會儿他的兩只腳已經蹬在我的肩膀上,但是他還沒有站直又立即下來了。
  他說:“朋友,我們這一天工作得夠長了。我想我們能夠弄到的情況都弄到了。到學校還要走很遠,我們越快動身越好。”
  當我們疲憊地穿過荒原時,他很少開口講話,到了學校他沒有進去,卻繼續向麥克爾頓車站走去,在那儿他發了几封電報。回校后他又去安慰賀克斯塔布爾博士,博士正為那位教師的死亡而悲傷不已。后來他進到我屋子里,仍然象一早出發時那樣精力飽滿和机警。他說:“我的朋友,一切順利,我保證明天晚上以前我們就可以解決這個神秘的案件。”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我的朋友和我已經走到霍爾得芮斯府著名的紫杉林蔭道上。仆人引導我們經過伊麗莎白式的門廳,進入公爵的書房。我們見到王爾得先生,文雅而又有禮貌,但是在他的詭秘的眼睛和顫動的面容中,仍然潛藏著昨天夜里那种极度恐懼的痕跡。
  “您是來見公爵的吧?很遺憾,公爵身体很不舒适,不幸的消息使他一直不安。我們昨天下午收到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打來的電報,告訴了我們您發現的事情。”
  “王爾得先生,我必須見公爵。”
  “但是他在臥室。”
  “我到臥室去見他。”
  福爾摩斯以冷靜堅決的態度,向這位秘書表明,勸阻他是無用的。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告訴他您在這里。”
  等了一小時之后,這位偉大的貴族才出現。他面色死灰,聳著雙肩,我覺得他好象比前天上午老了許多。他庄嚴地和我們寒暄過后,便坐在書桌旁,他紅潤的胡須垂洒在桌上。
  但是我朋友的眼睛卻盯在秘書身上,他正站在公爵的椅子旁邊。
  “公爵,我想要是王爾得先生不在場,我可以談得隨便一些。”
  秘書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并且惡狠狠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
  “要是公爵您愿意……”
  “是的,是的,你最好走開。福爾摩斯先生,您要說什么呢?”
  我的朋友等待退出去的秘書把門完全關好,才說:“公爵,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同事華生大夫和我得到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的許諾,他說解決這個案件是有報酬的。我希望您親口說定此事。”
  “當然了,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他說得無誤的話,誰要告訴您您的儿子在哪里,將會得到五千鎊。”
  “對的。”
  “要是說出扣壓您儿子的人的名字,可以再得一千鎊。”
  “對的。”
  “這一項不僅包括帶走您儿子的人的名字,而且也包括那些共謀扣壓他的人們的名字,是嗎?”
  公爵不耐煩地說:“是的,是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要是你的偵查工作做好了,你便沒有理由抱怨待遇低。”
  我的朋友帶著貪婪的樣子,搓著他的兩只手,這使我感到吃惊,因為我知道他一向索費很低。
  他說:“公爵,我想您的支票本就在桌子上吧,您給我開一張六千鎊的支票,我將非常高興。最好您再背簽一下。我的代理銀行是'城鄉銀行牛津街支行'。”
  公爵嚴峻而又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看著我的朋友。
  “福爾摩斯先生,你是說笑話嗎?這可不是逗笑的事。”
  “公爵,一點也沒有。我現在最認真不過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掙得了這筆報酬。我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并且我至少知道几個扣壓他的人。”
  公爵的紅胡須在蒼白得可怕的面孔上愈加紅得嚇人。
  他气喘吁吁地說:“他在哪儿?”
  “他在,或者說昨天晚上在'斗雞'旅店,离您的花園大門兩英里。”
  公爵靠在了椅子上。
  “你要控告誰?”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回答使人大吃一惊。他迅速走向前去按著公爵的肩膀。
  他說:“我控告的就是您。公爵,現在麻煩你開支票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公爵當時的表現,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兩手緊握著拳,象是一個掉進深淵里的人。然后他又施用貴族的极大自我控制力才坐了下來,把臉埋在兩手中。好几分鐘他沒講話。
  他終于開口了,但是沒有抬頭:“你都知道了嗎?”
  “昨天晚上我看見您和他們在一起。”
  “除去你的朋友,還有別人知道嗎?”
  “我對誰也沒有講過。”
  公爵顫抖地拿起鋼筆,并且打開了他的支票本。
  “福爾摩斯先生,我說話是算數的,雖然你得到的情況對我不利,我還是要給你開支票。最初規定報酬的時候,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有變化。福爾摩斯先生,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謹慎的人,是嗎?”
  “我很難理解公爵的意思。”
  “福爾摩斯先生,我明白地說吧。要是只有你們兩人知道這個事件,那么便沒有理由讓此事傳出去。我想付給你們的總數應該是一万二千鎊,對嗎?”
  福爾摩斯微笑了并且搖搖頭。
  “公爵,我怕事情并不那樣容易處理。學校教師的死亡要考慮在內。”
  “可是詹姆士對此一無所知。你不能讓他負這個責任。這是那個凶殘的惡棍干的,他不幸雇佣了這個人。”
  “公爵,我是這樣看的。當一個人犯下一樁罪行的時候,對于由此而引起另一罪行,他也有道義上的責任。”
  “福爾摩斯先生,從道義上來說,無疑你是對的,但是絕對不是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在一件謀殺案中,一個不在現場的人不應受到刑罰,何況他非常痛恨和憎惡殺害人。王爾得一听到這件事,便向我完全坦白了,并且他是那樣地悔恨。不過一小時,他便和殺人犯斷絕了往來。喔,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救救他,一定救救他!我跟你說,你一定救救他!"公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面孔痙攣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并且兩手握拳在空中揮動。最后他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在書桌旁坐下。他說:“我贊賞你的行動。你沒有和任何人講此事,而是先來這里。至少我們可以商量怎樣盡量制止可憎的流言。”
  福爾摩斯說:“是的。公爵,我想只有你我之間的徹底坦率才能促成這一點。我想要盡我的最大努力來幫助您,但是為此,我必須仔細地了解事情的情況。我明白您說的是王爾得先生,并且知道他不是殺人犯。”
  “殺人犯已經逃跑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拘謹地微笑了一下。
  “公爵,您可能沒有听到過我享有的名聲是不太小的,否則您不會想到瞞住我是不易的。根据我的報告,已經在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逮捕了盧賓·黑斯先生。今天早晨我离開學校之前,收到了當地警長的電報。”
  公爵仰身靠在椅背上,并且惊异地看著我的朋友。
  他說:“你好象有非凡的能力。盧賓·黑斯已經抓到了?知道這件事我很高興,但愿不會影響詹姆士的命運。”
  “您的秘書?”
  “不,先生,我的儿子。”
  現在是福爾摩斯露出吃惊的樣子了。
  “我坦率地說,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請公爵說得清楚一些。”
  “我對你一點也不隱瞞。我同意你的意見,在這樣的絕境中,不管對我說來是多么痛苦,只有徹底坦率地說明一切才是最好的辦法。是詹姆士的愚蠢和妒忌,把我引到這樣的絕境中。福爾摩斯先生,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是以一生只有一次的熱戀之情在戀愛著。我向這位女士求婚,她拒絕了,理由是這种婚姻會妨礙我的前途。假如她還活著的話,我肯定不會和任何人結婚的。但是,她死了并且留下了這個孩子,為了她,我撫育和培養這個孩子。我不能向人們承認我們的父子關系,但是我使他受到最好的教育,并且在他成人以后,把他留在身邊。我沒有想到,他趁我不留心時弄清了實情,從此以后他一直濫用我給他的權利,并且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制造流言蜚語,這是我非常憎惡的。我的婚姻的不幸和他留在府里有些關系。尤其是他一直憎恨我的年幼的合法繼承人。你一定會問為什么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仍然留詹姆士在我家中。那只是因為在他的面孔上我看到他母親的面孔,為了他母親的原故,我受的痛苦是沒有終結的。她所有的可愛之處——沒有一點是詹姆士不能使我聯想或回憶起來的。我簡直不能讓他走。我非常擔心他會傷害阿瑟,就是薩爾特爾勳爵,為了安全,所以我把他送到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的學校。
  “詹姆士和黑斯這家伙有來往,因為黑斯是我的佃戶,詹姆士是收租人。黑斯是個純粹的惡棍,可是說來也怪,詹姆士和他成了密友。詹姆士總是喜歡結交下流朋友。詹姆士決定劫持薩爾特爾勳爵的時候,他利用了這個人的幫助。你記得在肇事的前一天我給阿瑟寫過信。詹姆士打開了這封信,并且塞進一張便條,要阿瑟在學校附近的小林子'蕭崗'見他。他用了公爵夫人的名義,這樣孩子便來了。那天傍晚詹姆士騎自行車去的,我告訴你的這些情況都是他親自向我供認的,在小林子中會見阿瑟。他對阿瑟說,他母親很想見他,并且正在荒原上等候他,只要他半夜再到小林子去,便有一個人騎著馬把他帶到他母親那儿。可怜的阿瑟落入了圈套。阿瑟按時赴約,看見黑斯這家伙,還牽著一匹小馬。阿瑟上了馬,他們便一同出發了。實際上有人追赶他們,這些是詹姆士昨天才听說的,黑斯用他的棍子打了追赶的人,這個人因傷重死去。黑斯把阿瑟帶到他的旅店,把他關在樓上的一間屋中,由黑斯太太照管,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但是完全受她凶殘的丈夫的控制。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兩天以前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況。我當時知道得并不比你多。你會問詹姆士這樣做的動机是什么。我只能說,在詹姆士對于我的繼承人的憎恨中,有許多是無法解釋和難以想象的。在他看來,他自己應該是我的全部財產的繼承人,并且他深為怨恨使他得不到繼承權的法律。同時他也有一個明确的動机,他急切地要求我不遵守法律的規定,并且他認為我有權力這樣做。他用盡各种各樣的辦法,想使我不讓阿瑟成為繼承人,并且在遺囑上寫明產業給他。他知道得很清楚,我永遠不會情愿地招來警察處置他。我是說他准會這樣要挾我,但是實際上他沒有這樣做,因為對他來說事情發展很快,他沒有時間實現他的計划。
  “使他的邪惡計划毀滅的是你發現了黑底格的尸体。詹姆士听到這個消息,大為惊恐。昨天我們二人正坐在這間書房里,消息來了。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打來一封電報。詹姆士极為憂傷和激動,以致我的怀疑立即變成了肯定,這种怀疑在此以前不是完全沒有的,于是我責備了他的所為。他徹底坦率地承認了一切。然后他哀求我把這個秘密再保持三天,以便給他罪惡的同謀保住性命的机會。我對他的哀求讓步了,我對他總是讓步的,他立即赶到旅店警告黑斯,并且資助他逃跑。我白天去那儿是不會不引起議論的,所以夜晚一到,我即匆忙地去看我親愛的阿瑟。我見他安然無恙,只是他所經歷的暴力行為使他极為惊恐。為了遵守我的諾言,但也是違背我的意愿,我答應把孩子再留在那里三天,由黑斯太太照顧。很明顯向警察報告孩子在那里而不說誰是殺人犯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看得很清楚,殺人犯受到懲罰不會不牽連我不幸的詹姆士。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求坦率,我相信你的話,所以我毫無隱瞞地、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一切。你是不是也會象我一樣地坦率呢?”
  福爾摩斯說:“會的。公爵,我首先必須告訴您,在法律面前您處于很不利的地位。您寬恕了重罪犯,并協助殺人犯逃脫,因為我不能不怀疑,王爾得資助他的同謀逃跑的錢是從您那儿得來的。”
  公爵點頭表示承認。
  “這确實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在我看來,更應受到指責的是,您對于您小儿子的態度。您把他繼續留在虎穴里三天。”
  “他們嚴肅地做了保證……”
  “諾言、保證對于這樣的人們算得了什么!您無法保證他不會再被拐走。為了遷就您犯罪的長子,您使您無辜的幼子處于不應遭受的危險之中。這是很不公平的行為。”
  驕傲的霍爾得芮斯公爵不習慣于在自己的府內受到這樣的評論。他的臉從高高的前額到下巴完全紅了,可是良心使他沉默。
  “我會幫助您的,可是要有一個條件。這就是您把您的佣人叫來,我要按照我的意愿發出命令。”
  公爵一句話也沒有說,按了一下電鈴。一個仆人進來了。
  福爾摩斯說:“你一定很高興你的小主人找到了。公爵希望你立刻駕駛馬車到'斗雞'旅店去把薩爾特爾勳爵接回家來。”
  高興的仆人走出去后,福爾摩斯說:“既然我們已經把握住了未來,對于過去的事就可以寬容一點。我不處于官方的地位,只要正義得到伸張,我沒有理由把我知道的事情說出去。至于黑斯我沒有什么可說的,絞刑架在等待著他,我不想出力拯救他。我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但是毫無疑問,公爵您可以使他明白,沉默對他是有好處的。從警察的觀點來看,他劫持這個孩子是為了得到贖金。如果警察他們自己找不到更多的問題,我沒有必要促使他們把問題看得更复雜。然而我警告您,公爵,詹姆士·王爾得先生繼續留在您的家中只會帶來不幸。”
  “福爾摩斯先生,我理解這一點。已經說好,他將永遠离開我,去澳大利亞自己謀生。”
  “公爵,事情要是這樣的話,我建議您和公爵夫人盡力和好,恢复你們中斷了的關系,因為您自己說過,您婚后的不幸,是由詹姆士造成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我也安排了,今天上午我給公爵夫人寫了信。”
  福爾摩斯先生站起身來說:“這樣的話,我想我的朋友和我可以慶幸,我們在這里短短的停留取得了良好的成績。還有一件小事,我希望弄明白。黑斯這家伙給馬釘上了冒充牛的蹄跡的鐵掌,是不是從王爾得那里學來的這樣不尋常的一招?”
  公爵站著想了一會儿,臉上顯出十分惊訝的樣子,然后打開一個屋門,把我們引進一間裝飾得象博物館的大屋子里。他帶我們走到一個角落里,那儿有個玻璃柜,并且指給我們看上面的銘文。
  “此鐵掌從霍爾得芮斯府邸的護城壕中挖出。供馬使用,但鐵掌底部打成連趾形狀,以使追赶者迷失方向。大概屬于中世紀霍爾得芮斯的經常征伐的男爵所有。”
  福爾摩斯打開了柜子蓋,撫摸了一下鐵掌,他的手指潮濕了,他的皮膚上留下一層薄薄的新泥土。
  他關好玻璃柜說:“謝謝您,這是我在英格蘭北部看到的第二件最有意思的東西。”
  “那么第一件呢?”
  福爾摩斯折其他的支票,小心地放到筆記本里。他珍惜地輕拍一下筆記本,并且說:“我是一個窮人。"然后把本放進他內衣口袋的深處。

黑彼得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象在一八九五年那樣精神振奮,身体健壯。他与日俱增的聲望使他有無數的案件要辦理,到我們貝克街的簡陋住宅來的有不少著名人物。哪怕只暗示一下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是誰,我也會受到責備,被人認為不夠慎重。正象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都是為藝術而生活一樣,福爾摩斯一向不因他的無法估量的功績而索取优厚的報酬,只有霍爾得芮斯公爵一案是個例外。他是那樣清高,也可以說是那樣任性,要是當事人得不到他的同情,那么,即使他有錢有勢,福爾摩斯也會拒絕他的。可是有時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當事人,他卻可以一連用上几個星期的時間,專心致志地研究案情,只要案件离奇動人,能夠發揮他的想象力和智謀。
  在一八九五年這難忘的一年中,有一系列奇怪的、矛盾百出的案件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其中有按照神圣教皇的特別指示進行的、對紅衣主教托斯卡突然死亡的絕妙偵查,還有劣跡昭彰的養金絲雀的威爾遜的被捕,這為倫敦東區除掉一個禍根。接著以上兩樁奇异案件的有屋得曼李庄園的慘案,這是關于彼得·加里船長之死的离奇案件。要是不記述一下這件离奇的案子,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破案記錄就會不夠完美。
  七月份的第一周,我的朋友常常不在我們的住處,并且出去的時間較長,所以我知道他有個案件要辦理。在此期間有几個粗俗的人來訪,并且詢問巴斯爾上尉,這使我了解到他正用假名在某處工作。他有許多假名,以便隱瞞他的使人生畏的身分。他在倫敦各處至少有五個臨時住所,在每個住所各使用不同的姓名和職業。至于他正在調查什么事情,他沒有對我說,我也不習慣于追問他。可是看起來,他這回調查的案子是非常特殊的。吃早飯以前他就出去了,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邁著大步回到屋內,戴著帽子,腋下喪著一根有倒刺的象傘似的短矛。
  我喊道:“天啊!福爾摩斯,你沒有帶著這個東西在倫敦到處走吧?”
  “我跑到一家肉店又回來了。”
  “肉店?”
  “現在我胃口好极了。親愛的華生,早飯前鍛煉身体的意義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你猜不出我進行了什么運動,我敢打賭你猜不出來。”
  “我并不想猜。”
  他一面倒咖啡一面低聲地笑著。
  “要是你剛才到阿拉爾代斯肉店的后面,你會看到一頭死豬挂在天花板下擺來擺去,還有一位紳士穿著襯衣用這件武器奮力地戳它。這個很有力气的人就是我,我很高興我沒有用多大力气一下子就把豬刺穿了。也許你想試試?”
  “絕對不想試。你為什么要做這种事呢?”
  “因為這可能和屋得曼李庄園的神秘案件多少有關。啊,霍普金,我昨天晚上收到你的電報,我一直盼望見到你。請來一起吃早飯吧。”
  我們的客人是位非常机智的人,大約三十歲,穿著素雅的花呢衣服,但是還帶有慣于穿官方制服的那种筆挺的風度。我立刻認出他就是年輕的警長斯坦萊·霍普金。福爾摩斯認為他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而這位青年由于福爾摩斯運用科學方法進行偵破,對于這位著名偵探家怀著學生般的仰慕和尊重。霍普金的眉梢露出愁容,帶著十分沮喪的樣子坐下來。
  “先生,謝謝您。我來之前已經吃過早飯,我在市內過的夜。我昨天來匯報。”
  “你匯報什么呢?”
  “失敗,先生,徹底的失敗。”
  “一點沒有進展嗎?”
  “沒有。”
  “哎呀,我倒要來偵查一下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我巴不得您這樣做。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案件,可是我卻毫無辦法。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去幫助一下吧。”
  “好,好,我剛好仔細讀過目前所有的材料,包括那份偵查報告。順便問一下,你怎樣看待那個在犯罪現場發現的煙絲袋?那上面有沒有線索呢?”
  霍普金好象吃了一惊。
  “先生,那是那個人自己的煙絲袋。袋子的里面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是用海豹皮做的,因為他是一個捕海豹的老手。”
  “可是他沒有煙斗吧?”
  “沒有,先生,我們沒有找到煙斗。他确實很少抽煙,他或許會為他的朋友准備一點煙。”
  “有這种可能性的。我之所以提到煙絲袋,是因為如果我來處理這個案件,我傾向于把這個袋子做為偵查的開始。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對于此案一無所知,至于我,再听一次事件的經過并無坏處,所以請你給我們簡短地敘述一下主要情況。”
  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
  “我這里有份年譜說明彼得·加里船長一生做了什么事。他生于一八四五年,現年五十歲。他善于捕海豹和鯨魚。一八八三年他當了丹迪港的捕海豹船 '海上獨角獸'號的船1長。他連續出航了數次,全很有成績。在第二年,一八八四年,他退休了。他旅行了几年,最后他在蘇塞克斯郡,靠近弗里斯特住宅區,買了一小塊地方,叫屋得曼李。在這里他住了六年,在上周被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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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蘇格蘭東部的一個海港。——譯者注
  “這個人有一些很特殊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他過的是嚴格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是一個沉默、陰郁的人。他家中有妻子,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儿,還有兩個女佣人。佣人常常更換,因為環境使人感到不愉快,有時使人不能忍受。這個人時常喝醉,一喝醉就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惡魔。人們都知道他有時半夜把妻子和女儿赶出屋門,打得她們滿園子跑,直到全村的人被尖叫聲惊醒。
  “有一次教區牧師到他家中指責他行為不良,他大罵這位老牧師,因而被傳訊。簡而言之,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想找一個比彼得·加里更蠻橫的人是不容易的,我听說他當船長的時候性格也是這樣的。海員們都叫他黑彼得。給他起這個名字,不僅因為他的面孔以及大胡子是黑色的,而且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怕他的坏脾气。不用說,每個鄰居都憎惡他,避開他,他悲慘地死了以后,我沒有听到過有誰說過一句表示惋惜的話。
  “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在那份調查報告中讀到過,這個人有一間小木屋;或許您的這位朋友還沒有听說過這點。他在他家的外面造了一間木頭小屋,他總叫它'小船艙',离開他家有几百碼遠,他每天晚上在這儿睡覺。這是一個單間小房,長十六英尺寬十英尺。鑰匙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被褥自己收拾自己洗,從來不准許任何人邁進他的門檻。屋子每面都有小窗戶,上面挂著窗帘,窗戶從來不打開。有一個窗戶對著大路,每當夜晚小屋里點上燈的時候,人們常望著這間小房,并且猜想他在做什么。福爾摩斯先生,調查所能得到的,不過是這間小房的窗戶所提供的几點情況。
  “您還會記得,在出事前兩天,清晨一點鐘的時候,有個叫斯雷特的石匠,從弗里斯特住宅區走來,路過這個小房,他停下來看了一下,窗戶內的燈光照在外面的几棵樹上。石匠發誓說:
  '從窗帘上清楚地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左右擺動,并且這個影子一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為他很熟悉彼得。這是一個長滿胡須的人頭,但是和這位船長的胡須大不一樣,這人的胡須是短的,并且向前翹著。'石匠是這樣說的,他在小酒店待了兩個小時,酒店設在大路上,离開木屋的窗戶有一段距离。這是星期一的事,謀殺是在星期三發生的。
  “星期二彼得·加里又大鬧起來,喝得醉醺醺的,凶暴得象一頭吃人的野獸,他在他家的周圍徘徊,他的妻女听到他來了便急忙跑了。晚上很晚的時候,他回到他的小屋。第二天清晨約在兩點鐘的時候,他的女儿听到小屋的方向傳來嚇人的慘叫,因為他女儿總是開著窗戶睡覺。他喝醉的時候常常大喊大叫,所以沒有人注意。一個女佣人在七點起來的時候,看到小屋的門開著,但是黑彼得讓人害怕得太厲害了,所以直到中午才有人敢去看看他怎樣了。人們站在開著的門那儿向里看,那個景象嚇得他們面色蒼白,急忙跑回村去。不到一小時我到了現場接過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您知道我的神經是相當堅強的,但是我跟您說,當我把頭探進這個小屋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成群的蒼蠅、綠豆蠅嗡嗡叫個不停,地上和牆上看上去簡直象個屠宰場。他叫這間房屋小船艙,那确是象一間小船艙,因為在這里你會感到自己象是在船上。屋子的一頭儿有一個床舖,一個貯物箱,地圖和圖表,一張'海上獨角獸'號的油畫,在一個架子上還有一排航海日志,完全象是我們在船長的艙中所看到的那樣。他本人就在屋子里牆的正中間,他的面孔帶著人在痛苦中死去的那种扭歪的樣子,他的斑白的大胡子由于痛苦往上翹著。一支捕魚鋼叉一直穿過他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叉入他背后的木牆上。他象是在硬紙板上釘著的一個甲虫。顯然他發出了那聲痛苦的吼叫便死去了。
  “先生,我知道您的方法,也用了這些方法。我仔細地檢查過屋外的地面以及屋內的地板以后,才允許移動東西。沒有足跡。”
  “你的意思是沒有看見足跡?”
  “先生,肯定根本沒有足跡。”
  “我的好霍普金,我偵破過許多案件,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飛行的動物作案。只要罪犯生有兩條腿,就一定有踩下的痕跡、蹭過的痕跡以及不明顯的移動痕跡,一個運用科學方法的偵探全可以看得出來。使人難以相信的是一個濺滿血跡的屋子竟會找不到幫助我們破案的痕跡。從你的調查我可以看出,有些東西你沒有仔細檢查過。”
  這位年輕的警長听到我朋友的這番諷刺的話以后有些發窘。
  “福爾摩斯先生,我那時沒有請您去是太傻了,可是這無法挽回了。屋子里還有一些物品值得特別注意。一件是那把謀殺用的魚叉。當時凶手是從牆上的工具架上抓到的。還有兩把仍然在那儿,有一個位置是空的。這把魚叉的木柄上刻有'SS,海上獨角獸號,丹迪。'可以斷定凶殺是在憤怒之下發生的,殺人犯是順手抓到了這個武器。凶殺是在早晨兩點鐘發生的,而且彼得·加里是穿好衣服的,這說明他和殺人犯有約會,桌子上還有一瓶羅姆酒和兩個用過的杯子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福爾摩斯說:“我想這兩個推論都是合情理的。屋子里除去羅姆酒外還有別的酒嗎?”
  “有的,在貯物箱上有個小酒柜,擺著白蘭地和威士忌。可是這對于我們說來并不重要,因為細頸其中盛滿了酒,柜子中的酒沒有動過。”
  福爾摩斯說:“盡管這樣,柜子中的酒還是有意義的。不過先請你講講你認為和案件有關的其他物品的情況。”
  “桌子上有那個煙絲袋。”
  “桌子上的哪一部分?”
  “在桌子的中間。煙絲袋是用海豹皮,未加工的帶毛的海豹皮做的,有個皮繩可以捆住。煙絲袋蓋儿的里邊有'P.C.'字樣。袋里有半盎斯強烈的海員用的煙絲。”
  “很好!還有什么嗎?”
  斯坦萊·霍普金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本有黃褐色外皮的筆記本,外表很粗很舊,邊緣有點髒。第一頁寫有字首"J.H.N."及日期"一八八三"。福爾摩斯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進行仔細檢查,霍普金和我站在他身后從兩邊看著。在第二頁上有印刷体字母”C.P.R.",以后的几頁全是數字。接著有
  “阿根廷","哥斯達黎加","圣保羅"等標題,每項之后均有几頁符號和數字。
  福爾摩斯問道:“這些說明什么問題嗎?”
  “這些象是交易所證券的表報。我想'J.H.N.'是經紀人的名字的字首,'C.P.R.'可能是他的顧客。”
  福爾摩斯說:“你看'C.P.R.'是不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
  斯坦萊·霍普金一面用拳頭敲著大腿,一面低聲責罵自己。
  霍普金接著喊道:“我太笨了!你說的當然是對的。那么只有'J.H.N.'這几個字首是我們要解決的了。我檢查過這些證券交易所的舊表報,在一八八三年我找不到所內或所外任何經紀人名字的字首和它一樣。可是我覺得這是我全部線索中最重要的。福爾摩斯先生,您也許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這几個字首是現場的第二個人名字的縮寫,換句話說是殺人犯的。我還認為,記載著大筆值錢證券的筆記本的發現,正好給我們指出了謀殺的動机。”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面部表情說明案件的這一新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說:“我完全同意你的兩個論點。我承認這本在最初調查中沒有提到的筆記改變了我原來的看法。我對于這一案件的推論沒有考慮到這本筆記的內容。你有沒有設法調查筆記本中提到的證券?”
  “正在交易所調查,但是我想這些南美康采恩的股票持有者的全部名單多半在南美。必須過几周后我們才能查清這些股份。”
  福爾摩斯用放大鏡檢查筆記本的外皮。
  他說:“這儿有點弄髒了。”
  “是的,先生,那是血跡。我告訴過您我是從地上撿起來的。”
  “血點是在本子的上面呢?還是下面?”
  “是在挨著地板的那一面。”
  “這當然證明筆記本是在謀殺以后掉的。”
  “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這樣,我理解這一點。我猜想是殺人犯在匆忙逃跑時掉的,就掉在門的旁邊。”
  “我想這些證券里沒有一份是死者的財產,對嗎?”
  “沒有,先生。”
  “你有沒有依据可以認為這是搶劫殺人案呢?”
  “沒有,先生。象是沒有動過什么東西。”
  “啊,這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那儿有一把刀,是嗎?”
  “有一把帶鞘的刀,刀還在刀鞘里,擺在死者的腳旁。加里太太證明那是她丈夫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儿。
  他終于開口說:“我想我必須親自去檢查一下。”
  斯坦萊·霍普金高興地喊出聲來。
  “謝謝您,先生。這的确會減輕我心中的負擔。”
  福爾摩斯對著這位警長擺擺手。
  他說:“一周以前這本來是件容易的工作。現在去,可能還不會完全無補于事。華生,如果你能騰出時間,我很高興你同我一起去。霍普金,請你叫一輛四輪馬車,我們過一刻鐘就出發到弗里斯特住宅區。”
  在路旁的一個小驛站我們下了馬車,匆忙穿過一片廣闊森林的遺址。這片森林有几英里長,是阻擋了薩克遜侵略者有六十年之久的大森林——不可入侵的"森林地帶",英國的堡壘——的一部分。森林的大部分已經砍伐,因為這里是英國第一個鋼鐵厂的厂址,伐樹去煉鐵。現在鋼鐵厂已經移到北部的礦產丰富的地區,只有這些荒涼的小樹林和坑洼不平的地面還能表明這里有過鋼鐵厂。在一座小山綠色斜坡上的空曠處,有一所長而低的石頭房屋,從那里延伸出一條小道彎彎曲曲地穿過田野。靠近大路有一間小屋,三面被矮樹叢圍著,屋門和一扇窗戶對著我們。這就是謀殺的現場。
  斯坦萊·霍普金領著我們走進這所房子,把我們介紹給一位面容憔悴、灰色頭發的婦女——被害人的孀婦。她的面孔削瘦,皺紋很深,眼圈發紅,眼睛的深處仍然潛藏著恐懼的目光,這說明她長年經受苦難和虐待。陪著她的是她的女儿,一個面色蒼白、頭發金黃的姑娘。談到她父親的死,她很高興,當她說到要祝福那個把她父親戳死的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閃耀著反抗的光芒。黑彼得把他的家弄得很不象樣子,我們走出他家來到日光下時,有重新獲釋之感。然后我們沿著一條穿過田野的小路向前走,這條小路是死者用腳踩出來的。
  這小房是間最簡單的住房,四周是木板牆,房頂也是木頭的,靠門有個窗戶,另一個窗戶在盡頭的地方。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里拿出鑰匙,彎身對准鎖孔,忽然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顯出又惊异又全神貫注的樣子。
  他說:“有人撬過鎖。”
  這個事實是不容怀疑的。木活部分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發白了,好象剛剛撬過門。福爾摩斯一直在檢查窗戶。
  “有人還想要從窗子進去。不管他是誰,反正他失敗了,沒有進到里面。這個人一定是個很笨的強盜。”
  這位警長說:“這是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我可以發誓,昨天晚上這里沒有這些痕跡。”
  我提醒說:“或許村子里有些好奇的人來過。”
  “多半不可能,他們沒有人敢走到這儿,更不必說闖進小屋。福爾摩斯先生,您怎樣看這件事?”
  “我認為我們很幸運。”
  “您的意思是說這個人還會來?”
  “很有可能。他那次來的時候是沒有料到門關著。所以,他要用小折刀弄開門進來。他沒有進到屋里。他會怎么辦呢?”
  “帶著更适用的工具第二天夜里再來。”
  “我也這樣說。我們要是不在這儿等著他,那就是我們的錯誤。讓我看看小屋的里面的情形。”
  謀殺的痕跡已經清理掉了,可是屋內的家具仍然象在那天夜里那樣擺著。福爾摩斯非常專心地一件一件地檢查了兩個小時,但是他的面容表明檢查不出什么結果來。在他耐心檢查的時候,有一次他停了一會儿。
  “霍普金,你從這個架子上拿走了什么東西沒有?”
  “我什么也沒動。”
  “一定有東西被拿走了。架子的這個角落里比別處塵土少。可能是平放著的一本書,也可能是一個小箱子。好,沒有事可做了。華生,我們在美麗的小樹林里走走吧,享受几小時的鳥語花香。霍普金,我們今天晚上在這儿見面,看看能否和這位昨夜來過的紳士短兵相接。”
  我們布置好小小的埋伏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霍普金主張把小屋的門打開,福爾摩斯認為這會引起這位陌生人的怀疑。鎖是個很簡單的鎖,只要一塊結實的小鐵皮就能弄開。福爾摩斯還建議,我們不要在屋內而是在屋外等候,在屋角附近的矮樹叢里。要是這個人點燈,我們便能看見他,看出他在夜間偷偷來的目的是什么。
  守候的時間又長又乏味,但是有一种歷險的感覺,好象獵人在水池旁等候捕捉來飲水的動物一樣。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來到我們這儿的是什么樣的野獸呢?那是一只傷人的猛虎,只有和它尖銳的牙齒以及鋒利的爪子進行艱苦的搏斗以后才能捕到呢,還是一只躲躲閃閃的豺狼,僅對于怯懦的人和沒有防備的人才是可怕的?
  我們蹲伏在矮樹叢里,一聲不響地等候著一切可能發生的事。起初有回村很晚的人的腳步聲和村中傳來的講話聲,引起我們的警覺,但是這些不相干的聲音,——相繼消失,我們的四周一片寂靜,只是偶爾傳來遠方教堂的鐘聲報告給我們夜晚的進程,還有細雨落在我們頭頂樹葉上的簌簌聲。
  鐘聲已經敲過兩點半,這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刻,突然從大門那里傳來一聲低沉而尖銳的滴答聲,我們全都吃了一惊。有人進來走在小道上。然后又有較長時間的寂靜,我正猜想那個聲音是場虛惊,這時從小屋的另一邊傳來悄悄的腳步聲,過一會儿有了金屬物品的摩擦聲和碰撞聲。這個人正在用力開鎖。這次他的技術好些或是工具好些,因為忽然听到啪嗒一聲和門樞的嘎吱聲。然后一支火柴划亮了,緊接著蜡燭的穩定燈光照亮小屋的內部。透過薄紗窗帘,我們的眼睛盯視著屋內的情景。
  這位夜間來客是個身体瘦弱的年輕人,下巴的黑胡須使得他象死人一樣蒼白的面孔更加蒼白。他象個剛過二十歲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象他這樣又惊又怕,他的牙齒顯然在打冷戰,他的四肢全在顫抖。他的衣著象個紳士,穿著諾福克式的上衣和燈籠褲,頭戴便帽。我們看他惊恐地凝視著四周,然后他把蜡燭頭放在桌子上,走到一個角落里,我們便看不到他了。他拿著一個大本子又走回來,這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志里的一本。他倚著桌子,一頁一頁地迅速翻閱,直到翻出他要找的項目。他緊握著拳作了一個憤怒的手勢,然后合上本子,放回原處,并且吹熄了蜡燭。他還沒有來得及轉身走出這間小屋,霍普金的手已經抓住了這個人的領子。當他明白他是被捕了的時候,我听到他大聲歎了一口气。蜡燭又點上了。在偵探的看管下他渾身打顫,蜷縮起來。他坐在貯物箱上,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的好人,你是誰?來這儿干什么?”
  這個人振作一下精神,盡力保持冷靜,然后看著我們。
  他說:“我想你們是偵探吧?你們以為我和加里船長的死有關。我向你們保證,我是無辜的。”
  霍普金說:“我們會弄清楚的。先說你的名字是什么?”
  “約翰·霍普萊·乃爾根。”
  我看見福爾摩斯和霍普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在這儿干什么?”
  “我有机密的事情,能夠信托你們嗎?”
  “不,不必。”
  “那么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呢?”
  “如果你不回答,在審問你的時候可能對你不利。”
  這個年輕人有些發窘。
  他說:“好吧!我告訴你們。沒有隱瞞的必要。可是我很不愿意讓舊的流言蜚語又重新傳開。你听說過道生和乃爾根公司嗎?”
  從霍普金的面孔我看出他從未听說過,但是福爾摩斯卻顯得很感興趣。
  他說:“你是說西部銀行家們嗎?他們虧損了一百万鎊,康沃爾郡的一半的家庭全破了產,乃爾根也失了蹤。”
  “是的,乃爾根是我父親。”
  我們終于得到了一點肯定的東西,可是一個避債潛逃的銀行家和一個被自己的魚叉釘在牆上的彼得·加里船長之間,有很大的距离。我們全都專心地听這個年輕人講話。
  “事情主要涉及到我父親。道生已經退休了。那時我剛剛十歲,不過我已經能夠感受到這件事帶來的恥辱和恐懼。人們一直說我父親偷去全部證券逃跑了。這不符合事實。我父親深信要是給他一些時間,把證券變成現款,一切全可以好起來,并能償清全部債務。在傳票剛發出要逮捕我父親之前,他乘他的小游艇動身去了挪威。我還記得他在臨走前的晚上,向我母親告別的情景。他給我們留下一張他帶走的證券的清單,并且發誓說他會回來澄清他的名聲,信任他的人是不會受累的。可是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本人和游艇全無音信。我母親和我認為他和游艇以及他所帶的全部證券全沉到海底了。我們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他也是一個商人。是他不久以前發現倫敦市場上出現了我父親帶走的證券。我們是多么惊訝,你是不難想象出來的。我用了几個月的時間去追查這些證券的來源,經過許多波折和困難,我發現最早賣出證券的人便是彼得·加里船長,這間小屋的主人。
  “當然嘍,我對這個人做了一些調查。我查明他掌管過一艘捕鯨船,這只船就在我父親渡海去挪威的時候,正好從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季風暴很多,南方的大風不斷吹來。我父親的游艇很可能被吹到北方,遇到加里船長的船。如果這是事實的話,我父親會怎樣了呢?不管怎樣,要是我可以從彼得·加里的談話中弄清證券是怎樣出現在市場上的,這便會證明我父親沒有出售這些證券以及他拿走的時候,不是想要自己發財。
  “我來蘇塞克斯打算見這位船長,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件謀殺案。我從驗尸報告中得知這間小屋的情況。報告說這只船的航海日志仍然保存在小屋里。我一下想到,要是我能夠看到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獨角獸'號上發生的事,我便可能解開我父親失蹤之謎。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這些航海日志,但是沒能打開門。今天晚上又來開門,找到了航海日志,可是發現八月份的那些頁全被撕掉了。就在這時我被你們抓住了。”
  霍普金問:“這是全部事實嗎?”
  “是的,這是全部事實。"他說的時候,眼光躲閃開了。
  “你沒有別的事情要說嗎?”
  他遲疑了一下。
  “沒有。”
  “昨天晚上以前,你沒有來過嗎?”
  “沒有。”
  霍普金舉著那本作為證物的筆記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跡,第一頁有這個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么你怎樣解釋這個呢?”
  這位可怜的人十分沮喪。他用雙手遮住臉,全身顫抖。
  他痛苦地說:“你是從哪儿弄到這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館里丟掉的。”
  霍普金嚴厲地說:“夠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到法庭上說去吧。你現在和我一同去警察局。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和你的朋友,到這儿來幫助我。事實說明,你來是不必要的,沒有你我也會使案件取得圓滿的結果,但是盡管這樣我還是感謝你的。在勃蘭布萊特旅店給你們保留了房間,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到村子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乘馬車回倫敦的時候,福爾摩斯問:“華生,你覺得這事怎么樣?”
  “我看你是不滿意的。”
  “喔,親愛的華生,我是很滿意的。可是斯坦萊·霍普金的方法我不能贊同。我對霍普金感到失望。我本來希望他會處理得好一些。一個偵探總是應該探索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防備确有這种可能性。這是偵查罪案的首要原則。”
  “那么什么是此案的第二种可能性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調查的線索。可能得不出結果。我很難說。但是至少我要把它進行到底。”
  在貝克街有几封信正在等待著福爾摩斯。他抓起一封拆開,馬上發出一陣輕輕的胜利笑聲。
  “華生,好极了!第二种可能性在發展著。你有電報紙嗎?請替我寫兩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運公司,色姆那。派三個人來,明早十點到。——巴斯爾。'這就是我扮演角色時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芮斯頓區,洛得街46號,警長斯坦萊·霍普金。明日九點半來吃早飯。緊要。如不能來,回電。——歇洛克·福爾摩斯。'華生,這件討厭的案子使我十天以來一直不得安宁。從此我要把它從我心中完全除掉。我相信明天我將會听到最后的結果。”
  那位警長准确地在規定的時刻來到了,我們一起坐下吃赫德森太太准備的丰盛早餐。這位年輕的警長由于辦案成功而興高采烈。
  福爾摩斯問:“你真地認為你的解決辦法是對的嗎?”
  “我想不會有更完滿的解決辦法了。”
  “在我看來,案子沒有得到最后的解決。”
  “福爾摩斯先生,您的意見出我意料。還有什么可以進一步查詢的呢?”
  “你的解釋能夠說清事情的各個方面嗎?”
  “毫無疑問。我查明這個乃爾根就在出事的那一天到了勃蘭布萊特旅店,他裝作來玩高爾夫球。他的房間在第一層,所以他什么時候愿意出去就可以出去。那天晚上他去屋得曼李和彼得·加里在小屋中見面,他們爭吵起來,他就用魚叉戳死了他。他對于自己的行動感到惊恐,往屋外跑的時候掉了筆記本,他帶筆記本是為了追問彼得·加里關于各种證券的事。您或許注意到了有些證券是用記號標出來的,而大部分是沒有記號的。標出來的是在倫敦市場上發現而追查出來的。其它的可能還在加里手中。按照本人的敘述,年輕的乃爾根急于要使這些證券仍歸他父親所有,以便歸還債主。他跑掉以后,有個時候他不敢走進小屋,但是為了獲得他所需要的情況,他最后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顯和清楚的嗎?”
  福爾摩斯笑了,并且搖了搖頭。
  “我看只有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去殺人。你用魚叉叉過動物的身体嗎?沒有?哼,親愛的先生,你要對這些細小的事十分注意。我的朋友華生可以告訴你,我用了整整一早上做這個練習。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手臂很有力,投擲很准。鋼叉戳出去得很猛,所以鋼叉頭陷進了牆壁。你想想這個貧血的青年能夠擲出這樣凶猛的一擊嗎?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飲羅姆酒嗎?兩天以前在窗帘上看到的是他的側影嗎?不,不,霍普金,一定是一個強壯有力的人,我們必須要找這個人。”
  這位警長的面孔在福爾摩斯講話的時候拉得愈來愈長。他的希望和雄心全粉碎了。但是不經過斗爭他不會放其他的陣地。
  “福爾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認那天晚上乃爾根在場。筆記本是證据。即使您挑毛病,我的證明仍然能使陪審團滿意。此外您的那位可怕的罪犯,他在哪儿呢?”
  福爾摩斯安詳地說:“我想他就在樓梯那儿。華生,我看你最好把那把槍放到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來把一張有字的紙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上。他說:“我們准備好了。”
  剛一听到外面有粗野的談話聲,赫德森太太便開了門,說是有三個人要見巴斯爾船長。
  福爾摩斯說:“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來。”
  第一個進來的是一個個子矮小、樣子引人發笑的人,面頰紅紅的,長著斑白、蓬松的連鬢胡子。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問:“名字是什么?”
  “詹姆士·蘭開斯特。”
  “對不起,蘭開斯特,舖位已經滿了。給你半個金鎊,麻煩你了。到那間屋子去等几分鐘。”
  第二個人是個細長、干瘦的人,頭發平直,兩頰內陷。他的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沒有被雇用,同樣得到半個金鎊,并讓他等候。
  第三個申請人的外表是很奇怪的。一副哈叭狗似的凶惡面孔鑲在一團蓬亂的頭發和胡須中,濃重的、成簇的眉毛向下垂懸著,遮住兩只黑黑的蠻橫的眼睛。他敬了一個禮,象水手似地站在一邊,兩手轉動著他的帽子。
  福爾摩斯說:“你的名字?”
  “帕特里克·凱恩茲。”
  “叉魚手?”
  “是的,先生。出過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
  “是的,先生。”
  “掙多少錢?”
  “每月八鎊。”
  “你能馬上同探險隊出海嗎?”
  “只要我把用的東西准備好。”
  “你有證明嗎?”
  “有,先生。"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卷已經揉搓了的帶著油跡的單子。福爾摩斯看了一下又還給了他。
  他說:“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牆的桌子上。你簽個字,事情就算定了。”
  福爾摩斯靠住他的肩膀,并把兩只手伸過他的脖子。
  他說:“這就行了。”
  我听到金屬相撞聲和一聲吼叫,象被激怒的公牛的吼叫聲。緊接著這個海員和福爾摩斯在地上滾打起來。雖然福爾摩斯已經敏捷地給他戴上了手銬,可是他的力气很大,要不是霍普金和我赶忙幫助,福爾摩斯會很快被這個海員制服。當我把手槍的無情槍口對准他太陽穴的時候,他才明白抵抗是無用的。我們用繩子綁住他的踝骨,然后气喘吁吁地站起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霍普金,我很抱歉,炒雞蛋怕是已經涼了。不過當你想到案子已經胜利地結束了的時候,你繼續吃早餐就會吃得更香。”
  斯坦萊·霍普金惊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紅著臉,還未想好就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說什么。好象從一開頭我就愚弄了自己。現在我懂得了我永遠不該忘記我是學生您是老師。雖然我剛才親眼看見了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還不明白你是怎樣辦理的以及它的意義。”
  福爾摩斯高興地說:“好。經一事長一智。這次你的教訓是破案的方法不能死守一种。你的注意力全部貫注在年輕的乃爾根身上,分不出一點儿給帕特里克·凱恩茲這個真正謀殺彼得·加里的人。”
  這個海員嘶啞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他說:“先生,您听,這樣對待我,我并不抱怨,但是我希望你們說話要确切。你們說我謀殺了彼得·加里,我說我殺了彼得·加里,這個區別很大。也許你們不相信我說的話。也許你們想我在給你們編故事。”
  福爾摩斯說:“不是這樣的。讓我們听听你要說什么。”
  “很快就會說完,而且每句話全是真的,我敢向上帝發誓。我很了解黑彼得,當他抽出刀子的時候,我知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所以我抄起魚叉對准他戳去。他就是這樣死的。你們說是謀殺。不管怎么說,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髒上,或是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是一樣要死的。”
  福爾摩斯問:“你怎么到這儿來的?”
  “我對你從頭說起。讓我坐坐,這樣講話方便些。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那年的八月。彼得·加里是'海上獨角獸'號的船長,我是后備叉魚手。我們正离開北冰洋的大塊碎冰往回行駛,是頂風航行。我們從海上救起一只被吹到北方來的小船,因為刮了一星期的猛烈的南風。船上只有一個人,是一個新水手。我們船上的水手們以為大船已經沉沒在海底,這個人乘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員全死了。一句話,我們把這個人救到我們船上,他和我們的頭儿在艙里談了很長時間。隨著這個人打撈上來的行李只有一只鐵箱子。這個人的名字從來沒有人提到過,至少我是不知道,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見了,好象他沒有來過船上一樣。傳出話來說,這個人不是自己跳海便是當時的坏天气把他卷到海里去了。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是我,因為我親眼看見,在深夜第二班的時候,船長把他的兩只腳捆1住,扔到船欄杆外邊。又走了兩天我們便看見瑟特蘭燈塔了。"這件事我對誰也沒說,等著瞧會有什么結果。我們到了蘇格蘭的時候,事情已經壓了下來,也沒有人再問。一個生人出了事故死了,誰都沒有必要去問。過了不久加里不再出海,好几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哪儿。我猜到他害那人是為了鐵箱子里面的東西。我想他現在應該給一大筆錢讓我閉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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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水手在船上值班,分三班,第二班是從十二點到凌晨四點。—譯者注
  “有一個水手在倫敦遇見了他,我通過這個水手知道他住在哪儿,我馬上來找他要錢。頭一個晚上他很通情理,准備給我一筆錢,讓我一生不再出海。我們說好,過兩個晚上就把事情辦完。我再去的時候,見他已半醉,并且脾气很坏。我們坐下來喝酒,聊著過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越覺得他的臉色不對。我一眼看見挂在牆上的魚叉,我想在我完蛋以前也許用得著它。后來,他對我發起火來,又啐又罵,眼睛露出要殺人的凶光,手里拿著一把大折刀。他還沒有來得及把大折刀從鞘里拔出來,我的魚叉已經刺穿了他。天啊!他那一聲尖叫!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來,我站在那儿,渾身濺滿了他的血。等了一會儿,四周很安靜,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我看看屋子四周,見到那只鐵箱子就在架子上。可以說我和彼得·加里都有權要這只箱子,于是我拿著它离開了屋子。我真傻把我的煙絲袋忘在桌子上了。
  “現在我告訴你一件最怪的事。我剛走出屋,就听到有個人走來,我立刻躲在矮樹叢里。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來,走進屋子,喊了一聲,好似見了鬼一樣,撒腿就拚命跑,一會儿就沒影了。他是誰,要干什么,我沒法說。我呢,就走了十英里,在頓布芝威爾茲上火車,到了倫敦。
  “我一檢查這只箱子,發現里面沒有錢,只有一些證券,可是我不敢賣。我沒有把黑彼得抓在手心,現在困在倫敦,一個先令也沒有。我有的只是我的手藝。我看到雇叉魚人的廣告,給錢很多,所以我去了海運公司,他們把我派到這儿來。這是全部事實,我再說一遍,我殺了黑彼得,法律應當感謝我,因為我給他們省了一條麻繩錢。”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點上煙斗說:“說得很清楚。霍普金,我看你應該赶快把這個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這個房間是不适合作監房的,而且帕特里克·凱恩茲先生身体魁梧,在屋內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您才好。甚至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白您是怎樣使犯人自投羅网的。”
  “不過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幸運地抓住准确的線索。要是我知道了有那本筆記本,我的思想便有可能被引到別處,象你原來的想法一樣。可是我所听到的全集中于一點:惊人的力气、使用魚叉的技巧、羅姆酒、裝著粗制煙絲的海豹皮煙口袋,這些全使人想到有一個海員,而且是個捕過鯨魚的人。我确信煙絲袋上的字首'P.C.'不過是巧合,而不是彼得·加里,因為他很少抽煙,而且在屋里也沒有找到煙斗。你記得我曾問過,屋內是否有威士忌和白蘭地,你說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能弄到這些酒的時候,要喝羅姆酒呢?所以我确定殺人者是一個海員。”
  “您怎樣找到他的呢?”
  “親愛的先生,這個問題就很簡單了。如果是個海員,一定是'海上獨角獸'號上的海員。就我所知,彼得·加里沒有登過別的船。我往丹迪打了電報,三天以后我弄清一八八三年'海上獨角獸'號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叉魚手中有帕特里克·凱恩茲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偵查便即將完成,我推想他可能在倫敦,并且想要离開英國一個時期。所以我到倫敦東區住了几天,設置了一個北冰洋探險隊,提出优厚的條件找叉魚手,在船長巴斯爾手下工作——你看,有了結果!”
  霍普金喊道:“妙极了!妙极了!”
  福爾摩斯說:“你要盡快地釋放乃爾根。我想說你應該向他道歉。鐵箱子一定還給他,當然彼得·加里賣掉的證券弄不回來了。霍普金,外面有出租馬車,你把這個人帶走。如果你要我參加審判,我和華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個地方——以后我寫給你詳細地址。”

米爾沃頓

  我現在講的事情發生在許多年以前,盡管如此,我說起來還是有些擔心。因為在很長時間里,哪怕是最謹慎、最有節制地把事實講出去,都是不可能的。現在因為主要人物已經不會再受人間的法律的制裁,所以能夠有保留地講述,而不致損害任何人的名聲。這件事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我平生所經歷的最為奇异的案件。如果我略去了日期或其他能夠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節,希望讀者原諒。
  在一個嚴冬的傍晚,福爾摩斯和我出去散步,回來的時候大約已經六點鐘了。福爾摩斯打開了燈,燈光照出桌子上有一張名片。他看了名片一眼,不禁哼了一聲,便把名片扔在地板上。我撿起來讀道: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
                  阿倍爾多塔
                  韓姆斯德區
  代理人


  我問:“他是誰?”
  “倫敦最坏的人。"福爾摩斯答道,然后坐下來把腿伸到壁爐前。"名片背后有什么字嗎?”
  我把名片翻過來,讀道:
  “六點半來訪——C.A.M.”
  “哼,他就要來了。華生,當你到動物園站在蛇的前面,看著這种蜿蜒爬行的帶毒動物,看著它嚇人的眼睛和邪惡的扁臉,你一定會有一种厭惡的感覺并且想要避開吧?這就是米爾沃頓給我的感覺。我和不下五十個殺人犯打過交道,就連其中最坏的犯人,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如此厭惡。可是我又不能不和他有事務往來,他到這儿來,的确是我約的。”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華生,別急,听我告訴你。在詐騙犯的圈子里,他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上帝幫他的忙,尤其是那些名譽和秘密受到米爾沃頓控制的女人更不得不幫忙。他帶著一副微笑的面孔和一顆鐵石般的心腸,進行勒索,再勒索,直到把她們的血吸干。這個家伙有特殊的本事,本來是可以在更体面的行業中發跡的。他的方法是:讓人們知道,他愿意付出很高的代价收買有錢有勢人的信件。他不僅從不可靠的男女仆人手里得到這些東西,而且更多地從上流社會的流氓手里弄到,這些人常常騙得喜歡輕信的婦女的感情和信任。他做買賣絕不小气,我偶然听說他付給一個仆人七百鎊,只買了一張有兩行字的便條,結局是造成一個貴族家庭的毀滅。市面上的樣樣事情全會傳到米爾沃頓那里。這個大城市里有成百上千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會嚇得臉色發白。誰也不知道他哪一天會捉弄到自己頭上,因為他有錢又有手腕,可以為所欲為。他還能把一張牌留下好几年,等到可以贏得最大的賭注的時候才打出去。我說過,他是倫敦最坏的人。試問,一個發脾气時打老婆的暴徒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論呢?為了往自己已經滿滿的錢袋里繼續塞錢,他能夠有步驟地、從容地去折磨人們的心靈。”
  我很少听到我的朋友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講話。
  我說:“那么這個人應該受到法律制裁。”
  “從法律上說是應當的,但是實際上做不到。例如,控告他讓他坐几個月牢,可是隨之自己也將身敗名裂,這對于一個女人有什么好處呢?所以,受他害的人不敢反擊。要是他敲詐一個無辜的人,我們一定抓他,可是他狡猾得象魔鬼一樣。不,我們一定要找出別的方法打擊他。”
  “為什么他要到我們這儿來呢?”
  “因為一位當事人把她的不幸案件交到我手中。這個人很有名片,她就是貴族小姐依娃·布萊克維爾,上一季度初登社交界的最美麗的女士。過兩周她將要和德溫考伯爵結婚。這個惡魔弄到几封輕率的信——輕率的,華生,沒有更坏的事——信是寫給一個窮年輕鄉紳的。但是,這些信足以破坏這個婚姻。要是不給他一大筆錢,米爾沃頓就會把信送給伯爵。我受委托見他,并且盡我的力量把討价壓低。”
  街上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我向窗外望去,只見樓前停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雙駕馬車,車上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對粟色駿馬的光潤腰腿。仆人開開門,一個矮小而強壯、穿著粗糙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下了車。過了一分鐘他來到屋子里。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年紀約在五十歲左右,頭部較大,顯得很聰明,面孔又圓又胖,皮膚很光滑,并且總是帶著冷笑,兩只靈活的灰眼睛在金邊大眼鏡后面閃閃發光,臉上帶點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仁慈,并且堆著假笑,眼1里射出銳利而又不耐煩的寒光。他的聲音也象他的表情那樣,既溫和又穩重。他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口里低聲說他第一次來沒有見到我們很感遺憾。福爾摩斯不理睬那只伸出來的手,并且冷冰冰地看著他。米爾沃頓的微笑著的嘴咧開了一些,他聳聳肩,脫下他的大衣,放在一個椅子背上,精心疊好,然后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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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的主人公,以其實慷慨著稱。——譯者注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說道:“這位先生是誰?這樣講話慎重嗎?行嗎?”
  “華生大夫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很好,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問,是為了您的當事人好。事情是很微妙的——”
  “華生大夫已經听說過了。”
  “那么,我們就談買賣。您說您是代理依娃女士。是不是她已經委托您接受我的條件了?”
  “你的條件是什么?”
  “七千鎊。”
  “這個條件可以改動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討論條件是很不愉快的,總之,要是在十四號不付錢,十八號的婚禮便一定不能舉行。"他擠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微笑,臉上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福爾摩斯想了一會儿,說道:
  “你好象把事情看成是不能更改的了。我當然知道這些信的內容。我的當事人一定會按照我的建議去做。我要勸說她把全部事情告訴她未來的丈夫,相信他的寬宏大量。”
  米爾沃頓格格地笑了。
  他說:“很明顯,你不了解這位伯爵。”
  從福爾摩斯困惑的面容上,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是不了解的。
  他問:“這些信有什么害處呢?”
  米爾沃頓回答:“害處很大,很大。這位女士的信寫得很討人喜歡。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德溫考伯爵是不會贊賞這些信的。既然你的看法不同,我們不再多談了。這不過是一樁買賣。如果你認為把這些信交到伯爵手中并不違背你的當事人的利益,那么付出這樣一大筆錢買回這些信當然是太傻了。"他站起來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爾摩斯又气又惱,臉色發灰。
  他說:“等一下。不必這樣快就走。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上,我們當然應該努力避免流言蜚語。”
  米爾沃頓又坐到原來的椅子上。
  他咕噥著說:“這個問題你只能這樣辦,這是我預料到的。”
  福爾摩斯繼續說:“可是依娃女士并不富有。我作證,兩千鎊准會用光她的全部財產,你說的數目是她力所不能及的。所以我請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照我定的數目交錢退信,我保證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
  米爾沃頓似笑非笑,嘴角咧開了一些,并且詼諧地眨著眼睛。
  他說:“我知道,你所說的這個女士的財產情況是對的。可是你要知道,一個女士的結婚是她的朋友和親屬替她效力的最好時机。要買一件象樣的結婚禮品,他們或許猶豫不決。可是買這些信,我向他們保證,這一疊信所給他們的快樂,要比倫敦的全部宴會所給的還要多。”
  福爾摩斯說:“那是辦不到的。”
  米爾沃頓拿出厚厚的一本東西,喊道:“唉呀呀,多么不幸!請看這個!要是這些女士們不做些努力,我只能認為她們太不明智了。"他舉著一封便箋,信封上印著家徽。"這是——不過,在明天早晨以前是不該說出名字的。可是,那時這封信將會落到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只是因為她不肯把她的鑽石首飾換成紙幣,拿出一點點錢來。這真是太可惜了!你記得貴族麥爾茲女士和中尉多爾金的訂婚趣聞嗎?結婚的前兩天,《晨報》上有一段報道,說婚禮取消。為什么?說起來使人難以相信,只要拿出一千二百鎊這樣小小的一筆錢,問題本來是可以解決的。難道這不可惜嗎?我沒有想到你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竟然不顧你的當事人的前途和榮譽,在這儿討价還价。福爾摩斯先生,你實在出我意料。”
  福爾摩斯回答:“我所說的是确實的。她沒法弄到這筆錢。毀坏這位婦女的一生對你沒有什么好處,接下我說的這筆數量并不算小的錢,對你豈不更好?”
  “福爾摩斯先生,你錯了。事情傳出去將會對我間接地有很大好處。我手下有八九件事已到辦理的時候了。要是在這些人中傳開我對依娃女士要价很高,我想她們全會更加理智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福爾摩斯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華生,到他后面去。不要讓他出去!先生,現在讓我們看看你本子里有什么?”
  米爾沃頓象老鼠一樣一下子溜到屋子旁邊,背靠牆站著。
  接著他翻開上衣的前襟,露出一支手槍柄,然后說:“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已料到你會做出些不尋常的事來。這种威脅常常有,可是到底有什么好處呢?我老實告訴你,我是全副武裝,既然法律允許自衛,我是准備好要動槍的。此外,如果你認為我會把全部信件放在筆記本中帶來,那就完全錯了。我不會做這种傻事的。先生們,我今天晚上還要見一兩個人,而到韓姆斯德區又很遠。"他走向前來,拿其他的大衣,手放在槍上,轉身走向門口。我抄起一把椅子,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又放下了。米爾沃頓鞠了一個躬,微笑一下,眨眨眼,然后走出屋去。一會儿我們听到砰的關門聲和嘎拉嘎拉的車輪聲。馬車走遠了。
  福爾摩斯坐在火旁一動不動,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袋里,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著發光的余燼。足有半小時他默然不動并且一言不發,然后帶著已經打定主意的姿態站了起來,走進他的臥室。過了一會儿,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俏皮的青年工人,長著山羊胡須,樣子十分得意。他在燈旁點燃泥制煙斗,對我說: “華生,我過些時候回來。"接著他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我知道他已經安排好一場和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的較量,可是我作夢也沒有想到,這場戰斗竟會采取那樣特殊的形式。
  那些日子福爾摩斯整天穿著這身衣服出出進進,不必說,他的時光是在韓姆斯德區度過的,而且他是有成績的。可是對于他所做的具体的事情,我卻一無所知。終于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風在呼呼地叫,雨噠噠地打在窗上,他出征歸來了。他除掉了化裝,坐在火前,并且以他默默的內向的方式得意地笑了起來。
  “華生,你不會覺得我是要結婚了吧?”
  “不,确實不。”
  “告訴你,你會高興的,我已經訂婚了。”
  “親愛的朋友,我祝——”
  “和米爾沃頓的女仆。”
  “唉呀,福爾摩斯!”
  “華生,我需要情況。”
  “你做過頭了吧?”
  “這是必須的一步。我裝扮成一個生意興隆的管子工,名字是埃斯柯特。每天晚上我都和她出去,和她談個沒完。天啊,談的是什么呀!可是,我弄到了我所要的情況。我了解米爾沃頓的家就象了解自己的掌心一樣。”
  “福爾摩斯,可是這個女孩子呢?”
  他聳聳肩。
  “親愛的華生,沒有別的辦法。桌子上的賭注是這樣的,你只好盡力出牌。然而,我慶幸我有個情敵,我一轉身他准會把我擠掉。今晚的天气多好!”
  “你喜歡這种天气?”
  “它适合我的目的。華生,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闖入米爾沃頓的家。”
  听到這句話,而且是用十分堅決的語气慢慢說出的,我不禁全身打顫,呼吸也停了。象是黑夜的閃電,一瞬間照亮野外的一切角落,我一眼看出這個行動可能產生的每一個后果——查出、被捕、受尊重的事業以不可挽回的失敗与屈辱告終,我的朋友將會受到可惡的米爾沃頓的擺布。
  我大聲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想想你要做的事吧!”
  “我的親愛的朋友,我仔細地想過了。我從來沒有魯莽行事過,要有其它辦法可行,我不會采取這樣斷然的冒險措施。我們仔細地想一下,我想你會認為這樣做在道義上是無可非議的,雖然從法律上說是犯罪的。闖入他的家無非是強行拿走他的本子——拿本子的事你會贊同的。”
  我心里衡量了一下這件事。
  我說:“是的,只要我們的意圖是拿那些用于非法目的的物品,我們的行動在道義上便是正當的。”
  “既然在道義上是正當的,那么我要考慮的只有個人風險的問題。如果一個女士迫切需要幫助,一個紳士不應過多考慮個人安危。”
  “你將被誤解。”
  “是的,這是一种冒險。可是除去拿回這些信以外沒有其它辦法可行。這位不幸的女士沒有錢,又沒有可信任的親人。明天是限期的最后一天,除非我們今天晚上弄到這些信,不然這個惡棍便會說到做到,使得這位女士身敗名裂。所以,我不是讓我的委托人听天由命,便是打出這最后一張牌。華生,只能和你說,這是我和米爾沃頓間的生死決斗。你看到了,他已經贏得了第一個回合,但是我的自尊和榮譽一定要我戰斗到底。”
  我說:“我不喜歡這樣做,可是我想只能如此了。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你不必去。”
  我說:“除非你不去。我已經說了要去,決不改悔。要是你不讓我和你一同去冒這個險,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發你。”
  “你幫助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未來的事是沒法說的。不管怎樣,我的主意已定。除你以外,別人也有自尊和榮譽的。”
  福爾摩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但是終于舒展開了眉頭,他拍著我的肩膀。
  “好吧,好吧,我親愛的朋友,就這樣辦。我們在一平生活好几年了,要是我們全死于同一顆子彈,那倒很有意思。華生,我坦率地對你說吧,我一向有個想法,就是要犯一次收效很高的罪。從這點來說,這就是一次難得的机會。你看!”他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整洁的皮套子,套子里有一些發亮的工具。"這是上等的、最好的盜竊工具,鍍鎳的撬棒,鑲著金剛石的玻璃刀,万能鑰匙等等,完全能夠應付各种情況的需要。還有在黑暗中用的燈。樣樣東西全准備好了。你有走路不出聲的鞋嗎?”
  “我有橡膠底的网球鞋。”
  “好极了!有面具嗎?”
  “我可以用黑綢子做兩個。”
  “我看得出來,你做這种事情是很有天才的,很好,你做假面具。走前我們吃點現成的東西。現在是九點半。十一點我們會赶到車爾赤住宅區,然后再到阿倍爾多塔要走一刻鐘,半夜以前我們就可以開始工作。不管怎樣,我們兩點以前可以在口袋中裝著依娃女士的信回來。”
  福爾摩斯和我穿上夜禮服,這樣就象是兩個喜歡看戲的人正往家走。在牛津街我們叫了一輛兩輪馬車去韓姆斯德區的一個地方。到達后,我們付了馬車錢,并且扣上我們的外衣,因為很冷,風好象要吹透我們似的。我們沿著荒地的邊緣走著。
  福爾摩斯說:“這件事需要十分謹慎。那些信件鎖在這個家伙書房的保險柜里,他的書房就是他臥室的前廳。不過,正象所有會照料自己的壯漢一樣,他睡覺睡得很死。我的未婚妻阿格薩說,在仆人的住房里,把叫不醒主人當成笑話講。他有一個忠心耿耿的秘書,整個白天從不离開書房。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夜晚去。他還有一條凶猛的狗,總在花園里走來走去。最近兩個晚上我和阿格薩約會很晚,她把狗鎖住了,好讓我利落地走掉。這就是那所房子,院子里的那棟大房子。進大門——向右穿過月桂樹。我們在這儿戴上面具吧!你看,沒有一個窗戶有一點燈光,一切都很順利。”
  戴著黑色絲綢面具,我們二人簡直變成了倫敦城里那些最好斗的人們了。我們悄悄地走近這所寂靜而又陰暗的房子。房子的一邊有一個帶瓦頂的陽台,并且有几個窗戶和兩扇門。
  福爾摩斯低聲說:“那是他的臥室,這扇門正對著書房。這儿對我們最合适,可是門又上著栓又鎖著,要進去就會出很大聲音。到這邊來。這儿有間花房,門對著客廳。”
  花房上著鎖,福爾摩斯去掉一圈玻璃,從里面撥開了鎖。我們進去了,他隨手關上門。從法律觀點來看,我們已經成了罪人。花房里溫暖的空气和异國花草的濃郁的芳香迎面襲來,簡直使得我們不能呼吸。在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領我沿著一些灌木迅速走過,我們的臉擦過灌木。福爾摩斯有在黑暗中辨認事物的特殊能力,這是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一面仍然拉著我的手,一面開了一扇門。我模糊地感覺到我們進入了一個大房間,并且剛才在這個房間里有人吸過雪茄煙。他在家具中間摸索著向前走,又開了一扇門,我們過后又隨手關上。我伸出手摸到几件上衣挂在牆上,我知道我是在過道里。我們穿過這間過道以后,福爾摩斯又輕輕地開了右手邊的一扇門。這時有個東西向著我們沖過來,我的心几乎要跳出來了,可是當我察覺到那是一只貓的時候,我真想笑出聲來。這間房里,火在燒著,并且也充滿了濃厚的煙草味。福爾摩斯踮著腳尖走進去,等我進去以后,他輕輕地關上門。我們已經來到米爾沃頓的書房,對面有個門帘,說明那儿通往他的臥室。
  火燒得很旺,照亮了全屋。靠近門有個電燈開關,可是即使安全的話,也沒有必要開燈。壁爐的一旁有個很厚的窗帘,擋住我們剛才從外面看到的那個凸窗。壁爐的另一旁,有個門通向陽台。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書桌,后面有把轉椅,轉椅上的紅色皮革閃閃發光。對著書桌有個大書柜,上面有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在書柜和牆中間的一個角落里,有1一個高高的綠色保險柜,柜門上的光亮銅把映著壁爐的火光。福爾摩斯悄悄地走過去,看了看保險柜。然后他又溜到臥室的門前,站在那儿歪著頭專心地听了一會儿。听不到里面有什么聲音。這時,我突然想到通過外邊的門很适合作退身之路,所以我檢查了這扇門,惊喜地發現門既沒有上閂也沒有上鎖。我碰了一下福爾摩斯的手臂示意,他轉過帶著面具的臉向門的方向看。我看出他嚇了一跳,并且對我的行動表示感到出乎意料,而他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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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的智慧女神。——譯者注
  他把嘴放在我的耳邊說:“這樣不好,不過我還沒有完全弄清你的意思。不管怎樣,我們要抓緊時間。”
  “我做什么?”
  “站在門旁。要是听見有人來,從里面上上門閂,我們可以從我們來的道儿走出去。要是他們從那條道儿來,我們的事辦完可以從這個門走,如果沒有辦完我們可以藏在凸窗的窗帘后面。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站在門旁。我剛才的害怕感覺消失了,現在一种強烈的愿望激蕩著我的心,這种感覺是在我們保衛法律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而今天我們是在藐視法律。我們的使命是崇高的,我認為我們的行為不是自私的,而是富于騎士精神的,并且也認清了我們的敵人的丑惡本性。這些使得我們這次冒險顯得更加有趣。我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反而對于我們的險境感到高興和振奮。我羡慕地看著福爾摩斯打開他的工具袋,他象一個正進行复雜手術的外科醫生,冷靜地、科學地、准确地選擇他的工具。我知道福爾摩斯有開保險柜的特別嗜好,我也理解他面前那個綠色怪物給予他的喜悅,正是這條巨龍吞噬了許多美麗女士的名聲。他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禮服的袖口,拿出兩把手鑽,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鑰匙。我站在中間的門旁,兩眼看著其他的兩個門,防備緊急情況。盡管如此,遇到阻撓時應該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福爾摩斯集中精神干了半小時,象個熟練的机械師一樣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后我听到嗒的一聲,保險柜的綠門撥開了,我看見里面有許多紙包,分別捆著,用火漆封著,上面還寫著字。福爾摩斯挑出一包,但是在閃爍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跡,他拿出他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燈,因為米爾沃頓就在旁邊的屋內,開電燈是太危險了。突然我看見他停了下來,專心地听,接著他立刻關上保險柜的門,拿其他的大衣,把工具塞在口袋里,就奔向凸窗的窗帘,并且擺手要我也過去。
  我到了他那儿,才听到使得他的敏銳感覺警惕起來的聲音。遠處有砰的關門聲。又有迅速走近的沉重腳步聲,在重重的落步聲中夾雜著不清晰的低微的沙沙聲。腳步聲已到了屋外的走道,在門前停下來,門開了。隨著響亮的嗒的一聲電燈開了。門又關上了,我們嗅到強烈的刺鼻子的雪茄煙味。然后在离我們几碼遠的地方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有人在不斷地踱來踱去。最后腳步聲停了,可是又听到椅子嘎吱一聲。然后听到鑰匙在鎖中啪嗒一聲,還有紙張的沙沙聲。
  我剛才一直不敢看,但是現在我輕輕地分開我前面的窗帘往里窺視。我感到福爾摩斯的肩壓住我的肩,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看。米爾沃頓的又寬又圓的后背正對著我們,几乎伸手就能夠著。顯然我們把他的行動估計錯了,他一直沒有在臥室里,而是坐在房子另一翼的吸煙室里或是台球室里抽煙,那儿的窗戶我們剛才沒有看見。他的頭又圓又犬,頭發已經灰白,頭上還有一塊因禿了而發光,這些正在我們視線的前方。他仰靠在紅漆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一支雪茄煙斜叼在他嘴上。他穿一件紫紅色軍服式的吸煙服,領子是黑絨的。他手里拿著一疊很厚的法律文件,懶散地讀著,嘴里吐著煙圈儿。看不出他會很快改變他的平靜和舒适的姿勢。
  我感到福爾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并且用力握了一下表示信心,象是說這种情況他有把握對付,他的心情也很穩定。從我這儿能看見,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保險柜的門沒有完全關好,米爾沃頓隨時能發現這點。我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要是我從米爾沃頓的凝視的姿態上看出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便立即跳出去,用我的大衣蒙住他的頭,把他按住,剩下的事就交福爾摩斯去辦。但是米爾沃頓沒有抬頭看。他懶散地拿著文件,一頁一頁地翻閱這位律師的申辯。后來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煙,會到臥室去,但是還沒到這個時候,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這把我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個方向。
  我看到米爾沃頓几次看表,有一次他帶著不耐煩的樣子站起來又坐下。在我听到外面陽台上傳來微弱的聲音以前,未曾料到在這想不到的時間里,竟會有約會。米爾沃頓放下他的文件,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又听到微弱的聲音,然后有輕輕的敲門聲。米爾沃頓站起來,開了門。
  他不客气地說:“嗯,你晚來了將近半小時。”
  這就是為什么米爾沃頓沒有鏡門和到了深夜仍然不睡的原因。我听到一位婦女的衣服的輕微的沙沙聲。剛才當米爾沃頓的臉轉向我們這邊的時候,我已經把窗帘中間的縫合上了,但是這時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開。現在他又坐在椅子上,嘴角上仍然叼著雪茄煙。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對面站著一位婦女。她身材又高又瘦,膚色黝黑,帶著黑色面紗,下巴處系著斗篷。她的呼吸急促,她柔軟身軀的每個部位全都因為感情激蕩而顫動。
  米爾沃頓說:“親愛的,你使我一夜沒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不會辜負這一夜。你在別的時間來不行嗎?”
  這個婦女搖了搖頭。
  “好吧,你不能來就不能來吧。要是伯爵夫人是個難對付的女人,你現在有机會和她較量了。祝福你。你為什么打顫?對了,振作品精神來。我們現在談買賣吧。"他從書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筆記本。"你說你有五封信要賣,其中包括伯爵夫人達爾伯的。我要買。這很好。只要是好貨——呵,是你?”
  這位婦女沒說一句話,揭開她的面紗,并從下巴那儿解開斗篷。出現在米爾沃頓面前的是一副美麗、清秀、黑黝黝的面孔,曲鼻梁,又黑又硬的眉毛遮住一對堅定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薄薄的雙唇上帶著危險的微笑。
  她說:“是我,正是你毀坏了她的一生的那個女人。”
  米爾沃頓笑了,但是恐懼使他的聲音發抖。他說:“你太頑固了。你為什么迫使我走那樣的极端呢?我不會因為我自己而傷害一個蒼蠅,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我又能怎么辦呢?我定的錢數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卻不能。”
  “所以你把信送給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連給他系鞋帶都不配。這些信傷透了他正直的心,他死去了。你記得昨天晚上,我從那個門進來,懇請和哀求你怜憫我。你譏笑我,你現在仍然想譏笑我,不過你那顆懦夫的心,不能不使你的嘴唇發抖。是的,你想不到在這儿又見到我,但是正是那天夜晚,教會了我怎樣面對面地見你,而且是單獨地見你。查爾斯·米爾沃頓,你要說什么?”
  他一面站起來一面說:“不要以為你可以威脅我。我只要提高一下嗓音,叫來我的仆人,馬上會抓起你來。但是我寬容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你怎樣來的立刻怎樣走,我便不再說什么了。”
  這位婦女手放在胸前站在那儿,她的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帶著就要殺人的微笑。
  “你不會象毀坏我的一生一樣再去毀坏更多人的生活了。你也不會象絞殺我的心一樣再去絞殺更多人的心了。我要從世界上消除掉你這個毒獸,你這條惡狗,吃這一槍,一槍,一槍,一槍,再一槍!”
  她掏出一支發亮的小手槍,子彈一顆又一顆地打進米爾沃頓的胸膛,槍口距离他的前胸不到兩英尺。他蜷縮了一下然后向前倒在書桌上,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并且雙手在文件中抓撓著。最后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吃了一槍,便滾倒在地板上。他大聲說:“你把我打死了。"然后安靜地躺在那儿。這位婦女目不轉睛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用她的腳跟向他朝上的臉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見他有動靜。響起了一陣沙沙的衣服摩擦聲音,接著夜晚的冷空气吹進這間出事的屋子,复仇者已經走了。
  如果我們出面干涉,并不會使這個人免于一死。這位婦女一槍又一槍地打在米爾沃頓的蜷縮的身上的時候,我剛要跳出來,福爾摩斯的冰冷的手,使勁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理解了福爾摩斯的意思:這不是我們的事,是正義打倒一個惡棍,不應忘記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和目的。這位婦女剛一沖出屋去,福爾摩斯便敏捷地輕輕地邁了几步,出現在另一扇門旁,他轉動了一下門鎖的鑰匙。這時我們听到這棟房內有說話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槍聲惊動了這棟房內的所有的人。福爾摩斯沉著地快步走到對面,站在保險柜旁,兩手抱起一捆捆信件,傾倒在壁爐里。他一再這樣做,直到保險柜空了才停止。這時有人轉動門把手并且敲門。福爾摩斯迅速地回頭看了一下。那封預報米爾沃頓末日將臨的信,仍然擺在桌子上,信上濺滿了他的血跡。福爾摩斯把它也拋到熊熊的火焰中。他拔出通到外面的一扇門上的鑰匙,我們前后出了門,從外面把門鎖上。他說:“華生,這邊走。從這個方向走,我們可以越過花園的牆出去。”
  我簡直不能相信,警報會傳得那樣快。我回頭一看,這棟大房子的燈全亮了。前門開著,一個一個的人影正跑出來往小道上去,整個花園吵吵嚷嚷全是人。當我們從陽台上出來的時候,有個家伙喊了一聲捉人,并且緊緊地跟隨著我們。福爾摩斯好象對這儿的地形了解得很清楚,他迅速地穿過小樹叢,我緊跟著他,在后面追赶我們的那個人品喘吁吁。擋住我們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牆,但是他一下子就翻了過去。當我跳的時候,我感到有一個人的手抓住我的踝骨,但是我踢開他的手,爬過長滿草的牆頭,臉朝下跌倒在矮樹叢中,福爾摩斯立即扶起我來。我們一起飛速向前跑去,穿過韓姆斯德荒地。我們跑了兩英里才停下來,并且仔細地傾听了一會儿。我們的背后是一起寂靜。我們已擺脫掉追逐者們,平安無事了。
  辦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此事我已經記錄下來——的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們正在抽煙,面容嚴肅的仆人把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引進我們簡陋的客廳。
  他說:“早安,福爾摩斯先生,請問,您現在很忙嗎?”
  “還不至于忙得不能听你講話。”
  “我想要是你手頭沒有特別的事,你或許愿意幫助我們解決一個非常奇怪的案件,這事是昨天夜里在韓姆斯德區發生的。”
  福爾摩斯說:“啊!怎樣的案件?”
  “謀殺——一件非常惊人的特別的謀殺案。我知道你對于這類案件非常感興趣,要是你能去阿倍爾多塔一趟,給我們提些建議,我會非常感激你的。我們監視這位米爾沃頓先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只是一個惡棍。人們知道他持有一些書面材料,可以用來勒索。殺人犯們把這些材料全燒了。沒有拿走任何貴重物品,所以犯人們可能是有地位的人,他們的目的只是防止這些材料傳到社會上。”
  福爾摩斯說:“犯人們?不止一個?”
  “是的,他們是兩個人,差一點當場把他們抓住。我們有他們的足跡,知道他們的外貌,十之八九我們會查出他們來。第一個人行動相當敏捷,第二個人被一個花匠的學徒捉住,經過掙扎才得逃脫。這個人是中等身材,身体強壯,下顎是方的,脖子較粗,有連鬢胡,戴著面具。”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仍然相當模糊,听來好象你在描述華生。”
  雷斯垂德打趣地說:“真的,我是在描述華生。”
  福爾摩斯說:“雷斯垂德,我怕我無法幫助你。我知道米爾沃頓這個家伙,我認為他是倫敦最危險的人物之一,并且我認為有些犯罪是法律無法干涉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私人報复是正當的。不,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同情是在犯人的一面,而不是在被害者的一面,所以我不會去辦理這個案件。”
  關于我們親眼目睹的這一殺人慘案,那天上午福爾摩斯對我沒有提到一句話。我看出他一直在沉思。我得到這樣的印象,從他迷茫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態度來看,他象是在努力回憶什么事情。我們正在吃午飯,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天啊!華生,我想起來了!戴上你的帽子!我們一起去!"他快速地走出貝克街,來到牛津街,繼續向前走,差不多到了攝政街廣場。就在左手邊,有一個商店櫥窗,里面全是當時著名人物和美人的照片。福爾摩斯的眼睛凝視著其中的一張,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穿著朝服的、庄嚴的皇族婦女,頭上戴著高高的鑲著鑽石的冕狀頭飾。我仔細看著那緩緩彎曲的鼻子,那濃厚的眉毛,那端正的嘴,那剛強的小小下巴。當我讀到這位婦女的丈夫——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和貴族——的古老而高貴的頭銜的時候,我的呼吸屏住了。我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當我們轉身离開櫥窗的時候,他把一個手指放到嘴唇前,示意要我對此事保持沉默。

六座拿破侖半身像

  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晚上到我們這儿來坐坐,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福爾摩斯歡迎他的到來,因為這能使福爾摩斯了解到警察總部在做些什么。福爾摩斯總是用心地傾听這位先生講述辦案的細節,同時他根据自己淵博的知識和丰富的經驗,也不時地向對方提出一些建議和意見。
  一天晚上雷斯垂德談過天气和報紙后,便沉默不語,不停地抽著雪茄。福爾摩斯急切地望著他,問道:“手頭有什么不尋常的案子嗎?”
  “啊,福爾摩斯先生,沒有——沒有什么很特別的事。”
  “那么對我說說。”
  雷斯垂德笑了。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沒有必要否認我心里确實有事。可是它是那樣荒誕,所以我不太想麻煩你。從另一方面說來,事情雖小,但是奇怪得很。我當然知道你對于一切不尋常的事都有興趣。不過我認為這件事和華生大夫的關系比和我們的關系更大。”
  我說:“疾病?”
  “起碼可以說是瘋病,而且是奇怪的瘋病。你能想到有這樣的事嗎?生活在今天的人卻非常仇恨拿破侖,看到他的像就要打碎。”
  福爾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
  他說:“這不是我的事。”
  “是的,我已經說過這不是我們的事。但是,當這個人破門而入去打碎別人的拿破侖像的時候,那就不是要把他送到大夫那儿,而是要送到警察這儿來了。”
  福爾摩斯又坐直了身子。
  “搶劫?這倒很有意思。請你講講詳細情況。”
  雷斯垂德拿出他的工作日志,打開看看,以免講時有什么遺漏。
  他說:“四天以前有人來報了第一個案子。事情發生在冒斯·賀得遜的商店,他在康宁頓街有個分店出售圖片和塑像。店員剛剛离開柜台一會儿,他就听到什么東西互相撞擊的聲音,便立刻跑到店舖的前面,發現一座和其他藝術品一起擺在柜台上的拿破侖像已經被打得粉碎。他沖到街上,雖然有几個過路人說他們看到有一個人跑出商店,但是他沒有找到這個人,而且也沒認出這個流氓。這象是件時常發生的毫無意義的流氓行為。事情如實地報告了巡警。石膏像最多值几個先令,而全部事情又很小,不值得專門調查。
  “但是,第二個案子更嚴重更特殊。就發生在昨天晚上。
  “在康宁頓街离冒斯·賀得遜的商店二三百碼遠的地方,住著一位著名的巴爾尼柯大夫,泰晤士河南岸一帶有很多人常去找他看病。他的住宅和主要診療所是在康宁頓街,但是在兩英里外的下布列克斯頓街還有一個分診所和藥房。這位巴爾尼柯大夫由衷地崇拜拿破侖,他的家里滿是有關這位法國皇帝的書籍、繪畫以及遺物。不久以前他從賀得遜的商店買了兩座拿破侖半身像的复制品,這個頭像很有名,是法國著名的雕刻家笛万的作品。一座他放在康宁頓街住宅的大廳里,一座放在下布列克斯頓街診所的壁爐架上。好,今天早晨巴爾尼柯大夫一下樓,他大吃一惊,發現夜里曾有人闖入他的住宅,不過除去大廳里的石膏頭像外,并沒有拿走什么別的東西。那座石膏頭像被拿到外面花園的牆下,已經撞成了碎片。”
  福爾摩斯揉搓著他的手。
  他說:“這确實很新奇。”
  “我想這會使你感興趣的。但是,我還沒有說完。巴爾尼柯大夫十二點來到他的診所,他一到馬上發現窗戶已被打開了,屋內滿地是另一個拿破侖半身像的碎片,你可以想見他是多么吃惊。半身像的底座也打成細小的碎塊。兩處全沒有任何跡象可以使我們查到制造這個惡作劇的罪犯,或者說是瘋子。福爾摩斯先生,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福爾摩斯說:“事情是很奇怪,當然也很荒誕。請問在巴爾尼柯大夫的家里和診所里打碎的兩個半身像和在賀得遜商店打碎的那個,是不是全是同一模型的复制品?”
  “全是用一個模型做的。”
  “這個事實否定了這樣的說法,即認為這個人打碎半身像是因為痛恨拿破侖的緣故。我們知道,整個倫敦市內有几万個這位皇帝的塑像,那些反對偶像崇拜的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只從這三個复制品入手表示反對。因此這种看法是不合适的。”
  雷斯垂德說:“我曾經象你這樣想過。可是,冒斯·賀得遜是倫敦那一個區唯一的塑像供應者,這三座像在他的商店里放了很長時間。所以,盡管象你所說的在倫敦有几万個塑像,不過很有可能這三個是那一區僅有的。所以,這個地區的瘋子就從這三個著手。華生大夫,你怎樣想的呢?”
  我回答:“偏執狂的表現是各种各樣沒有限度的。有這樣的情況,也就是被當代法國心理學家們稱作為'偏執的意念'的,意思是只在一件細微的事上固執,而在其他各個方面卻完全清醒。一個人拿破侖的事跡讀得太多了,印象太深了,或是他的家庭遺傳給他當時戰爭所造成的某种心理缺陷,便完全可以形成一种'偏執的意念',在這一意念的影響下,他能夠因幻想而狂怒。”
  福爾摩斯搖搖頭說:“我親愛的華生,不能這樣解釋。因為不管'偏執的意念'產生怎樣的影響也不會使你所感興趣的偏執狂患者去找出這些頭像分布在什么地方。”
  “那么,你怎樣解釋呢?”
  “我不想解釋。我只是觀察到這位紳士采取這些怪癖行動時是遵循一定方法的。例如,在巴爾尼柯大夫的大廳里,一點聲音可以惊醒全家,半身像是先拿到外面再打碎的,而在診療所,沒有惊動別人的危險,半身像在原地就打碎了。這象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但是經驗告訴我不該把任何事情輕易看成是瑣碎無關的。華生,你還記得阿巴涅特家的那件煩人的事情是怎樣引起我注意的嗎?不過是由于看出在熱天放到黃油里的芹菜會沉多深罷了。雷斯垂德,所以我不能對于你的三個破碎的半身像一笑置之,要是你讓我知道這一連串奇异事件的新發展,我會深深感謝你的。”
  我的朋友想要了解的事情發展得比他想象得更快,更悲慘。第二天清晨我正在臥室穿衣服,剛听到敲門聲,福爾摩斯便過來了,手里拿著一封電報。他大聲讀給我听:


   "立刻到肯辛頓彼特街131號來。
                      雷斯垂德"


  我問:“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什么事都可能發生。不過我猜想是半身像故事的繼續。要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位打塑像的朋友已經在倫敦的其它區開始活動了。桌子上有咖啡,華生,我已經叫來了一輛馬車,快些!”
  過了半小時我們到達彼特街,這是一條死气沉沉的小巷,位于倫敦一個最繁華地區的附近。131號是一排整齊漂亮的房屋中的一座,這些房屋也很實用。我們的馬車剛到,便看見房子前的柵欄外擠滿了好奇的人們。福爾摩斯口里發出噓噓聲才穿過人群。"天啊!少說這也是謀殺。這下子倫敦的報童可要被團團圍住了。瞧,死者蜷縮著肩膀,伸長了脖子,不是暴力行為又是什么呢?華生,這是怎么一回事?上面的台階沖洗過,而其它的台階是干的?哦,腳印倒是不少!喏,雷斯垂德就在前面窗口那儿。我們馬上便會知道一切。”
  這位警官神色庄嚴地迎接了我們,并帶我們走進一間起居室。只見一位衣著邋遢的長者,身穿法蘭絨晨衣,正在顫巍巍地來回踱步。雷斯垂德給我們介紹說,他就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中央報刊辛迪加的賀拉斯·哈克先生。
  雷斯垂德說:“又是拿破侖半身像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昨天晚上你好象對它很感興趣,所以我想你來這儿會高興的。現在事情發展得嚴重多了。”
  “到什么程度呢?”
  “謀殺。哈克先生,請你把發生的事准确地告訴這二位先生。”
  哈克先生說:“這件事很不尋常。我的一生全是在收集別人的新聞,而現在卻在我的身上發生一件真正的新聞,于是我糊涂了,心情不安,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如果我是以記者身份來到這里的話,那么我就得自己會見自己,還要在晚報上寫出兩欄報道。事實上,由于工作的關系,我也确實對許多不同的人都做過重要的報道,可是今天我自己實在無能為力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听到過你的名字,要是你能解釋這件怪事,我講給你听就不是徒勞了。”
  福爾摩斯坐下來靜靜地听著。
  “事情的起因,好象是為了那座拿破侖半身像。那是我四個月以前從高地街驛站旁邊的第二家商店,也就是哈定兄弟商店買來的,价錢很便宜,買來后就一直把它放在這間屋子里。我一般是在夜里寫稿常常要寫到清晨,今天也是這樣。大約三點左右我正在樓上我的書房里,忽然听到樓下傳來什么聲音。我就注意地听著,可是,聲音又沒有了。于是我想聲音一定是從外面傳來的。然后,又過了五分鐘,突然傳來一聲非常凄慘的吼叫,福爾摩斯先生,聲音可怕极了,只要我活著,它就會永遠縈繞在我耳邊。我當時嚇呆了,直愣愣地坐了一兩分鐘,后來就拿普通條走下樓去。我走進這間屋子,一眼就看到窗戶大開著,壁爐架上的半身像不見了。我真弄不懂強盜為什么要拿這樣的東西,不過是個石膏塑像罷了,并不值多少錢。
  “您一定看到了,不管是誰,從這扇開著的窗戶那里邁一大步,便可以跨到門前的台階上。這個強盜顯然是這樣做的,所以我就打開門,摸黑走出去,不料差一點被一個死人絆倒,尸体就橫在那儿。我赶忙回來拿燈,這才看到那個可怜的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有個大洞,周圍是一大灘血。他臉朝天躺著,膝蓋彎曲,嘴大張著,樣子實在嚇人。呵,我一定還會夢見他的。后來,我赶忙吹了一下警哨,接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我一定是暈倒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大廳里,這位警察站在我身邊看著我。”
  福爾摩斯問,"被害者是誰呢?”
  雷斯垂德說:“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表明他的身分。你要看尸体可以到殯儀館去,可是直到目前我們沒有從尸体上查出任何線索。他身高体壯,臉色晒得發黑,年齡超不過三十歲,穿得很不象樣子,不過又不象是工人。有一把牛角柄的折刀扔在他身旁的一灘血里。我不知道這把刀究竟是殺人犯的凶器,還是死者的遺物。死者的衣服上沒有名字,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個苹果,一根繩子,一張值一先令的倫敦地圖,還有一張照片。這是照片。”
  照片顯然是用小照相机快速拍攝的。照片上的人神情机智,眉毛很濃,口鼻都很凸出,而且凸出得很特別,象是狒狒的面孔。
  福爾摩斯仔細地看過照片以后問:“那座半身像怎么樣了?”
  “就在你來之前我們得到一個消息。塑像在堪姆頓街一所空房子的花園里找到了,已經被打得粉碎。我要去看看,你去嗎?”
  “是的,我要去看一下。"福爾摩斯檢查了地毯和窗戶,他說:“這個人不是腿很長,便是動作很靈活。窗下地勢很低,跳上窗台并且開開窗戶要很靈巧才行。可是跳出去是相當容易的。哈克先生,您要不要和我們一同去看那半身像的殘跡呢?”
  這位新聞界人士情緒低沉地坐到寫字台旁。
  他說:“雖然我相信今天的第一批晚報已經發行了,上面會有這事的詳情,但是我還是要盡力把這件事寫一下。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你還記得頓卡斯特的看台坍倒的事嗎?我是1那個看台上唯一的記者,我的報紙也是沒有登載此事的唯一一家報紙,因為我受的震動太大,不能寫了。現在動筆寫發生在我家門前的這件凶殺案是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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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約克郡的一個小城市。——譯者注
  我們离開這間屋子的時候,听到他的筆在稿紙上刷刷地寫著。
  打碎半身像的地方离這所房子僅僅二三百碼遠。半身像已經被打得粉碎,細小的碎片散落在草地上。可想而知砸像人心中的仇恨是多么強烈和難以控制。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偉大皇帝落到這种地步。福爾摩斯撿起几塊碎片仔細檢查。從他專心致志的面容和自信的神態來看,我确信他找到了線索。
  雷斯垂德問:“怎么樣?”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他說:“我們要做的事雖然還很多,不過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事實,可以做為行動的依据。對于這個犯人說來,半身像比人的生命值錢得多。這是一點。還有,要是說此人弄到半身像只是為了打碎,而他又不在屋內或是屋子附近打碎,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許當時他遇到這個人便慌亂起來。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對付,便拿出了刀子。”
  “很可能是這樣的。不過我要請你特別注意這棟房子的位置,塑像是在這棟房子的花園里被打碎的。”
  雷斯垂德向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座空房子,所以他知道在花園里沒有人打攪他。”
  “可是在這條街入口不遠的地方還有一棟空房子,他必定先路過那一棟才能到這一棟。既然他拿著半身像走路,每多走一碼,被人碰上的危險也就愈大些,為什么他不在那一棟空房子那儿打碎呢?”
  雷斯垂德說:“我答不出來。”
  福爾摩斯指著我們頭上的路燈。
  “在這儿他能看得見,在那儿卻不能,就是這個理由。”
  這位偵探說:“哎呀,确實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巴爾尼柯大夫買的半身像是在离燈光不遠的地方打碎的。福爾摩斯先生,對這种情況你怎樣辦呢?”
  “記住它,把它寫在備案錄里。以后我們也許會碰上与此事有關的情況。雷斯垂德,你考慮下一步怎樣做呢?”
  “依我看來,弄清內幕的最好辦法是查明這個死人的身分。這是不難的。這樣,我們便會有個很好的開端,從而可以進一步弄清昨天晚上死者在彼特街做什么,以及誰在哈克先生門前的台階上遇見他并且殺了他。你看是這樣嗎?”
  “不錯,是這樣;不過這和我處理這個案件的方法并不完全一樣。”
  “那么,你要怎樣做呢?”
  “噢,你一點也不要受我的影響。我建議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以后我們可以交換意見,這樣將會互相取長補短。”
  雷斯垂德說:“好吧。”
  “要是你回彼特街,見到哈克先生,請替我告訴他,我認為可以肯定,昨晚來他家的是一個有殺人狂的人,而且有仇視拿破侖的瘋病。這對于他的報道是有用的。”
  雷斯垂德凝視著他。
  “這并不是你的真實意見吧?”
  福爾摩斯笑了。
  “不是嗎?也許我不這樣看。但是,我敢說這會使哈克先生以及中央報刊辛迪加的訂戶們感興趣。華生,我們今天還有很多、很复雜的工作要做。雷斯垂德,我希望你能在今晚六點鐘到貝克街來和我們見面。我想先用一下這張死人口袋里的照片,到晚上再給你。要是我的判斷沒有錯誤的話,或許要請你在半夜出去一趟協助我們。晚上見,祝你順利!”
  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一起步行到高地街,走進賣半身像的哈定兄弟商店。一個年輕的店員告訴我們哈定先生下午才來,他自己是個新手,不了解情況。福爾摩斯流露出失望和煩惱的表情。
  他說:“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只好改變計划了。看來哈定先生上午不會來了,我們只好下午再來找他。華生,你一定已經猜到,我為什么要追究這些半身像的來源,為的就是要看看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以便正确解釋這些像被砸的原因。現在,我們先到康宁頓街賀得遜先生的商店,看他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啟發。”
  我們乘上馬車,一小時后,來到了這家商店。賀得遜身材不高,臉色紅潤,身体強壯,但是態度顯得急躁。
  他說:“是的,先生,塑像就是在我這個柜台上打碎的。哼!太不象話了!既然強盜可以隨心所欲,那我們納稅還有什么用呢?不錯,先生,是我賣給巴爾尼柯大夫兩座像。這种事情肯定是無政府主義者干的——我就是這樣看。只有無政府主義者才會到處去打碎塑像。我從哪儿弄到這些塑像?我看不出這和那件事有什么關系。不過,你實在想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從斯捷班尼區教堂街蓋爾得爾公司弄來的。這個公司近二十年來在石膏雕塑行業中一直是有名的。我買了多少?三個,第一次是兩個,第二次是一個,共三個。賣給巴爾尼柯大夫兩個,還有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柜台上被打碎了。至于照片上這個人嗎?不,我不認識。哦,不,也可以說我認識。這不就是倍波嗎?他是個意大利人,干零活的,他在這里干過活儿。他會點雕刻,會鍍金,會做框子,總之會做些零活。這家伙是上星期走的,從那以后沒有人提到過他。我不知道他從哪儿來的,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在這儿的時候,干得不錯。打碎半身像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兩天。”
  從商店出來之后,福爾摩斯對我說:“我們從冒斯·賀得遜這儿只能了解這么多了。弄清了在康宁頓街和肯辛頓的兩個案件里全有倍波,就憑這一點,我們走了十英里是值得的。華生,我們去斯捷班尼區的蓋爾得爾公司,這些半身像是在那儿制做的。我估計我們會從那儿得到一些情況。”
  于是,我們迅速接連穿過倫敦的一些繁華地區:通過了旅館集中的街道,戲院毗鄰的街道,商店林立的街道,還通過了倫敦海運公司集中的地方,最后到了一個有十來万人口的泰晤士河沿岸的市鎮。市鎮的分租房屋里住滿了歐洲來的流浪者,并且彌漫著他們的气味和情調。在一條原是倫敦富商居住的寬闊街道上,我們找到了我們要找的雕塑公司的工厂,厂里有個相當大的院子,院里堆滿了石碑等東西。里面有一間很大的房屋,屋內有五十個工人正在干活。經理是位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德國人,他很有禮貌地接待了我們,對于福爾摩斯提的問題一一作出清楚的回答。經查賬得知,用笛万的大理石拿破侖頭像复制了几百座石膏像,大約一年前賣給冒斯·賀得遜的三座和另外的三座是一批貨,另外三座賣給了肯辛頓的哈定兄弟公司。這六座像和其他的任何一座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他不能解釋有人想要毀坏這些塑像的原因——實際上,他譏笑所謂"偏執狂"的解釋。塑像的批發价是六先令,但零售商可以賣到十二個先令以上。复制品是從大理石頭像的前后分別做出模片,再把兩個半面模片連在一起,便构成一個完整的頭像。這种工作常由意大利人擔當,他們就在這間屋內工作,然后把半身像拿到過道的桌子上吹干,一一存放棄來。他能告訴我們的,只有這么多了。
  可是,那張照片卻對這位經理產生了奇怪的影響。他的臉气得發紅,他的條頓族式藍色眼睛上的雙眉緊皺。
  他大聲說:“啊,這個惡棍!是的,我對他了解得很清楚。我們這個公司一向名聲很好,只有一次警察到這儿來了,那就是因為這個家伙。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在街上用刀子捅了另一個意大利人,他剛到車間,緊跟著警察就來了,就是在這儿把他抓走的。他的名字叫倍波——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姓。雇了這樣一個品行不端正的人,我是自找倒霉。但是,他很會干活儿,是一把好手。”
  “給他定個什么罪?”
  “被捅的人沒有死,把他關了一年就放出來了。我肯定他現在不在監獄里,他沒有敢在這儿露面。這儿有他的一個表弟,我想他會告訴你他在哪儿。”
  福爾摩斯大聲說:“不,不,什么也不要對他的表弟說——我請求你一個字都不要說。事情是很嚴重的,我越來越覺得嚴重。你查看你賣出這些塑像的賬目時,我從旁看到賣出日期是去年六月三日。請你告訴我什么時候倍波被逮捕的。”
  這位經理回答:“我看一下工資賬就可以告訴你大概的日期。"他翻過几頁后繼續說:“是的,最后一次發給他工錢是在五月二十號。”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我想我不必再耽誤您的時間和給您添麻煩了。"他最后再次囑咐經理不要把我們的調查說出去,我們便起身往回走了。
  一直忙到下午四五點鐘,我們才來得及在一家飯館匆忙地吃了午飯。在飯館門口,報童呼叫著:“肯辛頓凶殺案,瘋子殺人。"這條新聞說明,哈克先生的報道終于被刊登了。報道占了兩欄,文章使人震惊并且詞句漂亮。福爾摩斯把報紙立在調味品架上一邊吃一邊看。有一兩次他格格地笑了。
  他說:“華生,是要這樣寫。你听這一段:
  '我們高興地告訴讀者,在這個案件上沒有分歧意見,因為經驗丰富的官方偵探雷斯垂德先生和著名的咨詢偵探家福爾摩斯先生均得出同一結論,以殺人告終的這一系列的荒誕事件,全是出于精神失常而不是蓄意謀殺,只有用心理失常的原因,才能解釋全部事件。'
  “只要你懂得怎樣使用報紙,華生,報紙便是非常寶貴的工具。你要是吃完了,我們就回到肯辛頓,听听哈定兄弟公司的經理會說些什么。”
  出乎意料,這個大商店的創建人卻是一個削瘦的小個子,但是精明強干,頭腦清醒,很會講話。
  “是的,先生,我已經看過晚報上的報道。哈克先生是我們的顧客。几個月前我們賣給了他那座塑像。我們從斯捷班尼區的蓋爾得爾公司訂了三座那种塑像。現在全賣出去了。賣給誰了?查一查我們的賣貨賬,便可以立刻告訴你。噢,這几筆賬在這儿。你看,一個賣給哈克先生,一個賣給齊茲威克區拉布諾姆街的卓茲雅·布朗先生,第三個賣給瑞丁區下叢林街的珊德福特先生。你給我看的照片上的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是不容易忘記的,因為他長得太丑了。你問我們的店員中有沒有意大利人嗎?有的,在工人和清洁工中有几個。他們要想偷看售貨賬是很容易的。我想沒有什么必要把賬本特別保護起來。啊,是的,那是一件怪事。要是您想了解什么情況,請您告訴我。”
  哈定先生作證的時候,福爾摩斯記下了一些情況。我看出他對于事情的發展是很滿意的。可是,他沒說什么,只是急于赶回去,不然就會耽誤和雷斯垂德見面。果然我們到貝克街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他正在屋內很不耐煩地踱來踱去。他那嚴肅的樣子說明他這一天工作得很有成績。
  他問:“怎么樣?福爾摩斯先生,有成績嗎?”
  我的朋友解釋道:“我們今天很忙,而且沒有白過。零售商和批發制造商我們全見到了。我弄清了每個塑像的來源。”
  雷斯垂德喊道:“半身像!好,福爾摩斯先生,你有你的方法,我不應該反對,但是我認為我這一天比你干得好。我查清了死者的身分。”
  “是嗎?”
  “并且查出了犯罪的原因。”
  “好极了。”
  “我們有個偵探,名叫薩弗侖·希爾,他專門負責意大利區。死者的脖子上挂著天主像,加上他皮膚的顏色,使我認為他是從歐洲南部來的。偵探希爾一看見尸体,便認出了他。他的名字是彼埃拙·万努齊,從那不勒斯來的。他是倫敦有名的強盜。他和黑手党有聯系。你知道黑手党是個秘密政治組織,想要通過暗殺實現他們的信條。現在看來,事情逐漸清楚了。另外那個人可能也是個意大利人,并且也是黑手党。他大概是違犯了黑手党某一方面的紀律。彼埃拙是在跟蹤他。彼埃拙口袋中的照片可能就是另外那個人的,帶照片是為了弄准。他尾隨著這個人,看見他進了一棟房子,就在外面等著,后來在扭打中他受了致命傷。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這個解釋怎樣?”
  福爾摩斯贊賞地拍著手。
  他喊道:“好极了,雷斯垂德,好极了!可是,我沒有完全明白你對于打碎半身像的解釋。”
  “半身像!你總是忘不了半身像。那算不了什么;小偷小摸,最多關六個月監獄。我們認為調查的是凶殺,老實說,所有的線索我全都弄到手了。”
  “下一步呢?”
  “那很簡單。我和希爾到意大利區,按照照片找人,以凶殺罪逮捕他。你和我們一塊儿去嗎?”
  “我不想去。我想我們可以更容易地達到目的。我不能說准,這全看——全看一個我們根本不能控制的因素。但是希望很大——可以說有三分之二的把握——要是你今天晚上和我們一同去,我能幫助你逮捕他。”
  “在意大利區?”
  “不,我想很可能會在齊茲威克區找到他。雷斯垂德,你如果今天晚上和我一同去齊茲威克區,那么明天晚上我一定陪你去意大利區,耽誤一個晚上不會礙事的。我看我們現在先得睡几個小時才好,因為要晚上十一點以后出去,大概天亮才能回來。雷斯垂德,你和我們一起吃飯,然后在沙發上休息。華生,你最好能打電話叫一個緊急通信員,我有一封很要緊的信必須立刻送出去。”
  說完,福爾摩斯就走上閣樓,去翻閱舊報紙的合訂本。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走下樓來,眼睛里流露出胜利的目光,不過他對我們兩個人什么也沒說。這個复雜的案件几經周折,我一步一步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偵緝中所采取的方法。雖然我還不能看清我們要達到的目的,可是我十分清楚福爾摩斯在等待這個荒誕的罪犯去搞另外兩座半身像。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是在齊茲威克區。毫無疑問,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當場抓到他。所以,我很贊賞我的朋友的机智,他在晚報上塞進了一個錯誤的線索,使得這個人以為他可以繼續作案而不受懲罰。因此,福爾摩斯讓我帶上手槍的時候,我并不感到吃惊。他自己拿了裝好子彈的獵槍,這是他最喜愛的武器。
  十一點鐘,我們乘上馬車來到了漢莫斯密斯橋,下車后,我們告訴馬車夫在那儿等候,然后繼續向前走,不久就來到一條平靜的大路上,路旁有一排齊整的房子,每一所房前全有自己的花園。借著路燈的微光,我們找到了寫有"拉布諾姆別墅"的門牌。主人顯然已經休息了,因為在花園的小道上,除了從門楣窗里透出的一圈模糊的光亮之外,周圍全是一漆黑暗。隔開大路和花園的木柵欄,在園內投下一片深深的黑影,我們正好躲在那里。
  福爾摩斯低聲說:“恐怕我們要等很久。謝謝老天爺,今晚沒下雨。我們不能在這儿抽煙,這樣消磨時間可不安全。不過你們放心,事情已有三分之二的把握,所以我們吃點苦還是划得來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守候的時間并不長,突然听到有了動靜。事先沒有一點聲音預示有人到來,大門就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靈活的黑色人影象猴子一樣迅速而又敏捷地沖到花園的小路上。我們看見這個人影急速穿過門楣窗映在地上的燈光,便消失在房子的黑影中。這時四周完全寂靜無聲,我們屏住了呼吸。一會儿工夫,忽然听到輕微的嘎吱一聲,窗戶已經打開了。聲音消逝了,接著又是長時間的靜寂。估計這個人正在設法潛入室內。一會儿,我們又看到一只深色燈籠的光在室內閃了一下。他所找的東西顯然不在那儿,因為我們隔著另一窗帘又看到一下閃光,然后隔著第三個窗帘又有一次閃光。
  雷斯垂德低聲說:“我們到那個開著的窗戶那儿去。他一爬出來,我們就能立即抓住他。”
  但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動,這個人便又出現了。當他走到小路上那塊閃爍著微光的地方的時候,我們看到他腋下夾著一件白色的東西。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著。寂靜無聲的街道給他壯了几分膽。他轉過身去,背向我們,放下這件東西,跟著是很響的"啪嗒"一聲,接著又是"格格"的連續響聲。他干得很專心,所以當我們悄悄地穿過一塊草地時,他并沒有听見我們的腳步聲。于是福爾摩斯猛虎般地扑向他的背后,雷斯垂德和我立即抓住他的手腕并且給他戴上了手銬。當我們把他扭轉過來時,我看到一副兩頰深陷奇丑無比的面孔,他的眼睛怒視著我們,他的面孔在抽搐,我這才看清我們抓到的确實是照片上的那個人。
  可是,福爾摩斯卻不去注意我們抓到的人,他蹲在台階上仔細地檢查這個人從屋里拿出來的東西。這是一座拿破侖的半身像,和我們那天早晨看到的一樣,并且也是同樣被打成小碎片。福爾摩斯把碎片拿到亮光下認真地檢查,沒有看出這些石膏碎片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剛剛檢查完,屋里的燈一亮,門開了,房屋的主人,一位和藹、肥胖的人,穿著襯衫和長褲出現在我們面前。
  福爾摩斯說:“我想您是卓茲雅·布朗先生吧?”
  “是的,先生,您准是福爾摩斯先生吧?我收到通訊員送來的急信,便完全按照你所說的做了。我們把每扇門全從里面鎖上,等待事情的發展。我很高興你們抓到了這個流氓,先生們,請你們到屋里來休息一下。”
  然而雷斯垂德急于把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所以沒有几分鐘便叫來馬車,我們四個人動身去倫敦了。犯人一句話也不說,他的眼睛從亂蓬蓬的頭發陰影里惡狠狠地看著我們,有一次我的手离他較近,他便象餓狼一樣地猛抓過來。我們在警察局對他進行了搜查,他身上除去几個先令和一把刀身很長的刀子之外,什么也沒有,刀把上有許多新的血跡。
  分手的時候,雷斯垂德說:“事情就是這樣了。希爾很了解這些流氓,他會給他定罪的。你看,我用黑手党來解釋并沒有錯,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這樣巧妙地抓住了他,可我還沒完全懂得這是怎么一回事。”
  福爾摩斯說:“時間太晚,不能解釋了。另外,還有一兩件小事沒有弄清楚,這個案件是應該搞徹底的。要是你明天晚上六點鐘到我家來,我會給你說明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完全了解的這個案件的意義。總的說來,這個案件确實有獨特的地方。華生,要是我同意你繼續記錄我辦的一些案子,我敢說這樁案子一定會使你的記載增色不少。”
  到第二天晚上大家見面的時候,雷斯垂德給我們講了這個犯人的詳細情況。我們已經知道犯人名字叫倍波,但姓氏不詳,他在意大利人聚集的地方是個出名的坏蛋。他很會制造塑像,一度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可是后來他走上了歪道,兩次被捕,一次是因為偷了一點東西,另一次是因為刺傷了他的一個同鄉。他英語講得很好。他毀坏這些塑像的原因還不清楚,他拒絕回答這方面的問題。可是警察發現這些塑像可能是他親手做的,因為他在蓋爾得爾公司的時候是做這种工作的。對于這些我們已經知道的情況,福爾摩斯只是有禮貌地听著,但是我明确地感到——因為我很了解他——他的思想是在別處。我覺察到,在他慣有的面部表情下,交織著不安和期待。最后,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這時門鈴響了。一會儿我們听到樓梯上有腳步聲,仆人領進來一位面色紅潤、長著灰白色連鬢胡的老年人。他手里拿著一個旅行袋,進門后把它放到桌子上。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這儿嗎?”
  我的朋友點了點頭,并且微笑一下說:“我想您是瑞丁區的珊德福特先生?”
  “是的,我大概是遲到了一會儿,火車太不方便了。您給我寫信談到我買的半身像。”
  “是的。”
  “您的信在這儿。您說:'我想要一座仿笛万塑的拿破侖像,對于您的那座我愿意付十鎊。'是這樣嗎?”
  “不錯,是這樣。”
  “我對您的來信感到意外,因為我想象不出您怎么會知道我有這個像。”
  “當然您會感到意外,可是理由卻很簡單。哈定公司的哈定先生說,他們把最后的一座賣給了您,并且把您的地址告訴了我。”
  “噢,是這么一回事!他告訴您我花了多少錢嗎?”
  “沒有,他沒說。”
  “我雖然并不富有,但是我是誠實的。我只用了十五個先令,我想在我拿走您十鎊紙幣之前,您應該知道這一點。”
  “珊德福特先生,您的顧慮說明您的誠實。既然我已經定了這個价錢,我要堅持這樣做。”
  “福爾摩斯先生,您很慷慨。我按照您的要求,帶來了這座像。這就是!"他解開袋子。于是,我們總算看到了一座完整的拿破侖像;以前几次,我們見到的都是碎片。
  福爾摩斯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條和一張十鎊的紙幣放到桌子上。
  “珊德福特先生,請您當著這几位證人在這張條子上簽名。這只是表明,您對于這座塑像的占有權和有關的一切權利,全部轉讓給我。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一個人永遠無法預見將來會出什么事。謝謝您,珊德福特先生,這是您的錢,祝您晚安。”
  客人走了以后,福爾摩斯的行動引起我們的注意。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塊白布,舖在桌子上,又把新買來的半身像放在白布中間。然后他端起獵槍,猛地往拿破侖像的頭頂上放了一槍,于是像立刻變成了碎片。福爾摩斯彎下腰來,急切地察看著這些分散的碎片。不一會儿,他便得意地喊了起來,我看到,他手里高舉著一塊碎片,碎片上嵌著一顆深色的東西,就象布丁上的葡萄干一樣。
  他嚷道:“先生們,讓我把著名的包格斯黑珍珠介紹給你們吧!”
  雷斯垂德和我一下子愣住了。极度的惊歎使我們突然鼓起掌來,好象看戲看到了最精彩的關鍵部分。福爾摩斯蒼白的面孔泛出紅暈,他向我們鞠了一躬,就象著名的劇作家在答謝觀眾的盛情。只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暫時中斷理性的思考,而流露出喜歡受到贊揚的人之常情。朋友的惊奇和贊揚竟然深深地打動了這樣一個蔑視世俗的榮譽、性格獨特、沉默寡言的人。
  他說:“先生們,這是世界上現有的最著名的珠寶,我是很幸運的,能夠依照一系列的歸納法,從這顆珍珠遺失的地方——科隆那王子在達柯爾旅館的臥室開始,追查到斯捷班尼地區的蓋爾得爾公司所造的六個拿破侖像之一。雷斯垂德,你還記得吧,這顆無价的珍寶遺失之后造成了多么大的震動,當時倫敦的警察徒勞無功。在這件案子上,他們詢問過我的意見,但是我提不出任何辦法。怀疑過王妃的女仆,她是個意大利人,當局查明她有一個兄弟在倫敦,但是我們沒有弄清他們之間有無聯系,女仆的名字叫蘆克芮什雅·万努齊。我想兩天以前被殺害的彼埃拙便是她的兄弟。我查看過報上的日期,珍珠是在倍波被捕前兩天遺失的。逮捕倍波是因為他打傷了人,在蓋爾得爾公司抓的,那時他正做這些塑像。你們現在可以完全明白事情發生的順序了,當然,我思考的時候,思路与這些事件的順序正好相反。倍波确實拿到了珍珠。他可能是從彼埃拙那儿偷來的,他也可能就是彼埃拙的同謀,還有可能是彼埃拙和他妹妹的中間人。不過這些對于我們無關緊要。
  “重要的事實是他占有了這顆珍珠,正當他身上帶著這顆珍珠的時候,警察來追捕他。他跑到他工作的工厂,他知道他只有几分鐘的時間了,但是必須把這顆無价之寶藏好,否則便會在搜身的時候,被警察搜出。當時六座拿破侖的石膏像正放在過道吹干,一座還是軟的。倍波是一個熟練工人,所以立刻在濕石膏上挖了一個小洞,把珍珠放到里面,然后又抹了几下,把小洞抹平。石膏像是個理想的外殼,沒有人會想到在那里能找到這顆珍珠。倍波被關了一年,同時他的六座石膏像被賣到倫敦各處。他不知道哪座像里有那顆珍珠。搖擺石膏像是不起作用的,因為珍珠會粘在濕石膏上,因此,只有把石膏像打碎,才能找到它。倍波并沒有失望,他很机靈又有毅力,便繼續尋找。通過一個在蓋爾得爾公司工作的堂兄弟,他弄清了買這些像的是哪几家零售公司。于是他設法在冒斯·賀得遜公司得到雇用,這樣他查明了三座塑像的去處。珍珠不在這三座里。然后在其它意大利雇工的幫助下,他又弄清另外三座塑像的去處。一座是在哈克先生家。在那儿他被他的同謀所跟蹤,這個人認為他應對丟失珍珠負責,在后來的搏斗中他刺死了他的同謀。”
  我問:“要是他是他的同謀,為什么還帶著他的照片?”
  “那是為了追尋他用的,要是他想向第三者詢問倍波的時候可以拿出來。這個道理是很明顯的。我想倍波在殺人以后,行動會加快,而不會延遲。他怕警察發現他的秘密,所以他要在警察追捕他之前加速行動。當然,我不能肯定地說,他在哈克買的半身像中沒有找到那顆珍珠。我甚至不能斷定石膏像里藏的是珍珠,但是我很清楚他是在找什么東西,因為他把半身像拿出去,走過几棟房屋,在有燈的花園里才把它打碎。既然哈克買的半身像是三個里面的一個,那么也就證明了我告訴你們的,珍珠在里面的可能性是三分之一。還有兩個半身像,很顯然他要先找在倫敦的那一個。我警告房子的主人,以避免發生第二次慘案,然后我們便行動了,并且取得了最好的成績。當然,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明确地知道我們要找的是包格斯的珍珠。被害者的姓名使我把兩個事件聯系起來。那么只剩下一個半身像——在瑞丁區的那座了——而且珍珠必定在那個像里面,所以,我當著你們的面從物主那儿買來——珍珠就在這儿。”
  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儿。
  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你處理過許多案件,但是都不象處理這個案件那樣巧妙。我們蘇格蘭場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而是引以為榮。如果明天你能去的話,不管是老的偵探還是年輕的警察,都會很高興地向你握手祝賀。”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謝謝你!"這時他轉過臉去。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由于人類的溫暖感情而象現在這樣地激動。過了一會儿,他又冷靜地投入了新的思考。他說:“華生,把珍珠放到保險柜里。把康克—辛格爾頓偽造案件的文件拿出來。再見,雷斯垂德。如果你遇到什么新的問題,我將會盡我的可能助你一臂之力。”

三個大學生

  一八九五年中有些互相關聯的事情,使福爾摩斯和我在我們著名的大學城住了几周。我要記述的事正是在這時發生的。事情雖然不大,但是富有教育意義。為了使那种令人痛心的流言自行消滅,最好是不讓讀者分辨出事情發生在哪個學院,以及發生在誰的身上,因此我在敘述時竭力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仆人們聯想和猜測的詞句,只是謹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來說明我的朋友的一些杰出的气質。
  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棟离圖書館很近帶家具出租的寓所里,因為福爾摩斯正在對英國早期憲章進行緊張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許會成為我將來記述的題目。一天晚上,我們的熟人希爾頓·索姆茲先生來訪,他是圣路加學院的導師和講師。索姆茲先生身材較高,言語不多,但是容易緊張和激動。我知道他一向不夠安靜,此時他顯得格外激動,簡直無法控制自己,顯然,是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
  “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您會為我犧牲一兩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在圣路加學院剛剛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恰巧您在城內,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的朋友答道:“我現在很忙,不希望有什么事使我分心。您最好請警察去幫助您。”
  “不,親愛的先生,這樣的事不能請警察,因為一旦交到官方,便不能撤回。這是涉及到學院名聲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傳揚出去。您是那樣有能力,而且說話謹慎,所以只有您能夠幫我的忙。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盡力而為。”
  自從离開貝克街的愜意環境以來,我的朋友脾气有些不太好。离開了他的報紙剪貼簿、化學藥品以及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极不舒服。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們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傾吐出來,他談話的時候心情很激動。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明天是福茲求獎學金考試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我主考的科目是希腊文。試卷的第一題是一大段學生沒有讀過的希腊文,要求譯成英文。這一段已經印在試卷上,當然,要是學生事先准備了這段希腊文,會占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注意試卷的保密問題。
  “今天下午三點鐘,印刷所送來了試卷的校樣。第一題是翻譯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節。我仔細地校閱了清樣,因為1原文需要絕對正确。直到四點三十分,還沒有校對完。可是我答應一個朋友去他的屋里吃茶,所以我把清樣放在桌子上,就离開了屋子,連來帶去前后只用了半小時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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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修昔的底斯(公元前460年—400年?),希腊歷史學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我們學院的屋門都是雙重的,里面的門覆蓋著綠色台面呢,外面的門是橡木的。當我走近外面的屋門,很吃惊地看見屋門上有把鑰匙。一時間,我以為是我自己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我才發現鑰匙在里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鑰匙是在我的仆人班尼斯特手中。他給我收拾房間已經有十年了,是絕對誠實可靠的。鑰匙确實是他的,我推想,他一定進過我的屋子,來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時,也許不小心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他來的時候,我剛剛出去几分鐘。如果不是今天的情況,他忘記鑰匙是沒有一點關系的,但是今天卻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后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立即知道有人翻了我的試卷。清樣印在三張長條紙上。原來我是放在一起的。現在呢,一張在地板上,一張在靠近窗戶的桌子上,還有一張仍在原處。”
  福爾摩斯開始感興趣了,他說:“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張,在窗戶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張,仍在原處的是第三張。”
  “福爾摩斯先生,你使我吃惊,你怎么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請繼續敘述你的有趣的事情。”
  “開始的時候,我想是班尼斯特干的,這种行為實在不可饒恕。然而他十分誠懇地否認了,我相信他講的是實話。另一個解釋只能是這樣:有人走過看見鑰匙在門上,知道我不在屋里,便進來看考卷。這個獎學金的金額是很高的,涉及到大筆的錢財,所以一個厚顏無恥的人或許愿意冒險偷看試卷好去胜過他的同伴。
  “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當我們發現試卷准是被人翻過的時候,他几乎昏了過去。我給他一點白蘭地喝,然后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象癱了似地坐著,這時我檢查了整個房間。除了弄皺的試卷外,我很快地找到這位闖入者留下的其它痕跡。靠窗戶的桌子上有削鉛筆剩下的碎木屑,還有一塊鉛筆心的碎頭儿。顯然,這個騙子匆匆忙忙地抄試題,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重削。”
  這個案件漸漸吸引了福爾摩斯,他的脾气也就隨著好了起來。他說:“講得好极了!你是吉星高照,大有破案的希望。”
  “還有一些痕跡。我有一個新寫字台,桌面是漂亮的紅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發誓,桌面非常光滑,沒有一點污點。現在我發現桌面上有明顯的刀痕,大約三英寸長,不是東西擦過的痕跡,而是确實的刀痕。還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個小的黑色泥球,也許是面球,球面上有些斑點,象是鋸末。我肯定這些痕跡是那個弄皺試題的人所留下來的。沒有足跡或是其他證据可以辨認這個人。我正著急沒有辦法的時候,忽然想起您在城里,就直奔您來,向您求教。福爾摩斯先生,請您一定幫我的忙。現在您明白了我所處的困境:或者找出這個人來,或者推遲考試,等到印出新的試題。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更換試題,可是,這樣一來便會引起討厭的謠言。這不僅會損害本學院的名聲,而且也會影響到領導本院的大學的名聲。最要緊的是,我希望能默默地、謹慎地解決這個問題。”
  “我很高興處理這件事,而且愿意盡力提供一些意見。"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穿上他的大衣。"這個案子還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試卷以后有人去過你的屋子嗎?”
  “有,道拉特·芮斯,一個印度學生。他和我住在同一棟樓,來問考試的方式。”
  “他到你的屋里就是為這事嗎?”
  “是的。”
  “那時試卷在你的桌子上嗎?”
  “是的,不過我記得是卷起來的。”
  “可以看出來那是清樣嗎?”
  “有可能。”
  “你的屋子里沒有別人?”
  “沒有。”
  “有人知道清樣要送到你那儿嗎?”
  “只有那個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嗎?”
  “他肯定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現在在哪儿?”
  “他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象癱了似的。我立即匆忙地來找你。”
  “你的屋門還開著嗎?”
  “我已把試卷鎖了起來。”
  “索姆茲先生,那么可以這樣說:翻弄試題的人是偶然碰上的,事先并不知道試卷在你的桌子上。”
  “我看是這樣的。”
  福爾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這個微笑令人費解。
  他說:“好,我們去看看。華生,這不屬于你的職業范圍,不是生理的問題,而是屬于心理方面的。不過,要是你愿意去,就去吧。索姆茲先生,現在請你吩咐!”
  我們當事人的起居室正對著這座古老學院的庭園,庭園的地上長滿苔蘚。起居室的窗戶又大又低,上面還有花窗欞。一扇峨特式的拱門后面有石梯,石梯已經年久失修了。這位導師的房間在第一層。另外三個大學生,分別各住一層樓。我們到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福爾摩斯停住腳步,注視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戶。然后,他走近這扇窗戶,用腳尖站起來,伸著脖子往屋里探望。
  我們有學問的當事人說:“他一定是從大門進去的。除了這扇玻璃窗以外,再沒有別的開口了。”
  福爾摩斯看著我們的當事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怪,并且說:“哦,如果在這儿弄不清什么,我們最好還是到屋里去。”
  這位導師打開屋門,把我們領進他的房間。我們站在門口的時候,福爾摩斯檢查了地毯。
  他說:“我想這儿不會有什么痕跡。天气這樣干燥,很難找到。你仆人的身体大概已經恢复了。你說你讓他坐在椅子上,是哪一把椅子?”
  “窗口旁邊的那把。”
  “哦,是靠近這個小桌子的。你現在可以進來了。地毯我已經檢查完了。我們再看看這個小桌子。當然,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清楚了。這個人進屋后,從屋子中間這張桌子上一頁一頁地拿起試卷,拿到靠窗口的桌子上,因為假如有人從庭園走過來,從這儿一眼就可以看到,便于逃跑。”
  索姆茲說:“實際上他跑不掉,因為我常常從旁門過來。”
  “那很好!不管怎樣說,這是他設想的。讓我看看那三張清樣。沒有留下指紋!他先是拿過這一頁去抄寫的。這用了多長時間呢,快抄也不少于一刻鐘。然后丟掉這一張,又拿起另一張。正在這個時候,你回來了,于是他急于跑掉,所以他沒有時間把考卷放回原處。當你走進屋門的時候,听沒听見石梯上有急促的腳步聲?”
  “沒有,我沒听見。”
  “他急忙地抄寫,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又削一次。華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鉛筆不是普通鉛筆。它比普通鉛筆粗,軟鉛,筆杆是深藍色,制造商的名字是銀白色的,筆只剩一英寸半長。索姆茲先生,如果能找到那樣一支鉛筆,也就找到了那個人。我還要告訴你,他的刀子較大而且很鈍,這樣你又有了一個線索。”
  索姆茲先生被福爾摩斯談的這些情況弄胡涂了。他說:
  “別的我還能理解,可是鉛筆的長短……”
  福爾摩斯拿出來一小片鉛筆木屑,上面有字母nn。
  “你看。”
  “不,我仍然……”
  “華生,我過去常常低估你的能力。好,nn是什么意思呢?它們是一個字的末尾兩個字母。你知道JohannFaber 是銷路最廣的鉛筆商的名字。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鉛筆用得只剩下了Johann字后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電燈下。"我希望他抄寫用的紙是很薄的,這樣便能透過紙張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跡。唔,沒有看見什么痕跡。從小桌子上找不到什么。現在看看中間的桌子。我猜想這個小球就是你談的那個黑色的面團。形狀略象金字塔,中間是空的。正象你說的,小球上還有鋸末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還有刀痕——确切地說是划痕。開始的地方是划的痕跡,然后才是邊緣不整齊的小洞。索姆茲先生,我非常感謝你使我注意這個案情。那扇門通到哪儿?”
  “我的臥室。”
  “出事以后,你去過嗎?”
  “沒有,我直接來找你。”
  “最好讓我查看一下。多么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屋子!請你先等一分鐘,我檢查完了地板你們再進來。噢,沒有看出什么。這塊布幔干什么用的?你在這塊布幔的后面挂衣服。要是有人不得已藏在這間屋里,他必定藏在這塊布幔的后面,因為床太低,衣柜又不夠厚。我想可能沒有人在這儿吧。”
  當福爾摩斯拉那塊布幔的時候,我從他那堅決而又机警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做好准備,以防万一。可是拉開布幔一看,除了挂在衣鉤上的三、四套衣服以外,什么也沒有。福爾摩斯轉過身剛要走開,突然又蹲到地板上。
  他說:“喂,這是什么?”
  那是一小塊金字塔形狀的黑色東西,象膩子,和書房里桌子上的那塊完全一樣。福爾摩斯把它放在手心上拿到電燈下看。
  “索姆茲先生,這位不速之客在你的起居室里和你的臥室里都留下了痕跡。”
  “他到臥室里去干什么?”
  “我想這很清楚。你突然回來,到了門口,他才發覺。他怎么辦呢?無論做什么都會暴露他自己,所以他只好沖進你的臥室躲藏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不是說,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談話的時候,這個人一直藏在這里?”
  “我是這樣看的。”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還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我臥室的窗戶了?”
  “玻璃上面有花窗欞,框子是金屬的,共三扇,一扇有折葉,可以鑽進人來。”
  “正是這樣的。臥室對著庭園的一角,所以從外面看不到整個臥室。這個人也許是從窗戶進來的,走過臥室,留下了痕跡,最后,發現門開著,便從門那儿跑掉。”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搖了搖頭。
  他說:“讓我們從實際情況著手。你說過,有三個學生用這個石梯,并且總是走過你的門前。”
  “是有三名學生。”
  “他們都要參加這次考試嗎?”
  “是的。”
  “三個人里有沒有人嫌疑較大呢?”
  索姆茲猶豫不決。
  他說:“這是一個很難答复的問題。沒有證据不好輕易怀疑某一個人。”
  “你說說你的怀疑,我來給你找證据。”
  “那么,我簡單地告訴你住在這儿的三個人的性格。三個人中住在最下面的是吉爾克利斯特,一位优秀的學生,也是個优秀的運動員,參加了學院的足球隊和板球隊,低欄和跳遠他都得過獎。他是一個漂亮的、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父親是名聲不好的扎別茲·吉爾克利斯特勳爵,因為賽馬破了產。這個學生很窮,但是他很努力,很勤奮。他是有前途的。
  “住在中間一屋的是一位印度人,名字叫道拉斯·芮斯。他是一個性情安靜但是難于接近的人,多數印度人都是這樣,他學習得很好,不過他的希腊文差一些。他很穩健,辦事很有條理。
  “最上面住的是邁爾茲·麥克拉倫。他要是想學習,可以學得很出色,他是這所大學里最有才華的一個。但是,他任性,生活放蕩。第一學年因為打牌的事他差一點被開除。這一學其他懶散地混過來了,對于這次獎學金考試他一定很怕。”
  “那么,你怀疑的就是他了?”
  '我還不敢這樣說。但是,這三個人里面或許他是最有可能做這种事的。”
  “很好,索姆茲先生,現在我們見見你的仆人班尼斯特。”
  這個仆人個子不高,面色蒼白,胡須剃得很干淨,花白頭發,年紀有五十多歲。自從試題的事打亂了他安靜的生活,他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由于緊張他那圓圓的面頰還在抽動,手指也在顫動。
  他的主人說:“班尼斯特,我們正在調查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听說你把鑰匙忘在門上了。”
  “是的,先生。”
  “正當試卷放在屋里的時候,你這樣做,那不是很反常嗎?”
  “先生,發生這事是很不應該的。但是,在別的時候,我也忘過。”
  “你什么時候進的屋子?”
  “大約四點半。是索姆茲先生吃茶的時間。”
  “你在屋里等了多久?”
  “我看見他不在,就赶緊出來了。”
  “你看桌子上的試卷了嗎?”
  “沒有,先生,真的沒看。”
  “你怎么會把鑰匙忘在門上的?”
  “我手里拿著茶盤。我想等回來再拿鑰匙。后來就忘了。”
  “通到外邊的屋門是不是有把彈簧鎖?”
  “沒有,先生。”
  “那扇門一直開著嗎?”
  “是的,先生。”
  “不管誰從屋里全可以出來嗎?”
  “是的,先生。”
  “索姆茲先生回來后找你,你很不安,是嗎?”
  “是的,先生。我來這里這么多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差一點昏過去了。”
  “我知道你昏過去了。你開始感覺不舒服的時候,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先生?怎么?就在這儿,靠近屋門。”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邊靠屋角的椅子。你為什么要走過另外這几張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沒有注意我坐在哪儿。”
  “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認為他不會注意他當時坐在哪儿。那時他臉色很不好,特別蒼白。”
  “你的主人离開以后,你還在這里?”
  “只有一兩分鐘。然后我鎖上門就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你怀疑誰呢?”
  “噢,我不敢隨便說。我不相信這所大學里有人會做出這种不擇手段損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人。”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就談到這里。噢,還有一句話。你沒有向你服侍的三位先生提到出了事吧?”
  “沒有,先生,沒提一個字。”
  “你看見他們了嗎?”
  “沒有。”
  “很好。索姆茲先生,您愿意和我在這個院子里走走嗎?”
  天色愈來愈黑,樓上各層的窗戶上全有燈光閃耀著。
  福爾摩斯抬頭看了看,說:“你的三個小鳥全回窩了。喂!那是什么?他們當中有一個象是坐立不安。”
  原來是那個印度人,窗帘上突然出現了他的側影。他在屋內迅速來回踱步。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見每個人一面。這可能嗎?”
  索姆茲說:“沒有問題。這些房間是學院里最古老的,常有客人來參觀。來,我親自領你去。”
  當我們敲吉爾克利斯特的屋門的時候,福爾摩斯說:“請不要通報姓名。"一個細高個、黃頭發的青年開了門,當他知道我們是來參觀的時候,他表示歡迎。屋內有一些罕見的中世紀室內結构,福爾摩斯對于一個結构很感興趣,一定要畫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弄斷了鉛筆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后是借了一把小刀削他自己的鉛筆。在印度人的房間中,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個印度人是個沉默寡言、身材矮小、長著彎勾鼻子的人。他斜眼看著我們,當福爾摩斯畫完建筑結构圖的時候,他顯得十分高興。我看不出福爾摩斯從這兩處找到了他所查尋的線索。我們沒有能夠訪問第三處。我們敲不開他的門,而且從門內傳過來一陣責罵聲,夾雜著憤怒的吼聲。"我不管你是誰。去你媽的!明天就要考試了,少來打扰我!”
  我們的向導气得臉都紅了,一面下台階一面說:“真是粗魯!即使他不知道是我敲門,這樣做不也太無禮了嗎?在目前的情況下看來,很值得怀疑。”
  福爾摩斯的回答卻很奇怪。
  他問:“你能告訴我他的确切身高嗎?”
  “福爾摩斯先生,這個我實在說不准确。他比那個印度人高一些,但是又不象吉爾克利斯特那樣高。我想大約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福爾摩斯說:“這一點很重要。那么,索姆茲先生,我祝你晚安。”
  我們的當事人是又惊訝又失望,大聲喊道:“天啊,福爾摩斯先生,你不會這樣突然地走掉吧!你好象沒有理解我的處境。明天就要考試啦!今天晚上我必須采取一定的措施。試卷被人翻弄了,我就不能舉行考試。一定要正視這种情況。”
  “事情只能達到目前這一步。我明天清早再來和你談這件事。也許我能夠告訴你怎樣辦。可是,你不要動什么東西,什么都不要動。”
  “好,就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你完全不必擔憂。我們一定會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我要帶走那兩個黑泥球和鉛筆屑。再見。”
  我們走出了院子,在黑暗中又抬頭看了看那几扇窗戶。那個印度人仍然在屋內踱步。其他兩扇窗戶里已經沒有燈光了。
  走到大街上,福爾摩斯問:“華生,你怎樣看這件事呢?這完全是個客廳中的小游戲,從三張牌中摸出一張,是不是?一定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干的。你挑你的牌,你說是哪個人?”
  “最上面那個嘴不干淨的家伙。他的品行最坏。可是那個印度人也很狡猾。為什么他總在屋內走來走去呢?”
  “這沒有什么關系。有些人在努力記東西的時候,常常走來走去。”
  “他看著我們的那個樣子,很奇怪。”
  “假如你正准備功課,第二天參加考試,每時每刻都很寶貴,這時有一群人突然找到你,你也會這樣看他們的。我看這一點不能說明什么。至于那兩支鉛筆和兩把刀子全沒有問題。可是那個人我确實弄不清。”
  “哪一個人?”
  “那個仆人班尼斯特。在這件事情中他耍了什么花招呢?”
  “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
  “我也有這种印象。這是使人不能理解的。為什么一個誠實的人——哦,這儿有一家文具店。我們從這家商店開始調查。”
  城內只有四家較大的文具店,福爾摩斯到每一家文具店全拿出那几片鉛筆屑,并且要付高价買同樣的鉛筆。四家全要給他訂做一支,因為這不是一支普通尺寸的鉛筆,很少有存貨。我的朋友并沒因此而失望,只是隨便地聳一下肩,表示無可奈何罷了。
  “親愛的華生,我們沒有得到什么結果。這個最能說明問題的線索也沒有用了。但是,我深信我們仍然能夠弄清原來的情況。天哪!已經快九點了,女房東還嘮叨過七點半給我們做好豌豆湯呢。華生,你總是不停地抽煙,還不按時吃飯。我想房東會通知你退房的,而我也要隨著你倒霉了——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先解決這位焦慮不安的導師、粗心大意的仆人和三個前程無限的大學生這些人的問題吧。”
  到我們吃飯時候已經很晚了,盡管飯后他沉思了很久,可是他再也沒有和我提到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點鐘,我剛剛盥洗完畢,福爾摩斯便到我的屋里來了。
  他說:“華生,我們應該去圣路加學院了。你不吃早飯行嗎?”
  “可以。”
  “要是我們不給索姆茲肯定的回答,他是要坐立不安的。”
  “你有什么明确的回答嗎?”
  “有的。”
  “你已經得出結論了?”
  “是的,親愛的華生,我已經解決了這個謎。”
  “可是你弄到了什么新的證据呢?”
  “我六點鐘就早早地起了床,決不會一無所得。我已經辛苦地工作了兩小時,至少走了五英里路,終于得到一點東西說明問題。請看這個!”
  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有三個金字塔形狀的小黑泥團。
  “怎么,你昨天只有兩個?”
  “今天清早又得到一個。可以斷定第三個小泥球的來源,也就是第一、第二個泥球的來源。走吧,華生,我們要讓我們的朋友索姆茲安心。”
  我們在索姆茲的房間里看到他心情十分不安。過几個小時考試即將開始,可是他還處于進退維谷的地位——是宣布事實,還是允許罪犯參加這個高額獎學金的考試,他拿不定主意,看樣子簡直連站都站不穩了,可是一見福爾摩斯,他立刻伸出兩手急忙迎上去。
  “謝天謝地,你終于來了!我真擔心你因為感到沒有辦法而不管這件事了。我怎么辦呢?考試還要舉行嗎?”
  “是的,無論如何還要舉行。”
  “可是這個騙子呢?”
  “不能讓他參加。”
  “你找出來了嗎?”
  “我想會找出來的。如果不想讓事情傳到公眾的耳中,我們必須有點權威,自己組成一個私人軍事法庭。索姆茲,你坐在那里。華生,你坐這儿。我坐在中間的扶手椅上。我想這樣足以使犯罪的人產生畏懼的心情。請按鈴吧!”
  班尼斯特進來了,看見我們威嚴的面容感到惊恐,后退了一步。
  福爾摩斯說:“請你關上門。班尼斯特,現在請你告訴我們昨天事件的真實情況。”
  他的臉色完全嚇白了。
  “先生,我全都說了。”
  “沒有要補充的嗎?”
  “一點沒有了,先生。”
  “好,我來提醒你一下。你昨天坐到那把椅子上的時候,是不是為了要遮掩一件東西?這件東西正好說明誰到這個屋子里來過。”
  班尼斯特臉色慘白。
  “不,先生,絕不是。”
  福爾摩斯又緩和地說:“這不過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認我無法證實這件事情。但是,很可能是這樣的,索姆茲先生一轉過身去,你便放走了臥室里的人。”
  班尼斯特舔了舔他發干的嘴唇。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這可不好。到了現在,你應該說真話,可是我知道你還在說謊。”
  他繃著臉表示若無其事。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說出來吧!”
  “先生,是沒有人。”
  “你拒絕給我們提供情況。是否請你留下不要出去?站到臥室的門旁。索姆茲先生,請你費心親自去吉爾克利斯特屋中,請他到你這儿來。”
  一會儿,這位導師帶著那個學生回來了。這個學生体格很健壯,高高的身材,行動輕巧又靈活,步伐矯健,面容愉快開朗。他用不安的眼光看了看我們每個人,最后茫然失措地凝視著角落里的班尼斯特。
  福爾摩斯說:“請關上門。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們這儿沒有外人,而且也沒有必要讓人知道我們之間談了什么。我們彼此可以以誠相待。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想要知道你這樣一位誠實的人怎么會做出昨天那樣的事情?”
  這位不幸的青年后退了一步,并且用恐懼和責備的目光看了班尼斯特一眼。
  仆人說:“不,不,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沒有說過一個字,一個字也沒說過。”
  福爾摩斯說:“可是現在你說出來了。吉爾克利斯特先生,你必須明白,班尼斯特說話以后,你便毫無辦法了,你的唯一出路是坦率地承認事實。”
  一瞬間,吉爾克利斯特舉起雙手想要控制他抽動著的身体。緊接著他跪倒在桌旁,把臉埋在雙手中,他激動得不停地嗚咽起來。
  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不要這樣,人總是要犯錯誤的,至少沒有人責備你是個心腸不正的罪犯。如果由我來把發生的事告訴索姆茲先生,不對的地方,你來改正,這樣你或許感覺方便一些。我開始說吧,好,你听著,以免我把你做的事說錯了。
  “索姆茲先生,你曾經告訴我沒有一個人,包括班尼斯特在內,知道試卷在你的屋中。從那時期,在我的心里就開始有一個明确的看法。當然這沒有把那個印刷工考慮在內,因為這個工人要想偷看試卷的話可以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看。還有那個印度人,我想他也不會做什么坏事。如果清樣卷成一卷,你可能不會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另一方面,假設有一個人竟敢擅自進屋,并且恰巧碰上桌子上有試卷,這种巧合是很難想象的。所以我排除了這种可能性。進到屋里的人知道試卷在哪儿。他怎么知道的呢?
  “當我走近你的屋子的時候,我檢查了那扇窗戶。你那時的設想使我發笑,你以為我會相信或許有一個人會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對面屋子里眾人的注視下破窗而入嗎?不,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我是在衡量一個過路的人要有多高才能往里看到桌子上有試卷。我六英尺高,費點勁可以看到。低于六英尺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我想要是你的三個學生里有一個比一般人高,他便是最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我進屋后,發現了靠窗桌子上的線索,這一點曾經告訴過你。從中間的桌子上我沒有得出什么結論。后來你談到吉爾克利斯特是個跳遠運動員,這時我立即明白了全部經過,可是我還需要一些旁證。這些旁證我也很快地弄到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位年輕人下午在運動場練習跳遠。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他的跳鞋。你知道,跳鞋底上有几個尖釘。他路過你的窗口的時候,由于他個子很高,看見你桌子上的清樣,他猜出了那是試卷。要是他經過你的屋門,沒有看見有把鑰匙忘在門上,就不會有什么坏事了。突然的沖動使他進到屋里,看看那是否是清樣。這并不是冒險的行動,因為他完全可以裝作進來是想要問個問題。
  “當他看清那确是清樣的時候,他抵制不住誘惑了。他把鞋放到桌子上。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你放的是什么呢?”
  年輕人回答:“手套。”
  福爾摩斯得意地看著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然后他拿起清樣一張一張地抄寫。他以為這位導師一定從院子大門回來,這樣他可以看得見。可是我們知道,索姆茲先生是從旁門回來的。他突然听到導師的腳步聲已到屋門口。已經沒有辦法跑掉了。于是他抓起跳鞋立即竄到臥室里,但是忘了他的手套。你們看到桌面上的划痕一頭很輕,可是對著臥室的一頭漸漸加深。划痕本身就足以說明是朝著臥室的方向抓起跳鞋的。這個犯法的人就躲在臥室里。鞋釘上的泥土留在桌子上,另一塊掉在臥室內。我還要說明,今天清早我去過運動場,看見跳坑內用的黑色粘土,上面洒著細的黃色鋸末,為的是防止運動員滑倒。我帶來了一小塊黑土做樣子。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說得符合事實嗎?”
  這個學生已經站了起來。
  他說:“是的,完全是事實。”
  索姆茲說:“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是的,先生。我做了這件不光彩的事以后,惊慌得不知所措。索姆茲先生,我有一封信給您,信是我一夜未睡今天清早寫的。也就是說在我知道我的罪行已經被查出來之前寫的。先生,請您看這封信。我寫道:'我已經決定不參加考試。我收到羅得西亞警察總部的任命,我准備立即動身去南非。'”
  索姆茲說:“我听到你不打算用品起手段取得獎學金,我很高興。但是你是怎樣改變了你的意圖的呢?”
  吉爾克利斯特指著班尼斯特說:
  “是他使我走上了正路。”
  福爾摩斯說:“班尼斯特,你過來。我已經講得很清楚,只有你能放走這個青年人,因為當時留在屋中的只是你一人,并且你出去的時候一定把門鎖上了。至于他從窗口跑掉,那是不可能的。請你把這個案件最后一個疑問講清楚,并且告訴我們你這樣做的理由。”
  “要是你一了解,理由就很簡單了。不過,盡管你很聰明,你也不可能了解。事情是這樣的,我曾經是這位年輕先生的父親——老吉爾克利斯特勳爵的管家。他破產以后,我來到這所學院做仆人,但是我從未因為老主人沒落而忘記他。為了紀念過去,我盡可能地照顧他的儿子。昨天你按鈴叫我來的時候,我首先看到的是吉爾克利斯特先生的棕黃色手套放在椅子上。我知道這副手套是誰的,我也知道手套在這儿意味著什么。要是索姆茲先生看見,秘密就要暴露了。我急忙坐到椅子上,直到索姆茲先生去找您,我才敢移動。這時我可怜的小主人出來了,他是我抱大的,他對我承認了一切。我要救他,這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要象他的已死的父親一樣開導他不應當這樣取巧,這不是也很自然嗎?先生,你能責怪我嗎?”
  福爾摩斯很高興地站起來,說:“确實不能。索姆茲,我看我們已經把你的小問題弄了個水落石出,而我們還沒有吃早飯。華生,我們走吧!至于你,先生,我相信在羅得西亞會有你的光明前途。盡管你這次跌倒了,我們仍然期望你將來會前程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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