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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衛斯理系列 - 《 活俑 》 [C+]

序言

這個故事設想奇特,“靈感”當初是怎么來的,想不起來了──大抵是偶然想到,有了一個意念,在寫作的過程中,逐步形成。
  活的俑──不但當時是活的,過了兩千多年,還是活的,利用了秦始皇一直在尋找的長生不老藥來發展出的故事,相當自然。和另一個以秦皇墓為背景的故事,利用了長城來發展的故事一樣,歷史上一些模模糊糊、語焉不詳、沒有什么确切記載的事,都是幻想小說的好題材。若是資料太翔實了,反倒沒有了想像的余地。
  想像其實還可以發展下去:秦始皇也忽然在他的地下宮殿之中活了轉來,會怎么樣?還是他真的又活了過來,所以才會在這代,也有和兩千多年前一樣的暴政出現?
  暴政的陰魂不散,暴君的复活与否,倒是小事情。
  哀哉!
                          衛斯理
                       一九八七、三、二十

[ Last edited by crap on 2005-6-18 at 02:28 PM ]

第一部 千里揚名奇女子

先說一件往事。
  往事發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馬金花十六歲。
  (十六加七十五,一點也不錯,她今年九十一歲。)
  那年,馬金花雖然只有十六歲,可是方圓千里,提起金花姑娘,無人不知。馬金花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騎術、槍法、美麗和潑辣。
  要是有誰不知道馬金花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進入中條山麓,渭水和涇河流域那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時,他就一定會知道,到這個大平原來,有著各种不同目的的各种各樣的人,都很快會知道馬金花這個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歲那年,帶著牧場中的十八個好手,勇闖中條山,把盤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殲滅的這件事。
  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是馬氏牧場的主人,這個大牧場,養著上万頭牛,上万匹馬,是陝西全省最大的一個牧場。馬醉木不是當地人,關于他的來歷,也有著种种的傳說,比較可靠的一种說法是: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什么,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從山海關外遷移來,帶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漢子,据說整伙人,全是關外的馬賊。
  那一批人,以馬醉木為首,來到了涇渭平原,先是弄了一個小牧場,后來,漸漸擴棄,把本來的几十個小牧場,全部合并為一個大牧場,那就是今天的馬氏牧場。以馬醉木為首的那批人,還真懂得如何養牛放馬,二十年下來,馬氏牧場養出來的健馬,成了各地馬販子爭相搶購的目標,而馬醉木為人豪爽,講義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黃河上下,黑白兩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當初那批人,都成了馬氏牧場的骨干,一次又一次和股匪決戰,這批人都表現了他們的英勇和武功,漸漸地,自民間到官方,都把馬氏牧場當作了當地的支柱──成千上万的人靠它討生活,本來土匪最多,行旅談虎色變的地方,也因為有了馬氏牧場這股勢力,而變得十分平靜,大家都給馬氏牧場的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場馬區出現的地區生事。
  所以,馬醉木還領了一個什么“司令”的正式官銜,不過他卻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馬醉木四十歲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個逃荒經過的農村姑娘,結婚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馬金花。
  馬金花雖然是女孩子,可是從小就像她豪邁的父親,一點也不像她那溫柔得一直像是農村姑娘的媽媽。
  馬金花先學會騎馬,再學會走路。先學使槍,才學會拿筷子。先學會罵人,才學會講話。她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雙眼發直,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過,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讓人知道了,有八九個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市集上,向十二歲的馬金花風言風語地撩撥,馬金花當時只提議賽馬,誰能贏得過他的,她就是賭注,九個小伙子欣然答應。曾經目睹過這場賽事的人說起來,還津津樂道。事情傳開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加是基本上還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駿馬,在万眾矚目之下,馬蹄聲響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風,掃出了市集,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的頭發又烏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細膩洁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閨門的大閨女還要細,還要白。
  她又在頭上扎了一條長長的白絲巾,策馬飛馳,絲巾飄揚,再配上那區通体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白馬,看得上万人齊聲喝采,惊天動地。
  而那九個想把馬金花贏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騎術好手,所挑的馬,万中選一,當真是人強馬壯,看得人心曠神怡。
  當時,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問他:“馬場主,你看誰能成為你的女婿?”
  馬醉木只是歎了一口气,搖著頭:“但盼這丫頭下手別太狠,年輕小伙子,看到了姑娘家,口上占點便宜,免不了!”
  當時,扣的人還不知道馬醉木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時分,市集中最熱鬧,馬金花單人匹馬,又像是旋風一樣卷了回來,喧鬧的市集,在剎那之間,靜了下來,得連在集上等待出停的牲口,都不敢發出聲響。
  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跡。
  可是看馬金花馳騁而來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什么傷。
  馬醉木帶著牧場中的几條大漢,迎了上去,馬金花一勒韁,白馬一聲長嘶,人立了一下,立時穩穩釘在地上不動。
  馬金花翻身下馬,第一句話是:“把小白龍牽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在它身上留下一點血。”
  牧場上的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答應,牽過那匹白馬走開去。
  所有人還未曾來得及揣測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馬金花已向父親道:“爹,公平競馬,我沒要他們的性命,騎術不精,他們自己從馬上摔了下來,斷胳臂折腿,那可不關我事!”
  馬醉木只是歎了一口气,搖了搖頭,馬金花傲然地站著,當時在場的人,都說才十二歲的馬金花,就憑這一下子,就足以名揚千里!
  那九個小伙子,還是馬醉木派了搜索隊出去,才把他們一一找回來,每一個都受了傷,毫無例外的是鞭傷,問起經過來,九個小伙子搖頭咬牙,沒有一個人肯說。最遠的一個,在近兩百里外找回來,就算他們不說,慣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馬金花以一對九,在草原上奔馳追逐的經過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開始的時候,可能還不舍得還手,但是到后來,擺明了是生死一線的事,怎還會怜香惜玉?可是馬金花硬是一點損傷也沒有,九個小伙子卻人人重傷,難怪他們沒有臉說出經過!
  事后,方圓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這個美麗得叫人一看就發怔的美人,是惹不得的。
  一年一年過去,馬金花更美麗,也更沒有人敢惹她,十五歲那年平了中條山那股悍匪,只要老遠看到一團雪白的影子閃過,平時喝了點酒,表示不怕馬金花的大漢,都會忍不住打個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話,要是傳進了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間的情事,她十五歲之后,有不少大財主,派人來說媒,前來說媒的人,一律不見一只耳朵离開,五次,大約最多六次之后,自然也沒有人再敢上門。
  而平時,馬金花看來,卻和和气气,不過她身子高挑,尋常男人站在她身邊,總還比她矮了些,英姿俠气,洋溢在眉宇之間,怎么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對她產生敬畏之心。
  馬金花還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場中的大小事務,一經她處理,立時井井有條。而且,她還有一种异常高強的排難解紛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有了爭執,每每演變成為刀光血影,但要是馬金花到場,不必几句話,就可以令得本來已經反目成仇的人,變成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馬金花是這樣一個万眾矚目的傳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動,都成為人們飯后酒余的談話資料,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編成各种各樣的故事。
  像這樣的一個人,忽然失蹤了,而且一失蹤,就是五年之久,這似乎有點不可想像吧?
  可是,事實卻是,在馬金花十六歲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蹤了。
  那天,天气极佳,正是暮春,是牧放馬匹最好的季節。由于她的失蹤,形成了极度的轟動,所以在她失蹤之前的一切行蹤,事后都被調查得清清楚楚。
  馬金花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早,馬金花就吩咐了牧場的總管,她要帶著一隊正當發情的儿馬去放馬──把几百匹處于春情發動期的雄馬,帶到遼闊的草原上去,讓它們盡情地去馳騁,把它們那种無窮無盡的精力散發出來,然后,在它們盡情撒野的過程中,挑選其中最精壯的,作為配种之用,替牧場增添無數优良的馬匹。
  放馬,是牧場中的大事,四年之前,F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馬,有几個老資格的放馬人嘀咕几句,表示馬金花不能胜任,以后,再也沒有人對馬金花的這項能力,表示過任何怀疑。
  那天早上,馬金花騎著她的“小白龍”,高舉著右手,“呼”地一下,揮出了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個圓圈,把空气划破,發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楊的木柵打開,三百多匹馬,嘶叫著,揚鬃踢蹄,爭先恐后,奔馳出去,所有的人,沒有一個覺得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馬金花一馬當先,她騎的那匹白馬,是整個牧場中最好的一匹,据說,也是整個華北最好的,至少在,黃河以北,長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馬匹來,馬是馬金花從小養大的,馬和人之間,兩為一体,小白龍不睡馬廄,而留在馬金花的閨房,馬金花又愛穿白衣服,所以,她策騎小白龍飛馳,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迅疾無比,在向前滾動著的白色旋風。
  未經馴服的儿馬,性子暴烈,奔馳起來,也特別急驟快疾,再有經驗的牧人,也不敢把自己置身于暴烈的儿馬群中,因為那樣极度危險,劇烈奔馳,碰撞顛蹶難免,如果一個不小心,自馬背上跌了下來,那非被上千馬蹄踩踏成為肉醬不可。
  所以,牧馬人都是先排成了隊形,在大群儿馬還未沖出來之前,作好准備,馬群一開始急馳,牧馬人就緊貼在馬群的旁邊跟著飛馳,盡力保持馬群的隊形,不使馬匹奔散開去。
  同時,在馬群的后面,也要有牧馬人押陣,在放馬的時候,出動的牧人,都有經驗,騎術一流,一個牧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參加過一次放馬,那簡直不能算是牧馬人。
  那一次放馬,馬氏牧場中出動的牧人,一共有八十余人,自然多是經驗丰富的好手,也有是今年第一次參加的新手。
  馬金花一馬當先飛馳,馬群沖出來,所有的牧馬人,精神都變得极緊張:馬群奔馳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馬,像是狂風,向前卷去,距离馳在的馬金花,相去不會超過十丈。
  所有的牧馬人也都感到,馳在最前面的馬金花,也感到了馬群奔馳的速度,超越了尋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馬上,連連回頭,看了几次身后的馬群,就盡力策馳著小白龍,飛快地向前馳出去。
  因為若是帶頭放馬的人,被馬群追上,置身于馬群之中,就會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亂,那將是一場大悲劇!
  “小白龍”果然是万中選一的好馬,一經催策,四蹄翻飛,去勢快疾之极,這一來,可能更刺激起原來就在奔馳的馬群,馬群向臆奔馳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狽的莫如那八十多個牧人,他們本來在馬群的兩旁列成隊形,一起在向前飛馳,但是漸漸地,他們開始落后了。
  落后的形勢越來越不妙,本來牧馬人分成兩列,把馬群夾在中夾,可是轉眼之間,飛馳的馬群沖向前,兩列牧馬人之間,已經沒有馬匹,馬匹全在他們前面,而且和他們之間的距离,也越來越遠。
  這是在牧馬的過程之中罕見的异象,那八十多個牧馬人除了拚命策騎,希望赶上去,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其中有几個騎術特別精嫻的,唯恐失卻了控制的馬群沖得太急,要是把馬金花圍進了馬群,那极度危險。所以,他們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紛紛站立了起來。有的,甚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遠。
  介理他們都無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為雙方的距离,正在迅速地拉遠,奔馳的馬群,卷起了大量塵土,再前面,馬金花的處境如何,完全看不見。
  放馬的馬群,本來就最難控制,但是像如今這樣的情形,卻也十分罕見,那些經驗丰富的牧馬人,這時除了拚命策騎,希望可以追上馬群之外,別無他法。可是馬群卻像是瘋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也分出了先后,馳在最前面的只有六個人,那六個人是頭挑的好手,他們騎著的馬匹,已經被策馳得渾身是汗漿,他們自己也一樣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馬群,已經离他們更遠,連一點影也也看不見了。
  那六個人又拚命赶了一會,他們的坐騎無法支持,其中有兩匹馬,前腿一屈,跪跌了下來,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支撐著站了起來。
  兩匹倒了地的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無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個人也勒住了馬,其中一個經驗丰富的,立時伏身,把耳朵貼在地上。
  馬群雖然已經离遠了,但是几百匹馬在奔馳,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動,相當惊人,有經驗的人,可以憑藉地上傳來的輕微震蕩,而判斷出馬群的遠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著,其余五個人圍在他的身邊,心急的連聲問:“怎么樣?离我們多遠?”
  那伏地在听蹄聲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牽動著,說不出話。
  這种伏地听蹄聲的本聲,牧馬人多少都會一點,得不到回答,另外兩個人也把耳朵貼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會傳染,那兩個人的神情,也變得怪异之极。
  這時,又有十來人個陸續赶到,也紛紛下馬,三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齊聲道:“馬群不見了!”
  所有的人,都發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責聲:馬群怎么會不見了?
  那三個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貼在地上去听,一時之間,伏向地上的人,超過了二十個。而且,每個人的神情,都在剎那之間,變得同樣的怪异。
  他們听不到任何蹄聲。
  几百匹馬在奔馳,就算已馳出去了五六十里外,一樣可以有感覺,何以竟然一點聲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湍有人出得了聲。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陡然一揮手:“馬群停下來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時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對了,馬群一定是停了!馬群停下來,不再奔馳,自然听不到什么啼聲。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還是不對頭:在奔馳中的馬匹,當然會停下來的,可是,那一大群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馬,不奔出超過一百里去,怎會突然停下來?
  而根据馬群剛才奔馳的速度來看,至多奔出二十來里,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不會停下。
  几個為首的牧馬人商議了一下,覺得停在這里空論,不是辦法,馬群是不是停下,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許多馬匹,已經疲憊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個人左右,一起上了馬,帶頭的是個青年人,那時候只有十八歲,他的是卓長根。
  特別強調了一下那位卓長根先生當時的年齡,因為我見到這位卓長根先生時,他已經是一個高齡九十三歲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介紹給我認識──經過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隱居的法國南部,打了一封電報,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對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時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電報去問一下究竟是什么事──那樣做,老人家就會不高興。
  不在住所中裝設電話,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電話中問一問,究竟是什么事情。白老大雖然极具現代科學知識,可是他卻十分討厭電話,他常說,電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闖進來的人,不論主人是否歡迎,電話要來就來,不必有任何顧忌,所以,“為了保護生活不受侵扰,必須抵制電話。”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識趣:“對,何況法國南部的風光气候,我們都喜歡。”
  事情就這樣決定,第三天下午,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個農庄,這個農庄的規模并不大,他將其中的一半,用來种葡萄,不斷地改良品种,而且還附設了一個小酒坊,用他考据出來的古代方法,釀制白蘭地──這一直是他的興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農庄的另一半,用來養馬,算是一個小型的牧場,我們下了机,白老大派來接我們的車子,是一輛小貸車,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駛在平整的小路上,兩旁夾道的樹木,触目青翠,清風除來,也真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在一問了那位駕駛貨車的司机,白老大身体健壯,無病無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來的葡萄三小時以上,那更足以證明他的“要事”,實在只是想見見我們。
  既然沒有什么事,心情當然輕松,我索性在貨車車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來,小貨車可能是用來運酒的,有一股濃洌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邊,風掠起她的秀發,不時拂在我的臉上,真使人感到這种安詳,才是真正的人生享愛,難怪白老大放棄了他多年來惊濤駭浪的生活,在這里歸隱田園。
  大約兩小時,就駛進了白老大的農庄,放眼看去,是已經結了實的葡萄,看來粒粒晶瑩飽滿,駛過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這時,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個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這情景,看來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女郎踩踏水車,充滿了健康和歡樂。
  車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哈哈”笑著,張開雙臂,走了出來,他滿面紅光,笑聲洪亮,看起來高興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沒有從什么外星人那里,學到什么特殊的釀酒方法?”
  我道:“沒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還沒有什么別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處。”
  白老大大是高興:“對,可以寫一篇論文:酒是宇宙之間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聲中,我們進了屋子。白老大的隱居生活,极盡舒适之能事──決不是什么排場、奢華,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從舒适的角度去安排。當然,包括了視覺上的舒适和實際上享受的舒适。
  我還沒有坐下,白老大已鄭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來,試試我古法釀制的好酒。”
  他說著,拔開了瓶塞,把金黃色的酒,斟進杯子,遞了過來。
  我接杯在手,先聞了一聞──這是品嘗佳釀的例行動作,心中就打了一個突,我聞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非但不能算是佳釀,甚至离普通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還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臉,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臉等候著我贊揚的神情。我心中暗歎了一聲,把杯子舉到唇邊,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點焦切地問:“怎么樣?”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喝過的──”
  我講到這里,頓了一頓,白老大的神情看來更緊張,白素已經轉過頭去,大有不忍听下去之勢,我接下去大聲道:“最難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生气,反倒立時哈哈大笑,一面指著一扇門:“老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衛斯理就是有這個好處,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給他喝的酒,他也敢說最難喝!”
  我在愕然間,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門中,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個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膚色黑里透紅,下頷是白得發亮的短髯,看上去,一點也未現老態。頭頂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亮得几乎可以當鏡子。
  我無法估計到這個老人的正确年齡,只覺得這种造型的老人,不應該在現實生活中出現,只應該在武俠電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來,笑聲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有逕直來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滿是堅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子,我以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講的是一口陝甘地區的鄉音,听來更增加豪邁,而且他稱白老大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詫异,白老大立時在一旁解釋:“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歲,看起來,還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對于“老不死”的稱呼,一點也不以為忤,顯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廟不養,小廟不收,看起來,閻王老子不敢和我見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种只有在中國北方男儿身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獷的、未曾經過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隨著社會結构的迅速改變,這一种气概,如今很難在現實社會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爺子貴姓卓?”
  老人搖著我的手:“卓長根,你不必叫我老爺子。”
  我一時頑皮,脫口道:“那怎么辦?難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長根笑得更歡:“隨你喜歡。”
  他說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說,我心里的那個謎團,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別人可以解得開,所以叫你來听听。”
  我听得他這樣說,心中立時想到,白老大電報中的“要事”,原來就是那老人心中的“謎團”,看起來,我要听這位老人家講一個故事。
  由于卓長根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對听听,雖然我已經預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來,看起來,卓長根年紀雖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會我在長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下來,白老大對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邊坐下,在老人還未開口前,我對他的年紀這橛大,但是健康狀況那么好,感到惊訝。他甚至不肯坐下來說,而只不斷地在走來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這种行動,也影響了我,以致他開始說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來。
  卓長根講的,就是一開始記述的,馬金花的故事。
  當然,和我的預算不同,卓長根的故事,相當吸引人。
  當他講到,他們重整隊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馬群究間樂是不在前面之際,我和白素已經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經听過,所以卓長根開始敘述,他就自顧自离開了。
  卓長根說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以他的記憶力极好,或者是這件事,給他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馬,經過了短暫的休息,由卓長根帶領著,立時又開始向前飛馳,
  卓長根的年紀輕,可是他騎術精嫻,眾所公認,所以大家推他為首。
  卓長根這時,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長根是万中選一的壯健小伙子,他九歲那一年,他父親帶著自己培養出來的一百匹好馬,投入馬氏牧場來的。
  那一百匹好馬,是卓長根父親畢生的心血結晶。
  馬氏牧場,從馬醉木開始,到那時只有六歲大的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對馬的优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場中有的是好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馬,也都不禁睜大了眼,馬醉木當時就問:“隨便你要什么條件,只管開口。”
  在這里,忽然又轉去敘述卓長根的來歷,看起來像是有意在賣關子,但其實不然,卓長根的父親投進馬氏牧場的過程,卓長根這個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當密切的關系,既然是在說往事,自然說得詳細一點比較好,請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獲。
  卓長根的父親笑了一下,使馬醉木和馬氏牧場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來十分凄苦,甚至有一點想哭的味道。
  卓長根的父親,那時看起來,大約是四十歲不到,正當壯年,身形高大健壯,有一股剽悍的神情,這一類慣以天地為屋宇的牧馬人,豪情胜概,流血不流淚,再大的痛苦,也不作興在他人面前表露出來,何況他初來乍到,面對的是一群才見面的陌生人。
  馬醉木為人豪爽,一看到對方露出了這樣的神情,就知道對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見過卓長根的父親,只是听說過,有那么一個姓卓的養馬高手,長年在內蒙狼山一帶放牧養馬,養出來的馬十分有名。可是馬醉木一見到這個人,就喜歡了他,馬醉木判斷一個人的好坏,有兩個十分奇怪的原則。
  第一,他認為能養牧出好馬來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為好馬不會喜歡坏人,馬和人之間,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溝通的本領,一個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馬,也一定養不長,馬會自動离開他。
  卓長根的父親養牧出了一百匹這樣叫人一看就喜歡不盡的好馬,怎么會是坏人?
  再加上馬醉木生性豪邁,他當時就不等卓長根的父親再開口,一伸手,重重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又“砰”地一聲,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什么事,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馬不給我,也算是讓我開了眼界。不論你有什么事,要我幫忙,只要我做得到,決不推托半句。”
  卓長根的父親又現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算是沒有找錯人,馬場主,這一百匹馬,只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敢說是禮物,而且我也想不出,除了馬氏牧場之外,還有誰有資格養這一百匹好馬。”
  這几句話,又讓在場的人,都震動了一下: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要放棄牧馬?這對于牧馬人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當時,倚在馬醉木身邊的馬金花,就在大家發怔,一下子靜下來的時候,用她儿童的尖音,講了一句話:“怎么,馬不是你的嗎?你為什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馬了?”
  沒有人覺得馬金花不該說話,也沒有人覺得馬金花說的話不對。
  因為馬是牧馬人的生命和榮耀,盡管卓長根的父親如果不要那批馬了,馬氏牧場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筆財富,但是那种責問,還是必要的,因為一個自己不要生命的人,還可以諒解,一個放棄榮耀的人,不可原諒,沒有人會看得起。
  所以,事實上,馬金花叫出來的話,當時每一個人都想提出來,只不過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獷的漢子,都會略為先想一下再說,而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來。
  這是卓長根第一次注意馬金花。
  雖然,一和馬場主見面,卓長根就看到了馬金花,但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不會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加以什么注意。何況卓長根自小在廣闊的草原上長大,飽經風霜,而馬金花看起來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個三步不出閨門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長根自然更不會加以什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還保持沉默,她卻先尖聲提出了責問,這令得年幼的卓長根,立即向她望過去。
  卓長根那年雖然只有九歲,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壯健,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但是他一開口,卻是童音未減,聲音听起來也有點尖,他父親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踏前一步,大聲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會不要那些馬?”
  卓長根的話,令得本來已經錯愕的人,更加錯愕,一時之間,人人更不知說什么才好,卓長根已轉過身,向他的父親道:“爹,我早說過,我也會牧馬,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活得下去,何必來求人?”
  卓長根的父親又凄然一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馬醉木已經一揚手,立時有兩個人走向卓長根的父親。那兩個人,是馬醉木的得力助手,精通醫理,尤精傷科,有本事把斷了五六截的臂骨接起來,他們听卓長根說他的父親快死了,心中惊訝之极,小孩子絕沒有道理咒詛自己父親,講的一定是真話,可是眼前這個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快死的樣子!
  所以,他們走向卓長根的父親,一個伸手搭脈,另一個立時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額上。
  也就在這時,馬醉木問卓長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長根昂然回答:“九歲。”
  也就是在那一刻,馬金花才注意到卓長根。
  當然,卓長根一進來,她已經看到了,可是這樣的少年人,牧場中有是,馬金花雖然年紀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來,除了自己的父親,和那十來個叔叔伯伯,其余的人,在她眼中看出來,全不值一顧。
  不過這時,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這個少年,与眾不同。
  馬金花望著卓長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長根也回望著馬金花,小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馬醉木豎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長根受了夸獎,也并沒有什么高興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馬金花這時,又突然問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點不傷心?”
  卓長根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傷心來干嗎?”
  卓長根的話,不像出自一個孩子,他說了那句話,退到了他父親的身邊。
  這時,那兩個替卓長根父親把脈的人,現出怪异的神情來,卓長根的父親,也把兩個人輕輕推了開去,那兩個人异口同聲:“卓朋友,你一點病痛也沒有,怎么會——”
  他們把一句話的下半截縮了回去,本來想說“怎么會快死了”。
  卓長根的父親又長歎了一聲,并不說什么,馬醉木立時道:“卓老弟,你惹上了什么厲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馬氏牧場,不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管對方是多么厲害的角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馬醉木那一番話,慷慨豪俠,听得人熱血沸騰。卓長根當時立時向他父親望去,一臉希望他父親接受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親的反應,卻十分奇特,側著頭,神情一片惘然。
  這种樣子,与其說他是在考慮馬醉木的話,還不如說他根本未曾把馬醉木的話听進耳去還好。
  馬金花在這時,又尖聲道:“我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卓長根立時冷冷地道:“誰曾說馬場主說的話不算數?”
  兩個小孩子在斗嘴,卓長根的父親長歎一聲,把手放在卓長根的頭上:“馬場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這孩子叫長根,我把他托付給你了。”
  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馬,能帶來多少利益,全歸在這孩子的名下。”
  卓長根的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气,現出十分放心的神情來,聲音有點沙啞:“馬場主,向你討碗酒喝。”
  馬醉木立時站了起來,神情十分高興。
  因為他認為判別一個人好坏的兩個怪原則的另外一個就是:一個人如果喜歡喝酒,這個人也就不會是坏人。喜歡喝酒的人,總會有喝醉的時候,一到酒醉,沒有什么不能對人說的,人与人之間的關系,也會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來之后,大聲叫:“拿酒來,我們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時有人抬了一大缸酒進來,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開了封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干,一只只大碗排了開來,濃冽的几乎有點不流暢的酒倒進碗中,馬醉木斜眼睨著卓長根:“小兄弟,你也來一碗?”他看出卓長根這小孩子十分好強,心想難他一難,看他如何應付。卻不料卓長根連想也不想,只答了兩個字:“當然。”
  卓長根的回答,倒像是馬醉木的那一問多余,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
  每一個人都端碗在手,卓長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訴自己:這件事做錯了!值得后悔一輩子!

第二部 兩個大謎團

卓長根端起碗來,那一大碗白干,對于成年人來說,自然不算什么,但對于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當然不知道,卓長根從小喝酒長大,蒙古草原上的馬乳酒,酒性又烈又難入口,卓長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干,對他來說,真不算什么。而他所做的錯事是,他的眼睛轉了過去,望向馬金花。他完全沒有說什么,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說什么,被他看著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聲說:“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風浪的馬醉木馬場主,就算天下有兩個人頭掉下來,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腳,他也不會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寶貝女儿也要喝一碗,雙手一震,竟然連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許來,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連聲音也有點發顫,不過他只叫了一聲:“金花。”
  他沒有再說什么,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時候,她要做什么事,就已經沒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長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著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馬金花,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干,看來像是沒有什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樣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腳才一抬起來,身子便向后仰去,“咚”地一聲響,小腦袋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磚舖成的地上。
  馬金花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轉,她后腦上撞起的那個腫塊,八天后才平复,這是后話,表過就算。
  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傳誦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卻除了在場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沒有別人知道。當時在場的千人,沒有再對任何人講起過。因為他們都知道馬金花好胜性強,那次逞強喝了一大碗白干,五髒六腑都要翻轉來,連黃膽水也吐了出來,雖然她硬是忍著,沒有呻吟,但是從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唇。
  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什么,也有很多傳說,當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還是為了那一大碗白干,她六歲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酒。
  卓長根后悔自己用挑戰的神情,令得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干,倒也不是當時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后。當時,他只覺得有趣,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馬金花因為這件事,心中對他的敵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當時,馬金花一醉倒,馬醉木苦笑一下,立時把馬金花抱了進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繼續喝著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長根的父親放下酒碗,向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托馬場主和各位了,長根這孩子,凡是養牧馬的事,他都會做。”
  卓長根的父親講完,轉身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實在太突兀,以致一時之間,人人怔呆,沒有人出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會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難,向馬醉木說出來。他千里迢迢,前來馬氏牧場托孤,身体又健壯無病,那自然是有了什么致命的仇家,馬醉木已經說了,愿意一力擔當,有了那么好的机會,他自然應該把自己的遭遇,詳細說出來,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話不說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長根并沒有跟著他走,只是身子筆直地站著。
  卓長根心中難過,人人可以看得出來。他雖然站著不動,可是雙手緊緊地捏著拳,連指節都發白,而且,他臉上的肉,在不斷地跳動。他甚至不回頭看著他父親,或許他是怕一回頭,看到自己父親的背影,就會忍不住嚎哭。
  卓長根的父親,走出了十來步,已經快走出廳堂去了,馬醉木才陡地震動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長根的父親站定了身子,并不轉身,聲音听來也很平靜:“馬場主還有什么見教?”
  馬醉木的聲音有點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們這里几個人當朋友了,你能把長根交給我們,足領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為什么不說?”
  卓長根的父親仍不轉過身來:“我的事,已經全告訴長根了。”
  卓長根几乎是叫出來的,充滿著激憤:“不,爹,你什么也沒有對我說。”
  眾人听著父子倆這种對話,更加摸不著頭腦。
  卓長根的父親道:“我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轉告馬場主和几位步伯。”
  卓長根緊抿著嘴,一聲不出,額上的青筋,綻起老高,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轉述?就由你自己對我們說說如何?”
  卓長根的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轉過身,可是卻昂起了頭來。
  他的語調沉重而緩慢,可是卻十分堅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必須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處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馬醉木立時問:“什么事?”
  卓長根的父親“哈哈”一笑:“馬場主,我什么也不說,不過一死而已,要是說了,那万死不足贖我不守信用之罪。”本來除了馬醉木之外,還有不少人有話要問,可是他這句話一出口,卻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處世,最要緊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應過什么人,絕不說出他曾做過什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鍋,也決計不以說出來。作為他的朋友,更不應該逼他說出來。
  當下,馬場主和各人互望一眼,使了兩個眼色。在場的几個都是馬醉木的老兄弟,對于馬醉木的行事作風,當然再清楚也沒有,立時會意,其中有一個,以极輕的步子,向邊門走了出去。馬醉木故意大聲說話,以掩飾那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卓老弟,既然這樣,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
  卓長根的父親忽然歎了一聲:“馬場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為什么非死不可,你要是這樣做,不是幫我,反倒是害我!”
  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個字也未曾說出,就被道了個正著,這令得馬醉木多少有點狼狽,他只好干笑道:“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說,只好作罷。”
  卓長根的父親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廳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時全集中在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憤然道:“就是這些,我爹也只向我說了這些!他說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后,現地不會回來,要我在馬氏牧場,好好做人,他就只說了這些。”
  馬醉木來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來決定。”
  卓長根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斬釘截鐵:“當然要,誰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白。”
  馬醉木大聲道:“好。”
  派人跟蹤卓長根父親的事,就這樣決定,而且立即付諸實行。
  馬氏牧場在方圓千里,有絕大的勢力,眼線密布,离開馬氏牧場,往南往北,向東向西有多少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徑,信鴿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長根的父親一走到哪里,就都會有“特別照應”,也立時會有報告回來。
  開始三天,報告十分正常,卓長根的父親离開之后,向西北方向走去,單人匹馬,一直向同一個方向走著,三天走出了將近五百里。
  然后,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再也沒有他的信息。
  這實在是很不可能的事!他的行動,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著,他消失的地方,是陝西省和綏遠省的邊界,一個相當大的鹽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涼的鹽鹼地。
  由于卓長根的父親一直沒有改變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蹤,不是很難,而且馬醉木推測,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誰都以為這樣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報告,說他在一個灌木叢旁扎了一個小營,燃著了篝火,對著篝火發怔,一直到了午夜才進了那個小營帳,第二天,未見他出來,盯他的人假裝是牧羊人,走近那個小營帳,他人已不在了。
  營帳和馬都在,人不見了。就算他發現了有人跟蹤,棄馬离去,連夜赶路,那么前途一定仍然會發現他的蹤跡,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再出現。
  搜索隊由最有經驗的人組成,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經過,他們都可以看得出來,可是一連七八天,就是蹤影全無。
  在半個月之后,馬醉木帶著卓長根,一起到了卓長根父親最后扎營的地方。
  卓長根沒有哭,只是望著那營帳,站著,一動也不動。小營帳他极其熟悉,他父親在草原上放馬,小營帳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們父子兩人,擋風擋雨,阻雪阻霜。而這時,營帳空了,他父親不知去了何處。照他父親的說法是:他一下要去死!那么,難道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尸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催他,馬醉木陪著他站著。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來,卓長根才道:“馬場主,回牧場去吧!”
  馬醉木十分喜歡卓長根這种自小就表現出來的、堅決如磐石一樣的性格,何況他曾答應過,那一百匹上佳良馬帶來的利益,全歸入卓長根的名下,所以,卓長根在馬氏牧場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絕沒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長根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等一的牧馬好手,十三四歲時,他已經高大壯健得看起來像成人。他一點也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別的徼馬人一樣,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歡他──那是粗豪漢子出自真心的喜歡,年紀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會在他面前擺老資格,不把他當孩子,只把他當朋友。
  有一個時期,甚至有大多數人,都認為卓長根可以成為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關系,卻糟糕之极。馬金花在酒醒了之后,也不是完全不睬卓長根,兩個人也玩得相當親近。
  一直到四年之后,馬金花有一天忽然問卓長根:“你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做過些什么事?為什么一定要死,你別裝神弄鬼,老老實實告訴我。”
  卓長根只是簡單地回答:“我不知道!”
  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連為什么會死都不告訴儿子?”
  馬金花說的,是人之常情,可是這兩句話,卻深深刺傷了卓長根。早在四年前,他父親簡單地告訴他要去死,他就追問過,要父親告訴他詳情。
  可是父親卻沒有告訴他,使他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了隔膜和距离,令得他极其傷心,所以當時,他父親說什么都告訴了他,他立時大聲抗議。
  而這件事,在卓長根心中,是极重的創傷,絕不想触及。
  可是馬金花偏偏要在他這個心靈創傷中找秘密。他當時陡然轉過身去,聲音嘶啞:“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馬金花卻也犯了拗勁:“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這件事告訴我,就再也不要和我說話,我也再不會和你說話。”
  卓長根當時一聲也沒有出,就昂著頭,大踏步走開去,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到剛才的硬話,也就硬生生忍了下來。
  從此之后,卓長根和馬金花,真的一句話也沒有再講過。听起來,這不可能,但是在兩個脾气都是那么僵的人的身上,就會有這种事發生。
  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過不和卓長根講話,決不仗勢欺人,找卓長根麻煩。卓長根也坦然置之,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馬醉木知道了這种情形,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長根和馬金花兩人一起叫了來,可是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肯先開口,馬醉木對著這兩個孩子,也無可奈何。
  他們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而誰也不肯先說話的情形,在日后的歲月之中,每一個月,總有那么几次──馬氏牧場雖然大,但兩個精嫻的牧馬人,總有机會見面的。
  他們漸漸長大,卓長根曾不止一次后悔,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打破不和好說話的僵局,可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對于卓長根,卻最困難。卓長根感到,再要找一個像馬金花這樣的姑娘,絕無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只要自己先開口中她一聲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卻比什么都難開口,有好多次,卓長根午夜騎著馬出去,馳到人跡不至的荒野,對著曠野,叫著“金花”,用盡他一切气力叫著,叫到喉嚨沙啞。
  可是,當他看到馬金花的時候,尤其一接触到馬金花那种高傲的、譏嘲的眼光,他的喉嚨卻像是上了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卓長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對馬金花說話,也不再會有用,因為那會被馬金花這樣性格的姑娘看不起,認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漢。
  所以,卓長根只好在暗中歎息,在他人而前,表現得毫不在乎,若無其事,在馬金花的面前,盡管心絞成一團,可是還得裝出一副倔強的神情來。
  九十三歲的卓長根,敘述他少年時的情史,他雙眼炯炯發光,神情又興奮又傷感,聲音充滿了激情。他的這种神態,誰都可以看出他當年心中對馬金花的暗戀,是如何之甚。
  白素在听到這里時,輕輕歎了一聲:“卓老爺子,這是你自己不對,你總不能叫她先向你開口。”
  卓長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滿是皺紋的臉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講理在先,她要問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她愛不講話,只好由得她。”
  我對著這個耿直的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對當年的這段暗戀,极之在乎,可是一直到現在,他還是要裝成若無其事。
  他本來要向我們講他心中的一個“謎團”,可是一講到馬金花,他卻連說她,帶說自己,扯了開去,說了那么多。
  由于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感情糾纏,和以后事情的發展,有相當大的關系,而且過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煩地記述了下來。
  白素當時又搖著頭:“對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講一句話,根本不是困難的事,就算你講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講了一句,再講几句,也就更加不是難事。”
  白素看出卓長根十分豪爽,所以她也不轉彎抹角,毫不客气地責備他。卓長根一听,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就揚起手來,“啪”地一聲,在他自己的光頭之上,重重打了一下。他那下下手還真重,把我和白素嚇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罵:“豬,真是豬,我怎么沒想到?”
  說著,他又再度揚起手來去打自己,我叫:“老爺子。”一面叫著,一面疾伸出手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讓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方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過來,應變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縮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來,我趁机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兩個人都不約而同,較了一下勁。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還會有那么強的勁道,我并沒有用全力,看卓長根的神情,他也沒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經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強勁。接著,他突然一縮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穩。
  我總算應變得快,連忙沉气扎馬,總算穩住了身子,沒給他拉了過去。
  卓長根哈哈一笑,松開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爺子好功夫。”
  卓長根笑道:“不算什么,自小就練的,誰都會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高。”
  他提到武術修為,仍然不忘記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卓長根有點忸怩,歎了一聲:“或許是由于不講話的時間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講話,就覺得更不好意思講。當時,如果第二天我就開了口,事情不會那么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畢竟是許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開始就告訴我們,馬金花莫名其妙的失蹤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馬時失蹤的?”
  卓長根現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來:“是的,這個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我……”
  他講到這時時可以是由于太激動了,竟然講不下去,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道:“老爺子,你心中的謎團,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馬金花的神秘失蹤,另一個謎團,應該是令尊的神秘失蹤。”
  卓長根怔了一怔,像是他從來也未曾想及過這個問題:“我爹?他可不是神秘失蹤,他要到一個地方去死,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那當然是他已到了那個目的地,而且,已經死了。”
  我搖了搖頭:“不那么簡單,其中一定還有許多曲折,當時的搜索,是不是夠徹底?”
  卓長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臉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過了一會,才道:“徹底之至,甚至后來找馬金花的那次搜索,也不過如此。馬場主真是對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后,他還了派了很多人出去──”
  馬醉木在卓長根的父親失蹤之后,憑他的經驗,組織了搜索隊,可是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調查卓長根父親的過去,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一生之中,總會和別人有過接触。他曾對馬醉木講過,十年之前發生過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什么事,事情多少可以有點眉目。
  這項調查工作,做得十分徹底,而且在開始的時候,進行得也算是順利。
  卓長根的父親是養馬的好手,長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動,蒙古民族愛馬如命,內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腦,都對他十分禮遇,他只說自己姓卓,從來也沒有向人提及過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對他十分尊敬,一致稱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個部落中生活,在達里湖邊住的時間最久,長達三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騰旗中最漂亮能干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來說,很少嫁給外族人,但是由于他養牧馬匹的才能實在太出色,所以不被當作外人,克什克騰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這才有了這宗婚姻。
  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長根,可是三年一過,他卻堅決要离開,因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傷心,不想再留在傷心地。
  從此,他就帶著小卓長根,一直在草原上,從這里走到那里,也帶著他精心培育出來的良种馬,而且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种馬,給各處的蒙古養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頭,在內蒙草原上,极之響亮。打听起來,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資料太多。
  可是調查他的過去,卻發現了一樁怪事。
  卓大叔那么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帶了一百匹馬,帶了卓長根到馬氏牧場來。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騰旗出現,結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在哪里?干什么的?是什么出身?卻全然無可追尋,不論如何追查,一點線索也沒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現,十年之后,突然消失。在他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在他消失之后,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個人,有那么超卓的養馬才能,固然要天生愛馬,有和馬匹之間溝通的天生本領,但是各种各樣的技能,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必須是經年累月嚴格訓練的結果。
  那也就是說,卓大叔以前,也必然是一個牧馬人,不可能從事別的行業。而且絕對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牧馬人!馬醉木認為,一定可以把他的來歷找出來,就算他曾經改名換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連相貌也能改變,他那种養馬的手法,也必然傳育在他工作過的牧場。于是,第二階段的調查工作再度展開,所有的人,以為一定很快就有結果,在時間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內蒙草原。
  十年的時間并不算太長,以他那种出色的牧馬人,只要曾在牧場生活過,人家一定會記得他。所以,派出去調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場中去問,漸漸地,越問越遠,一直擴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東到山東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腳下,問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場,找遍了所有可能養牧馬匹的大小部落,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誕之极!這個人是哪里來的?總不會是從江南水鄉來的吧?
  雖然江南也有人養馬,但是決不會有這樣一個連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養馬好手。
  經過了將近兩年的調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內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情形,詳細得不能再詳細。但是在十年之前,卻半點也查不出來。
  馬醉木無可奈何,把卓長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長根對喝了三碗酒,再把這兩年多來,調查他父親來歷的經過告訴他。然后才問:“你爹在克什克騰旗出現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卓長根的回答,令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頭楞腦地道:“那我怎么知道?那是我還沒有出生。”
  馬醉木“哧”地一聲:“他難道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他的過去?”
  卓長根搖頭:“沒有,爹很少說他自己,總是說媽媽是怎么漂亮,怎么能干……爹根本沒有說過他自己什么,我也沒有問過他。”
  馬醉木歎了一口气,真正無法可施。
  我听到這里,大聲道:“老爺子,這不是很對勁吧,你們父子兩人,相依為命,他一定對你說他自己的過去的,一定會說的。”
  卓長根大有怒容:“我說的是實話,真沒說過。”
  白素忙打圓場:“老爺子說沒說過,一定是沒說過。”她說著,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噥了一句:“你不問,這也說不過去。”
  卓長根歎了一下:“那時我年紀還小,不懂得那么多,等到我漸漸長大,想問,也不知道去問什么人了。”
  他的語調之中,充滿了傷感的意味,我搖著頭:“那位馬場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對,應該著力于去調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應該去調查他是從哪里來的。”
  卓長根只是簡單地回答:“他盡了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
  我還想說什么,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亂說話,所以我想了一想才開口:“一個人,可以來自任何地方,中國地方那么大,他從哪里來,無從調查。”
  卓長根緩緩地道:“他不可能從很遠的地方來,因為在克什克騰旗,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和他交談,他說的話,是地道的陝西土腔。就像我現在說的。小伙子,听說你對各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學句我听听。”
  陝甘一帶的語言,基本上是黃河以北的北方語言系統,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調,我就學了几句,卓長根呵呵笑了起來:“學是學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出,那是學的。”
  我有點不服气:“第一個見到令尊的人,對辨別語言的能力十分高強?”
  卓長根點頭:“是,他是一個馬販子,陝西人,經常來往關內外。”
  我望著他,白素說道:“老爺子,你后來又到克什克騰旗去調查過?”
  卓長根點頭:“是,我是半個蒙古人,我的外婆還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歲那年,曾离開馬氏牧場,回到克什克騰旗,去看他們,同時,也想進一步知道我爹的來龍去脈。”
  我問:“你有什么發現?”
  卓長根皺著眉:“問下來,第一個遇見我爹的,我已經說過了,是一個馬販子,那個馬販子……后來我也找到了他,他詳細說了怎么遇上我爹的經過。”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興趣,卓長根的父親,真可以說是一個神秘人物,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滿神秘气氛,第一個見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要。
  我來不及地問:“那馬販子說當時的情形怎么樣?”
  蒙古包中的每個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腦全在,馬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臉,,因為上個月他挑定了的一群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有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個一個生,而牲口生病,一群一群生,几千匹馬的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內,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馬人多年的心血,一下子就變得什么也沒有!
  江忠來了兩天,一切都准備好,准備把馬群赶到關內去,可是馬群卻生起病來,部落中擅于醫治牲口的人,甚至說不出馬群患的是什么病,對橫臥在地上,看來奄奄一息的大量馬匹,一籌莫展,束手無策。
  大家在商議著如何對付,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江忠歎了一聲:“各位,這是老天爺和我們作對,看來,馬群沒有希望了,我付的訂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點損失吧。”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誠實,部落的首腦搖頭:“不,沒有馬交給你,怎能收你的錢,我們會把訂金還給你。”
  江忠歎了一聲。本來,這一批好馬,他預算可以給他帶來很大好處,這時自然也泡了湯,他心中在打算著,是不是再到別的部落去看看,可以買些馬進關,總比白跑一趟的好。
  而就在這時候,蒙古包外,傳來了一陣吵鬧聲,江忠听到有蒙古話的罵人聲,也听到了一個人,在用他的鄉音在大聲叫著:“你們算是什么養馬人?那么多馬病了,你們只在病馬旁邊坐著,不想一點辦法?”
  被這個人罵的蒙古人,正因為馬群生病而气苦,雙方之間的言語也不通,罵聲又響起,而且,很快地就變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個部落的首腦,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個小伙子,正圍住了一個人在動手。
  那人的個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長摔跤,可是六七個人對付一個,卻一點也討不了好去,那人腿長手大,身手不是很靈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軀,卻壯健無比,兩個蒙古小伙子,一邊一個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卻屹立不動,一伸手,抓住了那兩個小伙子的背,反倒把那兩個小伙子硬抓了起來,令得那兩個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過去,叫:“別動手,別動手。”
  部落的首腦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著,看起來,約莫三十上下年紀,身上的衣服,樣子十分奇特,寬大,質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后,气呼呼向江忠望來。
  江忠看出這個人的神情,有一股相當難以形容的尊嚴,他一生做買馬的生意,見過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圓滑,連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皺著眉:“我是養馬的,剛才我看到馬圈子里的馬,全都病了——”
  他說著,向不遠處的馬圈子指了一指:“你們怎么還不去醫治?那种病,七天准死!”
  江忠喜出望外:“我們不去醫治?我們正為這些病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請你大發慈悲!”
  那人咧嘴一下:“原來你們不會治!真是,怎么不早說,快去采石龍芮。”
  江忠知道“石龍芮”是一种草藥,在草原上到處可以采到,他忙把那人的話翻譯了一下,從蒙古包中跟出來的人中,有几個專擅醫治馬匹,一听了之后,就“啊”地一聲,其中一個道:“石龍芮只能醫馬瘡,這些病馬——”
  那人顯然不懂蒙古語,神情焦急地催:“你們還等什么?”
  江忠又把那句話譯了給那人听,那人揮著手:“石龍芮的葉,大量,熬水,趁溫,灌給馬飲,一日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話去做。”
  他說話時,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權威,江忠把他的話轉達了,部落的首腦立時大聲喝著,几個小伙子飛奔著去傳話。
  當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著,把熬成了青綠色的藥液,灌進病馬的口中,第二天一早,病馬已經有了起色,可以站起來了。第二天傍晚,病馬已能長嘶踢蹄,可以喂草料了。
  江忠對那人佩服感激得五体投地,不住賣交情,可是那人并不很愛說話,只是道:“我姓卓,是一個養馬人。”
  江忠立時改口,稱那人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后來在蒙古草原上,人人都叫那人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來的。
  卓長根找到江忠的時候,江忠對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簡直是救了我們,你想想,蒙古人怎么肯讓那么好的牧馬人离開?當時就替他專搭了一個蒙古包,要什么有什么,你爹就這樣在克什克騰旗住下來,后來,還娶了旗里頂尖的姑娘,這才有了你,你現在長得那么高大了,真像你爹當年,什么?你爹失蹤了?那怎么會?自從你媽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養著馬嗎?”
  卓長根并沒有向江忠說他父親如何失蹤的經過,只是問:“你和各地的馬場都有聯絡,難道就沒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從哪里來的?”
  江忠道:“怎么沒有,那次我赶了馬群進關,對很多人說起,有那么一個養馬的好手,本來不知是在哪一個牧場,怎么會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說起來,竟沒有一個人听說過有你爹這一號人物。”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他父親的來歷,馬醉木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當時也留意過,也同樣沒有人知道。
  卓長根沒有再問什么,他在他外婆家里住下來,他那時雖然只有十五歲,可是在養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他對自己的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由于他自小在草原上到處流浪,蒙古各族的語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當他的外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向他敘述他母親是如何美麗能干,卓長根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經快七十了,卓長根陪了她几天,從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母親和父親的事,短暫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老外婆欷噓說著:“可惜時間太短,你娘死了,你爹傷心得什么似的,親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塊白玉,一直不离身佩帶著,他要帶你离開,把那塊白玉解下來給了我,說是他令我失去了一個女儿,他心中也很難過。唉,那是天命啊,還能怪誰?這塊白玉,我倒是一直留著,你來了,就給你吧。”老外婆手發著顫,取出了一塊長方形的白玉來,交給了卓長根。
  卓長根當時就感到,這塊父親一直佩戴在身邊的白玉,可能和他的來歷有關,所以當時就收了下來,也一直佩戴在身邊。
  那是一塊質地极佳的白玉,純洁通透,一點雜質也沒有,整塊玉溫潤得像是具有生命。玉大約有十二公分長,八公分寬,相當厚,厚度約莫是一公分,上面有著刻工十分古朴的虎紋。
  卓長根講到他的外祖母把這塊白玉給他時,就把那塊白玉,取了出來,交給我和白素傳觀,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詳細描述。
  那真是一塊上佳的美玉,白素輕輕撫摸著它:“這种形狀的古玉,有一個專門名稱,叫‘’,一般來說,形体不會那么大,我看這是戰國時期的東西,不知道老爺子有沒有拿去給識玉的人看過?”
  (白玉的名稱:王旁加勒)
  卓長根笑了起來:“小女娃,你的話,已經證明你是一個識玉的人。”
  白素一時之間,可能不能适應“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這种方勒,古人用來作佩飾,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位高,不然,怎能佩這樣的美玉?”
  卓長根連連點頭:“小女娃說得對,我問過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問過,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見就問我是不是肯出賣,一開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說不賣,他們就問我是哪里來的,我說是父親的遺物,他們不信,說這樣的玉器,是古玉之中最珍貴的,不會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來的。雖然他是一個那么出色的牧馬人,可是這東西和他的身份也不相配,不知道他是怎么得來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將那塊白玉接了過來,真是一塊好玉,上佳的美玉,有一种十分迷人的力量,叫人迷戀于它的質地和顏色。中國人一直相信玉可以辟邪,可以帶來好運,象征著君子和忠貞,當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這塊白玉之后,一定曾花過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來歷。”
  卓長根點頭:“是,所有的人都認定這是一塊古玉,是戰國,秦代的古物。”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奇怪,一般來說,質地越是純洁的白玉,在入土之后,就越容易產生各种顏色的斑跡,這塊白玉,看起來未曾入過土。”
  卓長根“嗯”地一聲:“是,也有人對我這樣說。當時我認為這塊白玉,可以助我查出爹的來歷,但結果還是沒有用。我回到了牧場,和馬場主提起,他見了那塊玉,愛不釋手。當時金花也在旁,她也喜愛不已,唉,當時我若是說:金花,你喜歡,就給了你吧。她一定會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歲的卓長根,又說到了他少年時的情愛糾纏上去了,我笑著:“老爺子,該回頭說說那次放馬出亂子的事了,馬金花就是那次失蹤的?”
  卓長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捏著拳,在自己的額角上輕輕地敲著,像是藉助這樣的敲動,就可以把往事一點一滴,全都敲出來。

第三部 馬金花离奇失蹤

 經過整頓之后,卓長根一聲呼嘯,帶著其余的牧馬人,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才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精疲力盡,可是他們還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來,策馬前馳。
  卓長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馬金花雖然一直不講話,可是心中對馬金花的愛戀,卻越來越甚,這种難以宣泄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愛情,使他感到极其痛苦。
  當時,二十騎雖然一起出發,但卓長根很快地又把其余人拋离。
  他向前飛馳,心憂如焚,因為前面,馬群和馬金花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全然無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個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后,只要見到了馬金花,他就一定會打破多年來的僵局,不但要對她說話,還要緊緊地擁抱她。
  一口气馳出了將近二十里,未見馬群的蹤跡,卓長根已經全身都被汗濕透,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挑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了上去,才一到達岡子上,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頭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群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听,也听不到馬蹄聲。馬群既然已被控制,那么馬金花自然也沒有事了。
  卓長根心跳得十分劇烈,他回頭看,其余人還沒有追上來,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心愿,就難以實現,趁現在沖下去,他有机會可以和馬金花單獨相處,那才是好時机。
  一想到了這一點,卓長根興奮得大叫了一聲,一抖韁繩,就向岡子下直沖了下去,至多兩三里的距离,一下子就沖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沖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來,因為他實在不能肯定,在見到了馬金花之后,是不是還有勇气叫得出口。
  他策騎沖進了馬群,引起了馬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沖得向外四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就停了下來。
  卓長根一眼就看到了馬金花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馬,但是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簡直耀眼,小白龍正在低頭啃著草,卓長根直沖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住了韁繩,他仍在叫著:“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這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了极度的气餒。
  經過了那么多年,他終于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馬金花之間的僵局,可是他得不到回答。馬金花根本不睬他,說不定就在他身后,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對他發出冷笑,在譏嘲他男子漢丈夫,說出口的話不算數。
  卓長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馬金花一定不會遠,她就躺在草地上?卓長根慢慢轉動著身子,他沒有勇气見到馬金花,可是他知道,這場羞辱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除非馬金花有意躲起來,不然,卓長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其余牧馬人正向這里馳來,蹄聲已經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長根硬著頭皮,大聲道:“好,算我輸了,是我向你先說話,你躲在哪里,出來吧。”
  他的話,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這時,卓長根半分也沒有想到馬金花會就此失蹤,他還以為馬金花根本不肯原諒他,存心要他在許多人面前栽一個大跟斗。
  他歎了一聲,心中十分難過,人在馬上,像是僵硬了一樣。他這樣發呆的時間并不長,那十九個被他拋在后面的牧馬人,已經相繼赶到。
  一看到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許由于剛才的心情實在太緊張了,一見到馬群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到齊,才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大聲問:“咦,金花姑娘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為之一怔,一起向卓長根望了過來,因為他第一個赶到,應該知道馬金花在什么地方。卓長根避開了各人的眼光,語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眾人又呆了一呆,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別扭,人盡皆知。立時有人想到,馬金花或許是不愿意單獨和卓長根相處,所以卓長根一到,她就避了開去,可是這樣想的人,立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因為小白龍在,馬金花不會走遠。
  小白龍是馬金花的命,甚至夜間,小白龍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間。而草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几個人大聲叫著,几個人策騎向前馳,去看看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馬金花卻一直沒出現。
  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馬金花仍然沒有出現,人人都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卓長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聲問:“金花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它不會講話,不然它倒一定會說出馬金花到了何處。
  有几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卓長根的身邊,卓長根沉聲道:“先把馬群集中起來,這只要四個人就夠,其余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騎,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卓長根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雖然明知馬金花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來。
  他們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個牧馬人赶到,太陽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覷:馬金花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惡夢,馬金花不見了,她的馬在,她人不見了!
  卓長根焦急得像是瘋了,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派人到牧場去,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卓長根等几十個人,又四下散開,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馬金花蹤影全無,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讓馬金花就此失蹤。
  卓長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快天明了。馬醉木和几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說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閃動,映在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沒有一個人出聲。
  卓長根看到馬醉木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雕。
  卓長根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來到了馬醉木的身前,馬醉木的聲音,低沉得駭人,多少年來,卓長根從來沒有听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金花她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遠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神秘。
  卓長根感到喉間像是有什么東西塞住了一樣,馬醉木的問題,他要是能回答得出來,那倒好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馬醉木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到了馬群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什么力量撕碎了,听起來十分怪异。
  他道:“我沖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我想她听不見……我在叫她了。”
  馬醉木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卓長根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馬醉木出聲叫著:“金花不會死,她一定是跑開了,到什么地方去,說不定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
  他講到這里,陡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根本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馬金花上哪儿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馬醉木親自率領,馬醉木雖然因為變故而有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余不紊。他要卓長根那一批人,就是草地上休息,他帶著新赶到的人去搜索。
  馬醉木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才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附近凡是和馬氏牧場有關的人,都赶到了這片草地來。馬氏牧場的信鴿,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場有關系的地點,留意馬金花的下落。
  馬醉木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布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
  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住,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以和馬醉木議事,其余的人,都遠遠站著。
  馬醉木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來。等他喝夠了,他才開口:“金花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這個問題,卓長根也想到過了,馬氏牧場和附近一帶的土匪,曾經有過你死我活的劇斗,一直是馬氏牧場占著上風,去年中條山的那一幫土匪,被馬金花奇兵突襲,完全消滅,土匪聞風喪膽,哪里還敢在馬氏牧場的勢力范圍之內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時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什么土匪敢。”
  馬醉木問:“小股的呢?”
  卓長根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卓長根的話,想要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動地的惡斗,可是小白龍和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斗的跡象都沒有。
  馬醉木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經問過了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馬金花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樣可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傳了來:沒有馬金花的蹤跡,那是又是午夜時分,一個大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終于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有用顫抖的聲音道:“金花姑娘會不會……在馬群……疾奔時……被撞跌了下來?”
  在這個徼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后,草地上靜到了极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剝剝的爆裂聲。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卓長根也跟著叫:“不會!”但是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后,卻又是极度的靜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而如果是這樣,那么,馬金花整個人,在馬群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得不存在了。
  卓長根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天一亮,我們循回路去找,總有一點什么剩下的──”
  卓長根的意思是,就算馬金花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馳中的馬踩踏成為什么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講完,一個人扑了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當他一躍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馬醉木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處涌出來的血。
  馬醉木厲聲說:“誰也不准那么說,金花不會死。”
  他叫了那句話,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搖晃,向下便倒,昏了過去。
  那么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這對于在馬醉木周圍的人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連他几個得力的老部下,也慌了手腳,還是卓長根比較鎮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馬醉木醒過來,卓長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拿酒來!”
  一皮袋烈酒,傳到了他手中,他仰著頸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卓長根:“長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卓長根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馬場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馬醉木又說了第三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馬醉木似乎不會再說別的話了,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什么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希望他能听到有關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夠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馬金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用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
  所以,馬醉木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開了他這种目光。于是,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會用被烈酒灼傷了的嗓子,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馬醉木的傷痛,竟然可以到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這時,才知道他疼愛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馬金花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只要她醒著,她就用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馬醉木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她的,默默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著卓長根講了几句話:“長根,金花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疼她的,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死了。”
  卓長根當時,傷痛的程度,不會在馬醉木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會死。”
  金花她媽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輩子也沒有做什么坏事……”
  女人總是這樣子,尤其是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遇到了慘痛的變故,除了埋怨命運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泄她們的悲痛。
  那是卓長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個像馬金花那樣,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會發生一些什么事,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卓長根當時就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
  馬金花失蹤,馬醉木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馬氏牧場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從早到晚,几乎沒有一刻空閒,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著小白龍,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停下來,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能指點他,告訴他,馬金花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長根敘述到了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雙手,掩住了臉。那已是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發生的事,他直到現在,講起來仍然掩不住心中的傷痛,可知他當時所忍受的痛苦与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開始講述之前,他已經告訴了我們,馬金花神秘失蹤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蹤的馬金花又出現了。
  卓長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際,還那么傷痛?是不是馬金花回來之后,事情又能曲折?
  (如果講一個失蹤故事,一開始就是一個神秘失蹤的人五年后又出現,似乎不是很好的講故事手法,因為沒有了“懸疑”,結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長根不是講故事,他講他自己的經歷。)
  (而且,即使卓長根是講故事,他也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學那些庸手,故意賣什么關子,弄什么懸疑,一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人,可是听的人卻仍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樣了?馬金花再出現之后發生了什么事?這五年之中,她在何處?)
  我當時就是這樣,卓長根突然雙手掩面,停了下來,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問要問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連連施眼色,作手勢,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撓腮,坐立不安。
  就在這時,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進來,看到了卓長根的情形,就“哼”地一聲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戀情人了?”
  卓長根沒有什么反應,白素卻努力瞪了她父親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動人的部分,就是那個馬場主在女儿失蹤之后的傷痛。小素,要是當年你忽然失蹤了,我也會那樣。”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你說到哪里卻了?”
  我趁机問道:“馬金花失蹤了五年?她后來又回來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他還沒有講到這一點,小衛,你不覺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點是──”
  我忙說道:“我只想知道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斷了我的話頭:“小衛,別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無,他的小情人,那個馬金花,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
  我想分辯几句,但是一想,辯也辯不清楚,我确然因為卓長根的途述,而在關心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當時不是九十一歲。”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小素,你說說,最奇特的一點是什么?”
  RS立時道:“是卓老爺子的父親。”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子上:“照啊!他的父親來無影,去無蹤,又有那么大的本領,小素,你看他像是什么人?”
  白老大在這樣問白素的時候,卻斜著眼向我望來。白素立時道:“倒有點像某喜歡執筆記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筆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陣大笑聲:“什么有點像,簡直就是。”
  他們父女兩人,一搭一擋,這樣調侃我,我除了跟著他們笑,難道老羞成怒不成?不過我還是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當然有可能,他,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衛,我記得你記述過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結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點無可奈何:“是的,記述在《尸變》這個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壓低了聲音:“那故事中的那個外星雜种,結果怎樣了?”
  我苦笑,向卓長根看去,卓長根仍然雙手掩面,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倒真是壓低了聲音:“那個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變成了不可救藥的瘋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長根:“可是老家伙卻一點不瘋,你可以好好以他為研究對象。”
  卓長根在這時,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沒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對你說,你那個來歷不明的父親,是外太空來的,你當時想不到,后來你又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現在應該明白了。”
  卓長根原來后來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個博士的頭銜,他肯說一個人曾“好好念過一點書”,那一定是十分艱苦的一個長時期的求知過程。
  卓長根搖頭:“從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這一點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還是作了最徹底的檢查,結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許,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來就和地球人一樣?”
  卓長根看有很气憤,在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什么意見,白素搖著頭:“爸,你胡扯些什么,听老爺子講下去。”
  白老大擺著手:“我才不要听,他那個初戀情人,失蹤了五年,一點也不稀奇,沒有什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悶吼聲,對白老大怒目而視。白老大卻毫不在乎地擺著手。我生恐這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友情雖篤,但了難免會在這种情形下起沖突,所以忙道:“還是听老爺子說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沒說錯吧,這兩個小娃子,會听你的故事,哦,對了,他那塊白玉,你們見過了沒有?”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鬧,他側著頭:“這塊白玉,是十分奇怪的另一點。質地那么純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見,一有發現,普通人敢保留,大都是獻給當時的君王,那是宮廷中的東西。”
  我道:“就算是屬于當時君王,流傳至今,也沒有什么特別。”
  白老大道:“這塊白玉,我曾經花過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兩千兩百年前完成,大抵是春秋戰國,秦始皇的時代。而且這塊白玉未曾入過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傳,這一點也相當罕見,一般來說,這樣的美玉,都會陪葬,因為古人相信美玉會使死人的靈魂得到好運。還有,上面刻的是虎紋,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會刻虎紋,大都刻龍紋或(此字不詳)形紋。”
  我攤了攤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這塊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額:“這是我的判斷,小衛,我年紀雖大,頭腦并沒有退化,我感到,這塊白玉,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我沒有再說什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話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皺著眉在思索。
  (后來,事實證明白老大的話,十分有道理,那塊看來和整件事并沒有什么關系的珮玉,是整件事中的一個重大關鍵。)
  白老大伸手,在卓長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作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沒有什么不好。很多說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類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子。”
  卓長根揮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舉起雙手,向后退去:“你不覺得自己已經九十三歲了,還那么壯健,單是這一點,已經和地球人的生理狀況有所不同了么?”
  卓長根“哼”地一聲:“百歲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稀奇的。”
  這時,我的心中,也著實疑惑。
  白老大的話,雖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講出來,但是仔細想想,也未必全無道理。
  卓長根的父親,來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而可以接受的解釋!為什么他特別擅長養馬?也可以說成是那個星球上的人根本就會養馬。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剛才說:“像是某位喜歡執筆……的人筆下的外星人。”這种想法,雖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規律化了。
  雖然宇宙間的很多事,都脫不了一种或多种規律,但如果可以擺脫,不是更好嗎?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嘗一下,他又轉身走了開去。
  卓長根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聲:“他倒不是開玩笑的,你們看,我爹真會是外星人?”
  這個問題,不是難以回答,我脫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說他十分神秘,來歷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說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卓長根苦笑了一直:“其實我倒無所謂,反正也過去了大半輩子了。”
  白素道:“是啊,馬氏牧場那邊,以后又怎樣了?”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誰有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額獎金,依然有效,其間也有不少混淆,來胡亂報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卻一直沒有結果。”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才繼續:“一直到五年之后──”
  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是牧場上下,人人都沒忘記馬金花的失蹤,到了那一天,牧場的一切活動全都停頓,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馬金花。
  每年這個日子,卓長根照例騎著小白龍离開牧場,順著當年放馬的路線向前馳。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經過,對卓長根來說,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的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閃過,從馬群開始奔跑起,到他看到靜止的馬群為止。每次,他就在這條路上,都要問上千百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如今,事情雖然過去了五年,小白龍也大了,作為一匹好馬來說,它已經算是老馬了,可是奔馳起來,還是一樣神駿,不必驅策,就奔馳得极快。
  卓長根來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馬,任由小白龍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作枕,在柔軟的草地之上,躺了下來,望著藍天白云。
  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那時,他已經是青年人了,壯健,能干,整個馬氏牧場,等于完全由他主持。方圓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她,雖然臉紅心跳,但也一定不會逃避他的目光,要讓他好好看清楚,沒有一個姑娘不愿意嫁給這個年輕人。生性放蕩風流一點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長根對所有的女孩子都無動于衷,他心中只有一個人,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馬金花。
  這時,他團上了眼睛,又想起馬金花來。也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哨聲。
  那口哨聲十分悅耳動听,卓長根一听了,心頭就怦地一跳,還未曾來得及睜開眼,就又听得小白龍發出了一下歡嘶聲。
  這一下,卓長根再也沒有疑問了,那一下口哨聲,自己會幻想出來,小白龍不會。他陡地跳了起來,先跳起來,再睜開眼,他看到小白龍飛快地奔向前,有一個高挑的女子,長發飛揚,一身白衣,正飛快地迎著前,人和馬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人到了馬背上,馬歡嘶得更嘹亮,旋風一樣,向前掠去。
  卓長根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他睜大著眼睛,連眨一下眼都不敢,雖然人和馬早已馳了開去,他還是直勾勾地看著。
  馬上那姑娘,不是馬金花是誰?
  五年不見,她看來身形列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雖然人馬掠過之際只是一瞥,但是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馬金花,那是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小白龍和馬金花,看來已經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才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拔腳向前奔。
  憑人力奔馳,想追上小白龍,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長根不顧一切,向前奔著,叫著,小白龍早已馳得看不見了,他還在向前奔著。
  當他奔得胸口因為喘气而几乎要炸開來之際,他還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這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視線之中,那個小白點又出現了。
  小白龍馳回來了。
  卓長根停了下來,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龍奔回來時,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臉上的汗,好讓視線更明朗。
  終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馬是一起回來的,馬金花還在馬背上。
  小白龍去得快,來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馬金花勒住了馬,在馬上斜斜向他看來,那么明麗,那么嬌美,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人互望了一會,卓長根才用盡了全身气力,叫了出來:“金花!”
  馬金花也盯著卓長根,她的鼻尖上,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映著陽光,像是极細极細的小珍珠一樣,在閃閃生光。
  她并沒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來:“長根,是你!”
  卓長根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搖晃著,一陣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馬上的馬金花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叫道:“長根!”
  卓長根已經向下倒去,可是馬金花的一下叫喚,又給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撐著,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馬金花也下了馬。
  卓長根望著她,千言万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小白龍……這些日子來,倒還硬朗。”
  卓長根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難為了馬場主,這五年來,几乎浸在酒里。”
  馬金花略為偏過了頭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長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帶著責備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講了三個字,馬金花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頭來,望著遠方。卓長根循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除了連綿的山影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看的東西。
  卓長根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馬金花才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別問我,什么都別問我,問了,我也不會說。”
  卓長根陡然道:“你不說怎么行?這五年來,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長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再見到馬金花之后都想問的。但是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長根,你是不是又想我們之間不再說話?”
  卓長根嚇了一跳,忙道:“不,不,當然不……”
  馬金花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在卓長根的記憶中,從來也未曾听馬金花用這种的語調說過說:“那么,你就听我的話,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卓長根發著怔,望著馬金花,他在馬金花的臉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經長大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雖然她的性子還是那么執拗,但是她畢竟長大了。
  一時之間,卓長根不知說什么才說,馬金花卻一直用她溫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長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卓長根才道:“好吧,我不問。我不問,一樣會有人要問,馬場主就一定要問。”
  馬金花皺了皺眉:“我也會叫他別問,問來有什么用?我已經回來了,這最重要!你們究竟想要我回來,還是想弄明白這五年來我去了何處?”
  卓長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沒有再問下去,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們回去吧。只有小白龍?沒有別的馬了?”
  卓長根搖著頭,馬金花一翻身上了馬,向卓長根伸出手來。
  只有小白龍一匹馬,她邀卓長根一起上馬。卓長根心頭怦怦亂跳,他站在那里,好一會不動,才身子一縱,也上了馬,騎在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時像是靠近了一個火爐,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噴出火來。
  馬金花卻若無其事,抖韁徽馬,向前馳去,馳出了沒有多遠,就遇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馬,馬金花回頭向卓長根看了一眼,卓長根立時會意,就在小白龍的背上,換到了另一匹馬的背上。
  當他們兩人一直向前,遇到馬群和牧馬人,所有的牧馬人,一看到馬金花回來,立時放下了一切,發出近乎哽咽的歡呼聲,一齊跟在后面。
  所以,他們馳進馬氏牧場的大柵門,并不是只有馬金花和卓長根兩人,而是已經匯成了一支上百的馬隊。
  一進牧場,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馬的,把水潑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鋤草的,几乎沒把自己的手鋤了下來,人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圍了上來。
  整個馬氏牧場,簡直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呼叫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無目的地狂叫,叫的是什么,連發出呼叫聲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歡樂,要把五年來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發泄。
  馬金花和卓長根來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動地的呼叫聲,早已把馬金花和他的老手下惊動,兩人扶著馬醉木走了出來。
  馬醉木已有有好久沒有見陽光了,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可怜的瑟縮,他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縫,躲避著陽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睜得大些。他不斷望向左,又望向右,用發顫的聲音問:“金花回來了?金花回來了?”
  本來是鐵塔一樣的一條壯漢,這時就像是風中殘燭。
  所有人在那一霎間,一起靜了下來,馬金花自馬上躍下,張大了口,可是也發不出聲音,淚水自她眼中,滾滾涌出。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一下子扑到了她父親的身前,緊緊伏在她父親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馬醉木的身子劇烈發抖,口張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噴出來的只是濃冽的酒气,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劇烈的顫動,而令得骨節相搓的“格格”聲。
  不少人激動地奔向前,大聲叫:“馬場主,是金花姑娘回來了。”
  馬醉木直到這時,才像是火山迸發一樣地叫:“金花。”

第四部 五年行蹤成謎

 馬金花回來了。
  當天晚上,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雖然看來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經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著,而且講話的聲音,也仍然洪亮、威嚴。
  整個馬氏牧場,以及附近和馬氏牧場有聯絡的人,全都聞訊赶來,馬氏牧場的大曠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竄得比人還高的篝火,一個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過兩百頭,這些牛羊,都被割成兩半,在篝火上烤著,發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壇一壇的酒,封泥被敲開之后散發出來的酒香,把上千個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壓了下去,每一個可以赶來的人都赶來了,消息傳得飛快:馬金花回來了。
  在馬氏牧場的房舍建筑前,圍聚著的,是自知身份比較高,和馬氏牧場,或是馬醉木比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門口最近的是卓長根。
  馬醉木叫出了馬金花的名字,馬金花扶住了他向內走去,當她跨門檻之時,她轉過身來,向聚集在門口,想跟進去的人說:“各位,我和爹有點話要說,爹的身体看來很弱,各位別來打扰我們。”
  馬金花這樣一說,所有想跟進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門外等著,包括卓長根在內。
  馬金花和馬醉木進去了,就一直沒有再出來,盛大的慶祝是卓長根和几個老資格的人商量之后決定的。聚集在曠地上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問:這五年來,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馬金花和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來,馬醉木一出現,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歡喜。馬醉木一直向前走著,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來到了人群中心,馬醉木手高舉起來,用他不知多久未曾發出過的宏亮的聲音宣布:“金花回來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上千人靜得鴉雀無聲,想知道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什么地方去。
  這時,十個人之中,有九個人,都認為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這五年來所在的地方。可是馬醉木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頓了一頓之后,馬醉木的聲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學堂,到北京城去上學堂。”
  一時之間,所有人全呆住。這些在草原上長大的粗人,和“上學堂”這件事之間的距离,實在太遠,甚至根本在意念上無法聯結起來。
  卓長根,一時之間,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學堂”是什么意思,眾人錯愕,未會過意來,馬醉木又大聲道:“今天是我們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該替我們高興,誰吃少了、喝少了的,誰是狗熊!”
  馬醉木這兩句話一說,立時起了一陣呼聲。盡管人人心中都有著疑問,但是粗漢子性格爽直,都覺得馬醉木對女儿回來,如此高興如此滿意,別的事,再問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割著燒熟了的肉,酒從壇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來,所有的人,都陷進了狂熱的歡欣。
  馬醉木來到了躲在陰暗角落,并沒有參与狂歡的卓長根身邊。兩個人都好一會不說話,才由馬醉木先開口:“長根,這几年,難為你了。”
  卓長根的心情一陣激動,可是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听來平淡:“場主怎么對我說這种見外的話?”
  馬醉木歎了一聲:“長根,你一定以為我和金花講了很久,金花過去五年來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我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頭去,不望馬醉木。馬醉木又歎了一聲:“長根,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對我說,只是叫我不要問,只是說她要上學堂去。”
  卓長根轉回頭來,聲音再也掩飾不了他心中的激動:“場主,你……肯不問?”
  馬醉木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肯,這謎團要是不解開,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這樣說了,你說我是問還是不問?”
  卓長根苦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再問了。”
  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長根的肩上:“這就是了。而且,她回來了,也長大了,看起來很好,這是我五年來的夢想,我還求什么?唉,直伯……沒有什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說,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長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馬醉木攤了攤手:“去,高高興興地去喝酒,別讓金花以為我們不開心。”
  卓長根緩緩點了點頭,向外走去。
  當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過來,頭痛欲裂,有人告訴他,馬金花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來看過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龍。
  馬醉木和几個老兄弟,親自送馬金花上京,兩個月之后才回來,馬醉木顯得高興,逢人就說北京大地方的繁華。
  馬金花在這次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好像就沒有再回來過。
  我忍不住大聲問:“什么叫好像沒有再回來過?”
  卓長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開了牧場,我不知道在我离開后,她是不是回去過。”
  我再問:“你也离開了馬氏牧場?去干什么?”
  卓長根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學堂。”
  我不自覺地眨著眼,卓長根作了一個手勢:“金花說要去上學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馬醉木回來之后,才使卓長根知道除了他長大的草原之外,外面還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樣養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馬金花現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學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長根開始,疑惑著,猶豫著,但每當馬金花有信捎回來,馬醉木得意地告訴他有關馬金花的情形時,卓長根就開始有了打算。
  卓長根決定,他也要上學堂,去學一些除了養馬之外的東西。他一下了決心,行動簡直瘋狂,有識字的馬販子一到,就被他纏住了不放,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很快把他帶入了另一個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終于也离開了馬氏牧場。
  我知道卓長根后來曾“好好地念了一點書”,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學的是什么,我想了一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卓長根的神情,有點忸怩:“開始上學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長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見到了什么都想學,結果是貪多嚼不爛,到現在,一點專長也沒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爺子太客气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爹對我說過,他在念大學的時候,學校里有一個怪人,年紀比所有的學生都大,念起書來,比所有的學生都拚命,不到兩個,就弄到了一個博士銜頭,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長根咧著嘴,爽朗地笑了起來:“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從人長命,博士銜頭,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實在是惊訝不已,但繼而一想,我的惊訝,真沒有道理,算他二十五歲那年開始識字,他今年九十三歲,有將近七十年的時間,只要肯發奮向上,拿多几個博士銜頭,當然有可能。
  令我覺得惊訝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談吐,看起來絕不像是一般通常見到的博士!
  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門,很有成績。她學的是歷史,對先秦諸子的學術,以及春秋戰國的歷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長根才講到這晨,我已經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等一等,你說是是誰?”
  卓長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馬金花?”
  卓長根有點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先秦文化的權威,世所公認的學者,我知道她姓馬,曾在歐洲各個著名的大學中教漢學,現在世上著名的漢學權威,几乎全是她的學生,或者是她學生的學生,她……這位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馬源,一個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長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來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個單名,叫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長根,就叫長根,不能因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來的名字。”
  卓長根在大發議論,我卻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著,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樣,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長根一直在敘述的馬金花,就是國際知名的大學者馬源教授。
  各位也看過前面,卓長根對馬金花的敘述,怎么能把這樣一個牧場主的女儿,和先秦諸子,和中國古代史,和歐洲的大學,和那么負盛名的一位大學者聯系起來呢?
  可是,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這位學者中的學者,學問淵博得她的學生要形容她時,不知選擇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學府,能請她去講一次話,都會當作是校史上的無上殊榮!
  過了好半晌,白素才緩緩搖著頭:“當然,几十年,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以發生很大的變化。”我陡然想起,我在來的時候,在航机上看到的報紙上,有一段消息,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時候,并沒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現在卻非要提出來不可。
  那消息說,國際漢學家大會,就快在法國里昂舉行,屆時,公認的漢學權威馬源教授,會以九十高齡,應邀在會上講話。
  而現在,我們正在法國南部,离里昂并不太遠,卓長根到這里來,是不是為她?
  我越是想,臉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這時又走了進來。
  白素道:“爹,原來老爺子講的馬金花,就是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著:“還會是誰?愛情真是偉大,不是馬教授要到法國南部來,你以為憑我釀的酒,會把卓老頭子從他的南美洲王國中拉過來?”
  白老大這樣一說,我又再度傻住,指著卓長根——這是一种相當不禮貌的行動,但由于惊訝太甚,所以我也顧不得了:“你……就是那個住在南美洲……充滿了傳奇,建立了聯合企業大王國的那位中國人?”
  卓長根攤開了大手:“做點小買賣。”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個小買賣。這個“小買賣”,至少包括了數以万計的牧場、農場,數以百計的各型工厂,兩家大銀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它行業,牽涉到的資產,至少以千億美元為單位。
  我絕不是沒有見過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財產再多,也很難引起我的惊訝,可是眼前的卓長根,雖然年紀大了,神態外型,看來仍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粗獷豪邁的北方牧馬人,誰會想得到,他就是那個連南美洲好几個國家元首都要看他臉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臉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衛,總算不虛此行,見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說道:“真是長了學問。不是到這里來,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國皇帝,和漢學上的巨人,都從中國涇渭平原上牧馬出身!”
  白素也感歎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爺子,你离開了馬氏牧場之后,難道就未曾見過馬教授?”
  卓長根喝了一口酒:“再見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是中年人,那時,我也念了點書,金花已經在學問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見面進,大家都很歡喜,可是一提到當年的那件事——”
  他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長歎了一聲:“一提起那件事,她說的還是那句話:‘別問我任何問題。’”
  兩人分別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份都不同了。C金花已經是學術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誰也無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騎飛馳,一身白衣,帶著剽悍的牧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俠連在一起。
  卓長根還在做他的超齡學生,他那時在學農牧經濟,他對畜牧學的見地,和發表的几篇論文,尤其是關于馬匹的配种,培養方面的專論,舉世矚目,世界各地的牛場,軍方的養馬机构,都以能請到他去指點為榮。
  卓長根和馬金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重逢,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了?但是卻并不是如此,兩人只交換了一下馬氏牧場的情形。
  由于時局的變換動蕩,馬氏牧場早已不再存在,馬醉木逝世,馬氏牧場的那一干老人,也個個凋零,余下的牧馬人,可能仍然在遼闊的草原上放牧,但馬氏牧場,已經成了一個歷史名詞。
  幸而當馬氏牧場全盛時期,販馬的利潤极高,馬金花上北京念書,馬醉木已陸續接受了現代知識,賺來的錢,從地窖之中,轉到了銀行。
  后來馬金花放洋留學,資金也轉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點也不成問題。
  那次,在交談之中,卓長根忽然問:“金花,你年紀不小,該嫁人了吧?”
  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長根,你連我們究竟多大都不記得?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嫁人?”
  卓長根十分認真:“我看起來,你總像是在小白龍背上的那個小女娃。”
  馬金花用力揮了一下手:“過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還提來作甚?”
  卓長根鼓起了勇气:“我倒不覺得我們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給我,我高興得做夢也會笑。”
  馬金花低下了頭,約莫半分鐘:“不,我不能嫁給你,長根,我已經嫁過一次,不想再嫁了。”
  卓長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馬金花會有這樣的回答。
  馬金花拒絕,他不會感到意外,可是馬金花卻說她已經嫁過一次,這真是不可相信的事。卓長根身在馬氏牧場也好,离開了馬氏牧場也好,他無進無刻,不在留意、打听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馬金花初到北京,后來轉到上海去上學時,不知顛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對什么人好過。后來他出了國,放了洋,卓長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馬金花,更是神魂顛倒,有好几個貴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過她,但是也沒有結果。
  卓長根每當听到馬金花這類消息,心中都會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還惦記著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為這种想法,他才有膽量要馬金花嫁給他。
  可是,馬金花卻說:嫁過一次人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卓長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蹤之間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蹤的五年之中嫁過人?嫁的是什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為什么自此之后,再也沒有出現過?种种疑問,霎時之間,一起涌上了她的心頭。
  卓長根沖動地問道:“你嫁過人?什么時候,是在那五年之中嫁的人?”
  馬金花沉著臉:“長根,不必再問了,不管你怎么問,我決不回答!”
  卓長根想起那次,馬金花在她失蹤的地方,突然又出現的情形,那時,她看來如此容光煥發,那种美麗,不是少女的美麗,只有少婦才會有那樣艷麗的光輝。
  他的心情更激動:“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間的事,你說,是不是?”
  馬金花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卓長根沖動得想抓住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來,才一伸手出去,卻反被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脈門,冷冷地道:“長根,我們現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動粗,門都沒有,要是你這樣,我再也不要見你。”
  卓長根怒意未消:“不見就不見,我才不要見你。”
  馬金花一松手,兩人一起轉過身去。
  他們不歡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發生了許多巨大的變化,近七十年來,世界上的大變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數。卓長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替協約國方面負責培養軍馬,取得了极輝煌的成績。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他去了南美洲,從發展畜牧開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經濟王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未爆發時,日本軍方,千方百計,想請他去替關東軍養馬,都被他拒絕,他一直以南美為基地,在發展他的事業。
  卓長根攤大了手掌:“從那次起,到現在,又過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再見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覺得世界上傳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沒有比卓長根和馬金花兩個人更富傳奇性的了。
  這兩個人最傳奇之處,是他們都那么長命,九十歲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沒有,但是到超過了九十歲,講起來,情感還是那么濃烈,那真是罕見之至。
  白素側著頭,望著卓長根,打趣道:“老爺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吧。”
  卓長根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嚴肅,認真在思索白素的這個提議。在一旁的白老大,卻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卻說什么也老不起這張臉來,再去碰一次釘子。”
  我听得白老大這樣說,真是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歲以上的老人,如果真能結合,那是古今美談,馬教授怎會拒絕?”
  卓長根一听得我這樣說,雙眼立時閃閃生光:“小子,你是說我,還可以再去試一次?要是她又不答應,那怎么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要是又失敗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話才講到這里,白老大已經急叫了起來:“小衛!”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聲,一拳向我當胸打來。
  我嚇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斷三根不可,我也大叫一聲,身子向后一縮一側,可是卓長根拳出如風,我避得雖然快,“砰”地一聲,還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雖然我在一縮一側之間,已經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我左臂還是抬不起來。
  我駭然之极,又連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經攔在我和卓長根之間,轉過身來,對我道:“這個玩笑他開不起,他認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這一拳算是白捱了,別說我不能還手,就算可以,我估計以自己的武術造詣而論,雖然罕遇敵手,但也未必打得過這個九十三歲,壯健得還像天神一樣的老人。
  我緩了一口气,一面揮動著左臂,一面連聲道:“對不起,我只是喜歡開玩笑,不是故意的。”
  卓長根還是气呼呼望著我,白老大做了一個手勢:“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老實說,要是碰了釘子,我老臉也不見光采,這兩個小娃子,腦筋靈活,要是讓他們去試試,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說得十分認真,我要不是剛才捱了一拳,這時不笑得滿地亂滾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還真是辛苦,几乎連雙眼都鼓了出來。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爺子,如果馬教授肯見我們,我們一定盡力。”
  卓長根本來一臉怒意,在白老大說了之后,他已經心平气和,這時,再一听得白素這樣說,簡直眉開眼笑,不斷搓著手:“那太謝謝了,要是成功,你們要什么謝媒,統統沒問題。”
  白素吐了吐舌頭——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說是年輕了,在很多場合之下,我們都是權威人物,可是在卓長根面前,心理上都變成覺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擔保一定成。”
  卓長根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說媒一定成的道理,你們只管去試試。”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馬教授也和老爺子一樣,脾气還是那么火爆,只怕我去一說媒,就叫她照老規矩,割一只耳朵赶出來。”
  卓長根望著我:“怎么,捱了一拳,生气了?”
  他說著,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連打了三拳,連眉都不皺一下:“算是你打還我了。”
  我給他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總算明白了一點:這個人,決不能把他當作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來看待,連六十三歲也不能,就把他當作同年齡的人好了,年齡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變,起不到任何別的作用。
  我笑著,看他還想再打自己,連忙作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好,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么了。”
  他十分高興,咧著嘴笑。給“說媒”的事一鬧,我心中很多疑問,都沒提出來,這時,大家又重新坐了下來,我道:“要我們來,當然不是為了要我們做媒,老爺子,你說你心中有謎團——”
  卓長根點頭:“是的。”
  我道:“兩個謎團,一個是令尊自何而來,又到何處去了?”
  卓長根道:“是啊,第二個謎團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嫁過人,小白說,你神通廣大,再怪的怪事都見過,所以要叫你來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解得開。”
  我心中不禁有點埋怨白老大。卓長根十分有趣,可是這兩個謎團,我怎么有能力解得開?把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廣大,也無法應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這件事推掉,白素已開了口:“老爺子,令尊的事,比較難弄清楚,馬教授還健在,只要她肯說,謎就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一聲:“只要她肯說?叫一匹馬開口說人話,只怕更容易。”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會:“我盡量去試試。馬教授在里昂,我先去見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應付一個老太太,不是我的專長。”
  白素笑道:“你在這里,和老爺子琢磨一下他父親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隨即想到,這很容易,隨便作出几個設想就可以了。雖然我也很想去見一見那位傳奇人物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問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碰釘子的可能多于一切,還是先讓白素去試試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個懶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備什么時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遲,明天一早我就出發。”
  白素說“事不宜遲”,當然無心,看卓長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之后,卻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遲。
  兩個人都超過九十歲,生命可能隨時結束。要是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當年她失蹤的那段秘密,就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個懶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連伸了兩個懶腰:“你們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長根卻道:“年輕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先來琢磨我爹的事。”
  我搖頭:“這件事,真是無可追究,當時當地,都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何況如今,事過境遷。”
  我這樣說,再實在也沒有。試想,當年馬氏牧場的人,花了多少時間,派了多少人去查,尚且沒有下文,我們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國的涇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法國南部,怎會“琢磨”得出什么名堂來?
  白素卻道:“就當是閒談好了。”
  我把身子盡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說法,卓老爺子又不肯接受。”
  卓長根搖頭:“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虛無,我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是太空雜种?”
  我攤了攤手:“那就只好說,令尊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皺瘛睚,她倒真是在認真考慮,過了一會,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國,青海、西康那一帶,有一些行蹤十分詭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說到這里,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么,我精神為之一振,立時坐直了身子。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點點頭:“是,有几個部落,我年輕時,曾冒著极大的危險,去和他們打過交道,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隱秘的山區居住,把他們居住的地方,當作世外桃源。我到過一個這樣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經過多少曲折的山路,才能到達那一個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過這种部落,大多數是人數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維吾爾人,很少有漢人。”
  白老大向卓長根一指:“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血統中的另一半是漢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長根的血統,一半來自他的母親,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漢人,是藏人,真的很難斷定。
  而白素提及過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著极其嚴格的部落規矩,比起一些秘密會社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例如絕對不能私自离開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規條,必然會受到极其嚴厲的懲罰。
  卓長根的父親,有沒有可能是從這樣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來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話之后,思路一樣,所以我們几乎同時道:“不對——”
  白老大說了兩個字,示意我先說,我道:“不對,卓大叔被人發現時,講的是陝甘方言,沒有理由從老遠的秘密部落來。”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現之前,沒到過任何地方!”
  卓長根歎了一聲:“當時,追究他自何而來,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現為止,在那以前,好像誰也沒有見過他。當然,也可能,他自遠處來,誰又會記得一個過路的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顆腦袋,他身量雖然高一點,但是在北方,高個子也有的是。”
  我揮了一下手:“還是別研究他從哪里來,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辦法。”
  我說著,望向卓長根:“他帶著你,和那一百匹好馬,到馬氏牧場去之前,難道沒有說過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許有些不注意的話,你當時年紀小,听過就忘了,卻是有暗示作用的?”
  這時,叫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去回想他九歲時候的事,實在太遲了。可是卓長根卻立時道:“你以為我沒有想過?自從爹不見了,我把他對我講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心里翻來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什么也沒對我說,只對我說,他非死不可,叫我千万別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長根又道:“后來我還回想他當時的神情,一個人要是非死不可,當然會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為我擔心,因為那時我還小,反倒不為他自己生死擔心。有時,提起已死的母親,反倒傷心得多。”
  白老大大聲道:“算了,這個謎團解不開了,誰叫你當時不問清楚。”
  卓長根黯然:“我問有什么用,他要肯說才好,算了,不提這個了。”
  卓長根性格极爽气,他說不提,果然絕口不提。由于他年紀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彩,几乎什么事情都經歷過,所以和他閒談,絕不會覺得悶。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談了好一會,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來,問白素:“你有什么錦囊妙計?”
  白素笑道:“沒有,不過是見机行事而已。”
  她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續了將近一世紀的愛情,真是動人得很。”
  我打了一個呵欠:“那是他們一直沒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馬教授的照片,我倒見過几次,看起來,絕不像是卓老爺子口中那樣。”
  我又打了一個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戀情人,形容起來,略帶夸張,在所難免。”
  白素也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蒙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著整齊,連忙坐了起來。她道:“你管你睡,我出發了。”
  我點了點頭,她轉身走了出去,我剛准備倒下去再睡,門已被大力推開,卓長根走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還睡?咱們騎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樣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身,從床上跳了起來。卓長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別去騎馬了,好久沒遇到對手了,我們來玩几路拳腳。”
  我只好望著他笑,點頭答應,誰知道這老家伙,說來就來,我才一點頭,他已經一拳照臉打了過來。
  我連忙身子向后一翻,翻過了床,避開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躍而起,人在半空,腳已踢出。
  他一上來就占了上風,我只好連連退避,三招一過,我已被他逼得從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時也從窗中竄了出來。
  我逃出窗,身子側了一側,把他緊逼的勢子找了回來,他才一出來,我大聲呼喝,向他展開一輪急攻。卓長根興致大發,也大聲酣呼,跳躍如飛。
  我們兩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兩個身形高大的法國人,不知道我們是在“過招”,還以為我們真在打架,上來想把我們兩人分開。
  我和卓長根同聲呼喝,要他們走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兩個人一片好心,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長根在傾全力過招,他們怎么插得進手來?兩個人才一接近,就大聲惊叫著,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動,他奔了出來,一面叫道:“沒事,沒事,他們是在鬧著玩。”
  他扶起了那兩個人,在他們身上拍打推拿著,那兩個人直到這時,才哇呀叫起痛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會,興致勃勃,舉手一拍,也加入了戰團。
  這一下,真是熱鬧非凡,三個人毫無目的地打,有時各自為政,有時兩個合起來對付一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誰也不敢接近。足足練了將近一小時,三個人才不約而同,各自大喝一聲,一齊躍退開去。
  白老大大聲道:“好老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長根咯咯笑著:“老骨頭還結實,嗯?”
  白老大后參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長根時,他卻全然若無其事,當真是臉不紅,气不喘,除了光禿的頭頂,看來發亮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剛才曾經過這樣激烈的運動。
  像他這樣的年齡,身体狀況還如此之好,這簡直違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賈玉珍,這個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還童,越來越年輕。卓長根是不是也曾服食過什么對健康特別有東西呢?
  一想到這里,我脫口道:“卓老爺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參長大的?”
  卓長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說什么,我天生就那么壯健。”
  白老大調勻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說什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卓長根的神情有點慍怒。我知道他們兩個人是開慣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間,我心中一動。我想到的是,卓長根的健康狀況和他的年齡如此不相稱,其中一定有特別原因。
  原因是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 嚴守秘密一言不發

我這樣想,不由自主,盯著卓長根看,卓長根罵了一句:“翁婿兩人,狼狽為奸。”
  我叫起來:“我又沒說什么。”
  卓長根一擺手,大踏步向外走了開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著,在他身后大聲叫:“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長根不再理我,逕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個馬廄。他還未曾走近,馬廄中的馬,已經匹匹歡嘶起來。白老大來到了我的身邊:“平時,你對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為什么這次,我一再說他的父親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絕接受?”
  白老大這几句話,說得十分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總覺得,他父親如果是外星人,應該還有別的能力,不會只是識得牧養馬匹。”
  白老大指著我,笑著:“是你自己說的,外星人各种各樣,無奇不有,又焉知沒有一种專會養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點強詞奪理,我道:“那么,他用什么交通工具來的?在他出現前后,好像從沒有看見有什么异樣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經地眨著眼:“一艘隱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白老大攤開手:“好了,你有什么別的解釋?”
  我道:“一點頭緒也沒有,總有古怪。他父親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而去,我看,和馬金花的神秘失蹤,有某种程度的聯系。”
  白老大陡然一揮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他父親是從另一空間來的,回去了,馬金花進去過,又出來了!”
  我微笑著,白老大和我雖然不常見面,但是他對我的記述的一切,倒是滾瓜爛熟,我記述過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順口引用出來。
  我道:“他父親看是來自另一空間,那另一空間中生活難道用同一語言,也養馬?喜愛白玉的佩飾?”
  白老大笑了起來:“由得你去解這個謎團吧,他父親不來自別的星球,不來自另一個空間,難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這時,我自然未曾將白老大的玩笑話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談起來,白老大自己拍著胸口:“我說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當時道:“我看馬金花如果能說出她的經歷,對我們的解謎就很有幫助。”
  白老大有點感慨:“是啊,年紀大了,有什么話要說,就得赶快說,不然,人一死,什么話也不能說了,我近來,也很有寫回憶錄的意思。”
  此時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時?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寫起回憶錄來,太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樣子:“可以計划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望來,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個人,你講,他寫。”
  我唯恐他把寫自傳的責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這樣說,平心而論,白老大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壯年時,身為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可以說是中國自有秘密幫會以來,地位最高的一個,當然有許多精采的事跡可供記述,但是我生性好動,若是留在他身邊一年半載,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個需要立時解決的問題:“你這里沒有電話,白素要和我們聯絡的話——”
  白老大打斷了我的話頭:“放心,里昂离這里又不是太遠,照我看,小素如果有辦法,她就能把馬金花請到這里來。”
  白老大對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覺得如果能把馬金花請來,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時分,白素人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封十万火急的電報:“衛,速与卓老爺子齊來里昂,遲恐不及,馬教授中風,現在里昂第一療養院。素”
  電報送到我手中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又花了二十分鐘,把卓長根從溜馬的地方找了回來,卓長根一看就發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對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辦,你這里又沒有什么快馬。”
  我自然笑不出來,白老大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經道:“卓老爺子,你放心,我駕車,保證最快到。”
  卓長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腦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馬,哪有車快!”
  講了這兩句話之后,半分鐘也沒有耽擱,我們就奔向車子。車子小,卓長根的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盡量推向后,可是看起來,卓長根高大的身軀,仍然不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長根也不理會舒不舒服,一疊聲催著:“快!快!”
  我也想快一點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將車子駛得飛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標之際,還未到午夜時分。
  卓長根也不禁喟歎:“時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擔心馬快還是車快,只是擔心馬金花,她的病況,一定十分嚴重,一個九十一歲的老人,本來就是風燭殘年,像卓長根那樣,是极其罕見的例外。中風之后,言語机能有沒有障礙?是不是還能把當年的那一段秘密說出來?
  如果她不能說話,那么,是不是能用其它方式來表達?
  我想的全是這些問題,卓長根不住不安地轉動著身子,變換坐的姿勢,只要他一動,車子就會震動一下。
  等到車子進了里昂市區,我對街道不是很熟,問了警察,開始問到的几個,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療養院”在什么地方,后來問到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療養院,那是有錢人休養的地方,在西區,向西駛,再去問別人。”
  法國警察那种對外地人的愛理不理作風,真叫人生气,如果換了問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車開路都說不定。
  駕著車向西駛,又駛出了市區,才算是問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規模的私人療養院,車子停在門口,向內看去,是一個樹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療養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奔向大鐵門,我已經准備好了,如果沒有人來開門,我就和卓長根一起攀門進去。我們才一奔到門前,一陣犬吠聲傳來,兩個壯漢,每人拖著兩條大狼狗,向大鐵門直奔了過來。
  狼狗的來勢极勁,一來到大鐵門前,人立了起來,狺狺而吠,樣子十分凶惡。
  那兩個大漢跟到了門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其中一個立時道:“衛先生?衛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請你開門。”
  那兩個大漢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開了鐵門,我和卓長根又進了車子,從打開的大門之中,直駛了進去。
  這個療養院,以前一定不知是什么王公貴族的巨宅,花園相當大,林木蒼翠欲滴,還有几個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噴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舊式洋房之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奔了過來,阻住了車子:“請盡量別發出聲響,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在那個人的帶引之下,進了建筑物,上了樓梯,經過了走廊,一轉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間房間的門口。
  她招手令我們過去,卓長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卻躊躇起來。我在他耳邊低聲道:“快去,遲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腳步放大了些。白素輕輕推開房門。
  那是一間十分大的房間,布置也全是舊式的,燈光柔和,我一步跨了進去,就看到了傳奇人物馬金花。
  在一張大床上,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給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長根形容中的馬金花比較,那一定大失所望。歲月不饒人,七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時間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
  這時的馬金花,只是一個一動不動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兩個護士。半躺在床上的馬金花,看來像是睡著了,雙手安詳地放在胸口。
  卓長根來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馬金花,雙眼之中,淚光閃動。口角抽搐著,喉際發出一陣激動的“咯咯”聲。
  看卓長根的情形,仿佛他仍然是二十歲,而床上的馬金花,仍然是十八歲!他心中的激情,顯然未曾因為歲月的飛逝而稍褪。
  我要開口,白素在我身邊,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別出聲。卓長根掙扎了好一會,才掙扎出了兩個字來:“MJ。”
  床上的老婦人震動了一下,睜開眼來。
  她看來雖然老邁之极,但是雙眼卻還相當有神。我悄聲問白素:“中風?”
  白素也悄聲道:“不算太嚴重,下半身癱瘓了,頭腦還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問她馬金花是不是講了什么,白素搖了搖頭。
  馬金花盯著卓長根看了一會,開始時,神情十分疑惑,但隨即,變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長根在那一霎間,神情也變得忸怩,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禿頂。
  馬金花并沒有笑出來,她歎了一聲:“長根,我們都老了。”
  卓長根忙道:“老什么,老也不要緊。”
  他一開口,嗓門极大,別說那兩個護士,連我和白素,都嚇了一大跳,兩個護士一起向卓長根打手勢,要他別那么大聲。
  馬金花在這時,忽然講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話:“長根,你自然不要緊,我……是不了,油盡燈枯,人總有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會來,我才不讓你來看我。”
  卓長根有點惶恐:“為什么,你還是不想見我?”
  馬金花道:“是我不想讓你見,你瞧瞧,我現在這樣,算什么?”
  卓長根道:“還是你。”
  我插了一句:“兩位別只管說閒話了,我看——”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馬金花也向我望來:“你就是衛斯理?”
  我點了點頭,馬金花忽然笑了起來,當她笑的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种十分頑皮的神情。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歲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干而醉倒的情,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馬金花一瞪眼:“笑什么,你們小倆口倒是一對,你們來干什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什么都來不及說,我單刀直入:“兩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說媒來了,你和卓老爺子,才是一對。”
  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響亮,剎那之間,那兩個護士,簡直手足無措,卓長根有點惱,責怪似地望著馬金花。
  馬金花搖著頭:“遲了兩天。我要是還沒有癱,就和和稀泥吧,現在,我可不能拖累他。”
  卓長根急得連連頓腳,看了他們這种情形,我只覺得好笑。
  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歎了一聲,又問我道:“小伙子,我听說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什么?”
  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听他講了我不少閒話,你們想問什么,我還有不知道的么?”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根,你留在這里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去吧。”
  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這時,她出言豪爽,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們走,不禁有點發急:“這可不行,過了橋,就不理我們了?”
  馬金花“啐”地一聲:“少油嘴滑舌,說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話對長根說。”
  她這句話,比什么都有用,卓長根這老頭子立時沖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們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視駭然,事情忽然會變到這一地步,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只好點頭,退出了那間房間,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間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歎了一聲:“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們几十年不見,總有點放話要說。”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們替他壯膽,這老頭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去見他的初戀情人。”
  白素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埋怨,自顧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爺子的這份情意,倒真有點回腸蕩气,那么多年了,一點沒變。”
  我悶哼一聲:“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夠瞧了,我喜歡相愛的人在一起,打破頭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我打了一個呵欠,不耐煩地說道:“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白素歎气:“早知道你這樣不耐煩,我只叫卓老爺子一個人來好了。”
  我不想和她爭論,在休息室中起來走來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張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靜到了极點,走廊之中,不時有一些護士在走來走去,但由于舖著极厚的地毯,她們的腳步又輕,來來去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時,心想卓長根該出來了,可是還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張長沙發上躺下來。
  正當我閉目養神,快蒙朧睡去時,一陣惊人的喧嘩聲,突然爆發。
  由于本來是如此之靜,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鬧聲傳來,十分駭人,我立時惊起,一躍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們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個護士,慌慌張張奔了過來,另外有几個工作人員,則慌張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鬧聲,原來全是一個人發出來的,那個人正在扯著嗓子直叫:“醫生!醫生!醫生快來,他奶奶的,醫生怎么還不來?”
  這時,所有有人住的房間,門都打開,病人都探出頭來,神情有的惊訝,有的厭惡。
  在高聲大叫的,自然是卓長根,一個人大聲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亂,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沒有停過,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長根。
  卓長根整個人像是瘋了,不但在叫著,而且,還在拳打腳踢,有時打在門上,有時踢在牆上,發出乒乓轟隆的聲響,那兩個護士縮在一角,動都不敢動。我加緊赶過去,也叫著:“老爺子,你干什么?”
  卓長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時運气相抗,手臂還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斷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醫生!醫生!金花她……她……醫生……”
  這間療養院的服務十分好,我已經看到兩個醫生奔了過來,但由于卓長根凶神惡煞一樣堵在門口,兩個醫生都不敢過來。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長根,向那兩個醫生道:“病人可能有變化,請快去檢查。”
  卓長根被我扯到了一邊,那兩個醫生側著身子,急急走進了房間。白素一面在走過來時,一面對打開房門在探頭的人柔聲道:“請別惊慌,對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發音標准,聲音又動听,本來臉帶厭惡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點頭。
  兩個醫生進了病房,替馬金花在進行急救,馬金花看來昏了過去。工作人員又推著許多醫療儀器進來,忙碌著。
  一個醫生轉過頭來,神情非常惱怒,指著卓長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況不是很好,怎么還不住和她說話?你令她受了什么刺激?”
  卓長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個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來:“我沒說什么,我只是說……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些什么呢?
  那醫生“哼”地一聲,卓長根又帶著哭音道:“她說……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說我還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間,話講不出來,人昏了過去,我……”
  他講到這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來,你可得醒來。”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如何勸他才好。
  他事業成功,一生之中,經歷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卻哭得像一個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間,他哭聲停止,雙眼瞪著,淚水自他睜大的眼睛中,直涌出來,情景看來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動了一下,因為在這時,我們都看到,一個醫生把白床單拉起,拉過了馬金花的頭部,然后,輕輕蓋了下來。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馬金花死了。
  卓長根陡然叫:“你在干什么?”
  那醫生的聲調,帶著職業性的平靜:“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卓長根雙臂一撐,撐開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來,連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馬金花的手抓了過來,用自己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著。
  他雖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劇烈發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金花,你別怪我——”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你對我講的話,我還是不相信,不過我一定會自己去看。”
  我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開口,還沒出聲,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現在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問問題的好時刻。所以,我沒有問出聲來。本來,我想問的問題是:“她究竟對你說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長根肯回答的話,我想三兩句話,也可以摘要地告訴我了。
  我沒有出聲,卓長根仍然劇烈地發著抖,好一會,他才轉過頭來,望著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的手……越來越冷了!”
  我只好歎了一聲;“人總是要去的,老爺子。”
  他沒有再說什么,緩緩揚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淚水一直流到他滿是皺紋的脖子上。
  卓長根一直握著馬金花的手,誰勸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發出了傷心欲絕的一下悲歎聲,松開了手。
  他松開了手,醫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動馬金花的尸体時,卓長根一直跟在旁邊。我抽空問一個醫生:“死因是——”
  醫生道:“死者已經超過九十歲,而且又在中風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養,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況是劇烈的爭吵。”
  我怔了一怔:“爭吵?誰和死者爭吵?”
  醫生悶哼了一聲:“就是那個東方科學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長根在他們的眼中,是“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們爭吵?吵些什么?”
  醫生招手,令兩個護士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當時只有她們兩人在場,她們曾多次警告,請兩人不要吵下去,可是兩個人一個也不肯听。”
  我忙問護士:“他們吵什么?”
  一個護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們就開始講話,開始的時候,聲音都很低,講話的聲調也很溫柔,像是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
  我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情侶。”
  兩個護士都現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長根和馬金花的年齡,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侶”,距离太遠了。
  其實,情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歲的男女可以是情侶,沒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樣?
  這時,我當然懶得和那兩個護士提及這些,我只是問:“后來呢?”
  護士道:“他們好好地說著話,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來,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風了。”
  我沉聲問:“他們為什么吵?”
  兩個護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們怎么听得懂,你該去問那個東方科學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長根和馬金花,用中國陝甘地區的方言交談,法國女護士,當然听不懂,我真是笨,應該去問卓長根才是。
  馬金花的喪禮,十分風光,她的几代學生,從世界各地赶來參加喪禮,參加漢學會議的學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師也老遠赶了來,在喪禮上宣布:“馬女士的遺囑,早就在我這里,她吩咐過,她行蹤不定,不論在何處,我都要赶來宣讀她的遺囑。不過,她又吩咐過,她遺囑宣讀時,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場,這位先生叫卓長根,在巴西定居,我啟程的時候,已經通知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當律師講到這里的時候,卓長根站了起來:“我就是卓長根,早就在了。”
  卓長根神情激動,馬金花預立的遺囑,對他十分重視,心中又感激又難過。
  從那天晚上,馬金花過世到這時,已過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長根身邊,白老大也來了里昂。卓長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話也沒曾說過,只是一個人,不是雙手抱住了頭沉思,就是抬頭望著天,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不論白老大如何勸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雖然我們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馬金花為什么爭吵,馬金花跟他說了一些什么,何以他一直到馬金花死了,還對著她的遺体說“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許多疑問在我心中打轉,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問了也是白問。我曾經向白素咕嚕道:“老爺子別為了傷心過度,以后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吧。”
  所以,這時,听到他回答了律師的話,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他心中的哀傷,快點過去。
  律師望向卓長根:“那太好了。馬女士的遺囑,十分簡單,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財產,由卓長根掌握運用,成立獎學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學生,都有權申請。”
  律師的宣布,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都等著听律師宣布遺囑中第二部分。律師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點古怪:“對不起,第二部分,馬女士的遺囑中寫得很明白,不能當眾宣讀,只有卓長根先生一個能听,卓先生,我們——”
  卓長根不等律師說下去,就一揮手:“我已經知道內容,不必再听了。”
  律師有點感到意外,卓長根又大聲道:“請你立即把馬女士的遺囑毀去,并且遵守你的職業道德,絕對把遺囑的內容,保持秘密。”卓長根的話,說得不是很客气,律師的神情有點惱怒,但是他還是取出打火机來,當眾把手中的文件,點著了燒了個干淨。
  白老大低聲道:“卓老頭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覺得事情十分蹊蹺,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只好道:“馬金花死前,已告訴了他遺囑的內容。”
  白老大點頭:“當然是,可是他為什么要律師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遺囑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別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暫時,除了白素的解釋之外,似乎又沒有別的解釋。
  白老大哼地一聲:“等他情緒定下來一點問他,不怕他不說。”
  我忍住了在這三天之中,不向卓長根發出問題,想法和白老大一樣:等他情緒穩定了一點之后再來問他。
  喪禮舉行完畢,馬金花的靈柩,卻仍然停在殯儀館,卓長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個人在靈柩旁邊的時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靈柩上的鮮花,一面道:“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遺体運回家鄉去安葬。”
  我們三人呆了一呆,還未曾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卓長根又道:“那天晚上在醫院中,她已經預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遺囑,告訴了我。”
  我們三人互望著,卓長根又道:“我已經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聯絡,大概很快就可以啟程。”
  我皺著眉,沒有作聲。馬金花的家鄉,在中國的涇渭平原。本來,一個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鄉,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來有點突兀。
  白老大對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愛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聲:“老卓,你現在是大資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你這一去,只怕會受到盛大的歡迎,說不定,還會擺國宴來歡迎你。”
  卓長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嗎?”
  白老大道:“派几個得力的人進去辦一辦!你弄個一億美金進去,替馬金花弄個馬氏墳場,都沒有問題。”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不,我要親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為然,可是又沒有什么法子說服卓長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出聲。
  我看問問題的時机已到了,就道:“卓老爺子,馬教授在臨去世之前——”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卓長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來,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時之間,我以為他又要動手,連忙向后一仰,他卻只是作了一個阻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勢。
  他道:“小衛、小白、小女娃,你們不必問我任何話,問,我也不會說。”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會這樣說,白素L已經叫了起來:“老卓,這像話嗎?”
  卓長根悶哼一了聲:“你們想問我,金花對我說了一些什么?我們為什么會爭吵起來?金花的話,為什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悶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從實招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緩緩把气吁出來,然后,才一字一頓:“小白,咱倆的交情,是沒得說的了,可是比起父子來,又怎么樣?”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這樣說,不禁駭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媽的,老卓,你在放什么屁?”
  卓長根的聲音緩慢而傷感:“小白,當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爹明知自己要死,也沒有對我說,現在,怎么會對你說?”
  卓長根伸手阻止我說話,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個惊人的大秘密,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說什么,希望可以听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時,我一听得他這樣講,立時道:“事情和令尊有關?”
  卓長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當年,金花失蹤五年之后回來,她沒告訴我,連馬場主那里,也半句沒透露過。”
  白老大大聲道:“那——”
  可是他只講了一個字,卓長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開去,卓長根也沒有什么別的表示,我趁這個机會,飛快地問道:“那樣說來,馬金花的失蹤,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關連?”
  卓長根仍然對我的話,理都不理,自顧自道:“金花在臨死之前,把事情告訴了我,你們想想,我能告訴你們嗎?會告訴你們嗎?當然不會。”
  白老大霍地站起來:“好,老卓,咱倆的交情,到此為止。”
  卓長根歎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要這樣,我也沒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長根那樣說,一聲不出,立時向外走去。卓長根只是低低地歎了一聲,絕沒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無措。

第六部 重演當年失蹤事件

 本來我們都以為,一等卓長根的情緒平靜,他就會什么都告訴我們,誰知道他一句話也不肯說。靈柩邊的沉默,十分難堪,白老大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你們也跟我走吧,這老頭子鐵起心來,誰也扭不轉。”
  卓長根對白老大的這兩句話,倒表示同意,向外揮著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卻涵養好,若無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爺子,心中几十年的兩個謎團,都解開了。”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欲言又止,但終于未曾出聲。我一看他這种樣子,靈机一動,冷然道:“才沒有解開,他根本不相信。”
  卓長根立時向我望來,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輩子也解不開。”
  卓長根居然沒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計激我,我不會說的。余下來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還是不死心,放軟了口气:“卓老爺子,你處事好像不怎么公平吧。老遠把我們叫了來,要我們解你心中的疙瘩,現在你自己心中有數了,那兩個疙瘩,卻留在我們心里。”
  卓長根道:“事情与你們全然無關,你們可以再也別去想它。”
  我悶哼一聲:“這像話嗎?那不是無賴么?”
  我知道卓長根一生為人,豪邁爽直,俠義干脆,這种人,最惱人說他無賴,也最怕擔個無賴的名聲,所以,我才故意用這樣的重話去擠他。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靈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快拍到靈柩時,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靈柩上,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時縮回手來。
  他縮回手,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對不起你們,不論你們要我做什么,我都沒有第二句話,唯獨別再提那件事。”
  他話說到了這一地步,那真是沒有再說下去的余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興認識你,和听你講了那么有趣的經歷,暫時,我們還沒有什么事要求你,再見了。”
  卓長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他一面伸手出來,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娃子,別學你老丈人,動不動就生气。”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
  卓長根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長歎一聲,攤了攤手,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离開,在殯儀館的門口,白老大等著我們,气仍未消:“老混蛋說了些什么?”
  我道:“啥也沒說。”
  白老大也犯了拗勁:“他不說也不要緊,我就不相信查不出來。”
  我用力一頓腳:“那兩個護士當時倒在場,可惜她們一句也听不懂馬金花和卓長根在說什么。”
  白素歎了一聲:“愛因斯坦臨死時,說了三分鐘話,在一旁的護士不懂德語,對人類文化可能有重大影響的話,就此無人能知,比起來,我們的事,不算什么。”
  白老大不理會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衛,我們兩個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來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來:“當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揮手:“照啊,那我們就去把它查出來,倒講給老渾蛋听听,看他的老臉往哪儿擱,我們先從——”
  我立時接口:“先從查馬金花遺囑的第二部分開始。”
  白老大拍手道:“對。”
  白素搖頭:“看你們,興奮成這樣,沒有結果時,不要垂頭喪气才好。”
  接下來三天,我們都留在里昂,卓長根一直在殯儀館沒有出來。
  我們知道卓長根机构的負責人,正在進行運靈柩回去的商榷,報紙上,已在大肆宣揚,表示“熱烈歡迎馬源教授遺体葬在家鄉”。馬金花在學術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響,自然可以供利用。
  在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馬金花遺囑的內容(那律師的職業道德并不太好)。
  第二部分,确如卓長根所說的那樣。
  可是,略有不同。
  整個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馬金花不以為她在臨死之前,還會和卓長根有面對面講話的机會。
  那封信的內容是:
  “長根,到現在,如果我在世上還有親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鄉去,可是我要你把我運回去,在家鄉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馬失蹤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點,可以發現那片草地上某一處,有九塊石板舖在一起,撬開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會答應的,我知道,雖然我們曾賭气不再理會對方。金花。”
  我們三人看了這封信,都皺著眉不出聲,心中的疑問更多了。
  從這封信看起來,馬金花要回葬家鄉,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來,馬金花像是要卓長根回家鄉走一遭。”
  我應聲道:“不是家鄉,是要卓長根再到她曾失蹤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個秘密:有一處是九塊石板舖起來的。”
  白老大手托著額:“九塊石板舖起來,這是什么意思,很費解。”
  我道:“不算費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積可能相當大,馬金花也說了,只要留意,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發現一處地方,舖著九塊石板——可惜她沒有說明那九塊石板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說了等于沒說,這九塊石板,有什么大不了?”
  我道:“那誰知道,反正馬金花要葬在那個地方,這是她的遺囑。”
  白素遲疑了片刻:“會不會撬起了那九塊石板,會發現什么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長根去發現這個秘密,運遺体回去安葬,還在其次。”
  三個人一起參詳分析,果然比一個人動腦筋的好,我已經隱約感到,事情已有點眉目了。
  這很令人興奮,我大踏步來回走著,碰跌了一張椅子,然后,我大聲道:“請注意一點: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蹤,過了五年,才又在原來的地方,突然出現。”
  白老大笑了起來:“我d知道你想說什么了。”
  本來,我确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但一看白老大這种不以為然的神態,不免气餒,聲音也沒有那么大了:“我設想,那九塊石板,如果被撬起來之后,是通向一個地下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馬金花就在那個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說到這里,揮著手,“呵呵”笑了起來。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覺得沒有這個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許,石板下面,蘊藏著不為人所知的馬氏牧場的財富。”
  白老大同意:“這個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這時,忽然道:“馬金花曾說她嫁過人,卓長根推測,那是她失蹤五年間的事,由此可知,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過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歎了一聲:“又回到老路上來了,她是進入了另一個空間?”
  白素緩緩地搖著頭,神情一片迷惘,顯然她的心中,也沒有定論。
  三天之后,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馬源教授遺体,由其生前好友,南美華裔實業家卓長根負責,運回家鄉安葬”的消息。
  卓長根此行,陣仗還真不簡單,不但包了一架飛机,帶了几個得力的助手,而且,還有一個外交官員隨行,表示對馬教授的敬意。同時還有消息說,目的地的當地政府,已經准備盛大歡迎儀式云云。白老大看了報紙,用力把報紙摔開去:“這老小子,把他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這個深淵,也不過如九牛一毛,一個國家窮得連自尊也沒有。”
  我和白素都沒有說什么,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騷發起來,更沒有完。
  在卓長根出發之前,我們也不是沒有活動,我們知道卓長根人南美召來了兩個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去辦運靈柩的事。
  白老大曾企圖去收買這兩個親信中的一個,要他不斷報告卓長根的行蹤,他堅持要“親自出馬”,說一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來后,絕口不提收買是否成功,只是叫著那兩個人的名字,把他們痛罵了一頓。我和白素都心里明白,那兩個人一定對卓長根十分中心,白老大的收買失敗了。
  這個計划失敗了,卓長根回家鄉去,做了一些什么事,法國報紙自然不會刊登,只是通過一些途徑,才約略知道一些,無非是卓長根受到了盛大歡迎,卓長根答應投資和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幫助當地發展畜牧業等等的老調。
  白老大每次得到這樣的消息,總要把卓長根痛罵一頓。
  又過了五六天,我實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兩個离去。
  在歸途的飛机上,我向白素道:“我們所遇到的事情之中,這件事最無趣,我被出賣,卓長根根本來找我們幫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線索,就完全不理會我們!”
  白素看得開:“當听了一個故事,那么多年前的事,全憑卓長根一個人說,真實必如何,也值得怀疑。”
  我苦笑了一下,對卓長根所敘述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有怀疑過,至多認為他在馬金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夸張。我也知道白素這樣說,是想我不再追究這件事,只當听過就算。
  事實上,我就算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興,因為卓長根給我的印象极好,但結果卻那么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几天。白素忙于搜集卓長根在他家鄉活動的資料。看來他到家鄉,很受重視,消息還不少,但無非是各种應酬,和整件神秘事件,沒有什么大聯系。
  那天晚上,我在看書,白素走了過來:“奇怪,已經有好几天沒有卓長根的消息了。”
  我放下書:“或許他的活動已結束,當然不會有什么新消息。”
  正當我們這樣說著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老蔡年紀大,動作遲緩,門鈴響到他去開門,至少要超過一分鐘,我們早已習慣。
  而且,遇到無和白素都在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互相猜來的是什么人。
  我在听了門鈴聲之后先開口:“卓長根。”
  白素搖頭:“他包了專机,不會經過這里,看來你真想見他?如果是,你可以到南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誰?”
  白素側著頭,還沒有說出來,老蔡已經在樓梯口叫起來:“有一位鮑先生硬要進來。”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想不起有什么熟朋友是姓鮑的,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聲音也傳了過來:“衛先生,我叫鮑士方。”
  我一听得“鮑士方”這個名字,就“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伸手向白素指了一指,作出一副胜利的姿態來。
  鮑士方這個名字,并沒有什么惹人發笑之處,而我忍不住發笑,是這個人我雖然未曾見過,可是名字卻听過許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听到的。白老大在親自出馬,企圖收買卓長根的兩個得力助手而失敗之后,曾破口大罵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的名字,就是鮑士方。
  我剛才猜上門來的是卓長根,如今雖然不是卓長根,是他的助手,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胜利的姿態來。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時說道:“真沒有道理,一定有什么意外發生了。”
  我笑:“卓老頭子自己不好意思來見我們,所以先叫他手下來探探路,哪有什么意外。”
  白素道:“快請客人進來吧。”
  我來到書房門口,向著樓下:“鮑先生,久仰大名,請上來。”
  接著,我就看到一個中年人,急急走了進來。
  這個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极結實,年齡大約四十歲,有一頭又濃密又硬的黑發,來到樓梯口,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一臉的精明能干,可是卻又十分惘然惶急。這并不矛盾:精明能干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什么急事。
  我說道:“請上來,我是衛斯理。”
  這個鮑士方,簡直是跳上來的,他上了樓,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紹了白素,白素道:“有什么事,慢慢說,別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鮑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鮑士方這樣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點了點頭:“好,一比一。”
  鮑士方卻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愕然怔了一怔,才道:“兩位,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了,我們知道,閣下是卓氏机构的四個副總裁之一,是卓長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鮑士方點了一下頭,他這個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時開門見山地道:“卓長根先生失蹤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道:“失蹤,什么意思?”
  由于鮑士方所說的實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問。鮑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失蹤除了失蹤之外,還會有什么別的意思。
  我又急著想問,白素已然道:“鮑先生,慢慢說,卓先生怎么會失蹤。”
  鮑士方六神無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蹤了,我們沒有辦法可想,所以來找你們。”
  我歎了一聲,這個人,性子比我還急,我再做了一個手勢,又把一瓶酒塞在他的手里。他居然道:“對不起,我不喝酒。”
  他說著,坐了下來,可是才一坐下,又彈了起來:“卓先生失蹤了。”
  白素柔聲道:“什么時候的事?”
  鮑士方喘了几口气:“三天之前。”
  白素道:“請告訴我們經過的情形。”
  鮑士方直到這時,才算是說話有了點條理,他重又坐了下來:“卓先生一直在應付各种各樣的酬酢,這令他很不耐煩,几次提出,把馬女士的靈柩葬了就算了,可是當地的政府卻一直不替他安排。兩位當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后來,卓先生發脾气了,把負責招待他的一個副省長,和几個高級官員,痛罵了一頓,表示再不讓他自由行動,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諾。”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是不是他罵得太厲害了,所以惹禍了?”
  鮑士方搖頭:“不會,以卓先生在國際上的聲望地位,他們再野蠻,也不敢。”
  我咕噥了一句:“難說,在這种地方,神秘失蹤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會對我這句話拍手表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鮑先生的推測對,不會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鮑士方續道:“當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進行葬禮,可是又起了爭執,政府官員要隆重其事,請各界代表參加,致祭,弄一大套紀念儀式,還要由報紙詳細報導經過。”
  我“嗯”地一聲:“有利用价值的時候,一定要利用到极點,這是他們的信條。”
  鮑士方歎了一聲:“本來,這樣做也沒有什么不好,馬教授這樣的成功人物,也應該有一個隆重的葬禮,可以卓先生反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明白卓長根為什么要反對,因為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點:那片草地上,有九塊石板舖著之處。
  那九塊石板,可能蘊藏著什么重大的秘密,卓長根自然不能在万眾矚目下,去發掘秘密。
  我問:“卓先生怎么說呢?”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辦法,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尋常,可是也想到會發展成那樣的地步。”
  鮑士方向我望來,我示意他說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帶著靈柩,去選擇一處他認為合适的地方落葬。當地官員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隨便在哪里落葬,都沒有問題,可是卓先生堅持要他一個人進行,真是古怪之极。”
  我吸了一口气:“結果他還是如愿了?”
  鮑士方道:“當然是,卓先生要是執拗起來,誰也拗不過他,他連我和孟法都不要陪——孟法是另一個副總裁,我們兩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點著頭,表示明白孟法是什么人。
  鮑士方搖著頭:“第二天一早,他一個人,駕著一輛馬車,靈柩就放在馬車上,他曾說過,要是有人跟蹤他,他就翻臉,要是順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內,幫當地政府建立設備最完善的畜牧學院,作為報答。”
  我道:“他真是一個人出發的?等一等,出發,從什么地方出發?”
  鮑士方道:“我們一直住在以前的馬氏牧場中。”
  我“哦”了一聲,鮑士方有點埋怨:“城市的酒店,設備不算太差,馬氏牧場的屋子,破舊得難以想像。”
  白素說道:“卓老爺子隔了那么多年,舊地重游,一定感慨万千了。”
  鮑士方苦笑道:“連當地官員也怨聲不絕,那天一早他自己赶了馬車出發,倒真的沒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會到什么地方去——”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對吧,卓先生那么重要,怎么當地官員可以讓他一個隨便亂走?”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別說當地官員不肯,我們也不肯答應,因為那地方這樣荒涼,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地方,對卓先生來說,絕不陌生,他是在那里長大的。”
  鮑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經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和那些人,一點也不喜歡。”
  我看著鮑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長大,自然不會适應那种環境,他不喜歡‘那些人’,當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對卓長根自然會十分客气,可是‘那些人’的嘴臉和心態,也不是一個來自正常社會的人所能适應的。
  我揮了揮手:“別談你個人的觀感了,卓先生獨自駕著馬車离去,后來又怎樣?”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發,等到中午,還沒有回來,我就覺得不對,雖然卓先生臨走的時候,曾一再囑咐我們不要多事,可是他畢竟是一個超過九十歲的老人!”
  他的聲音充滿了焦慮,可見當時,卓長根离開,逾時不回,他們一定著急得不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續道:“我就駕著一輛吉普車……這輛吉普車,至少有四十年車齡,開起來,不會比馬匹更快,可是我騎術又不好,我們一共有三十多人,沿著他去的方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几個牧馬人,說他們在早上見過卓先生的馬車經過,既然方向沒錯,總可以遇上他的。”
  鮑士方講到這里,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气:“沒有找到他?”
  鮑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几下:“到了黃昏時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輛馬車,馬車在,我們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卻不在。”
  我和白素,听到這里,又互望了一眼。馬車在,人不在了。
  這情形,和當年卓長根去追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馬金花的坐騎小白龍在,馬金花卻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樣。
  鮑士方自然不知道我們心中在想什么,他繼續道:“我們分頭去找,一直到天黑,還是不見卓先生的蹤影……”他講到這里,現出了十分憤慨的神情:“這時候,那些混蛋官員,不是想怎樣進一步去尋找卓先生,而是開始互相推諉,逃避責任,我發急了,叫他們派直升机去搜索,可是在那种落后地區,打一個電話,都要走出去几十里路,好不容易,有一加直升机來到,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升机來了,可是燃料卻又不足,駕駛員又不肯在晚上作業,真他媽的。”
  鮑士方本來十分斯文,可是講到這里,忽然來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見他真的是發了急。我道:“細節經過不必說了,卓先生從此沒有再出現?”
  鮑士方忽然之間,顯得十分疲倦,點了點頭,雙手托著頭,靜了下來。
  我和白素也靜了半晌,我才道:“鮑先生,這件事在以前——”
  我才講到這里,白素突然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講下去。我向白素望去時,白素已然道:“鮑先生,卓先生在几千里之外失蹤,這件事,你來找我們,有什么用處?”
  鮑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對我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話,并未留意,他听得白素這樣講,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張大了口,接著,一面喘息著,一面道:“那我怎么辦?那我怎么辦?”
  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看你也不用太著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生一生無惊無險,不會有什么事。”
  這時,我對白素的這种异常態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這樣子的,可以幫助人的話,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會盡力幫助。何況我們對卓長根都十分敬愛,可是這時,她卻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
  鮑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來找兩位,是因為實在無法可想,才來求助的,并不是想來听一點不著邊際的廢話。”
  他講話很不客气,我雖然知道,白素這种反常的態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可能不關心卓長根的失蹤。但是鮑士方的態度,還是令我不高興。我冷冷地道:“鮑先生,或許在你的机构中,你慣于這樣呼喝,可是在這里,請你檢點一些。”
  給我這樣一說,鮑士方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著手。白素盈盈站了起來,擺了擺手:“對不起,飽先生,我們不能給你什么幫助,我看你還是回到那地方去,再展開搜索的好。”
  鮑士方的口唇顫動著,神情十分激動,看來他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才憤然道:“我對兩位太失望了。”
  我一揚眉:“總不能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對我們滿意的。”
  鮑士方還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口來,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門口,在門口,他又停了一停,回過頭向我們望來。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回頭一樣,早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所以,當他轉過頭來時,我們連看也不去看他。接著,我們就听到了關門聲,他已經离開了。
  几乎是門才一關上,我已經問了出來:“為什么?”
  白素坐了下來,緊蹙著雙眉,隔了一會,她才道:“剛才,你想說出多年之前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蹤的事?”
  我用力點著頭:“兩樁失蹤的事,一模一樣?”
  白素也點頭:“當然一樣,真奇怪,那地方,難道真是另一度空間的交界?人可以在那里,跨越空間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后大聲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度空間,外星人,這一切可能,在法國南部,我們都曾討論過,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歎了一聲:“現在我們所知的是:几十年之前,馬金花曾在那里失蹤,怎么找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后,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現。”
  我“嗯”了一聲:“這是已知的事實。”
  白素道:“一再重复已知的事實,有時會有新的發現,你同意不同意?”
  雖然,我們已經把已知的事實,反复研究過許多次,但再來重复一次,沒有害處。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態度,是為了什么。
  所以我先道:“先說你有什么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爺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沒有用!當年,馬金花消失,馬氏牧場何嘗沒有找過,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
  我大搖其頭:“那不同,那時只是單憑人力的搜尋,現在,不知有多少科學工具可供使用,要找起來,容易得多。”
  白素歎了一聲:“那也得看人在什么地方失蹤,你剛才沒听鮑士方說么?人一失蹤,當地的官員,一見出了事,不是如何設法積极尋找,而是開始互相推卸責任,恐怕在外面組織了大規模的搜索隊進去搜索,還不被歡迎。而且,鮑士方一定會去做這個工作,就讓他先去做,何必要我們參加?”
  我吁了一口气,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鮑士方十分能干,就算當地的官員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了了之,鮑士方也一定不肯答應,他一定會盡一切力量,組織搜索隊去找卓長根,在這樣大規模的搜索行動中,我們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沒有必要去湊這個熱鬧。
  白素又道:“我有一种強烈的預感,就算鮑士方組織一個有一千人參加的搜索隊,也不會找到卓長根。”
  我也有這樣的預感。
  這种預感,自然是由于當年馬金花失蹤,怎樣找也找不到她而來。我也知道白素和我,都還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卓長根雖然失蹤,可是他的安全,不成問題。
  當年,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現,卓長根的失蹤情形,既然和馬金花一樣,當然也不應該會有什么悲劇發生。
  問題是在于:卓長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長長吸了一口气:“馬金花一直不肯說,這五年之中,她在哪里,連她的父親,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語。”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后,她和卓長根相遇,她說了出來。”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說了,卓長根卻不相信,所以他們劇烈地爭吵。馬金花究竟說了些什么,卓長根也不肯說。”
  我悻然道:“這老頭子,真是渾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說的原因,我y相信和當年馬金花不肯說的原因一樣。”
  我睜大了眼:“什么原因?”
  這個問題,我也曾自己問過自己不少次,可是沒有一個答案令我自己滿意。
  白素看著我瞪視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你滿意,可是這實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她把答案說出來,她道:“他們兩人都不肯說的原因,是因為馬金花的遭遇,實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离奇,太難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不是說了等于沒說嗎?”
  白素正色道:“絕不,你想想,卓長根對馬金花數十年不變的感情,馬金花不論講什么,他都會毫無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馬金花吵了起來,馬金花說了一句十分重要的話——”
  我道:“是,馬金花說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長根多半就是為了那句話,所以才到那里去的。”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所以,我們可以從最荒誕、最不可思議的方面去想馬金花的遭遇,我們想通了馬金花的遺囑,也就可以明白卓長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馬金花忽然變成了一只螞蟻,過了五年螞蟻的生活,然后又回复了人形,可能有超過一千三百种的不同設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設想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据,多少有一點線索可以跟循。”
  我攤開手:“例如——”
  白素有點埋怨:“你越來越不肯動腦筋了。例如,馬金花在失蹤的那五年中,不是單獨一個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過,她結過婚。”我一听白素這樣講,不禁“啊”地一聲,是的,馬金花雖然未曾正面這樣說,但是她曾說過她結過婚,自然那是這五年中的事。
  白素又道:“還有,她又出現之后,心急地要去上學堂,這說明了什么?”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這五年之中,和她相處的人,一定都有著相當高的知識程度,使她感到自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實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后來一直在研究漢學……”
  她講了半句,就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接上去道:“馬金花在未曾到北京上學堂之前,她的程度怎么樣?”
  白素這一次,并沒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以牧場這樣的環境,她不可能有什么國學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當時的高等程度,真不可思議。”
  我提醒她:“別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經歷,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經學會了不少。”
  白素靜了片刻,才又道:“馬金花在漢學上最大的成就,是對先秦諸子學說的研究,發前人所未發,見解精辟,眾所歎服,這……這……”
  她在遲疑著,我舉起手來:“我不以為她在那五年之中,進入了桃花源,和避開秦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歎了一聲:“可是,那一段時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也一定极有學識,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個成了婚。”

第七部 洞穴中隱藏的秘密

白素的設想雖然不是平空而來,可是她所根据的線索,未免太少。
  可是,這件奇詭莫測的事,除了不斷的假設,實在沒有任何具体的事實,可供追尋。我想了一想:“你設想馬金花和一些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這些人的人數是多少?”
  白素喃喃地道:“誰知道,或許十個八個,或許一兩百個。”
  我又道:“我曾經提出過,在那一帶,有一些神秘的小部落,隱居在偏僻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絕,可能有一個文化程度十分高的小部落,在那一帶的山區之中?”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有可能,但總是不實在,一定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們未曾想到——”
  她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但在极短的時間中,她又現出了興奮的神情來:“有一個人,其實是十分重要的關鍵性人物,我們都忽略了。”
  我道:“我可沒有忘記他:卓長根的父親,一切神秘的事,都由他開始。這個人,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由何而去。在他之后很多年,才有馬金花的失蹤,然后才是如今的卓長根。”
  白素低歎了一聲:“兜來兜去,又兜到老地方來,卓長根的父親……卓長根的父親……”
  我在一旁插言:“一個養馬的好手,有一塊毫無瑕疵的玉佩,托孤之后,去赴死,不錯,他就是一切神秘事件的關鍵。”
  我的這個結論,自然十分合理,可是我講了之后,發現就算有了這樣的結論,一點用處也沒有,除非可以找到這個人。
  而這個人,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已經無法找得到,別說是現在了。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看來,要了解真相,還是非到那地方去一次不可。”
  我這樣說,本來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的,白素听了,竟然十分認真:“看來,真的只有此一途了。”
  我直跳了起來:“你說什么?剛才你拒絕了鮑士方的要求,現在又——”
  白素揮了一下手,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可以肯定,像鮑士方這樣的搜索,不會有結果。我要等到事情漸漸冷下來,再去,或許可以有所發現。”
  我盯著她,她笑了一下:“你不想去的話,我k可以一個人去。”
  我忙道:“不,不,要去自然一起去。”接著我又咕噥道:“我可不想你一失蹤就是五年,而且在那五年之中,還可能……可能……”
  白素不等我說完,就給了我老大一個白眼,我作了一個鬼臉,沒有再說下去。
  那一天,我們討論到這里為止,沉默了一會,白素才道:“我估計我們要去的話,至少在半年之后,在這段時間中,我們要盡量先熟悉那一帶的自然和人文環境。”
  我道:“那簡單,多弄點參考書來看好了。”
  白素笑了一下:“好,簡單的事讓你去做,复雜的事交給我。”
  我問:“還有什么复雜的事?”
  白素很認真:“我要仔細閱讀馬金花的一切著作。”
  我不禁伸了伸舌頭,馬金花的著作相當深奧,雖然我不至于讀不懂,但是要我去做這方面的功夫,自然太悶了。所以我立時說道:“好,一言為定,不過不見得在她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什么。”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算什么也找不到,學問方面,總也會有點長進。”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接到了白老大自法國打來的長途電話,他的語音十分焦切:“怎么一回事,卓老頭在他家鄉失蹤了?”
  電話是白素听的,她道:“是,情形和當年馬金花的失蹤极其相似。”
  白老大的聲音有點惱怒:“那你們還耽擱在家里干什么?快去找他啊!”
  白素把我們的想法,告訴她的父親,白老大听了之后,倒也表示同意,只是道:“怕只怕過得一年半載,他給外星人折磨死了。”
  白素笑了起來:“馬金花當年失蹤了五年,也沒有什么損傷。”
  白老大道:“卓老頭不同,他是個大火爆脾气,說不定會給外星人剖成碎片。”
  我插了一句口:“我不認為他是給外星人擄去。”
  白老大咄咄逼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你說。”
  我當然說不上來,只好干笑。
  白老大道:“我要發動一個運動,指責當地政府,對外來的貴賓保護不周,要他們盡一切力量,把卓老頭找出來。”
  白老大倒真的說干就干,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甚至連國際紅十字會都惊動了,南美洲好几個國家的政府,都正式提出了外交照會,表示极其關切卓長根的下落。
  鮑士方更沒有閒著,他組織了一個龐大的搜索隊,包括了五十名搜索專家、十架性能极佳的直升机,和各种配備。
  當地官員也知道事情鬧大了,不能遮瞞,所以呈報了上去,上面也慌了手腳,派出了一個騎兵團,協助搜索。
  卓長根是國際商場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有一個時期,那個地區,各國記者云集,爭相報導搜索行動的經過。
  我和白素雖然還在万里之外,但是搜索行動進行如何,可以了如指掌。這樣大規模的搜索行動,几乎可以列入人類歷史之最。
  可是,卓長根就像是在空气之中融化了一樣,全然不見蹤跡。于是,記者沒有什么可以報導,就作出了各种各樣的揣測。所有的揣測,也离不開我們早已設想過的,例如外星人啦、五度空間啦,等等。有一個記者,說是當地政府基于不可測的原因,把卓長根殺害了,毀尸滅跡,這個記者,當天就被驅逐出境,沒有把他抓起來,算是他運气好。
  也有一個記者,有相當丰富的中國歷史、地理知識,寫了一篇有關那地區的報導,十分中肯,他的文章提及,那個地區,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神秘地區之一,當年叱吒風云,統一中國的秦始皇的墓,近年被發現,也就在那地區附近。
  秦始皇墓已經發掘出了一小部分,在已發掘出來的一小部分中,墓室無數,是人類建筑文明中罕見的地下建筑,究竟整個陵墓有多大,誰也說不上來,估計已探測到的,不過是整個陵墓的十分之一,而已經開掘的,又只是已探測到的十分之一。這個記者的文章,最后感歎,這樣龐大的地建筑工程,在當時,真不知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比較起來,埃及的那些金字塔,簡直不算是什么。
  (一九八七年按:秦始皇墓的面積,是五十六點二平方公里。)
  整個陵墓的建造工程,不可能超過四十年,因為秦始皇在位,也不過三十七年。那是公元前二四六年到公元前二一零年,兩千多年前的事了。
  秦始皇接位時才十三歲,就算他一了做皇帝,立時就想到了他的身后事,就開始為他自己建造陵墓,那也不過三十多年的時間,一個少年皇帝,為自己身后事一早就進行了那么龐大的計划!
  秦始皇后來十分熱衷祈求長生不老的“仙藥”,十分相信各种方士術士,派徐福到東方仙山去尋長生不老靈藥,等等,這都是稍知中國歷史的人,都熟悉的事情。
  這個皇帝在位時期,對于各种各樣的建筑工程,有罕見的狂熱,他把長城連結起來,成為人類建筑史上的奇跡,他又廣建道路,甚至遠在如今云南、貴州地區,都筑了著名的“五尺道”,來貫串陸上的交通。可是比較起來,他自己的地下陵墓,工程列大,而且,有一种极詭异的气氛。這個連想像起來也十分困難,如此龐大的地下建筑工程,在當時的物力之下,不知要動員多少人,才能竟功。
  可是這個陵墓的建造過程,歷史上的記載,卻少之又少,少到了几乎等于沒有。
  這自然有兩個可能,一是根本沒有人敢去記載,始皇帝怕有人破坏他的陵墓,所以嚴格保守秘密。另一可能更可怕了,就是所有參与造墓工程的人,都被殺害滅口,估計建造這樣龐大的地下工程,參加的工役,至少以十万計,有可能殺害那么多人嗎?觀乎中國歷史上,有坑殺四十万降卒的記錄,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個把四十多万俘虜活埋的人叫白起,在秦始皇之前,是秦朝的大將。那時候,觀念上人命一文不值。造墓的工役全遭殺害,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參与陵墓工程的高級人員,如設計師、工程師之類,一定全被殺了滅口。
  所以,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建筑工程,一直是秘密,到現在還是秘密。
  我當時看著這篇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由于這個記者的文章相當生動,而我又在搜集那一帶的地理資料。
  這位記者自然也是在搜索,沒有什么好報導,所以才扯了開去,寫了一篇這樣的報導。
  那一段時間,我有很多別的事,在東奔西走,其間很有點可以說是惊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已經記述了出來,有的還未曾記述,或是根本還未有結果。
  白素真是坐言起行,一直在閱讀馬金花的著作。
  三個月之后,事情漸漸冷下來,搜索卓長根的報導也看不到了,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鮑士方又找上門來。
  我一看鮑士方,就嚇了一大跳。
  要不是他一進來就自報姓名,真難認出他來。相隔不到三個月,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膚色又黑又粗,滿面風霜,神態疲倦,連眼腫也沒有了神采。
  他一進來,就重重坐在沙發之中,眼望著天花板:“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失蹤得如此徹底!”
  要在這里說明一點的是,連鮑士方在內,所有參加搜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在卓長根之前几十年,另外有馬金花的失蹤事件。也沒有人知道馬金花遺囑的內容。
  鮑士方的聲音,似乎也帶著大西北山區的風沙,听來有一股异樣的滄桑,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他上次來的時候,我還在生卓長根的气,所以并沒有把馬金花遺囑中,要卓長根如何把她葬下去的細節說出來。這時看到鮑士方這种情形,我倒十分同情他的處境,所以提醒了他一下:“那片草地,有一處地方,舖著九塊石板,你們可曾發現?”
  (前文提及衛斯理一個人在家,此處又說与白素對望,應為作者筆誤。)
  鮑士方一听,現出十分惊訝的神色:“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這樣問,那等于說早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對于那九塊石板,我也不知其詳,我只是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他停了片刻,又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我一會:“這件事情,相當奇怪。當天我們去找他,到了那片草地,看到他駕出去的那輛馬車在,本來,馬教授的靈柩在車上,可是當時,靈柩也不在了,所以沒有人認為卓先生會走遠——他不可能負著沉重的靈柩离開。”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望來:“你早知道卓先生要把靈柩葬在什么地方?”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鮑士方轉變了一下坐的姿勢:“后來他一直沒有出現,那等于他和靈柩一起失蹤,事情更有點不可思議,由于太怪异了,所以……故意避而不提。”
  我淡然一笑:“不要緊。”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一直到几天后,大規模的搜索開始,才在那片草地上,發現了有九塊石板舖著——”
  白素插言道:“請你詳細形容一下那九塊石板。”
  鮑士方也不想,就道:“我有照片,請看。”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從上衣袋中,取出了一疊照片,放在几上,一張一張攤開。
  直到這時候,我才算看到了“那片草地”。雖然只是在照片上,但是總比听口頭敘述好得多了。
  野草十分茂密,照片上,有不少人站著,都只能看到人的頭部,野草又密又高,几乎普遍超過一公尺。
  在這樣的一片草地上,要發現舖著的石板,自然不容易。
  照片之中,有几張顯示了那些石板的情形,一大片草被割去,九塊石板舖著,是一個大正方形,鮑士方在一旁解釋著:“每一塊石板,大約半公尺見方,十公尺厚,十分平整,是精工鑿出來的。而且請注意,石板還有許多圓孔,這些圓孔的作用是——”
  他講到這里,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自然早已注意到了,石板上有許多圓孔,有杯口大小,鮑士方的神情,一副想考考我這些石板上的圓孔有什么用的樣子,這倒真有點不好回答,我想了一想:“石板下面是什么?”
  鮑士方還沒有回答,白素已經道:“我想,石板上的圓孔,用來掩飾石板的存在,不被人發現。這是相當聰明的設計,野草可以穿過圓孔生長,在茂密的草地上,野草的生長既然沒有异樣,誰會想到有石板舖著?要是石板上再有一層薄薄的泥土,那就更加不容易發現了。”
  鮑士方大點其頭:“是的,事實上,石板之上,的确有一層泥土,泥土不厚,但是不是曾被翻動過。誰也不會發現那儿有石板舖著。”
  我吸了一口气,在這樣的草地上,舖著九塊石板,一定有作用,問題是:既然這九塊石板如此隱蔽,馬金花怎么會知道它們的存在。
  當年馬金花失蹤,搜索工作一樣极龐大,卓長根他們,就沒有發現那些石板。
  鮑士方歎了一聲:“發現了那九塊石板,就把附近的草割去,把石板撬起來,兩位請看——”
  他指著几張相片:“下面是一個很方整的地下室……或者只能說是一個洞穴——”
  照片上顯示的是,石板被揭起之后的那個洞穴,我自然也看到了洞穴中的那副靈柩。洞穴正方形,几面都鑲著石板,放了靈柩,還有一點空間,其中有一張照片上,鮑士方就站在靈柩之旁,洞穴的深度,到他的肩頭,看來一公尺左右。
  鮑士方又道:“發現了洞穴和靈柩,至少我個人,感到怪异莫名,卓先生放置好了靈柩才失蹤,他一個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搜索的范圍便必須擴大。而最怪的是,這樣的一個洞穴,不論什么時候建造,一定應該有積水、草根,甚至會被地鼠盤踞,可是那洞穴卻十分干淨,而且也不見得會是卓先生放下靈柩之前打掃過……”
  鮑士方一面說著,我和白素一直在看著那些照片,從照片上顯示,不但靈柩被抬出來,連洞穴的底部,四面的石板,也都被拆了下來。
  石板的后面是泥土,盤虯的草根,由于生長到了石板前就無法穿透石板的緣故,形成了一种看來圖案十分怪异的平整排列。
  我道:“看來你對這個洞穴下了不少研究功夫,我不明白你希望發現什么。”
  鮑士方神情迷惑:“我當時這樣做,也沒有目的,但總要徹底研究一下,結果……什么也沒有發現,那看來……像是早已准備好的一個墓穴。”
  我搖頭:“我只知道馬教授要卓先生把她葬在那片草地的九塊石板之下。”
  鮑士方喃喃地道:“除了是預先准備好的墓穴之外——我學過建筑的,那九塊石板銜接的結构十分佳妙,石板拼成之后,雖然下面沒有什么支持,可是上面還是可以承載相當的重量,在中國的建筑中,很少見這种結构。”
  我忽然想起:“這片草地……很有古怪,你有沒有再徹底研究一下?”
  鮑士方點頭:“草地的面積雖然不小,但是我還是要人把所有的草全部割去,然后,用探測儀器檢查——”
  我做了一個手勢:“泥土下面如果有石板,探測儀器不會測得出來。”
  鮑士方道:“是,所以我又用土辦法,打了三百支鐵枝,一端十分尖銳,叫三百個人密集地不斷把鐵枝插進土中去。”
  我沒有問結果怎樣,只要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土辦法也好,洋辦法也好,他不曾再發現什么。
  鮑士方攤了攤手:“那片草地上,除了那個洞穴之外……就是一片草地,唉。”
  他長歎了一聲,我看著他,感到他為了找尋卓長根,什么辦法都用盡了,他做事鍥而不舍,這樣的人,遭到了失敗,會异常沮喪。
  白素向我望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征詢我的同意,要不要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他。我向她作了一個手勢,問鮑士方:“現在你准備放棄?”
  鮑士方陡然現出了十分倔強的神情來:“放棄?就算再花上十年八年時間,花上一輩子,我都要把卓先生找出來。”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极認真。
  我也有點激動,因為對几十年之前發生的奇事,可以不去追究,但現在,這种不可解釋的事在持續著,就不能不追究。我想了一想:“有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可以詳細講給你听。”
  鮑士方用十分訝异的神情望著我,顯然是他一點也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么事。
  于是,我和白素就輪流把我們所知的一切,詳細說給他听。那一段故事十分長,一開始就把他听得目定口呆。
  等到他听到一半時,他已經不住喃喃地叫著:“天!天!”
  他听完之后,呆了好一會:“馬教授在那五年之中去的地方,就是卓先生現在在的地方。”
  我道:“當然是,問題就在于,那是什么地方?怎樣才能到達?”
  他眉心打著結:“五度空間,走進了時光隧道,被外星人帶走了……等等設想,雖然可以成立,但不切實際——”
  我立時打斷了話頭:“不切實際?你以為那些事全沒有發生過?”
  鮑士方苦笑了一下:“那么,失蹤真是由這些原因造成的?”
  我搖頭:“有可能,每一假設,都有可能。”
  鮑士方忽然直視著我:“真令我難以相信,衛先生,照說,你好奇心十分強烈,對一切不可解釋的事全有追根究底的毅力,可是你明知道有那樣的怪事發生了,你竟然不去實地追究一下?”
  我“呵呵”笑了起來:“小子,你想要我去,不必用這种激將法。”
  鮑士方仍然直盯著我,一副不怀好意的樣子,我道:“一則,我有別的事要處理,二則,我想你主持尋找的工作,等你先有了結果再說。”
  鮑士方站了起來,攤開手,大叫著:“我全試過了,一點結果也沒有,一定有一條路,我還沒有試過,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條!”
  白素緩緩地道:“他們去的地方,情形一定特別之极,不然,不會在醫院中,馬金花對卓長根說了,他也不相信。”
  我苦笑了一下:“我設想過上千种可能,甚至設想過他們是下了地獄,到了陰世,到了鬼魂存在的地方,還有什么未曾設想過的?”
  鮑士方在這時候,給我戴了一頂高帽子:“衛先生,你未曾去到當地,不然以你的想像力,一定可以探出究竟來。”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馬氏牧場的居住環境,已經改善,而且當地的官員,也給我們以最大的便利,衛先生和衛夫人如果不想惊動記者,隨便找一個普通的身份,跟我進去就行了,衛先生,你是卓先生的好朋友——”
  我忙搖手:“算了,我可以去,可是卓長根過橋抽板,他媽的不是什么好朋友,要是真能找到他,我才不會理他。”
  鮑士方一听我肯去,大喜過望,也不理會我如何對卓長根不敬。我又道:“怕只怕卓老頭年紀已經那么大,經不起生活上突然的變化,就算我們找到了他——”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不會,卓先生的体質,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每年兩次的身体檢查,負責檢查的醫生,都不相信他已超過了九十歲,他身体狀況,几乎全部合乎健康標准。”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很玄妙,看來是毫不相干的談話,會在突然之間,給人帶來一种靈感,那种感覺,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但對于苦苦思索沒有結果的事,都會有一定的幫助。)
  (這時,我們順口提及了卓長根的健康狀況,看起來和整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但在再接下去r的談話中,卻使我有了一种模糊的靈感。)
  鮑士方為了強調卓長根的健康,又道:“今年,由瑞士來的專家,替卓先生檢查身体,甚至開玩笑似地說,听說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皇帝,曾經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尋找長生不老靈藥,這個皇帝后來是不是找到,我不知道,可是卓先生看你的情形,真像是服了長生不老藥,那真是人類生命史上的奇跡。”
  我悶哼了一聲,卓長根這老頭子的身体好,那是絕無疑問的事,那專家自然是在開玩笑,什么長生不老藥!
  鮑士方繼續道:“卓先生當時就笑,告訴那專家,那個皇帝,是秦始皇,后來死了,不到五十歲,秦始皇的墓,就在他少年時生活過的牧場附近。”
  當他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先想起的,是那個記者所作的報導,前面曾提到過。
  然后,我心中陡然一動,不由自主,挺直了一下身子。突然有了靈感,捕捉到了一些什么。每當我突然之間想到什么時,我都會有同樣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她同時也知道我想了什么,她緩緩地說道:“這個設想,你以前未曾想到過吧!”
  我還在作進一步的思索,隨口應道:“真的沒有,他們……去的地方……是……進入了……”
  鮑士方极机靈,在那一霎間,他也震動了一下,脫口道:“衛先生,你想到了什么?他……他們是進了……”
  或許是由于這個設想太匪夷所思了,所以他雖然想到了,卻也難以講出口來。
  我用力搖著頭:“不,不怎么可能……我是想說,想說……”
  由于我想到的念頭,實在太古怪,所以不禁口吃,那种情形,令白素笑了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再怪誕的事,我們也經歷過,很有可能,在那片草地上的失蹤者,是進入了秦始皇的陵墓。”
  她講了出來,我們都保持了一會沉默。白素轉向我問:“為什么你又想否定?”
  我吸了一口气:“已經被發現的秦始皇陵墓,和馬氏牧場雖然相當近,但……是如果說能由那片草地進入,也太不可思議。”
  白素想了片刻:“据最近的資料,秦始皇陵墓,在地下建筑的面積,達到五十六平方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地下皇城,實際上,可能還要大,而如今已被發掘出來的,只是這巨大的地下皇城的极小部分。其余部分未曾開掘的原因是由于地下建筑工程的結构,實在太复雜了,复雜到了不知有多少不可測的因素,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可能地下建筑的面積,遠不止五十六平方公里,而是好几百平方公里。”
  我苦笑了一下:“你強調這組地下宮殿的巨大和复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明,人若是誤闖了進去,可能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出不來。”
  白素靜了一會:“是,我的确是想說明這一點,不過再想一想,可能性實在不大,馬金花失蹤了五年之久,她如何生活呢?這其中,一定還有我們想不通的主要關鍵在。”
  鮑士方顯得十分激動,來回走著:“真的,我從來也沒想到……秦始皇的陵墓,真該死,我這就去向有關方面提議,大規模開掘秦始皇陵墓,我們可以提供一切技術和費用,這是人類考古史上最大規模的行動,我們不要任何好處,只求能將卓先生找出來。”
  我指著他:“你必須先肯定他是在地下皇城之中。”
  鮑士方道:“我不能肯定,可是這是我唯一未曾找過的地方,只要我們肯定人不會在空气中消失,他就一定有地方去……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
  RS倒同意他的見解:“就算要去找他,也不必進行大規模挖掘,那工程太浩大了,沒有十年八載,不能竟工,我想,一定有一條不為人知的通道,可以通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我不禁笑了起來:“如果卓長根真是到了地下皇城,這种討論才有意義,只是假設——”
  白素道:“正如鮑先生所說,那是唯一沒有找過的地方。几十年之前,卓長根他們找不到馬金花,卓長根父親突然消失,都可以說明,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往他們要去的地方。”
  我道:“好,這條通道,如果是屬于秦始皇地下陵墓的一部分,那一定隱蔽之极,那一帶方圓千里,怎么把它找出來?”
  RS手指在几上輕輕地敲著:“我想范圍可以縮小,就在那片草地上找。”
  鮑士方十分肯定地道:“我找過了,不可能有人找得比我更徹底。”我和白素沒有立時表示意見,那片草地……當年,馬金花突然又出現的情形,十分有力地說明:她在那片草地,突然冒出來的。
  可是,鮑士方卻用了那么徹底的方法,研究過那片草地而沒有發現。
  我和白素,翻來覆去地看著那些照片,陡然之間,我思緒一亮,抬起頭來:“我們要找一樣東西,v譬如說,要在這茶几的范圍內找一樣東西——”
  我說著,打開了一只煙盒,繼續道:“首先,在這個煙盒中找把盒中的煙全取出來之后,盒子空了,沒有要找的東西,再把煙放回去,繼續在別的地方找,絕不會再在那盒子中去找了,是不是?”
  鮑士方張大口看著我,白素已然道:“驛了,還是在那個洞穴之中。”
  鮑士方搖頭:“洞穴中所有石板都移開來看過,沒有什么通道。”
  我道:“有沒有向下掘過?”
  鮑士方又張大了口,一看到他那种發呆的樣子,就知道他未曾向下挖掘過。我用力揮了揮手:“鮑先生,設計這個通道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心理學家,他故意在出入口處建造一個洞穴,洞穴被人發現了,人人都會把洞穴中的石板撬起來,可是沒有發現之后,就不會再對之加以任何注意——人都有這种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卻不知道,有更多的事實真相,是隱藏在看得見的事實背面的。”
  鮑士方大聲叫起來:“我這就叫他們去掘。”
  我阻止了他:“我看,這件事,還有進一步的詭秘之處,不太适宜大規模行動,而且,那只不過是我們的假設——你剛才說,你在那地區,有充分的活動自由?”
  鮑士方立時點頭:“是,我們三個人如果要在那個洞穴中掘下去,掘上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來干涉。卓先生答應的各項捐助已經開始實行,所有的人都在忙著看自己能得到什么好處。唉,人要是窮得久了,有時會連自尊心都窮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之后才道:“那好,我想這件事,就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我們立即啟程。”
  鮑士方接上去道:“我吩咐m直升机在最近的机場接,就可以最快到達。”
  整個旅程,大約十二小時,我們登上直升机,鮑士方向我介紹那駕駛員,看起來,駕駛員是一位級別不低的空軍人員。這位仁兄的駕駛技術不是十分高明,他駕机經過几個山峰之間,甚至不懂得如何利用上升气流。
  直升机在馬氏牧場降落,馬氏牧場的情形,倒真令得我大吃了一惊,到處都堆著各种各樣的建筑器材,正在大興土木,鮑士方的解釋是:“未來的畜牧學校,就選中了這里,建筑工程十分龐大,費用也惊人,會有一個專門的車隊來運輸。不要以為這一百多天中,我們只是找卓先生,沒有做別的事。”
  我由衷佩服:“進行得如此之快,你們大企業的組織和工作能力,一定叫有些人大開眼界了?”
  鮑士方呵呵笑了起來:“可不是?要是照他們的辦法,三個月,還不夠開會和睡午覺。”
  我也不禁被他的話逗得笑了起來,鮑士方又指著在工作的很多人:“凡是當地雇請的所有人員,一律照比標准多三倍的工資雇請,條件是可以因為偷懶而開除,這辦法十分有效。”
  我歎了一聲:“這本來是全世界一直在奉行的辦法,在這里卻變成了新鮮事。”
  說著,我們進了一幢建筑物,鮑士方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房間,我道:“我想,弄一個帳幕到那片草地上去比較好,而且立刻就去。”
  他答應了,吩咐人去准備車子和一切。這時,正是黃昏時分,我和白素并肩站著,風吹上來,有刺骨的寒冷和蕭瑟。在晚霞之中,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影,遼闊的平原,气勢十分雄壯蒼茫,看到了這樣的景色,才知道歷來文人,為什么喜歡在“大地”之上,加上“蒼茫”兩個字。
  由于外來的人相當多,所以也沒有什么人注意我和白素,我想像著七十多年前,馬金花策著她那匹名叫小白龍的白馬,疾如旋風般馳騁,想到她帶著人,和股匪拚命,h怎么也無法把一個世界著名的漢學家,与之聯系在一起。
  我輕輕碰了一下白素:“馬教授在未曾失蹤之前,若是叫她想像日后會在世界各地著名的大學中教學,只怕怎么也無法想像,一個人一生中變化之大,只怕很少人比得上她。”
  白素頷首表示同意:“她……選擇了漢學,會不會那五年之中,她在秦始皇的陵墓之中,接触到了許多古籍?所以才有那么多獨特的見解,和指出因為年代久遠,對古史古文學由于手抄得太多而來的謬誤。”
  我“呵”地一聲:“那可不得了,這些古籍,全是刻在竹子上的?那是第一手的資料,近代怕只有她一人看到過,如果真是如此,她為什么不帶一點出來?為什么不設法將之全取出來?”
  白素搖了搖頭,一陣寒風吹來,她向我靠了靠:“畢竟她是不是真的到過秦始皇陵墓,也還只是猜測。”
  我緩緩地道:“這個猜測,很快就可以證實。”
  這時候,鮑士方過來低聲問:“要帶多少人?”
  我道:“通道固然隱蔽,但是也不會出入太難,我想最好不要帶人,就我們三個人去。”
  鮑士方的神情,顯得相當緊張,他走了開去,沒有多久駕車過來:“一切全准備好了!”
  他駕的是一輛中型吉普車,我們上了車,他一開始就把車子開得十分快,又根本沒有路,有時高低不平的地面,可以令得車子彈起一公尺以上。
  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鮑士方對這一帶的地形,已十分熟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方圓一百公里,几乎沒有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起來看!
  超過一百公里時速的行車,也要將近兩小時,才能到達那片草地,當車子停下時,“草地”和想像中全然不同,因為所有的草全被割去,新的還沒有長出來,在車頭燈照耀下,看到的是一片比其它地方略為高出一點的一片光禿禿的土地,面積相當大。
  車子停下來的地方,不到十公尺處,就是那九塊石板,我性急,一躍下車,一面叫道:“鮑士方,你把應用工具弄下來,先亮起了射燈。”
  鮑士方大聲答應,我奔到石板之前,由于石板上有著許多圓孔,所以我輕而易舉,就可以用手指勾住圓孔,提起其中的一塊。
  支好了射燈,大放光明,我和白素已經把九塊石板,一起弄開,那洞穴就在眼前了。
  馬教授的靈柩在洞穴中,我跳下去,利用繩索,繞住了靈柩,鮑士方在上面用一架小型起重机,把靈柩吊起來,放在洞穴的旁邊,然后,他也跳了下來。
  這時候,在射燈的照耀之下,洞穴又不是很大,洞穴中的情形,看得再清楚也沒有,就算有一只螞蟻經過,都逃不脫我們的視線,如果有通道的話,一定可以發現。我和鮑士方吸了一口气,神情都不免有點緊張。白素站在洞穴邊上,將兩柄尖嘴鏟子遞給了我們。
  我接鏟在手:“秦始皇陵墓,是如何建成的,歷史上資料不多,只知道是驅使了數十万囚徒,日以繼夜開工而建,墓內的情形如何,也全然沒有記載,得知陵墓情形的人,全叫驅進墓中去殉葬了。”
  鮑士方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全無記載——”
  我搖著頭:“我不認為那些記載可靠。如果那些記載是真的話,那么從現在開始,我們的行動,每一秒鐘都會充滿不可測的危險。”
  鮑士方的臉色變了變:“那……你不是要臨……陣退縮吧。”
  我哈哈笑了起來,自覺意气甚豪:“當然不是,不過,當年窮百万人之力建成的陵墓,憑我們三個人的力量,要是可以找到通道進去,那實在十分偉大。”
  在這時候,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上三個最偉大的盜墓人來,這三個人之中,只有齊白還在,本來應該把他一起找來的,可是這個人行蹤飄忽,根本不知他在何處,又如何去找他?
  而這時,我并不想掩飾,我心中大有快意。因為根据歷史上的記載,秦始皇為了怕在他死后,有人進入他的陵墓,所以整個陵墓設計的重點,就放在防人侵入這一方面,陵墓內究竟有多少殺人的陷阱和机關,自然沒有人知道,但步步惊魂,那是一定的事。
  少量的歷史資料說,秦始皇在下葬時,熔化了大量的銅,把熔了的銅汁灌進墓穴去,一則可以防止有人進入,也可以使熔化了的銅汁,滲進地下的隙縫,以防地下水的滲進。
  又說在龐大的陵墓之中,各處都有自動可以發射的強弓,一有人接近,就會發射,而且箭鏃上都染有劇毒。這种机械裝置的詳情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最惊人的記載是,在整個地下皇陵之中,有模仿大地的江河,在江河中流的不是水,而是水銀,据說,水銀的流動性強,就不斷在那些地下“江河”中流動。又据說,在陵墓的頂上,有著日月星辰的排列。
  我剛才說這些記載的資料,大都不可靠,自然不是說陵墓在地下的規模不會有那么大,而是說一定有很多地方是被夸大了的。例如,挖掘建造河流,用水銀來當水,當時何來那么多水銀?
  雖然水銀是早已被提煉出來的元素之一。在秦代,已經相當普遍,作方士、術士煉丹之用。
  以當時的化工技術而論,怎么煉,也不可能煉出那么多的水銀來。或許那只是陵墓之中,利用了水銀的某些特性,作為某些机械動力裝置,數量自然相當多,這才造成了這樣的誤傳。
  在秦始皇陵墓已被發掘出來的极少部分來看,其中陪葬的俑极多,有大量的兵馬俑,甚至和真人一樣大小,石或陶制,這一批已被發掘出來,作為陪葬之用的俑,堪稱是歷史之最。
  而活著的人,被驅進陵墓中,作為陪葬的俑,更不知有多少,包括了嬪妃、侍從,建造陵墓的工匠等等各种不同的人。
  一個有地位的人死了之后,要用若干活人來陪葬,這是一种极其野蠻的制度。孔子一向少罵人,也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樣激動的話,來譴責俑這种制度。
  俑,在最初全是活人,后來漸漸進步,才用陶制的人來殉葬,在秦始皇時代,是俑由活人變成假人的轉變,秦始皇殘忍,他的陵墓中有大量活俑殉葬,也不是什么奇事。
  我忽然想到了許多和秦始皇陵墓有關的事,實在是因為我們將要做的事,既然有可能与之有關,在行事之前,當然要詳細考慮。
  如今,我們都假定,在這個洞穴之下,有一條秘道可以通向巨大的地下陵墓,這條通道如果存在,當然不是正式的通道,而是許多秘密通道之一,防范有人侵入的程度,也一定更嚴密。
  當時鮑士方一定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們都在那洞穴之中,呆立了片刻。鮑士方才道:“至少,把洞穴底部的石板弄起來,沒有危險,我已這樣做過了。”

第八部 秘道現身千載古人

我搓了搓手,先把一邊的石板弄下來,由白素在上邊操作起重机,將之吊上去。然后,再把洞穴下面的石板,也弄了上去。
  石板下面就是泥土,我和鮑士方兩人互望了一眼,就開始挖掘。泥土相當潤濕,挖起來也不是十分困難,向下挖了將近有半公尺,還什么都沒有發現,我停了下來,抹著汗:“不必浪費時間了,這下面不會有什么秘道。”
  鮑士方听了我的話,愕然望著我,白素已道:“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
  鮑士方大聲道:“為什么?我們的設想是——”
  我用力拋下了鏟子,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們已掘了多少泥土出來?什么都沒有發現,設計這座巨大地下城的人,可以說是建筑學上的奇才,他怎會那么笨?把秘道的出入口弄得那么困難才能進出?”
  鮑士方經我一解釋,也頹然放下了鏟子。我歎了一聲:“而且,在卓先生失蹤、馬金花失蹤時,誰見到有泥土被掘起來?”
  鮑士方呆了一呆,神情苦澀,干笑了几下:“那怎么辦?又……白費精神了。”
  我懊喪之极:“非但浪費時間,而且還惊動了馬教授的靈柩。”
  我說著,已從那洞穴中攀了出來,鮑士方看來還不肯死心,但是已向下挖掘了半公尺深,什么也沒有發現,實在是不可能再有進展。他只好上來,搓著手:“要不要把掘出來的土填回去?”
  我的思緒十分亂,這時,我也想到,我們在万里之外所作的假設,實在是太輕率了,難怪根据假設而作的行動,一點結果也沒有。
  可是,我在自己否定自己的同時,卻又實在十分不服气,因為除了這個假設,根本無法對馬金花、卓長根先后神秘失蹤,再作任何推測。
  站在那洞穴邊上,呆立了相當久,我才轉過身,對著馬金花的靈柩,歎了一聲:“真佩服你,居然可以把一個秘密留存在心中几十年之久,直到臨死之前才說出來。”
  我這樣說,當然沒有意義,馬金花早就死了,絕听不到我在說什么,可是在一旁的白素,一听得我這樣講,立時道:“等一等。”
  她一面說著,一面做了一個手勢,蹙著眉:“馬金花和卓長根臨死之前相見,爭吵,完全是偶然發生的。”
  我想了一想:“是,至少馬金花不知道卓長根會去看她,所以,她要告訴卓長根的話,只是寫在遺囑之中。”
  白素長長吁了一口气:“她要卓長根把她葬在這里,而不說其它,一定是預料到卓長根在葬她的時候,會有所發現,會知道她神秘失蹤的秘密。”
  鮑士方苦笑:“根据推理,這洞穴中一定有古怪,可是我們——”
  我忽然之間焦躁起來,瞪著他,粗聲道:“我們既然已經來了,就把事情交給我們,你去忙你的吧,別來打扰我們。”
  鮑士方漲紅了臉,也瞪了我半天,我指著車子:“你可以把車子開走,把露營的一切留下來。”
  鮑士方勉力忍著怒意:“好,如果你認為我還有用處的話,我還會來。明天……我再派人給你送車子來,或許你要到處看看。”
  我點了點頭,鮑士方用力把車子上的東西往下卸,我也不去幫他,和白素兩人,漫步向外走去。白素問:“為什么要把他赶走?”
  我搖著頭:“我連自己都說不出來,我只是感到,這件事那么詭异,越少人參加越好,人越少,可能越容易知道真相。”
  白素沒有說什么,我回頭看了一下,鮑士方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搬了下來,我大聲道:“我會搭營帳,你管你走吧。”
  鮑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憤怒,一聲不出,上了車,疾駛而去。
  他走了之后,我就開始搭營帳,曠野中的寒風相當凜冽,厚厚的營帳看來也擋不住風,還好,有极佳的鴨絨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點食物,煮了一壺濃咖啡,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忽然露起營來,真是奇特之极。
  當我們分別鑽進睡袋,躺下來之際,白素忽然道:“漢字的結构,相當有趣,昆虫轉化過程中一個階段叫‘蛹’,我們現在的情形,就有點像昆虫的蛹,自己把自己包了起來。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是指他們活生生地被驅進了墓穴,從此被黑暗和死亡所包圍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慘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過這种事,早已過去了。很多人發思古之幽情,總是說古代比現代好,其實,人類文明進展雖慢,但總是在不斷進步之中。”
  營帳外寒風呼號,營帳內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說著,倒也其樂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來,我看著還在露天的靈柩:“先把靈柩放回去吧。”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就開始工作,才把挖出來的土填平,鮑士方就來了,道:“我不知道你們准備在這里耽擱多久,所以給你們帶了更多東西來。還有一大桶汽油,足夠你們駕車在方圓數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謝謝。”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車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他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不必說,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這個人對卓長根,真是忠心得可以,這种情操,很令人佩服。
  這一天,我和白素就駕著車,在廣寬無際的原野上,漫無目的地漫游。
  在卓長根的敘述之中,對這一帶已經有一定的概念,這种漫游,有一种親身進入了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覺。大地山河,亙古不變,可是曾在這里生活過、出現過的人,卻早已換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時分,我們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當天色黑下來時,我又生起了一堆篝火。
  在這里,一切全像与世隔絕,沒有人來理會我們,只有鮑士方,每隔一天來看我們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后的一個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著,我道:“我們總不能一直在這里這樣過日子。”
  白素歎了一聲:“當然,我看……明天我們也應該离去了,沒有結果,什么也沒有發現。”我心情十分苦澀,把一些樹枝拗斷,一截一截,拋進火中。
  我說:“看來,只好承認他們是給外星人擄走了。”
  白素沒有說什么,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們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我和白素并肩坐著,面對著火,背著風,使火堆冒出來的煙,不致吹向我們。而在我們的身后,就是帳幕,可以把寒風擋去不少。
  我詳細地敘述當時的環境,是有道理的,由于我們背風,所以,在我們背后,有了聲響,也就容易覺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們作了种种揣測,一點結果也沒有,兩個人都不是如何想說話,,所以,身后突然有聲響傳來,就特別容易警覺。那一下聲響,一听就知道,是有東西踏在刈短了的枯草上的聲響。
  白素立時坐直了身子,向我望來,我道:“有人?”
  我一面說,一面已經轉過頭去,一轉過頭去,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們身后不遠,在營帳之旁,有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著,火光映在那人的臉上,這張臉,再熟悉也沒有,他媽的,他就是卓長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時就想跳起來,可是白素卻緊握住了我的手,用极低的聲音道:“別沖動,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這時,卓長根已哈哈大笑了起來,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你們這兩個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們。你們准備在這里過一輩子?”
  這時,我思緒之紊亂,心中疑問之多,真是可想而知,這實在是太突然了,卓長根突然出現,這真不知道叫人說什么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樣震惊,我們兩人甚至緊握著手,而感到對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余,總算還來得及向那九塊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卻并沒有异狀,千百個疑問,歸成一個,就是:卓長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正當我要把這句話問出口時,白素已經先開了口,她的語調居然十分輕松:“卓老爺子,全世界再也沒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長根卻像是一點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蹤的神秘性和嚴重性,“呵呵”笑著,向我們走了過來,來到了火堆旁,坐了下來,雙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們一直在找我,終于惊動了你們,是不是?”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白素卻笑嘻嘻地道:“是啊,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找你,可是憑推測,卻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所以我們准備用一個又古老又笨的辦法,叫作‘守株——’”
  白素講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种十分調佻皮的神情望著卓長根。
  卓長根揚起手來,作了一個要打白素的手勢,笑罵道:“小女娃,你倒會拐彎儿罵人,罵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過這辦法倒還管用。”
  看他們兩個人,在這樣神秘古怪的事前,還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笑談,言不及義,我真忍無可忍。可是每當我一有要開口的樣子,白素立時就用各种方法阻止我開口,包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內。
  CCD大搖其頭:“沒有用,我什么都不會說,我只不過不想你們在這里再浪費時間,所以才現身,勸你們离開。”
  我又想說話,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著:“我們不必要你說什么,從現在起,我們兩個,不會一起眨眼,不論多久,不會使自己的視線离開你。卓老爺子,不管你有什么花樣,只管耍出來好了,而且,不單是我們兩個,天亮了,鮑士方會來,我想他一定會派一百多人,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看著你。”
  卓長根一面听,一面眨著眼,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惱怒,又是無可奈何。
  白素繼續道:“除非你會隱身法,或者你有在我們眼前消失的本領,不然,你就得留下來,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后,就給我們知道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白素講到這里,卓長根的神情,更是懊喪和無奈,伸手在他的禿頂上摸撫著,他晶亮的禿頭在火光的閃映下,閃出一層紅光。
  這時我已經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長根為了要勸我們离開而突然現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現身,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會隱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無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這樣的處事方法,因為剛才他的出現,給我們的震惊是如此之甚,局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這時,卻突然扭轉了過來。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爺子,你看著辦吧,趁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事情還好辦一些,若是人一多,你就要麻煩了。”
  卓長根神情十分惱怒:“我是一片好心——”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愛听,又悠然的樣子來,那更令得他生气,他怒道:“我离開一陣子,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厭了,想出來的時候,自然會出來。”
  我實在想問他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但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因為明知問了他也不會說,還是忍上一陣子,等他自己自動說出來的好。
  卓長根眼見我們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几次,看他的動作,像是站起來想有所行動,但是卻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兩人之間的默契十分好,我們不住地說著他失蹤了之后,怎么搜尋他的經過。最后,漸漸說到了我們的假設,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長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間,變得十分陰晴不定。他的這种神情,在某种程度上,證明我們的設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實在我的經歷之中,如今這种情形,真不算什么。”
  卓長根是什么樣脾气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對我這句話一定會有反應的,果然,他立時哼了一聲。我又道:“也只有一种年紀大又沒有什么見識的人,才會故作神秘。”
  卓長根再悶哼一聲,瞪著眼:“小子,你從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腦袋,再想八十年,也不會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嘖嘖”連聲:“這倒真是奇事,不過嚇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處地方可以躲藏,來去那個地方的通道,也遲早會找到。”
  CCD在听得我這樣說之后,震動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實,當我們在律師那里知道了馬教授那份秘密遺囑的內容時,就該知道——”
  我講到這里,故意停了一停,卓長根就在那時,向那九塊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几乎肯定,還是那九塊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為什么我們一直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剎那之間,我們都靜下心來,但并沒有靜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則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長根一副心虛莫名的樣子,可是卻還在口硬:“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說話:“真聰明,鮑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來,什么也沒有做,就把石板舖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們也把石板弄了起來,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為若是有通道的話,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誰都會這樣想,不會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了下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為暗道的入口,這真是聰明之极的設計,誰會在失敗了兩次之后,再在那里動腦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爺子望著那九塊石板時的神情那么异樣,我們也不會再去想那一個洞穴——”
  白素才講到這里,卓長根已經大喝了起來:“住口!”
  卓長根呼喝聲如此惊人,我們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惊。只見他滿臉通紅,額上青筋綻起老高,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激動憤怒之极。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這個程度,實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一時之間,我們倒不知說什么才好了。
  他一直盯著我們,一面不斷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發泄他心中的怒意,過了好一會,他的神情,才漸漸恢复平靜。
  他大口大口喘著气,白素這時才敢出聲,她由衷地道:“卓老爺子,對不起。”
  卓長根雙手掩著臉,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劇烈發著抖,他并不移開手,用一种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兩位小娃子,我老頭子一輩子不求人……現在要求你們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說,只管說。”
  卓長根慢慢放下手來,歎了一聲,神情十分難過,也仍有几分生气,一副不服气,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樣子。
  他凝視著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為你們現身,你們在這里住上三五年也找不到我。”
  這一點,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沒有發現,雖然最簡單的答案放在那里,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揮了揮他的大手:“這別去說它了,我求你們一件事,這就走,別再理我,以后也別再來,再也別對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內,提起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著,一時之間,實在不知如何下決定才好。
  我們要答應他的要求,看起來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這些日子來,存在心中的疑問,也將永遠存下去了。
  我想拒絕,可是看他這時那种神情,想起他已經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一生為人這樣強項,當年為了一言不合,可以對自己心愛的人互不交談,如今卻這樣對我們苦苦哀求,真是不忍心去拒絕他。
  我几次想要不答應,都實在說不出口,卓長根簡直是在哀求了:“小衛,你剛才說,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奇事,放過一樁,算得了什么?”
  我苦笑道:“老爺子,你剛才不是說我一生中經歷的奇事,加起來也不如這件。”
  他一听得我這樣說,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發出“卜”的一下聲響來,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時紅了起來,他語帶哭音:“算我放屁,好不好?放過我,好不好?”
  我惊呆得說不出話來,白素已經一迭聲地道:“好,好,老爺子,好,好!”
  卓長根望了我們一眼,緩緩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要你們答應,是難為了你們,可是……這件事,實在不能說……當年金花不說,我還曾怪她……不過那真不能說!”
  我苦笑著,擺了擺手:“行了,既然我們已經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得到。”
  這時,卓長根面對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對著他,我講完那兩句話,看到九塊石板中的一塊,忽然像是洞穴中有什么力量在向外頂,一下子就頂了開來。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為我覺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長根背對著,并沒有看到。
  在那一霎間,我的手也冰冷。
  卓長根的失蹤,和馬金花當年的失蹤一樣,他們進入了一處神秘的所在。這個所在,据推測,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地下建筑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宮陵。而進出這個神秘所在的出入口,我們也可以知道,就在那個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這一切得到了證實,在卓長根出來之后,蓋住那個洞穴的石板,又被頂了開來,還是令人惊駭之极。
  頂開石板,想离開洞穴的是什么人?難道馬金花沒有死嗎?還是复活了?
  卓長根本來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形,但是由于我和白素,盯著他背后,神情太怪异了,使他知道在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了,所以,卓長根也立時轉過了頭去。
  就在他轉過頭之時,一人已從頂開的石板中,長身而出,用足尖勾著石板,輕輕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起來是一個十分英武的中年人,身形也相當高大。我一見這個人,心中就有一种感覺:這個人我應該認識的,可是我卻又實在并不認識他,在我的記憶中,我未曾見過這個人,而就在這時,卓長根已經站了起來,叫:“爹,你怎么出來了?”
  卓長根一句那么尋常的話,听在我的耳中,當真像是遭了雷殛。白素一定也震動得可以,她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吟聲。
  卓長根的聲音宏亮,他那句話,尤其是他對那個人的稱呼,我听得清清楚楚,絕對不可能弄錯,可是我又實實在在,無法想像。
  卓長根稱呼那人是:爹!
  難怪我一見到那個人,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早在卓長根的敘述中,認識了他,他就是當年帶著小卓長根,到馬氏牧場去,把孩子托給了馬場主,然后神秘消失的那人。
  他,就是事后不但不知道到了那里,連他是從何而來也查不出來的卓大叔。
  這個神秘人物卓大叔是一個极优秀的牧馬高手,他是卓長根的父親。
  卓長根今年已經九十多歲,可是卓大叔看起來,只是一個中年人,他應該有多少歲了?至少應該超過一百二十歲了吧?他……他如何能一直維持這樣子?
  剎那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极,想到了許多以往我曾經歷過的事,想到了賈玉珍,那個得到了神仙修煉法的神仙,也想到了可以突破時間,在時間中自由來去的王居風和高彩虹,甚至于多年前的藍血人方天,眼前這個卓大叔,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類?
  由于各种各樣的想法和疑惑,一起涌了上來,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開不了口。
  就在這時,卓長根的神情十分焦急,向他父親迎了上去,緊張得連聲音也不大相同:“爹,你怎么出來了?你一出來……你一給他們看到……秘密就守不住了,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他急得連連搓手,雖然他的外形看來极老,但是神態動作,完全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而且,那個看來年紀比他輕了不知多少的卓大叔,也真的把他當小孩子一樣,撫摸著他的光頭。
  (這是一种十分滑稽,也十分令人駭异的情景。)
  卓大叔在卓長根的光頭上輕輕拍著,向我和白素,望了過來。我不知道白素的反應如何,我自己真是呆若木雞,連想向他微笑一下,打個招呼,都在所不能,面部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塊。
  卓大叔道:“孩子,你不必擔心,我听你說起過他們,這几天來,他們的談話,我們也听了大半,我想,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
  卓長根神情仍然著急:“爹,你這樣想,別人呢?”
  卓大叔側頭想了一想:“我會叫所有人相信,他們可以守得住秘密……而且,我還有用意……我會有事要他們幫助。”
  卓長根急得搔耳撓腮,頓足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全是我不好,由得這兩個小娃在這里三年五載好了,偏偏沉不住气,真不中用。”
  卓大叔瞪了他一眼,卓長根現出一副被責備的神情,卓大叔向我們走了過來,一直到他來到我們的面前,我才迸出了兩個字來:“你……好!”
  卓大叔笑著,向我們拱了拱手,在我身邊的白素,吁了一口气,細聲道:“真想不到。”
  卓大叔笑了一下,跟著白素道:“是的,真想不到,兩位在我這里听到、看到的事,世上沒有人會想到。”
  卓長根走了過來,又發了急:“看到?爹,你還准備帶他們去看么?”
  卓大叔道:“是啊,不帶他們去看一下,他們怎么會相信?”
  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卓大叔望著他:“我自有主意,你別害怕。”
  卓長根望著我,仍是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爹,這小娃子十分邪門,事情到了他手里,他一定要尋根究底,非弄個明白不可。”
  卓大叔笑了起來:“是啊,就讓他弄個明白,不然,我們反倒要終日提心吊膽。”
  他們兩父子商量著,我這時,由于卓大叔出現所帶來的震惊,已經漸漸平复了下來,是以我道:“照啊,什么全讓我知道,就沒事了,卓老爺子,你就沒有令尊明白這道理。”
  卓長根翻著眼,給我气得講不出話來。
  卓大叔笑了笑,轉向我:“我的名字是卓齒,其實我沒有姓,那時,平民大都沒有姓氏,我是專管軍馬的,大王給我的任命是統管天下軍馬——”
  卓大叔——卓齒才講到這里,我已經整個人都傻掉了。他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听得懂,可是加起來,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內心之中,隱隱感到,有一件絕無可能的事,就在我的眼前,那實在絕無可能,但是偏偏又是事實!我甚至在隱隱感到了這一點之后,沒有勇气再向下想下去。
  因為我知道若再想下去的話,所得出的結論,將會更令我顫栗、惊駭。
  的确是這樣,以后發生的事,不可思議到了极點。
  當時,可能是由于我和白素的神色實在太難看,卓大叔——卓齒笑了一下:“你們現在……可能不是很懂,不過我會向你們詳細說……不如進去說,怎么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發現白素有著一种置身于夢幻中的神情,她向我道:“我們絕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道:“是啊……他說的大王……是……是……”
  卓齒笑著,卓長根口唇掀動,想說什么,但是卻沒有發出聲來。
  僵持了一會,還是卓齒開了口:“大王,就是贏政,后來的秦始皇帝。”
  我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同時感到白素的身子搖晃著,向我靠來,像是站不穩。
  在听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后,除了這樣的反應之外,實在不可能再有別的反應了。
  卓長根望著我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當金花向我說出經過的時候,你們想,我怎么會相信她?我當然要和她吵起來!唉!誰知道她經不起吵……”
  卓長根講到這里,又重重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几下,卓齒用愛怜的目光望著他——一有什么事,就用力打自己的頭,可能是卓長根從小就有的習慣,所以做父親的這時才會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說什么才好,卓齒道:“事情很不可思議?事實上,當初我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以后會……怎么樣,也誰都不知道。”
  我指著那九塊石板,喉際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來。事實上,我不知想發出多少問題,可是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白素顯然也在努力掙扎著想說什么,可是她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們雙手緊握著,卓長根還是悻然,向我道:“小娃子,你的目的達到了,還等什么,我爹叫你們進去。”
  卓齒忙道:“長根,待人以禮。”
  卓長根悶哼一聲:“這兩個小娃子,不知給我惹了多大麻煩。”
  卓長根這樣說,令我十分不服,我總算有話可說了:“卓老爺子,別忘了,是你把我們叫到法國去,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我們,要我們幫你解開心中疑團。”
  卓長根無話可說,只是苦笑:“早知道疑團解開了之后還是這樣子……”
  他沒有說下去,這時,卓齒已來到了九塊石板旁邊,我和白素也跟了上去。我勉力鎮定心神,問:“卓……先生……”(我不知稱呼他為什么才好,他的儿子是“卓老爺子”,只好稱他為卓先生,甚至在先生上加一個“老”字,也沒有意義的,因為他實在太老了。)
  我問下去:“卓……先生……你是說,你……一直住在那下面?”
  卓齒“嗯”地一聲:“我們一直住在下面,下面天地之廣闊,你絕想不到,大王發囚犯民夫百万以上,歷二十余年而建成,宏偉絕倫。”
  我忍不住又問:“卓先生……你說你是古人?秦朝時候的人?”
  卓齒揚了揚眉,好像是說:那還用問?
  我吞了一口口水,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一個活生生的,秦朝時候的古人……他的年齡,已超過兩千兩百歲,一直住在龐大的地下皇城之中,听他剛才的話,和他一樣情形的人,還不止一個。
  這种事,要不是如今親臨其境,只有另外一個情形之下,才會說出“相信”兩個字來,那個情形是有人用机關槍指著,說不相信,他就扳動槍机!
  CCDG提起一塊石板,卓齒先向下躍去,示意我和白素跟著下去。
  我向下躍,像是躍下了一個万丈深淵,雖然實際上,那只不過是一個一公尺左右深的洞穴。洞穴本來就不是十分大,有了靈柩,再加上四個人,几乎連轉動的空間也沒有。
  將被揭開的石板蓋上,我們都蹲下身子。洞穴中變得十分黑暗,只有石板圓孔之中,約略有微光射進。
  卓齒在黑暗之中道:“地下皇城,究竟有多少個秘密出入口,沒有一個人能全知道,建造的工匠互相之間不能通消息,監工和工師,也不能互通消息,我直到如今為止,也不過知道兩處。”
  白素“嗯”的一聲:“除了這里之外,另一處,就是你當年出入的所在。”
  卓齒道:“是的。所有的秘密通道,都建造得极其巧妙,剛才你們以為已經知道了通道是在這里坑穴的一邊,就可以發現了,實則也不然,若不是上面九塊石板全部蓋上,就算發現了入口,也會有一塊巨大的万斤巨石自下而上,將通道堵住,貿然進入者,非死不可。”
  我听到這里,不禁机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眼睛已适應了黑暗,已經可以約略看到一些人影。我忽然說了一句:“我有電筒,要不要取出來。”
  卓長根悶哼一聲:“你以為我沒有?我來的時候,也是有備而來的。”
  卓齒道:“取出來吧。”
  卓長根似乎有點不愿意我和白素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所以猶豫著。卓齒又道:“長根,你不待人以誠,怎能望他人待你以誠?”
  卓長根的聲音有點發急:“爹,你是古代人,你不知道現代人的狡猾。”
  卓齒道:“我懂的,其實,古代人和現代人,沒有什么大的分別,反倒是現代人有了种种約束,比古代人要好得多。”
  卓長根悶哼了一聲,我就覺得眼前陡然一亮,他已著亮了電筒,在電筒光芒照耀下,我看到卓齒雙手,把坑穴一邊的石板,向下扳了一扳,扳下了四十五度左右。石板被扳下來之后,看到了泥土和草根,這种情形,在鮑士方拍攝的照片上我已看到過。
  接下來,我將會极詳細地敘述這個秘密出入口的情形,這可以有助于知道整個地下皇城的建造是如何巧妙,一個出入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思疑著,因為石板被扳下來之后,并未曾現出什么秘密通道來。
  只見卓齒雙手一揚,陡然之間,十指插進了泥土之中,泥土相當濕軟,這一點,我們曾向下挖掘,所以知道。
  卓齒雙手插進了泥土中,又向后拉了一拉,現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入口處來,那入口處不過六十公分寬,三十公分高,可供一個体形正常的人塞進去。
  令我惊詫的是,長滿草根的泥土,如何會移動,照說雙手一抓之下,應該散開來才是,而且,那個入口處是在石板的上端,距离地面,也不會太深,如果從地面上挖掘下去,應該很容易發現這個入口處!
  卓齒并不解釋,只是身子一側,熟練地,雙腳先伸了進去,身子向下滑去,在這時候,他才道:“這管道越向下越斜,有鐵索可供援手,不要放松。”
  當他講完這句話之后,他整個人已經消失了。
  卓長根道:“輪到你們了。”
  白素立時也和卓齒一樣,滑進了那入口,接著是我,也進去了之后,雙手就在兩旁,各自抓住了一股鐵索,身子向下滑去,因為手抓著鐵鏈,所以可以控制向下滑去的速度。
  我覺出卓長根也滑了下來,管道的斜度約是六十度,開始的一段极窄,后來,漸漸寬敞,過了大約十分鐘,前面隱約有亮光閃耀,等到我滑出了管道時,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十分寬大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上下四面,全是石塊。
  地下室中有著石桌石室,和一個巨大的石臼,在那石臼之中,還有著大半滿的油狀物——看來十分厚膩的一种油,而只有一股燈芯點燃著,微弱的光亮,是由這一股點燃的燈火發出來。
  雖然燈火如豆,但是在地下室中,也足可以使人看清楚東西了。
  卓長根也滑了o下來,這間地下室,看來完全密封,別無出路。
  到了這時候,我和白素已經全然無話可說,心里只想到一個怪問題:古代人既然有這樣高的智慧,何以近代科技直到近代這才發展起來?卓齒的神情十分庄嚴:“你們已經開始進入地下皇城,自筑成以來,歷兩千余年,一共只有四個外人進來過。”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表示明白我們已開始了一個世上最奇异的遭遇。除了我們兩人之外,還有過同樣奇异經歷的,自然是馬金花和卓長根。
  我回頭看了一眼,管道的出口處,并沒有什么掩蔽。卓齒向上指著:“石板之后,看來一如泥土之處,草根全是真的,但泥土卻是一塊充滿細孔的陶板,可供草根盤虯,絕不易為人覺察。”白素贊歎地道:“而且,就算石板被移開之后,也只會向下挖掘,如何會想到就在离地面不深處。”
  我道:“那有隱蔽的好處,也有不好處,容易被人從地面上挖掘發現。”
  卓齒笑了一下:“若從上面發掘,必然触及机括,整個管道會向下沉,大量松軟的泥土會涌過來,再向下掘,也只是泥土。”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很欣慶我們只向下掘,并沒有向旁邊掘,不然,這個出入口就永遠失去了。
  我面色有點陰晴不定,卓齒望著我:“君子之前,凡事明言在先。我雖然相信不會泄露秘密,但兩位离去之后,必然會毀去此處通道,自此再也不會被人發現。”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卓齒又道:“至于另一處出入口,我不會告訴你。”
  我由衷地道:“自然我不會再多問什么,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卓齒又道:“若是不明就里,地面上所舖九塊石板,不會一起蓋上,而貿然滑入管道,万千巨石,便自管道升上,將滑行之人壓成肉醬,同時,此處石塊也自動散下,為水所沒,不留痕跡,一樣再也無法進入地下皇城。”
  我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這么多自動……的設備,動力自何而來?”
  卓齒像是有點不知道“動力”是什么意思,猶豫了一下,白素道:“是什么在推動一切机關?”
  卓齒吸了一口气。
  在這時,我才注意到,在這個地下室中,呼吸一點困難也沒有,空气的來源不知何自?我感到自己實在是進入了一個近乎夢幻的世界,不可想像、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
  卓齒緩緩地道:“大王統一天下,建造皇宮,曾引二川之水入宮,這是掩人耳目,實際上,二川之水,自河底起筑引道,被引入地下,工匠利用水勢,推動巨輪,遂有生生不息,万世永年之力,只要川水不涸,其力不止。”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是的,唐朝大文學家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中,就有“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之句,“二川”,大抵不會是渭水這樣的大河,指的多半是渭水的一些支流如灞水之類。在地圖上可以看到那一帶,河水交流,相當之多,這些河流的河水,自然川流不息,不會涸絕的。
  經過卓齒這樣的解釋,我和白素不禁由衷地發出贊歎聲來:“真是,阿房宮是地上建筑,主要的工程是在地下進行。”
  卓齒歎了一聲:“一直到大王歸天,宮殿并未建成,阿房宮云云,只是后人加上去的名稱,大王本有意名之曰天宮,但未有定論。”听得他這樣說,我又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因為他這樣說,分明是說他和秦始皇贏政,經常見面、交談,這种話,听了之后,引起的反應,是一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怪异。
  我想到說這种話的人,竟是一個秦朝的古人,那种怪异之感,勉強要形容的話,就像是有成千條毛虫在身上爬行。
  卓齒又道:“就算一切順利,到了此間,也不過認為發現了一處地下坑室而已,不會想到和整個地下皇城有關,是秘密出入孔道之一。”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既然到了這里,要發現通道,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了。”
  卓齒一听得我這樣說,笑了一下:“試找一找。”
  我連忙搖手,這個人,他已經活了兩千多年,看起來還一直可以活下去,悠悠歲月,對他來說,根本不算是什么,我卻浪費不起時間,所以我立時道:“請卓先生帶路,我只是說說。”
  卓齒又笑了一下,走向那個巨大的石臼,雙臂環抱,向上一舉。
  我一看到他這樣的動作,就呆住了。
  就算知道机關是在這個石臼上,任何人都只會去推它,轉它,再也不會想到去把它舉起來的,因為這個石臼,看來足有上万斤重,就算石臼只是看來是石頭,其實不是,里面的油,也至少有上千斤了,什么人會想到把它往上提?而卓齒去提它的時候,我也認為他一定提不起。
  可是,看起來,卓齒根本沒有用什么力,就將石臼提了起來,提高了約有五十公分。石臼被他提起,本來大半滿的油,變成了只有小半滿,同時,面對管道的石牆上,一塊大石向后縮去,現出了甬道來。
  看到了這里,對于古代工匠的匠心,真是無法不佩服。這是什么樣的設計,又何等不易為人發覺。
  大半滿的油,看來在石臼之中,可是只有石臼一向上升起,油就會漏下去,漏下去的油,自然會触及机括,使得暗門打開。
  問題就是,那么重的石臼,如何提得起來?這時,卓齒已然松開了手,石臼仍然維持在被提起的位置,下面有一個石座升了起來,承住了石臼。
  卓齒轉過身來,看著我盯著石臼,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呵呵”笑了起來:“這里,可說是兵行險厄,石臼看來极重,但下有活動底托,只要有兩石之力,就可以提起來了,不明就里,自然不會去提它。”
  白素道:“其實也不甚險,要有兩石之力,不是勇士,哪里能夠呢?”
  卓齒听了,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在那一霎間,我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好話人人要听,兩千年前的古人,和現代人的心態,完全一樣。
  (事后,我對白素說:“看不出你這個滑頭,連古人的馬屁都會拍。”)
  (白素道:“我才不是故意阿諛他,兩石之力,就是雙手一提,要有一百二十公斤的力道,這又豈是常人能做到的?”“石”這個度量單位,在當時有明文規定,漢書律歷志: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第九部 地下宮殿偉大之至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种怪异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匈奴,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打過架。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所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什么難怪?”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于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真是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贊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指著卓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贊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后,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几。但接著我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只好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离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是怎么會進來的等等,都會在以后一一敘述出來。)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跟著,彎著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聲,黑暗之中,只听得水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涌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极急,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數載——”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這些人……我都想見見。”
  卓齒道:“自該如此。”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宮,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刻的畫大多是馬,各种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筑,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去的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講話。
  他在不斷地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我才听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
  卓齒毫不以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余年之力,人俑、馬俑,各种宮器,不計其數。”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涌呢?”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并沒有問出來。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個時代,有什么人權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數以万計。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而不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什么?那實在難以想像!)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种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弓大矛,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些門,同樣純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里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听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推開一道石門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
  那是一個极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么大的一個空間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真正的空曠地方。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极大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作為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色澤的鵝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個空間之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它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它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下,會以為那些馬全是活的。
  那些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筑,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偉大到這一地步。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异口同聲發出贊歎:“真偉大,真偉大。”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里面全是戰役的實景,在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樣的格局和規模建造。”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确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我宁愿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有關的几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趨避机關,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緣,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后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軍万馬,不能攻破。”這种話,不論是從什么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齒之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說了之后,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听到了一點傳說,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的活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气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卷進地底來。”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么多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气,有何用處?”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万一大王要是活了怎么辦?”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复活,又如何能求生?”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底那么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范圍內活動,其余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中詳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門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前,全是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多,不可數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來,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里,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為漢學大師的基礎。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邊,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蕨余全關著。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古几,有很多牧馬人用的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愿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准備以死相殉,追隨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
  卓齒吸了一口气,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后是一間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并不是普通地縮成一團,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几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變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來十分小,而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极之緩慢,緩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什么藥?”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
  我一听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長生不老之藥!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有這种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愛到十分隆重的禮遇。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了几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當時,几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极大,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种情形,在兩千多年之后,還是難以設想。
  長生不老之藥!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藥的結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問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會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齒一听,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全是趙高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莫敢不從!
  這時,听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有這樣的語气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的感覺又來了。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么了?”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征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方士聚商十年,藥始煉制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試服,看這十人服了之后,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听從了趙高的話。”
  我听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制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所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情形,而這种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過的人講出來。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生不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什么樣子的東西?”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燒,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為藥有劇毒,把獻藥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异象。”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什么東西?由什么煉制而成?”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十載,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時至今日,大王雄風猶存。”
  我听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几乎全身每一個骨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是什么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統一天下,并吞六國之后,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這是要殺頭的。”
  想不到卓齒一听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种殊榮,蒙大王恩准,不過數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布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這兩年中,你們毫無异狀?”
  卓齒點頭:“毫無异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之心。進了王陵之后,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
  他講到這里,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一樣,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醒來,相顧愕然,頓覺腹饑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种干果干糧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絕,其余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際,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懼,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齒講到這里,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离開之后,我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亂,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講到這里,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什么?你們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种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當然是活人。”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遠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极。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听他繼續說下去。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听,真是奇訝之极,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賜的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
  我咕噥了一句:“什么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藥發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什么,究竟是怎么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因為當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制長生不老之藥,是神仙術的主要課程)才煉制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极之痛苦,過后,了無异狀。可是為什么忽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体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等?這些問題,只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他們只知道根据仙方來制藥──仙方又是什么東西?是哪里來的?由誰傳下來的?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證實了的确通過某种藥物,可以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藥之故。
  (賈玉珍的故事,記敘在《神仙》中。)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制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系。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种方法,一些東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脫傳統,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進入另一個形態,排除死亡的威脅。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這种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复。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擺脫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遲而已。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過于震惊。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了仙的賈玉珍。”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么,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開了王陵,我們何所适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講到這里,歎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進食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人,開始昏睡。”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齒道:“并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后兩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間如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异”,根本無法适應,唯有再回到地下,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節的生活,又有什么趣味?地下王陵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气:“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來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說到這里,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托給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我才醒轉不久。”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的兄長?”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后,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到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實實在在,無法把這种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么,在他過去几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几百歲的哥哥或姊姊?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体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我們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煩。”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珮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物了?”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
  我長長吸了一口气,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朝時的古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什么希罕之事。
  卓齒歎了一聲:“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遇上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引進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那女子這才离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后,看了記載,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托給他的那個馬場主的女儿。”
  卓長根气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后,又對我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儿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里,對我這樣說,我怎么會相信?”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了他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就在這里重逢。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余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這里陪他,偏要你們大惊小怪,找個不了。”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你雖然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里陪我多久?”
  卓長根像賭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齒長歎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于事?況且你不离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
  當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离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不現身,你的手下,准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可。”
  卓長根怒道:“敢?”
  我聳了聳肩:“有什么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分麻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离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數?”
  講到這里,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种,還不值得高興?”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里就沒有一句好話。”
  我舉起手來:“這里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里也不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怒齒道:“再不听話,便是逆子。”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一聲不發。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体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瑞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別,難怪卓齒也感到難過。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离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成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界大异,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經十分庄嚴地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离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下,這是我畢生之榮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什么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繼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离去之后,他會把這條秘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什么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風范。”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昆虫的俑。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狀狀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离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
  等到离開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歷史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原文為“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則由于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卓齒用什么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掘,至少再過几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人所知。
  天亮之后,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几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連聲問:“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
  

活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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