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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詩曰:
    香徑靡蕪滿,蘇台鹿糜游。清歌妙舞木蘭舟,寂寞有寒流。
    紅粉今何在?朱顏不可留。空存明月照芳洲,聚散水中鷗。
                     調寄「巫山一段雲」
  電光石火,人世頗短,而最是朱顏綠發更短。人生七十中間,顏紅鬢綠,能得幾時?就是齊東昏侯的步步金蓮,陳後主的後庭玉樹,也只些時。那權奸聲勢,氣滿貫盈,隨你赫赫英雄,一朝命盡,頃刻間竟為烏有,豈不與紅粉朱顏,如同一轍?
  卻說煬帝自登寶位,退朝之後,即往宣華宮,恣意交歡,任情取樂,足足半月有余。當初蕭後在東宮,原朝夕不離,極相恩愛;今立皇後,並不一幸。蕭後初起疑他新喪在身,別宮獨處。後來打聽,他夜夜在宣華宮裡淫蕩,不覺大怒道:「才做皇帝,便如此淫亂,將來作何底止?」這日恰適煬帝退朝進宮,蕭後便扯住嚷道:「好個皇帝,才做得幾日,便背棄正妻,姦淫父妃;若再做幾年,天下婦人,都被你狂淫盡了!」煬帝道:「偶然適興,御妻何須動怒?」蕭後道:「偶然不偶然,我也不管你,只趁早將他罰入冷宮,不容見面,妾就罷了。若還戀戀不捨,妾傳一道懿旨,將這醜形,曉與百官,叫你做人不成。」煬帝著忙道:「御妻這般性急,容朕慢慢區處。」蕭後道:「有甚區處?或捨他不得,妾便叫宮人去凌辱他一場,看他羞也不羞。」煬帝原畏蕭後,今見他說話動氣,心下愈加著忙,只得起身說道:「御妻少說,待朕去與他說明,叫他尋個自便,朕就回宮,與御妻陪罪。」蕭後道:「講不講也由陛下,來不來也由陛下,妾自有處。」
  其時這些言語,早有宮人報知宣華夫人。夫人聽知,不勝悲泣。忽見宮奴報道駕到,宣華只得含著淚,低頭迎接。煬帝走近身前來一看宣華夫人,但見他杏臉低垂,淚痕猶濕,說道:「剛才朕與皇後爭吵,想夫人預知,但朕自有主意。設言皇後有甚意思,朕斷不忍為。」宣華道:「妾葑菲陋質,昔待罪於先君,今又玷污龍體,自知死有余辜。今求陛下依皇後懿旨,將妾罰入冷宮,自首長門,方為萬全。」煬帝歎息道:「情之所鐘,生死不易。朕與夫人,雖歡娛未久,恩情如同海深。即使朕與夫人為庶人夫婦,亦所甘心,安忍輕拋割愛?難道夫人心腸倒硬,反忍把朕拋棄?」宣華捧住了煬帝,悲泣道:「妾非心硬,若只管貪戀,不但壞了陛下聲名,抑思先帝尉遲之女,恐蹈前轍,倘明日皇後一怒,妾死無地矣,陛下何不為妾早計,欲貽後悔耶!」說到這個地位,煬帝悵歎道:「聽夫人之言,似恨我之情太薄,而諒我之情太深也。」便吩咐一個掌朝太臨,把外邊仙都宮院打掃清淨,遷宣華夫人出去,各項支用,俱著司監照舊支給。二人正在綢繆之際,一旦分離,講了又講,說了又說,煬帝十分不忍放手,還是宣華再三苦辭,煬帝方才許行,出宮而去。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最苦婦人身,事人以顏色。
  煬帝自宣華去後,終日如醉如癡,長吁短歎,眼裡夢裡,茶裡飯裡,都是宣華。蕭後見煬帝情牽意纏,料道禁他不得,便對煬帝道:「妾因要篤夫婦之情,勸陛下遣去宣華,不意陛下如此眷戀,倒把妾認做妒婦,漸漸參商,是妾求親而反疏也。莫若傳旨,將宣華仍詔進宮,朝夕以慰聖懷,妾亦得以分陛下之歡顏,豈不兩便?」煬帝笑道:「若果如此,御妻賢德高千古矣,但恐是戲言耳。」蕭後道:「妾安敢戲陛下。」煬帝大喜,那裡還等得幾時,隨差一個中宮,飛馬去詔宣華。
  卻說宣華自從出宮,也無心望幸,鎮日不描不畫,到也清閒自在。這日忽見中官奉旨來宣,他就對中宮說道:「妾既蒙聖恩放出,如落花流水,安有復入之理?你可為我辭謝皇爺。」中宮奏道:「皇爺在宮,立召娘娘,時刻也等候不得,奴婢焉敢空手回旨?」宣華想一想道:「我自有處。」取鸞箋一副,題一詞於上,壘成方勝,付於中宮道:「為我持此致謝皇爺。」中宮不敢再強,只得拿了回奏煬帝;煬帝忙拆開一看,卻是一首「長相思」詞道:
    紅已稀,綠已稀,多謝春風著地吹,殘花難上枝,得寵疑,失寵
  疑,想像為歡能幾時,怕添新別離。
  煬帝看了笑道:「他恐怕朕又棄他,今既與皇後講明,安忍再離。」隨取紙筆,也依來韻和詞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顧化春風日夕吹,種成千歲枝。恩何疑,愛何
  疑,一日為歡十二時,誰能生死離?
  煬帝寫完,也疊成一個方勝,仍叫中宮再去。宣華見了這詞,見煬帝情意諄諄,不便再辭,只得重施朱粉,再畫蛾眉,駕了七香車兒,竟入朝來。煬帝見了,喜得骨爽神蘇,隨同宣華,到中宮來見蕭後。蕭後見了,心下雖然不樂,因曉得煬帝的性兒,只得勉強做好人,歡天喜地,叫排宴賀喜。正是:
    合殿春風麗色新,深宮淑景艷芳辰。
    蕭郎陌路還相遇,劉阮天台再得親。
  自此煬帝與宣華,朝歡暮樂,比前更覺親熱。未及半年,何知圓月不常,名花易謝,紅顏命薄,一病而殂。煬帝哭了幾場,命有司厚禮安葬。終日癡癡迷迷,愁眉淚眼。蕭後道:「死者不可復生,悲傷何益?何不在後宮更迭佳者,聊慰聖懷,免得這般慘淒。」熠帝道:「宮中這些殘香剩粉,如何可選?」蕭後道:「當時宣華也是後宮選出,那裡定得,只當借此消遣。」煬帝依了蕭後,真個傳一道旨,著各宮院大小嬪妃彩女,俱赴正宮聽選。那些官娥,一個個巧挽烏雲,奇分綠鬢,到正宮來。煬帝與蕭後同到殿上,叫這些女子近前。一邊飲酒,一邊選擇。真個是觀於海者難為水,雖是花成隊,柳作行,選來選去,竟無出色的奇姿。煬帝煩躁起來,道:「選殺了總是這般模樣,怎能如宣華這般天姿國色?」遂傳旨免選。眾宮人聞旨一哄而散。
  蕭後道:「陛下請耐煩,寬飲幾杯,待妾自往各宮去搜求,包陛下尋一個出色的女子來。」煬帝道:「現今選不出,何苦費御妻神思?」蕭後道:「不是這等說。自來有志絕色女子,必然價高自重,甘願老守長門,斷不肯輕易隨行,逐隊赴選。如今待妾去細細搜求,決無遺漏,如搜不出,陛下罰妾三巨觥如何?」說了忙起身上了寶車,出宮去了。煬帝摟著一個內監,淺斟細酌。原來蕭後那裡是去各宮探訪女子,一徑駕到長樂宮來,把宮袍卸下,重施朱粉,再點櫻桃,把髮鬢扯擁向前,改作蘇妝。頭上插著龍鳳釵,三顆明珠,滴垂掛面,換一套艷麗的宮娥衣服。打扮停當,先差一個內傳,走去報知。此時煬帝已飲得半酣,尚不見蕭後到來,正要差人去請,只見一個內侍,進來稟道:「娘娘選中一位女子,著奴婢先送進宮御見。娘娘又到別宮去了。」煬帝笑道:「御妻為我,可為不憚煩矣。」那時蕭後改妝,駕到宮門,就停車細步,裝著婀娜娉婷,走進丹墀,離殿上前有一箭之地。煬帝舉目往下一看,果然有人擁一位女子,態度幽嫻,輕塵奪目,一步步緩緩的走進殿來,俯伏在地。煬帝不勝狂喜道:「果然後宮還有這樣女子,快叫平身。」連說了三次,那女尚俯伏不起。煬帝此時覺淫心蕩漾,竟不顧體統,走下御座,御手相攙,那女子方攙起來,垂頭而立。煬帝仔細一認,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御妻,可謂慧心巧思矣!我說道那有遺才淪落!」煬帝攜了蕭後的手,同至御座來道:「這三巨觥,御妻不能免矣!」蕭後道:「妾往後宮搜求,不意竟無有中式者;因思前言已出,恐陛下見罪,暫假醜形,以寬聖懷,以博一笑耳。這三巨觥,還求陛下赦免。」煬帝道:「這使不得,朕不罰御妻,罰新選的美人耳!」蕭後道:「若認真是個美人,恐陛下又捨不得罰他了。」一頭說,一頭接杯在手道:「妾想宮中雖無,天下盡有,陛下既為天下之主,何不差人各處去選,怕沒有比宣華強十倍的,何苦這般煩惱?」煬帝道:「御妻之言雖善,只恐廷臣有許多議論諫阻。」蕭後道:「廷臣敢言直諫者少,所慮者惟老兒楊素耳。趁此盆蘭盛開,明日陛下何不詔他入苑,宴賞春蘭,把幾句言語挑動他,看他意思行止,就可定了。」煬帝道:「御妻之言甚善。」商議已定,過了一宵。次日煬帝駕臨於御苑,只見這些盆中蕙蘭,長短不齊,盡皆開放。正是:
    無數幽香聞滿戶,幾株垂柳照清池。
  煬帝忙差兩個內侍,去宣楊素入苑。卻說楊素自擁立了煬帝,赫赫有功,朝政兵權,皆在其手。這日正與這些歌兒舞女快活,聽得有旨宣詔,即乘涼轎,竟入御苑中來。到太液池邊,煬帝看見,自然迎下殿來,規矩是叫免朝,即使賜坐。楊素也不謙讓,竟只是一拜就坐。煬帝道:「久不面卿,頓生鄙吝。今見幽蘭大放盆中,新柳綠妍池上,香風襲人,游魚可數,故詔卿來同觀而釣焉。」楊素道:「臣聞從禽則荒,從獸則亡。昔魯隱公觀魚於棠,春秋譏之;舜歌南風之詩,萬世頌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力富強,願以虞舜為法,不當效魯隱公之尤。」煬帝道:「朕聞蟠溪曳,一釣而興周公八百之基,賢卿之功,何異於此?」楊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比臣,臣敢不以此報陛下。」君臣相顧大悅。煬帝即令近侍,將坐席移到池邊看魚。大家投給於清流之中,隨波痕往來而釣。
  煬帝道:「朕與賢卿同釣,先得者為勝,遲得者罰一巨觥何如?」楊素道:「聖諭最妙。」不多時,煬帝將手往上一題,早釣一個三寸長的小金魚。煬帝大喜,對楊素道:「朕釣得一尾了,賢卿可記一觥。」楊素因投綸在水,恐驚了魚,竟不答應,但把頭點了兩點,及扯起看時,卻是一空鉤,將鉤兒依舊投下水去。不多時,煬帝又釣起小小一尾,便說道:「朕已釣二尾,賢卿可記二觥。」楊素往上一扯,卻又是一個空;眾宮人看了,不覺掩口而笑。楊素看見,面上微笑有怒色,便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待老臣試展釣鰲之手,釣一個金色鯉魚,為陛下稱萬年之觴何如?」煬帝見楊素說此大話,全無君臣之禮,心中不悅,把竿兒放下,只推淨手,起身竟進後宮,滿臉怒氣。蕭後接住問道:「階下與楊素釣魚,為何怒忿還宮?」煬帝道:「叵耐這老賊,驕傲無禮,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幾個宮人殺了他,方洩我胸中之恨。」蕭後忙阻道:「這個使不得。楊素乃先朝老臣,且有功於陛下;今日宣他踢宴,無故殺了,他官必然不服;況他又是個猛將,幾個宮人,如何禁得他過?一時弄破了圈兒,他兵權在手,猖獗起來,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須緩緩而圖,今日如何使得?」煬帝見說,便道:「御妻之言甚是。」更了衣服,依舊到太液池來了。
  楊素坐在垂柳之下,風神俊秀,相貌魁梧,幾縷如銀白鬚,趁著微風,兩邊飄起,恍然有帝王氣像。煬帝看了,心下甚懷妒忌,強為笑問道:「賢卿這一會,釣得幾個?」楊素道:「化龍之魚,能有幾個?」說未了,將手一扯,剛剛的釣起一尾金色鯉魚,長有一尺三寸。楊素把竿兒丟下笑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為何如?」煬帝亦笑道:「有臣如此,朕復何憂?」隨命看宴,君臣上席。只見一個內相走來奏道:「朝門外有個洛水漁人,獲一尾金鱗赭尾大鯉魚,有些異相,不敢私賣,願獻萬歲。」煬帝叫取進來。不多時兩三個太監,將大盆盛了,抬到面前。煬帝與楊素仔細一看,只見那魚有五尺長,短鱗甲上金色照耀,與日爭光。煬帝看了大喜,就要放入池中。楊素道:「此魚大有神氣,恐非池中之物,莫若殺之,可免異日風雷之患。」煬帝笑道:「若果是成龍之物,雖欲殺之,不可得也。」因問左右道:「此魚曾有名否?」左右道:「沒有。」煬帝遂叫取硃筆在鯉魚額上頭,寫「解生」二字以為記號,放入池中,厚賞漁人。左右斟上酒來,次第而飲。眾宮人歌一回,舞一回,又清奏一回細樂。煬帝正要開談,挑動楊素,卻又見左右將釣起的三尾魚,切成細膾,做了鮮湯,捧了上來。煬帝看見,就叫近侍,滿斟一巨觥,送與楊素道:「適才釣魚有約,朕幸先得,賢卿當滿飲此觥,庶不負嘉魚之美。」楊素接酒飲乾,也叫近臣斟了一觥,送與煬帝說道:「老臣得魚雖遲,卻是一尾金色鯉魚,陛下也該進一觥,賞臣之功。」煬帝吃干了,又說道:「朕釣得是二尾,賢卿還該補一杯。」就叫左右斟了上來。
  此時楊素酒已有七八分了,就說道:「陛下雖是二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賜老臣,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楊素面前,楊素把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備,把一個金盃潑翻桌上,濺了楊素一件暗蟒袍上,滿身是酒,便勃然大怒:「這些蠢才,如此無狀,怎敢在天子面前,戲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高聲叫道:「扯下去打!」煬帝見宮人沒了酒,正要發作,今見楊素這般光景,不好攔阻,反默默不語。眾宮人見煬不語,只得將那潑酒的宮人,扯下去打了二十。楊素才轉身對煬帝說道:「這些宦官宮妾,最是可惡。古來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們壞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魯,懲治他們一番,後日方小心謹慎,才不敢放肆。」煬帝此時忍了一肚子氣,那選女佚樂之事,也不便去挑動他,假做笑容道:「賢卿為朕既外治天下,又內清宮禁,真可為功臣矣,再飲一杯酬勞。」楊素又吃了幾杯,已是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謝宴。煬帝叫兩個太監,將他扶掖而出。
  走下殿將出苑門,忽然一陣陰風,撲面括來,吹的毛骨悚然。抬頭只見宣華夫人,走近前來,對著楊素喊道:「楊僕射,當初晉王謀奪東宮之時,有你沒有我,有我總有你。」楊素此時竟忘了宣華是死過的,便道:「這已往之事,夫人今日何必再題?」宣華道:「如今皇爺差我來,要與你證明這一案。」楊素道:「剛才我在裡頭賜宴,並不題起。」說猶未了,只見文帝頭帶龍冠,身穿衰服,手內執金鉞斧,坐在逍遙車上,攔住罵道:「你弒君老賊,還要強口!」把金鉞斧照頭砍來,楊素躲避不及,一交跌倒在地,口鼻中鮮血迸流。近侍看見,忙報與煬帝。煬帝大喜,即命衛士扶出楊素,扶得到家,稍稍醒來,對其子玄感道:「吾兒,謀位之事發矣,可急備後事。」未到半夜,即便嗚乎哀哉尚饗。正是:
    天道有循環,奸雄鮮終始。他既跋扈生,難免無常死。
  煬帝聞楊素已死,大喜道:「老賊已死,朕無所畏矣!」隨宣許延輔等十個停當太監,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選美女,不論地方,只要選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艷色者。選了便陸續送入京來備用。選得著有賞,選不著有罰,不許怠玩生事。」許廷輔等領了旨意出來,就於京城內選起,大張惶榜。捉媒供報,京城內鬧得沸翻。
  一夕,煬帝又與蕭後商議,道:「朕想古來帝王俱有離宮別館,以為行樂之地,朕今當此富強,若不及時行樂,徒使江山笑人。朕想洛陽乃天下之中,何不改為東京,造一所顯仁宮以朝四方,逍遙游樂?」隨宣兩個佞臣:宇文愷、封德彝,當面要他二人董理其事。宇文愷奏道:「古昔帝王,皆有明堂,以朝諸侯,況舜有二室,文王有靈台靈沼,皆功豐烈盛,欲顯仁德於天下。今陛下造顯仁宮,欲顯聖化,與舜文同軌,誠古今盛事,臣等敢不效力?」封德彝又奏道:「天子造殿,不廣大不足以壯觀,不富麗不足以樹德;必須南臨皂洞,北跨洛濱,選天下之良村異石,與各種嘉花瑞草、珍禽奇獸,充實其中,方可為天下萬國之瞻仰。」煬帝大喜道:「二卿竭力用心,朕自有重酬。」遂傳旨敕宇文愷、封德彝榮造顯仁宮於洛陽。凡大江以南,五嶺以北,各樣材料,俱聽憑選用,不得違誤。其匠作工費,除江都東都,現在興役地方外,著每省府、每州縣出銀三千兩,催征起解,赴洛陽協濟。二人領旨出去,即便起程往洛,分頭做事。真個弄得四方騷動,萬姓遭殃。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二十一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詩曰:
    荷鋤老翁泣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復取。
    羨余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囗閭裡。
    典衣何惜婦無囗,啼饑寧復顧兒孫。
    三征早已空懸磬,鞭笞更嗟無完臀。
    溝渠展轉淚不干,遷徙尤思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年人主觀。
  小民食王之土,秋糧夏稅,理之當然。亦不為苦。所苦無藝之征,因事加派。譬如一府,加派三千兩助工,照正額所增有限,因那班貪官污吏,乘機射利,便要加出頭等火耗,連起解路費,上納舖墊,都要出在小民。所以小民弄得貧者愈貧,富者消乏,以致四方嗟怨,各起盜心。當時隋主為要起這件大工,附近大州,先已差官解銀,赴洛陽協濟,山東齊州與青州,亦各措置協濟銀三千兩,行將起解,因此上鬧動了一位好漢。
  兗州東阿縣武南莊一個豪傑,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中行走多年,其家大富,山東六府皆稱他做尤員外。原來北邊響馬,又有本錢的強盜,必定大戶方做得。此人聞得青州有三千銀子上京,兗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想:「打劫客商,不過一起十多個人,就有幾個了得的,也不怕他,這是官錢糧,畢竟差官兵護送,所過州縣,撥兵防護,打劫甚難,況又是鄰州的錢糧,怕擒拿得緊,不如放下這肚腸罷。」但說起人的利心,極是可笑,尤員外明知利害,畢竟貪心重了,放不下這三千兩銀子,想家中幾個莊客,都沒甚膂力,要尋個好手。與莊客商議:「我這武南莊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漢?想尋一人,取此無礙之物,也是一樁大生意。」莊客答道:「我們街前巷後,雖有幾個撥手撥腳的,說不上好漢,離此五六里,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節,原在斑鳩店住的,今移在此,當初曾販賣私鹽,拒了官兵,問邊充軍,遇赦還家。若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員外道:「我向聞其名,你們可認得他麼?」莊客道:「小的們也只耳聞,不曾識面。」
  尤員外牢記在心。不道事有湊巧,一日尤員外偶過郊外,天氣作冷,西風刮地,樹葉紛飛。尤員外動了吃酒的興,下馬走進酒家,廳上坐下,才吃了一杯茶,只見一個長大漢子,走入店來。那漢子怎生狀貌,恁般打扮?但見他:
    雙眉剔豎,兩目晶瑩。疙瘩臉橫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
  邊倦結淡紅須,耳後蓬松長短髮。粗豪氣質,渾如生鐵團成;狡悍
  身材,卻似頑銅鑄就。真個一條剛直漢,須知不是等閒人。
  這漢子衣衫襤褸,腳步倉皇,肩上馱幾個柴扒兒,放了柴扒坐下,便討熱酒來吃,好像與店家熟識的一般。尤員外定睛觀看,見他舉止古怪,因悄聲問店小二道:「這人姓甚名誰?你可認得他麼?」小二道:「這人常來吃酒的,他生在斑鳩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員外聽得斑鳩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近前拱手道:「請問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員外道:「高居何處?」咬金道:「住在斑鳩店。」尤員外道:「斑鳩店有一位程知節兄,莫非就是盛族麼?」咬金笑道:「那裡什麼盛族!家母便生得區區一人,不知有族裡也沒有族裡,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節,又叫做程一郎。員外問咱怎麼?」尤員外聽說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寶的一般,問道:「為何有這些柴扒?果是賣的麼?」咬金道:「也差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編些竹箕、做兩個柴扒養他。今日馱出來,沒有人買,風又大得緊,在此吃杯熱酒,也待要回去了。請問員外上姓大號?為何問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煩,且是一樁大生意,只是店裡不好說話,屈到寒家去,才好細細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憑吩咐,敢不追隨!只是酒在口邊,且吃了幾碗,到宅上再吃何如?」尤通道:「這卻甚妙!」就拉他同坐,一個富翁與一個窮漢對坐,店主人看了掩口而笑。他兩人吃了幾大碗,尤通算了賬出店,咬金道:「這幾把柴扒兒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錢罷!」拱手出店。
  尤通先時騎的馬,著人打回,與咬金同行。到了家裡,促膝而坐,說連年水旱,家道消乏,要出門營運,路上難走,要求老兄同行,賺來東西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計麼?」尤通道:「這卻說差了,小弟久仰義勇,無由一見,今日訂交,須要結為兄弟,永遠相交,再無疑貳。」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結拜?」尤通道:「小弟夙願,不必推辭。」二人敘了年紀,尤通長咬金五歲,就拜為兄,咬金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正是:
    結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須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母親在家,無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當接過寒家供養,就是今夜接得過來才妙。」咬金道:「小弟賣了柴扒,有幾個錢,糴幾顆米兒回去,才好見他。今日柴扒又不會賣得,天色已晚,猝然要他到宅上來,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說得有理。這卻不難,今夜先取一錠銀子,去與令堂為搬移之費,他見了自然歡喜,自然肯來了。」咬金道:「這倒使得,快些拿來!」尤通袖中出銀一錠,遞與咬金,咬金接來,就入袖中,略不道謝。尤員外一面吩咐擺飯,咬金心中歡喜,放開酒量,杯杯滿,盞盞干,不知是家釀香醪,十分酒力,只見甜津津好上口,選連倒了幾十碗急酒,漸漸的醉來了;勸他再請一杯,倒吃下三四碗。尤員外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囑咐咬金快去迎請令堂過來,明日好日,便要出門做生業。咬金只得起身,雖是醉中,一心牽繫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裳的袖兒,很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不想袖口雖是捏緊,那袖底卻是破的,舉手一拱,那錠銀子早在脅肋邊溜將下來,滾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門口,那些莊客看見,拾將起來,向尤通道:「員外適才送他的銀子,倒脫落在這裡,可要趕上去送還他?」尤通道:「我送銀子與他,正在此懊悔。」莊客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來?」尤通道:「這人是個沒囗茸的,拿了回去,倘然母子商量起來不肯來了,也沒法處置他,如今落掉了這錠銀子,少不得放我不下,今晚母子必定同來。」
  卻說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見了母親,一味歡喜。母親餓得半死,見他吃得臉紅,不覺怒從心上起,嗔罵道:「你這畜生,在外邊吃得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無柴無米,餓得半僵,還要呆著臉笑些什麼!我且問你,今日柴扒已賣完,賣的錢卻怎麼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須著惱,有大生意到了,還問起柴扒做甚!」母親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裡說話,我那裡信你。」咬金道:「母親若不肯信,待我袖裡取出銀子來你看。」母親道:「銀子在那裡?」咬金摸袖,不見了銀子,又摸那一只袖,跌腳歎道:「一錠銀子掉在那裡去了?」母親道:「我說是醉話,那裡有什麼銀子!」咬金睜眼道:「母親若不信孩兒,孩兒就抹殺在母親面前。孩兒憑著大醉,決不敢欺誑母親,孩兒今日馱著柴扒,街坊村落,周回走轉,沒有人買,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著個財主,武南莊的尤員外,一見如故,拉孩兒回去。孩兒就把幾把柴扒,算清酒錢,跟到他家。他與孩兒結拜弟兄,要同孩兒出去做些生理。孩兒道母親在家,無人奉養。他說連夜接了過來,先送一錠銀子,為搬移之費。孩兒心中歡喜,多吃了幾杯,又恐怕遺失了,一路裡把衣袖捏緊。不想這作怪的東西,倒在袖樁邊鑽了出去。你若不信,如今就馱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兒說話不虛了。」母親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沒有傢伙,鎖了門就去罷。我肚裡餓得緊,卻怎麼處?」咬金道:「你熬到他家,只怕吃不盡,消化不及,要囫圇撒出來哩!」說罷,將門鎖上,馱了母親,黑暗裡直到武南莊尤家門首,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親,忙去叩門。管門的早就受員外吩咐,料他必來,一聞咬金叩門,隨即開了,進去報與員外得知。
  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來,聽得到了喜不可言,接進母於,在中堂坐了。尤通便進言道:「吞先人遺下些薄產,連年因水澇旱荒,家私日廢。今欲往江南販賣羅緞,因各處盜賊生發,恐不好走。聞得令郎大哥,是個豪傑,要屈他做同行伙計,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曉事解理,笑道:「員外差矣,員外是富翁,小兒是粗鄙手藝之人,員外為商,或者途中沒人伏侍,要小兒做個後生,月支多少錢鈔,做老身養老之用,還像個說話;小兒有何德能,敢與員外結拜兄弟?況且分文本錢也沒有,怎麼講個伙計二字,名分也不好相稱。」員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義,情願如此。」吩咐舖氈,匹立僕六,一頓拜過了。程母頭暈眼花,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侄與令郎出門之後,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周,百幾體諒。」程母道:「小兒得附員外,老身感激不盡,但恐小兒性格粗躁,員外只要另眼看顧他,寬恕他,小兒敢不知恩報恩!」尤員外請程母到裡面,用飯去了,自己與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興剛來,尤通卻把皇銀的事,來挑動咬金:「賢弟可知新君即位以來的事?」咬金此時深感天子,應道:「兄長,好皇帝,小弟在外邊,思想老母晝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為能遇赦還鄉,母子重會?」尤員外道:「新君大興工役,每州縣都要出銀三千兩,協濟大工,實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納糧當差;做他的官,自然要與他催征起解,不要管閒事。」尤員外道:「這也罷了,只是我這山東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兩協濟。那青州府太守,借名酒派,當分外之差,仗死無辜百姓,斂取民膏,貪酷太甚,只把三千兩銀子起解。他的銀子上京,我這兗州乃必由之地,我今欲仗賢弟大力,取他這三千兩銀子,作本為商,賢弟可有什麼高見?」這個程咬金,曾賣私監,與為盜也不遠,見尤員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馳騁,笑道:「哥哥,只怕他銀子不從此路來,若打這條路經過,不勞兄長費心,只消小弟一馬當先,這項銀子,就滾進來了。」員外道:「賢弟卻會什麼兵器?」咬金道:「小弟會用斧,卻也沒有傳授,但閒中無事,將劈柴的板斧,裝了長柄,自家舞得,到也即溜了。」俊達道:「我倒有一柄斧,重六十斤,賢弟可用得?」咬金應道:「五六十斤,也不為重。」尤員外回後院去,取出那柄斧來,卻是渾鐵打成的,兩邊鑄就八卦,名為八卦宣化斧。量咬金身軀,取一副青銅盔甲,綠羅袍,槽頭有一騎青驄的劣馬。尤俊達自己有一副披掛,鐵帕頭,烏油甲,黑櫻槍,皂羅袍,烏騅馬。這些東西,也搬將出來,到飲酒處,與咬金一同披掛停當,命手下掌燈火出莊,打稻場上去。用篾囗點火高照,勢如白晝,二人馬上比勢。幾個回合,手下眾人齊聲喝彩。這個尤家莊上人家,都靠著尤員外吃飯,所以明火持槍,不避嫌疑。斗罷下馬,收拾回莊寢宿。
  次日著人青州打探皇銀什麼人押解,幾時起身,那一日到長葉林地方。數日之間,探聽人回來報:「十月望後起身,二十四日可到長葉林地方。有一員解官、一員防送武官、二十名長箭手護送。」二十三夜間,尤員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個半酣,帶從人,五鼓時候到長葉林,攛掇咬金道:「賢弟,我與你終身受用,在此一舉。」咬金點頭,題斧上馬,出長葉林官道,帶住馬,橫斧於鞍,如猛虎盤踞於當道。先有打前站官盧方,乃青州折沖校尉,當先開路,也防小人不測之事,先到長葉林。咬金一馬沖將下來,高叫:「留下賣路錢!」那個盧方,卻也是弓馬熟嫻的將官,舉槍招架罵道:「響馬,你只好在深山僻處剪徑,只圖衣食,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錢糧,須要迴避。你這喊人這等大膽!」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爺分毫不取,聞得青州有三千兩銀子,特來做這件生意。」盧方道:「咄,響馬無知,什麼生意!」縱馬挺槍,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兩馬相撞,斧槍並舉。斗上數十回合,後面塵頭起處,押銀官銀扛已到。咬金見後面人來,恐又增幫手,縱馬搖斧砍來。盧方架不住,砍於馬下。二十名長箭手趕到,見盧方落馬,各舉標槍叫道:「前站盧爺被響馬傷了!」咬金乘勢斫倒三四個部下,眾人都丟槍棄棒,過澗而去,把銀子棄在長葉林中。解官戶曹參軍薛亮,收回馬奔舊路逃走。咬金不捨,縱馬趕去,手下主客,報知員外:「程老爺得勝了,皇銀都丟在長葉林下。」尤員外領手下上官道,將鞘箍劈開,把皇銀都搬回武南莊去,殺豬羊還願擺酒,等咬金賀喜。
  咬金此時追解官薛亮十數裡之遠,還趕著他,這個主意不為趕盡殺絕。他不曉得銀子棄在長葉林中,只道馬上帶回去了,故要追趕這解官。薛亮回頭,見趕得近了,老大著忙,叫道:「響馬,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剪徑不過要銀子,如今銀子已都撇在長葉林,卻又來追我怎的!」咬金聽說銀子在長葉林,就不追趕,撥回馬,走得緩了。薛亮見咬金不趕,又罵兩聲:「響馬,銀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了稟了刺史,差人來緝拿你,卻不要走。」觸起咬金怒來,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殺你,我不是無名的好漢,通一個名與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個相厚朋友,叫尤俊達。是我二人取了這三千兩銀子,你去罷。」咬金通了兩個的名,方才收馬回來,到莊還遠,馬上懊悔:「適才也不該通名,尤員外曉得要埋怨我,倒隱了這句話罷。」不一時到莊下馬,歡喜飲酒不題。正是:
    喜入酒腸寬似海,悶堆眉角重如山。
  且說那解銀官薛亮,趕到州中,正直刺史斛斯平坐堂,連忙跪下道:「差委督解銀兩,前赴洛陽,二十四日行至齊州長葉林地方,閃出賊首數十人,劫去銀兩,研殺將官盧方,長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特來稟上大人,乞移文齊州,著他緝捕這干賊人,與這三千銀兩。」斛刺史聽了,大怒道:「豈有響馬敢劫錢糧!你不小心,失去銀兩,我只解你欽差洛陽總理宇文老爺跟前,憑他著你賠,著齊州賠。」叫聲拿下,薛亮驚得魂不附體,忙叫道:「老爺在上,這賊人還可緝捕。他攔截時,自稱什麼靖山大王陳達、牛金,只要坐名在齊州,訪拿他便了。」斛刺史叫書吏做一角文書,申總理東都營造宇文愷道:「已經措銀三千兩起解,行至齊州長葉林,因該州不行防送,致遭響馬劫去,乞著該州緝捕贈償。」一面移文齊州,要他跟緝陳達、牛金並銀兩。薛亮羈候,俟東都回文區處。
  過了數日,宇文愷回道:「大工緊急,一月之內如拿不著,該州先行措銀賠償。二月之內,賊未獲,刺史停俸,巡捕員役重處,薛亮革職為民,盧方優恤。」這番青州斛刺史卸了擔子,卻把來推在齊州劉刺史身上。這劉刺史便急躁起來,道:「三千兩銀子,非同小可,如何賠得起?我今把捕盜狠比,他比不過,定行緝出之干大伙積盜。」就坐堂,便叫原領批廣捕捕盜都頭樊虎、副都頭唐萬仞道:「這干響馬既有名字,可以搜查,怎麼數月並無消息?這明系你等與瓜分這項錢糧,不為我緝捕。」樊虎道:「老爺,從來再無強盜大膽,敢通姓名的,明是放說詭名,將人炫惑。所以小的遍慮捕緝,並無蹤跡。」劉知府道:「縱有詭名,豈有劫去三千銀子,已經數月,並沒個影響,這不是怠玩,不肯用心!」就把樊虎、唐萬仞打了十五板,限三月一比,以後一概三十板。
  日子易過,明日又該比較了,都在樊虎家中,燒齊心紙,吃協力酒,計較個主意,明日進府比較,好回話轉限。樊虎私對唐萬仞道:「賢弟,我們枉受官刑,我想起來,當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盜多年,方情遠達,就不認得陳達,也或認得牛金,今在來總管標下為官,怎能夠我們本官討得他來,我們也就造化,自然有些影響了。」這樊虎二人與叔寶都是通家厚友,還是這等從長私議,那五十個士兵,都是小人兒,聽得這句話,都亂嚷起來道:「這樣好話,瞞著我們講!明日進州稟太爺,說原有捕盜秦瓊,在本州捕盜多年,深知賊人巢穴,暗受響馬常例,如今謀幹在來老爺標下為旗牌官,遮掩身體,求老爺作主,討得秦瓊來,就有陳達、牛金了。」樊虎道:「列位不要在家裡亂嚷,進衙門稟官就是。」各散去訖。
  明早眾人進府,樊虎拿批上月台來轉限,眾人都跪在丹墀下面。劉刺史問樊虎道:「這響馬會有蹤跡麼?」樊虎道:「老爺,蹤跡全無。」刺史叫用刑的拿去打。用刑的將要來扯,樊虎道:「小的還有一事,稟上老爺。」刺史道:「有什麼事?」樊虎道:「本州府有個秦瓊,原是本衙門捕盜,如今現在總管來節度老爺標下為官。他捕盜多年,還知些蹤影。望老爺到來爺府中,將秦瓊討回,那陳達、牛金,定有下落。」刺史還不曾答應,允與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亂叫:「爺爺作主,討回秦瓊。這秦瓊受響馬常例,買閒在節度來爺府中為官。老爺若不作主,討回秦瓊,到此捕盜,老爺就打死小的們,也無濟於事。」劉刺史見眾人異口一詞,只得筆頭轉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說眾人躲過一限,卻說秦叔寶自長安回家,常想起當日雖然是個義舉,幾乎弄出事來,甚覺猛浪之至,自此在家,只是收斂。這日正在府中立班,外面報本州劉刺史相見。來總管命請進。兩下相見了,敘了幾句寒溫。劉刺史便開言:「上年因東都起建宮殿,山東各州,都有協濟銀兩,不料青州三千兩錢糧,行至本州長葉林被劫,那強盜還自通名,叫甚陳達、牛金。青州申文東都,那督理的宇文司空,移文將下官停俸,著令一月內賠償前銀,並要這干強賊。如遲還要加罪,已曾差人緝拿,並無消息。據眾捕稟稱,原有都頭秦瓊,今在貴府做旗牌,他極會捕賊,意欲暫從老大人處,借去捉拿此賊。」來總管把秦瓊一看,對劉刺史道:「那長大的便是秦瓊,雖有才幹,下官要不時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的?」秦叔寶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爺,不時差委捕盜,原有樊虎一干,怎教旗牌代他?」來總管道:「正是。還著該州捕盜跟緝才是。」劉刺史見秦瓊推諉,總管不從,心中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賊人,免於賠償,豈苦苦要這秦瓊?但各捕人稟稱,秦瓊原是捕盜,平日慣受響馬常例,謀充在老大人軍前為官,還要到上司及東都告狀。下官以為不若等他協同捕盜,若僥倖拿著,也是一功;若或推辭,怕這干人在行台及東都告下狀來,那時秦瓊推也推不得了。」來總管聽說,便道:「我卻有處。秦瓊過來,據劉刺史說你受響馬常例,難道果有此事?這也不過激勵你成功。就是捕盜,也是國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調,你就跟那劉刺史出去罷。」叔寶見本官不做主,就沒把臂了,只得改口道:「老爺吩咐,劉爺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與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了事,反代他們受禍。」來總管道:「他這一干捕盜要你,畢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這廂有事,還要來取你。」
  秦瓊只得隨了劉刺史出來。唐萬仞、連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沒奈何纏到你身上來,兄的義氣深重,決不肯親自去拿,露個風聲,在小弟耳內,我們捨死忘生的去,也說不得了。」叔寶道:「賢弟,我果然不知什麼陳達、牛金。」叔寶換了平常的衣服,進府公堂跪下。劉刺史以好言寬慰道:「秦瓊,你比不得別的捕盜人員,你卻是個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討你下來,也出於無奈,你若果然拿了這兩個通名的賊寇,我這個衙門中信賞錢外,別有許多看顧處。就是你那本官來爺自然加獎。這個批上,我即用你的名字了。」叔寶同眾友出府燒紙,齊心捕緝,此事蹤跡全無。三日進府,看來總管衙門分上,也不好就打。第二第三限,秦瓊也受無妄之災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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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詩曰:
    四海知交金石堅,何堪問別已經年。
    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裡回。
  人生只有朋友,沒有君臣父子的尊嚴。有兄弟的友愛,更有妻子前亦說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難忘,最能起人記念。況在豪傑見豪傑,意氣相投,彼此沒有初相見的嫌疑,也沒貧富貴賤的色相,若是知心義盟好友,偶然別去,真是一日三秋,常要尋著個機會相聚。時值三秋,九月天氣,單雄信在家中督促莊客家僮經理秋收之事。正坐在廳上,只見門上人報王、李二位爺到。單雄信聽了,歡然迎出門來,邀他二人下馬進內,就拉在書房中,列下些現成酒餚,敘向來間闊。雄信道:「前歲底接兄華翰,正掃門下榻,怎直至今日方來?」伯當道:「前時自與兄相別,李玄邃因楊越公府上相招,自入長安,後弟又自他處遷延,要去長安會李見時,路經少華山,為齊國遠所留,住彼日久,書達仁兄,到寶莊來過節盤桓。不期發書之後,就遇見齊州秦大哥。」雄信驚呼:「他在捨下回去,今聞得在總管標下為官,怎麼在關中又與兄相會?」伯當道:「叔寶因本官差遣□禮,到京中楊越公拜壽,就鼓起長安看燈的興來,失信於仁兄。將到長安六十裡遠永福寺內,遇見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寶當初在植樹崗,曾救他令岳一場大難,故此起個祠堂報德,叫做報德祠。叔寶因看祠言及,就被嗣昌曉得了,留住在彼處。過了殘年,正月十四日進京,十五日就惹出潑天禍來,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驚張道:「嚇殺我,我傳聞有六個人在長安大亂,著忙得緊,不知何人。後來打聽的實,說是太原李淵的家將,我到放心了。卻是你們做的這一件事!」李玄邃道:「這節事也太猛浪,若不是唐公腳力大,宇文述拿不著實跡,幾乎把一樁大禍葬在我族兄身上。」單雄信道:「這等叔寶已久在家中了。」伯當道:「當夜他即散去。」雄信道:「我幾番要往山東去看他,沒有個機會,今日聞賢弟之言,卻又引起我往山東的興頭來。」伯當道:「小弟們一則因別久來看兄,二則要邀兄往山東去。」雄信道:「有什麼事來?」伯當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寶令堂老夫人整壽六旬。叔寶是個孝子,京師大鬧之後,分手匆匆,馬上囑咐:『家母整壽,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棄,光降寒門。』故此我到長安尋了李兄,又偶然長安會了柴嗣昌,他在京中為岳翁構干甚事,談起拜壽,他就欣然說岳翁有銀數千兩,要贈叔寶,他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先與玄邃兄來,拉你同往。」正是:
    縱聯膠漆似陳雷,骨肉情濃又不回。
    嵩祝好神猶子意,北堂齊進萬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多,知事的說,伯當邀雄信往齊州,與叔寶母親拜壽。不知事的道,雄信為人待朋友自有厚薄,往山東與秦母拜壽,只邀了王伯當去,不攜帶我一走,卻不怪到我身上來!」李玄邃道:「小弟有個愚見,使兄一舉兩得。」雄信道:「請教。」李玄邃道:「兄何不把相知的朋友,邀幾個同往:一者替叔寶增輝,二者見兄不偏朋友。叔寶還在不足的時候,多帶些禮物去,也表得我們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卻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傳貼邀他去,恐路有遠近不同,在家與不在家,路途往返,誤了壽期,反為不美。我也有個道理,二位且自飲酒。」雄信回內書房,取了二十兩碎銀,包做兩包,拿兩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卻又不是武弁官員,怎麼用得令箭?這令箭原是做就的竹籌,有雄信字號花押,取信於江湖豪傑,朋友觀了此籌,如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把這兩枝令箭,安在銀包兩處,用盤兒盛著,叫小童捧至席前,當王、李二友發付,叫兩個走差的手下來。門下有許多去得的人,一齊應道:「小的們都在。」雄信指定兩個人道:「你兩個上來,聽我吩咐。著你兩個槽頭認韁口,備兩匹馬,一個人拿十兩銀子,為路費草料之資,領一枝令箭分頭走。一個從河北良鄉涿州郡順義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與他哨,九月十五日二賢莊會齊,算就七八個日子,到齊州趕九月二十三日,與秦太太拜壽。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賢莊,就趕出山東,直至兗州武南莊尤老爺莊上為止。這東路的老爺,卻不要枉道,又請進潞州,收拾壽禮,在官路會齊,同進齊州拜壽。」二人答應,分頭去了。正是:
    羽檄飛如雨,良朋聚若雲。
  王伯當、李玄邃,在單員外莊上飲酒盤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鄉涿州順義村幽州,是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兩封柬帖,對伯當道:「童佩之、金國俊,昔年與叔寶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請他山東走走。」童佩之、金國俊,相邀濟南府,與叔寶母親拜壽,卻問來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隨即收拾禮物,備馬出城,到二賢莊會諸友,敘情飲酒。次日絕早起身,賓主八人,部下從者不止十余人,行囊禮物,隨身兵器,用小車子車著,也有個打前路的騎馬在前途,先尋下處,過汝南奔山東一路而來。
  九月間,金風送,樹葉飄黃,眾豪傑拍鞍馳驟。正走之間,只見塵頭亂起,打前站的發馬來報:「眾老爺,到山東界內,前有綠林老爺攔住,一位少年在前廝殺,不好前去。」這個手下人為何稱呼綠林中叫老爺,要燒得這八個人裡面,倒有好幾個曾在綠林中吃茶飯的,因此礙口,只得叫老爺。雄信以為得意,馬上笑道:「不知是那個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隨便覓些盤費了。著那個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國俊二人只道是自己豪傑,不知綠林利害,便對雄信道:「小弟二人願往。」縱馬前去。雄信在鞍繑上對伯當點頭道:「這兩個兄弟,雖是通家,不曾見他武藝,才聞綠林二字,他就奮勇當先。」伯當搖頭:「單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為何?」伯當道:「他二人在潞州當差,沒有什麼方情,聞綠林二字,他就有個薰蕕不相容的意思。他沒有方情,就不認得那攔路的人,攔路的卻也不認得他。言語不妥,就廝殺起來,這童、金二友,倘有差池,兄卻是拿帖邀他往山東來的,同行無疏伴,兄卻推不得干系。他兩個本領若好,攔路的朋友有失,卻是奉兄令箭等候的,傷了江湖人信義。」雄信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就該去看看。」伯當道:「小弟卻不敢辭勞。」取銀矛縱馬前來,見塵頭起處,果然金、童敗將下來,卻是柴嗣昌與王伯當相期來賀叔寶。他帶得行李沉重,衣裝炫耀,撞了尤俊達、程咬金觸他的眼,攔路要截他的。這柴嗣昌也有些本領,只是戰他兩個不下,恰好金、重兩人趕來,便拔刀相助。不知這程咬金逞著膂力,那裡怕你,留著尤俊達與柴嗣昌戀戰,他自趕來,沒上沒下一頓斧,砍得金、童兩個飛走,他直追下來,好似:
    得霜鷹眼疾,覓窟兔奔忙。
  金、童兩個見王伯當道:「好一個狠響馬!」伯當笑一笑,讓過二人,接住後邊,馬上舉槍,高叫:「朋友慢來,我和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語,舉斧照伯當頂梁門就砍,道:「我又不是吃素的,怎麼道中?」伯當暗笑:「好個粗人,我和你都是綠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買路錢來。」斧照伯當上三路,如瓢潑盆傾,疾風暴雨,砍剁下來。伯當手中的槍不回他手,只是鉤撩磕撥,搪塞斜避,等他齊力盡了,斧法散亂,將左手槍桿一松,右手一串,就似銀龍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門鎖喉,刺將上來。伯當留情,剛到他喉下,槍就收回,不然挑落下馬。咬金用斧來勾他的槍,勾便勾開了,連人帶馬都閃動招架不住,拍馬落荒。伯當隨後追趕,問其來歷。咬金叫:「尤員外救我!」這時尤俊達又為柴嗣昌戰住,不得脫身。到是伯當見了道:「柴郡馬,尤員外,你兩人不要戰,都是一家人,往齊州去的。」此時三人懼下馬來相見。程咬金氣喘吁吁的,兜著馬在那廂看。尤俊達也叫來相見。尤俊達對伯當道:「曾見單二哥否?」伯當望後邊指道:「兀那來的不是雄信!」因金、童兩個去道響馬甚是了得,故此單雄信一行忙來策應。一到,彼此相敘。正是:
    莫言萍梗隨漂泊,喜見因風有聚時。
  伯當對雄信道:「這便是柴郡馬。」都序齒揖了。單雄信道:「還有適才大膂力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敝友程知節。」大家也都大笑,見了禮。尤俊達要留眾人回莊歇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寶莊,恐誤壽期。拜壽之後,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可曾帶來?」俊達道:「不過是折干的意思。」
  共十一友同進濟南。離齊州有四十裡地,已夕陽時候,到了義桑村,有三四百戶人家。這個市鎮,因遍地多種桑麻,且是官地,任憑民間采取,故叫做義桑村,春末夏初蠶忙時,也還熱鬧。九月間秋深天氣,人家都關門閉戶,只有一家大姓,起蓋一帶好樓,迎接往來客商。手下人都往義桑村投店。眾豪傑至店門下馬,店主著伙家搬行李進書房,馬牽槽頭上料,眾豪傑邀上草樓飲酒。忽然官路上三騎馬趕路而來。這三騎卻是何人?乃幽州羅公差官,為雄信令箭,知會張公謹、史大奈、尉遲兄弟聞知,史大奈還是新旗牌,沒有職任,打發他先行。尉遲兄弟打手本,進帥府知會公子羅成。公子與母親講,老夫人卻也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壽,商議差官送禮,尉遲托公子攛掇謀差山東,假公濟私,就與秦母拜壽。這來的就是尉遲南、尉遲北,卻還帶一名背包袱的馬伕,共是三騎馬。恰好那日也到義桑村。主人櫃裡招呼二位老爺道:「齊州還有四十裡路,途中沒有宿頭,在小店安歇了罷。」尉遲吩咐,叫手下把包接過,尉遲兄弟下馬進店,主人出櫃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幾位老爺,一行樓上飲酒多時,言語想是醉了。二位老爺卻是貴客,上樓恐有不便。樓下有一張乾淨的座頭,就自在用晚飯罷。」尉遲甫道:「這主人著實知事,那酒後的人,我們不好和他相處,就在樓下罷。」主人吩咐擺上酒飯,兄弟二人自用。
  且說樓上的那十一個豪傑,飲酒作樂。酒方半酣,獨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直等醉才住,拿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這些窮事:「在關外多年,何等苦惱。回家不久,遇尤員外相邀長葉林,做了這樁生意,今日結交天下豪傑,我也快活。」這些話在腹內躊躇,他胸裡有這個念頭,口裡就叫將出來。吃干了這鐘酒,把酒鐘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干的,叫一聲:「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還不打緊,腳下一蹬,把樓板蹬折了一塊。
    量為歡中闊,言因醉後多。
  山東地方人家起蓋的草樓,樓板卻都是楊柳木鋸的薄板,上又有節頭,怎麼當得他那一腳?蹬折樓板,掉下灰塵,把尉遲兄弟酒席,都打壞了。尉遲南還尊重,袖拂灰塵道:「這個朋友,怎麼這樣村的!」尉遲北卻是少年英雄,那裡容得,仰面望樓上就罵:「上面是什麼畜生,吃草料罷了,把蹄子怎麼亂搗!」咬金是容不得人的,聽見這人罵,坐近樓梯,將身一躍,就跳將下來,逕奔尉遲北。尉遲北抓住程咬金,兩個豪傑膂力無窮,羅緞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頭亂打。還虧那草樓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兒就捱倒了。尉遲南不好動手幫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這個地方是什麼衙門管的?」覺道他就是個官了。雄信樓上聞言,也就動起氣來,道:「列位,下邊這個朋友,出言也自滿。野店荒村,酒後鬥毆相爭,以強為勝,問什麼衙門該管,管得著那一個?都下去打」那問甚什麼衙門,該管地方的!卻是幽州土音,上面張公謹,卻是幽州朋友。公謹道:「兄且息怒,像是故鄉里的聲音。」雄信道:「賢弟快下去看。」
  公謹下樓梯,還有幾步,就看見尉遲南,轉身上來對雄信道:「卻是尉遲昆玉。」雄信大喜,叫速速下去。尉遲南看見公謹,同一班豪傑下來,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遲北。尤俊達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遲,更換衣服,都來相見,彼此陪禮。主人叫酒保拿斧頭上樓,把蹬壞的一塊板,都敲打停當,又排一桌齊整酒上去。單雄信一干共十三等好漢,掌燈飲酒。這一番酒興,都有些鬧闌了,各人好惡不同,愛飲的,樓上燈下,殘餚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勞碌的,叫手下打了舖蓋,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幾個高興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攜手在桑林裡面,敘相逢間闊之情。樓上吃酒的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雷臺,在幽州做官,間別久了,要吃酒敘話。那童佩之、金國俊,日間被程咬金殺敗了一陣,骨軟筋酥;柴嗣昌也是驕貴慣了的人,先去睡了。單雄信、尤員外、王伯當、李玄遂、尉遲南這五個人,在桑林中說話良久,也都先後睡了。
  到五鼓起身進齊州。這義桑村離州四十裡路,五鼓起身,行二十裡路天明,到城中還有二十裡路,就有許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寶有人來迎,卻是齊州城開牙行經紀人家接客的後生。各行人家口內招呼,有祟柴米糧,販賣羅緞,西馬北布,本植等行,亂扯行李。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不要亂扯,我們自有舊主人家,西門外鞭杖行賈家店,是我們舊主。」原來貿潤甫開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馬,往山東來賣,都在賈家下,如今都也有兩個後生在內。說起就認得是單員外:「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來的了。」雄信道:「著一個引行李緩走,著一個通報你主人。」卻說賈潤甫原也是秦叔寶好友,侵晨起來,書房裡收拾禮物,開禮單行款,明日與秦母拜壽。後生走將進來道:「啟老爺,潞州單爺,同一二十位老爺,都到了。」賈潤甫笑道:「單二哥同眾朋友,今日趕到此間,也為明日拜壽來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這禮物且收過去,不得自家拜壽了,畢竟要隨班行禮。」吩咐廚下庖人,客人眾了,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中便菜,叫管事的入城中去買時新果品,精緻餚撰,正席的酒,也是十桌擺,手下人雖多,多把些酒與他們吃。叫班吹鼓手來,壯觀壯觀。自己換了衣服,出門降階迎接。
  雄信諸友,將入街頭,都下馬步行,車輛馬匹俱隨後。賈潤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讓眾友先行,進了三重門裡,卻是大廳。手下搬車輛行囊,進客房;馬摘鞍轡,都槽頭上料。若是第二個人家,人便容得,容不得這些大馬。這馬都有千里龍駒,韁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馬,就要一間馬房。虧他是個鞭杖行人家,容得這些馬匹。眾人大廳舖拜氈,故舊敘禮對拜,不曾相會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點茶,擺下馬飯。雄信卻等不得,叫道:「賈潤甫,可好今日就將叔寶請到貴府來,先相會一會?不然明日倘然就去,使主人措辦不及我們的酒食。」賈潤甫想道:「今日卻是個雙日,叔寶為響馬的事,府中該比較。他是個多情的人,聞雄信到此,把公事誤了,少不得來相會。我不知道他有這件事,請他也罷了,我知道他有這件事,又去請他,教他事出兩難。」人又多不便說話,只得含糊答應道:「我就叫人去請。」又向眾人道:「單二哥一到合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請秦大哥,只怕就來了。」賈潤甫為何說此一句?恐怕眾朋友吃過飯,到街坊頑耍,曉得裡面有兩個不尷尬的人,故說秦大哥就來,使眾人安心等候,擺酒吃就罷了。正是:
    筵開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說賈潤甫盛設留賓。卻說叔寶自當日被這干公人,攀了下來,樊建威也只說他有本領,會得捉賊,可以了得這件公事,也無意害他。不知叔寶若說馬上一槍一刀的本領,果然沒有敵手,若論緝聽的事,也只平常。況且沒天理的人,還去拿兩個蹤跡可疑的人,夾打他遮蓋兩卯,他又不肯干這樣事,甘著與眾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也甚過不去,要出脫他,那劉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他賠這宗贓銀,或者他心裡歡喜,把這宗事懈了去。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只得隨卯去比較,捱板兒罷了。這番末限,叔寶同五十三人進府。劉知府著惱,升堂也退,巳牌時候才開門。秦瓊帶一干人進府,到儀門,禁子扛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關了,問秦瓊響馬可有蹤跡,答應沒有蹤跡。劉刺史便紅漲了臉道:「豈有幾個月中,捱不出兩個響馬的道理!分明你這干與他瓜分了。把這身子在這裡捱,害我老爺,在這裡措置賠他。」不由分說,拔簽就打,五十四家親戚朋友鄰捨,都到府前來看,大門裡外,都塞滿了。他這比較,卻不是打一個就放一個出來,他直等打完了,動筆轉限,一齊發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一聲開門出來,外邊親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裡面攙的扶的,馱的背的,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歸家飲酒暖痛的。只有叔寶他比別人不同,經得打,渾身是虯筋板助,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行刑的虎口皆裂。叔寶不肯難為這些人,倒把氣平將下來,讓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動他的筋骨。出了府來,自己收拾杖瘡。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晝,幾人冤恨泣黃昏。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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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詩曰:
    勇士不乞憐,俠士不乘危。相逢重義氣,生死等一麾。
    虞卿棄相印,患難相追隨。肯作輕薄兒,翻覆須臾時。
  豪傑之士,一死鴻毛,自作自受,豈肯害人?這也是他江湖伎倆。但在我手中,不能為他出九死於一生,以他的死,為我的功,這又是俠夫不為的事。卻說叔寶出府門,收拾杖瘡,只見個老者,叫:「秦旗牌!」叔寶抬頭:「呀,張社長!」社長道:「秦旗牌受此無妄之災,小兒在府前新開酒肆,老夫人替旗牌暖一壺釋悶。」這是叔寶平昔施恩於人,故老者如此殷勤。叔寶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將叔寶邀進店來,竟往後走,卻不是賣酒興人吃的去處,內室書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餚撰,暖一壺酒來,斟了一杯酒與叔寶。叔寶接酒,眼中落淚。張社長將好言勸慰:「秦旗牌不要悲傷,拿住響馬,自有升賞之日;若是飲食傷感,易成疾病。」叔寶道:「太公,秦瓊頑劣,也不為本官比較打這幾板,疼痛難禁,眼中落淚。」社長道:「為什麼?」叔寶道:「昔年公幹河東,有個好友單雄信贈金數百兩回鄉,教我不要在公門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此言常記在心,只為功名心急,思量在來總管門下,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不料被州官諸將下來,今日卻將父母遺體,遭官刑戮辱,羞見故人,是以眼中落淚。」
    清淚落淫淫,含悲氣不禁。無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卻不知雄信不遠千里而來,已到齊州,來與他母親拜壽,止有一程之隔。叔寶與社長正飲酒敘話之間,酒店外面喧將進來,問張公:「酒店裡秦爺可在裡面?」酒保認得樊老爺,應道:「秦爺在裡面。」引將進來,卻是樊虎。張社長接住道:「請坐。」叔寶道:「賢弟來得好,張社長高情,你也飲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飲酒的事。」叔寶道:「有什麼緊要的說話?」樊虎與叔寶附耳低言:「小弟方才西門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講翻了,賈潤甫家中到了十五騎大馬,都是異言異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陳達、牛金在內。」叔寶聞言大喜道:「社長也不瞞你,樊建威在西門來,賈柳店中到些異樣的人,怕有劫奪皇扛的二寇在內;我卻不敢進酒了。」張社長道:「老夫這酒是無益之酒,不過是與足下解悶。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當來賀喜。」
  叔寶與建威辭了張社長,離了店門,往西門來。那西門人都擠滿了,吊橋上甕城內,都是那街坊上沒事的閒漢,也搭著些衙門中當差的,卻不是捕盜行頭的人;見賈潤甫家中到些異樣人,都是猜疑。有認得秦瓊與樊虎的說:「列位,有這兩個人來,只怕其中真有緣故了。」卻與叔寶舉手道:「秦旗牌,賈家那話兒,倘有什麼風聲,傳個號頭出來,我們領壯丁百姓,幫助秦旗牌下手。」叔寶舉手答言:「多謝列位,看衙門面上,不要散了,幫助幫助。」下吊橋到賈潤甫門首,都關了門,吊闥板都放將下來,招牌都收進去。叔寶用手一推,門還不曾拴,回頭對樊虎道:「樊建威,我兩個不要一齊進去。」樊虎道:「怎麼說?」叔寶道:「一齊進去,就撞住了,沒有救手。我們雖說當不過日逐比並,未必就死;他這班人,卻是亡命之徒,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你在外面,我先進去。倘有風聲,我口裡打一個哨子,你就招呼吊橋和城門口那些人,攔住兩頭街道,把巷口柵欄柵住,幫扶我兩個動手。」樊虎道:「小弟曉得。」叔寶捱二門三門進來。三門裡面,卻是一座大開井,那天井裡的人,又擠滿了。卻是什麼人?眾朋友吃下馬飯已久,安席飲酒,又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隨眾豪傑的手下,下面都是兩邊住的鄰居的小人,看見這班齊整人,安席飲酒,就擠了許多。
  此時叔寶怕冒冒失失的進去,驚走了席上的響馬;又且賈潤甫是認得的,怕先被他見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矮著身體,混在人叢中,向上窺探。都是一干熊腰虎體的好漢,高巾盛眼之人;止得一兩個人,是小帽兒。待要看他面龐,安酒時,都向著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從人圍繞,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聽他那方言語時,鼓手又吹得響,不聽見。直至點上了燈,影影裡望將去,一個立出在眾人前些的,好似單雄信。叔寶想一想:「此人好似單雄信,他若來訪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間?」正躊躇要看個的實,卻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單員外請坐罷。」雄信道:「僭越諸公。」巧又是王伯當向外與人說話,又為叔寶見了。叔寶心中說道:「不消說起,是伯當約他來與我母親拜壽了,早是不被他看見。」轉身往外就走。走到門外,樊虎已自把許多人都叫在門口,迎著叔寶問道:「秦大哥怎麼樣了?」叔寶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認不得,只管輕事重報!卻是潞州單二哥,你前日在他莊上相會,送你潞州盤費的,你剛才到府前,還是對我講,若是那些小人知道,來這門首吵吵鬧鬧,卻怎麼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見,不知是單二哥。聽人言語,故此來請。這等,回去罷。」人擠得多了,樊虎就走開了。叔寶卻恐裡面朋友曉得沒趣,分散外邊這些人道:「列位都散了罷,沒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單員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這廂來,明日與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緊,一起問了,又是一起來問。
  卻說雄信坐於首席。他卻領了幾個尷尬的朋友在內,未免留心,叫:「賈潤甫,適才安席的時候,許多人在階下,我看見一個大漢,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後,看了我們一回,往外便走,這邊人也紛紛的隨他出去了。你去看看是什麼人?」賈潤甫因雄信之言,急出門觀看,只見還有在那廂間問的,攔住叔寶不得走,已被潤甫見了,忙道:「秦大哥,單二哥為令堂稱壽,不遠千里而來,一到捨下就叫小弟來請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幹,不敢來混亂,怎麼來了,反要縮將轉去?單二哥看見了,怎好回去?」叔寶卻不好講樊建威那些話,將機就計,說:「賢弟你曉得,我今日進府比較,偶然聽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親自來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見。當年在潞州少飯錢賣馬。今日在家中又是這等樣一個形狀,羞見故人,回家去換了衣服,就來見他。」賈潤甫道:「路途又遠,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適才成衣店內做的兩件新衣,明日到貴府與令堂拜壽壯觀的;賤軀與貴軀差不多長。」叫手下打後門去,把才纔取回的兩件新衣服,拿來與秦老爺穿,那些眾人都散了。
  叔寶換了衣服,同賈潤甫笑將進來。賈潤甫補前頭的誑話叫道:「單二哥,小弟著人把秦大哥請來了。」都歡呼下去,舖拜氈。叔寶先拜謝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當、嗣昌這一班故友,都是對拜八拜;不曾相會的,因親而及親,道達名字,都拜過了。賈潤有舉鐘著,定叔寶的坐席。義桑村是十三個人來,連賈潤甫賓主十五個,倒擺下八桌酒,兩人一席,雄信獨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與單員外同坐了罷。」叔寶道:「君子愛人以德,不可徇情廢禮。單二哥敝地來,賈兄吞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諸兄內讓一位,上去與單二哥同席為是。」雄信道:「叔寶,我們適才定席時,相宜者同坐,若敘上一位,席席都要舉動。莫若權從主人之情,倒與小弟同坐,就敘敘間闊之情。」叔寶卻只管推辭,又恐負雄信敘舊之意,公然坐下,有許多遠路貴客在內,卻也有一段才思。叫賈潤甫命手下人:「把單二哥的尊席前這些高照果頂,連桌圍都攝去了。我們相厚朋友,不以虛禮為尚,拿一張機坐兒,放在單二哥的席前,我與單二哥對坐,好敘說話。」眾朋友道好坐下。燈燭輝煌,群雄相坐,烈烈轟轟,飛酒往來,傳遞不絕。有一首減字唐詩道:
    美酒郁金香,盛來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處是他鄉?
  先是賈潤甫拿著大銀杯,每席都去敬上兩杯。次後秦叔寶道:「承諸兄遠來,為著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獻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都是舊相與,都有說有道的。到了左手第三席,是尤俊達、程咬金。他兩個都沒有文,況夾在這干人內。王伯當、柴嗣昌、李玄邃都溫雅,有大家舉止;單雄信、尉遲兄弟、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雖粗卻有豪氣;童佩之、金國俊公門中人,也會修飾。獨有程咬金一片粗魯,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程咬金自信是個舊交,尤俊達初時也聽程咬金說道是舊交,見叔寶相待冷淡,吃了幾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說起程咬金來道:「賢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會說誑。」咬金道:「小弟再不會說謊。」尤員外道:「前日單二哥,拿令箭知會與秦老伯母上壽,我說:『賢弟你不去罷。」你勉強說:「秦大哥與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與你有一拜,他就曉得你會飲了,初見時恰似不相認一般。如今來敬酒,並不見敘一句寒溫,不多勸你一杯酒,是甚緣故?」咬金急得暴躁道:「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達道:「你叫。」咬金厲聲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麼就倨傲到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滿座皆驚。連叔寶也不知是那一個叫,慌得站起身來:「那位仁兄錯愛秦瓊,叫我乳名?」王伯當這一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來叫做太平郎,我們都知道了。」賈潤甫替程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員外的厚友,程知節兄,呼大哥乳名。」叔寶驚訝其聲,走到咬金膝前,扯住衣服,定睛一看,問道:「賢弟,尊府住於何所?」咬金落下淚來,出席跪倒,自說乳名:「小弟就是斑鳩店的程一郎。」叔寶也跪下道:「原來是一郎賢弟。」
    垂髫歎分袂,一別不知春。莫怪不相識,及此皆成人。
  當初叔寶咬金相與,是朝夕頑耍弟兄,怎再認不出?只因當日咬金面貌,還不曾這般醜陋,後因遇異人服了些丹藥,長得這等青面獠牙,紅髮黃須。二人重拜。叔寶道:「垂髫相與,時常懷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別久不知安否?何如今日相逢,都這等崢嶸了。」坐間朋友,一個個都點頭嗟歎。叔寶起來,命手下將單員外席前坐機,移在咬金席旁,敘垂髫之交,更勝似雄信邂逅相逢。卻只是叔寶有些坐得不安,才與雄信對坐時,隔著酒席,端端正正接懷舉盞,坐得舒暢。如今尤員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寶卻坐在桌子橫頭,坐得不安也罷了,咬金卻又是個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寶飲得遲些,咬金動手一挾一扯的,叔寶又因比較,打破了皮,也有些疼痛,眉頭略皺了一皺。咬金心中就不歡喜起來,對叔寶道:「兄還與單二哥吃酒去罷!」叔寶道:「賢弟為何?」咬金道:「兄不比當年,如今眼界寬了,人些嫌貧愛富了。似才與單二哥飲酒,何等歡暢,懷小弟吃兩杯酒,就攢眉皺起臉起來。」叔寶卻不好說腿疼,答道:「賢弟不要多心,我不是這等輕薄人的。」賈潤甫又替叔寶分辨道:「知節兄不要錯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貴體,卻有些不方便。」咬金是個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罷了。
  雄信卻與叔寶相厚,席上問賈潤甫:「叔寶兄身上有什麼不方便處?」賈潤甫道:「一言難盡。」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說不得的話?」賈潤甫叫手下問道:「站著些人,都是什麼人?」手下回覆道:「都是跟隨眾爺的管家。」賈潤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說:「你們好沒分曉,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這些眾管家在此,你們怎不支值茶飯?」又向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列,請外邊小房中用晚飯,捨下卻自有人服事。」賈潤甫將眾人都送出三門,自己把門都掛了,方才入席。眾朋友見賈潤甫這樣個行藏動靜,都有個猜疑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賈潤甫入席,才問道:「賢弟,叔寶不方便為何?請教罷!」賈潤甫道:「異見異聞之事。新君即位,起造東都宮殿,山東各州,俱要協濟銀三千兩。青州著解官解三千兩銀子上京,到長葉林地方,被兩個沒天理的朋友,取了這銀子,又殺了官。殺官劫財的事,還是平常,卻又臨陣通名,報兩個名,叫做什麼陳達、牛金。系是齊州地方,青州申文東都,行齊州,州官賠補,並要緝獲這兩個賊人。秦大哥在來總管府中,明晃晃金帶前程,好不興頭。為這件事,扳扯將來,如今著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較,看衙門分上,還不打,如今連秦大哥都打壞了。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滿了。劉刺史聲口,要在他們十余人身上。賠這項銀子,不然要解到東都宇文司空處去還。不知怎麼了!」
  坐間朋友,一個個吐舌驚張。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尤俊達在桌子下面,捏咬金的腿,知會此事。咬金卻就叫將起來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說出來。」尤員外嚇了一身冷汗,動也不敢動。叔寶問題:「賢弟說什麼?」咬金斟一大杯酒道:「叔寶兄,請這一杯酒,明日與令堂拜壽之後,就有陳達、牛金兄長請功受賞。」叔寶大喜,將大杯酒一吸而幹道:「賢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當初那解官錯記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達,是我與尤大哥幹的事。」眾人聽見此言,連叔寶的臉都黃了,離坐而立。賈潤甫將左右小門都關了,眾友都圍住了叔寶三人的桌子。雄信開言:「叔寶兄此事怎麼了得?」叔寶道:「兄長不必著驚,沒有此事。程知節與我自幼之交,他渾名叫做程搶掙。才聽見賈潤甫說,我有這些心事,他說這句呆話,開我懷抱,好陪諸兄飲酒。流言止於智者,諸兄都是高人,怎麼以戲言當真?」程咬金急得暴躁起來,一聲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覷我!這是什麼事,好說戲話?若說謊就是畜生了!」一邊口裡嚷,一邊用手在腰囊裡,摸出十兩一錠銀來,放在桌上,指著道:「這就是兗州官銀,小弟帶來做壽禮的,齊州卻有樣銀。」
  叔寶見是真事,把那錠銀子轉拿來納在自己衣袖裡。許多豪傑,個個如癡,並無一言。惟雄信卻還有些膽當道:「叔寶兄,這件事在兄與尤員外、程知節三位身上,都還好處,獨叫我單雄信兩下做人難。」叔寶開口道:「怎麼在兄身上轉不便?」雄信道:「當年寒舍,曾與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難,真莫逆之交。如今求足下不要難為他二人,兄畢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卻有些差池,到為那一拜,斷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達與程咬金交付與兄受賞,卻又是我前日邀到齊州來,與令堂拜壽的。害他性命,於心何安。卻不是兩下做人難?」叔寶道:「但憑兄長吩咐。」雄信低頭思想了一會說:「我如今在難處之時,只是告半日寬限罷。」叔寶道:「怎麼半日寬限?」雄信道:「我們只當今日不知此事,眾朋友不要有辜來意,明日還到尊府,與令堂拜壽,攜來的薄禮獻上。酒是不敢領了,這等個懷抱,還吃甚酒?告辭各散。兄只說打聽,知道是他二人,領官兵團住武南莊。他兩個人,也不是呆漢子,決不肯束身受縛,或者出來也敵鬥一會,那個勝負的事,我們也管不得了。這也是出於無奈,在叔寶兄可允麼?」
    且袖漁人手,由他鷸蚌爭。
  叔寶道:「兄長你知自己是豪傑,卻貌視天下再無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語了。」叔寶道:「小弟怎麼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顛沛險難,感兄活命之恩,圖報無能,不要說尤俊達、程咬金是兄請往齊州來,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兩個,自己來的,咬金又與我髫年之交,適才聞了此事,就慷慨說將出來,小弟卻沒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說,諸兄心不自安,卻有個不語的中人,取出來與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請教。」叔寶在招文袋內,取出應捕批來,與雄信。雄信與眾目同看,上面止有陳達、牛金兩個名字,並無他人。咬金道:「剛剛是我兩人,一些也不差,拜壽之後,同兄見刺史便了。」雄信把捕批交與叔寶。叔寶接來豁的一聲,雙手扯得粉碎。其時李玄邃與柴嗣昌兩個來奪時,早就在燈上燒了。
    自從燭焰燒批後,慷慨聲名天下聞。
  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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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詩曰:
    君不見段卿倒用司農章,焚詞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膽如斗,
  肯因利害生憂惶?生輕誼始重,身殞名更香。莫令左儒笑我交誼
  薄,貪功賣友如豺狼。
  智士多謀,勇士能斷,天下事著經智人腸肚,畢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顧後,審利圖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俠烈漢子,一時激發,便不顧後來如何結局,卻也驚得一時人動。當時秦叔寶只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燒了批,如何回覆劉刺史?這些人見他一時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寶也拜伏在地。只為:
    世盡浮雲態,君子濟難心。誼堅金石脆,情與海同深。
  這時候止有個李玄邃,袖手攢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著椅兒,像個閒想。程咬金直立著不拜道:「秦大哥,不是這等講。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當。這事是我做的,怎麼累你?只是前日獲不著我兩個,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話?這官兒怕不說你抗違黨盜,這事怎了?況且我無妻子,止得一個老母。也虧做了這事,尤員外盡心供奉飽衣暖食,你卻何辜?倘有一些長短,丟下老母嬌妻,誰人看管?如今我有一個計策,尤員外你只要盡心供奉我老母,我出脫了你,我一身承認了就是。殺官時原只有我,沒有你追趕解官,通名時也只有我,沒有你,這可與解官面質得的。只我明日拜壽之後,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是燒了批回,放我二人,我們豈不感秦大哥恩德,卻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眾人先時也都快活,聽到燒了批回,也不結局,枉累了秦叔寶這一片話,人都圓睜口呆。只有李玄邃道:「這事我在燒批時便想來。先時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急不肯放程知節,及見他肯放他兩人時,我心中說,叔寶若解東都宇文愷處,我自去央人說情,可以何全不妨。不料燒了批。如今我為秦大哥想,來總管原在我先父帳下,我曾與他相厚;況叔寶亦曾他效勞,我自往見來總管,要他說一個事故,取了叔寶去,這事便解了。」伯當道:「也是一策。」程咬金道:「是便是,若來總管取得他去,便不發他下來了,況且不得我兩個,不得這贓,州官要賠。這些官不植銀子家去罷了,肯拿出來賠?這是斷斷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叔寶道:「且慢,我自明日央一個大分上說:屢比不獲,情願賠贓,事也松得。」正是:
    十萬通神,有錢使鬼。說甚鐵面,也便唯唯。
  卻說柴嗣昌拍著手道:「這卻二兄無憂,柴嗣昌一身任了罷!」眾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說這大話?卻為劉刺史是他父親知貢舉時取的門生,柴嗣昌是通家兄弟,原是要來拜謝。叔寶打他抽豐做路費,撞在這事裡,他也待做個白分上,總是劉刺史要賠贓,卻不道有帶來唐公酬謝叔寶銀三千兩,叔寶料不遽收,就將來賠了,豈不兩盡?故此說這話道:「實不瞞諸兄說,劉刺史是我先父門生,我去解這危罷!」程咬金道:「就是通家弟兄,送了百十兩銀子便罷,如何肯聽了自賠三千兩皇銀?」尤俊達道:「只要柴大哥說得不難為叔寶,銀子我自措來。」柴嗣昌道:「這銀子也在我身上,不須兄措得。眾位且靜坐飲酒,不可露了風色。為他人知覺,反費手腳。」正是:
    神謀奇六出,指顧解重圍。好泛尊前醉,從教月影微。
  單雄信道:「既是李大哥、柴大哥都肯認這節事,拜壽之後,兩路並行,救他兩人之急罷了。」眾人仍又歡歡喜喜的,入席飲酒,分外歡暢,說了幾許時話,吃了幾多時酒。不覺將五鼓,叔寶先告辭回家,進城到自家門口,只見門還不閉,老母倚門而立,媳婦站在旁邊。叔寶驚訝道:「母親這早晚還立在門口何干?」老母把衣袖一灑,洋洋的徑回裡面坐下,眼中落淚。叔寶慌忙跪倒。老母道:「你這個冤家,在何處飲酒,這早晚方回,全不知兒行千里母擔憂。雖不曾遠出,你卻有事在身上。昨日府中比較,我看見被打的人,街坊上紛紛的走過去,我心中何等苦楚,你卻把我老母付於度外。」叔寶道:「孩兒怎敢忘母親養育之恩,只是有一樁不得已事。」老母道:「什麼不得已事?」叔寶道:「就是昔年潞州破格救孩兒性命的單員外,同許多朋友,趕到齊州來,今日天明與母親拜壽。」老母道:「既然如此,你且起來叫媳婦,現在遠路尊客到家中,茶果小菜,不比尋常,都要安排精潔些。」
  叔寶把做旗牌官管下共二十五名士兵,都喚到家中使用,同批捕盜的二友,請來代勞。樊建威是個粗人,著他收入盤盒禮物,打發行的腳錢。唐萬仞寫的字好,發領謝帖子,就開禮單記帳;連巨真禮貌周旋,登堂拜壽的朋友,都是他迎接相陪,有走馬到任的酒面,叔室內外照管。卻不止於西門這班朋友,山東六府,遠近都有人來,只這本地來總管標下,中軍官差人送禮,同袍旗牌聽用等官,俱登堂拜壽。齊州除正堂以下佐貳行的官員,並歷城縣,都要叔寶擔捕盜的擔子。二十四日頂限,解赴東都,只得奉承。也有差人送禮的,有登堂拜壽的。還有綠林中一班人,感叔寶周旋,不敢登堂拜壽,月初時黑夜入城,用折干禮物,單書姓名,隔牆投入。叔寶受有千金。如今見府縣官員來拜壽,著人出外城去,知會雄信等,緩著些進來,恐咬金說話,露出些風聲來,多有不便。
  眾人下處吃過了飯,到已時以後,方才進城。十七位正客,手下倒有二十多人,禮物抬了一條街道。將近叔寶門首,叔寶與建威等,重換衣服,降階迎接。眾人相見了,先將禮物抬將進去。此時門上結彩,堂內舖氈,天井裡用布幔遮了日色,月台上擺十張桌子,尺頭盤盒,俱安於桌上;果盤等件,就月台地下擺了;羊酒與鵝酒,俱放在丹墀下面。眾人各捧禮單,立於滴水簷前,請老母拜壽。看堂上開壽城規模,屏門上面懸一面牌匾,寫四個大字:節壽雙榮。庭柱上一對聯句,稱老夫人操守:歷盡冰霜方見節,樂隨松柏共齊年。居中古銅鼎內焚好香,左右兩張香幾,寶鼎焚香。左首供一軸工繪南極壽星圖,右首供一幅細繡西池王母。簷前結五彩球門,兩廂房鼓手奏樂。
  叔寶到屏門邊,請老母堂前與諸兄相見。老母出來,雖是六旬,兒子卻在得意之秋。老母黃發童顏,穿一身道扮的素服。拿一串龍頷頭的念珠,後邊跟兩個丫環。秦母近堂前舉手道:「老身且不敢為禮。」先淨手拈香,拜了天地,拜罷轉在主人的席邊,方才開言道:「老身與小兒有何德能,感諸公遠降,蓬蓽生輝。諸位大人風霜遠路,就此站拜了。」雄信領班登堂,眾口同聲道:「晚生輩不遠千里而來,無以為敬,惟有一拜。」推金山,倒玉柱,一群虎豹,羅拜於階下。老母也跪下。那樊虎、唐萬仞、連巨真,卻不隨班下拜,扯住了秦母兩邊衣袖,不容他還拜。叔寶卻跪在母親旁邊,代老母還禮。雄信道:「恐煩惱伯母,我等連叩八拜罷。」老母還禮起來稱謝。眾人卻將各處禮單,遞與叔寶,獻於老母親看,安在居中桌上。老夫人道:「諸位厚儀,卻則反有不恭之罪。」吩咐秦瓊都收了各家的壽軸,從屏門兩邊,鵝毛扇掛將起來,椎工致者揭面。雄信又上前道。「老伯母在上,適才物鮮,不足與伯母為壽,還備得有壽酒在此,每人各敬三杯,以介眉壽。」叔寶道:「單二哥,就是樊建威三位兄弟,還不贈賜家母的酒。家母年高,不要說大杯,就是小杯,也領不得許多。兄長吩咐,總領三杯便了。」李玄邃道:「依單員外每人三杯太多,依叔寶總領三杯太少。我學生有個愚見:眾朋友若是一個個來的,就該每人奉三杯了;若是一家來的,總只該奉三杯;我們也不是一家,也不是一個,各有一張禮單在此,照禮單奉酒,有一張禮單,奉三杯酒。」叔寶看禮單甚多:「這等容小弟代飲。」伯當道:「這個使得,母子同壽千秋。」先是雄信的,這個單上的人多,八個人:單通、王勇、李密、童環、金甲、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他這八人,九月十五二賢莊起身,禮單禮物,都是雄信辦停當來的。老母見客眾,卻領兩杯,叔寶代飲一杯。第二是柴紹,獨一個禮單,老母也領了兩杯,叔寶代飲一杯。次後尉遲南、尉遲北,卻又重新講起:「小弟二人,雖是一張禮單,卻要奉六杯壽酒。」叔寶道:「單二哥許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賜三杯,賢昆玉卻怎麼又要破格?」尉遲兄弟道:「小弟也說出理來。適才亂收禮物進去,卻有我本官羅公書禮在內,愚兄弟奉差遣,假公而濟私來的,不要辱主人之命,先替我羅老爺奉過三杯,然後才盡我弟兄二人來意。」眾人都道好,老夫人聽得說是姑夫差官,勉強飲兩杯,叔寶代飲四杯。卻輪到尤俊達、程咬金。叔寶道:「這位就是斑鳩店住的程一郎。」秦母失驚道:「這就是程一郎!怎面龐一些不像了?記得亂離時,與令堂相依,兩邊通家,往還數年,後來令堂要往東阿以後,音信隔絕,不料今日相逢,令堂可好麼?」咬金道:「托庇粗安,令知節致意老伯母。」秦母又歡喜,吃了兩杯,叔寶又代飲一杯。雄信又叫住了:「還留主人陪我們盤桓,你本地方朋友,總只奉三杯罷。」還有張禮單,賈潤甫城中的三友:樊虎、連明、唐萬仞,共奉三杯。壽酒已畢,老夫人稱謝,吩咐叔寶:「諸公遠來光顧,須得通宵快飲。」老夫人進去,叔寶將二門都關了,各按次序而坐,都是賈柳家中敘過的,今日只多城裡三人,又是那叔寶通家兄弟,都做主人。奏樂進酒,因酒無令不行,將雄信賀壽的詞,做一酒令,每人執一大杯,飲一杯酒,念壽詞一遍,一字差訛,則敬一杯。先是雄信首唱其詞曰:
    秋光將老,霜月何清。皎態傲寒惟香草,花周雖暮景,和氣如
  春曉,恍疑似西池阿母來蓬島。  杯浮玉女漿,盤列安期棗,綺
  筵上,風光好。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觴,願期頤,長共花
  前笑。
  眾豪傑歌壽詞,飲壽酒。詞原是單雄信家李玄邃做來的,他兩個不消講記得。王伯當與張公謹,都曾見來,這兩人文武全才,略略省記,也都不差。到柴嗣昌不惟記得,抑且歌韻悠揚合調。賈潤甫素通文墨,也還歌得。苦了是白顯道、史大奈、尉遲南、尉遲北、尤俊達、金國俊、童佩之、樊建威一干等了,程咬金道:「這明是作耍我了,我也不認得,念不來,吃幾鍾酒罷。」眾人一齊笑了一番,開懷暢飲。
  卻說外廂這些手下僕從士兵,亦安排了幾桌酒飯,陪著他們吃。忽聽得外面叩門聲甚急,一個士兵忙取火,開門出來一看,卻是一個長大的道人,肩上背著一口寶劍。士兵道:「你來做什麼?」道人道:「我來化齋。」士兵道:「齋是日裡邊化的,這是什麼時候了,卻來鬼混!」道人道:「別人化齋是日裡,我偏要在夜裡化。」士兵道:「裡邊有事,誰耐煩和你纏,請你出去罷!」把手向道人一推,只見士兵反目仰面一交,翻天的跌向照壁上去。這一響驚動了廂房這些士兵,與那手下僕從齊出來,這干人都是會動手動腳的,見跌倒了那個士兵,大家上前要打這道人。只見道人把手一格,一二十人紛紛的上堆,也是倒在塵埃。一個士兵,忙進堂中,向席上去報知。叔寶見說便道:「你們好不曉事,他要化齋,或葷或素,齋他一飽便了,值甚事大驚小怪?」樊建威道:「秦大哥你自陪客,待弟出去看來。」
  樊建威走到門首,只見那道人虎軀雄壯,一部髯須,知非常人,忙舉手一恭道:「老師還是實要化齋,還是別有話說?」道人道:「我那裡要化什麼齋?我是要會叔寶兄一面,與他說句話兒就去的。」樊建威道:「既如此,老師少待,我去請他出來。」樊建威進來說了,叔寶方要出去,只見道人已到面前,叫道:「那位是叔寶兄?」此時眾豪傑看見,也都出位走下來。叔寶應道:『小弟就是。」忙向道人作了揖。道人又問:「那一位是二賢莊單雄信兄?」雄信道:「小弟便是單通。」也與道人揖過。王伯當道:「老師,我們人眾,大家團揖了坐罷!」叔寶便問老師上姓。道人道:「小弟姓徐,賤字洪客。」叔寶見說大喜道:「原來是徐洪客兄,何緣有辱降臨。」單雄信道:「魏玄成時常道及老師,許多奇謀異術,文武才能,日夕企慕得緊,今幸一見,足慰平生。」叔寶就要安席敬酒。徐洪客道:「坐且少停,弟此來為慶老伯母大壽,此時不敢又動煩出閣,弟在山中,帶得仙液香醪在此,煩兄送進去敬上老伯母,小弟在外遙拜便了。」便叫取一個空壺來,手下人忙把來放在桌上。徐洪客向袖中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葫蘆來,對天默念了幾句,又將一指在葫蘆外劃了幾劃,揭起壺蓋傾下,一時異香滿室,煙浮篆結,熱騰騰竟是一滿壺香醇。徐洪客把一指在葫蘆口邊一擊,即便住了,執壺在手道:「本欲就送進去,奈弟與叔寶兄乍會,恐有猜疑,待弟先自飲一杯。」就斟上一杯,自飲乾了,又斟一杯,送與叔寶道:「兄亦先奉一杯,然後好煩兄送進去與老伯母增壽。」叔寶道:「承賜仙醪,家母尚未奉過,弟安敢先嘗?」只見程咬金槍出來喊道:「待弟與秦大哥飲罷!」便舉杯向口只一合飲乾,覺得香流滿頰,精回肺腑,便道:「可要再代一杯?」徐洪客道:「這未必了,且拿進去,奉過了老伯母,剩下的取來敬諸兄。」叔寶捧了壺,進裡邊去了,洪客向內拜了四拜起來。正是:
    眉壽添籌獻,香醪異味新。
  不一時叔寶出來,對洪客拜道:「老母叫弟致謝徐兄天漿,家母已飲受三杯。余下的叫秦瓊分惠與諸兄長。」樊建威把徐洪客向內拜祝,說與叔寶知道。叔寶連忙又拜下去,洪客扯住,又在袖內取出一個葫蘆來,向日內吹一口氣,把壺瓶傾滿,大家你一杯,我一盞,恰好輪到了叔室主人家一杯,壺中方竭。眾人吃了,個個贊美稱奇。叔寶就定徐洪客在單雄信肩下坐了,眾豪傑亦各就位。叔寶對徐洪客道:「前歲小弟公幹長安,遇李藥師,嘗道吾兄大名。」雄信問道:「洪客兄,你幾時不會魏玄成了?」洪客道:「弟於前月望間,道過華山西嶽廟,蒙玄成兄留弟住了一宵,說叔寶兄前年在潞州東嶽廟染菏,虧兄接秦兄到貴府調理好了,彼此相聚,約有半載。秦兄後邊誤遭人命,配入幽州,如今四五載,音信杳然,心甚掛念。玄成兄因廟中不能脫身,托弟附一扎,到尊府相訪,欲同往來祝壽。尊價雲爺已同諸位爺,往山東拜秦太太壽去了,故此弟連夜趕來,慶祝伯母榮壽。」說罷就在袖中取出魏玄成的兩札來。雄信拆開看了,不過說前日在潞時,承兄護法光耀山門的意思。那叔寶一札,前邊聊敘闊蹤,中間道不及親身奉祝之意,後邊說來友徐洪客非等閒之人,囑叔寶以法眼物色之;另具壽詞一幅,頌祝岡陵。叔寶看完,納入袖中道:「小弟當年在廟中抱病,虧他的藥石調理;及弟在幽州,回到潞州,剛欲圖報,玄成兄又到華山去了。許多隆情厚誼,尚未少酬,至今猶自歉然。」李玄邃道:「徐兄幾時到這裡的?」徐洪客道:「小弟下午方趕進城,寓在顏家店內。原擬明晨來拜秦伯母壽,因見巽方上今晚氣色不佳,防有小災,一路看覷,恰在這個裡中,故此只得暮夜來奉陪諸兄。」眾人見說,齊聲問道:「什麼災星?」洪客答道:「諸兄少刻便知。」
  眾豪傑見徐洪容豐神瀟灑,舉動非常,都與談論,勸他的酒。正在觥籌交錯之時,只見徐洪客停著酒杯在案,把左眼往外一瞬,說道:「不好,災星來了!」忙跳起身來,執著一杯酒,向月台站定,拔出背上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酒向空中一灑,進來一霎時,狂風驟起,黑霧迷失,堂中燈燭,光搖影亂,眾人正在驚疑,只聽得外邊喧嚷,進來報道:「不好了,左首鄰家漏了火了!」叔寶與眾人見說,忙要起身往外著人去救火,洪客止住道:「諸兄不要動,外邊大雨了。」話未說完,只聽得庭中傾盆大雨,倒將下來,足有一個時辰,卻雲收雨息,手下人進來說道:「恰好逢著一場大雨,把火都救滅了,不然必致延燒了不得。」於是眾豪傑愈飲服徐洪客。
  其時正交五鼓,眾人便起身謝別。洪客對叔寶道:「小弟明早不及登堂了。」叔寶道:「吾兄遠臨,諸兄又在此,再屈盤桓幾日。」洪客道:「小弟因魏玄成常說,太原有天子氣,故與劉文靜兄相訂,急欲到彼一晤,故此就要動身。」叔寶道:「既如此,弟亦欲修一札,去候文靜兄,並欲作札致謝玄成,明早遣人送到尊寓。」洪客應允,眾位齊聲謝別出門。正是:
    勝席本無常,盛筵難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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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詩曰:
    天福英豪,早托與匡扶奇業。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事
  值顛危渾不懼,遇當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
  羞彈他無魚挾,喜擊他中流揖。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囊底青蚨
  塵土散,教胸中豪氣煙雲接。豈耽耽貪著千古名,一時俠。
                       調寄「滿江紅」
  嘗看天下忠臣義士身上,每每到擺脫不來處,所與他一條出路:絕處逢生。忠臣義士,雖不思量,靠著個天圖僥倖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為君子。叔寶一時意氣,那裡圖有李玄邃、柴嗣昌兩個為他周旋?不期天早周旋,埋伏這兩路教應。當日飲夠了半夜,單雄信一干回到賈潤甫家歇宿;徐洪客到顏家店裡,候叔寶的回札;樊建威等三人,各自回家。
  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兩個行事,兩人分投而往。李玄邃去見來總管,明說為拜秦叔寶母親壽誕而來,今叔寶因捕盜,遭州中荼毒,要兄托甚名色,取了他來,以免此害。來總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說兩個毛賊,他去擒拿也不難,不料遭州中責比。只是目下要取他來,無個名色取來,留在帳下,州中還要來爭。」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總管移文來道,督催河工將士,物故數多,要我這邊發五百人抵補。我如今竟將他充做將領,給文與他前去,這是緊急公務,他如何留得住?他再來留,我自有話說。當先原只說他受賄,不肯捕賊,如今將他責比,只是捕不來,可知不是縱賊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挾私害我將官?我這邊點下軍士,叫他整束行裝,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玄邃吃飯。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盤桓幾日,玄邃道:「恐劉刺史申文到宇文愷處,害秦瓊在彼處,為他周全,以此不便久留。」來總管只得歛了一張批,自到賈潤甫家答拜,送與李玄邃,贈他下程折席盤費銀數百兩。叔寶這番呵:
    湯網開三面,冥鴻不可求。戈人何所慕,目斷碧雲頭。
  這廂柴嗣昌去見劉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飯。倒是劉刺史先說起自己在齊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銀兩,並不曾要他加耗詞訟,多是趕散,並不罰贖。不料被響馬劫去鄰州協濟銀三千兩,反要我州裡賠。別無設處,連人追捕,並無消息,好生煩惱。柴嗣昌就趁勢說去道:「正是捕人中有個秦瓊,前奉差來長安,曾與八拜為交,昨來拜他母親壽,聞他以此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一方便。」劉刺史道:「仁兄不知,這秦瓊他專一接受響馬常例,養盜分贓,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結遠方眾捕盜攻他;小弟又訪得確實,故此責令他追捕。縱是追不著賊,他也賠得起贓。若依仁兄寬了他,賊畢竟拿不著,這項三千銀子,必定小弟要賠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書,解他到東都總理宇文司空處去,今日兄吩咐小弟,止可寬他幾限,使他得盜得贓罷了。」嗣昌道:「我想東都只要銀子去,人不解去,具文去也罷。」劉刺史道:「正是這銀子難得。小弟是賠不起,就要在本州屬縣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縣官肉己錢,那個肯拿出來?故此不得不比這干捕人。」柴嗣昌看這劉刺史的意思,是要叔寶眾人身上出這項銀子的了,因笑一笑道:「這等不若待眾捕人賠償之一半,註銷了此事罷。」劉刺史道:「這如何註銷得?即少一兩,還是一宗未完,關著我考成的。」柴嗣昌道:「這等待各捕盜賠了,完了這考成罷。」劉刺史道:「論這干人,多賠也不難,且慣得賊人常例,就賠也應該。只是這干人,都是東都討解的,莫說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盤費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題,自要他賠贓,外再送兄五百兩,這個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較,聽他納銀了。小弟還給一個執照與他,拿著賊時,一一追來給還。」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這些窮人,還不能全賠。」劉刺史道:「這皇銀斷不可少,只要秦瓊出一張認狀,分派到眾人身上,小弟自會追足。就是仁兄的謝禮,切不可聽他訴說窮苦,便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賠得贓完,小弟的心領了罷。」起身告別,劉刺史直送出府門。正是:
    只要自己醫瘡,那管他們剜肉。
  柴嗣昌回到賈家時,李玄邃已得了來總管送來批文,只待柴嗣昌來,問府中消息,同去見叔寶。兩邊相見,玄邃便把批與柴嗣昌看,說:「正待同你見叔寶,叫他打疊起身。」柴嗣昌看了,歎一口氣道:「如今人薄武官,還是武官爽快。這些文官臭吝,體面雖好,卻也刁鑽,把一個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這干捕盜身上賠贓,說給與執照,待拿著賊時追給。」單雄信道:「這小子也是果子話。但是這干捕盜,除了叔寶、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三個,想還家道稍可,其余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個拿得出銀子的?」伯當道:「這個須我們為他設處。」程咬金道:「這不須講得,原是我們拿去,還是我們補還。尤員外快回家去,把原銀傾過用費些可補上,拿了來救秦大哥。」尤俊達也應聲要去。柴嗣昌道:「這是小弟說過,都在我身上。」張公謹道:「豈有獨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這也是秦大哥的銀子。」伯當道:「秦大哥幾時有銀子在你處?」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寶先時在植樹崗救了岳父,小弟在報德祠相會時,曾有書達知岳父,及至岳父有書差人送些銀子來時,叔寶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帶得來。正擬拜壽後送去,還恐他是好漢子,為人不求報的,不肯收這銀子,不若將來完了此事。」白顯道與賈潤甫道:「此事最妙。」童環、金甲道:「可見前日程兄有眼力,攔住廝殺,終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太便宜了我兩個。」這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楚國亡猿林木災。
  正談時,聽得外邊喝道:「是劉刺史來拜了。」眾人都迴避,獨嗣昌相見,送了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劉刺史道:「所事我已著人放風去,先完了仁兄謝儀,然後小弟才立限收他銀子,免他解給照與他。這分上若不是兄,斷斷不聽。這五十余人解向東京,都是一個死,莫想得回來。」柴嗣昌道:「小弟領仁兄情便了。」劉刺史道:「兄不是這樣說,務要他足數,不然是小弟謊兄了;且敝地寒苦,若捨了這樁分了。再沒大分上,兄不可放鬆。」說罷,作別上轎去了。
    仕途要術莫如俚,誰向知交贈一環。
    交際總交窮百姓,帶他膏血過關山。
  眾人聽了這番說話道:「方纔劉刺史教你不要放鬆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們謝禮五百兩。這不要睬他,只說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這等你折了五百兩了。」柴嗣昌叫家人帶了銀子,同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四人,竟到秦叔寶家中。樊建威因劉刺史差個心腹吏放風與他,要他們賠贓,且要出五百兩銀子,送柴嗣昌,極少也要三百兩,慌做一團,趕來與叔寶計議。卻值柴嗣昌四人到來,與樊建威見了禮,又與秦叔寶交相謝了;李玄邃卻遞出一張批文來,卻是: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事,仰本職督領本州騎兵五百名,並
  花名文冊,前至飲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所至津
  關,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大業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領軍校尉秦瓊准此
  李玄邃道:「來總管一面整點人馬,大約三日內,要兄啟行了。」叔寶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榮行,脫離這苦門了,只是我們怎賠得這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柴兄?」單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門中多有相知,柴兄講時,就有人出來通信了。後邊劉爺,又差個吏來明說,甚是心焦,故此特來與叔寶兄計議。」王伯當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們分上錢,這三千兩銀子,還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寶道:「有此事沒有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眾人出,盡著家當賠官罷,不敷我還有處借。」柴嗣昌道:「這宗銀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書,從人將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拿將過來。柴嗣昌道:「這是岳父手扎,送到小弟處,兄已回久,後來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來得,蹉跎至今。」叔寶啟書,卻是一個侍生李淵頓著拜名帖,又是一個副啟上寫道:「關中之役,五內銘德,每恨圖報無由。接小婿書,不勝欣快。謹具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萍水有期,還當面謝。
  叔寶看了作色道:「柴仁兄,這令岳小視我了,丈夫作事求報的麼?」柴嗣昌陪著笑道:「秦兄固不望報,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麼?既來之則安之。」單雄信道:「叔寶兄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難行,也沒個柴兄復帶去的理。如今將來完此事,卻又保全這五十余家身家,你並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執。」樊建威道:「叔寶兄放了現鐘去買鋼,這便是我們五十三家的性命在上邊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寶猶在遲疑,單雄信道:「建威,叔寶他奉官差,就要起身,這銀子你卻收去完官。」王伯當道:「分上錢,我這邊柴大哥也出虛領了;只是我們這居間加一,管家這加一,不可少的。」眾人一齊笑起來。叔寶道:「只是我心中不安。」自起身進裡邊,又拿出三百兩銀子,來對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畢竟還要什麼兌頭火耗,並什麼路費貼墊,你一發拿這三百兩銀子去湊,不要累眾人,批捕我也不支銷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誼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著,待我叫了唐萬仞眾人來,也見你一團豪氣。」叔寶收了,就留他數人在家中吃酒。正吃時,只見尤俊達與程咬金來辭。先時程咬金在路邀集柴嗣昌與殺敗金、童兩個,後來雖系俱是相與,心中有些不安,到認了殺官劫掠時,明明供出個響馬來了。咬金也便過了,尤俊達甚覺乏趣,勉強捱到拜壽,就要起身。程咬金道:「畢竟看得叔寶下落方去,不然豈有獨累他之理。」及至柴、李兩人口覆,知道叔寶可保無事,尤俊達又恐前日晚間言語之際,走漏風息,被人緝捕,故此要先回;賈潤甫亦要脫干系,懈懈相留,故此兩人特來拜謝告別。叔寶又留了,同坐作餞。
  樊建威在坐,兩邊都不題起。叔寶道:「本意還要留二兄盤桓數日,只為我後日就要起身,故不敢相留。」臨行時,裡面去取出些禮來,卻是秦母送與程母的。吃到大醉,尤俊達、程咬金同單雄信等回店。到五更時,尤俊達與程咬金先起身去。
    滿地霜華映月明,喔咿遠近遍雞聲。
    困鱗脫網游偏疾,病鳥驚弦身更輕。
  次日早,秦叔寶知劉刺史處,只要賠贓,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謝來總管辭他。來總管道:「我當日一時不能執持,令你受了許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羅老將軍、李玄邃分上,回時我還著實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寶叩辭了出來,復大設宴,請北來朋友,也是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陪。這三人感謝柴嗣昌不盡。不知若不為秦叔寶,柴嗣昌如何肯出這部酣力?叔寶又浼李玄邃作三封書: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遲南,答羅行台,有禮與他姑娘姑夫;又有書與羅家表弟。一班意氣朋友這一日傳杯弄盞,話舊談心,更比平時暢快。
    杯移飛落月,酒溢泛初霞。談劇不知夜,深林噪曉鴉。
  吃到天明,還沒有散。外邊人馬喧闐,是這五百人來參謁。叔寶換了戎服在廳上,吩咐止叫隊什長進見。恰是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斑斑斕斕的擺了一天井,都叩了頭。叔寶道:「來爺巳時在西門伺候。」眾人應了一聲散去。單雄信對叔寶道:「前日說的求榮不在朱門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寶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謂因禍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業正不可量。」眾人都到寓所取禮來賀。叔寶也都送有贐禮,彼此俱不肯收。伯當道:「叔寶連日忙,我們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講兩句話兒。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打從我寓所過,明日在彼相送罷。」眾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寶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眾人取了賠贓的這項銀子去。到不得明日巴時,隊什長都全裝貫帶來迎,請他起身。叔寶燒了一陌紙,拜別了母妻,卻是纏綜大帽,紅刺繡通袖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這五十人列著隊伍,出西門來,與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較時,大似不同了。
  集古:
    蕭蕭班馬鳴,寶劍倚天橫。丈夫誓許國,勝作一書生。
  出得西門,到吊橋邊,兩下都是從行軍士排圍。那市盡頭有座迎恩寺,叔寶下了馬,進到寺裡。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冊一一點了。又捐己資:隊長每人三錢,什長二錢,散兵一錢;犒賞也費五六十兩銀子。內中選二十名精壯的做家丁,隨身跟用,另有賞。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來錢送,遞了三杯酒作別了。次後是單雄信一干,也遞了三杯酒。叔寶道:「承諸公遠來,該候諸公啟行才去為是;只奈因玄邃兄題掇得這一差事,期限迫近,不能擔延。」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處再周旋,莫國弟去還賠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取執照,不必兄長費心。」對著尉遲兄弟說:「家姑丈處煩為致意,公事所羈,不得躬謝。」對伯當及眾人道:「難得眾兄弟聚在一處,正好盤桓,又料有此別。」對賈潤有,樊建威道:「家中老母,幾百周旋。」與眾人作別上了馬,三個大銑起行。
    相逢一笑間,不料還成別。回首盼楓林,盡灑離人血。
  去後,柴嗣昌在齊州結了賠贓的局,一齊起身。賈潤甫處都有厚贈。柴嗣昌自往汾陽。尉遲兄弟、史大奈他三個卻是官身,不敢十分擔擱,與張公謹、白顯道也只得同走幽州去了。止剩李玄邃、王伯當、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五位豪傑在路。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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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詩曰:
    淚濕郊原芳草路,唱到陽關愁聚。撒手平分取,一鞭驕馬疏林
  覷。 雷填風颯堪驚異,倏忽荊榛滿地。今夜山凹裡,夢魂安得空
  回去。
                        調寄「惜分飛」
  人生天地間,有盛必有衰,有聚必有散。處承平之世,人人思安享守業,共樂升平。若處昏淫之世,凡有一村一藝之士,個個思量尋一番事業,討一番煩惱;或聚在一處,或散於四方,誰肯株守林泉,老死牖下?再說金國俊、童佩之,恐怕衙門有事,亦先告別,趕回潞州去了。單雄信、王伯當、李玄邃,他三人是無拘無束,心上沒有甚要緊,逢山玩山,逢水玩水,一路游覽。不覺多時,出了臨淄界口。李玄邃道:「單二哥,我們今番會過,不知何日重聚?本該送兄回府,恐家間有事,只得要在此分路了。」王伯當道:「弟亦離家日久,良晤非遙,大約來歲,少不得還要來候兄。」單雄信依依不捨,便道:「二兄如不肯到我小莊去,也不是這個別法,且到前面去尋一個所在,我們痛飲一回,然後分手。」伯當、玄邃道:「說得有理。」大家放轡前行。雄信把手指道:「前面乃是鮑山,乃管鮑分金之地。弟與二兄情雖不足,義尚有余,當於此地快飲三杯何如?」伯當、玄邃應聲道:「好。」舉頭一望,只見:
    山原高聳,氣接層樓。綠樹森森,隱隱時間虎嘯;青楊裊裊,飛
  飛目送鴛啼。真個是為衛水兮禽翔,鯨鯢踴兮夾轂。
  這鮑山腳下,止不過三四十人家,中間一個酒肆,斜挑著酒簾在外。三人下了牲口,到了店門首,見有三四個牲口,先在草棚下上料。店主人忙出來接進草堂,拂面洗塵。雄信對主人問道:「門外牲口,客人又下在何處?」店主把手指道:「就在左首一間潔淨房裡飲酒。」雄信正要去看時,只見例門裡早有一人探出頭來。伯當瞥眼一認笑道:「原來是李賢弟在此。」李如珪看見,忙叫道:「眾兄弟出來,伯當兄在此。」齊國遠忙走出來,大家敘禮過。伯當道:「為何你們二位在此?」李如珪道:「這話且慢講。裡邊還有一位好朋友在內,待我請他出來見了才說。」便向門內叫道:「寶大哥出來,潞州單二哥在此。」只見氣昂昂走出偉然一丈夫來。李如珪道:「這是貝州寶建德兄。」單雄信道:「前歲劉黑闥兄,承他到山莊來,道及竇兄尚義雄豪,久切瞻仰,今日一見,實慰平生。」雄信忙叫人舖氈,六人重新彼此交拜。伯當對如珪、國遠道:「你二位在少華山快活,為何到此?」李如珪道:「弟與死別後,即往清河訪一敝友,不想被一個盧明月來占據,齊兄又抵敵他不過,只得棄了,遷到桃花山來。遣孩子們到清河報知,直至前日,弟方得還山,齊兄弟報聽得單二哥傳令,邀請眾朋友到山東,與秦伯母上壽。竇大哥久慕叔寶與三兄義氣,恰值在山說起,他趁便要往齊郡。訪伊親左孝友,兼識荊諸兄一面,故此同來。不知三兄是拜過了壽回來,還是至今日方去?」李玄邃道:「叔寶兄已不在家,奉差公出矣。」齊國遠道:「他又往那裡去了?」單雄信道:「這話甚長。」見堂中已擺上酒席。「我們且吃幾杯酒,然後說與三兄知道。」
  大家入席,飲過三杯。如珪又問:「秦大哥有何公幹出外?」王伯當停杯,把豪傑備禮,同進山東;至賈潤甫店,請叔寶出城相會;席間程咬金認盜,秦叔寶燒捕批。齊國遠聽見,喜得手舞足蹈,拍案狂叫爽快。李如珪道:「叔寶與咬金,真天下一對快人,真大豪傑。四海朋友,不與此二人結納者,非丈夫也。後來便怎麼樣?」王伯當又將李玄邃去見來總管,移文喚取;柴嗣昌去求劉刺史,許多手勒掯征贓,幸得唐公處三千金,移贈叔寶,方得完局起身。說完,只見竇建德擊案歎恨道:「國家這些贓狗,少不得一個個在我們弟兄手裡殺盡!」李如珪道:「又觸動了竇大哥的心事來了。」李玄邃道:「竇兄有何心事,亦求試說一番。」
  竇建德道:「小弟附居貝州,薄有家業,因遭兩先人棄世,弟性粗豪,不務生產,僅存二三千金,聊為糊口。去歲拙荊亡過,秋杪往河間探親,不意朝廷差官點選繡女,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圖開報,分上中下三等。小女線娘,年方十三,色藝雙絕,好讀韜略,閨中時舞一劍,竟若游龍。弟止生此女,如同掌珠。曉得小女尚未有人家,竟把他報在一等裡邊。小女曉得,即便變產,將一二百金,托人挽回,希圖豁免。可奈州官與閣狗堅執不允,小女聞知,盡將家產貨賣,招集亡命,竟要與州吏差官對壘起來,幸虧家中寡嫂與合侄立止,弟亦聞信趕回,費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恐後捕及,只得將小女與寡嫂離州,暫時寄居介休張善士捨親處。因道遇齊、李二兄,彼此聚義同行。」單雄信道:「叔寶今已不在家,今三兄去也無人接待;莫若到小莊去暢飲幾天,暫放襟懷何如?」又向伯當、玄邃道:「本欲要放二兄回去,今恰遇三兄二兄只算奉陪三兄,再盤桓幾日。」伯當與玄邃不好再辭,只得應允。齊國遠便道:「大家同去有些興。我們正要認一認尊府,日後好常來相聚。」李如珪道:「既如此,快取飯來用了,好趕路造府。」眾豪傑用完了飯,單雄信叫人到櫃會帳,連齊國遠三兄先吃的酒錢,一並算還了。
  眾人出了店門,跨上牲口,加鞭趕路。行不多幾里,只見道旁石上,有個老者,曲□睡在那裡,被囊撇在身旁。竇建德看見,好像老僕竇成模樣,跳下牲口,仔細一看,正是竇成,心中吃了一驚,忙叫道:「竇成,你為何在此?」那老者把眼一擦,認得是家主,便道:「謝天地遇著了家主。大爺出門之後,就有貝州人傳說,州裡因選不出個出色女子,官吏重新又要來搜求,見我們躲避,便叫人四下查訪。姑娘見消息不好,故著老奴連夜起身,來趕大爺回去。」其時五人俱下牲口,站在道旁。竇建德執著單雄信的手道:「承兄錯愛,不棄愚劣,本當陪諸兄造府一拜,奈弟一時方寸已亂,急欲回去,看覷小女下落,再來登堂奉候。」李玄送道:「剛得識荊,又要雲別,一時山靈,為之黯然。」單雄信道:「這是吾兄正事,弟亦不敢強留;但弟有一句話:隋朝雖是天子荒淫,佞臣殘刻,然四方勤王之師尚眾,還該忍一時之忿,避其亂政為是。倘介休不能安頓,不妨攜令愛到敝莊與小女同居,萬無他慮,就是兄要他往,亦差免內顧。」齊國遠道:「單二哥那裡不要說幾個贓狗,就是隋朝皇帝親自到門,單二哥也未必就肯與他。」王伯當道:「竇大哥,單兄之言,肺腑之論,兄作速回到介休去罷。」雄信又向伯當、玄邃道:「四海兄弟,完在一拜,便成骨肉。弟欲煩二兄枉道,同竇兄介休去;二兄才幹敏捷,不比弟粗魯,看彼事體若何,我們兄弟方才放心。」便對自己手下人道:「你剩下的盤費,取一封來。」手下人忙在腰間取出奉上。雄信接在手裡,內中揀一個能幹的伴當與他道:「這五十兩銀子,你拿去盤纏。三位爺到介休去,另尋個下處,不可寓在竇大爺寓所。打聽小姐的事體無恙,或別有變動,火速回來報我。」家人應諾。竇建德對雄信。國遠、如珪謝別,同伯當、玄邃上馬去了。正是:
    異姓情何切,閱培實可羞。只因敦義氣,不與世蟀指。
  雄信見三人去了,對國遠、如珪道:「你們二位兄弟,沒甚要緊,到我家去走走。」李如珪道:「我們丟這些孩子在山上,心也放不下,不若大家散了再會罷。」雄信見說,也便別過,兜轉馬進潞州去了。
  齊國遠在馬上對李如珪道:「剛才我們同竇大哥到來,不想單二哥倒叫他兩個伴去,難道我兩個畢竟是個粗人,再做不來事業?」李如珪道:「我也在這裡想:我們兩個,或者粗中生出細來,亦未可知。我與你作速趕回到山寨裡去看一看,也往介休去打聽竇大哥令愛消息,或者他們三人做不來,我們兩個倒做得來,後日單二哥曉得了,也見得齊國遠、李如珪不單是殺人放火,原來有用的。」二人在路上商議停當,連夜奔回山寨,料理了,跟了兩三個小樓羅,抄近路趕到介休來。
  原來竇小姐見事勢不妥,竇成起身兩日後,自己即便改裝了男子,同嬸娘兄弟,潛出介休,恰好路上撞見了父親。建德喜極。伯當、玄遂即招掇竇建德,送住一賢莊去了。
  再說李如珪同齊國遠,趕到介休,在城外尋了個僻靜下處,安頓了行李。次日進城中訪察,並不見伯當、玄邃二人,亦不曉得那張善士住在何處。東穿西撞,但聞街談巷語,東一堆西一簇,說某家送了幾千兩,某家送了幾百兩;可惜河西夏家獨養女兒,把家私費完了,止湊得五百金,那差官到不肯免,竟點了入冊。聽來聽去,總是點繡女的話頭。二人走了幾條街巷,不耐煩了,轉入一個小肆中飲酒。只見兩個老人家,亦進店來坐下,敲著桌子要酒,口裡說道:「這個瘟世界,那裡說起,弄出這條旨意來!擾得大家小戶,哭哭啼啼,日夜不寧。」那一個道:「冊籍如今已定了,可惜我們的甥女不能挽回,但恨這個貪贓閹狗,又沒有妻兒婦女,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李如珪道:「請問你老人家,如今天使駐紮在何處?」一老人答道:「剛才在縣裡起身,往永寧州去了。」李如珪見說,低頭想了一想,把手向齊國遠捏上一把,即便起身,還了酒錢,出門趕到城外下處,叫手下捎了行李,即欲登程。齊國遠道:「竇兄尚未有下落,為何這等要緊起身?」李如珪道:「竇兄又沒處找尋,今有一樁大生意,我同你去做。」便向齊國遠耳邊說道:「須如此如此而行,豈不是樁好買賣?你如今帶了孩子們走西山小路,穿過寧鄉縣,到石樓地方,有一處地名清虛閣,他們必至那裡歇馬。你須恁般恁般停當,不得有誤。我今星飛到寨,選幾個能幹了得的人,兼取了要緊的物件來,穿到石樓,在清虛閣十裡內,會你行事。」說完大家上馬,到前面分路去了。正是:
    雖非諸葛良謀,亦算隆中巧策。
  卻說欽差正使許庭輔在介休起身,先差兵士打馬前牌到永寧州去;自己乘了暖轎,十來個扈從,又是十來名防送官兵,一路裡慢慢的行來。在路住了兩日,那日午牌時候,離永寧尚有五十余裡遠,清虛閣尚有三四裡,只見:
    狂風驟起,怪霧迷天。山搖岳動,倏忽虎嘯龍吟;樹亂砂飛,頃
  刻猿驚兔走。霎時盡唱行路難,一任石尤師伯舞。
  一行人在路上,遇著這疾風暴雨,個個淋得遍身透濕。望著了清虛閣,巴不能進內避過。原來那清虛閣,共有兩三進,裡邊是三間小閣,外邊是三間敞軒,一個老僧住在後邊看守。一行人進內安放了。天使在閣上坐了,眾人把衣服御下來,取些柴火,在地偎烘。只見門外四五個車輛,載著許多熟豬、肥羊、雞、鵝、火燒、饃饃等類,一二十盤,另有十六樣一個盤盒,是天使用的;四五缸老酒,擺列地在。一個官兒,手裡拿著揭帖,進來說道:「永寧州驛丞,差送下馬飯來,迎接天使大老爺。」眾人見說,忙引他到閣上去相見。那官兒跪下去道:「小官永寧州驛丞賈文參見天使大老爺。」把稟揭禮單送上去看了,說聲「起來」,便問:「這裡到州,還有多少路?」驛丞答道:「尚有四五十裡。州裡太爺,恐怕大老爺鞍馬勞頓,故此先著小官來伺候。」眾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抬近身來,安上杯箸。天使吩咐手下:「把下邊這些食物,你們同兵衛一齊吃了罷!」眾人見說,即便下閣去了;尚有兩個近身小內監,站在後邊。那驛丞道:「二位爺也下閣去用些酒飯,這裡小官在此伺候。」兩個見說,也就到下邊去了。
  吃不多時,只見走上一個大漢,捧上一壺熱酒,丟了一個眼色去了。那驛丞忙把大杯斟滿,跪下去道:「外邊風色甚緊,求大老爺開懷,用一大杯。」那天使道:「你這官兒甚好,咱到後日回去,替部裡說了,升你一個州官。」那驛丞打一個半跪道:「多謝大老爺天恩。」正說時,只見天使飲乾了酒,一交跌倒在地。原來那驛丞就是李如珪假裝的。齊國遠管待手下人,見他們吃了些時,就將蒙汗藥傾在酒裡,一個個勸上一杯,盡皆跌倒。李如珪叫眾嘍囉,把天使抬下來,與那兩個小內監多背剪了,把天使縛在轎中,將小內監扶上馬,把這些東西,盡皆棄了,跨上牲口,連夜趕上山來。
  當時許庭輔在轎中,一覺直睡到更余時候,方才醒來;見兩手背剪住了,身子捆縛在轎中,活動不得,著了急,口中亂喊亂叫:「是什麼意思,把咱這般搬弄!」那山凹裡隨你喊破了喉,誰來睬你,只得由他抬到山下。其時東方發白。有人拋起轎簾,扶了許庭輔出來,往外一觀,只見那兩個親隨太監,也綁縛了站在面前。大家見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只聽得三個大炮,面前三四十個強盜,簇擁著許庭輔與兩個小太監,進了山寨。上邊刀槍密密,殺氣騰騰,三間草堂,居中兩把虎皮交椅,李如珪換了包巾扎袖,身穿紅錦戰袍坐在上面。許庭輔偷眼一認,卻就是昨日的驛丞,嚇得魂飛魄散,只得跪將下去。
  李如珪在上面說道:「你這閹狗,朝廷差你欽點繡女,雖是君王的旨意,也該體恤民情,為甚要詐人家銀子幾千幾百,弄得遠近大小門戶,人離財散?」許庭輔道:「大王,咱那裡要百姓的?這是府縣吏胥,借題婪賄,咱何嘗受他毫厘?」李如珪喝道:「放屁!我一路打聽得實,還要強口。孩子們拿這閹狗下去砍了罷!留著這兩個小沒雞巴的我們受用。」許庭輔聽見,垂淚哀求。只見外邊報道:「二大王回來了。」原來齊國遠劫了天使來,恐怕讓兵醒來劫奪,領著嘍囉半路埋伏了多時,然後還山。見他三人跪在階前,便道:「李大哥為什麼這般弄松?倘日後朝廷招安,我們還要仰仗他哩。」李如珪笑道:「昨日在清虛閣,我也曾跟他,敬他的酒,如今戲耍他一番,只算扯直。」
  兩個忙下來,替他去了綁縛繩索,攙入草堂叔禮,口稱「有罪冒犯」,就吩咐孩子們:「快擺酒席,與公公壓驚。」眾嘍囉搬出餚撰,安放停當。三人入席坐定,酒過三杯,許庭輔道:「二位好漢,不知有何見教,拿咱到山來?」李如珪道:「公公在上,我們兄弟兩個,踞住此山有年,打家劫捨,附近州縣,俱已騷擾遍了。目下因各處我輩甚多,客商竟無往來,山中糧草不敷,意欲向公公處暫挪萬金,稍充糧餉,望公公幸勿推諉。」許庭輔道:「咱奉差出都,不比客商帶了金銀出門,就是所過州縣官,送些體面贄禮,也是有限,那有准干准百存下取來可以孝敬你們?」齊國遠見說,把雙睛彈出說道:「公公,我實對你說,你若好好拿一萬銀子來,我們便佛眼相看,放你回去;如若再說半個沒有,你這顆頭顱,不要想留在項上!」說罷,腰間拔出明晃晃的寶刀,放在桌上。李如珪道:「公公不要這等嚇呆了,你到外邊去,與兩個尊價私議一議。」
  許庭輔起身,同兩個小太監到月台上,一個是滿眼流淚,一句許也說不出。那個大些的說道:「如今哭也無益,強盜只要銀子,老公公肯拿些與他,三人就太平無事回去了;稍不遂意,不要說頭顱,連這幾根骨頭也無人來收拾。這些人殺人不眨眼的,那希罕我們三個?」許庭輔聽了這番說話,又見兩人這般光景,便道:「既如此說,我去求他放你到州裡去報知,看這班官吏如何商議,如他拿不出這許多,只得將我寄在各府各縣庫上的銀子取來罷。」說了要打發一個起身。李如珪叫嘍囉拿酒飯,與那個大些的內監吃飽了,又取出一錠銀子來賞了他,對他說道:「你叫什麼?」那內監道:「小的叫周全。」李如珪道:「好,這一錠銀子,賞你做盤費的。限你五日內,拿銀子來贖你家主人;若五日內不見來,這裡主僕兩個,休想得活了。」叫手下把他在清虛閣騎來的馬,原騎了去;著兩個嘍囉,送他下山,許庭輔與那小內監鎖在一間阱房內,好酒好肉管待他。
  說那內監周全,騎著馬跑到清虛閣邊,只見閣門封鎖,並無一人。只得問到州裡,那州官因報知強盜劫了天使,著了忙,如飛到清虛閣看驗了,把老和尚與地方及護送兵衛,帶進州裡,忙申文到汾州府裡去。府官著了急,連夜就趕到州中。此時各官正在那裡勘問地方與老和尚,只見內監周全回來,眾官兒都起身來盤問他。內監周全把桃花山強盜如何長短,一一告訴。眾官兒聽見,個個如同泥塑,且把和尚地方保出在外,大家從長商議。有的說道:「這事必須申文上台,動疏會兵征剿。」有的說道:「強盜只要銀子。」又有一個說道:「倘然送了五百又要一千,送了一千,又要二千,這宗銀子出在那一項?莫若再寬緩幾日,看見我們不拿銀子去,要他這兩個人何用,自然放下山來。」那汾州府官道:「不是這等講,這幾個欽差內官,多是朝廷的寵臣,倘然在我們地方上有些差失,不但革職問罪,連身家性命,亦不能保,豈止降級罰俸?莫若且在庫中暫挪一二千金送支,贖了天使回來,彌縫這節事再處。」大家在庫中撮出二千金,叫人扛了,同周全到山。那齊國遠、李如珪只是不肯,許庭輔只得咐咐自己又湊出三千金,再四哀求,方才放下山來。自此許庭輔所過州縣,愈加裝模作樣,要人家銀子,千方百計,點選了許多繡女,然後起身。可見世上有義氣的強盜,原少不得。正是:
    只道地中多猛虎,誰知此地出貪狼。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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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詞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無他。問君何事,苦苦競繁華?
  試想江南富貴。臨春與綺交加。到頭來,身為亡虜,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際,茅茨不剪,飲水衣麻。享芳名萬載,其樂無涯。
  歎息世人不悟,只知認白骨為家。鬧哄哄爭強道勝,誰識眼前花。
                        調寄「滿庭芳」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無窮。論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興作,亦何損於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財買辦,那一件不是民力轉輸?且中間虛冒侵克,那一節不在小民身上?為君的在深宮中,不曉得今日興宮,明日造殿,今日構閣,明日營樓,有宮殿樓閣,便有宮殿上的裝飾,宮殿前的點綴,宮殿中的陳設,豈止一土木了事?畢竟到騷擾天下而後止。如今再說煬帝荒淫之念,日覺愈熾,初命侍衛許庭輔等十人,點選繡女;又命宇文愷營顯仁宮於洛陽;又令麻叔謀、令狐達開通各處河道;又要幸洛陽,又思游江都。弄得這些百姓東奔西馳。不是驅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辦,各官府州縣邑,如同鼎沸。莫說大家作事,尚且不難,何況朝廷,不過多費幾百萬銀子,苦了海內百姓的氣力。不多幾時,東京的地方廣闊,不但一座顯仁宮先已告竣;那虞世基還要湊朝廷的意思,飛章上報,說:「顯仁宮雖已告成,恐一宮不足以廣聖馭游幸,臣又在宮西擇豐厚之地,築一苑圃,方足以備宸游。」煬帝覽奏大喜,敕虞世基道:「卿奏深得朕心,著任意揆度建造,不得苟簡,以辜朕意。」
  於是南半邊開了五個湖,每湖方圓十裡,四圍盡種奇花異草。湖旁築幾條長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兩邊盡栽桃花,夾岸柳葉分行。造些龍船鳳舸,在內蕩漾中流。北邊掘一個北海,周圍四十裡,築渠與五湖相通。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萊,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像海上三神山一般。山上樓台殿閣,四圍掩映。山頂高出百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遠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間卻造正殿,海北一帶,委委曲曲,鑿一道長渠,引接外邊為活水,瀠洄婉轉,曲通於海。傍渠勝處,便造一院,一帶相沿十六院,以便停流美人在內供奉。苑牆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三山都用長峰怪石,疊得嶙嶙峋峋,台榭盡是奇材異料,金裝銀裹,渾如錦繡裁成,珠璣造就。其中桃成蹊,李列徑,梅花環屋,芙蓉繞堤,仙鶴成行,錦雞作對,金猿共嘯,青鹿交遊,就像天地間開闢生成的一般。又不知坑害多少性命,又耗費了多少錢糧,方得完成。虞世基即便上表,請煬帝親臨觀看。
  煬帝見表來請,以觀落成,滿心歡喜。即便擇日,同蕭後,帶領眾宮妃妾,發車駕竟望東京而來。不一日,先到了顯仁宮。早有宇文愷、封德彝二人接住朝見過,遂引了煬帝御駕,從正宮門首,一層層看將進來。但見:
    飛棟沖霄,連楹接漢。畫梁直拂星辰,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
  戶,恍然間苑仙家;金殿瑤階,仟似九天帝闕。簾櫳回合,鎖萬裡之
  祥雲;香氣氤氳,結一天之瑞靄。真個是影鵝池上好風流,(交鳥)
  鵲樓中多富貴。
  煬帝看見樓台華麗,殿閣崢嶸,四方朝貢,亦足以臨之,不勝大悅。便道:「二卿之功大矣!」即命取金帛表裡厚賜二人,就留二人在後院飲酒。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親,驕主從來寵佞臣。不是誇強興土木,何緣南
  幸不回輸。
  煬帝在顯仁富,游玩了數日又厭煩了;駕了飛輦,同蕭後與眾嬪妃,到西苑中來。少不得那宇文愷、封德彝二佞臣,亦便伴駕。到得苑中,只見:
    五湖蕩漾,北海波搖。三神山佳氣蔥郁,十六院風光淡爽。真
  個是九洲仙島,極樂瓊宮。
  後人有詩,單道這五湖之妙雲:
    五湖湖水碧浮煙,不是花園便柳牽。
    常恐君王過湖去,玉簫金管滿龍船。
  又有詩道這北海之妙雲:
    北海涵虛混太空,挑波逐浪遍魚龍。
    三山日暮祥雲合,疑是仙人咫尺逢。
  又有詩道這三山之妙雲:
    三山萬疊海中浮,雲霧縱橫十二樓。
    莫訝福來人世裡,若無仙骨亦難游。
  又有詩道這長渠之妙雲:
    逶迤碧水達長渠,院院臨渠花壓居。
    不是宮人爭鬥麗,要留天子夜回車。
  又有詩道這樓台亭榭之妙雲:
    十步樓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錦圍屏。
    傳宣夜半燒銀燭,遠近高低燦若星。
  煬帝一一看遍,滿心歡喜道:「此苑造得大稱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靈,小臣何功之有?」煬帝又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自專,伏乞陛下聖裁。」煬帝遂命駕到各處細看了,方才一一定名。
    東湖,因四圍種的都是碧柳,又見兩山的翠微,與波光相映,遂名為
  翠光湖。南湖,因有高樓夾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為迎陽湖。西湖,因
  有芙蓉臨水,黃菊滿山,又有白鷺青鷗,時時往來,遂名為金光湖。北海,
  因有許多白石若怪獸,高高下下,橫在水中,微風一動,清沁人心,遂名
  為活水湖。中湖,因四圍寬闊,月光照入,宛若水天相接,進名為廣明湖。
    第一院,因南軒高敞,時時有薰風流入,遂名為景明院。第二院,因
  有朱欄屈曲,回壓綃窗,朝日上時,百花嫵媚,遂名為迎暉院。第三院,
  因有碧梧數株,流陰滿地,金風初度,葉葉有聲,遂名為秋聲院。第四院,
  因將西京的楊梅移入,開花若朝霞,進名為晨光院。第五院,因酸棗縣進
  玉李一株,開花純白,麗勝彩霞,遂名為明霞院。第六院,因有長松數株,
  團團如蓋,罩定滿院,遂名為翠華院。第七院,因隔水造起一片石壁,壁
  上苔痕,縱橫如天成的一幅畫圖,遂名為文安院。第八院,因桃杏列為錦
  屏,花茵舖為繡褥,流水鳴琴,新鶯奏管,進名為積珍院。第九院,因長
  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許多細細波紋,日光映照,射入簾攏,連枕上都有五
  色之痕,遂名為影紋院。第十院,因四圍疏竹環繞,中間突出一座丹閣,
  就像鳳鳴一般,遂名為儀鳳院。第十一院,因左邊是山,右邊是水,取樂
  山樂水之意,遂名為仁智院。第十二院,因亂石疊斷出路,惟小舟緣渠方
  能入去,中間桃花流水,別是一天,遂名為清修院。第十三院,因種了許
  多抵樹,盡似黃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進名為寶林院。第十四院,因有
  桃蹊桂閣,春可以納和風,更可以玩明月,遂名為和明院。第十五院,因
  繁花細柳,凝陰如綺,遂名為綺陰院。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繞屋,樓台向
  暖,憑欄賞雪,了不知寒,遂名為降陽院。長渠一道,逶迤如龍,樓台亭
  榭,鱗甲相似,遂名為龍鱗渠。
  煬帝都一一定了名字,因帶的宮娥嬪妃甚少,未即派定居住,專望許庭輔等十人,選繡女來,然後撥派掌管院事。
  卻說許庭輔因受了桃花山齊國遠、李如珪的一番劫去,詐了五千金,此愈加貪賄。凡選中女子,有金珠禮物饋送他,就開報在上等冊籍裡邊;金銀少些的,就放在中等冊籍裡邊;又如沒有什麼東西見惠,縱是國色,也就入在三等冊籍裡頭去了。其時會同了九人,選了千餘繡女。曉得朝廷在東京西苑,人家取齊了,進西苑中來見駕繳旨,將三本冊籍呈上。煬帝看了冊籍,共有千餘名,對許庭輔道:「先將上等中等的選進苑來;其三等的,且放在後宮裡充用。」許庭輔十人,即領旨出去,逐名點進苑來。煬帝仔細一看,見個個都是欺桃賽杏的容顏,笑燕羞鶯的模樣,喜意滿足。即同蕭後,尖上還尖,美中求美,選了十六個,形容窈窕,體態幽閉,有端莊氣度的,封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各人賜一方小小玉印,上鐫著院名,以便啟箋表奏上用。又選三百二十名,風流瀟灑,柳嬌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學習吹彈歌舞,以備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龍舟,或是鳳舞,或是樓台,或是亭榭,連帶來後宮的宮女,都一一分撥了。又封太監馬守忠為西苑令,叫他專管出入啟閉。不一時,將一個西苑,填塞得錦繡成行,綺羅成隊。那十六院的夫人,既分了宮院,一個個都思要君王寵幸,在院中只舖設起琴棋書畫,打點下鳳管鸞笙,恐怕煬帝不時游幸。這一院燒龍涎,那一院就藝鳳腦;前一院唱吳歌,後一院就翻楚舞;東一院作金餚玉勝,西一院就釀仙液瓊漿。百樣安排,止博得煬帝臨幸時一刻歡喜,再一次便就厭了,又要去翻新立異。正是:
    宮中行樂萬千般,止博君王一刻歡。
    終日用心裙帶下,江山卻是別人看。
  說這些外國各島,因聞知新天子歡喜聲色貨利;邊遠地方,無不來進貢奇珍異玩,名馬美姬,盡將來進獻。一日煬帝設朝,有南楚道州地方,進一矮民,叫做王義;生得眉濃目秀,身材短小,行動舉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靈,善於應對。煬帝看了,問道:「你既非絕色佳人,又不是無價異實,有何好處,敢來進貢?」王義對道:「陛下德高堯舜,道過禹湯,南楚遠民,仰沐聖人恭儉之化,不敢以傾國之美人,不祥之異寶,蠱惑君心,故造侏儒小臣,備役驅使。臣敢不盡一腔忠義?望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我這裡無數文官武將,那一個不是忠臣義士,何獨在你一人?」王義道:「忠義乃國家之寶,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厭其多而棄之者;況犬馬戀主之誠,君子所取,臣雖遠方廢民,實風化所關,陛下寧忍棄之乎?」煬帝聽了大喜,遂重賞進貢來人,便將王義留在左右充用。自此以後,煬帝凡事設朝,或各處游賞,俱帶王義伺候。王義每事小心謹慎,說話做事,俱能體恤人心。煬帝便十分愛他,後漸用熟了,時刻要他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宮。
  一日煬帝設朝無事,正要退入後宮,回頭忽見王義,面多愁慘之色。煬帝問道:「王義,你為何這般光景?」王義慌忙答道:「臣蒙陛下厚恩,使臣日近天顏,真不世之遭逢,但恨深宮咫尺,不能出入隨侍,少效犬馬之勞,故心常怏怏,今日覺憂形於色,望陛下寬恩。」煬帝道:「朕亦時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宮中之物奈何?」說罷玉輦早已入宮而去。王義此時在宮門首,又不忍回來,又不敢進去,癡癡立在那裡呆想。忽背後一人,輕輕的在他肩上一拍,說道:「王先兒,思想些什麼?」王義回頭看時,卻是守顯仁宮太監張成,即忙答道:「張公公,失瞻。」張成問道:「萬歲爺待你好,只是這般加厚,還有什麼不稱意,在此默想?」王義與張成交厚,便說道:「實不相瞞,我王義因蒙皇恩,十分寵愛,情顧朝夕隨駕,希圖報效;但恨皇宮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懷怏怏,不期今日被老公公看破。」張成笑了一笑,戲耍他道:「王先兒,你要入宮這何難,輕輕的將下邊那道兒割去,有什麼進宮不得。」那王義沉吟道:「吾聞淨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得了。」張成道:「做倒做得,只怕你忍痛不起。」王義道:「若做得來,便忍痛何妨。」張成道:「你當真要做,我自有妙藥相送。」王義道:「男子漢說話,豈有虛謬。」
  二人說笑了一回,便攜手走出宮來,竟到張家中坐下。張成置酒款待。酒過三杯,王義再三求藥。張成道:「如今藥有,還須從長計較。莫要一時高興,後來娶不得老婆,生不得令郎,卻來埋怨學生。」王義正色道:「人生天地間,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復以妻子為念?」張成遂到裡邊,去拿出一把吹毛可斷的刀,並兩包藥來,放在桌上,用手指定,說道:「這一包黃色的是麻藥,將酒調來吃了,便不知痛;這一包五色的,是止血收口的靈藥,都是珍珠琥珀各樣奇珍在內,搽上便能結蓋;這把刀便是動手之物。三物相送,吾兄回去,還須斟酌而行。」王義道:「既蒙指教,便勞下手如何?」張成道:「這個恐怕使不得。」王義道:「不必推辭,斷無遺累。」張成見王義真心要淨,只得又拿些酒出來,暢飲一番,王義吃得半酣。正是:
    休談遺體不當殘,貪卻君王眷寵固。
  說當時煬帝退入後宮,蕭後接住,接宴取樂,叫新選剩下的宮女,輪班進酒;將有數巡,煬帝見一宮女,顏色雖是平常,行動到也莊重。煬帝問他何處人氏。那女子忙跪下去,回答幾句,一字也省他不出,惹得眾美人忍不住的好笑。煬帝叫他起來,想道:「王義性極乖巧,四方鄉語,他多會講。」蕭後道:「何不宣他進來,與他講一講,倒也有趣。」煬帝便差兩個小內監,去宣王義進宮。
  那兩個小內監奉旨忙出宮來,正要問到王義家去,有一太監說道:「王義在張成家裡去了。」兩個小內監,就尋到張成家,門上忙欲去通報,他們是無家眷的,又是內監,便沒有什麼忌避,兩個直撞進裡邊來,推而進去,只見王義直挺挺的,睡在一張榻上,露出了下體,張成正在那裡把藥擦在陽物的根上,將要動手。張成看見了兩個。即便縮住;王義也忙起身,系褲結帶。那兩個小內監,見他兩個這般舉動,又見桌上刀子藥包,大家笑個不止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事?」張成見他兩個是煬帝的近身太監,不便隱瞞,只得將王義要淨身的緣故,一一說了。兩個小內監道:「幸是我們尋到這裡,若再遲些,王先兒那物,早已割去了。萬歲爺在後宮,特旨叫我二人來宣你,作速行動罷。」此時王義已有八九分酒,見煬帝宣他,忙向張成討些水來,洗去了藥,如飛同兩個內監到後宮來。
  煬帝見王義滿臉微醺,垂頭跪下,便道:「你在那裡吃酒來?」王義平昔口舌利便,此時竟弄得一句許也對答不來,兩個內監又微微冷笑。煬帝見光景異常,便問兩個內監道:「你兩個剛才在何處宣王義到來?」小內監道:「在守宮監張成家裡。」煬帝道:「吃酒不消說了,還有甚勾當?」小內監把張成的說話,與桌上的刀藥,一一奏聞。煬帝聽了,把龍眉微蹙道:「王義你起來,朕對你說,凡淨身之人,都是命犯孤鸞,傷克刑害,不是有妨父母兄弟,定是刑克妻孥,算來與其為僧為道,不若淨了身,後來或有光耀受用的日子。就是父母肯割捨了,我們那些老內監,還要替他推八字算劃度,然後好下手;況是孩童之事。你年二十有余,豈可妄自造作,倘有未妥,豈不枉害了性命?」王義道:「臣蒙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即使粉身碎骨,亦所不惜;倘有差誤,願甘任受。」煬帝道:「你的忠心義膽,朕已深知;但你只思盡忠,卻忘報本。父母生你下來,雖是蠻誇,也望你宜室宜家,生枝繁衍,豈可把他的遺體,輕棄毀傷?為朕一人,使你父母幽魂,不安窀穸,這斷不許。如若不依,朕論你不但不見為忠,而反為逆矣!」王義見說,止不住流淚,叩首謝恩。
  煬帝道:「剛才有前日新選進來的一個宮女,言語不明,要你去盤問他,看是何處人。」說罷,便喚那宮人當面,王義與他一問一答,竟如鸚鵡畫眉,在柳陰中弄舌啼喚,婉轉好聽。喜得蕭後與眾美人笑個不止。王義盤問了一回,轉身對煬帝奏道:「那女子是徽州歙縣人,姓姜,祖父世家,他小名叫做亭亭,年方一十八歲。為因父母俱亡,其兄奸頑,貪了財帛,要將他許配錢牛;恰蒙萬歲點選繡女,亭亭自詣州願甘入選,備充宮役。」煬帝聽了,說道:「據這般說起來,也是個有志女子,所以舉止行動,原自不凡。朕今將此女賜你為妻,成一對賢明夫婦何如?」王義見說,忙跪下去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正欲捐軀報效,何暇念及室家?況此女已備選入宮,臣亦不便領出。」煬帝道:「朕意已決,不必推辭。」王義曉得煬帝的心性,不敢再辭,只得同亭亭叩首謝恩。蕭後道:「王義,你領他去,教了他吳話,不可仍說鳥音。倘宮中有事,以便宣他進來顧問。」煬帝又賜了些金帛,蕭後亦賜了他些珍珠。王義領了亭亭,出宮到家,成其夫婦。王義深感煬帝厚恩,與亭亭朝夕焚香遙拜,夫婦恩愛異常。正是:
    本欲淨身報主,誰知宜室宜家。
    倘然一時殘損,幾成夢裡空花。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詞曰:
    上林一夜花如織,萬卉爭芳染彩色。造化豈天工,繁華喜不
  窮。紅顏空自惜,雨露恩無及。何處哭香魂?傷心哭幃靈。
                        調寄「菩薩蠻」
  世間男子才情敏捷,穎悟天成;不知婦人女子,心靈性巧,比男子更勝十倍者甚多。男子或詩或文,或藝或術,有所傳授,原來有本。惟月女子的智慧,可以平空造作,巧奪天工。再說王義得賜宮女姜亭亭,成了夫婦之後,深感熠帝隆恩,每日隨朝伺候,愈加小心謹慎。姜氏亭亭,亦時刻在念,無由可報。一日王義朝罷歸家,對妻子薑氏道:「今早有一人,姓何名稠,自制得一駕御女車來獻,做得巧妙非常。」姜氏道:「何為御女車?」王義道:「那車兒中間寬闊,床帳枕衾一一皆備,四圍卻用鮫綃細細織成幃幔,外面窺裡面卻一毫不見,裡面十分透亮,外邊的山水,皆看得明白。又將話多金鈴玉片,散掛在幃幔中間,車行時搖動的鏗鏗鏘鏘,就如奏細樂一般。在車中百般笑語,外邊總聽不見。一路上要幸宮女,俱可恣心而為,故叫做御女車。」姜氏道:「這不過仿舊時逍遙車式,點綴得好,乃刀鋸之功,何足為奇。妾感皇恩厚深,時刻在念,意欲制一件東西去進獻,作料雖已構求,但還未備,故此尚未動手。」王義道:「要用何物制造?」姜氏道:「要活人頭上的青絲細發。如今我頭上及使女們的已選下些在那裡了。但還少些。」王義道:「我頭上的可用得麼?」姜氏道:「你是丈夫家,未便取下來。」王義笑道:「前日下邊的東西,尚要割下來,何況頭髮?」就把帽兒除下道:「望賢妻任意剪將下來。若還少,待我去購來制成了獻上。」姜氏見說,便把丈夫的頭髮梳通了,揀長黑的,剔下許多,慢慢的做起。正是:
    閨中施妙手,苑內見靈心。
  其時仲冬時候,芳菲已盡,樹木凋零。一日,熠帝同蕭後眾夫人,在苑中飲宴。煬帝道:「四時光景,惟春景最佳,萬卉爭妍,百花盡放,紅的使人可愛,綠的使人可憐。至夏天青蓮滿池,香風襲人。秋天一輪明月,斜掛梧桐,還有丹桂芬芳,香浮杯囗,許多佳景。惟此冬時寂寂寞寞,毫無意趣,只好時刻在枕衾中過日,出戶便覺少興。」蕭後道:「妾聞僧家有禪床,可容數人;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張。用長枕大被,貯眾美於其中,飲食燕樂,豈不適意。」秋聲院薛夫人道:「有了這樣大床大被,須得繡一頂大帳子。」煬帝笑道:「你們設想雖好,總不如春和景明,柳舒花放,亭台官院,無一處不使人發興,無一刻覺得寂寞。」清修院秦夫人道:「陛下要不寂寞,有何難哉!妾等今夜虔禱天宮,管取明朝百花齊放。」熠帝只當做戲話,也就要他道:「這等說,今宵我也不便與你們騷擾了。」說笑了一回,吃了一兩個時辰的酒,便與蕭後並輦回宮。
  到了次日早膳時,果然十六院夫人來請。煬帝心上有幾分懶去。蕭後再三勸駕,煬帝同蕭後勉強而行。才進苑門,早望見千紅萬紫,桃杏爭妍,就簇簇如錦繡一般。熠帝與蕭後吃了一驚道:「這樣天氣,為何一夜果然開得這般齊整?大是奇怪。」說未了,只見十六位夫人,帶了許多美人宮女,一齊笙簫歌舞的來迎鑾,到了面前便問道:「苑中花柳,天宮開得如何?」煬帝又驚又喜道:「眾妃子有何妙術,使群芳一夜齊開?」眾夫人都笑道:「有何妙術,不過大家費了一夜工夫。」煬帝道:「怎麼費一夜工夫?」眾夫人道:「陛下不必細問,但請摘一兩校來看便知詳細。」煬帝真個走到一株垂絲海棠邊,攀枝細看,原來不是生成的,都是五色彩緞,細細剪成,拴在枝上的。煬帝大喜道:「是誰有此奇想,制得這樣紅嬌綠嫩,宛然如生。雖是人巧,實奪天工矣!」眾夫人道:「此乃秦夫人主意,令妾等與眾宮人連夜制成,以供御覽。」煬帝國視秦夫人說道:「昨日朕以妃子為戲言,不期果有如此手段。」遂同蕭後慢慢的游賞起來。只見綠一團,紅一簇,也不分春夏秋冬,萬卉干花,盡皆舖綴,比那天生的更覺鮮妍百倍。怎見得?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時,誰知人力挽回之。
    紅銷生長根枝速,金翦栽培雨露私。
    萬卉齊開梅不早,千花共放菊非遲。
    夭桃豈得春風綻,嫩李何須細雨滋。
    芍藥非無經雪態,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飄丹院,十月荷花滿綠池。
    杜宇今年紅簇蕊,茶蘑終歲錦堆技。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風前楊柳吹。
    蘭葉不風飄翠帶,海棠無雨濕胭脂。
    開時不許東皇管,落處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臨月姊,拂枝從不怕風姨。
    四時不謝神仙妙,八節長春間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王富貴亦如斯。
  煬帝一一看了,真個喜動龍顏,因說道:「蓬萊閬苑,不過如此,眾妃子靈心巧手,直奪造化,真一大快事也。」遂命內監將內帑金帛珠玉玩好等物,盡行取來,分賞各院。眾夫人一齊謝恩。煬帝愛之不已,又同蕭後登樓,眺望了半晌,方才下來飲酒。須臾觥籌交錯,絲竹齊鳴,眾夫人遞相獻酬。煬帝忽然笑說道:「秦妃子既能標新取異,剪彩為花,與湖山增勝;眾美人還只管歌這些舊曲,甚不相宜。是誰唱一個新詞,朕即滿飲三巨觥。」說猶未了,只見一個美人,穿一件紫綃衣,束一條碧絲鸞帶,裊裊婷婷,出來奏道:「賤妾不才,願靦顏博萬歲一笑。」眾人看時,卻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煬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輕敲檀板,慢啟朱唇,就如新鶯初囀,唱一只「如夢令」詞道:
    莫道繁華如夢,一夜剪刀聲種。曉起錦堆枝,笑殺春風無用。
  非頌非頌,真是蓬萊仙洞。
  煬帝聽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飲。」當真的連飲了三觴,蕭後與眾夫人陪飲了一杯。酒才完,只見又有一個美人,淺淡梳妝,嬌羞體態,出來奏道:「賤妾不才,亦有小詞奉獻。」煬帝舉目看時,卻是迎暉院的朱貴兒。煬帝笑道:「是貴兒一定更有妙曲。」貴兒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撥羽,也唱一只「如夢令」詞兒道:
    帝女天孫游戲,細把錦雲裁碎。一夜巧舖春,群向枝頭點綴。
  奇瑞奇瑞,寫出皇家富貴。
  貴兒歌罷,煬帝鼓掌稱讚道:「好一個『寫出皇家富貴』!不獨音如貫珠,描寫情景,亦自有韻。」又滿飲了三杯,不覺笑聲啞啞,陶然欲醉。只見守苑太監馬守忠,進來跪奏道:「王義在苑外說造成一物來獻上萬歲爺。」煬帝見說王義,便喜道:「宣他進來。」不多時,只見馬守忠領王義到階前跪下,手裡捧著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萬歲洪恩,自織成一帳,叫臣來貢上。」煬帝叫宮人取上來看,卻是一個錦包,解開來,中間一物其黑如漆,其軟如綿,捏在手中,不滿一握。煬帝覺道奇怪,問道:「王義,這是什麼東西?」王義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思,無由可報,將自己頭上的青絲細發,揀色黑而長者,以神膠續之,織為羅囗,累月而成。裁為幃幔,內可以視外,外不可視內;冬天則暖,夏天則涼;舒之則廣,卷之可納於枕中。」煬帝稱奇,忙叫宮人撐開。
  蕭後與眾夫人齊起身來看,只見煙氣輕生,香雲滿室,廣闊可施一間大屋。蕭後對煬帝道:「不意此女能窮慮盡思到此,陛下不可不賞□以酬其功。」煬帝見說,叫宮人將廣綾二端,霞帔一幅,賜與王義道:「汝妻能窮盡心思,制成此帳,朕聊以此二物酬之。」王義接了,謝恩而出。煬帝對蕭後道:「前日御妻說僧家禪床,可容數人,今此帳豈止數人而已哉!」便吩咐宮人:「將前日外國進來的合歡床,在顯仁宮側首明間裡頭,今快移到這裡放下,把幾十床錦褥舖上,將這頂青絲帳掛起來。」吩咐已畢,宮人多手忙腳亂,不一時舖設齊整。熠帝對蕭後與眾夫人道:「秦妃子之心靈,姜亭亭之手巧,一日而逢雙絕,豈不大快人意。如今我們再暢飲一番,今宵御妻率領眾妃子,就宿此帳內草榻合歡床上,做一個合歡勝會何如?」蕭後笑道:「他們多住在此,妾卻不能,就要回宮了。」煬帝笑道:「御妻要去,須飲三杯。」蕭後真個吃了三大杯,起身去了。煬帝就拉眾夫人同寢合歡床上。正是:
    恰似桃源家不遠,幾時巫峽夢方還。
  如今再說後宮有一個侯妃子,生得天姿國色,百媚千嬌,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又且賦性聰慧,能詩善賦。自選入宮來,恃著有才有色,又值煬帝好色憐才,以為阿嬌金屋,飛燕昭陽,可計日而待。誰知才不敵命,色不逢時,進宮數年,從未見君王一面,終日只是焚香獨坐。黃昏長夜,捱了多少苦雨淒風,春晝秋宵,受了多少魂驚目斷。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過,日間猶可強度,到了燈昏夢醒的時候,真個一淚千行。起初猶愛惜容顏,強忍去調脂抹粉,以望一時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復一日,只管虛度過去,不覺暗暗的香消玉減。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常來勸慰,怎奈愁人說與愁人,未免轉添一番淒慘。
  一日聞得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後宮揀選宮女。有個宮人勸侯夫人拿幾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萬歲。侯夫人道:「妾聞漢室昭君,寧甘點痣,不肯以千金去買囑畫師;雖一時被遣,遠嫁單于,後來琵琶青塚,倒落個芳名不朽,誰不憐他惜他?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妾縱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賄賂小人以寵幸,其實羞為。自恨生來命薄,縱使見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拚一死,做個千載傷心之鬼,也強似捱這宮中寂寞!」後又聞得許庭輔選了百余名,送進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塌說道:「妾此生終不得見君矣,若要君王一顧,或者倒在死後。」說罷又哭,這日連茶飯也不吃,竟走到鏡台前,裝束得齊齊整整,將自制的幾幅烏絲箋,把平日寄興感懷詩句,寫在上面。又將一個錦囊來盛了,系在左臂上。其余詩稿,盡投火中燒燬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裡走了一回,又嗚嗚咽咽的倚著欄杆,哭了半晌。到晚來靜悄悄掩上房門,捱到二更之後,熬不過傷心痛楚,遂將一幅白綾,懸樑自縊而死。正是:
    香魂已斷愁何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幾個宮人聽見聲息不好,慌忙進來解救時,早已香消玉碎,嗚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隱瞞,只得來報與蕭後。
  卻說蕭後在西苑青絲帳裡,睡到酒醒,煬帝畢竟放他不過,纏了一回。到五更時候,煬帝酣睡,悄悄上輦,先自回宮。梳洗已過,吩咐宮人整備筵宴伺候,要答眾夫人之席。忽見侯夫人的宮人來報知死信。蕭後隨差宮人去看。宮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檢得一錦囊,送與蕭後。蕭後打開看時,卻是幾首詩,遂照舊放在囊中,叫宮人送與煬帝。這時煬帝已起身,坐在側首,看眾夫人曉妝,因與寶林院沙夫人談論古今的得失。煬帝道:「殷紂王只寵得一個姐己,周幽王只寵得一個褒擬,就把天下壞了。朕今日佳麗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姐己、褒擬,安能壞殷、周天下,自是紂、幽二王,貪戀姐己、褒擬的顏色,不顧天下,天下逐由此漸漸破壞。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國,天下豈不安寧。至於萬極之暇,宮中自樂,妃妾雖多,愈見關睢雅化。」煬帝笑道:「紂、幽二王,雖無君德,然待姐己、褒擬二人之恩,亦厚極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謂之私愛;普同雨露,然後叫做公恩。此紂幽所以敗壞,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煬帝大喜道:「妃子之論,深得朕心。朕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奇姿異色,朕都一樣加厚,並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處歡然,蓋有恩而無怨也。」
  煬帝與沙夫人正談論得暢快,忽見蕭後差宮人送錦囊來,報知侯夫人之事。煬帝只道尋常妃妾,死了個沒甚要緊,還笑笑的打開錦囊來,見幾幅絕精的烏絲箋,齊齊整整的寫著詩詞,字體端指,筆鋒清勁,心下已有幾分側然動念。其時眾夫人,各各梳妝已完,換了霓裳,多到煬帝面前來看。煬帝先展開第一幅,卻是看梅二首:
  其一:
    砌雪無消日,卷簾時自顰。庭梅對我有憐處,先露枝頭一點
  春。
  其二:
    香消寒艷好,誰識是天真。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
  春。
  煬帝看了大驚道:「宮中如何還有這般美才婦人?」忙展第二幅來看,卻是妝成一首、自感三首。妝成雲: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自感雲: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雲: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其三雲: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不及閒花草,翻成雨露多。
  展第三幅,卻是自傷一首雲: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
    春寒入骨軟,獨坐愁空房。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方無羽翼,何計出高牆?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梁上,肝腸如沸湯。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不曾讀完,就泫然淚下說道:「是朕之過也!朕何等愛才,不料宮幃中,到失了一個才女,真可痛惜。」再拭淚展第四幅,卻是遺意一首雲: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及寫昭君。
  煬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來這廝誤事!」沙夫人問:「是誰?」煬帝道:「朕前日叫許庭輔到後宮去采選,如何不選他,其中一定有弊。這詩明明是怨許庭輔不肯選他,故含憤而死。」便要叫人拿許庭輔。降陽院賈夫人道:「許庭輔只知看容貌,那裡識得他的才華。侯夫人才華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顏色平常,罪還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遲。」煬帝道:「若不是個絕色佳人,那有這般錦心繡口?既是妃子們如此說,待朕親自去看。」遂別了眾夫人,乘輦還宮,蕭後接住,便同到後宮來看。只看侯夫人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雖然死了,卻裝束得齊整,顏色如生,腮紅頰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煬帝看了,也不怕觸污了身體,走近前將手撫著他屍肉之上,放聲痛哭道:「朕這般愛才好色,宮幃中卻失了妃子。妃子這般有才有色,咫尺間卻不能遇朕,非朕負妃子,是妃子生來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來的緣慳。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說罷又哭,哭了又說,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到十分淒切。正是:
    聖人悲道,常人哭色。同一傷心,天淵之隔。
  蕭後勸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願陛下保重。」煬帝遂傳旨,拿許庭輔下獄,細細審問定罪。一面叫人備衣衾棺停,厚葬侯夫人。又叫宮人尋遺下的詩稿。宮人回奏道:「侯夫人吟詠極多,臨死這一日,哭了一場,盡行燒燬了。」煬帝痛惜不已,又將錦囊內詩箋,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說一遍可惜,讀了一遍,道一遍可憐,十分珍重。隨付眾夫人翻入樂譜。
  眾夫人打聽得煬帝厚治侯夫人葬禮,也都備了祭儀,到後宮來吊唁。煬帝自制祭文一篇去祭他,中間幾聯朕雲:長門五載,冷月寒煙。妃不遇朕,誰將妃憐?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原。朕傷死後,妃若生前。許多酸語哀詞,不及備載。煬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誦一遍,連蕭後也不覺墮下淚來,說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煬帝道:「非朕多情,情到傷心,自不能已。」惹得眾夫人也都出聲下淚。煬帝賜侯夫人御祭一壇,將祭文燒在靈前,卜地厚葬。又敕郡縣官,厚恤他父母。這許庭輔被刑官拷問,熬煉不過,只得索騙金錢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具本奏聞,煬帝大怒,要發出東市腰斬,虧眾夫人再三苦功,批旨賜許庭輔獄中自盡。正是:
    只倚權貪利,誰知財作災。雖然爭早晚,一樣到泉台。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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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詞曰:
    傷心未已,歡情猶繼。天公早顯些微異,穠桃艷李斗當時,
  一杯澆釋胸中忌。 北海層巒,五湖新柳。天涯遙望真無際,夢迴一
  枕黑甜余,碧欄又聽輕輕語。
                         調寄「踏莎行」
  人於聲色貨利上,能有幾個打得穿識得透的?況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憑他窮奢極欲,逞志荒淫,哪個敢來攔阻他?任你天心顯示,草木預兆,也只做不見不聞,畢竟要弄到敗壞決裂而後止。卻說煬帝雖將許庭輔賜死,只是思念侯夫人。眾夫人百般勸慰,煬帝終是難忘。蕭後道:「死者不可復生,思之何益?如宣華死後,復得列位夫人,今後宮或者更有美色,亦未可知。」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傳旨各宮:不論才人。美人、嬪妃、彩女,或有色有才,能歌善舞,稍有一技可見者,許報名到顯仁宮自獻。
  此旨一出,不一日就有能詩善畫,吹彈歌舞,投壺蹴囗的,都紛紛來獻技。煬帝大喜即刻排宴顯仁宮大殿上,召蕭後與十六院夫人同來,面試眾人。這日煬帝與蕭後坐在上面,眾夫人列坐兩旁,一霎時做詩的,描畫的,吹的吹,唱的唱,弄得筆墨縱橫,珠璣錯落,宮商選奏,鸞鳳齊嗚。煬帝看見一個個技藝超群,容貌出眾,滿心歡喜道:「這番遴選,應無遺珠,但傷侯夫人才色不能再得耳!」隨各賜酒三杯,錄了名字,或封美人,或賜才人,共百余名,都一一派入西苑。各苑分派將完,尚有一個美人,也不作詩,又不寫字,不歌不舞,立在半邊。煬帝將他仔細一看,只見那女子:
    貌風流而品異,神清俊而骨奇。
    不屑人間脂粉,翩翩別有豐姿。
  煬帝忙問道:「你叫甚名字?別人獻詩獻畫,爭嬌競寵,你卻為何不言不語,立在半邊?」那美人不慌不忙,走近前來答道:「妾姓袁,江西貴溪人,小字叫做紫煙。自入宮來,從未一睹天顏,今蒙采選,故敢冒死上請。」煬帝道:「你既來見朕,定有一技之長,何不當筵獻上?」紫煙道:「妾雖有微能,卻非艷舞嬌歌,可以娛人耳目。」煬帝道:「既非歌舞,又是何能?」袁紫煙道:「妾自幼好覽玄像,故一切女工盡皆棄去。今別無他長,只能觀星望氣,識五行之消息,察國家之運數。」煬帝大驚道:「此聖人之學也,你一個朱顏女子,如何得能參透?」袁紫煙道:「妾為兒時,曾遇一老尼,說妾生得眼有奇光,可以觀天,遂教妾璇璣玉衡,五緯七政之學。又誡妾道:熟習此,後日當為王者師。妾因朝夕仰窺,故得略知一二。」煬帝道:「朕自幼無書不讀,只恨天文一書,不曾窮究。那些台官,往往讀奏災祥禍福,朕也不甚理他。今日你既能識,朕即於宮中起一高台,就封你為貴人,兼女司天監,專管內司天台事。朕亦得時時仰觀天像,豈不快哉!」袁紫煙慌忙謝恩,煬帝即賜他列坐在眾夫人下首。蕭後賀道:「今日之選,不獨得了許多佳麗,又得袁貴人善觀玄像,協助化理,皆陛下洪福所致也。」
  煬帝大喜,與眾人飲到月上時,等不及造觀天台,就拉著袁紫煙到月台上來,叫宮人把台桌數張,搭起一座高台。煬帝攜著袁紫煙,同上台去觀像。兩人並立,紫煙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二十八宿。煬帝道:「何謂三垣?」紫煙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宮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權衡聚積之都市也。星明氣明,則國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則社稷有變亂之憂。」煬帝又問道:「二十八宿環繞中天,分管天下地方,何以知其休咎?」紫煙道:「如五星干犯何宿,則知何地方有災,或是兵喪,或是水旱,俱以青黃赤黑白五色辨之。」煬帝又問道:「帝星安在?」紫煙用手向北指道:「那紫微垣中,一連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像;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獨大者,即帝星也。」煬帝看了道:「為何帝星這般搖動?」紫煙道:「帝星搖動無常,主天子好游。」煬帝笑道:「朕好游樂,其事甚小,何如上天星文,便也垂像?」紫煙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舉一動,皆上應天像。故古之聖帝明王,常懍懍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煬帝又細細看了半晌,問道:「紫微垣中,為何這等晦昧不明?」紫煙道:「妾不敢言。」煬帝道:「上天既已垂像,妃子不言,是欺朕也;況興亡自有定數,妃子明言何害?」紫煙道:「紫微晦昧,但恐國作不永。」煬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紫煙道:「紫微雖然晦昧,幸明堂尚亮,泰階猶一;況至誠可以格天,陛下苦修德以攘之,何患天心不回?」煬帝道:「既可挽回,則不足深慮
  一人將要下台,忽見西北上一道赤氣,如龍紋一般,沖將起來。紫煙猛然看見,著了一驚,忙說道:「此天子氣也!何以至此?」煬帝忙回頭看時,果然見赤光縷縷,團成五彩,照映半天,有十分奇怪,不覺也驚訝起來,因問道:「何以知為天子氣?」紫煙道:「五彩成文,狀如龍鳳,如何不是?氣起之處,其下定有異人。」煬帝道:「此氣當應在何處?」紫煙手指著道:「此乃參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帶地方。」煬帝道:「太原去西京不遠,朕明日即差人去細細緝訪,倘有異人,拿來殺了,便可除滅此患。」紫煙道:「此乃天意,恐非人力能除,惟願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禍自消。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道:『虎頭牛尾,刀兵亂起;誰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詳解,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實難以私心揣度。」煬帝道:「天意既定,憂之無益。這等良夜,且與妃子及時行樂。」遂起身同下台來,與蕭後眾夫人又吃了一回酒,蕭後與眾夫人各自散歸,煬帝就在顯仁宮,同袁紫煙宿了。
  次日煬帝方起來梳洗,忽見明霞院楊夫人,差內監來奏道:「昔日酸棗縣進貢的玉李樹,一向不甚開花,昨夜忽然花開無數,清陰素影,掩映有數裡之遙,滿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因袁紫煙說木子是「李」字,今見報王李茂盛,心下先有幾分不快,沉吟了一回,方問道:「這玉李久不開花,為何忽然大開,必定有些奇異。」太監奏道:「果是有些奇異,昨夜滿院中人,俱聽得樹下有幾千神人說道:木子當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時,開得花葉交加,十分繁衍。此皆萬歲爺洪福齊天,故有此等奇瑞。」煬帝聞言愈加疑慮,正躊躕間,忽又見一個太監來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來。院中舊日西京移來的楊梅樹,昨夜忽花開滿樹,十分爛漫,特請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見說楊梅盛開,合著了自家的姓氏,方才轉過臉來歡喜道:「楊梅卻也盛開,妙哉妙哉!」因問太監:「為何一夜就開得這般茂盛?」太監奏道:「昨夜花下,忽聞有許多神人說道:此花氣運發洩已極,可一發開完。今早看時,無一處不開得爛漫。」煬帝道:「楊梅這般茂盛,比明霞院的玉李如何?」太監道:「奴婢不曾看見玉李花。」
  袁紫煙在旁說道:「二花一時齊發,系國家祥瑞,陛下何不去觀?」煬帝見說,便道:「我與妃子同去看來。」遂上了金輦,袁紫煙隨駕。到西苑,早有楊夫人、周夫人接住。煬帝問道:「楊梅乃西京移來,原是宿根老本,因該十分開放,這王李乃外縣所獻,不過是浮蔓之質,如何也忽然開放?」二夫人道:「聖國親看便知。」須臾,駕到了明霞院,楊夫人便要邀煬帝進看玉李。煬帝不肯下輦道:「先去看了楊梅,再來看他。」楊夫人不敢勉強,只得讓輦過去,自家轉隨到晨光院來。煬帝進院,竟到楊梅樹下來看,只見花枝簇簇,開得渾如錦繡一般,十分歡喜道:「果然開得茂盛,國家祥瑞,不卜可知。」須臾各院夫人,聞知二院花開,也都來看,皆極口稱讚。煬帝大喜,便要排宴賞花。眾夫人不知煬帝的意思,齊說道:「聞得玉李開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觀之?」煬帝道:「料沒有楊梅這般繁盛。」眾夫人道:「盛與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煬帝被眾夫人催逼不過,只得同到明霞院來。方進得院來,早聞得濃濃郁郁的異香撲鼻;及走至後院窗前一看,只見奇花滿樹,異蕊盛枝,就如瓊瑤造就,珠玉裝成,清陰素影,掩映的滿院祥光萬道,瑞靄千層,真個有鬼神贊助之功,與楊梅大不相同。有「踏莎行」詞一首為證:
    白雲橫舖,碧雲亂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渾如一夜氣呵成,果
  然不假春雕琢。天地栽培,鬼神寄托。東皇何敢相拘縛。風來香
  氣欲成龍,凡花誰敢爭強弱。
  煬帝看見五李精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樹木,就似什麼寶貝放光一般,嚇得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眾夫人不知就裡,只管稱揚贊歎。眾內侍宮人,也不識竅,這一個道大奇,那一個道茂盛,都亂紛紛稱讚不絕。煬帝不覺忿然大聲說道:「這樣一枝小樹,忽然開花如此,定是花妖作祟,留之必然為禍。」叫左右快用刀斧連根砍去。眾夫人聽了,都大驚道:「開花茂盛,乃國家禎祥,為何轉說是妖,望陛下三思。」煬帝道:「眾妃子那裡曉得,只是砍去為妙。」眾夫人苦勸,煬帝那裡肯聽。惟袁紫煙心中明白,對煬帝說道:「此花雖是茂盛,然太發洩盡了,恐不長久。今陛下莫若以酒酬之,則此花不為妖,而反為瑞矣。」眾太監正在那裡延挨,不忍動手,忽報娘娘駕到。原來蕭後聞得二院開花茂盛,故來賞玩。到了院中,眾夫人齊出來迎接,就說道:「這樣好花,萬歲轉說他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勸解。」蕭後見過了煬帝,仔細將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本也沉吟了一會,因問煬帝道:「陛下為何要伐此樹?」煬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細問?」蕭後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苦威福不替,則此皆本德來助之像也。」煬帝道:「御妻所見極是,且同你去看楊梅。」遂不伐樹,便起身依舊同到晨光院來。
  蕭後看那楊梅,雖然繁郁,怎敵得玉李?然蕭後終是個乖人,曉得煬帝的意思,勉強說道:「楊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氣;玉李不過是鮮媚之姿。以妾看來,二花還是楊梅為上。」煬帝方笑道:「終是御妻有眼力。」隨命取酒來賞。須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團坐而飲。飲到半晌,真個是觀於海者難為水,不但眾人心中,都有一點不足之意,就是煬帝自家,看了一會,也覺道沒甚趣味,忽然走起身來道:「這樣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何苦守著一株花樹吃酒?」蕭後道:「陛下之論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煬帝道:「索性過北海一游,好豁豁胸襟眼界。」眾夫人聽了,忙叫近侍將酒席移入龍舟。安排停當,煬帝與蕭後眾夫人們,一齊同上龍舟,望北海中來。只見風和景明,水天一色,比湖中更覺不同。有詩為證:
    御苑東風麗,吹春滿碧流。紅移花覆岸,綠壓柳垂舟。
    樹影依山殿,鶯聲渡水流。今朝天氣好,直向五湖游。
  煬帝與蕭後眾夫人,在龍舟中,把簾幕卷起,細細的賞玩那些山水之妙。早游過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腳下,一齊登岸。正待上山,忽聽波心裡一聲響亮,只見海中一尾大魚,揚鰭鼓鬣,翻波觸浪游戲,逼近岸邊,游來游去。見了煬帝,就如認得的一般。煬帝定睛細看,卻是一個一丈四五尺的一尾大鯉魚,渾身錦鱗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萬點金星。魚額上隱隱有一個像是朱砂寫的角字,偏在半邊。煬帝看了,忽然想起,說道:『源來就是此魚。」蕭後忙問道:「此是何魚?」煬帝道:「御妻記不得了?朕昔日曾與楊素在太液池釣魚,有個洛水漁人,持一尾金色鯉魚來獻。朕見有些奇相,曾將硃筆題『解生』二字在魚額上,放入池中。後來虞世基鑿海,要引入活水,途與池相通。不知幾時游到海中,養得這般大了。如今『生』字被水浸去,止有『解』字半邊一個角字在上,豈不是他?」蕭後道:「鯉有角,非凡物也!」袁紫煙道:「趁此未成龍時,陛下當早除之,以免後日風雷之患。」煬帝道:「妃子之言甚是。」叫近侍快取弓箭。
  近侍忙將金囗羽箭奉上。煬帝接在手,展起袍袖,引箭當弦,覷定了那魚肚腹之上,颼的放一箭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陣風來,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像有幾百萬魚龍跳躍的模樣,浪頭的水,直噴上岸來,連煬帝與蕭後眾夫人,衣裳盡皆打濕,嚇得眾人個個魂飛魄散。蕭後同眾夫人,慌忙退避。煬帝也吃了一驚,立腳不定;只見袁紫煙反趨到煬帝面前來說道:「陛下站定,等妾來。」煬帝慌了,正要扯他,那袁紫煙忙在袖中,取出一物,如算丸的木蛋一般,左手挽住一條五彩錦索,右手把那丸兒擲下水去。將近魚身,那鯉魚一見,撲轉鰲頭,悠然入海去了。
  袁紫煙收起一二十丈錦索,執著那件寶貝。此時煬帝喘息已定,向紫煙取那件東西來看,原來是圓滴溜溜的一個五色光生丸兒。煬帝道:「此是何物,能使怪魚退避?」袁紫煙道:「此亦妾幼時老尼所贈。說是太液混天球,是當年老君煉就,能辟諸邪,可驅水中怪異,叫妾常佩在身,以防不測。」正說時,只見蕭後同眾夫人走到面前;煬帝吃了這驚,亦無興上山游覽,大家上龍舟,進北海搖回。
  方登南岸,只見中門使段達俯伏在地,手捧著幾道表章,奏道:「邊防有緊急文書,臣不敢耽阻,謹進上御覽定奪。」煬帝笑道:「當今四海承平,萬方朝貢,有什麼緊急事情,這等大驚小怪?」遂叫取上來看。左右忙將第一道獻上。煬帝展開看時,上寫著:為邊報事,弘化郡至關右一帶地方,連年荒旱,盜賊蜂起,郡縣不能禁治,伏乞早發良將,剿捕安集等情。煬帝道:「這都是郡縣官員,假捏虛情,後日平復了冒功請賞。」蕭後道:「此等之事,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員能將去剿捕便了。」煬帝又取第二道表文來看,卻是:吏兵二部為推補事,關右一十三郡盜賊生發,郡縣告請良將。臣等會推衛尉少卿李淵才略兼備,御眾寬簡得中,可補弘化郡留守,題兵剿捕盜賊等情,伏乞聖旨定奪。煬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淵既有才略,即著補弘化郡留守,總管關右十三郡兵馬,剿除盜賊,安集生民,俟有功只行升賞,該部知道。」帝批完,即發與段達。段達因邊防緊急事務,不敢耽擱,隨即傳與吏兵二部去了。煬帝猛想起李淵,當年伐陳時,他立意殺了張麗華,況又姓李,恐怕應了天文讖語,如何反假他兵權?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見疏已發出,待要改發一人,一時沒有個良將。
  也是天意有定。煬帝正躊躇間,段達忽又獻上一道表來,煬帝展開看時,卻是長安令獻美人的奏疏。煬帝見了,心下大喜,把李淵的事都丟開了,因問段達道:「既是獻美人,美人今在何處?」段達奏道:「美人現在苑外,未奉聖旨,不敢擅入。」煬帝即傳旨宣來。不多時,將美人宣到,那美人見了煬帝與蕭後,慌忙輕折纖腰,低垂素臉,俯伏在地。煬帝將那美人仔細一看,真個生得嬌怯怯一團俊俏,軟溫溫無限豐姿。有詩為證:
    浣雪蒸霞骨欲仙,況當十五正芳年。
    畫眉腮上嬌新月,掠發風前斗晚煙。
    桃露不堪爭半笑,梨雲何敢壓雙肩。
    更余一種憨憨態,消盡人魂實可憐。
  煬帝見那女子十分嬌倩,滿心歡喜,用手扶他起來問道:「你今年十幾歲,叫甚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寶兒,年一十五歲。妾家中父母,聞萬歲選御車女,故將賤妾獻上,望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放心放心,決不退回。」遂同蕭後帶了寶兒,竟到十六院來。眾夫人見煬帝新收寶兒,忙治酒來賀。又吃了半夜,單送蕭後回宮。煬帝就是翠華院中,與寶兒宿了。次日起來,就賜他為美人。自此以後,行住坐臥,皆帶在身旁,十分寵幸。寶兒卻無一點恃寵之意,終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驕人,也不作態。煬帝更加寵愛,各院夫人,也都歡喜他溫柔軟款,教他歌舞吹唱。他福至心靈,一學便會。
  一日,煬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寶兒私自走出院來,尋著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眾美人耍子。杳娘道:「這樣春天,百花開放,我們去斗草如何?」妥娘道:「斗草,左右是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到不如去打鞦韆,還有些笑聲。」韓俊娥道:「不好不好,鞦韆怕人,我不去。」朱貴兒道:「打鞦韆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欄橋上去釣魚罷。」袁寶兒道:「去不得,倘或萬歲睡醒,尋我們時,那裡曉得?莫若還到後院去演歌舞耍子,還不誤了正事。」大家都道:「說得是。」一齊轉到後院西軒中來。眾美人把四圍簾牖俱開,將珠簾把金鉤掛起,柳絲裊裊,看前楹外群芳相映。正是:
    簾卷斜陽歸燕語,池生芳草亂蛙鳴。
小弟唔易做, 大佬更難當
飲茶你行先, 吹水我最叻 (好文區茶客 - 冰鮮潛龍™寫於人間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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