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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傳(轉貼)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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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聽書聲 只有英雄能耐苦 張弓穿雁羽 要將絕技授傳人
    這是一個嚴冬的早晨,接連三天大雪過去,雪住以後,天卻更冷起來。西北風又大,
田野裡二尺光景的積雪已凍成了冰。遠近樹枝上的凌花,吃狂風一吹,卷起一蓬接一蓬
的雪沙,滿空飛舞而下,打在地上,沙沙亂響。風中不時發出一種淒厲的哨聲,聽去刺
耳。
    大地上一片純白,銀光耀目,通看不到一個腳印,也聽不到一點雞犬的聲音。剛出
來的太陽,成了一團暗無光華的白影,使這一處農村景物,更顯荒寒。村中只有十多戶
人家,多半都是敗屋號風,頹垣不掩。茅簷雪壓,冷灶無煙,看去十分殘破。
    西首一家,同樣也是土屋,那積雪下面露出來的茅頂,由於多年的雨淋日曬,大部
分已成了灰黑色。但是草舖得相當厚,上面還蓋有一層半新的茅草,左右牆腳還支住兩
根樹樁。只管牆上土色新舊不同,好似修補過多次,比其他人家卻較乾淨一些;門外的
雪,也似經過多次打掃,只積有薄薄一層。一望而知這是一家勤謹的人家。
    跟著便見板門開處,走出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幼童,穿著一身兩袖和膝蓋都打著補
丁的舊棉襖褲,頭上一頂舊氈帽,冒著寒風,開門出來。因風力太大,一回手先將門搭
絆抓緊,用力往外一拉,聽得裡面有了落閂的聲音,又往裡推了推,方始離開,動作靈
巧而穩練,人雖小,看去頗有力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顯得目光很敏銳。
一上路,行動便快了起來,彷彿去心甚芻
    雪深天寒,那撲面吹來的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道路又滑。幼童頂著風,踏著雪,
高一腳,低一腳,連蹦帶跳朝前急馳。剛出村口,忽然一陣狂風迎面吹來,那隨風而來
的碎雪,打得滿頭滿臉都是。奇寒刺骨,逼得人連氣都透不轉。他並沒有因此膽怯,只
屏著氣將身子側轉,稍微停了停,依舊頂風前進,後黨風力太大,實在冷得難當,才將
兩只凍紅了的小手連袖口籠在耳朵上,以背當風,倒退著往前走。風力稍小,再回身向
前,順著地形高低,連滑帶躥,往前跑去。
    這是河南相州湯陰縣永和鄉的一處農村。幼童姓岳名飛,字鵬舉,因為從小喜歡讀
書習武,只是家境寒苦,無力延師。以前全仗母親姚氏,找了幾本舊書教讀,無錢買紙
筆,便在沙上畫字教他寫。那年春天,幫助父親岳和做完了田裡的事,又去砍柴,回來
路過腆麟村,發現村側柳林後面,開了一所學館。因聽老師書講得非常好,向人一打聽,
才知老師周侗是陝西人,年已六十多歲,人很精神,非但書教得好,還會教學生騎馬射
箭和諸般武藝。
    周侗教書的方法也和尋常不同,最重要的是講解和師徒間的互相問難。特別是對於
兵法和行軍打仗之學,講起來有聲有色,使人聽而忘倦。這時趙潔(宋徽宗)正信任六
賊(童貫、蔡京,梁思成、李彥、王黼、朱面),搜刮全國財富以供他君臣的荒淫享受。
鬧得田地荒蕪,民不聊生,水旱頻仍,怨聲載道。由於民間所受災害的嚴重,必然地招
來了外患的侵襲。百姓們在這雙重暴力夾攻之下,所受的苦難真是一言難盡!
    岳飛恰恰生在這個時代裡(岳飛生於宋徽宗崇寧二年二月十五日),從小就聽父老
鄉人們談起朝廷無道、外患日深和敵人的殘暴,家庭又是那麼寒苦,不覺激起了愛國愛
民的心志和對敵人的仇恨,讀書習武的願望也就日益迫切。無奈這位周老師是當地幾家
財主費了許多心力聘請而來,學錢還在其次,最主要是老師的脾氣很古怪,所收學生均
要經過他的選擇。如果看不上,不管學生的家長有多大財勢,送他多少束脩,說不收就
一定不收,托誰也沒有用。岳飛剛想附讀,便受到旁人的譏嘲,說他不知自量,家況寒
苦,出不起學錢。學中多是富家子弟,穿得好,吃得好,來去都有人接送,貧富懸殊,
如何能與為伍?附學之念雖被打消,可是在門外偷聽了幾次講書之後,越聽越愛,老是
放它不下,一天不去,寢食不安。
    農村中的孩於是要幫助父兄下地的,岳飛又深知家庭困難,平日刻苦耐勞,所做的
事甚多,一身不能兼顧。仗著聰明會算計,幾次去過,聽出周侗講書是在清早和黃昏前,
單日習文,雙日習武。柳林以內就是演武場,還可暗中偷看,學些武藝。便把聽讀和砍
柴下田做雜事的時間,仔細盤算。調配了一下,再和岳母說好,按時前往。由當年三月
初便成了周家學館門外的旁聽生。
    學館靠近一片柳林,有十多間房、一個大院子,地勢很幽靜。書房兩面皆窗,沒有
外牆,旁邊有一小門,學生部由此出入。窗外花木扶疏,有松有石,掩在一旁,聽得十
分真切。每到雙日的下午,眾學生必往柳林習武射箭,岳飛便掩在樹後偷看,暗中學練。
先見眾學生都是按時自習,老師從不在旁傳授,心中奇怪。後才聽說,周侗傳授武藝,
都是當日一清早,在書房後面的院子裡,輕易不肯出門一步。
    師座靠近裡窗,平日只聞其聲,不能見人。外面窗台又高,不便爬窗窺看。幾次留
心守候,想看看周侗是個什麼樣的人,均未如願。剛起頭的十多天,還常受到各家豪奴
的呵斥。這日正與對方爭論,窗內忽有一少年將兩個豪奴喊了進去,以後便未再受閒氣。
似這樣秋去冬來,不覺到了年底,忽然連下了三天大雪。
    岳飛先還想前去聽讀,岳和夫婦因天大冷,想起周家學館裡面爐火熊熊,溫暖如春,
還有書僮下人到時與學生們送飯添衣,服侍周到。自己的孩子只能在外面凜冽寒風中,
凍手凍腳地顫抖著偷聽人家讀書,連門都不能進。這一門之隔,溫暖酷寒,相去天地。
稍不留意,這可憐的孩子還要受到人家的呵斥。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孩子,只為家貧,便
隔著這麼大的界限!心裡一酸,再三以溫言撫慰,不讓他去,岳飛先還力請,後恐父母
傷心,只得罷了。
    第三天晚上,他冒著寒風到門外掃雪,見雪不再下,好生高興,進屋又向父母婉言
求說,才得到允許。次日一早,把隔夜的冷麥餅吃了半塊,便往周家學館趕去。只管雪
後天寒,那迎面吹來的雪風吹到臉上,和刀刮一樣,刺得生疼,雪深路滑,又極難走,
並沒有擋住他求學的勇氣。一路沖風急馳,快要到達,眼前倏地一亮。
    原來日邊陰雲業已全消,萬裡晴空,只有三兩團白雲,銀絮也似,浮在空中飄動。
陽光照在那一白無垠的積雪上面,真和銀妝世界一樣。剛脫口喊得一聲「好」,又是一
陣狂風裹著大片雪沙,和暴雨一般劈面打來。當時只覺冷氣攻心,周身血脈皆似凍凝,
逼得連往後退了兩步。忙把身子一折,將背擋風,緩了緩勢,再一鼓勁,用手捂著小臉,
又往前跑。
    路上岳飛想起快下雪的那天,聽周老師講用兵之法,講的是十倍而圍,五倍而攻;
必勝始戰,戰必收其全功;見不能勝則退,退必保其全師。他把孫子兵法和他多少年來
的苦心研究聯起來講,說得頭頭是道。後來又講到以少勝多的戰法,還沒有講完,天便
黑透。跟著風雪交加,學生們也各放學回家。接連三四天沒來,想已早講過去。兵法中
最緊要的一段偏被錯過,實在可惜,也不知以後還講不講?心正盤算,不覺到了周家門
外。
    岳飛見學館門窗緊閉,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怕人誤會,不敢去到窗口窺探,
在寒風中立了一會。剛覺出裡面不像有人,忽然發現由旁邊小門起,有一列腳印,像是
去往柳林一面;眾學生平日來往的兩條路並無人跡,越往後越覺冷不可當,又不便叩門
打聽,實在煩悶無奈,便往柳林走去。
    柳林就在周家附近,林外有一小溪,溪水早已冰凍,上面佈滿了積雪,沿溪都是古
柳高槐。本來寒林聳秀,只剩空枝,經過這場大雪,都成了玉樹銀花,繽紛耀眼;朝陽
光中,清麗無倫。岳飛一面賞玩著雪景,信步前行;先以為這時候不會有人在林中練武,
不過試看一下。走著走著,忽聽錚錚滄地、金鐵交鳴之聲。忙掩向樹後一看,原來林中
畝許方圓的空地上,有兩人正在比武,內中一個正是周侗之子周義。另一少年貌相英偉,
關中口音,不曾見過。二人雙槍並舉,打了個勝敗難分。正看到好處,忽聽錚的一聲,
一條人影業已縱出丈許遠近,隨聽笑說:「到底還是世弟,整天跟著老世叔,長進得多,
再打下去,我就不是對手了。」
    周義笑說:「楊大哥,沒有的話!我這套槍法剛學不久,如何能和你比?難得同學
們都回家過年去了,今天我還要隨大哥再練一回呢。」跟著一看天色,又道,「原來天
已不早,難怪大哥不願再練了。」二人便收了兵器,互相說笑著往回走。
    岳飛見二人又說又笑,十分親熱,方想:「看他們多好,我就沒有這樣的朋友。」
周義同了姓楊的少年已由樹旁走過。岳飛心中想事,忘了閃開,正好對面,互看了一眼。
後見二人走在路上交頭接耳,似在談論自己。姓楊的忽然停步,把頭一偏,看神氣想要
回身,被周義拉住,又回望了一眼,然後一同走去。想起以前因在學館門外偷聽讀書,
兩次受到惡奴的氣,全仗此人出來說話,除此無人過問。心中感激,想和他說話,他又
裝著沒有看見一樣,神情甚傲。似這樣兩次過去,也就不作交談之想。今天姓楊的偏又
被他攔住,明是看人不起。
    正在氣悶,忽聽樹枝上微響,一片雪花恰打向頭上,冷冰冰的。抬頭一看,樹上還
有一個烏巢,裡面伏著一只烏鴉,看神氣已快凍僵。暗忖:「你此時正和我一樣,可是
天氣一暖,你便羽毛豐滿,海闊天空,任你飛翔了,我呢?」心念才動,跟著又是一陣
風來,又灑了一頭碎雪,因學生們都已回家過年,聽兩少年後來口氣,飯後不會再來,
只得無精打采地往回走。
    離家還有半里多地,瞥見山坡上伏著兩只山雞,右邊一只長尾巴上還附得有冰雪。
知道這時候的山雞又肥又嫩,這東西最愛惜它的羽毛,尾巴上有雪便飛不快,正好都打
回去孝敬父母。便把身邊軟弓竹箭取出,扣上弦,先朝左邊一只射去,正好射中那只頭
部。只蹦起丈許高下,連翅膀都沒張開,便落了下來。右邊一只剛剛驚起,岳飛早打好
了主意,頭一箭剛發,第二箭也相繼射出,當時穿胸而過,兩只山雞全被射中。忙趕過
去,連雞帶箭全拾起來,往家飛跑。
    到家一看,門前大片積雪已被父母掃光,只有兩片平整的雪地未動,剛喊得一聲,
「娘!」岳母已由裡面趕出,將雞接過,笑說:「你臉都凍紫了,還不快到炕上去暖和
一會兒!你看那兩片雪地,想留給你寫字,還捨不得掃呢。」
    岳飛忙喊:「娘!兒子不冷。今天人家放學,書沒聽成,正好練字。」說罷,就往
屋裡跑。放下弓箭,把平日畫沙的筆取了出來。迎頭遇見父親岳和,遞過一杯熱水,笑
說:「外面太冷,明天再寫吧。」岳母接口笑說:「五郎(岳飛乳名)不怕冷,趁這時
候有太陽,就讓他去寫吧。」岳和微笑點頭。因那山雞格外肥大,不捨得就吃,離年又
近,想再打兩只一起醃了過年。兩夫妻同到後面收拾去了。
    岳飛拿了木筆畫雪練字,連畫了兩個時辰。見日已偏西,正打算去到後面生火煮飯,
忽聽有人笑說:「果然難得!」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年約五旬的老頭,穿著一身粗
衣布服,上下卻極整潔。
    岳飛幼承母教,謙和知禮,對於老人素來敬重,忙即站起,剛拱手為禮,笑喊了一
聲「老大爺」,忽聽門內喊了一聲「四哥」,岳和己趕了出來,先把人讓到家中,再命
岳飛上前拜見,笑說:「這是你四大爺,以前就在本村教館,後來出門游學趕考,便無
音信。走的那年,你還未生呢。」
    老頭笑說:「你父親和我是共貧賤共患難的知己。上月我帶了你世妹,告老回來,
一到就去尋你父親。沒想到那年一場大水,會把你們沖跑,也沒找見。昨天往腆麟村找
房子,無意中聽人談起你家避難之事,才尋了來。你不是想讀書習武嗎?教武我不會,
教書卻是我的舊行當。我同你父親分手後,在江南做了幾年小官,雖然兩袖清風,卻帶
了十幾箱書回來。等我安排好了家,你找我去。」
    岳飛早聽父親常時念叨,有一同村好友李正華,為人正直而又善良,與父親是總角
之交,並還共過患難,可惜一別多年,杳無音信等語。聞言大喜,忙即上前拜謝。雙方
良友重逢,都是依依不捨。岳和家無餘糧,哪有酒菜待客?岳母只得把山雞燒熟,連同
僅有的一頓大麥飯,端了出來。先還覺著正華在江南魚米之鄉,為官多年,這類粗之
物,恐難下咽。哪知正華吃得很香,仍和當年作窮秀才時一樣。吃完談到天黑了好一會,
才由李家來人接走。行時送了岳和十兩銀子,岳和也沒作客套,照實收下。
    第二天一早,李正華又令人送來好些糧、肉、布匹和江南的土物,還送了一些筆墨
紙硯和十幾套書與岳飛。這時岳家已快斷糧,眼看明春絕難度過,不料多年良友雪裡送
炭,感激欣慰自不必說。岳飛有了書讀,喜出望外。最高興是李正華常到岳家來看岳飛
讀書,殷勤指點,不厭求詳。岳飛所讀斷簡殘篇,也都補上,又常把岳飛喚到家中去講
解,一面仍令習武,不使中斷。
    正華常談起周侗文武全才,收徒不論貧富,更不計較束脩,但求學的人天分要好,
心志還要堅定,能耐勞苦。單學讀書還有商量,若是兼帶習武,必須性之所近,還要不
廢讀書,才肯傳授,上來先是耐心講解,最後才教。平日功課,多由大的帶小的,會的
帶不會的,老師從旁指點糾正。專一培養幼童的羞惡之心,使從學的人都以不能學好為
恥,好學用功,全出自願,對於學生從無疾聲厲色。因此,老師有時出游不歸,學生照
樣用功長進,師徒之間,真比家人父子還親。
    岳飛幾次向正華請求,要拜周侗為師。正華總是微笑點頭,答以人已他往,過些日
子再說。聽口氣,李,周二人好像很熟,再一追問,答話又含糊起來。心中老大不解。
正華只有一女,名叫李淑,幼讀父書,聰明能幹。雙方本是通家之好,年紀又小,岳飛
有時也曾見到,並不迴避。岳飛每逢雙日,仍往柳林偷刁武藝,只是從開頭起,所見到
的都是一群學生,所想望中的周侗,從未見過。平日一提起周侗,正華就拿話岔開,也
不知人回來沒有?
    第二年的春天,正華要出門訪友,給岳飛上了些生書,便自別去。岳飛仍是每隔一
天,往柳林去一趟。這時村中老百姓日子越發窮苦,岳家全仗李正華常時周濟,加上本
身勤苦耕作,才能度日。因正華行時再三囑咐,要岳飛專心一意讀書習武,沒有叫他下
地。
    這日,岳飛去往野外練習弓箭,先趕上一夥由城裡出來的富家子弟,拿了彈弓在那
裡打鳥玩,便躲了開去。無意中又走到了七里溝周家附近。柳林中設備齊全,單箭靶有
好幾個,還有各種兵器陳列在那裡。岳飛恐引起對方不快,從來不曾拿人家的東西練習
過。又知當天不是練武的日子,正想另換一個地方,不料遠空中飛來一行雁陣。一時技
癢,想試試新練的連珠射法,忙取身後短箭,迎頭射去。口中低喝:「先射第二,再射
第三,都要中頭!」
    隨聽樹後有人接口笑說:「可惜還差一米!」聲才入耳,還未聽清,雙雁業已帶箭
落地。忙趕過去拾起一看,箭都射中雁的頭頸。心方一喜,瞥見來路桃花樹後閃出一人,
正朝自己含笑點頭。正想方才射雁時曾聽有人答話,不知說的是誰?那人業已緩步走來。
岳飛見那人是個老者,慈眉善目,舉止安詳,衣冠樸素,從來不曾見過。心疑有事,便
迎上前去。未容開口,來人已先笑問:「你這娃的箭,是誰教的?」
    岳飛方一遲疑,老者接口又說:「你頭一箭還好,第二箭就差得多。若非那雁往側
群飛,自湊上來送死,你又順風迎頭而射,就射不中了。不信?你看,這第一只雁,你
正中它的咽喉要害,射得頗准,這第二隻雁,你就是由它左肩向上,斜穿頭頸而出。這
只能算是湊巧碰上,還不能算射中,你知道嗎?」
    岳飛一面賠笑應「是」,忙將死雁提起一看,果然說得不差。暗忖:「這一群雁飛
得甚高,我初射時,這位老人家便在旁發話,說是差了一米,只這目力已是驚人,定是
此中高手無疑。」忙即恭恭敬敬上前求教,並問:「老前輩貴姓?」
    老者笑說:「你先不必問我姓什麼,也不談別的,只問你有沒有恆心,能不能下苦
吧?」岳飛恭答:「小子不怕吃苦,也有耐心。」
    老者笑說:「好!由明天起,你未明前起身,去到七里溝山坡無人之處,在相隔百
步之內,掛一竹竿,上面掛著大小三個帶有風葉的竹圈。你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朝那
竹圈注視,看它隨風的轉動次數,每一個圈都要數到三百為止。竹圈大小不等,被風一
吹,轉動起來,有快有慢。除大風外,必須三個轉數都要同時記清。稍微有點含糊,就
得重數。等陽光射到臉上,你已睜不開眼睛時,再閉目養神。過一會回家,明早再來。
隔四五天,你把竹竿移遠兩三步,直到三百步左右為止。這件事說起來並不希奇,但非
有恆心毅力不可!練過百日以後,不管風怎樣吹,你能夠在三百步遠近,把這大小三個
竹圈轉數記清,才算是有了根基,再練下去就百發百中了。你這副弓箭,還不合用,到
時我再給你打主意吧。」
    岳飛聞言大喜,忙要行禮拜師,老者一手拉起,笑說:「我還不一定教你呢,你忙
什麼、單學射箭,用處還不甚大,只要真能下苦用功,沒有學不成的事情。我這徒弟不
容易收,你這師也不容易拜呢。」
    岳飛覺著老者表面上言語溫和,藹然可親,暗中好似別具一種威嚴,使人自生敬意。
不敢多說,只得諾諾連聲,恭敬稱謝。
    老者又對岳飛說:「你不必尋我,到了百日期滿,我會尋你。」說罷,轉身走去。
    由此起,岳飛便照老者所說去練。未明前起身,尋到當地,把竹竿橫插樹上,掛上
三個大小竹圈,面對陽光,定睛注視,一天也沒斷過。開頭一個多月,感覺到非常難耐,
那三個竹圈的轉動次數,首先數不過來。稍微一晃眼,覺著沒有數對,便要重數,一回
也沒有數滿,就到了無法睜眼的時候,風大時尤其麻煩。
    四五月間的陽光,一天比一天強烈,岳飛用功又勤,每日不被陽光射得眼睛睜不開,
絕不肯走。似這樣由漸而進,約有兩個多月光景,老者始終不曾再見,兩隻眼睛卻被陽
光射得又紅又腫,練的時間比初練時也增加了一倍以上。且喜父母不曾勸阻,依然堅持
下去。
    到了第三個月的下旬,心性越來越靜,所定竹圈轉動的次數,居然能夠數完。兩眼
紅腫逐漸消退,陽光也不像以前那樣刺眼了。正想一百天的約會快到,眼看就有拜師之
望;李正華忽然回家,將岳飛喊去,問知前事,笑說:「你不是要拜周侗為師麼?再過
十來天,我領你去。」
    岳飛雖然仰慕周侗已久,但因那日射雁時所遇的人曾經當面接談,對他慰勉甚殷,
看出是位高明人物。尤其是經過三個來月的苦練,有了成效,目力首先比以前強了許多,
由不得心中感佩。眼看百日期滿,正華引進去見周侗的日期,又正是那人所約的一百天
頭上。不答應不好,答應又恐失信,便和正華說,打算過了那人約會再作打算,以免辜
負對方盛意。
    正華道:「我已托人和周老師說好,就這一天見面,如果他看你是個材料,當時就
可收你為徒。約好不去,此老脾氣古怪,以後求他,恐怕難呢!」
    岳飛慷慨答道:「侄兒因為家貧,無力從師,在周家門外偷聽了一年,並無一人理
我。偶因射雁,遇見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人家,對侄兒那樣殷勤指點,再三勉勵,倘若失
約,非但辜負老人家美意,侄兒當初所說的話,豈不成了假的?人生世上,重的是信義
二字,伯父與周老師的約會,侄兒先並不知,並非有意失約。周老師知道此事,也必原
諒侄兒求學苦心,未必見怪。還望伯父成全,向周老師婉言相告,等侄兒向那位老人家
學了射法,再去求見拜師吧。」
    正華又說:「這位周老師乃今之奇士,名滿關中。拜他為師,不是容易,你不要錯
過機會。」
    岳飛毅然又答:「周老師文武全才,侄兒心中仰慕已非一日。不過侄兒覺著有志者
事竟成,只要肯下苦功,終有學成之日。倘若周老師因為沒有按照他所指定的日子前去,
不肯收歸門下,侄兒也決不敢失信於知己!」
    正華笑道:「你小小年紀,居然有此志氣,我也不再勉強,只是改期的話,不大好
說,暫時作罷,將來再打主意好了。」
    岳飛聽正華口氣,以後再想拜師,決非容易。心想:「周老師雖然本領高強,如果
氣量這樣狹小,也就不能算是一位真正高明的人了。」
    當下和李氏父女談了談別後所讀的書,便自別去。到家之後,想超周侗的本領,又
捨不得。心裡很亂,拿著書也讀不下去。可是怎麼想也不應失信於人,決計先去赴約,
學箭之後,看事而行,方始入睡。
    第二天照舊到七里溝旁山坡之上,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苦練目力。到時,天還未
亮,疏星殘月,仍點綴著大片天空,只東方天邊微微現出一點紅影。跟著,日輪漸漸冒
出地面,朝霞散綺,好看已極。
    這正是夏天空氣最清新也最涼爽的時候。岳飛照例蹲著一個騎馬式,面對朝陽,默
數那隨風轉動的竹圈。開頭陽光一點也不刺眼,不消片刻,那輪紅日由地平線上漸漸升
起,放射出萬丈光芒,映得東半天都成了紅色。岳飛業己看慣,仍不怎樣,那三個竹圈
也早數過了三百。數到後來,那伏天的太陽,彷彿億萬銀針也似,斜射過來,光芒耀眼,
強烈已極。岳飛經過多日苦練,有了經驗,知道練時不能勉強,稍微覺著眼睛有些刺痛,
便避免和太陽直對,或是合上眼睛一會再數;雖不像以前那樣橫來,但因百日期近,格
外用心。等最後一次數完竹圈以後,覺著當天又有長進,打算少停再試一下。
    無意中把頭一偏,先瞥見相隔不遠的地面上,現出兩個又長又大的人影,正往自己
身前移動。抬頭一看,由東面野地裡走來兩人,相隔還有十來丈。因是背著日光對面走
來。太陽又剛升起不久,人還未到,人影已先投到了地上。目光到處,首先認出內中一
人是李正華,另一人也似見過。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另一人竟是那日
射雁時所遇的老者。忙即站起,待要迎上前去。忽又瞥見左側人影一閃,一個身穿黃葛
布褂的少年已由旁邊崖坡上縱落,向來人飛馳而去,又是一個常見的熟人,隨聽正華高
呼:「賢侄快來!」
    等到走近,剛剛行禮,還未開口,正華已先笑說:「這位就是你朝夕盼望想要拜師
的周侗老先生!」岳飛這一驚喜真非同小可,忙即跪倒,口稱「老師」。周侗一手拉起,
連說「孺子可教」,隨令和那少年相見。岳飛早認出那是周侗之子周義。連忙行禮,叫
了「師兄」!
    周義笑說:「師弟真肯下苦,我奉家父之命,見了你面,故意不理,前後一年多了,
真怪不過意的,你千萬不要見怪。」岳飛己然明白,非但周侗父子有意磨練他的志氣,
最近半年,連正華也都參與在內。心中歡喜,感激不盡!急切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周侗對周義笑說,「有話到家再談,你那些師弟們還都等著跟他見面呢。」說罷,
老少四人一同轉身,順崖坡繞過柳林,往周家走去。岳飛同了周義,跟在二老後面,走
不幾步,忽覺周義暗中拉了一下,剛一停步,想問何事。
    周義低聲悄說:「岳師弟,我真愛你極了。當你風雨無阻,連大雪寒天,也必去我
家門外聽讀書的時候,我們真恨不能把你當時接了進去。因家父說,一個能成大事業的
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再多受一些磨折苦難,才能有望,這才遲了多半年。他
老人家看似中年,實則年已六十五了,所收徒弟並不多,像你這樣暗中考查最久才收的
還是頭一個。莫以為他老人家心腸狠,對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全無憐惜;若非格外看重,
想把平生所學,連文帶武和他所知道的山川險要、關河形勢,一齊傳授給你,他也不會
這樣了。去年臘月底,我和楊再興師兄柳林比槍,回去不多一會,家父便回了家。我們
再三代你求說,家父知道你家貧苦,已打算和你見面,就便送些銀米。李四叔恰在此時
來訪,二位老人家一商量,又改了主意。先由李四叔教你讀書,隨時考查你為人心性,
等家父試驗出你的恆心毅力,然後收你到門下來。我每天清早,也去那邊崖上練功,不
過練的方法不同,藏處你看不見罷了。你練得怎麼樣,我雖看不出來,只見你從來沒有
絲毫懈怠。有時看出你眼睛疼得厲害,又不便在這時候見面,心真代你著急。回去又向
家父說了。他老人家第二天一早便趕了來,一直看到你練完才走。我見他臉上神氣很高
興,知道無妨,才放了心。家父教射箭,單是目力就要練習上一年。這一百天只是頭段,
你居然忍受勞苦,不怕艱難,人還沒有進門,就這短短不到一百天的工夫,先把那百步
穿楊的目力練好,真叫人佩服極了。」
    岳飛見周侗父子對他那樣熱情,自是感激非常。老少四人還未走到周家門口,眾學
生已迎了出來。周侗把手一揮,陪著正華先走進去。到了書房,正華先請周侗坐好,命
岳飛正式行禮拜師,並與眾同門相見。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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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敵當前 只有小心操勝算 憂危慮遠 密聯豪士備時艱
    岳飛見案上已點好香燭,另外還有送給老師的束脩禮物,知道這是應有的禮節,一
切已由正華代為備辦。想起正華去年雪中送炭。始終愛護經過,不禁感動得流下淚來。
剛恭恭敬敬向著師位行禮,又拜了正華和同門師兄,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大串鞭炮,吵得
人連話也聽不出。周侗剛把眉頭一皺,跟著走進一人,正是本村富戶王明。後面還有兩
名長工,抬著酒席和四大罈美酒。
    王明人未進門,先就拱手笑說:「昨晚小兒王貴回家,說起老師收了一位好高足,
我連夜備辦了幾樣粗菜和四壇水酒,前來道喜。幸虧家中東西現成,否則,憑咱們老弟
兄的交情,失了禮,才笑話呢。」
    周侗淡淡地答說:「收一個門人不算什麼,連李四弟辦的這些過節,我都覺得多余。
他真心求學,我願意教他,這是咱們師徒兩人的事,將來是否成材,還要看他自己。決
沒有收人禮物的道理。你又費心怎的?」
    王明賠著笑說:「這不算是送禮。我們弟兄好久沒有在一塊聚了,你這位高足又是
李四弟的世侄,就這機會,咱們喝幾杯。因為天氣熱,大量肥肉太膩人,特意備了八個
涼菜、一些鮮果。底下只有六個炒菜、五個大碗,末了是綠豆水餃和饅頭,涼面、米飯
隨便用。我實在看你收了一個好高足,心裡喜歡,你好意思給我退回去嗎?」轉過臉來,
又對正華說:「四弟,你也幫我勸一勸,算是我請你,周老師作陪,還不行嗎?」
    正華見周侗沒再開口,笑答:「借這個機會,暢飲凡杯,讓小弟兄聚會聚會也好。」
王明隨問:「是不是就著早涼,到後院涼棚底下,先喝起來?」周侗才答:「都可以
吧。」
    岳飛方覺周侗一直都是那麼和藹可親,對人誠懇,此時正在高興頭上,不知怎會現
出厭煩神氣?忽聽正華要自己向王明拜見,便恭恭敬敬喊了聲「王員外」,上前行禮。
    王明一手把岳飛拉起,滿面春風地說:「老世侄!你真乖。聽說老師對你十分看重,
還要把所有本事都傳給你呢。你那師兄王貴,雖肯用功,心眼卻沒有你多!以後一起同
學,將來出去求取功名,你要多照應他,才顯得弟兄們的義氣。」跟著,又問岳飛家境
如何,「莊稼人日子都不好過,有個少長短缺的,叫你父親找我去。可惜他當初不肯佃
我的田,否則你父子全家也不會受這幾年的苦了。他夫妻老怕承人的情,其實你剛生那
年,湯陰發大水,你母子被水沖上岸來,我還幫過忙呢。」
    岳飛以前常隨父親岳和到王家去幫做一些雜事,後來王明要叫岳飛替他放牛,岳和
推說家中人手少,沒有答應,由此不令登門。今天竟然會這樣親熱,心中好生奇怪,正
不知如何回答。周侗忽說:「王員外要喝酒,我們就喝吧,回頭他們還要練功呢。」
    王明接口笑說:「我看把岳飛的父親也請了來,更熱鬧些。」
    正華知道王明最喜沽恩挾惠,一向把岳和當作長工下人看待。岳和因那年水泛湯陰,
妻子曾在王家避過水災,遇上事,不能不去一下、想起這永遠承不完的人情,心卻難過,
不肯佃他的田,也是為此。忍不住插口說:「他父親地裡正忙,昨前天已和老師見過兩
面,說好了今天不來。和你同坐,更顯拘束,莫叫人家老實人受罪了。」
    周侗微笑不語,王明也未再讓,便請入席,岳飛到了後面一看,後院地勢寬大,三
面房舍,都是幾淨窗明,陳設整齊,比起外面那間書房要好得多。西北角土坡上,還有
一座涼亭,可以望遠。心想:「老師家中人口不多,這些房多一半空在那裡,為什麼單
在臨門一間教讀?」心方不解。王明已在讓坐,一面喚岳飛過去。
    院中共陳列著兩桌開席(每桌六人,空出前面)。上首一桌,坐的是老師、正華、
周義。岳飛和王明王貴父於;下首一桌,坐著楊再興。徐慶,霍銳。湯懷、張顯和吉青
等師兄弟。
    岳飛正想那日看再興和周義比武情景,周侗忽命周義到下手一桌,把再興喚過來,
隨對岳飛說:「這是我的世侄,去冬由我故鄉關中尋訪到此,在我這裡住了半年。他家
傳一套六合槍很好,你就這幾天光跟他學學。他快走了。」
    岳飛剛起立恭答了一個「是」字,再興已起立恭答:「侄兒大後日就要起身,所學
槍法,火候大差,恐怕來不及。最好和二弟同教岳師弟,老世叔從旁指點吧。」
    周侗笑說:「你當這娃是門外漢麼?他在你未來以前,早從你世弟他們那裡偷學了
去。只你家傳的『亂點桃花』、『驚龍回首』的絕招不曾見過罷了。」再興諾諾連聲。
    王明不住向周、李二人敬酒敬菜,對岳、楊二人也極殷勤,隔不一會,便命王貴敬
酒。
    周侗說:「我們還是自斟自飲,多少隨意,比較爽快,你父子這一客套,我和四弟
還不怎的,他們就吃不舒服了。」
    王明知周侗不喜俗禮,才停了讓。又叫岳飛稱他世伯,不許再稱員外。這一頓酒飯
甚是豐盛,一直吃到中午才罷。長工們又送上許多瓜果。正華想小弟兄們免去拘束,暢
暢快快談一會,便把王明、周侗拉到上房談天去了。
    三個大人一走,周義忙說:「這時候太陽當頂,涼棚底下還是有些烤人。我們快到
房後涼亭裡去,可以隨便說笑,又涼快。」說完,領頭先走。涼亭在一座二畝方圓的土
山上,離地只三四丈,周圍好些大樹,亭內外設有竹制桌椅。小弟兄們坐在那裡又說又
笑,親熱非常。
    岳飛見當地高柳鳴蟬,清風拂袖,大片濃蔭,被風一吹,宛如滿地碧雲,往來流走。
那由枝葉空隙中篩下來的日影,被風一吹,銀鱗也似,不住閃動。方才暑氣,不覺為之
一消。笑說:「這涼亭幾時蓋的、小弟常在門外走動,竟沒有看出來。」
    楊再興接口笑說:「這涼亭地勢真好,由這裡外望,哪一面都可以看出老遠。由外
望內,全被樹和房子擋住,休說遠望,就到院子裡頭也看不出來。你平日只站門外頭,
自然就看不見了。」
    岳飛對楊再興本來就有好感,又知雙方只有三日之聚,少時還要向人家學那六合槍,
由不得比較親熱一些。王貴、湯懷、張顯三人因在周侗門下日久,雖然多少還帶著一點
富家子弟的習氣,對於岳飛卻都看重,談得很投機。
    吉青之父永祥是個貧農,因農村中難以度日,又不願依靠親戚,三年前去往江淮一
帶代人家運米。遇見押運「花石綱」的官差,將他硬抓了去,連受磨折,挨餓野死在外,
連屍首也不知下落。去年春天,周侗由外回來,見吉青在田岸上痛哭咒罵。上前一問,
才知吉青每日與人家牧牛,受盡饑寒。又因細故,被主人責打,逃了出來。心生憐憫,
把他帶到那家,問明是個無依靠的孤兒,被田主人眶去,為他牧牛看羊,並未立下什麼
賣身契約。便說了那主人幾句,將吉青帶回家去。先想教他讀書習武,後見吉青不喜讀
書,練武卻極肯下苦。自來授徒,就是量材器使,因人而施,不拘常格。知他勇猛多力,
便傳授了他一對狼牙棒。
    徐慶、霍銳都是當地農家之子,平日讀書習武,均肯用功,還打得一手好連珠弩。
楊再興卻是將門之後,父親楊隆和周侗至好,屢立軍功,被奸臣重貫陷害,幾乎送命。
好容易放歸田裡,不滿一年,竟至氣死。再興三日後便要回家,準備前去投軍,見岳飛
年紀最小,那樣聰明好學,也頗看重,只覺著周侗對岳飛愛得過份了些。
    周義聰明機警,文武兩門都是家學淵源。因周侗輕易不到柳林中去,有時指點武功
要訣,都把學生們喊到裡面去傳授。平日讀書習武,多由周義帶頭用功,小弟兄們都信
服他。眾人暢談了一陣,不覺太陽偏西。
    周義說:「客人此時已走,今天是練武日子,家父還要岳師弟練一回六合槍給大家
看呢。」
    王貴笑道:「岳師弟剛頭天拜師,還沒有得到傳授,只在林外偷看了幾個月,就能
行嗎?」
    周義早看出王貴有些妒意,微笑答說:「家父向來沒有看錯過人,我也不知道他的
槍法學會沒有,到時再看吧。聽說還要叫楊大哥和他比對手呢。」
    王貴沒有再開口。眾人同到柳林一看,周侗、正華業已先到,上來便叫岳飛把平日
所記的槍法先練一回。岳飛自知無師之學,以前連槍法名稱都不知道,還有點發慌,臉
方一紅。
    周侗笑說:「你不要怕,我和山後楊家槍法同一門路,你在背後練時,我暗中看過,
你非但把看到的全學了去,還加了一些變化,楊賢侄幼承家學,也許比你強些;周義別
的還好,六合槍沒用過功,就未必是你的對手了。」隨令周義、楊再興分別和岳飛先對
上一趟槍。
    再興讓周義和岳飛先比,周義不肯,笑說:「照我爹爹那樣說法,非但我不是岳師
弟的對手,就是大哥你也得留點神呢。比別的,我還將就奉陪,這套六合槍,我實在太
差,還是大哥和岳師弟對比的好,別叫我獻醜了。」
    再興未及回答,忽聽周侗笑說:「二娃子今日居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難而退了。」
再興和周義世交弟兄,感情最好,聞言有些不服,口答:「我先獻醜也好。」隨取過兩
枝沒有鋒尖的槍,遞了一,枝與岳飛。同到周、李二老面前,打了一拱,又朝岳飛說了
一聲「請」,便往場中心走去。
    岳飛方纔已聽說起楊家六合槍的威力,認定不是再興對手,但又不敢違抗師命,只
得走向對面,躬身笑說:「小弟實在沒有師長教過,又從來沒和人對過手,還望楊大哥
多多指教,手下留情,若能把這套槍法學會,感謝不盡。」
    再興見他謙恭和氣,彬彬有禮,笑答:「兄弟放心,你只管施展,我不會傷你的。」
岳飛連聲稱謝,先在相隔十步之外,雙手持槍齊眉,微微一舉,往橫裡走動了兩步。
    再興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遲不進攻,神情又不像是十分緊張,連催動手,均
答「不敢」。側顧周侗正和正華指點岳飛說笑,似在稱讚,全不理會自己,心中又添了
兩分不快,見岳飛右手緊握槍把,左手虛攏著槍桿,槍尖微微下垂,望著自己,往來走
動,好像不敢出手神氣。
    再興暗忖:「這小孩雖不會是我的對手,看他腳底這樣輕快,身法竟比王貴、徐慶
還穩,莫怪周世叔看重,我先逗他一逗試試。」笑說,「兄弟這樣謙虛,愚兄只得占先
了。」說罷,連上兩步,一個「鳳凰三點頭」,化為「長蛇出洞」的解數,朝岳飛一槍
當胸刺去。
    再興這一槍,本是虛實兼用的招式,先還打算手下留情,虛點一下,然後看事行事,
等比過一陣再行施展,稍微佔點上風就停。不料事情出人意外,見槍尖離岳飛左肩不過
三四尺光景,轉眼就非刺中不可;本心不願傷他,還未來得及把勢子收住。就這心念微
微一動,瞬息之間,猛瞥見岳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突閃精光,彷彿具有一種威力,自
己連人帶槍,已在人家目光籠罩之下。
    再興想起周侗平日所說,忙想收勢,一團籮圈大的槍花已迎面飛來!剛暗道一聲
「不好」,手中一震,啪的一聲,手中槍已被岳飛的槍絞碎了二尺來長一段,虎口震得
生疼!隨聽周侗笑說:「這還不算,你們兩個重新再比。老二快給他們換槍!」周義忙
取了兩枝槍,分給岳、楊二人。
    岳飛先未留意,正覺著原槍長短稱手,經周義一指,才知再興的槍雖被絞碎,自己
手中槍盡頭處也快折斷。忙將新槍接過,悄問:「我沒想到把槍絞斷,楊大哥會怪我
麼?」周義笑答:「焉有此理?」周侗已把再興喊到面前說:「你二人力量差不多,槍
法還是你的熟練。不過岳飛應戰沉著,目光敏銳。你被他全神照住,又不該輕看人家年
幼,才吃了虧。這回再比,你卻不能大意呢。」
    再興連聲應諾。見岳飛紅著張臉,有些不好意思神氣,忙說:「我們兄弟時常比試,
誰勝誰敗,都沒關係。我沒想到你的手勁會那麼大。這回再比,恐怕我還是要輸呢。」
    岳飛忙答:「小弟如何能比大哥?」話未說完,再興已縱向對面,橫槍相待,連說
了兩個「請」字;微聞周侗歎了口氣,也未理會。因再興又在喊「請」,剛把手一拱,
再興已舉槍刺來,只得一舉手中槍,迎上前去。
    這兩人一個是家傳本領,人又好勝,先前一念輕敵,吃了一點虧,覺著丟人,一心
想要挽回顏面;一個是聰明刻苦、肯下工夫,只管無師之學,一招一式都從平日細心體
會苦練而來,又認定不是再興對手,步步留心,槍無虛發,因此占了便宜。
    二次上場,再興先還在自信心盛;後見岳飛雖是守多攻少,但是變化無數,應付自
如;所學明是周侗傳授,偏又多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解數,上下進退,使人莫測。微一疏
忽,便非敗不可;心裡一緊,便把全身本領盡量施展。二人打了一個難解難分,連周侗
也在旁誇起好來。
    雙方打到了半個多時辰。再興見岳飛越來越勇,自己用盡心力,想占一點上風,竟
辦不到。一時情急,虛晃一槍,倏地回身,雙足一點,往斜刺裡飛縱出去。本意這回馬
槍是家傳殺手,敵人只一近身,便非吃大虧不可。哪知人剛縱起,便聽腦後風生!斜陽
返照中,一條人影已跟著縱將過來,剛暗道一個「好」字,待要回槍刺去,說時遲,那
時快!再興剛將手中槍連身側轉,岳飛的槍業已到了身後,槍頭往下一蓋,噠的一聲,
再興槍頭首先著地。如是真正臨敵,敵人就勢再來一槍,便非受傷不可。
    再興情知勝敗已分,只得紅著一張臉,笑說:「我真輸了。」
    岳飛本未再攻,也紅著一張臉答說:「大哥讓我。」
    再興走到周、李二老面前,喊了一聲「世叔」。周侗面色微微一沉,說:「你的槍
法應該比他好,為什麼會輸呢?」再興不敢回答。
    周侗隨向眾人說:「按再興槍法,差一點的人決非他的對手,只是他求勝心切,氣
浮了些。岳飛六合槍法雖未學全,但他心靈手快,又能采用別的兵器之長,加以變化。
最可喜是始終氣定神閒,目力敏銳,先占了不少便宜。這都是他平日勤敏用功,不怕苦,
肯用心思而來。剛一拜門,我便叫他當眾比試,就為的是教大家看看,天下無難事,只
怕有心人!多用一分心力,便有一分的收成。無論何事,千萬自恃不得。輕視旁人和粗
心大意,都非給自己找麻煩不可。遇敵而驕,氣已先浮,對方卻以全力應付,專攻他的
短處,他就有十成把握,也要打個對折。再要不知人家深淺,就要吃大虧了。知己知彼。
兵法首先要有自知之明,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能知道人家呢?老覺著自己還差,事情
又非辦非學不可,才能臨事不懼,好謀而成呢!不論多大的盆缸,都有一定的容量,稍
微加一點水,就溢出來。可是世間上所有的水,極大部分都往海裡流,幾時聽見說海滿
到裝不下水過?所以自滿的人無異自絕於人,長進兩個字更談不到了。平心而論,再興
的功力實在比岳飛強,他兩次比輸,都由於輕敵自滿。岳飛卻是如臨大敵,惟恐有失,
全神貫注在對方身上,又無僥倖求勝之念,即此勝敗已分。加以再興又粗心了些,沒有
看出岳飛那些解數是從哪一種兵器變化而來,當然休想取勝了。」
    再興恭答:「岳賢弟真是一個奇才,他那心、眼、手、身、法、步無一不快,無一
不穩。再比恐還不是對手,小侄情願認輸,只將那套六合槍傳授給他如何?」
    周侗見岳飛恭立在旁,專心聽話,小小年紀,兩次打敗楊再興,非但沒有絲毫驕矜
之容,反倒帶有警惕神氣。又聽再興這等說法,微笑點頭說:「勝敗常事,何況自家弟
兄。你還是和他再比一回,然後傳授,彼此都有長進。」
    再興不敢違抗,只得笑對岳飛說:「我再陪兄弟走一回。」岳飛忙答:「小弟遵
命。」
    二人這次對手,與前不同;雙方都懷著戒慎心理,並肩走到場中。各把手一拱,拉
了個門戶,然後再說一聲「請」,便動起手來。表面上彷彿比頭兩次快,也沒有那些客
套,實際上再興是聽了周侗的話,業已知道了自己的短處,比平日對敵留心得多。岳飛
也是加倍謹慎,一絲不亂。雙方越打越快,打到急處,成了兩團槍花裹著兩條人影,在
場中上下縱橫,往來飛舞,真個緊張已極。
    到了最後,岳飛見再興剛讓過自己一槍,倏地一個「鷂子翻身」,迎頭就是一槍桿,
彷彿有點手忙腳亂神氣。因已連勝兩陣,不願再占上風,又不願意故意假敗,連忙橫槍
一架。沒想到再興見他防御周密,難以進攻,故意把槍用力掄下。等岳飛一架,就勢倒
轉槍柄,往上一挑,那手法之快,到了極點。
    岳飛萬不料再興有這一手,百忙中覺著自己的槍微微往下一虛,知道勁已被人卸去。
剛暗道一聲「不好」,想要往後縱退時,就這雙足還未沾地的晃眼之間,一股極大的猛
力,已貼著自己槍桿,往上一挑!跟著連人飛起,甩出去丈許高遠,只聽颼的一聲,一
股疾風過處,陽光斜照中,一條人影突由身後飛來,未容回顧,已被人輕輕抱住,落向
地上。回頭一看,正是再興,笑說:「多謝大哥!」
    再興見岳飛滿面笑容,神態天真,由不得心生喜愛,忙問:「你受驚了吧?」岳飛
方答「沒有」,周李二人業已走過。周侗問岳飛:「為什麼不撒手丟槍,反而被槍帶
起?」
    岳飛答說:「一來楊大哥來勢太快,倘若冒失松手,稍微掌不住勁,便要翻倒。二
來兵器乃是防身之物,不敢隨便脫手。想借他那一點勁,把弟子帶將出去,到地再說。
沒想到楊大哥身法那樣神速。要是真個對敵,弟子就兇多吉少了。」
    周侗將頭微點,便命岳、楊二人暫停,吩咐周義、徐慶帶頭練習弓箭和「注坡」法
(騎術)。一面指點與岳飛看,一面對再興說:「你來此半年,只有今日才是長進。年
輕人好勝,原無足奇,像你方纔那樣自滿,以後萬來不得。」
    再興連聲應「是」。等眾人練完,又把整套六合槍都傳與岳飛。周義、徐慶等同學
也跟著一起練。練完之後,岳飛才知以前所記不全,和再興的家傳槍法也有一些不同。
因再興三日後便起身,眾弟子還要他傳授楊家鉤連槍,直練到再興起身的頭一天晚上才
罷。
    再興走後,岳飛先是早來晚去,和眾同學一齊讀書習武。到了中秋節後,周侗又命
岳飛搬到周家居住,傳授他的兵法戰陣之學。岳飛天資穎悟,一點就透,同侗對他十分
期愛,可是稍微有點錯處,也決不肯寬貸。岳飛對於周侗,自是又尊敬,又感激,師徒
二人親如父子。
    周侗平日深居簡出,和眾學生家長極少來往。偶訪李正華、岳和二人,都在夜間。
可是每隔三數月,必要出門一次,一去總是一兩個月,回時面上常帶憂容,彷彿心思很
沉重。常說:「國家正當多事之秋,不久兵禍一起,河北首當其衝,河南也難倖免。你
們必須趁此時光,努力用功,學成本領以為國用。若是畏難苟安,使大好光陰平白度過,
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周侗以前教學,本來文武並重,學館中也極少外客登門。由岳飛到後第三年起,詩
文詞章之學,漸漸不再談問,對於關河險要和行軍佈陣之法,卻是再三講解,力求詳盡。
騎射習武,也比以前格外著重。考問時遇能自出新意、發明心得的學生,定必喜動顏色,
獎勉備至。來訪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來客多是一些少年壯士,登門都在放完夜學以後,
至多住上一夜,次日一早必走。更有的來去匆匆,談完了話便自別去。
    岳飛受過周義指教,從未過問。這日因事回來,次日黃昏後方回學館。剛進後院,
便聽得周侗哈哈笑道:「你一見此人就知道了。將來你們能在一起才好呢。」
    岳飛聽出老師房中有了外客,剛想退走,又聽周侗在喚「鵬舉(岳飛的號)進來」,
連忙應聲走進。
    周侗笑指室中少年說:「他本是我忘年之交黃機密,偏要和你二師兄論平輩,你也
以平輩之禮相見吧。」
    岳、黃二人禮見之後,周侗命坐。笑說:「機密要往太行訪友,本來要走,我想使
你們先見一面,留他小飲幾杯。機密多涉關河。胸懷大志,不是紙上談兵的書生。你先
向他請教,我寫封信就來。」說罷走出。
    岳飛見機密年約二十左右,看去人頗穩練。說話有條有理,心思甚細,游歷過的地
方也很多。知道老師從來不輕許可人,便有了結交之意。雙方正談得投機,同義已捧了
酒菜進來。岳、黃二人連忙起接,剛擺好座位,周侗走進,將所寫的信交與機密,然後
同飲。老少四人邊吃邊談,毫無拘束。周侗又勸機密明日一清早再走。機密應了。
    岳飛聽周、黃二人之言,才知大行山中聚著許多壯士;他們種著一些山田,以忠義
安民為號,結寨自保,專與貪官惡霸作對。內有兩個為首的,一名牛皋,一名梁興,各
自占據一個山頭,本不相下。機密與牛皋,覺著分開勢單,知道梁興是周侗至交,特意
來與商量,想使二人合在一起。周侗早看出內憂外患越來越重,每一想起,便自憂急。
平日專喜培養人才,結交志士,也是為國儲才之意。聽機密一說,當時答應。酒後又談
了一陣,方各入睡。
    次日天還不曾亮透,周義便送機密起身。岳飛見眾同學一個未來,也送了去。三人
邊談邊走,送出十裡之外,方始殷勤握手而別。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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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怒已如焚 猶溺狂歡 不知死所 敵強何可媚 自招凌侮 更啟戎心
    光陰易過,一晃四五年。岳飛已十六七歲,每日勤學用功,耐勞耐苦,藝業大進;
在父母師長教養之下,文學武藝俱都打下極良好的根基。李正華自來看重岳飛,又將愛
女許配與他。婚後光陰,甚是和美。
    卻說趙潔因用奸臣蔡京、王黼作宰相,太監童貫、梁思成,一個作上將軍,一個掌
管御筆詔旨。李彥掌括公田,朱面掌動花石綱。這六個奸賊連成一黨,巧立名目,搜刮
老百姓,貪冒軍功,出賣官爵,任意橫行,無惡不作。最可恨是,老百姓種的田稍微好
一點,便被指為荒地,隨意充公,名為「括田」。一面強征許多民夫,往江、浙一帶深
山窮谷之中,搜尋奇峰怪石和各種花草樹木,以供御花園中堆砌假山和點綴風景之用。
    這些東西都是又笨又重,花色繁多,特別是那些假山石,往注重達好幾萬斤。當那
交通不便的時代,硬要用人力車船,從遠隔汴京(開封)二三千里的江、浙一帶抬運到
京,這是多麼麻煩困難的事!每次所征發的民夫,動輒在萬人以上,而賄賂賣放和被迫
逃亡的苦難百姓,再加十倍不止,還未計算在內。
    押送花石綱的大小官員差役,貪殘兇暴,無惡不作。這些抬運花石的窮苦老百姓,
都是自備乾糧,不管炎天暑熱、雨雪風霜,都得咬牙忍受,掙扎前進,稍有不合,便遭
官差們的毒打。押送的官差只管倚勢招搖,到處都有地方官吏逢迎接待,任性享受。這
大量民夫們只能宿在野地裡,日曬夜露,受那寒暑風霜的侵襲。稍微體質弱一點的人,
便在途中磨折而死,死後連屍首也無人掩埋。至於這些被害人們的家屬,田業荒廢、加
重饑寒、盼夫盼子、望野悲號的慘狀,更是寫它不完。
    以千萬人的膏血供給皇帝權要們的一時玩好,自然民怨越結越深,終於使許多善良
的老百姓在萬般無奈忍無可忍之時,不得不造起反來。朝廷所養驕兵悍將,見了外敵雖
然害怕,對於這些反抗朝廷的老百姓,卻認為是貪功冒賞、搜括民間財物的好機會,打
起仗來非常殘暴。這班初起事的百姓,不知戰陣,勢力較單,根基還未穩固,開頭時常
被打敗。各地連帶遭受殘殺的良民,簡直不知多少。後來到處官逼民反,此伏彼起,各
地官府這才慌了手腳。趙潔在蔡京、童貫等六賊蒙蔽之下,依舊窮奢極欲,任性荒淫,
全沒料到不久就有國破家亡之禍。
    宣和(趙情紀元年號)以後,由於六賊當權,民不聊生。休說遠方各州府縣,就連
開封城外的鄉民,也多半是炊煙斷絕,家無隔宿之糧。偏又由頭年臘月底起,連下了幾
場大雪。好容易盼得天晴,雪還沒化,宋室君臣又非常隆重地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天夜張
燈。這一場豪奢無比的御苑花燈之會,照例由頭年九、十月就準備起,除夕前就開始張
燈。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節,稱為極盛。
    歷史上,許多封建王朝在將要崩潰的前夕,由於對百姓的壓搾日益加深,所造成的
災害之嚴重,已成為不可掩飾的事實。他越要夢想用與事實絕對相反的繁榮來作為他的
安慰和誇張,因此其行動也必更加愚昧、殘酷而瘋狂。封建統治者本質如此。這是他垂
死以前必然會有的現象。當年趙佶特下詔旨,允許全城官吏軍民人等,不分男女,都可
往御苑觀燈游玩,表示與民同樂之意。這些話說來好聽,其實去的人不是官紳士族,便
是富商大賈,真正的老百姓正在饑寒交迫,兒啼女號,漫說沒有心情前往賞玩花燈,就
有個把人打算看看皇家富貴、御苑風光的,恐怕還沒走到端門,憑他穿的那一身破舊衣
服,先就被守門的禁軍打個半死了。
    那往御苑觀燈的都非尋常百姓,不是衣冠整齊穿戴華麗的人,先就進不了門。載籍
上只管寫得天花亂墜,仔細一想,這些卻都是謊話。
    沒有功名財產的人,想要進去一開眼界,真個萬難。少數城市居民,羨慕皇家富貴,
弄上一身華麗穿戴,仗著久居京城,懂得一些皇家禮節,混到御苑裡面去賞玩一個通宵
的,並非沒有,但決不是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
    到了十五這天,一輪滿月剛剛升起,汴京城內已是燈火萬家,笙歌處處。跟著皇家
內外,寶炬燭空,管弦四起,花燈萬點,燦若繁星,照得端門一帶明如白晝。將近黃昏
的雲層,都被映成了紅色!那當頭明月懸在空中,只遠近陪襯著幾點疏星、幾片流雲,
竟比平日顯得孤單,與下面的繁華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輝遠遜人間火熾之感。
    隔不一會,禁門開處,明月華燈光照之下,人影紛紛,萬頭攢動,那能夠觀賞花燈
的士女們,真如潮水一般湧了進去。這些參與元夜張燈的游人,男的是文武百官和他的
親友,女的是命婦閨秀和她的靈巧丫環,一個個衣服華美,珠翠滿頭,笑語如珠,從容
雅步。
    御苑以內,到處金鰲噴雪,玉螭垂虹,火樹銀花,城開不夜。真個是富麗矞皇,氣
象萬千,歌舞江山,上下如狂!可是城外那些老百姓,卻都是破屋號風,柴門擁雪,苦
痛呻吟,星火全無。這一城之隔,簡直成了兩個世界!
    這許多游人,大大小小都有一點來歷。內中只有周侗忘年之交黃機密,因父母老病
在京,知天下將亂,同妻張若蘭由浙江趕來迎親回籍。聽說御苑張燈,夾在人叢之中混
了進去。一見那種奢侈豪華景象,想起沿途所見許多老百姓流離死亡、白骨在野的慘狀,
不由激動氣憤,便想回去。
    若蘭笑說:「你既答應和我同來,就該讓我看完花燈再走。這些雖然都是民脂民膏,
我們看看昏君到底荒淫無道到什麼地步,不也是好麼?」
    黃機密道:「我想起沿途所見那些死屍和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氣就往上撞,實在無
心再看下去了。聽說銀岳花燈最盛,還有人工做成的瀑布和鰲山燈棚,你看完那裡就走,
可好?」
    若蘭雖然貪看花燈,知道丈夫疾惡如仇,只得點頭笑諾。夫妻二人正在悄聲談論,
忽聽眾聲諠譁,人們紛紛散避。跟著眼前一片五色花光閃處,由宣德樓兩旁擁出兩隊花
燈。舞花燈的都是俊童美女,有的扮著鸞、鳳、孔雀、鶴、鹿、麒麟、魚、蚌等形象,
有的扮著梅、蘭、荷、菊、牡丹、芍藥等四季名花;還有一些拿著各種樂器。一個個都
是粉妝玉琢,姿容美秀,又穿著一身雲錦一般的裝束,在那燈月交輝之下,載歌載舞,
真和金童玉女一般,使人目迷五色,耳亂八音,顧此失彼,應接不暇。
    若蘭幾時見過這樣繁華的花燈?正看得在興頭上,那隊花燈忽然越舞越急,方纔的
細細笙歌,也變成了繁音促節。隨聽砰砰連聲!先是接連幾十百串「炮打流星」,沖霄
直上,灑了滿空花雨!驟出不意,人們業已吃了一驚;緊跟著便是一陣大亂,下面花燈
隊裡,突又竄進數十條虎豹之類的猛獸,張牙舞爪,見人就撲。舞花燈的俊男美女,紛
紛狂呼急叫,四下奔逃。
    就這非常混亂中,忽聽金鼓交鳴,震耳欲聾,那百十頭野獸,竟在場中隨同鼓樂之
聲搖頭擺尾,飛舞迫撲起來。若蘭才知那些野獸,也是一種燈形。
    因為扮的人都是殿前武士,長於跳躍追撲,用的又都是真獸皮,乍看上去,已和活
的一樣。再加上人工的精製,有的口裡還在吐火,一個個磨牙吮血,七竅生煙,越發顯
得形態兇猛,令人可怖。那二三百個俊童美女再一狂呼救命,四下奔逃,彷彿真有大群
野獸撲來神氣。
    游人們都知道御苑內養有許多奇禽猛獸,稍微沒有看清的人,都誤以為野獸出籠,
當然害怕。等到樂聲再起,獸蹄齊飛,看明真相拭乾急淚,業已嚇出了一身冷汗。驚慌
忙亂中擠掉簪環首飾和受傷跌倒的游人婦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樓那面,卻遠遠傳來一
陣歡呼嘩笑之聲。若蘭被眾人擠出老遠,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兒異想天開,故意扮些野
獸前來嚇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場歡笑。移時,再找丈夫,已無蹤影。
    若蘭和機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甚厚。本來又通文史,學過幾天
武藝,婚後常隨丈夫遠遊名山大川,富有膽智,不拘小節,因此並未放在心上。先想回
到原處等候,不料看燈的人越來越多,先前立處人已擠滿,無法過去,只得尋一較高的
地方,連看帶等。不知不覺到了深夜,這才心慌起來。御苑禁地,又不便高聲呼喊。正
在為難,忽聽銀岳那面真的野獸吼嘯之聲,跟著又隱隱傳來了幾聲雞叫。
    這時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萬點燈光,仍與雪月爭輝;可是閉目一聽,那神氣
彷彿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聽到虎嘯狼嗥的情景一樣。仰望天空,殘星熒熒,斜月未墜,
只比起前半夜月華如水、白雲麗空的情景,彷彿暗了一些。
    若蘭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聞昏君把千萬百姓的膏血收刮了來,供給
他君臣們享受;今宵這一片富麗繁華的花燈影裡,正不知有多少千萬的屈死冤魂在內!
機密多半看了生氣,再被游人擠散,找不見我。雖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決不妨事,因
此各自先回,卻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婦夜遊不歸,倘若見怪,何以為情?事已至
此,又聽說端門早閉,只得忍耐著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聽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
「萬歲」之聲。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游人也都散開了些。豪紳大族的輕裘緩帶與官家眷屬的鬢影釵
光,掩映交織於火樹銀花之間,本就熱鬧非常。再蚊雷聚關也似,潮起這大片繁喧,更
顯聲勢浩大,聒耳欲聾。那不可數計的各色花燈,也似起了回光返照,分外鮮明。
    這時,宣德樓頭平台口上,忽然出現了兩個中官(太監),似在那裡張口喊叫;四
面八方的人流,宛如過江之鯽,潮水一般,齊向樓前湧去。
    若蘭早就看出宣德樓前玉石平台上,羽葆雙雙,宮花對對,提爐香裊,孔雀開屏。
無數宮娥太監各持香花儀仗,錦屏也似,兩邊分列,平台四角,還升著四大盆熊熊獸炭。
當中御座上坐著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彷彿周身都是錦繡包裝,頭和身上所裝飾的一
些金珠寶玉,在朗月華燈照耀之下,五彩流輝。遠望過去,好似許多手持金瓜鉞斧的衛
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壯)、車軸身(肩寬腰細)、魁梧高大。擺出一副威風殺氣的
壯漢,站立左右。
    若蘭因不願受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沒有走近。後見眾人都往樓前亂湧,一時
好奇,也夾在人叢之中跟了過去。暗中留神查聽,才知中官傳旨,官家(宋朝內監和一
般軍民對皇帝的稱號)因見瑞雪初晴,華月流輝,京城四十萬居民都來御苑賞玩花燈。
那遠方趕來的百姓不知多少,還未算在其內。想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聖君有道,
與民同樂」之盛!因此,官家大悅,特降玉音,傳宣黎庶齊集宣德樓前,金盃賜酒,要
使每個人都帶醉回去,以盡元夜之歡。
    說時,樓前早已擺開賜酒場合,聯結達數十丈長的幾案上,陳列著許多金盃玉鑲。
再由一夥官監衛士,領著那上萬的游人,排成幾個行列,由左而右,一個個飲將過去。
飲時,人們都先舉杯謝恩,高呼「萬歲」。
    這和方才喊叫諠譁之聲並不一樣,喊得十分零亂。因為人們在雪地裡看了一夜燈,
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況這班有錢有勢的人,平日養尊處優,何等保
重,雖被皇家富貴所吸引,以能參與元夜張燈為榮,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勢利之
念所能支持,傷風的人很多。有的人「萬歲」兩個字還未喊完,先就打一個噴嚏,再把
那冷冰冰的金盃端起,喝那冰涼的御酒,取暖作用絲毫還未得到,先來了個冷氣攻心,
抖得上下三十六個牙齒直打架。人們連咳帶嗆和打噴嚏的聲音,與樓上下的細吹細打,
匯和成了一種極難聽的交響樂。
    若蘭夾在這群游人當中,方覺這種嘈雜的聲音,說不出那麼刺耳難聽,人已走到酒
案之前。剛端起酒杯,忽然聞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覺著其涼震齒,卻沒有什
麼酒味,彷彿一杯冷水裡滴上了幾點花露,一味冰涼。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
也來不及,業已嚥了下去。當時心口冰涼,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手微一松,連杯帶酒
潑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聽叮的一聲,又有一只金盃落地!
    原來緊靠若蘭身前的是個大家命婦,因為丈夫官大,每逢這類宮廷豪舉,她都參與,
積累了多年經驗,穿得特別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著眾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
戰,她卻頭上直冒熱氣,貼身內衣都被汗濕透。那胖婦口既渴得難受,又是海量,明知
這類御酒,早被經手的人一層接一層兌過了好幾次水,但沒有想到會兌得那麼多,連酒
味都會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剛一揚脖把這一大金盃酒喝將下去,當時來了一個透心
涼!口渴方余,猛覺著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罵:「該死的!這也叫酒?」賭氣把杯往
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滾落地上。
    若蘭正在此時拾杯,見又有一只金盃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講禮教,這次觀燈,
若非丈夫再三力請,公婆恐怕不會答應,再等天明之後,孤身回去,難免被他說上一頓。
何不把這金盃帶回,作一憑證?心念微動,一見人們亂糟糟的,胖婦丟杯之後,頭都未
回,也無人間。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內,把另一只金盃剛放向桌上。忽又想起
昏君雖然可惡,不該偷人東西。心中一驚,正想把所取金盃,裝著代人拾起,放向案上,
不料心慌手亂,手剛微抬,那只金盃已從袖口內落了下來。未等再拾,耳聽一聲斷喝,
兩膀已被人抓緊。大驚回顧,乃是兩個執事的宮監,跟著那如狼似虎的衛士便趕了過來。
    原來每年元夜張燈,宮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宮監衛士們自己在偷,卻防游人
也偷,最好捉到兩個偷的來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細,到處都伏得有人。若蘭裝束
平常,又是外鄉人,初次見到這樣大的場面,先在人叢之中東張西望,尋找丈夫,早已
引起這班爪牙們的疑心。
    那群宮監衛士們因為趙佶降過旨意,認為元夜張燈乃是慶賀上元佳節,一件喜事。
如有酒醉失儀的人,不許計較。人們越是歡呼痛飲,越有意思。若蘭金盃落地,不去管
它並不相於,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況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難分。當時人群中就喧
嘩起來,紛紛喊說:「拿住一個女賊!」
    趙佶在平台御座上,聽見下面諠譁,命內侍問知前事,便命將女賊押上平台御審。
那狼虎一般的衛士拿了繩索正要綁人,一聽傳旨,忙喝:「女賊快走!」
    若蘭雖然膽小害怕,業已悔恨無及,只得硬著頭皮,由衛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
「反正兇多吉少,且先看看這皇帝老兒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勉強鎮靜心神,偷眼往上
一看。
    那號稱皇帝的中年漢子,竟長得容不出眾,貌不驚人。瘦削削一張臉,口邊掛著疏
落落一些胡須,面色灰白,目光昏暗,彷彿酒色淘虛的神氣。身材那麼瘦弱,偏坐在那
比人大好幾倍的九龍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錦茵繡褥又厚又多,還有各種珍貴獸皮做成的
靠墊之類,幾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顯得這位君臨天下的皇帝老兒渺小而狼瑣,看去一
點也不起眼。
    若蘭正伏地偷看中,忽聽上面和蒼蠅鑽窗戶一樣嗡嗡了兩聲,也沒聽出說些什麼,
跟著便聽旁立太監傳旨喝問:「那婦人誰家眷屬?因何大膽盜取金盃?從實奏來!」
    若蘭想了一想,答說:「民女無知,恐語言失檢,有犯宮儀,致觸法網。請賜紙筆,
寫奏供狀。」
    趙佶見盜杯的是個少婦,姿容又極美秀,怒意早消。再見她語音清朗,舉止從容,
見了自己的威風勢派,並沒有失魂落魄、周身亂抖的討厭神情,越發動了憐惜之念,不
等內侍轉奏,便把頭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內侍看了一眼,鼠鬚動處,鼻孔裡好似又哼了
兩聲。旁立內侍連忙恭答:「領旨!」因為趙佶頗喜翰墨,常要題詠,文房四寶俱都現
成,內侍只一轉身便取了來,交與若蘭,並在她身前放下一張小條幾。
    若蘭知道當夜吉兇全在這枝筆上,仗著文思敏捷,業已打好了腹稿,提筆就寫。寫
完,自有內侍代為呈上。趙佶見她所寫供狀乃是一首《鷓鴣天》,書法十分秀潤,交呈
又快,先就高起興來。這一首詞的詞句是: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
    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
    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盃作照憑。
    趙佶看完,哈哈大笑。問知若蘭公公是大學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聞元夜張
燈之盛,隨夫人宮賞玩,越認為是一樁太平盛事,風流佳話。當時傳旨,將金盃賞與若
蘭,另賜金銀彩絹,命宮車護送回去。
    若蘭謝恩下台,剛剛走到樓前,便聽官家回宮之聲。回顧宣德樓上,鼓樂聲中,那
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趙官家,正被左右宮娥宮監扶進暖輿,和病人一樣搭走。跟著開放端
門,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爭先恐後湧了出去。
    這時天已漸亮,法駕(皇帝坐的車轎和儀仗)剛剛回宮,鼓樂之聲漸漸遠去。那千
萬盞華燈業已多半熄滅,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點完的殘燭,在晨風中一閃一閃地搖曳著
那就要消亡的殘焰。昨宵那些火樹銀花也都光輝全失,現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踐踏的殘
紙破絹,狼藉滿地。到處蠟淚成堆,灰燼零亂。
    宮苑中的積雪,大部分雖早在前數日打掃乾淨,那稍高一點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
仍是玉琢銀裝。御苑中樓台殿閣奇峰怪石又多,雪後風光本來壯麗非常,無奈地方雖大,
游人更多,經過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踐踏,到處都佈滿了人們的大小腳印。有的地方因
為燈強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漿。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經過,把一條條泥污之痕,
直帶到宮門以外。先後個把時辰之隔,丑惡和富麗之景竟連成了一片。
    游人還未散淨,端門一帶正在擁擠不堪,忽聽呼喝之聲又起,跟著便見千百個短衣
人,被一夥官差和內監押著來拆燈棚,打掃園林。這些人多半都是鳩形鵲面,神情疲敝。
有的還赤著兩條泥腿,愁眉苦臉地在官差揚鞭威喝之下,爬高縱低,連掃帶拆。只見余
燼隨殘雪齊飛,綾羅與灰煙同掃,無限繁華,一時都盡,僅剩下一片烏煙瘴氣和殘破的
情景,使人回憶昨宵盛況,宛如隔世。
    若蘭方在暗中慨歎,一輛宮車配著一匹紫韁玉勒的小白馬已飛駛而來。隨車宮監到
了若蘭身前,便請上車。前面四衛士已當先開路,轟開游人,讓出了一條人弄。
    若蘭端坐車中,覺著皇帝喜怒無常,老百姓的吉兇禍福也就莫測、自己總算僥倖逃
出了一場無妄之災。對皇帝賞杯事印象極深,但非慶幸,只是感到僥倖而已。心中尋思,
車輕馬快,不覺駛出端門,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見道旁一人在前面往來走動,左右張
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黃機密。忙把繡簾微微拉開,探出半面,把手一揮,忙又縮回。
    黃機密原是昨夜人多擁擠時,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書信
去往太行山結識的義士梁興。心中一動,忙即引往無人之處。一問來意,不禁大罵,忙
說:「我一進來,便看這裡到處戒備森嚴,羅網密佈;並且游園觀燈的都是朝中親貴,
富家眷屬,就找不出你們這樣人來。單你這樣舉動神氣,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著一
時血氣之憤,空手行刺,事情決辦不到,白送性命,還要連累好人。這是何苦?」
    梁興因見昏君奸賊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難,萬分憤怒。先不肯聽,後
經機密再三勸說,方始點頭。機密還不放心,趁著端門未閉,強拉梁興走出;到了僻靜
所在,各自談論了一陣,互訂後會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蘭。不料端門業已關緊,只
得重又尋到梁興的住處,談到天色將明,然後趕往御街等候。沒想到愛妻竟會坐了宮車
出來。
    兩下目光一對,當時會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見了父母,各談前事,知道國事業已
危急。在汴京待不幾天,便將全家移往江南。機密安頓好了父母妻子之後,便孤身來往
江湖,極少回去了。
    以後(一○三八———二六七年),我國混同江(黑龍江)長白山區,有一種族,
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個部落。內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東邊臨近
渤海,南邊臨近高麗。五代時又分成兩個部分,南半部附屬於契丹,稱為熟女真,只有
這北半部住在長白山一帶,不歸契丹所管,稱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處,遷徙無常,喜吃生肉。飲糜酒。酒醉之後,動輒殺人。沒有
文字,也沒有國號,散居在深山窮谷之間。大的部落約數千戶,小的部落才幹數百戶,
各自推選豪強武勇之人當酋長。由於環境關係,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長於騎馬射箭。有
一個姓完顏的部落,在同種族的部落中比較強大。這年有一個名叫函普的高麗人投到它
的部下,因為才智過人,得到了眾人的信任,又在當地娶妻生子,正式成為完顏部人。
不久便被眾人推為首領,當了酋長,並把眾人推舉酋長的制度改為世襲。傳到第四代的
酋長叫綏可,才開始耕種土地,興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綏可的兒子石魯,又開始設
立一些條文法令。石魯的兒子名叫烏古乃,為了本部不產鐵,並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
徑向契丹(遼)稱臣。契丹封他為生女真部落節度使,由此開始買鐵,制造甲冑兵器,
設官屬,勢力逐漸強盛。烏古乃有三個兒子,相繼當了節度使,最後傳位至烏古乃的長
孫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趙佶建中靖國元年被立為酋長。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進貢北珠、貂皮、名馬、良犬及海東青(小鷹,能擒天
鵝)。契丹酷愛海東青,貪之不已,耶律延禧(遼主)勒索得更厲害。女真族部落不勝
其苦,群情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機聯合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開頭雖然只有二
千五百人,因為勇猛善戰,積怨又深,竟將契丹兵殺得大敗。由此兵力越強,屢次和契
丹打仗,俱都大勝。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慶(渤海人)及索都(完顏部人)拿了國書和北珠、
生金等禮物,同了趙佶頭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馬政,借著通好為名,試探宋朝強弱虛實。
趙佶並沒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騷然,變亂四起,已由內憂引起了外患,
依然絲毫不知利害輕重,妄以上國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說,想約金人一同攻遼。李善慶。索都見宋室君臣上下荒淫,
國力調敝,自顧不暇,還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幾句,沒有十分答理。
    趙佶君臣還不知趣,又命馬政帶了詔書禮物,同了來使,往金報聘。走到登州,聽
說金主已立為皇帝。趙佶又下詔書止住馬政,遣平海軍校呼慶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對
呼慶說:「你家皇帝如真要與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國書來。若把我當成小國,用那
詔書以上臨下,決辦不到!」宋室君臣聽呼慶回來一說,好生不快,但是沒法。童貫貪
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還想去收復燕雲(營、平、灤三州和冀、景、檀、順、啄。
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縣,均五代時被契丹占去的失地),妄念還是未息。宣和二年,先
後又遣趙良嗣、馬政往見阿骨打,要求滅遼以後,把五代時陷入契丹的漢地送還宋國。
阿骨打說:「土地尚在遼人手中,不是一句話就能得到的。如果雙方同時出兵,誰先攻
下,就歸誰得,才合情理。這都是要拿人命錢財去換來的東西,既無法取巧,也不能白
送,如打算要,快派兵來。」趙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言無用,又遣趙良嗣和金人商
議,夾攻契丹,約定金取中京(熱河平泉縣東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縣)。
    趙佶君臣又送給金人歲市五十萬金。把國家有用的金錢、人民的血汗,拿去討好金
人,打算將來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著連敗遼兵,奪了許多州縣、趙佶君
臣還想撿便宜,又命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蔡攸為副使,率領諸將,分路進攻。
剛一交陣,宋兵便紛紛潰退。趙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
宋軍當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來國與國之間,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來決定它的強弱,絲毫投機取巧含糊不得。
最重要是全國的人心和士氣。像趙佶君臣那樣荒淫殘暴,民心早失。而統兵大將又是童
貫等奸賊和他們的糧餉爪牙,平日只知貪功冒賞,搜刮民財,兵無紀律,倚勢橫行。上
起陣來卻都貪生怕死,不聽號令,又多半是些強征強拉、專為用時湊滿空名額、未經訓
練過的新兵,連老帶小,全有在內,這樣兵力士氣,如何能與剛剛強大起來的金人為敵?
其造成中原淪陷、二帝蒙塵、河山破碎、萬姓流離之禍,並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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